《沉云见月明》 第1章 《沉云见月明》作者:阿相【cp完结+番外】 简介: 叶璟明兴冲冲下山想着惩恶扬善,刚混出名堂来就被朋友阴了一把,腿还给整瘸了,还不容易动点贪念想发一笔死人财,结果人家诈尸了,诈尸的一缠上他就甩不掉了。 小叶:你们异族人怎么一见面就搂搂抱抱的。 小唐:哎呀,是习俗啦。 小叶:说话也老是情呀爱的。 小唐:正常正常。 小唐:我们那儿为表亲近还亲嘴呢,试试? 小叶:? 主cp:美强惨天才剑客受,白切黑疯批异族忠犬攻,强强 *背景架空,江湖庙堂,全文约40万字以上 *攻第一次遇见受时受不知情 *攻前期扮猪吃老虎,极度双标,对待受和别人是两套标准 *双向奔赴,互宠,he *群像文,有副cp,订阅须知:副cp视角章节为50-53,85-94,128-133,请酌情订阅,感谢阅读! 互宠、正剧、强强、、群像文 第1章 破局 游隼峰已有十日未坠下尸首来。 山底驻守的剑盟弟子愁云不展多日,如今眉目也沾些喜色,其余人等,多是说不上名号的小门小派,与探头瞧热闹的平头百姓,以往窃窃而语,如今也敢高谈阔论指点峰顶一二。 唯一郁郁不乐的,是山脚临时开张的做棺材的李老六。连着十日,峰顶日日都跌落一具尸体,他将一副碎手碎脚收拾了,拼凑好,比量一下身形,往棺里一塞,一钉,死者家眷不多时便揣着银钱上门要人,李老六嘴角的痦子毛都乐得发颤。 他如今仰头频频望着山顶,连连叹气,伙计凑前来,在他耳边低语:“输了整整十日,死了十日的人,剑盟已无人敢应战,怕是打不起来了。” “白瞎了这副新打的棺材。” 一阵寒风袭面,周遭百姓不屑与鄙夷的谩骂随风伴雪一并飘入耳里,李老六眯起眼来:“急什么。” 这时候,暮气沉沉,天地无光,峰峦上寒月初露端倪,山脚突然骚动起来。 李老六笑说:“这不就等到了吗。” 雪粒混着碎屑迷人双眼,依稀只见得,来人霜雪覆头,一身皎白,肩负一只厚重木匣,迎月健步而来,是个少年侠客。 围观的百姓纷纷让出道去,又簇拥在他身后向前涌来。 驻守山脚的弟子微愣,后问他:“可是剑盟的弟子,前来上山迎战助威?” 有弟子见他生得年轻,心下一时不忍,在旁劝说:“你家中有几人,来时可与家眷商议?我敬你有副热血肝肠,但不可意气行事啊。” 少年摇头:“家中无人,我也不是剑盟的人。” 为首弟子道:“不是剑盟的人,便不得上山。” 少年问:“为何?” 那弟子挥手劝退,睨他一眼,倨傲说:“剑盟弟子都是江湖数一数二的英杰,方可上山应战,你这无名小卒就是放上山去了,不过白添一副棺木而已,何必再辱我中原名声。” 少年也不动,眉眼却锐利:“剑盟说得上名号的弟子已尽数出战,无一生还,这也敢自诩江湖之首,不觉惭愧,如今还要固步自封,阻拦他人前去解这困局吗?” “这山,我是要上的,这局,我是要破的。而我不屑为剑盟中人,你剑盟,本就是朝堂爪牙,中原之耻,天下百姓皆知,何必自恃甚高?” 他这话一出,身后人群一呼百应,纷纷叫嚷起来。 这少年气盛,话语间锋芒毕露,剑盟弟子也怒了,作势要打,这时他退了开来。 少年追问:“当真不许我上山?” 弟子咬牙切齿:“快滚!” 少年闻言,竟真转身走了,围观的人群不免唏嘘,李老六身旁的伙计讪讪说:“原是个装腔作势的花架子啊。” 李老六也有些失落,远远瞧着,盯着那少年背影越发走远,一双小眼耷拉下来,想,今日是没个盼头了。 伙计突然又扯住他,叫他细瞧。大风大雪中,只见那少年足尖点地,乘风而起,凭着峰峦突起的嶂岩与松木,借势跃上,松针与霜雪簌簌而落。他沐着新生的月华,轻渺如雁,矫健如龙,衣袂翻飞,猎猎作响,眨眼已十丈高矣。 二人俱是目瞪口呆,那伙计半晌才结巴道:“掌柜的,那棺木,还、还需备下吗?” 峰顶,剑盟驻地内,帐暖如春,依稀流泄出残存的血气,帐下众人面面相觑,无人作声。 首座上的人面色阴沉,他环顾四周,吐出一句话:“第二十日了。” 这是剑盟被突然出现的异国剑客挑衅的第二十日,一个普鲁人叫板了整个剑盟,剑盟出了十位英豪应战,杀了整整十日,竟无一胜绩,也无一活口。 又过十日,到如今,已然无人出战了。 剑盟副盟主江希年将信鸽脚下绑的布条解了,粗略看了眼,又放在烛上焚尽。 他思索片刻,扫视四周一眼:“剑盟连败的事已传到上头去了,辱的不止剑盟,涉及整个中原武林的颜面,这事也该有个了断了。” 有人恨道:“那就干脆现在杀出去,将那个普鲁人生剐了,那么多人,还怕打不过一个?” 他话一落下,在座弟子也连声附和,江希年暼他一眼:“对方遵守剑盟规矩,以一敌一,不曾作弊。人可以死,规矩不能坏,山下山上无数眼睛盯着,等着看剑盟笑话。” 第2章 那人压低声说:“规矩是人定的,明着不行,还不能暗着来吗,说到底,不都是为了剑盟名声。” 在座之人眼波涌动,不无赞同。江希年眉头紧锁,深知这是下策,如今却别无他法了。 他捋了捋下颚长须,叹道:“若是我现下前去应战,或许……” 众人纷纷劝阻:“万万不可,那人剑法阴毒,叵测莫变,右使都折于他手,切不能让副盟主上前冒险。” 江希年嗤笑一声,在座弟子悉数被杀怕了,这已丢了剑盟一半的脸,又怕他堂堂副盟主也死于普鲁剑下,剑盟的脸便丢干净了。 江希年沉声说:“盟主信中也说得分明,不许我应战,要不然,我如今非去杀个痛快,给战死的弟子血耻不可。” 他面色铁青,怒骂在座众人:“正大光明地战死在敌人剑下,不耻,畏战而想尽阴损招数暗袭对面,才是真正耻辱。” 他将自己摘了干净,一番话说罢,座内鸦雀无声,忽得有人笑了一声,带着点揶揄的意味。 江希年被戳中心事,一掌拍在榆木案几上,敦实的沉木哗然裂开,帐帘也被他的掌风掀开大半,露出帘后之人来。 江希年见了来人,面色稍霁,众人随他一并站起身,做了个揖:“少主来了。” 来人一袭鸦青短袍,简朴的布帛扎着一戳漆黑的发尾,深长的额发半掩着眉目,他挟一簇粗砾的风雪走入帐中。 他看着江希年,客气道:“副盟主所言极是,父亲既不允你出战,自有他的道理,我也不愿做畏战之人,既然副盟主不能出战,便由我一战罢。” 众弟子相视一眼,各怀心思,但还是劝阻为多,江希年亦是不允,周怀晏摆了摆手:“我应战,也是父亲的意思,若是剑盟位列第三的高手也死于敌手,也许剑盟真的该更新换代了。” 江希年面色复杂,周怀晏交待完一些事宜,理了理周身装备便要提剑上前应战,江希年在后方追住他,递给他一只面具。 他若死了,也不能叫人认出死的是剑盟的少主。 便是不得宠的少主,也是剑盟的人,将在耻辱的血口上添更重的一笔。 周怀晏也不多言,接过,戴上了,冲入到雪夜中去。江希年同众人在后举着火把,追着他的身影,心内不免有所希冀。 若经这一役,一雪前耻呢。 第2章 狼吟 峰顶空旷,风声猎猎,手可摘星,周怀晏将冰冷铁铸的面具戴在面上,朗声一呵:“剑盟弟子,前来应战!” 许久,四周寂寂,无人应声,只有他身后众弟子手中的火把哔啵作响,烧着一丝活气。 周怀晏也不懈怠,食指一下一下拭着剑身,拭到月色掩藏一半时,对方打着哈欠露了脸,怪他扰了歇息。 对方粗眉大眼,眉骨高耸,是典型的普鲁人面相,他被吵醒,颇有不耐,用生涩的中原话说:“这是你们的新战术吗,专挑人入睡的时候打架?” 他那张脸,周怀晏在脑中想了无数遍撕碎的场景,立时气血上涌,也不废话,提剑就上:“剑盟杀你,不挑时候!” 对方也不轻敌,拉出剑来,不忘嘲笑道:“连脸都不敢露,到死没个名姓,也敢说杀我?” 周怀晏被戳中痛处,出手便施尽全力,他使一柄柳叶纹路的短剑,可攻可防,柔韧却锋利,这时剑身裹着寒光,似片片菱状冰刃,与对方迎面相交。 浮光掠影,凤啸龙鸣,双方俱是震得虎口发麻,周怀晏眉目一凛,他琢磨了许久对方的路数,这时,对面会出杀招。 普鲁剑客使得一柄纤细雪白的长剑,入地时,是窜动的百足虫,下海时,是游弋的水蛇,若隐若现,阴诡变化,伺机而动。 对方手势极快,剑影交错间,已过了十数招,周怀晏知道,都是虚招,他接下这些招数,竟已渐渐觉得吃力。 再下二十招,眼前便模糊起来,身上已挂上数道血口,对方却毫发无损,周怀晏只见得一片花白,似皑皑白雪倾天覆地,而对方剑刃时闪时烁,变作一只银蛇来,要咬他颈项。 假的,假的,周怀晏心中警铃大作,前一个剑盟弟子便是这样死的,太快了,根本看不清,逼在颈上的,是虚招,真正的杀招应在前胸。 他一手握剑柄,一手抵着剑刃,横在胸口要挡下一记,但敏锐地觉察到眼前那银蛇大喜,长大血口吐着芯子直向他颈项扑来,杀意逼近他咽喉。 周怀晏输了,他要死了。 电光石火间,耳边有如金石相交之声,听得周怀晏一阵嗡鸣,正恍惚时,入目是一俊逸少年冷淡的双眸,再一恍神,他胸前被猛灌了一股重力,向外推出去三丈之远,周怀晏重重撞在红松树下,受不住咳出几口血来。 身后剑盟的弟子远远向他跑来,江希年一个箭步上前,搀起他跌落的身子。 周怀晏再抬眼,却看见普鲁剑客面上来不及收回的错愕神色,他引以为傲的水蛇般的长剑被宛如天降的少年齐齐截断,失了杀人的兵器。 那少年也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他将手中的长剑收回身后的木匣中,那剑剑身质朴,无任何雕饰,只是剑锋处似有残缺,细看又状似小兽的犬齿。 他收回剑,对普鲁剑客说:“你的对手是我,你既没了剑,我也不乘虚而入。” 第3章 残月,大雪,少年眉发间霜气深重,站在广阔无垠的游隼锋顶,平静与对方说道:“用不用剑,我今天都一定会杀了你,你还有多少本事,使出来与我一战。” 普鲁人愣了片刻,怪异地咧开嘴大笑起来,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躁动,他抖着那柄断剑,朝他面门直冲过来。 少年皱眉,仿佛这人已是穷途末路,再端详片刻,原是他手里的断剑尽数脱落,露出原本的模样。 少年了然,冷冷说:“子母剑啊,我还道是好大的本事。” 普鲁人手持短剑欺近他喉间来,少年仰身疾退数步,背后剑身跌下,堪堪扎进雪地里,他勉强握住,扬手一划,眼前雪泥飞溅,如漫天花火骤然散开,化了对方一记杀招。 普鲁剑客手法极快,出招如镜花水月,蛰伏了一口毒牙,伺机要拿少年命去。江希年见那少年好不容易挽回劣势,又落下风,便吩咐弟子拿一把淬毒的短弩,绕到交战正酣的二人后方去,给那普鲁人一箭。 弟子满头是汗:“他们打得太快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江希年冷笑:“不需要分清谁是谁。” 周怀晏嘴角血迹未干,闻言瞧了他一眼,江希年察觉到,低头对他道:“那少年,非我剑盟中人,为了剑盟,免生事端,须快点了结方为上策。” 此刻战局中,普鲁剑客越打越狠厉,快得连自己都看不清楚招数,只差一点,他就能摸到那少年颈项。 那细嫩的皮肉,离他的短剑只有毫发之差,他杀招已出,须臾之间,人,不见了。 他惊住,心底发慌,眼前一点寒芒掠过头顶,直袭后背,耳边依稀听见一声狩猎的狼嚎,穿透冬风,刺破雪子,直指他背心。 他用普鲁话大喊了一句什么,身后的锋刃堪堪止住,半晌,他方才胆颤回头,少年正蹙眉疑惑看着他。 普鲁剑客丢了短剑,跪在他面前,用中原话道了句:“我认输了,容我自裁。” 远远围观的剑盟弟子喜极而泣,拍手大哭大喊起来,恨不能上前亲手撕了这普鲁剑士,唯有暗藏短弩的弟子面容发白,他方才明明发出了好几箭,为何不见痕迹。 少年没死,剑士也没死,箭去哪了,局中还有第三人吗,是人是鬼? 不容他想明白,眼见战局已定,江希年心中另有盘算,他远远朝前走来,大声喊道:“小兄弟,多谢你此番仗义相助,此事事关我剑盟十位枉死的弟子,且留此人一命,我剑盟自会处置。” 少年恍如未闻,他抬剑搁在普鲁剑客的颈上,说:“我不容你自裁,哪有杀了那么多人,还想自我了断的便宜事。” 他将普鲁人逼至悬崖处,如同那人往日处置剑盟弟子一般,霜白残缺的剑锋如同初露锋芒的幼狼犬齿,蓄势待发,要咬进对方的血肉里去。 “我叫叶璟明,你记住了,你的命,是我拿去的。”他淡淡说,“现在,背着十条中原百姓的无辜姓命,下地狱去吧。” 锋刃没入皮肉的声音在寂寂黑夜中显得分外快慰。普鲁剑士睁大双眼,手中抓住他一片破碎皎白的袖口,向山底沉沉坠去。 叶璟明站在崖边,持着一柄淌血的剑,江希年一干人等的叫骂声由远及近,他转过身,似乎觉得吵闹,皱了皱眉,周怀晏远远瞧着,许是方才一役中胸口受了重创,心尖突兀地剧烈颤动,叫他痛得险些叫出声来。 少年周身覆着黑红的血,眼中噙着未褪的杀意,神态间有强者对碾压蝼蚁的轻蔑,又有胜者对逝去性命的悲悯。锋峦之上钩月吝啬露出真容,云浪吞天袭地呼啸朝他涌来,他站在天地间,眉,是天际起伏不休的青峦,眼,是冬夜霜华凛然的新雪。 百嶂千峰之中,他提着一柄狼吟,剑啸云涛,意气风发。 第3章 锋芒 游隼峰上,叶璟明一战成名,时年未满十八。 一时间风头无两,无人不赞颂他剑术逸群绝伦,一扫普鲁叫板中原武林之耻,对剑盟的轻蔑更叫他声名大噪。 “这山,我是要上的,这局,我是要破的。” 一辈少年人在街头巷尾叫嚷开来,一柄残缺的剑刃在手,仿佛就是峰峦之上那个惩恶的英杰。 “好不威风!” 人人这般说。李老六也收拾了他的棺材铺子,改行卖了轻功秘籍。 “你可知道,那样严峻的峰岭,说时迟那时快,他如谪仙一般,腾云驾雾,嗖嗖就上去了。”他挤着一双豆大眉眼,比了个摘星的手势,“经我仔细观摹,才得此秘籍一本,收价十两白银,能不能悟得一二,得看各位天资了。” 江湖人人扬眉吐气,唯有剑盟不觉欢喜。 他们收拾了普鲁剑客的尸体,鞭尸示众叫人觉得下作,以礼厚葬又郁郁不能解气,只得铺盖一卷,草草下葬了事。 被异族上门叫板一事,算是就此了了。 但叶璟明的声望,在江湖中攀升迅猛,已到了影响剑盟声名和地位的程度。 叶璟明轻视剑盟,人尽皆知。 江希年斟酌再三,还是向上禀报了这个事。 “年轻自然气盛,但也无妨,剑盟爱才好士,是个平心静气,潜心修炼的好地方。” 周盟主叩了叩盖碗,浓郁的茶汤顺着杯沿倾下去,他慢条斯理饮尽。 “烫了,茶太烫就会伤到喉舌,再上等的茶,也需泼尽。” 第4章 江希年悟了他的心意,躬身退下去。 他吩咐下属:“去招叶璟明来剑盟,不惜以重金相聘。” 他正说时,叫新晋的右使潘阎撞见了,他向江希年讨了这门差事。 他刚晋升不久,着急表现,又觉得叶璟明近日风头太盛辱了剑盟。 他急冲冲便去了,他说:“待我把叶璟明抓来,叫他给剑盟的弟子当剑桩耍耍!” 江希年在后头急道:“潘右使,以礼相待啊!” 初春,屋檐悄悄挂着昨日未化的霜雪,便有麻雀扑棱前来筑窝,叶璟明揉着眼睛,披了件单衣起身洗漱。 他眼底乌青,阴霾深重,脑子里都是屋顶和屋外扰人的叫声。 又偏偏驱赶不得。在他住宅门口吵吵嚷嚷的,都是些上门拜师求艺的,夜以继日,不止不休。 得亏住宅偏僻,四周没有邻里,要不这样吵闹下去,他还得亲自上门赔罪。 这些人有这么个功夫,为啥不去扎半天马步温习一下剑法啊,是要在他门前安家吗。 他郁闷地又往灶里下了一挂面条,出门买个鸡蛋都碍事,家里后门也被人堵了,轻功翻出墙去还得叫人兴致勃勃指着说:“快看快看,叶璟明上天啦。” 叶璟明窝在院里阴沉着脸嗦着一碗素面,屋外沸反盈天,有人哐哐砸起大门来。 惊了檐角哺育幼崽的麻雀,它恼怒叽喳两声,把气撒在进食的叶璟明头上,冲他桌前落了几泡屎。 叶璟明忍无可忍,一把拉开了门闸,冲外面聚集的人说道:“我说过了,我不收徒,这都一个来月了,有完没完了。” 门外之人骤然熄声,人群里有妙龄的女子偷偷瞧他,窃窃与同伴道:“看吧,我就说,模样生得俊俏得很。” “这样的人物入了剑盟,怕是不多久就要同流合污了。” “当真可惜。” 叶璟明才注意到有若干身着剑盟服饰的人,持刀佩剑,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道中央。 叶璟明垂下眼就要关门。 为首那人叫住了他:“叶侠士,我与诸位弟兄一腔热诚而来,在门外等候已久了,不请我等进去坐坐吗?” 叶璟明也不伸手打笑脸人,他说:“家里没酒了。” “不妨。”潘阎余光仔细打量着他,“小坐片刻即可,我剑盟有要事与叶侠士相商。” 叶璟明歪了歪头:“我还道你们等了许久是要落座喝口酒水,剑盟?剑盟的事就不必进去了,在这里说吧。” 他这不识好歹的模样已然触怒了潘阎,他没有发作:“既然叶侠士不让进去,我便在这里直说了,游隼峰那一役,叶侠士剑术卓绝,屠了那叫板的普鲁剑士,属实给我剑盟长脸了,我们盟主赏识你的武功造诣,特命我等邀你来剑盟,担任我剑盟右护法。” 人群中早有猜测,如今听着,还是不免一阵哗然。 “你不必跟我言谢,我杀人也并非为剑盟,”叶璟明挑了挑眉,“还有,右护法是什么?” 潘阎按下不耐:“简单来说,就是为剑盟做事,以剑盟为尊。” 叶璟明扫了他一眼:“那你是什么?” “我是右使,”潘阎暗自挺了挺腰板,补充说,“你在我下面。” 叶璟明没忍住,笑了一声,潘阎听得额头青筋直冒,心头又记了一笔。 “盟主许你月钱二百两白银,剑盟来去自由,且入了剑盟,就是我剑盟的人,以后都是自家兄弟,有福同享,干好了差事赏钱也少不了你的,”他强压怒火,道,“叶兄弟,我看你这宅子,地方偏僻,装潢破落,也该迁个大点的院子了。” 他抬手遥遥指了指正北的方向:“一年时间,拿下都城一套临江的宅邸,对剑盟而言可是随随便便的事。” “你倒也不必着急称兄道弟,”叶璟明淡淡说,随手掩上门,“二百两黄金我也不去,你请回吧,就不送了。” 他这般不识好歹,潘阎终于怒从心起,见叶璟明掩紧门的一瞬,他佩剑骤然出鞘,猛得掷进门内。 叶璟明轻易躲开了,一回眸,却见屋檐上麻雀新筑的巢被打落在地,雏雀惊得吱哇乱叫,成年的母雀已经死了,缓缓溢出的鲜血混在幼儿未张开的羽翼里。 突然的变故令叶璟明赫然张大了眼睛。 潘阎这边却得意极了,其他剑盟弟子在旁恭维:“右使的剑法越发准啦,一剑就把这聒噪的鸟连窝端了。” 潘阎给叶璟明立了个下马威,自觉威风得很:“不识抬举,就是这种下场。” 叶璟明走过去蹲下身,手指轻轻点了点它们脆弱的脑袋,小心地将刚失了母亲庇护的雏鸟收进袖口里。 他回过身看着凶相毕露的潘阎:“你就是这样挑衅我的吗?” 他把脚下的潘阎的剑挑起,踢了过去,轻蔑说:“剑者,兵中君子也,落在你手里,却使得这样下作。” “你这种人,也配拿剑?” 潘阎怒喝道:“是你给脸不要脸在先,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少年英雄啦?” 叶璟明气笑了,围观的人涌进院子里来,吵嚷得不行,又被剑盟弟子喝住,不敢上前出头。 双方剑拔弩张,潘阎举起武器,欺近过来,叶璟明冷笑说:“跟你这种人对决,简直是辱了我的剑。” 他闪身进人群中,不待众人惊呼,取了看戏的书生的一只笔来。 第5章 他低声说:“借用一下,一会儿还你。” 书生来不及点头,那头的潘阎已举剑杀了过来,他恨得要命,一招便使尽全力。 叶璟明身形稳当,挪了一下步伐,轻轻偏开,潘阎眼见要扎准了,就是差了分毫。 他气急败坏,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叶璟明握着笔也不见进攻,就是刺不进身前去。 潘阎急了,他不等琢磨剑法,就提起蛮力去刺,再下一招时,被叶璟明轻易寻了空子。 叶璟明赤着手,一掌攻向他胸口,用了五成的力道,落在潘阎身上,却犹如千钧之石压来,喉间一口血上涌,溢出了唇角。 潘阎眼前黑了一黑,见叶璟明面无表情地挥起手中那只笔,如临大敌,他慌忙举剑四下乱划,被对方轻易躲开,仿佛还轻描淡写地在他脸上随手抹了几笔。 潘阎冷汗浸透了后背,叶璟明这若是拿的杀器,他一张脸现下已经鲜血淋漓。 只是对方好像不愿多加纠缠,他肩上又接了一掌,比先前轻些,浑厚的内劲仍是叫他右手一下脱力,剑与人一起瘫倒在地上。 “右使,右使!右使受伤了!”身旁的弟子赶忙上前搀扶,潘阎颤颤巍巍得,身子险些没直起来,只觉得四周寂静得异样,片刻,人群炸裂一般笑了开来。 他不明所以,弟子自觉有些羞耻,指着他的脸偷偷说:“右使,你脸上,有东西。” 一左一右,赫然写着“王八”两个字,墨迹分明,可见用笔者气道之遒劲。 潘阎伸手慌张去抹脸,越抹越黑,又因气急攻心面色涨得朱红,成了个红脸的阎罗。 借笔的书生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叶璟明还了那支紫毫给他。 叶璟明心头快意,唇上也浅浅挂笑,他嘱咐说:“谢过你的笔,不过脏了,得回去洗洗。” 书生大笑,看热闹的人紧跟着拍手叫好,潘阎气极了,捂紧胸口,抖着手指着他,一边骂一边呕出血来。 他厉声说道:“叶璟明,我诚心上门邀你,你却这般辱我,这仇今日结下了,剑盟与你,就此势不两立,你顶上那颗头可得洗干净了,剑盟迟早来取!” “一个人打不过,就搬出整个剑盟来?”叶璟明托着下颚,好整以暇说,“不过也是,毕竟都是一丘之貉,一个人或是一个盟,没有区别。” “别迟早了,挑个日子,全上得了。” 他那时年少轻狂,眼高于顶,多的是不把中原盟会之首看在眼里的胆气。 右使在他跟前灰溜溜败走,叶璟明声名一时间达到江湖巅峰,流言纷纭,热议最多的,是叶璟明要将剑盟推下盟会之首,另起门派,重振武林荣光。 江湖大半年轻人都是他狂热的拥趸。 叶璟明未在意过,剑盟不再来人打扰他,严词拒绝后住宅附近拜师的人也清减许多,叫他得以安稳入眠。 他细心将那窝麻雀幼崽饲养长大,泥里的蚯蚓,甲虫,河里的蝌蚪,小鱼,他什么都敢喂,它们也什么都敢吃。 雏鸟如今已各自胖了好大一圈,脾气与体量一般见长,叫嚣的嗓音也越发大起来,叶璟明早起习剑喂食得晚了,叽叽喳喳追着他啄个半天。 “你们都成年了,我也没拿笼子关着你们,自食其力一点好不好。” 叶璟明仰头,摊开手费劲同它们说教,那些鸟雀听着更来气了,一边追着琢着,一边盘旋在他头上,拉屎。 叶璟明抱着剑,灰头土脸地四下蹿走。 孙闻斐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第4章 囹圄 与叶璟明相交的,屈指可数,孙闻斐是少有的与他有不浅交情的人。 他方才入院,见了此景,从院里米缸取出一把糠物来,朝天一扬,天上雀鸟登时四散,又畏畏缩缩不敢近前,有一二胆大的躲在叶璟明肩上,轻啄他脸颊,叫他驱逐擅自闯入之人。 孙闻斐笑说:“如此欺软怕硬,你养的鸟可一点不像你。” 叶璟明耳边吵得不行:“悔不当初。” 孙闻斐自腰间取下一枚酒坛,朝他远远一掷,叶璟明一手驱着雀儿,一手握着剑柄轻轻挑过。 坛底在剑尖打了个旋,叶璟明手腕一抖,回手收剑,一坛好酒稳稳落在掌心里。 孙闻斐称赞说:“你运剑越发自如了。” 叶璟明拍开酒坛封泥,嗅了一嗅:“你今日这样慷慨,可有什么猫腻吗?” 孙闻斐兀自坐下,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美酒滋味绵长,犹有回甘,再片刻,又如烈火浇喉,烧了肝肠。 孙闻斐闭眼,叹了一声,半晌,才朝叶璟明笑笑道:“叶璟明,我要与你一起,做件大事。” 两人一身夜行衣裳蹲在衙门外三丈远的阴翳处,潜伏顷刻,叶璟明忍不住重复问了句:“你的文书和信息,当不当得真,那对替罪的母女,如今真在这狱里吗?” 孙闻斐笃定说:“自然。” 六个时辰前,孙闻斐告诉叶璟明,自己手中有份情报,事关朝廷中人密令剑盟遮掩一桩江湖血案的丑闻,替罪的人都已找好了,是一对在世上已无亲无故的落难母女。 “祸及十户人家,家中凡有婴孩者,均被挑开肚皮,取了心肝,”孙闻斐沉下脸,讽道,“更有一桩是产妇十月临盆,脐带还未剪断,婴儿就在母亲跟前生生丧命,那一胎还是双生。” 第6章 叶璟明蹙眉:“我有所耳闻,不过这与剑盟何干,它从中又动了什么龌龊手脚?” 孙闻斐冷笑:“这案子发生到第十一桩时,剑盟的人亲临现场把凶手逮了,交送衙门去审,不日便结案了。” 叶璟明问:“凶手实则另有其人?” “是,”孙闻斐点头,“而且这凶手身份特殊,是为皇族效力的。” “他们剖取婴儿的心肝,实则是为了阴邪道士制丹所用,而制丹,为的是供皇族延年益寿,只是再作案时露了马脚,行凶者确实被剑盟抓了,但扭送衙门前朝廷密会了剑盟,来了一番偷梁换柱,就算审,也审不出东西来。”孙闻斐说罢,低下眼,打量叶璟明的神色,“我这么说,你可大感荒唐吗,可事实确是如此。” 叶璟明摇头:“如果是当今朝廷,和剑盟做出的事,我一点不会奇怪。” 孙闻斐不置可否,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来:“我与你不同,我当初还是觉得此事太为怪异,直到我劫取到了这个。” 孙闻斐做的是杀人的买卖,杀的多是达官贵人,他劫取的,是剑盟副盟主与知县的手书,朱红的漆印历历可辨,他有这文书不算稀奇。 叶璟明神色冷厉起来,身侧一柄狼吟被他气劲牵动得不住嗡鸣,他忿然道:“如此令人发指的血案,他剑盟竟敢找一对孱弱母女顶罪,滑天下之大稽。” 孙闻斐端杯,垂下眼闷声一口饮尽:“……是啊。”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这世间无所牵挂的人,是最好任人戏弄摆布的。” 他唇间沾着溺人的酒雾,欺近叶璟明耳畔,吐出一口浊气来:“所以,叶璟明,我要你助我。” “你一定愿意的吧。” 三更的夜风扑在叶璟明脸上,叫他收回思绪来,他紧挨着衙门外的墙根,没止住打了个寒颤,就见一袭黑衣的孙闻斐自墙头高高跃下。 “我解决了门外和门内一批驻守的衙役,他们不消两炷香便会转醒,五更时会有另一批巡逻的守卫过来交替,只是不知道那母女现在何处,你我二人进去,一左一右去寻。” “先行寻到的火速救人出去,在县城口汇合,我打点了今夜当值的守卫,备了四匹好马,你我几人就此各奔东西。” 他的计划没有漏洞,叶璟明也不废话,点头答允,轻巧跃上墙头,点着倚墙的枝桠直奔牢房方向去了。 孙闻斐站在墙根下,久久看着他秀逸的背影,片刻,他自袖中取出一坛酒喝了干净,将坛摔得破碎,也跃了进去。 其实叶璟明即使一个人动作,出入衙门带走二人也不在话下,只是孙闻斐先行解决了一干闲杂人等,叫他顺利寻到了母女的位置。 年长一些的女子四肢弯曲成弓状瑟瑟蜷在墙根,怀中还抱着一物,细看才知是一个半高的女童。 二人衣裳单薄,俱是双颊深陷,骨瘦如柴,这时紧紧密密贴在一块,仍难抵初春凛冽寒风。 叶璟明心头酸涩,唤了一声,年长些的双目呆滞,毫无反应,倒是她怀中蓬头寡面的女孩瞧见了,凶狠朝他呲了呲牙。 这小孩,年纪这般小,倒也懂得护住娘亲,叶璟明一乐,一剑碎开了牢门的精锁,对她二人说:“我来救你们出去。” 女孩愣住,那母亲迟迟不能回过神,叶璟明催促:“快走。” 女子这才“啊”了一声,歪了歪头,混浊着一双眼睛,古怪道:“你,救我们?” “是,”叶璟明点头,“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冤案,你母子二人命不该绝于此,且先行随我出去,行至县城门口,那处备了良马,你二人赶紧逃命去吧。” 女子大笑出声,叶璟明皱了皱眉,道她是受不住这般打击,神志有些疯癫了。 片刻,眼前这二人相视一眼,神情有些复杂,缓缓站起了身来。 叶璟明搀着她俩出去,恰与门口站着的孙闻斐遥遥相会,女子沉默一会儿,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叶璟明。” 女子意味不明重复了一句:“叶璟明。” 一行四人有惊无险出了城去,叶璟明扶她二人上马,将怀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尽数交付于她,作为盘缠。 女子收下,头也不回地拍马离去。 孙闻斐说:“好不客气的一对母女,如此大恩,丝毫感激的意图都没有。”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叶璟明看着她二人远去的背影,“我做了心里认为正确的事情,这足够了。” “我觉得好痛快啊,孙闻斐。”他跨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绳缰,冲孙闻斐展眉一笑,“当以烈酒洗剑,先痛饮三日,再舞剑三日,才能一舒我心中快意。” 他那双晶莹眉眼,在凛凛春夜里熠熠生辉,叫天上星子都逊了颜色。 孙闻斐低头,哼了一声。 良久他说:“我也有此意,可惜不能奉陪,近几日你我行迹还是分散为好,我此次行往南去。” “望自珍重。”他拱了拱手。 “这有何妨。”叶璟明一勒马缰,往北上方向行去,天色将明,他双手惬意叠在脑后,应着慢悠悠的啼声哼起口哨来。 “改日相邀就是了。” 这话飘进风里,孙闻斐也许离得渐远了,风尘中无人相和。 叶璟明骑马过了两座县市,寻了间乡野的僻静酒坊入住,酒坊里产出的酒水低廉,他身上也无甚银钱,只好屈就了。 第7章 不甚过瘾,他小饮了三日,第四日时,门外起了动静。 他耳尖一动,破窗轻轻一跃上了房顶,粗砾的瓦片悄声碎落,有马啼声浩浩荡荡由远及近,声势浩大而来,是朝廷的兵马,举旗堪堪停在了酒坊门前。 叶璟明挑眉,却也不慌忙,只道事情竟暴露得这样快。 精兵铁骑之中,为首之人却不着急逮他,叶璟明伏在屋脊处,暗自窥察。 有人喊他的名字:“叶璟明,出来。” 声音之下难掩得意,叶璟明觉得有些熟悉,再一看,是前不久他教训过的剑盟潘阎。 倒是条好狗,叶璟明冷笑,此等败将,真以为多个百十人就能拿住他吗? 下一个瞬间,潘阎扔出一物,叶璟明瞳孔剧烈颤动,险些稳不住身形。 他将三具婴孩尸体扔在地上,转头对身后押解着的人说道:“不与你们的救命恩人说说吗,你们是怎么在获救的三日后,又取三条人命的。” “如此说来,叶璟明,你可是这三桩血案的共犯啊。” 叶璟明随那母子二人一并被押回了剑盟。 他浑浑噩噩踏入了这里,以朝廷重罪之人的身份,大殿森严,剑盟盟主端坐首席,其余位高权重的使者与大弟子齐齐垂手伫立在侧。 他们居高临下,冷眼审判有罪之人。 那母子二人被洗净扔在阶下,叶璟明终于看清了她俩模样。 姜荼,姜蘼,江湖上残忍夺了十三个婴孩性命的“襁褓血手”,哪里是一对母女,分明是一对兄妹。 那半高的女孩,是个天生的侏儒,气力奇大且个性阴桀,时常长发覆面,蜷在其妹怀中,以至于叫案情疑云密布,明明一个成年男子才能造出的伤口,现场却没有男人出入的痕迹。 他兄妹二人现已伏诛,那侏儒盯着失魂落魄的叶璟明,阴惨惨笑,意味不明。 江希年站在一侧正待开口,潘阎夺词说:“我舅父说了,在场三人,由我自行处置,不必押送问审了。” 他眼底浑是即将雪耻的癫狂和快意,仰头问座首之人:“盟主以为如何,请盟主示下。” 上头不语,算是应允。剑盟众人将话咽了下去。 姜荼立即被潘阎一剑刺入颈部,一颗惨白的头颅倒在叶璟明眼前,汩汩流出的黑红血液缓慢溢过他膝头。 潘阎杀鸡儆猴,利落解决了姜荼,又抽出鞭子狠辣抽打在其妹姜蘼的背上,鞭鞭血肉横飞,直至露出森森白骨来。 虐杀。 姜蘼罪有应得,受了刑,愣是一声没吭,只是四肢伏地,丑陋地一点点往前蠕动,血迹蜿蜒爬至叶璟明跟前。 她凄瘦的手指竭力去够叶璟明的袖摆,说了两句话。 “我没有出卖你。”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她最后说:“叶璟明,你也是个可怜人。” 姜蘼死在了他身前。 潘阎杀爽快了,他蹲下身,扔了鞭子,扼住叶璟明纤白的颈项,捧起他的脸。 叶璟明颓然,眼帘低低垂着,没有活气,他没挣扎。 潘阎兴奋不已,整张面孔扭曲起来,他狰狞说:“叶璟明,你真贱啊,不愿受邀入盟,非要跪着进来。” “少年英豪,惊才风逸,中原之幸,武林之光?何其可笑啊,叶璟明。”他欺近他,自袖中赫然亮出一柄匕首,阴冷的锋刃抵着他苍白俊秀的侧脸,“你喜欢在人脸上写字,嗯?” 他施蛮力,割裂了他的嘴唇,手中还不停住,沿着刀口,一点点向上,划穿了他半张面颊。 叶璟明痛不可遏,他四肢被缚住,闭着眼死咬牙关一言不发。 匕首锋芒几乎穿透了他的颧骨。 潘阎越发得趣,手中也更用力,他要割烂他整张脸去。 “潘右使,”有人叫住了他,“大堂之上血腥气这样浓重,晚些时候立春之宴上不好交代吧。” 潘阎抬眼一瞟。 “周少主,”潘眼笑笑说,“也是,听闻少主剑术不精,败在普鲁人手下,叶璟明救过你一命啊。” “看来,少主是想做重情重义之人。” 座首的周恒也垂眼看了过去。 “晚间大宴武林,确实不宜太沾血气,”周怀晏款步下了台阶,凑近前去悄声说,“还有,你有一话错了,有罪之人,也值当我去开罪当朝王爷的侄子你吗?潘右使。” 潘阎斜眼:“那你待如何?” “要羞辱叶璟明此人,一剑杀之固然痛快,但必须以酷刑才能折断他风骨。” 潘阎狐疑说:“何种酷刑?” 周怀晏笑了笑:“自然是挑他手筋,又挑他脚筋,再在全身关节各处断他韧带,全身割上七七四十九刀,玩弄一个活着的死人,难道不比处理一个将死之人,要更有趣些吗?” 潘阎甚悦,拍手大笑,临了,意味深长低声附在他耳边说。 “周怀晏,你这个人,要比你弟弟有意思一点。” 第5章 初见 “潘右使再接一刀,唰唰几刀下去,叶璟明脸上便看不见几块好肉了,一旁的剑盟弟子蜂拥上来,片刻将他刀剐如血人一般,只见那潘阎扔了匕首,抽出剑来,剑身架在他颈上,狞笑挥下,那铁骨铮铮的身子再不曾直起过……” 李老六端坐台上醒木一拍,《璟眀传》便算讲完,他撂起袖口敲一敲陶钵,台下各人长吁短叹,纷纷掏出怀中铜板来。 第8章 个头粗壮的莽汉听得连连举袖,抹起眼泪:“如今剑盟蛮横独大,江湖高手凋敝,几时候才能再出一个叶璟明这样的人物。” 有人附和,也有抱着菜篓的妇人插上一句,话有不满:“瞧你们说得这千万般好的,若不是那厮擅自放跑姜荼姜靡这俩贼人,三个婴孩能丧命吗,没有生过孩子的人,哪里知道为人娘亲者的切肤之痛哦。” “妇人之见,你晓得什么,”立时有书生打扮的人驳道,“他那样一个风光霁月之人当初为啥会无缘无故放走了那俩凶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剑盟暗中做的手脚。” “我猜也是。”抱着钵数铜板的李老六这时探出个脑袋来,“你瞧我这日日说书,最卖座的就是《璟眀传》,我仔细琢磨过了,一个声名斐然的剑客哪有无缘无故去劫大狱的,当初谁最恨他啊,那必是剑盟,谁最想搞死他,那还得是剑盟啊。” “所以啊,他突然劫狱,突然被定罪杀头,其实就是剑盟设的一个局。”他捏着嘴角痦子那根毛,沉吟片刻,众人竖起耳朵来,生怕听漏去。 “欲知后事如何——”他拉长调调,挑弄着眉眼,“明天再来我这儿听一遍啦!” 堂下嘘声一片,有人喊了句:“剑盟的人来了!” 众人一下噤声,李老六吓得头缩了一缩,把盛钱的钵赶紧藏在袖里。 一众平头百姓畏惧又愤懑的视野里,露出个剑盟装束的青年的身影,头上戴着一顶竹笠,周身不饰刀剑,着一身麻布短打,露出半截凄瘦手腕来。 有人瞧见他身上标识,悄声说:“莫怕他,是剑盟最低等的浣衣奴罢了。” 气氛舒缓开来,更有甚者蔑视说:“你看他,还是个瘸的。” 人们开始光明正大地打量他,并借此纷纷讥讽。 “原来是最下等的走狗啊。” “怕是主子没有喂好,怎么不叫唤几声听听。” “可别骂了,仔细他一会儿气急败坏扑过来咬你一口。” “那我可得回家洗个三天三夜才敢出门了,怕恶臭熏人!” 他们哄笑起来,将对剑盟的仇恨施加到过路仆从的身上,爽快极了。 那青年大抵是个耳背的,他一瘸一拐走到柜台前,摸出几枚铜板,和一枚空酒罐子,低声说:“要二斤黄酒,半斤牛肉,和三两蚕豆。” 掌柜的也不待见他,欺他腿脚不好,将牛肉包扎好后,故意摔在地板上。 青年顿了一下,垂下眼去拿,奈何右腿半天无法弯曲,只好倚着梨木酸枝的桌脚整个跪下,有好事者想上前将那包裹踢走,有围观的女子轻声拦道:“过了吧。” 青年将地上的东西拾了,仔细收进怀里,歪歪斜斜地艰难站起,他拧起酒坛,在众人目光中一声不吭走了。 他背影在扎眼的日头里拉得很长,在场之人突得局促起来,面面相觑,气氛不似之前欢快。 两条街巷,不长不短的一段路,青年走了一个时辰,他吱呀推开柴门,迈进了院子,有些力竭地歪倒在石椅上。 他摘了竹笠,露出一张苍白可怖的脸来,细长的疤口自唇边延至鬓角,额上布着细密的汗。 这分明还未入夏。 他想伏在桌上稍作歇息,耳边便炸开一道尖利的声音:“叶璟,你这贼奴才,一时半会没看住,又在这里偷懒。” 剑盟管理衣物的小头目骂骂咧咧走进来,一把夺了他怀里的包裹。 “叫你买个吃食,折腾个半天,是不是想偷懒,还是想偷吃?”这人唤魏坚,他颠了下手里的份量,骂骂咧咧说,“得,想必是溜出去偷吃过了,这也快晌午了,看来这午饭你是不必吃了。” 他手里原拿着个食盒,现下高高举起,叶璟明不禁伸长手去捞。 魏坚退了一步,轻易叫他扑空了。 叶璟明趔趄一下,魏坚鼻孔哼出气来,把饭盒藏进怀里:“偷懒还想吃饭,哪有这等美事。” 他说罢,转身又抱过两桶脏衣物往叶璟明头上泼去:“仔细洗干净了,三个时辰后送来剑盟后门,再敢偷懒,晚饭也没你的。” 叶璟明被从天而降的衣物砸得偏过头去,魏坚嫌弃地左右拭了拭手:“也不知道主子怎么想的,搞个院子养了个洗衣奴,是个废物不算,又费伙食,还得每日监管着。” “晦气东西。”他骂了半天,见眼前人仍木着脸不说话,越发气道,“不说话,是不服气?听说你得罪了潘右使,要是不会说话,干脆等右使回来把舌头一块割了吧。” 他耍完了威风,乐滋滋地藏起食盒得意跑了。叶璟明在原地静了片刻,摸索着蹲下身,把一件件衣物捞起,收拾好。 潘阎当然要养他这个废人,当初那般酷刑下,潘阎吊着他的命不让死,也不许人知道他还活着,只将他扔在剑盟不远的一处简陋别院养着,待下一次施刑时那些惨叫与血腥气便不会叫人察觉。 只是他当初受刑醒来后,潘阎被紧急调离,代剑盟做了新筑北郊大坝的监工,已一年未归。 潘阎回来那日,是他的死期。 叶璟明将那些熏臭的衣物收进篓里,艰难地背起,他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尚且勉强自理,但没有觅食的能力,如果魏坚再刁钻个两三日,他会饿死。 他背着篓子一路艰难摸索到江边,将衣物浣洗完,重又背回去,天色已然沉了,云头响起闷雷,几欲落下雨来。 第9章 叶璟明有些着急,步伐却快不起来,他敲了敲腿,骨头里回以阴沉沉的痛意。 接连刮过几道冷风,黄豆大的雨说下便倾覆下来,叶璟明实在无法,背着篓子瞧着离得最近的破庙就躲了进去。 他倚着梁柱,有些倦怠地摘下淌水的竹笠,想寻个干净地方落座片刻。 这庙实在不堪,灰白的蛛网布了大半房梁,又落在脱漆佛像的头上,蒙蔽了佛祖垂怜众生的双目。 他四处打量了一下,稍一踏进去,尘头大起,空空荡荡的荒庙,竟无他一隅安身之地。 他又往里走了一些,视野昏暗起来,他看见前处有一光芒幽微闪烁之物。 他不禁往前探了探,脚下猛踢到了什么,一下趔趄扑到地上。 倒没吃上一嘴灰,他伸手触到了温软的肉体。 他摔在了人的躯体上。 叶璟明一顿,下意识去探那人鼻息,发觉已没了气了,只是躯体尚未僵冷。 如今世道艰险,军事上正是与普鲁交恶的时候,去年秋收时各地又闹起蝗灾,远些的郊城早已有饿殍遍地的情况,禹城有剑盟坐镇,还算好些,但每日饿死或者被凶杀几个人,压根不算稀奇。 他视线下挪,发现发光那物原是一枚铜镜,镜面上头拿银丝铰的莺雀,莺雀喙上一点朱色,怯怯衔着明珠,因此发出光亮来,想来是死去这个男人赠予心爱女子之物。 叶璟明面无表情地将这面镜子收进怀里,这勉强算意外之财,他要拿去换些吃的。 他收拾完便撑着起身,想想又觉得有些不道德,昏暗中便撕了块布盖在那具尸体脸上,兀自说:“我会报官,但如今衙门大抵不管这事,我明日路过这里时,再带卷草席来给你收尸。” 他幽幽垂下眼:“不知你名姓,多有得罪。” 他说罢,起身要走,正背过身时,一道惊雷落下,他赫然僵住,直觉有一物沉沉向后压来。 叶璟明猛得回头,见原躺着那尸体直挺挺欺近过来,举起两只手要攀他肩头,雷电交加中,瘆人得很。 叶璟明心中叫苦,只得抬起双腕勉力扼住他脖颈,却施不出杀人的气力。 指腹传来动脉细弱的搏动,叶璟明一怔。 又一道雷声骤起,以万钧之力,欲图撕裂这昏黑庙宇,他看见那人微张的眸子。 他眼瞳是那般异样的深深碧色,雾中沼潭一般,这时将惊天骇地的雷光尽数吃了进去,一双浓眉挑起,透出高峰岩壁上正待捕食的鹰隼的神色来。 锐利,威慑,叫人胆寒。 只短短一瞬,对方倦怠阖上眼,身子软泄下来,叶璟明恍了恍神。 他手中渐渐使不上力,那人便沉沉覆了上来,将他扑在地上。 叶璟明也算高挑之人,虽如今瘦得可怜,现下被他沉身扑住,整个人竟窝在他怀中,一点不能动弹,半盏茶功夫,才勉强挣出两只胳膊来。 叶璟明吃力推了推身上人,苍白一张脸生生气出些血色来:“普、普鲁蛮人……” 作者有话说: 【高亮】攻不是第一次见受 第6章 云峥 三更天时,大雨方歇,拨云见月,破庙内一者残废,一者重伤,两人在缓缓升起的火光里面面相觑。 诈尸的男人果不其然是普鲁人,叶璟明在他身下挣扎良久,终于给他挠清醒一些,但也不完全清醒,他睁开眼,抓起叶璟明的手便喊“仙子”。 叶璟明咬牙切齿:“你先起开些。” 对方一愣,低头一瞧,便见自己衣裳大敞,精实的胸膛上满是泛红的指痕。 他偷瞧一下叶璟明,又快速低头咬了咬下唇,一脸试图说服自己“真的发生了那种事吗”的表情。 叶璟明眼皮直跳:“是方才推你不开,无意挠的。” 男人了然说:“我懂,我懂。” 叶璟明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就见男人勉力翻过身去,倚靠着残旧供台的桌脚,从袖里翻出了两枚火石,又随手卷了地上散落下的帘布,生起一把火来。 叶璟明这才看清楚,男人的伤势要比想象中的更严重些。 得亏有一副精健的身子,臂膀与前胸划开的数道刀口暂且不提,下腹洞大的刀伤仍在不住渗出血来,换作寻常中原男子的体魄,怕早已是支撑不住。 他现下也不过是在强撑,他手捂着伤口,面唇苍白,仍抬眼时时盯着叶璟明瞧,一双碧色眼瞳眸光炽热。 他瞧得叶璟明好不自在,叶璟明问:“你是普鲁人?” “是,”男人快速答道,眉目弯起来,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我自打成年起,便来往普鲁和中原做买卖,你们中原地大物博,产出的物料皆是上品,我一般拿普鲁羊脂羊奶换购些女子饰物和衣料,再倒卖回普鲁去。” 叶璟明说:“中原与普鲁交战已半年有多,同期禁止商货进出关口,普鲁人进入中原也严加管制。” 他淡淡回视男人:“来往进货的普鲁商人?一口中原话讲得这样流利,怕是贵国使臣都没你这般伶俐口齿罢。” “你不要疑心我,”男人有些委屈,急冲冲摸着袖口,“我有通关文书的!” 他试图掏出些什么,叶璟明眉头一锁,瑟缩一下偏过头去:“我不识字。” “啊,”男人着急,竹筒倒豆一般要说个清楚,“我知道战事告急,普鲁与中原交恶,可是你们城头的官员,很好贿赂呀,我半辈子做的这个行当,总不能因为打战,说不做就不做了。” 第10章 “我是在偷摸出城时遇见了流寇,他们劫了我的货物,又要杀我,我挨了几刀,滚进江里才得以逃生,我怕他们追杀,上了岸就跑,跑了许久溜进这里来,再一睁眼,我便见着你啦。” 叶璟明显然不信,男人又摸一摸胸口,自言自语道:“咦,我还有一贴身之物,是一枚中原产的铜镜,哪里去了,难道是在逃生中遗失了吗?” 叶璟明后背一僵,一下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总不能说是方才以为你死了我偷摸了去,他猛然噤声。 但男人不依不饶,伸手去拽他衣摆,样子有些可怜:“仙子已救我一次,还能不能再救我一救呢?” 叶璟明哼笑一声,抬了抬脸,借着火光他平声说道:“你的刀伤是挨在了眼睛上吗,你瞧我这副丑陋模样,哪有一分像曼妙女子?” 他将脸上横着的那道狰狞疤口无所顾忌地呈现在他人的目光前。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片刻,更是理直气壮,大声说道:“谁说仙子就一定是女人,传说我们碧泊的仙子,就是在普鲁儿郎弥留之际才会出现,救子民于苦难之中,我们一辈子只能有幸遇见一次,你看,我就遇见你啦。” “再说,你哪里模样丑陋,”他这时低了低头,小声说道,“我就觉得很漂亮,单瞧那双眼睛,就叫我心里喜欢得很。” 叶璟明未再理睬他私下碎语,他背上篓子,竭力站起来:“我只是恰巧路过,你是自己醒的,既然已经醒来了,就在此地歇息一晚,早些离去吧。” 他起身欲走,也不理背后普鲁人委委屈屈喊他“仙子”,走到荒庙庙门前,身后声音已渐渐低落下去。 没有声了,叶璟明一脚跨出门去,这时的夜里,前路云雾尽散,月朗风清。 池塘前蛙声渐起,鸟语虫鸣,直叫得人心意烦乱,叶璟明低头,叹了口气,把脚迈了回去。 他跛着脚走了回路,居高临下站在那普鲁人跟前时,对方已歪斜倒在了地上。 他方才确是在强撑着,下腹伤口已大肆恶化了,出血止都止不住。 叶璟明缓慢跪坐下去,他说:“你忍着点,你这里挨过一刀,除了刀伤,伤口里尚有数枚绵针,现在我一一给你拔出来。” 男人眼角沾了些水光,他眼瞳那样翠绿,这时沾了一层薄薄泪意,仿佛雾中水色浮动的江面。 他含含糊糊说:“真好,仙子又救了我一次。” “……” 叶璟明便不再多言,他凝神,将伤口中细密的长针一点点剔出,每一根都紧缠着男人的血肉,有如附骨之疽,隐蔽又致命。 待拔到最后,绵针竟有十二根之多,叶璟明额头浑是汗水,指尖也是,男人躺在他身下紧闭着双眼,蜜色的精壮的腹肌紧紧绷起,叶璟明碰着,指下的触感如凝脂一般。 男人沉沉闷哼,除此外一言不发,叶璟明想,是个硬汉。 他撕了块布撒了些自己平日随身携带的药粉,将它缠在男人腰上,好歹是止住了血。 他处理完,长舒了口气,以为男人痛晕了过去,起身便要走,袖口却被一下勾住。 他低下头,见男人面若金纸,仍虚张着眸子:“唐云峥,我叫唐云峥。” “你这普鲁人取的名字,倒有些中原的诗意。”叶璟明无意深究,“叶璟明。”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名字。”唐云峥喉头深深咽动一下。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必放在心上。”叶璟明背对着他,“你现在死不掉了,放开我。” 死死勾着他袖口的指节松了。 叶璟明转身离去,天光乍破,算起来,再过两个时辰,正是魏坚找他麻烦的时候。 第7章 纠缠 一夜未眠,叶璟明疲累得不行,他伏在桌上浅浅打了会瞌睡,还不等一柱香的功夫,魏坚拧着个鸟笼遛着他的爱鸟,一脚踢歪了柴扉,骂骂咧咧迈进来了。 魏坚尖利的声音炸得他耳朵疼,叶璟明掀起眼皮:“昨夜大雨,来不及赶去了。” “看看你这个懒散的样子,两筐衣服都洗不好,还敢顶嘴犯上。”魏坚指着他鼻子大喊大叫,鸟在笼里乱蹿,也一同喳呼起来,“没有早饭,没有晚饭,你今儿个什么都别想吃着。” “吃不上就吃不上吧。”叶璟明有些头疼,咳嗽起来,身子发瑟,也许是昨夜冒雨染了风寒。 他倦怠说:“你出去吧。” 魏坚见他这样忤逆,命令不听,胆敢驱逐自己,便抖出佩剑来,剑身挑衅地拍在他脸颊上。 “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教训你啊,”魏坚眯起眼,恫吓说,“下贱的东西,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了,也不必待潘右使回来,我把另一边脸划烂得了,叫你还敢犯懒。” 叶璟明强撑着身子,皱起眉头,注视这个在眼前作威作福的鼠辈,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 魏坚狐疑地低下头去,叶璟明举手挨近他的脸,抬头唾了一口。 魏坚愣住,半天没有回过神,倒是叶璟明懒懒收回手去,暗自嫌弃:“呸,走狗。” “我,我要杀了你,贱种!”魏坚勃然大怒,他提剑向叶璟明刺过去,叶璟明艰难地避过,滚在了地上。 叶璟明眼前已有些恍惚,三个魏坚愤怒的身影重在一起,他自觉冲动了些,努力找回些神志:“我死了,你主子回来去哪里折磨我,到时候问罪起来,便会拿你的命去抵。” 第11章 魏坚抹把脸,双目赤红,非得出了这口恶气:“那我就先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他倒不敢真杀叶璟明,只得施以拳脚,撂起袖子挥拳便要揍他。 叶璟明脱力一般偏过头去,狠恶的拳风凑到眼前时,却一下顿住了。 魏坚迅速收回手,他像被泼了滚油般在原地不住地跳脚。 “哎哟,哎哟。”他痛叫不停。 这幕也叫叶璟明看愣了神,像是滚烫的火星突然天降一般,细密溅在魏坚身上,又不见踪迹,威慑却大,直叫他脑门和肩头都砸出血坑来。 魏坚护着脸大叫道:“叶璟,叶璟,你搞得什么鬼,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潘右使不会放过你的!” 火星子好似落得更稠密了。 叶璟明淡淡说:“我也不知道啊,也许是老天开眼,下冰雹了吧。” 魏坚看一眼朗朗晴空:“你瞎扯,阳春白日的,哪里来的冰雹!” “所以说老天开眼嘛。” 叶璟明站起身,冷冷坐回了椅子上,魏坚见他确无动作,身上却被砸得痛得要命,有什么东西落进他眼里来,他右眼珠子一黑,眼眶崩出血来。 他哆哆嗦嗦道:“见,见鬼了”,他拧起鸟笼就跑,跑出了院门十丈,似乎还在呼天喊地。 叶璟明垂眼,看地上散落一地的皂荚豆,沾了些血气,仍浅浅透出清香。 他抬头看见墙头枝桠缝中,翘起一戳发顶的呆毛,在风里一愣一愣的,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下来吧,藏又不藏好。”叶璟明说。 唐云峥利落地翻过墙头,嘿嘿一笑,向他跑过来。 “他被你吓唬走了,”叶璟明打量着他的手掌,“要多浑厚的内劲,才能隔这么远伤到魏坚。” 唐云峥眨了眨眼,片刻骄傲说:“那可不,我小时候玩弹弓,回回是我们族里头一名的。” 他避重就轻,叶璟明也不再问:“你怎么寻来的?” “昨夜下了雨,地里湿得要命,我循着脚印过来,一深一浅的,就是你的。” 叶璟明“唔”了一声,随口问他:“你伤如何了?” 说完便觉得后悔,眼前这个普鲁人眼神一亮,一把撩起衣裳下摆来:“好像好些了,我走到这里,也没见流血,但还是疼,要仙子大夫再给我瞧瞧。” 他强悍热切的身子贴近前来,叶璟明不自在地避开一些:“仙子就仙子,大夫就大夫,我两者都不是。” 唐云峥亮着结实光裸的腹肌偎得更近了一些,笑盈盈说:“那璟明再帮我仔细看看,再上一次药。” 天光大亮,他凑得近了,叶璟明方才将他面貌看得分明。 他五官浓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侧脸轮廓如同刀削斧凿一般,透出一股野性和锋锐来,唇色因伤口未愈而寡淡些许,一双碧绿眼眸仍是光华绚烂,顾盼神飞。 说俊美稍嫌埋汰,说英气迫人,方是正好。 “包扎不过几个时辰,你能走到这里,说明你身子愈合力不错。上药可以,上完就走,你不能在这里疗伤。”叶璟明见他嘴唇干裂,起身要替他取些水来。 唐云峥按住他:“为什么不能,我如今通关的文书被水泡透了,出不去城,也不能随意乱跑,叫官兵看见了要抓起来扔大狱的。” “不能就是不能。”叶璟明抽开手腕,“谢过你方才的搭救,但这里算不上我的居所,也不是你能长留的地方,你往东走三里地,过一条巷往右转,巷尾有一个医馆。” 唐云峥注视着他,想了想:“你是不是怕方才欺负你的人。” 叶璟明:“是也不是。” 唐云峥气呼呼道:“他再敢来打跑他就是了。” 叶璟明:“他跑了,还会有下一个,还会有下下个人来驱使我,赶不尽的,也不该是你来枉费功夫。” 唐云峥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游隼峰上明玉一般璀璨的眼眸,这刻只有深重的倦色,眼底覆着黑青的阴霾。 他问:“他们是你的主子吗?” 叶璟明头痛得厉害,懒懒打发道:“是吧。” “那你收留我吧,”唐云峥拽过他凄瘦的手掌拢在掌心里,“你收留我,做我的主子,就可以摆布我,驱使我了。” 叶璟明沉默了一下:“我无意做谁的主子,也不想驱使谁,你说再多,你也不能留在这里。” 远离我,他本想这么说,后又浅浅阖上了眼:“快点走吧。” 唐云峥好像迟疑了一下,手背温厚的热度渐渐离去,叶璟明再睁开眼时,已没有了他的气息。 倒是那些散落的荚豆在桌上摆了个简陋的心状,好似一个突兀的来客,对他的仓促打扰表示歉意。 叶璟明失笑,他瘫靠在椅子里,春风将枝头枯萎的皂壳吹落在他脸上,不痛不痒的。 第8章 收留 转眼日头西沉,叶璟明偎着一卷单薄的被褥蜷缩在榻上,听见檐角落下雨水来,那声音细微黏连,仍叫他不得好眠。 他辗转反侧,摸了摸自己肚腹,那里同白纸一般扁薄。左右也睡不着觉,他于是昏沉沉起身,摸索着点了盏灯,去寻水喝,一撮烛花窝在他掌间,微弱跳了跳。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叶璟明抬起头,见窗上露出个矫健挺拔的影子,就是头发乱蓬蓬的,隔着一层灰扑扑的窗纸看过去,直觉有些傻气。 第12章 叶璟明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对方踌躇了一下,诚实回道:“我实在无处可去了。” 叶璟明舀了碗凉水灌进肚里,复又摸回榻上躺着:“随你吧,我也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老缠着我一个残废做什么。” 他摸着草枕侧了侧身:“你到底要什么,我身上还有什么可图的吗。” 对方久久不吱声,叶璟明也不理他,桌台上灯苗晃了一晃,叶璟明再睁开眼时,一股子肉香冲进鼻子里来。 唐云峥蹲在他榻前,手举着一只焦黄油亮的烤雀,黄澄澄的油直往下流,淌进手腕里去。 他一双眼睛埋在卷翘的额发里,仍锃亮锃亮的,邀功一般冲他笑笑:“璟明来吃!” 叶璟明话还压在喉间,舌头已先一步舔了舔嘴唇。 这一下就丢了立场,他坐起身,呆愣愣说:“啊,啊?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上午欺负你的那人手里养的鸟啊,”唐云峥兴致勃勃描述,“我追了他小半路,又把他左眼砸了,顺手还把笼子摸了回来。那人是恶人,鸟也不是好鸟,但胜在胖,养得跟只小鸡似的。” “魏坚的鸟啊,”叶璟明两只眼珠盯着他手里的肉,不转了,“那得吃。” 唐云峥笑呵呵递前去一些,叶璟明心想,这可真算是吃人嘴软了。 他有些迟疑,又经不住许久没开过荤腥,语气都软和下来:“你……你实在要留在这里也行,只是并不安全,若是遇见什么人要找我麻烦,你闭眼当看不见,躲开就是了……” “不说这个,”唐云峥弯着眼眸,眼里边装着些许期待,“你先吃,你这儿的灶头可什么都没有,我挖了个土坑起烟熏了许久,也不知道味道够不够香甜。” 叶璟明其实已忍了许久,这时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咬了几口,三五下就进了肚,剩了个骨架子,他抿抿嘴还没品过味来,哇一声便全吐在了地上。 唐云峥一下慌了神。叶璟明吐了满地的秽物,弯腰咳得厉害,咳得眼角都溅出泪花,面色更白了几分。 唐云峥赶忙扶住他,拽过一截袖角替他擦了擦嘴,又捏着茶碗盛了口水喂他喝下。 唐云峥有些不知所措:“这,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叶璟明勉强直起身,半倚在他怀里,眼里直冒金星,“怪我,怪我许久没吃过肉了,我身子不行,一时吃得太急,胃里受不住。” “可惜了你一片心意。”他看着唐云峥,眼里有些歉疚。 他话未说完,脸突然被捧了起来,叶璟明一愣,见唐云峥抬手抚上了他被割裂的半张脸。 唐云峥眸色沉沉,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道深长的疤口。 叶璟明觉得怪异,拂开了他。 唐云峥放低了手:“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他有些失落:“下回,等下回!一定要带你到普鲁去,把草原最好最年轻的羔羊宰了,取腿部最柔嫩的部分放火架上炙烤,撒满羊油和椒料喂给你吃。” 叶璟明哭笑不是:“这辈子我怕是去不了这么远的地方。” 唐云峥沮丧地双手抱臂,垂头就往门外走,叶璟明在身后叫住他:“你去哪儿?” 唐云峥闷闷说:“我害你吐了,我不配待在这里,我去门口守着。” “你伤口不痛?已大好了吗?”叶璟明喊住他,“夜里湿冷,过来床上睡吧。” 叶璟明说完,再一抬眼,背影已经不在跟前了,他转过身,见唐云峥已飞快脱了靴袜占了榻上大半地方,一脸兴奋地冲他拍了拍床板:“璟明快来睡觉!” 叶璟明头疼起来,他暗自反省,下回说话得多过过脑子。 两人同榻,昏昏烛色里,纸窗上灯苗摇曳,衣裳委地,榻上一双人影交叠,春景更盛屋外一筹。 唐云峥仰躺着,低眼瞧见叶璟趴他腿上仔细给他清理伤口,头埋在他腰腹之间,他脸越烧越红,嘴里哼个不停。 叶璟明碰一下便哼一下,他声音低沉好听,陈酿美酒一般,直叫得叶璟明耳尖也跟着红了起来。 叶璟明忍无可忍,直起身将巾帕一把甩在他脸上:“你昨晚拔针的时候怎么不这么叫唤呢?” 唐云峥红着脸小声说:“今天比昨天疼些。” 叶璟明挑了挑眉,撒了一大把药粉泼在他伤口上,两手拧着麻布条用力一捆。 唐云峥痛得崩直了半截身子。 叶璟明斜睨着他:“还疼吗?” 唐云峥不敢再多话,缩进被里去,露出两只碧盈盈的眼睛来,有些委屈。 叶璟明下榻,熄灯入睡,身后热烫的躯体迅速贴上前来。 “别吵,睡觉。”叶璟明倦怠背过身,将打了满肚腹稿的唐云峥晾在身后。 他最后倒也安分,不吵不闹,叶璟却明睡得不大安稳,总觉得后脑要被两道灼热眸光烧出洞来,梦里也总听见耳边有人叫着“璟明,璟明,璟明”,仿佛是高兴极了。 瞎叫唤什么,叶璟明烦躁地反手一拍,落了个空,他有些迷糊地睁开眼,见夜雨停歇,日头高升,已是晌午时分了,枕边空空无人,那份炽热散去许多。 他费劲想昨日种种,一时分不清是梦里梦外了。 第9章 窥探 叶璟明趿着鞋来到院前,恰见唐云峥揣着一摞东西迈进门来,见着了他,眼神登时一亮。 第13章 他将手中鼓鼓囊囊的包裹一撇,快步走向他,东西落在院中乱石上,溅出些声响,叶璟明才瞧见是乱蹦的两尾活鱼。 一同散落的还有米面,白菜,豆腐,和拿细绳紧实扎好的一大块猪肉。 叶璟明“啊”了一声,他连着两日粒米未进,低眼看看这些,又看看唐云峥,有些艰涩说道:“这些,又是从哪里来的,可惜我没有半点积蓄……”但仍想吃点。 “我也没有,我醒来时,摸遍了周身一个铜板没有,要不然哪能叫你昨日忍饥挨饿。”唐云峥倒有些自责,转脸兴奋说,“要不还说你们中原女子心地好呢。” 叶璟明目不转睛盯着那大块肉,缓缓坐下:“怎么说?” 唐云峥目不转睛盯着他:“昨日那鸟,长得胖,毛色也光滑漂亮,我宰了它,还摘了它的毛,做了个翠绿头花,虽不精巧,但胜在颜色艳丽,我今儿拿去市集卖啦。” 叶璟明想起,那鸟毛发曲卷,浑身靛蓝,发尾缓缓铺开一片翠色,做了发饰确实招女子喜欢,但仍觉得诧异:“一朵头花,能换这么多粮食?” “那哪能呢,也就换了两餐的干粮,”唐云峥拧起米袋,搁眼前晃了一晃,“我今日一早去江边打鱼去啦,可惜还下不得深水,只在岸上扎了几尾小鱼,换了几块豆腐来,待过几天下水,必要猎个大的。” 他见叶璟明一直盯着肉,笑笑:“我昨日想好啦,不能那么烤着,得把肉切碎了,混在米浆里,拿小火煨熟了吃。” 他见叶璟明欲言又止,说起这一大块肉的来历:“还是你们中原女子心地善良啊,东街街头猪肉铺里那位千金胖虽胖些,足有两个你这么重,但人是个好人,她说没见过中原男子有那么厚实的胸肌,她疑心我是偷摸进城里来的乔装打扮的普鲁女子,说叫她摸一摸,若不是就赔我一斤猪肉。” 他高兴又有些得意地看着叶璟明:“她摸了三下,赔了我三斤,折算下来,足有五十文钱呢。” 叶璟明看着他硬朗的轮廓,沉默一下,片刻含蓄道:“下回别去那间肉铺买肉了,肉看着不新鲜。” 唐云峥得了褒奖心情大好,不疑有他,答应下来,喊他去屋内躺下,一边伸手将地上的鱼捞起刨开。 鲜红的内脏杂碎散在一旁,鱼肠上的血溅上他的眼尾,面庞有些妖异。他偶尔转头瞧一瞧歪坐在旁的叶璟明,那笑意生机勃勃。 叶璟明恍惚看着,日头倾落下来,只觉得眼前的人过分虚幻。 叶璟明最后没有问:“你究竟所求为何”,他只是说:“魏坚来过了没有”。 唐云峥将粥端上桌,仔细吹凉,一听这话呲了呲一口白牙:“我没见着他,要是见着了,还得打跑他。” 他说完又瞧瞧叶璟明神色:“我不擅长打架,但是要是敢找你麻烦,我必要冲上去拦着的。” 叶璟明喝上了肉粥,又闻着鱼汤的甘香,头埋在碗盆里“唔”了一声。 二人吃完,唐云峥起身去刷了碗,又开始缠他,捞起衣摆直说要上药,叶璟明拒绝了:“我没有这么多药,这些是以前骨头被打裂开时剩下的。” 唐云峥就不缠了,复又坐在床榻边兴致勃勃同他说,明日要去多打几尾鱼,最好还是再休养几日,养好了就能进山里,山里有马鹿,野猪,斑鸠,再不济,也能猎个兔子,割了兔腿烟熏入味,能囤一些日子。 叶璟明额头倚着床柱,听了许久有些倦意,打断他:“为什么你觉得能在这里长留。” 唐云峥眨了眨眼:“明日换个地长留也行。” 叶璟明哼了一下,无意说:“万一明日我就死了呢。” 唐云峥身子一下僵住。 叶璟明察觉到,觉得不忍,见气氛冷淡下去,遂提议说:“来做个中原的游戏吧,唐云峥。” 唐云峥一下精神起来,眼神热切地盯着他,表示同意。 “你进院子里背过身去,数足三千下,再找到我躲去了哪里。” “我们普鲁也有个类似的游戏,我愿意一试。”唐云峥犹豫了一下,“要数三千下那么多吗?” “毕竟我腿脚不好。” 见叶璟明点头,他拔腿便出去了,在树下闭着眼睛大声喊着。 叶璟明追着他背影,快速给门闸落了锁,又躺回榻上,拽过被子蒙在头上。 他在唐云峥沉稳的数数声里入睡,薄唇抿着些许笑意,梦中听见唐云峥挠门说:“璟明骗我”,笑意又深了一些。 不到一柱香,他便浅睡过去,昔日万分机敏的顶尖剑客,这时丝毫察觉不到被人摸上了睡穴。 唐云峥坐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地挑开他衣襟,苍白羸弱的肢体上,那些斑驳交错的刀口在月色里纤毫毕现,他指腹缓缓下探,停在叶璟明下腹。 丹田虚空,无法聚气。 他探了探叶璟明两手脉络,又捞过他瘦弱脚踝来,放手掌里把着,仔细探看,那四肢经脉已尽数断了。 月色晦暗,唐云峥大半的神情藏在阴翳里,他垂下眼,打量身下沉沉睡去的叶璟明。 内力空乏,体无完肤,右小腿腿骨断裂,四肢经脉尽断。 眼前这人,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第10章 陈府 风和日丽,碧空如洗,城江粼粼水波中游鱼身影清晰可见。唐云峥裤腿扎起一些,赤脚陷入泥里,半天也不见他动静,仿佛江上徒生的一截柳树桩子,招得春风都来撩他面颊。 第14章 二三四五池鱼悠然而过,唐云峥还不动,到第五只肥白鲈鱼路过,甩尾惊起他身侧涟漪,他起手,一根尖利的榆木叉子迅猛贯穿鱼身,鱼身溢出的血在江下蔓开,四散,归于平静,竟一点水花没有见响。 唐云峥举起鱼在日头下打量,银麟闪烁,肥腻白皙,再掂一掂,得有五六斤重。 唐云峥吹了声口哨,将它扔进背后篓子里,数了数篓子,这是今日第五只了。 他掐算一下时辰,准备返程,沿途遇上三五城民,对他的收获颇感羡慕,要与他交换些食物,遂一路下来,手里也算满满当当。 他心里正盘算着晌午要吃些什么,琢磨着还缺点糙米,存粮不够做粥了,恰巧路过一民宅,门庭看起来亮堂大气,想也没想便翻身进去了。 这里庖房储备也算充裕,他进去搜罗了点米面精盐便准备走,一转身,与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撞个正着。 唐云峥愣了一下,后把篓子往身前递了递:“大娘,卖鱼吗?” 妇人见凭空冒出个异族人吓了一跳,警惕地连连后退,想去握灶头边的柴刀:“你是谁,为何会在我家里。” 唐云峥见状灿烂一笑,端的是和蔼可亲人畜无害:“我卖鱼的,瞧见你前门没关,正寻主人家来着呢。” “不买不买。”妇人见他一口中原话说得流利,为人也斯文有理,便不似那般惊恐,但还是驱赶他,“快些走吧。” 唐云峥点点头,环顾一周:“你这宅里好像没有男人吧,大娘。” 这话把妇人惊得又退几步:“有或没有,与你有何干系?” 唐云峥说:“你可别误会,我如今是别人家短工,见你家五口水缸只一口盛满水,干柴堆积如山却一垛都没劈完整,若是缺人手,你找我来帮忙就是了。” “我要的不多,一天拿一些米面,够煮粥就可以。” 妇人狐疑盯着他:“我见你生得仪表堂堂,你是别人家短工?只要粥?” “哎呀,”唐云峥一摊手,“家里有人要照顾,他之前经了一场大难,身子瘦得可怜,胃口又不好,吃不下大荤大腥之物,只喝得粥。” “经了大难,骤然消瘦,吃不下荤腥……”妇人猜测说,“是不是还脾气暴躁,夜里听见丁点动静就难以入睡啊?” 唐云峥想想:“确实如此。” “是令正坐月子呢吧,”妇人笑道,“如此想来,光煮粥喝可不行,得煎服中药调理。” “令正,什么令正,什么坐月子?”唐云峥怔了一怔。 妇人翻了个白眼:“就你娘子,是不是刚生了孩子,胃口不好。” 唐云峥一听这两字眼,眼神亮了亮,欣然说:“啊,对对对!” “你跑趟药馆,去开几贴调理肠胃安神定气的药,佐以甜食,蜜饯蜜枣啥的,保管小半个月就好起来了。”妇人一转头,塞了给他一小包糖块,同意说,“若你当真能每日帮我担水劈柴,这两餐煮粥的钱,我还是肯予你的。” 唐云峥恍然大悟,谢过她,兴冲冲走了。 妇人欣慰看着他背影,只觉得自己又点拨了一段好姻缘,回过神后看看灶头,米面少了一些,盐罐已没有了。 她气得跺脚,大声骂说:“你方才果然是来偷东西的吧,臭小子!” 叶璟明晃晃悠悠起身时,唐云峥不在院里,锅里留了些鱼汤,他掀开时,热气扑了一脸。 豆腐的清甜和鱼肉的鲜香融合得恰当好处,不油腻也不嫌寡淡,汤面乳白,鱼丝如絮,食色俱全。 叶璟明舔舔嘴,捞起一口要喝,见有人进入院里来,又皱眉放下了汤匙。 他以为来人是两日不见的魏坚,不想是剑盟女弟子,红菱,周怀晏身边的人。 她来给他送药,又带了些吃食来,说:“少主见魏坚这两日都在盟里转悠,晓得他没来给你送饭菜,便喊了我过来。” 叶璟明垂下眼,淡淡说:“那就谢过他了。” 他还是这样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红菱也不多待见他,闻着些鱼汤的鲜味:“看来你伙食不差,是少主多操了这份心。” 叶璟明撇她一眼:“怎么,还要叫我磕头谢恩吗?” “叶璟,你现在是奴才,就端好你奴才的样子。”红菱斥了他一句,“就算不感恩,心里也得记挂着主子对你的仁德。” 叶璟明点头:“确实,我看你就挺端着的,他将你养得挺好。” 红菱没有动气,扫视他一眼:“我知道潘阎为何恨你了,还有,提醒你一句,他要回来了。” 叶璟明没说话,红菱言谈间小胜了一筹,起身要走,恰巧与迈进门来的唐云峥撞个正着。 唐云峥方才张了张嘴,她身后的叶璟明抢白说:“这是附近新近迁来的邻居,路过而已。” 红菱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异族人,叶璟明又说:“告诉你主子东西我收到了,下次会好好向他表示谢意,你走吧。” 红菱还愣在原地,唐云峥已径直朝叶璟明走来,指着她悄声问说:“这个时间来,是来蹭饭的吗,鱼汤没了吗,我早起煮了一个时辰的!” “哪能啊,”叶璟明哼道,“那是你辛苦捕回的鱼,又是你的辛苦做的,喂狗都不给她吃。” 他神态蔑然,一转头,见唐云峥一大盆咕嘟嘟下去,盆底都舔干净了,嘴角油汪汪的。 第15章 “饿了,”唐云峥一脸无辜,“呃,汪?” 叶璟明笑出声来:“你这样护食。” 红菱见他二人气氛这样融洽,却丝毫没有待见她的意思,她终于被激怒,离去时恨道:“叶璟,过几日,会有你好受的。” 她走后,叶璟明余光落在她背影上,静默半晌,突然嘴里被塞进一块桂花糖来。 唐云峥笑眯眯问他:“好吃吗?” 那甜软的滋味很快在嘴里化开,叶璟明点点头。 唐云峥又问:“还想再吃吗?” 叶璟明看看他:“什么意思?” 唐云峥亮出手中药包来,哄小孩一般:“我去医馆给你开了几贴药,煎煮成半碗后,膳前空腹服用,你乖乖喝完我就再给你糖吃。” 叶璟明挑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得的什么病?” “啊,”唐云峥挠挠头,“你不是人瘦,常呕吐,食欲不佳,性情烦躁嘛,我跟大夫说了,按坐月子的病例开几贴药给你,效果会……” 他话没能说完,叶璟明捡起地上石块就朝他扔,别说吃药,喝粥时也没个好脸色。 唐云峥躲在皂荚树后,心有戚戚:“可是性情烦躁什么的,确实没有说错啊……” 又一枚石子扔过来,正中靶心。 第11章 闹鬼 今日细雨,微风,唐云峥替陈姓妇人挑了半日的水,劈了柴,又捕了大半日鱼,他头顶着叶璟明屋里摸来的那顶竹笠,肩上扛着一根榆木棍子,将捕猎到的鱼和讨来的米袋串成一串,那鱼刚才失了水,悬在棍尾挣扎甩动,劈啪作响,生机勃勃。 唐云峥哼着歌踩着暮色踏上归程,远远便瞧见魏坚身侧围了三人,躲在叶璟明居所附近私语,行为鬼祟。 他盯了半晌,四人也瞧见了他,对视过来,魏坚身旁的弟子率先嚷开:“干什么的,你在哪里瞧半天瞧什么呢?” 他走近些去,那四人才瞧见是个健硕的普鲁人,便越发觉得可疑,不住打量他:“普鲁人?你有官府的文书吗,快入夜了在这里转悠什么?” “没有。”唐云峥疑惑问说,“为何要向你们出示文书?禹城的剑盟现在已经包揽官差的活了吗?” 四人对视一眼,魏坚开口说:“是不需要,但你行迹可疑,不像个好人,我们有必要上报官府。” 不像好人的唐云峥看了看他,突然笑说:“这不是魏坚魏主领吗,我认得你。” 余下三位弟子纷纷看向魏坚,说道原来是位旧时,魏坚板起脸来:“我不认识你,你可别沾亲带故的,就算你凑巧知道我的大名,该告发的我还得向官府告发你。” “可是魏主领确实声名在外呀,”唐云峥碧绿的眼珠生动转了转,“我在剑盟内阁办事的时候,偶然听见江盟主提起你,说只叫魏主领管理区区衣物实属委屈,以你的资质,理应提个大弟子当当才是。” 弟子们哗然,先行向魏坚道喜,魏坚被他一句话说得有些晕乎,仍狐疑说:“你还认识江副盟主?” “怎会不认识,”唐云峥笑笑,“我的身份本不应透露太多,既是自己人,我但说无妨。” “我就是给江盟主递送信报的线人呀,你们剑盟的信报,不都压在内阁佛龛内那只青釉净瓶里吗。” “话说上回南左使与他膝下女弟子还在那里做那种事情,现在情况如何啦?” “听说还有弟子想效仿,害江盟主的二夫人大了肚子,当真如此吗?” “几日前本想问问江盟主这事,奈何时间仓促,没来得及说上……” 三名弟子听得两颗眼珠瞪得老直,魏坚慌忙上去捂他嘴巴,恐这个口无遮拦的普鲁人把实话全吐干净了。 可悲是,剑盟那点藏着捂着的东西,他竟了如指掌,魏坚立时恭敬起来:“原来是副盟主身边的贵客,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唐云峥也不答他,只是问:“诸位如今是想去做什么呢?” 魏坚如实说道:“兄弟可能不知,这地方闹鬼。” 唐云峥眉头一挑。 魏坚指着叶璟明的宅子:“那里原是剑盟一个浣衣奴住得地方,前几日不知为何,一进入那里,青天白日的,就下起冰雹来,一路追得我疼得慌。” 唐云峥长长哦了一声,又问:“一个区区浣衣奴为何要单独择一住所?” “详情我也不知,只晓得他是开罪了潘右使,被遣到这边来的,是块硬骨头,难怪不讨主子喜欢,刚来时打得没有一块好肉,如今快一年了,居然还没死成……” 唐云峥打断他,淡声说道:“潘阎。” “是是。”魏坚有些巴结的意思,低声道,“兄弟若是碰巧路过,还是绕道而行算了,我见这屋子邪乎得很,前几日,我养了多年的爱鸟都折在这里不知所踪……” 唐云峥点点头,赞同说:“这里确实闹鬼。” 天色见晚,夜风阴沉,另外四人闻言便打了个哆嗦,有一弟子小声道:“我就说,清明将至了,越偏僻阴冷的地方越邪乎。” “是啊,”唐云峥同他们生动描绘一番,“这几日我路过这里办事,总是瞧见那屋子里远远扔出些脏器,碎肉来,我原以为家主是位屠夫,月下也看得不甚清楚,如今想来,怕是些血淋淋的肉肠,破碎的肝脏,上边混着黄白黄白的脑浆……” 第16章 众弟子“哇”了一声,唐云峥说完便扛着一棍子鱼绕过他们:“快些走吧,能别来就别来了。” 他擦身过去的时候,闻见了一股怪异的味道。 他偏过头去,看着魏坚:“火硝石。” 很快有弟子抢白:“哪能这么悬乎的,我们是来点火的,我猜测就是里面那个卑劣奴才搞得鬼,我们在他门前烧一把火,看是鬼先出来还是他先出来。” “烧一把火。”唐云峥垂下眼,轻轻重复,“为何要如此。” “就是吓唬吓唬他,”魏坚说,“潘右使快回来了,惩罚他的机会不多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唐云峥说:“风稍微大些他就会死。” 魏坚僵硬顶了一嘴:“死、死便死了,右使问起就是天灾,算是他倒霉,与我没有关系。” 唐云峥站在树下,歪了歪头,他面庞在昏昏夜色中瞧不真切,唯独那一双眼睛露出幽沉的碧色来,与山野狼犬一般,张开便容不得活物了。他肩上扛的死鱼停止挣扎,鳃盖张合,鼓出的鱼眼盯着魏坚的方向。 “为什么这么恨他,为什么要去碰我的东西。”他轻微又疑惑地说道。 鱼落在地上,沾了尘泥,鱼鳃还在颤动,它眼里装着头颅扭曲倒地的三名弟子,他们在与它一同流血和抽搐。 变故不过须臾,只是一抬眼,眼前的普鲁人似乎没见动作,魏坚身侧弟子已纷纷丢了性命,他朝他看了过来。 魏坚半天才捡回自己的嗓子,颤颤说:“兄弟,有,有误会……” “没有。”唐云峥平静走向他,举手一下戳穿他双目,指尖生生抠出两枚眼珠来,扔在地上,还不待魏坚惨叫捧起脸,他抽出魏坚身侧佩剑,信手划了四下。 剑锋自肩头和腿根起始,直到手腕,脚跟,齐整划开四道长痕,长痕所过皮肉完全翻开,露出里边的经络和白骨,左手,右手,左脚,右脚,一共四下,四肢经脉被完全挑断。 魏坚的哀叫还压在舌根,唐云峥起手捏碎了他的咽喉,随手丢了剑,临了两根血淋淋的指头在魏坚衣襟上蹭了蹭,复又干净如初。 魏坚肥硕的身躯轰然倒地,火硝石自他怀中滚落出来,碰着唐云峥的靴尖。 一切发生得太快,魏坚一行转眼丢了性命。天地寂静,月色如洗,唐云峥低头看着地上四具尸首,神情冷漠到近乎残酷。 他举目朝叶璟明的屋子望过去,屋里还没有着灯。 他搬运了尸体,在江边烧了一把火,又潜进江中去,他衣物也不褪,整个身躯浸没在江里,下腹的伤口裂开一些,鲜红的血液渗入水里,那股细微的腥甜撩动唐云峥的鼻腔。 他从江面上挣出,上岸,一头密长的卷发死死缠着长颈,月色透过单薄的衣物贪婪抚弄他的臂膀,胸膛,腰臀,埋入他各处纹路分明的肌肉里。 他阴沉沉地从水里出来,下腹的血缓缓渗入腿根,仿佛江上厉鬼,一边勾人,一边拿命。 他回到叶璟明住处时,几条死鱼还散在地上,他拾起扛在肩上,心中嫌弃不够鲜美,做汤怕是口感不佳,这时屋内还不见亮灯。 他推门进去,里头空空如也。 第12章 空坟 再隔两日就是清明,这两年边境战事不休,烽火台上的狼烟烧到了禹城来。唐云峥走在路上,沿途纸钱漫天,路边四五聚首的,多是披麻戴孝的年轻妇人,二八芳华,然形如枯槁,哭声大恸。 唐云峥没有太多动容,他循着散落的脚印追过去,在就近的荒僻山坡寻到了叶璟明。 叶璟明仅穿着一件灰白单衣,与三座鼓起的坟包倚在一块,他头磕在石碑上,手里松松捏着一杯酒,唐云峥叫他的时候,他抬了抬眼,风过扬起地上白纸的余烬,落了他满头。 “璟明叫我好找。”唐云峥嘴上说着,快步走上前些,脚底跺了跺地面。 他忍不住脱口问一句:“空坟?” 他一身黄褐短袄湿透,发梢不住往下淌水,浑似刚才水里捞出一般。他带着江里森森寒气,和山间冷凉的夜风一起贴近了叶璟明。 叶璟明觉得冷,连着手里头低劣酒水一般,也是冷的,他扬了扬手:“快清明了,我拿你的鱼,换了些纸钱和祭酒。” 唐云峥弯身去碰他肩头,见他肩上沾着细雨和夜露,只是说道:“改日换些外袍,剑盟那些衣束,我回去便替你扔了。” 叶璟明似乎轻轻“嗯”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酒,抱着墓碑垂头喝下,唐云峥试探地问:“这碑上无字,苔藓遍体,是你在祭奠你故去的朋友吗。” 叶璟明举着酒的手微微顿住,良久说:“是我误杀的三个孩子。” 唐云峥直起身,目光落在远处,神色难辨:“这里有新掘的墓坑,这是四座坟,你想把自己送进去,只是因为误杀吗?” “只是吗,不只啊。”叶璟明目光虚罔,看着他,又好似没看,“我是递刀给屠夫的人,我推动他举刀,放纵他掏出他们的心肝,我比屠夫更大奸大恶。” 唐云峥缓下声来:“我愿意听你说你的故事。” “你愿意听,我却不愿意说了,我不能在拜祭他们的日子说这些,好似为自己开脱似的,这是对他们的亵渎,我是不配的。” 叶璟明将酒尽数撒在三座坟包的碑前,后又靠了上去,他歪了歪头,眸子虚张着,瘦长苍白的颈项颓然仰起,瘫在坟前。 第17章 这是个极好拿捏,又极为脆弱的姿势。 只消一片落叶,一粒碎石,一缕轻微剑气,都可以割开眼前洁白如鹤的脖颈,能叫他血溅当下,明玉般的眼睛再抬不起。 叫他死,太容易了。 唐云峥一个时辰前手上方才沾了血,那点杀戮的腥甜不能填满心头躁动。远远不能。他向前走了一步,身影乌沉沉地覆盖了叶璟明。 他垂眼居高临下看着他,眸光转冷。 他有些冷酷说:“叶璟明,你想死,我可以纵容你很多事,除了这个。” 叶璟明哼笑一下,捞起手边空杯向他砸去,唐云峥轻轻避开。 “不要用那种盛气凌人的眼神看我,不要左右我,”叶璟明懒懒说道,“我不会过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试图妨碍我的前路,我们各奔东西,再说,死多容易,多廉价啊,我苟活到今天,不过是想多留口气,把我想做的事情做完。” 唐云峥沉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帮你呢?” 叶璟明眼光有些嘲弄,唐云峥皱眉:“你不信任我。” 叶璟明:“你是普鲁人。” 唐云峥:“你之前没有遇见过我这样的普鲁人吗?” 叶璟明不以为意地笑笑:“我没有收留过你这样的,但我杀过。” 唐云峥又问:“你觉得我与你杀过的那个一样可恶吗?” 叶璟明沉默一下:“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 唐云峥蹲下身来,抬手捏住他下颚,迫他正视自己,叶璟明有些厌弃地暼了他一眼。 唐云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与你不同,我很喜欢你,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了,你这辈子注定会是我的。你知道普鲁为什么会与中原交战吗,因为我们很饿,我们人太多啦,粮食却越来越少,我们看上的东西,粮草,猛禽,美人,都是要靠掠夺的,越是珍馐越要下手为强,越是珠玉越要据为己有。” 他将叶璟明漠然的神色收入眼底,收了手,指尖缓缓滑过对方锁骨,衣襟,直至胸前。 他点了点叶璟明胸口:“既然是自己的东西,就好比身上的肉,骨头里的血,像这里,拿刀子割一下,都是要痛的。” “你不是不信任我,你是看低了我。”他最后说。 叶璟明皱起眉头,似乎难以理解,又似乎有些动容,他偏过头去。二人沉默良久,最终唐云峥先开了口。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说:“走吧,我背你回家。” 叶璟明犹豫片刻,还是伏在了他背上,前胸贴着后背的时候,他能清晰感受到身下沉稳有力的心跳。 唐云峥托着他稳步往山下走,山路昏黑,树丛里鹧鸪连天,杜鸟悲鸣,意头算不得吉利。 叶璟明声音极轻,散在风里:“下了山,你休整一晚便走吧。” “你说什么?”唐云峥竖起耳朵,大声说道,“那不行哎,恐怕一时半会走不掉,我昨日偷了陈府夫人的米袋,她说不给她打大半月短工就把我扭送官府去,我今日又偷摸了她家的红豆糕、蜜瓜条、蜜饯李子,这下恐怕得一个月了!” 叶璟明便不说话了,一路颠簸下了山时,已是二更天了,二人均是饥肠辘辘,寒意陡生,叶璟明摸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你那些点心呢?” 唐云峥苦着张脸:“打鱼时全融水里去了。” 叶璟明腹诽说,你就编,唐云峥还真不是骗他,翻遍衣兜都没有,懊恼得要命。两人又走了半里地,挨近一条短巷口,巷口有一小摊,摊上有一锅灶,灶里轻飘飘腾出水雾来,香味蔓在半空,也蔓在两人心头。 二人并肩不远不近瞧着,双双拘谨绞着手指,面面相觑。 叶璟明看着唐云峥,唐云峥悄声问:“馄饨要怎么偷?” 摊上掌勺的是个白头老翁,见两人俱是年轻俊拔,却满身狼狈,瑟瑟发抖,躲在附近瞧了许久也不近前来。 他琢磨也该收工了,动了恻隐之心,便扬手招呼二人过来,将锅里余下一些馄饨全舀了出来,盛了两碗给他们。 叶璟明连连道谢,唐云峥赶忙接过,说明日会过来替他打打下手。 馄饨不多,六七颗罢了,但个大饱满,皮薄肉紧,内馅搀了葱蒜与草菇,清甜爽口,唐云峥全倒在了叶璟明碗里。 叶璟明要拒绝,他已埋头把浓郁的汤底大口灌进肚里,一抬头眼神亮了亮。 “好喝,像阿妈煮的狍鹿汤,还是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狍子。” 他开心说道,嘴角沾着些汤油和肉沫,叶璟明看着不禁笑了起来。 唐云峥催促他快吃,自己肚子却实在不争气地叫了,一下露了馅,叶璟明分了几颗在他碗里。 他垂头丧脑说:“哎,这若是在普鲁就好了。” 叶璟明咬着半颗馄饨,脸埋在雾蒙蒙的水汽里,含糊问说:“若在普鲁,又如何呢?” 唐云峥端着粗陶的碗,大马金刀坐着,神采飞扬地描绘:“若在普鲁,那就得是,我脚踩着狼头,手里握着美酒,刚刚狩猎来的大块牛羊肉在火架上油光水滑烤着,我在月下举起杯来,一敬天地,二敬普鲁真神。” “再敬你。”他朗声笑道,端着一只空碗,低头与叶璟明手中的相碰,其声琳琅,一时真好似酒香四溢,生死相依。 第13章 点拨 晚春时候阴雨绵绵,刚过五更,天方破晓,唐云峥赶早便到了陈府门前,眼见大门紧紧闭起,他索性绕远几步路,翻墙进去完事。他方才轻巧落在地上,便见陈夫人随意披了件外袍打着哈欠起夜,远远瞧见他一下越过墙头,一双倦乏杏眼立时便圆了,两手叉腰恨铁不成钢般瞪着他。 第18章 唐云峥怂着肩,走上前去认错,陈夫人骂说:“好好大门不会走,翻墙翻习惯了是吧。” 唐云峥低头小声说:“可以不翻的,就是不想这个时候也能叫您撞见。” 陈夫人横眉竖目:“你还委屈上了是不是,大半夜翻墙还有理了?!” 唐云峥抓了抓头发,赔笑说:“没理没理。” 他倒一点做贼心虚的意思没有,笑起来眉眼落拓,爽朗极了,又叫陈夫人想起与他年纪相仿应征在外的大儿来,大儿犯错讨饶时,也是这般叫她舍不得问责的样子。 她目光便软下来,赶他去做事:“罚你今日去后山割三筐猪草,再挑满五缸水,劈满十垛柴,然后把后院菜田的土翻了。” 唐云峥一口答应下来,又忍不住探头往她身后正厅的方向瞧瞧。 陈夫人余怒未消,一口气又提上来:“还想偷糖不成?甜糕的罐子匣子全叫我收起来了!” 唐云峥扁了扁嘴,冷不丁问一句:“那是不是放在书房黄花梨书架第二层的木屉里啊?” 陈夫人气得举手往他肩头拍了两巴掌:“净想着偷吃,还不快去干活!” 唐云峥“哎”了一声,转身欲走,又回头看看她,神情欲言又止。 陈夫人眼皮跳了跳:“你有话直说。” 唐云峥垂下眼,有些羞赧的意思:“我能不能跟您赊账,我想给我家媳妇置办一件合身的衣袍。” 这小半月下来,陈夫人已知晓这异族人功夫不错,做事极为利落,虽是小心思多些,偷些糖食米面,但每日工钱确只要二两糙米,似乎当真为哄自家妇人开心。 他现在说要置办衣物,她将信将疑:“一套女子成衣可算不得便宜,你娘子多高多重,你心里有没有底?” 这叫唐云峥有些为难,他只在叶璟明入眠时轻轻搂着,醒着时还不给抱,这一问便说不太上来。 他艰难比了个手势,又做个圈抱的动作,坦诚说:“抱过,没量过,大约能有这么高?这么瘦?他腿脚不好,如今虽是没钱,我劝了几次让先去裁缝铺里挑挑衣裳,先挑件合身的顺眼的,日后换了银子再买就是,他都不肯去,我便决意私下买了给他。” 他不准我偷,这话唐云峥没说。 他笨拙又显然挂念的姿态逗得陈夫人一笑:“那你媳妇长得还挺高。” “哎,是挺高,就是目前瘦了点,日后会胖的。”唐云峥应了一句,陈夫人叫他在屋外等着,进了内室给他拿了五两银子。 “不白给啊,这可是一个月的工钱,看在你对你家娘子心意才赊给你。”陈夫人板起脸故作严肃,转头又嘱咐说,“你们男人家最不会的就是置办衣裳了,我那在外经商迟迟未归的相公就是,专挑些颜色大红大绿的买,那最要不得了。还有,这钱够买一套棉布成衣,可别叫人骗了,买成了麻衣料。” 唐云峥记下了,很感激她,接过银两放进怀里,随口说道:“夫人,您宅心仁厚,陈府宅邸外观华丽,但家宅内没有壮年男丁,如今世道不算太平,容易惹贼,我不能常在,您闲时还是要招个护院为好。” “哪容易招贼啦,我看就招你这个绿眼睛的小毛贼常常光顾。”陈夫人笑骂一句,想起些什么,神情不免有些骄傲,“我那征战在外的大儿,武功厉害得很咧,他在家那会儿,什么贼啊匪的,听见他名号都得绕道走,哪里敢进门。” “不过你说得有理,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叹了口气,低落下来,“国家打起了战,家中这两年来账面上入不敷出,逼得我相公外出经商,家中不过留有一位女仆,一位年迈的管家,还有我与我两岁半的小儿相伴,你所见的辉煌宅邸,如今不过徒有其表罢了……” 她看了看唐云峥,有意招拢:“你看我这宅子,还有空出的几间干净厢房,若你娘子坐完了月子,不若……” 唐云峥想起“坐月子”的叶璟明服药那会儿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忍不住笑说:“他怕是不愿了。” 陈夫人没有强求。 唐云峥也不多废话,前往后山割了猪草,又往后院翻了田地里的土,喂了鸡,劈完柴,再挑满了水,他干活极利索,见离正午还有些时候,顺手将陈府正门与后院的门扉修缮一新,和了稀泥固紧了梁柱的砖土。 临走时他去庖房取米,方才舀了两瓢盛进米袋,就见快三岁的陈家小儿站在门前虎头虎脑盯着他看。 小孩咬着一只手,手掌湿漉漉含在嘴里,气呼呼看着他取米,似有不忿,他话还尚且说不利索,只“咿啊”乱叫出来,拦着不许他动自家米缸。 唐云峥本身欲走,见状又倒了回去,解开米袋又往里舀了一瓢,小孩急得一双清灵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上前两手扒住他裤腿,举拳软绵绵打他。 唐云峥扎紧了米袋一把甩在肩上,大步走出去,临了弯身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颊,笑眯眯说:“赊——账——” * 叶璟明眼前摆了各色药罐,他仔细区分好筛进另外的细颈瓷瓶里,收入怀中,转眼见放药罐的木屉里露出一角柔亮之物来,才发觉是初遇唐云峥时捡回的那枚铜镜,想想也收进了怀里。 方才忙碌完,一瞧天色已过了晌午,他起身去热了热灶头里唐云峥早早备下的粥,又顺便尝了口别的,今日是酸菜鱼片煲,早早凉了,但那鱼肉腌得嫩滑,片片齐整,轻薄如翼,咬在嘴里又不失韧滑鲜美,也不知唐云峥哪里搞来的酸菜,十分爽口入味,一些椒叶浮在汤面上,细尝一下还有桂皮与花椒的甘香,整道菜食材算是简单,滋味能称上品。 第19章 叶璟明忍不住想,唐云峥以前指不定是个厉害厨子,至少干过那行。 他粥吃到一半,瞧见红菱冷着脸闯进院里来,他便停了筷,将桌上剩下的粥菜一捂,转身飞快放进灶头里。 他瞥了眼红菱,嘴里还有些埋怨:“你怎么专挑这个时辰过来呢?” 红菱见他这小里小气的神态恨得牙根都痒了。 她杏眼桃腮,一双柳叶眉里藏尽秀气,今日扎了个的干净利落的朝天髻,清俊面庞里透出一丝傲然。她素日端着剑盟高阶女弟子的姿态,这时翻了个白眼:“是少主有令,看在主子的份上,给你这废物带些吃食来。” 叶璟明说:“那你放着吧。” 红菱一撒手把怀中包裹抛在桌上,她端详叶璟明面庞,双颊似乎较往日丰润一些,她突然又说:“魏坚失踪了。” 叶璟明闻眼掀了掀眼皮,“唔”了一声表示会意。 红菱再次仔细打量他,见他眼底闪过片刻疑惑,但不见惊惶。 红菱便不再说,她提起正事来:“你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吃好了随我回剑盟一趟。” 叶璟明不语,红菱挑开来说:“潘阎早几日就回来了,他手边的事多得很,照理说一时半会想不起折腾你这残废的玩物,偏偏这几日来了个嚣张小儿,非说是师承的你,在剑盟总会门前挑事生非。” “我从没有收过徒弟,”叶璟明觉得滑稽,转念一想,“你们剑盟的人是不是与人单挑又没有打过?” 红菱面色一僵:“只是切磋了两日,双双便歇战了。你如今只需要知道,不管他是不是你的弟子,你承不承认,人家打着你的名号挑衅剑盟,传这事到了潘阎耳朵里,他觉得若弟子误杀师父,是件天大趣事,便喊你蒙脸过去应战。” 叶璟明淡淡说:“我确没有收过这号弟子,我如今这个样子,他只是想变着法看我受辱,左右都是要见面的,我现在便同你去吧。” “门外有两匹骏马,那便现在动身,你可别先在半路厥过去,我不会管你,只会抬你尸体上擂台。”红菱甩给他一只水囊,与他传达了周怀晏的意思,“你不会死,只是蒙着脸挨他两下就好,输便输了,别丢命,那人单挑虽是见血,但不杀人。” 叶璟明点点头,算是答允。 红菱话落,叶璟明就见她肩头后幽幽探出一颗长发蓬乱的脑袋来。 “璟明要往哪里去?”唐云峥目光越过她,小声问说。 另两人都不知他何时进来的,这般悄无声息,红菱更是一骇,急促闪身跳开。 唐云峥也不理她,举着手里布帛,冲叶璟明高兴说:“我向陈府赊账,替你买了身新衣裳,因为没有丈量过,只好挑了件成衣,快些来试试合身不合身。” 红菱见这人神出鬼没,待人又好没礼数,警惕看他一眼,心中斥一句普鲁蛮人,嘴上哼说:“你这人说话好不合时宜,他如今要随我动身去剑盟,还换什么衣服。” “不穿衣服,他一个未婚娶的男子孤身与你同行,难道要叫你看去吗?”唐云峥惊诧说,“我还道我们草原的女子性情豪放,却不想你们剑盟的女弟子,这么的……不知廉耻?” “你、你怎么无端辱我名声?”红菱心气高傲,被他一句话气得抖出一柄剑来,“他怎么就不穿衣服了,什么叫孤身同行,什么叫不知廉耻?你敢辱我清白?!” “是我词不达意,你们中原话我讲得不好。”唐云峥余光扫了眼她的赫然出鞘的轻白剑身,笑笑,“姑娘可别见怪。” 红菱仍是耳廓绯红,手握着剑柄不放,叶璟明说:“容我换身衣服吧,一会儿站在擂台上,丢的还是你们剑盟的脸。” 红菱这才觉察到,这人一直穿着身单薄中衣,一件破烂外袍松松拢在身上,稍动一下就要委落在地。 她手中的剑锋转而直指叶璟明,生硬说:“去穿剑盟的衣裳。” 唐云峥抢白:“那衣裳方才洗完,还不曾干透,姑娘何必强人所难,湿的衣服要这么穿出去,男子的胸腹和肌肤,不都要被你瞧得清清楚楚了?那怎么行?你若实在不信,我脱了穿一遍叫你看看好了,他身子骨弱,经不得你这么折腾的……” 他开口便叫红菱脑子一嗡,她捂紧耳朵,驱赶瘟虫一般,咬牙切齿说:“去换,去换,赶紧去换。” 唐云峥兴高采烈地拉着叶璟明进屋,将刚买的衣袍兜头便给他换上。叶璟明眼前一昏,已被崭新绵柔的衣料捂严实了,眼前人认真替他抚平了对襟,拢紧了细长腰封,再将罩衫仔细披上。 这是身月白大氅,罩衣袖摆绘着烟灰的潋滟水纹,底衣皎洁平整,不饰其他,唯衣襟浅浅勾着几笔流云,腰封上两道系带天青与霜白相接,叶璟明这般穿着,也不显寡淡。 倒是宽衣广袖掩去了他的干瘦,朗朗日照下,他身姿挺拔,眼角眉梢都透着明亮惹眼的情态。 叫唐云峥看得心头发痒,想要上前搂着,再这般那般,咬上一口。 叶璟明回过神,随手拢了拢袖摆,唐云峥眼中含是笑意:“看来合身,挑得正好。” 叶璟明想起些什么,在怀里掏出那枚铜镜,要还给他。 唐云峥挑了挑眉,叶璟明别过头,心虚咳嗽一声:“当初庙里捡的,现在想来,应当是你的东西。” “咦,我看看,”唐云峥端视片刻,“看着不像,既然是捡的,那就不是我的,你们中原有句话说,无功不受禄,我可不收啊。” 第20章 “我们中原还有句话,君子过路不拾遗。”叶璟明将镜子推还进他怀里,轻声笑说,“我明白你的好意,也谢过你,如今把你的东西还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唐云峥蹙眉,薄唇微张,神色不定。 这时红菱隔着薄薄一扇木扉,不轻不重叩门,唐云峥被打搅了对话,面色不善,有些不耐地一把拉开,红菱一见是他,急冲冲跳出一丈开外。 她看着叶璟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也不敢正眼看唐云峥,提高些嗓子说:“换好了就赶紧走。” 叶璟明方才提起步,低头见袖摆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扣住,唐云峥有些委屈地拽紧他:“晚上要早些回来吃饭,我做了半天的活,才换了半边鸭架子,又同人讨了好多佐料,今晚做道卤水鸭架吃,一会儿拌匀腌入味了,三个时辰后吃正好,隔夜的话要发馊的。” 红菱在旁听得不明所以,但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还不禁咽了口唾沫。 叶璟明垂下眼来,只是说道:“随你,不许跟着来就是了。” 唐云峥仍不放手,嘴里絮絮叨叨,意有所指:“你有所不知,我今日是做了重活才换来的这些,我一大早便帮城东那户人家推石墨去啦,那石磨个头庞大,沉重异常,如果正面徒手推,得三个成年男子方才推得动,但我一琢磨,才发觉这石磨本身有所缺陷,上轻下重,如果换一套石杵,套在上方的位置,反而十岁小儿也能转动,不需太多力气……” 红菱:“罗里吧嗦!叶璟,还不快快动身!” 红菱听着他说话越发没边了,没个正形,不住催促叶璟明快走。 唐云峥终于松了手,将叶璟明扶上马鞍,见他二人绝尘而去,一路泥石四溅,尘头大起。 唐云峥足尖一晃,落在皂树枝头,俯视远方两匹骏马疾驰,眸色转沉。 作者有话说: 破案了,美食文!(不是 过渡章,这章以后就没有种田的情节了 第14章 对擂 叶璟明总觉得,唐云峥最后所言似非而是,应是有些深意的,但他没有仔细琢磨,他只是想,这应当是他二人相处的最后一面,本也算不得仓促,他其实备下了二三道别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却是没吐出来。 他将他的镜子完好归还,再无欠奉了。若再扯出些离愁,往后日子反而徒生牵挂,比方他如今坐在这马上,座下颠颠簸簸,顶上日头苦辣,极是难挨,但想起唐云峥时,嘴角也是带些笑的。 他许久没骑过马,身体萎顿歪斜,面白如纸,嘴上却噙着些笑意,这场面怪异得很,一旁红菱看在眼里,觉得有些悚然。 她勒停了马:“你若觉得身子不适,停一停我们再上路。” 叶璟明回神,费劲挺了挺腰,腰上连骨带肉扯着些筋,叫他疼得皱眉:“走吧,歇不得,一会儿下马腿骨该疼了。” 红菱见他脸色一瞬转沉,只觉得自己一腔好意喂了狗,她鼻子里哼一声,想起唐云峥:“都是些不识好歹的家伙,普鲁蛮子如此,你也如此,一开口就叫人生气。” 叶璟明嘲弄瞥了她一眼:“目光短浅、鼠肚鸡肠的人就常会如此,明明自己不把常人不放眼里,转头反还窝了一肚子闷气,这是个病,得治。” 红菱气得扭头给了叶璟明身下的马一鞭子,骏马吃痛,疾跑起来,叶璟明勉力勒住绳缰,仍不免高高起落, 一身白衣跌在尘里,仿佛即刻要散进风中去。 红菱远远瞧着,将乌黑的皮鞭收入腰间,双手抱臂,骄横喊说:“希望你一会儿在擂台上挨打的时候,舌头也能这么利落!” * 叶璟明戴着铁铸冰冷的面具一瘸一拐走进剑盟偏殿的时候,潘阎倨傲倚在座首的软椅里,手里端着一只鎏金莲纹的杯子,不断有弟子上前朝他恭贺敬酒,婀娜的女侍从掩在轻盈帐幔后边,手持玉壶和果脯,应景递上,有阶级低些的男弟子来贺,他摆一摆手,随口抿下杯沿便作回礼。 不像盟会右使,倒有些权势滔天的富贵王爷的样子,随他舅舅。 此间众人推杯换盏,笑逐颜开,眼底之间又各有算计,叶璟明被晾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有双眼睛落在他身上,很快挪走。他抬头看看,周怀晏坐在潘阎身侧,在冲潘敬酒,潘阎爽快与他一碰杯,一口饮尽,又接连续上三杯进肚,交情显然不同一般。 周怀晏见了叶璟明,又好似没见到,他身上装束也不同以往,锦缎腰封上一枚绿松异兽的带钩是民间难以寻到的饰物,他只顾不住和潘阎碰酒,直到潘阎半醺时,方才不轻不重说了句:“门外来了个浣衣奴。” 潘阎这才朝叶璟明看过去,把金杯随手甩进侍从手中盘里:“嚯,浣衣奴,穿戴倒有些神气”,又转脸朝周怀晏怨说:“魏坚照顾得好啊,不像驯养仆从,倒像娇养了位公子”。 周怀晏笑笑:“他崇慕你久了,做事处处效仿你,先是碍着对外是剑盟弟子的身份不好过分苛责,后来来去多了,怕是又动了些恻隐之心,他谨小慎微,你别怪他。” 潘阎哼一声:“贱人有什么好同情的,我看他是脑子发昏”,他骂完,却不再说了。 这时候恰有弟子附耳来报:“那余氏剑客又在门外挑衅滋事来了。” 潘阎眼神一亮,立时在席位上坐直了身子,两手一拍,冲下头嗓音沉亮喊道:“诸位!” 第21章 在场之人的眼神全落在他身上。 “我刚回来不久,便听闻有一余氏小儿,两次三番上门滋事,有弟子将这事儿报到我这里来,我一想,属实不值一提。” 潘阎神态轻慢:“总有一些十五六岁的后生想蹭着剑盟的门面拔高自己在江湖的声望,这种微末不齿的小事,以后就不要传上来扰了我的耳朵了。” 座下众人相视一眼,纷纷称是。 “但是,”潘阎又一拍手,“不管是跳蚤还是蚊虫,跳到脸上来总是叫人觉得不舒服,若叫平常弟子与他交手,又太给他脸面了。” “不若……”他状似无意,随手一指,“瞧见那人没有,平平无奇一个干脏活的奴才,就喊他上去打,叫禹城百姓看看,余氏只配与我剑盟的浣衣奴交手。” 众人转眼瞧叶璟明,都是习武之人,见他身姿也算高挺,却瘸了只腿,气息浑浊紊乱,站了这许久,摇摇晃晃快是要立不住的模样,一时皆是怔然。 场中人不知道内情的,只道潘阎喜怒无常惯了,这奴才不知哪里开罪了他,又想变着法儿折腾人罢了。 潘阎起身,慵懒展一展腰,对上叶璟明面具后那双黑深的眼睛。 “诸位,”潘阎冷笑道,“随我一同去瞧瞧热闹吧。” * 叶璟明见着了那个自称是自己徒儿的人,那分明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人,他出身应当不低,一身绛紫软袍上,挂着一套虎纹玄青铠甲,精巧的护手、护腿一样不落,那劲拔的腰身缠着三尺螭龙腰带,明眸皓齿,身长玉立。他孤身站在诺大擂台之上,负手持一柄长剑,见潘阎领着一群人乌泱泱包抄过来,也是目光凛凛,一点不惧。 叶璟明站在台上时,看见他一对漂亮的桃花眼疑惑扇了扇,叶璟明心想,这本该是个白衣轻扇流连山野的烂漫少年,手里偏偏拿了剑。 拿的是一柄与他剑锋一样磕了个口的残剑。 叶璟明想起他的狼吟来,晃了晃神,就见眼前少年脸色转红,指着他冲在场剑盟中人吼道:“你们,怎敢叫一个身有残疾之人上场与我打架,你们这是轻薄了我,也羞辱了他!” 他这话取悦了潘阎,潘阎居高临下大笑说:“剑盟藏龙卧虎,实力岂是你这等黄毛小儿能揣测的,你不配与剑盟高阶的弟子打,只配与我这里的低等奴才对决。” 他意味深长说:“你再仔细瞧瞧,兴许连盟里这卑贱的洗衣奴才,你都打不过呢。” 少年咬牙,直呼他名讳:“潘阎,你别欺人太甚,他手中连武器都没有!” 潘阎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有弟子随手朝叶璟明扔了柄剑,叶璟明一把接过,却两手都握不紧,叫剑一下仓皇跌在地上,围观众人哄笑起来。 平民百姓和剑盟弟子都瞧了个笑话:“剑都拿不住,还有脸上台与人对决呢。” 潘阎在台上看着,快活极了,对周怀晏说:“开局就如此精彩,也不知一会儿徒弟将废物师父打趴下会是什么神情。” 周怀晏不断转玩着手里玉穗,看看场下僵持的二人:“我拭目以待。” 见叶璟明低头,呆呆看着摊开的空落落两只手,余穆尧有些不忍,咬咬下唇说:“你若是被迫上台对垒,就赶紧下去吧。” 也许日头太烈,叶璟明抬头看了看他身后那道残缺剑锋,其辉熠熠,其华灼灼,一时觉得万分眩目。 他也曾这样志得意满站在余穆尧那里,剑指妖魔,锄强扶弱,荡扫邪佞,如今却做了剑盟的伥鬼,甚至连伥鬼也算不上,做了一道随人欺凌的木桩而已。 此生,当真就如此了吗。 他迎着众人冷眼和笑闹,过往种种,穿进脑里,支离破碎中挤出些唐云峥的话。 “上轻下重”,“本有缺陷”,“巧劲”,“空子”,“不需气力”,这些词提炼到一块,要破开这局。 叶璟明走下台去,余穆尧松了口气,旁的人又纷纷起哄:“这剑盟的瘸子瞎逞能呢,还没开始就不战而败啦!” 潘阎瞧着,抱怨说:“好没意思。” 台下叶璟明仰起头,朝台上正看他笑话的红菱说:“红菱,我要你的剑。” 潘阎与周怀晏闻言不约而同瞧向她,红菱有些慌张,只得拔出剑来丢给了他。 她剑名唤“含水烟”,剑如其名,绵延的莹白的藤蔓长纹裹紧剑身,招法轻渺,杀人如隔水含烟,有影无形。 剑盟男子的铸剑,向来取天下最好的精铁为剑身,剑柄常花里胡哨,装饰繁多,使剑时要求些许握力,女子的剑则不然,考虑到女弟子体量和敏捷,剑身便会轻巧许多。 叶璟明从下头接过,握住了。他单手持着一把女子方才使的剑,握紧了,重新走上了台。 众人静默下来,周怀晏在楼上看着清朗日照下他持剑而往,铮铮挺拔的背影,手中一紧,潘阎在旁哼说:“搞得什么名堂?” 他又侧头看看周怀晏:“怀晏,你玉穗断了。” 周怀晏随手收进袖口里,笑笑:“无妨。” 余穆尧正色起来,看着身前黢黑丑陋那张面具,叶璟明握着含水烟,不急不徐指向他。 “我空手而来,不战而屈,才是真正轻薄了你,既然我如今能握剑了,那便来吧。”他剑指着余穆尧,面具下那双清俊眉眼缓缓舒展开来,“听说你是叶璟明门下的弟子,真不巧,我也是。” 第22章 “那便用他所授的剑招来与我打,如何?” 第15章 作弊 “叶璟明”这三字一脱口,立时在人群里掀起些波澜,余穆尧也不免正色瞧他,再开口时脸上有些负气。 终究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意气,行止由心:“我可不曾听说过还有你这么个遮遮掩掩的剑盟师弟,我可是师父下山后收的第一个弟子,他明明说往后不收徒的……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叶璟明随口说:“那便勉强算是个关门弟子吧。” “我不信。”余穆尧皱起眉头,“师父是被剑盟害的,你如今为剑盟做事,简直是污他名节,他虽已不在了,但你这种师弟我断是不认的。” 叶璟明心中一刺:“本就是戴罪之人,有什么名节不名节可言。” “谁准你这般羞辱他了?”余穆尧眉目一凛,随手挽起道剑花,在叶璟明身前凌厉一扫,“我体谅你身有残疾,本想着放你一马,你冒领他关门弟子的身份,如今在他身后还这样诋毁他,我现下不会放过你了。” 叶璟明饶有兴味说:“好师兄,倒叫我看看,师父的招数你学了几成?” 余穆尧不再同他客气,霎时点地而起,双手持剑迎面袭来,数道剑风贯做长龙,萦绕其身,剑锋的缺口是恶龙狰狞张开的獠牙,气势汹汹朝叶璟明咬来。 “慷慨之气,龙泉知我”,是叶璟明下山后惯使的剑招,如今看着,只觉得起手花俏,漏洞百出,他躲开剑风,握着手中的含水烟,手腕轻抬,剑身抵在虚张声势的獠牙处,气势陡然翻转。 余穆尧被他不费气力地破了招,讶异张开了嘴,看见面具下那双乌沉的眸子眨了眨,像是戏谑在笑。 余穆尧不服气地撤开了剑,往他下盘疾袭过去,如落叶松花,肆天卷地,擂台上一时飞沙走石,天地无光,他想想又觉得,这仿佛欺他腿脚不好,趁人之危一般,便放缓了些气劲。 谁料叶璟明仗剑便顶上他面门,含水烟堪堪擦过他下颚,惊得他一下跃开来,远远瞧见叶璟明若有所思打量着他的剑。 “你太轻敌了,但凡我还有些内力在,你此番不死也得削去半边脸。”叶璟明冷笑说,“你在擂台上放水,往小说是轻敌,往大说是自戕,哪有对决当口心怀仁慈的,轻贱了自己也轻贱了对方,叶璟明当初就是这样教你的?” 余穆尧听着,眼圈便有些泛红,他生得好看,眉目含情,一副委屈吃瘪,要哭不哭的样子,手中却持剑一抖,气势猛然凶狠了起来。 叶璟明拿他这模样最没办法,这也是当初十五岁的叶璟明方才下山,便被十二岁的余穆尧缠住的因由。 他缓和了口气:“明月在天,秋声在树,这招虽不似上招华而不实,接得顺序却不对,招术太慢,攻在下盘,太好被人拿住上半身的空子了。” “再来!”余穆尧拧着眉,眼尾泛起薄红,这一次,凶猛提剑攻向了他,他剑身灌注内力而来,剑未近前,震天动地的虎啸便扑面过来。 凶狂的气劲激得叶璟明袖袍翻飞,盈在半空,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肢来,他睁不开眼,脑中飞快思索着招数,勉力举起含水烟去挡,“兵”一声金石相交,杀招是化开了,但他手中仍是一下脱力,身子被气劲击飞出一丈开外。 叶璟明跌在地上,半天提不起气力,见余穆尧握剑缓缓朝自己走来,他勉强摸到跌落一旁的含水烟,欲图起身。 “起来。”余穆尧冷冷说道,夕晖撒落在他宽阔的肩头,背脊,叶璟明只见得眼前一片金花缭乱,唯独看不清他表情。 余穆尧动了动嘴唇,但再不多话,拔剑要去刺他,叶璟明终于挤出一丝气力来,孤注一掷举剑对向他。 众人目不转睛看着,潘阎见状兴奋拍起手来,扭头朝周怀晏说道,这师徒相杀的戏码,正到了高潮。 余穆尧毫不费力地挑开叶璟明手里的剑,含水烟再次哐啷落地,叶璟明朝后瑟缩一下,躲不开了,眼看便要见血,余穆尧却好似突然在半空滞住了一样。 他起手,明明往右挥剑,却偏向左边,有一股凭空生出的气劲打在了他手腕与肩关处,叫他各处关节发麻。 他划了四五下,气劲便打了他四五下,旁人眼中看来如同中了邪,使出的招数歪七扭八,台下百姓纷纷说,“这怕不是犯了癫痫”。 余穆尧气极了,他晓得是场上有人作祟。 他生气地看向叶璟明:“你打不过也就罢了,怎么还无端作弊呢?” 叶璟明得以喘口气,这时才勉强站起身来,余穆尧见作弊之人左右不现身,便干脆将手中的剑一把扔向他,逼得叶璟明连连后退,再次倒在地上,这时,有一道气劲打在他手肘上,袖里唐云峥那柄镜子掉下来,碎了。 叶璟明一怔,镜面破裂后才发现后边是一把弯刀,可藏在纤长的镜柄里,自在伸缩。刀身算不上长,甚至有些轻薄,但锋利异常,杀人正好。 余穆尧摆起一套拳风朝他杀来,刚到叶璟明面前就是一个滑跪,他膝头一疼,两眼一黑,再抬眼时看见叶璟明站直了身,居高临下提着短刀指向他的鼻尖,也是这么一瞬间,余穆尧伸手扯落了眼前人的面具。 四目相对。昔年如影随形,一朝兵刃相见,二人默然而视。 胜负已定,余穆尧站起身收了剑,他没再说什么,越过叶璟明,在台下一片嘘声里走了。叶璟明沉默片刻,复又捡起叫他打落在地的面具戴好,一瘸一拐下了台。 第23章 潘阎看着,未曾料到是这个结局,觉得大败兴致,直骂余穆尧就这点水平,一个残废的跛脚男人都没能打过,前几天败给他的剑盟弟子学艺学到哪里去了。周怀晏不语,有大弟子偷偷附耳说道:“这像是场中有人暗中相助,看起来仿佛有道隐形丝线在半空操纵了他,阻碍了他的动作,不是神仙就是高人,这般厉害,之前从未遇过。” 潘阎气呼呼甩手而去,一群人乌泱泱而来,又作鸟兽四下散去。日头落下山脊,明月初升,只留周怀晏一人孤零零站上了擂台。 他手里捏着许多散落的枣核,若有所思。 第16章 打趣 战事方休,结局似乎并不如大多人所愿,胜之不武的叶璟明除去白眼与奚落,没有迎来其他,他也不以为意,将剑交还给红菱,便见哄闹的人群散了。无人的目光愿在籍籍无名的跛子身上多加停留。 他便牵着来时那匹瘦马,缓缓往回走,山径昏黑,树影幢幢,一人,一马,未见月色相邀,只有晚风来和,山间风过,撩得枝桠轻晃,鹊声四起。 无光的阴天夜里,他还未辨得前方人影,远远便瞧见那双眼睛了,威慑的气息迫近前来,那沉沉碧色与山间野鬣如出一辙。 是沼泽狼犬,或是岩壁鹰隼。那人像候守猎物已久的山头领主,着急向他扑来,将他死死按进怀里。 身旁的马匹惊慌甩了甩头,蹄子在原地不安打转。 叶璟明被他闷在怀里,腰肢与后颈被牢牢箍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人好一会儿才松了手劲,叶璟明闷声说道,捎着些许鼻音:“放开,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唐云峥埋在他颈间愣是不放手,也沉声笑说:“不放,哪里来的大众,分明只有你我。” 叶璟明双手无措地拧着袖摆,这时推了他一推:“那也不妥,此地虽是人迹罕至,也非无人路过,你赶紧松开。” “不放。”唐云峥唇间呵出口气,缓缓吐在他耳畔,“正因为没人路过,我才好为非作歹呀。” 叶璟明气笑了:“你又胡说了……啊!” 唐云峥张开齿关咬了他耳垂一下,叶璟明这时厉色推开他:“你干什么!” “怎么能忍得住……”唐云峥嘴中喃喃说,眼尾沾着水色,脸色竟是比他还艳上几分,“你在台上穿着我挑的衣服,手里握着我的刀,你太好看了,你要杀了我了……” “胡言乱语什么,”叶璟明有些不自在地举手揉了揉耳朵,“不是叫你不要跟来,来了还要出手相助,招惹潘阎的注意,以后与我扯上关系可怎么是好……” “我还怕与你扯不上关系。”唐云峥神色温柔下来,捋了捋他肩上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怕他们做什么,有我呢。” 叶璟明心尖似被什么锥了一下,他拂开他,牵过马闷头便朝前走,唐云峥在他身后背着手哼着口哨,不急不缓跟着,良久听见前方的人小声问道:“你们普鲁人,见面怎么总是搂搂抱抱的。” 唐云峥不禁笑出声来,叶璟明一脸愠恼转过头,微微皱眉,薄唇抿作条线,显然有些困扰才问出这话。 唐云峥正色说:“吓着你啦,可是我们普鲁人对亲近的人都是这样的,这是习俗。” 叶璟明声音又压得低些:“你们说话也总奇奇怪怪的……” 唐云峥脸上也越发认真:“不奇怪,我们普鲁人对亲近之人向来如此。” 叶璟明似乎释怀,暗自舒了口气,唐云峥又说:“我们高兴的时候,还会与亲近的人亲嘴呢,这在我们那里,只是表达彼此亲密无间的仪式而已。” 叶璟明定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地偏过头看他,唐云峥绷着嘴角,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叶璟明认真思考了半天,就见唐云峥肩头忍不住抖了一抖。 叶璟明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巴掌扇他脑门上:“你是终于装不下去了吗。” 唐云峥打了个哈哈,长臂一伸将他搂在身前,脑袋枕着他的肩头,屈指将他眼前扰人的山野蚊虫赶走,叶璟明沉默片刻,又问他:“你是不是想与我交好,唐云峥?” 唐云峥心说,瞎讲,我明明想同你交欢。 叶璟明轻叹说:“我晓得你来历匪浅,我活不了太久,本不该与你过多纠缠,我想着今日别过后,你我当是阴阳两隔,却不想活着回来了,我能再见你,心里头总也是有些高兴的……” 他话音未落,被唐云峥猛拽到身前来,眼前那双碧绿眼里翠意流转,生动鲜活。 还不待他开口,叶璟明一盆凉水便泼下来:“若是从前的我与你相会,那必要对你刨根问底,再快意切磋三日三夜,若幸运一些,你我或成手足之交,只是如今之我,虽是高兴能再见你,却不愿与你再生纠葛了。” 唐云峥急道:“你畏惧剑盟,我却是不惧的。” “我从不惧剑盟。”叶璟明摇头,“我此生已如此,一死又有何惧呢,我只恐连累无辜之人,我肩上已有三条无辜性命了,再背上一条,我是万死都难辞其咎的。” 唐云峥听他言罢,面色愈沉,目光一闪,心中仿似另有盘算。 再抬头时他细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叶璟明听得不甚清楚,唐云峥已别开头,那阴沉眸光方才轻描淡写略过了他,昏昏夜色中仍叫人心惊。 第24章 唐云峥随手塞了颗枣子进他嘴里,岔开话去:“我说今日那个与你对决的年轻人,仿佛与你相识。” “唔,”叶璟明嚼着,觉得清爽甘甜,随口说,“刚下山时误打误撞,见过一两面。” 唐云峥抗议说:“你分明说你不收徒的,璟明骗我。” 叶璟明仔细想想:“确实算不得徒弟,当初被缠得不行,只略微教过一招半式,却不想他如今都融会贯通了,就天资上看,他算得上个习武的好苗子。” 唐云峥自己起得头,如今却不乐意了:“哎,哎,说是只见过一面,怎么一谈到他,嘴里滔滔不绝的。” “哪里滔滔不绝,”叶璟明皱起眉,“话说回来,他确实有些天资,只是我那会儿初初下山,所使剑招总有许多虚华不实之处,不免有些误人子弟,若还能再见一面……” 唐云峥慌忙捂住他嘴巴:“不见了不见了,这辈子都见不上了。” 叶璟明斜眼过去:“你这么盼着我死呢。” “哪里话,”唐云峥袖中的枣子被他接连捏碎,一颗连一颗扔在山道上,“谁曾想到你好他那口的,白得跟只羊羔似的,脸上总要哭不哭的。” “早知你好那口的,我也会呀。”他端过叶璟明下颚,眼尾生硬挤出些几滴泪来,叫他看向自己。 叶璟明额角青筋微跳,一把撇开他:“你别恶心我。” “你倒与我说说,教了他几招啊。” “忘了。” “忘了是几招啊。” “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肚子饿了,你身上可有银两,够不够吃上两碗馄饨。” “有些余钱,能吃两碟荤菜,还够饮两杯小酒。你当初教了几招啊,是怎么教的,要牵手吗,要揽着腰吗,是这样,还是这样啊?你躲什么,你也教一教我嘛……” “……” 乌云之上月华初初展露锋芒,曲窄山径的视野也拓开些去,一时马啼声疾,春风得意。 第17章 梦魇 周怀晏做了个梦,他常梦到这个梦。与其说是梦,每每不过是昨日重现,持刀者仍旧是他,受刑的也还是那人。 是为梦魇,或是心魔。 梦里叶璟明钉在那张刑床上,四截半尺的铁钉完整穿过他的手腕和胫骨,他有一具相当漂亮的武者的身子,肌肤雪白,腰肢劲韧,长而有力的四肢这时缓缓垂落下来,黑红的血液一滴一滴顺着修长的寒玉一般的指尖往下淌,不难看出这也曾是握得起剑的。 他双目始终闭着,好似已死了,乌发滚落在胸前,掩盖着他光裸的胸腹,试图掩去那些新旧相交的疤痕,刀口,和烙出的血印,只汩汩流出的新鲜血液叫他骗不了人。 他整个人都浸在血泊中,再无一处是便于再次下手的干净地方,周怀晏在一旁冰冷冷看着,潘阎在他身后兴奋地盯着他。 他附在周怀晏耳边轻声说:“得想个办法,使他叫出声来,让他喊痛,让他向我求饶。” 周怀晏突然说:“喊痛你便会放过他吗?” 潘阎一怔,周怀晏方才缓缓扫过的余光里,好似有无比的仇恨与厌恶,这叫他愠恼,再一抬眼时,却见周怀晏手中挑起一把细刃,掐起刑床上叶璟明的下颚。 他细长的手指掰开他的唇,将刀锋抵进他嘴里,冷漠说道:“不会说话?舌头这不是还没有割掉吗。” 潘阎眯起眼,在旁抱起双臂。 叶璟明没有反应,眼睫同乌黑鸦羽一般沾着血与污垢,濒死一样垂落,脸被迫抬起,尖锐的冷器抵在他嘴里,寒芒映在他狰狞的割裂的半边脸上,有种谲诡的冶艳。 周怀晏心头一跳,他稍用了些力,叶璟明舌头流出些血来,淌过唇角,沿着喉结滚落下去。 周怀晏转头对潘阎说:“变哑巴了就没有意思了。” 他低下头仔细挑了把更细些的刀刃,刀锋上镌有细细小小的弯钩,他抬手,把钉死叶璟明右手的长钉一下拔出。 溅出的血喷了潘阎满袖,潘阎眼光越来越狂乱,他不以为意,甚至饶有兴味地舔了舔下唇。 叶璟明腰身猛地一弹,长白的颈项高高仰起。腰背又猛落回嵌满铁钉的床上,他喉中终于挤出破碎的呻吟。 “好,好,这下好了!”潘阎大笑着,指着叶璟明说,“再多让他叫叫。” “你潘爷爷杀鸡,不就图听个爽快嘛!” 他说,情不自禁拍起手来。 他看见周怀晏沉思片刻,抓过叶璟明无力的手,拿起那把带钩的弯刃,沿着汩汩流血的拔出长钉的血口,挑开了手腕的皮肉,细细割去他右手筋脉。 那些弯钩一点点生食着完好的血肉,手筋完全被割裂时,叶璟明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周怀晏故技重施握起他的左手。 这次叶璟明仿佛咬碎了牙,愣是垂着头一声不吭,他便从刑架上拧起根狼牙棒子,狠狠砸向他的右腿。 他分明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叶璟明终于叫了,那声音很大,很凄厉,又迅速萎落,他彻底晕厥过去。 周怀晏面色苍白,额上细细密密布着汗,好似如同受刑的人那般虚弱,他身子有些摇晃地转身对潘阎说:“叫了。” 他再次割裂叶璟明的手筋时,喷出的血溅在了潘阎脸上,潘阎抹了一把脸,拍拍他的肩愉悦说道:“怀晏,这几日你辛苦了,且先歇歇。” 第25章 周怀晏知道,从这话开始,潘阎将视他为至交心腹,但这还远远不够的。 潘阎为人残酷,行事乖张,他性子太鲜明了,弱点便也一样,这个人,日后一定会被他收拢在掌心里,跳不出去。 他于是笑笑,将手中刑具扔了,搂上潘阎的肩膀:“今夜此等快事,潘兄,不去我处饮一杯吗?” 他方才那些苍白和脆弱算不得什么,叶璟明也,算不得什么。 反正叶璟明已经快要死了。 他不过同潘阎喝了三日酒,体已地点拨他三两句话,便将那人哄得接过了六王爷交于剑盟的差事。 潘阎走了,叶璟明却还是要死。 他没有再对他动刑,他甚至手忙脚乱地试图修复那些被割裂的脉络,他求了他能求到的所有人,用上最好最贵的药,请最精湛最老练的大夫,试图捡回叶璟明的一条命。 但叶璟明眼底没有活气,他沦落至此,从不因为潘阎手段有多毒辣。 周怀晏于是找到了孙闻斐。 他第一次看见孙闻斐,那人凤眼细长,眉色寡淡,嘴唇极薄,如同抿着极锋利的刀刃一般薄,他穿着一身冷灰的直裾,两手轻挽着袖口,乍看倒有些温文儒生的模样。 他打量着孙闻斐,偏偏是这么一个面相凉薄之人,偏偏是他,最懂叶璟明。 他二人相对坐着,周怀晏称赞他施了好计,才能一举拿下叶璟明,又问他,为何不在劫狱当口立即逮捕叶璟明,就不怕他日后出逃吗。 孙闻斐:“你们不一定能拿住他,我也不一定,能在当时与日后摧毁他的,只有让他自己背上人命。” “他觉得自己害了人,他内心就坍塌了,只有他自己给自己筑一个心魔,才能叫他束手就擒,他的命与声名也一同随之而去,这对你们剑盟来说是极好的事。” 周怀晏仿似一脸了然,又抬手为他斟了杯茶,这时背后的屋子里传出些动静来。 也隐约泄出一丝血气。 孙闻斐皱起眉,挑目看看,握起桌上刀鞘起身要走。 “他没死。”孙闻斐沉下脸,道,“你们剑盟做事,手脚不干净,把剩下的钱结给我,我不会再同你们做买卖。” 周怀晏也不挽留,在袖里掏出一枚钱袋扔给他,孙闻斐掂一掂,转身就走。 周怀晏回到屋内,榻上的人眸子睁开了,极黑极深,眼底盛着滔天的火光,便是此时他经脉尽断,周身沐血,也有吞天之势。 和游隼峰上如出一辙,快意与恨意,一样纯粹,一样地……摄人心魄。 他那只皮肉被尽数挑烂的手,颤抖地试图去抓周怀晏的袖摆,他抓住了,并在上边留下森森血迹。 他苍白的嘴唇动了一动,他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周怀晏笑了,他垂下眼,目光倨傲里又夹着些怜悯,看着叶璟明:“叶璟明,你明白了没有,剑盟能经历三个朝代而屹立中原武林不倒,靠得从来不是绝顶的剑术和如你这般的高手。” 叶璟明只是说:“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周怀晏收了笑,掰开他的嘴将参片生硬地塞进他舌根去。 他冷冷说道:“你活着,我等你来。” 叶璟明软滑的舌头和粘稠的血,拂过他的指尖,拂过他肮脏梦境的尽头。 周怀晏醒了过来,在一片不堪启齿的濡湿里醒来的,他抚着额头,无力地倚着床梁,气喘吁吁。 红菱在屋外敲门,告知他到了向盟主问安的时辰了。 第18章 反转 周怀晏看见自己的父亲,穿着一身绸光里衣,散漫瘫倒在那四只雄浑的虎狮兽抬起的鎏金盟座上,由上至下传来药酒的味道,名贵,但怪异,难闻至极。 周怀晏躬身在下候了片刻,又连喊了他三声,周恒方才抬起头,眼睛眯起,又黄又浊。 他两鬓生出几簇白发,眼睛挤起来,眼纹便推到鬓角处去。他看起来老了许多,神志也不大清醒。 周恒甚至在座上拍了拍,说:“上来坐。” 周怀晏头更低几分:“儿子不敢冒犯。” “怎么呢,”他扭了扭身子,“这里不好看吗,还是坐得不舒服?” 周怀晏:“这是盟主的位置,也是父亲的位置,坐在其上就是剑盟的主子,而剑盟也永远只会有一个主子。” 周恒原本在咳的,咳得快吐了,周怀晏说完,他侧头含了口土黄的酒,便好些了。 良久周恒方才说:“你不坐,潘阎可就要来坐了。” 周怀晏心头一梗,冷声说:“他没有这个胆子。” “他当然没有了,他不止没有胆子,他还没有这个能力。”周恒不知何时端坐了起来,手指虚划一指座下,目光茫然,“但六王爷有,你有。” 周怀晏于是整个跪了下来,四肢伏地:“儿子是万万不敢想的,儿子与潘阎交好,只是为了打听王爷那处的信报,我所打探和操纵的所有事,全为壮大剑盟,只为剑盟,也只为父亲。” 周恒脸上堆起些笑,看不出信与不信:“说说看,你探到什么。” 他两鬓斑白,气喘如牛,说话都仿佛接不上气,如今坐在位上,气魄早不复当年。 周怀晏却不敢怠慢,他掌心溢出的汗,在低矮的地阶上留下道分明的水渍。思忖再三,他说:“潘阎是六王爷与其胞妹私生。” 第26章 他将杀锏尽数抛出,没什么比这更好挖掘和把控的皇室秘辛了,座上不语,周怀晏咽动一下喉结,许久,才悄然抬头觑视一眼周恒。 他看见周恒昏茫的眼底里戏谑和促狭之意。 周怀晏冷汗津津。他一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周恒这时才端正坐直了身子:“潘阎待你倒很好,这都与你说了。” 周怀晏说:“他残忍,狭隘,锱铢必较,但为人其实极其愚昧,是个极好拿捏之人。” “看你二人平日同盘而食,不想你对他评价倒是不高。”周恒笑说,意有所指,“不过,愚蠢的人是最好做傀儡的,太聪明的,有时反而连棋子都当不上。” 周怀晏长叩一个头,避而言其他:“父亲睿智,但六王爷恐怕不是想拿他为傀儡,王爷爱重潘阎,手中权柄种种,倾囊相送,所以潘阎如今行事才这般嚣张。” “爱重。”周恒喃喃,重复了这个词,“所以才把手伸到了剑盟来,要将我剑盟百年根基,拱手送于潘阎?” 周怀晏旁敲侧击:“剑盟势大,王爷自己恐怕也有些从朝堂伸手到民间来的意思。” 周恒指尖点着虎狮兽的鬃毛,大殿便静得这剩这点声音。 “那你再说说,我坐在这里,几时会被王爷拉下马去。”周恒倾头喝尽那壶酒,四肢大大摊开,酒水恣意晒在胸前,放浪形骸至此,仿佛已近末路。 周怀晏一顿,拱手稳声说道:“儿子只知,剑盟如参天老树,其下看似盘根交错,深长复杂,而使其巍然百年而不倒的根须,从来只有其一。” “这根在,剑盟才在。父亲在,儿子才在。” 周恒手里的酒壶歪了,骨碌碌滚下阶去,落在周怀晏身前。 一并落在他身上的,还有周恒扬手劈下的文书。座上周恒慵懒说道:“好儿子,为父年迈体乏,有些事处理不来,还要请你好好替我理清罢!” 大殿的门轰然闭上,周怀晏脸色青白地从殿内走出。 六王爷野心太过,兵营与民间皆要插上一手,近一年普鲁屡在边境作乱,皇帝疑心其串通谋反,日后免不得上演一场手足相残的戏码,如今暗中命剑盟逐步蚕食其在民间的地盘。 是为隐忍不发,只待秋后清算。 周怀晏大悲大喜,悲是,他讨好潘阎,深入六王一党的功夫尽数作了白纸,喜是,他如今还有回头的余地,勉强捡回一条命去。 他跌跌撞撞回到住处,红菱在门前迎他,说潘阎来找他吃酒,结果自己先行饮醉,倒头睡在他房中。 周怀晏进了屋子,见潘阎四仰八叉躺在塌上,醉了又似没醉,见他进来,便直招手。 “怎得这么晚才回,”潘阎红着脸打起酒嗝,言语中也不客气,“可是那老头又找你麻烦,克扣你银钱了?不要惧他,我在禹城新设了一勾栏,那里的帐目你改日去管一管,抽些出来就是了。” 周怀晏吩咐下人拿碗醒酒汤来。潘阎便说:“不吃醒酒汤,你既然回来了,便再与我喝酒,再喝两盅,你我今夜不畅饮至天明,不休!” 周怀晏说:“那便不醒酒了,拿碗冰镇梅子汤来,驱暑,味甜,你极是爱喝。你若还不困,我再同你对饮。” 潘阎含糊应了一声,勉强答应,张开双臂:“还是怀晏懂我,怀晏最好了。” 周怀晏便上前替他掩了掩被角,潘阎眯着眼仰倒在他乌黑的身影里,逐渐合眼睡去,周怀晏举手轻轻放下帐幔。 他迈出房门,对红菱吩咐:“日后他再来,往屋内薰炉里加一味玉树。” 红菱一惊,脱口说:“可玉树……” 周怀晏冷眼打断她:“只管放就是。” 红菱便不敢再言其他,周怀晏又问:“魏坚与另三名弟子失踪一事,衙门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红菱见他面色不善,也不免畏缩几分,“少主上回提到发现魏坚焦尸的地方离叶璟明住处不远,可叶璟明与魏坚虽有冲突,就他那残废身子,怎么想都不会是犯案之人。” 周怀晏沉默片刻:“你上次所提的叶璟明身边那个普鲁人,可查清楚了?” 红菱半天才颤颤说:“也,也没有。我遣人找守城官要了来往禹城的普鲁人的文书,没有一个能对上那人的特征。” 周怀晏冷冷扫视过来,她慌忙跪在地上:“弟子再去找!” 周怀晏哼了声,背过身一甩长袖:“不必了,今夜便将他二人一并带回剑盟。” 红菱黑着脸,一头热汗赶来叶璟明的草庐时,远远便见那两人黏糊在一块,嘴上吧唧个不停。 转眼迎来立夏,傍晚也闷燥起来,唐云峥早早挑了几担水,藏在阴冷的窖里,天光时又上山采了桑葚,葡萄,李子,杏子,洗净浸入水里,傍晚饭后拿出来吃,味道和时候正好。 他从地头里挖了山药来,借来白糖熬成浆,裹在煮熟煮透的山药上,一口下去,香甜又绵软。还剩下些糖浆,唐云峥闲来无事在石盘上拉了糖丝,画了个猴子捞月,模样倒也栩栩如生,他纯粹画来哄叶璟明的,图他一乐。只是叶璟明嫌他幼稚,一口咬碎了它,又捂着腮帮说甜得牙疼。 红菱眼见他俩手里瓜果一个接一个不带重样地往嘴里塞,果皮都落了一地,一见她来,又急冲冲捂住果盆藏进屋里,生怕她捞去一点便宜。 第27章 红菱喉中焦渴,本想落座讨个瓜吃,一见他俩这样子,气得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去,那两人还要拿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对她指指点点。 她解开腰间的水壶,仰头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才按下暴躁的心绪。 她说:“叶璟明,主子喊你二人立刻到剑盟去。” 她指了指唐云峥:“他也务必去。” 叶璟明皱起眉,刚要开口拒绝,唐云峥在他身后捂住他的嘴巴:“我去我去。” “我去剑盟庖房里给你偷只鸡来,明日便做道草菇炖鸡吃,好不好。”他枕在叶璟明肩上同他咬耳朵。 “不好。”叶璟明严厉说,“你不许去剑盟。” “可是你前脚走,我后脚也要跟着去,如今还有匹马让我骑着走呢,不必费太多脚程。”唐云峥笑眯眯同他商量,“你可怜可怜我,就让我骑着马去吧。” 叶璟明知道也管不住他,周怀晏若铁了心要寻他二人麻烦,下回便会遣人持刀来拿他,左右也逃不掉。 他衡量片刻说:“我会和周怀晏说清楚,你不许进去,不许见他。” 叶璟明叮嘱再三,唐云峥已一扭头转身去找马玩了。 红菱本以为要动粗,未曾想他二人这样配合,便听见唐云峥大声叫起来:“这匹马瘸啦!” 红菱眼皮一跳:“瞎说,明明来时都好好的。” 唐云峥讶异指着弯下去的马腿:“唉,那看来是突发隐疾了。” 两人定睛一看,方才威风凛凛立着的一匹枣红马,这会儿还真是不声不哈歪了条腿去,跪倒在地上,任人怎么鞭打都不动弹了。 红菱还在愣神,唐云峥已一溜烟把叶璟明扶上马,又神采奕奕跨上去,要与他同骑。 叶璟明推拒一下:“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唐云峥一笑,从后头把他牢牢收拢在怀里,圈紧了,又握住他的手,“总不能要我与她同骑吧,还是她想与你同骑?那更不行了,你们中原人不都矜持得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我都明白,她难道不明白?” 叶璟明压低些声音,侧头凑近他悄声道:“你小点声,我是说,你刚才是不是还把人家马给弄瘸了,咱俩没钱啊,赔不起的。” “她又不知道。”他软软绒绒的发顶挠着唐云峥的下颚,挠得唐云峥心里发痒。 他也刻意压低些声音:“知道了又怎么样,她又打不过我。” 他二人亲密无间贴在马背上,窃窃私语,自以为藏得很好。红菱气得发抖,夜风拂面,艰难吹散了她下马揍人的冲动。 红菱本以为此行须得押着人回去,如今她却咬牙切齿,手中马鞭狠狠一扬,骏马一声嘶鸣,离得身后二人足有半里地之远。 作者有话说: 红菱:我好像一条狗走在路上,突然被踢了两脚 第19章 剖白 赶到剑盟时,唐云峥将叶璟明扶下马来,他的手搁在唐云峥掌心里,如同一片雪般。 叶璟明下马时踉跄一下,好不容易站住了脚,低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唐云峥粗糙的指腹搔了搔他手背,叫他回过神来。 他将唐云峥往身后扯一些,对红菱说:“我先去与周怀晏交涉,如果他非要见他不可,你再领他进去。” 红菱便也勉强同意了,喊来驻守的弟子看住唐云峥,领着叶璟明迈进门去。 唐云峥这会儿倒也不捣乱,只是紧了紧他的手:“我等你,早些出来啊。” 叶璟明回头瞧了他一眼,他碧绿的眼底写满关切:“别怕。” 红菱哼了声推着叶璟明朝前走。 她厌恶极了这二人惺惺相别的场面:“不懂感恩的东西,主子待你这般好,不过是叫你过来问个话,好似要了你的命似的。” 叶璟明淡淡说:“你们像苍蝇一样恶心烦人,我赶又赶不走,只好能躲就躲了。” 红菱先前挨了周怀晏的骂,又与他二人同行听了一路废话,心头烦躁,听罢举手扇了他一巴掌。 叶璟明被打得偏过头去,额发下黑深的眼睛垂着,许久才抬起,暼了她一眼。 红菱心中一惊,她只觉后颈发凉,不免左右看一眼,才梗着脖子道:“你对少主不敬,这一巴掌,我是替少主打的。” 叶璟明轻蔑说:“倒是只好狗。” 红菱咬紧唇,打完才知道后悔,极是怕他告状,虚张声势说:“你与那个呆头笨脑的普鲁人要是敢有什么歹心,少主必要叫你们好看。” 叶璟明怼她毫不费力:“看来你们没有查出他的底细,你连呆头笨脑的人都拿捏不住,那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红菱总在他二人身上吃瘪,气鼓鼓说不出话,迈进门内时,她突然回头森然说道。 “你俩若有什么不为人知之事,审审便知。” “你又要害死人了,叶璟明。” 叶璟明抿紧了唇。 周怀晏在湖心亭中接待了他。 这处湖面沉如碧玉,其上布置着各色娇俏睡莲,白玉长明湖灯,打点精细,错落有致。周怀晏在亭内候着他,衣着也极是讲究。 红菱躬身与周怀晏禀明了情况,周怀晏打量一下叶璟明,目光停在他脸上,皱眉问:“你挨打了?” 叶璟明不语,红菱慌忙跪下解释。 周怀晏:“滚下去自领二十个耳光。” 第28章 他又问叶璟明:“你若是不解气,不然你亲自动手?” 叶璟明冷冷回道:“不必。” 周怀晏:“也是,脏了手。” 红菱脸色一白,身后的弟子很快将软在地上的她拖了下去。 叶璟明眯眼看着他:“她帮你说话,你却要打她?” 周怀晏将茶具洗净,细长的指尖捏着茶匙探入罐里,仔细挑了最上等的茶丝。 他将冲泡好的茶汤倒入杯里,冲叶璟明示意:“那又如何,她打了你。” 叶璟明与他相对坐着,垂眼看着那盏沉绿的香气四溢的茶水:“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你平日里就是这么训人的。” “我不会这样待你。”他只是说,两手捏着杯要敬叶璟明,叶璟明许久不动,他缓声道,“龙眼浮翠,雪山流泉里舀的水,高山岩壁缝里摘的茶胚,一年只产两斤,不喝可惜。” 叶璟明纹丝不动,他叹了一声,随手泼掉了:“好吧,不能与你共品,才是真正可惜。” 叶璟明不想再同他废话:“潘阎回来了,你想做什么,你准备何时再对我动刑?” “因为这个你才避我如蛇蝎吗,”周怀晏有些歉疚地看着他,转瞬又浮起些笑意,“潘阎回来了,但他活不久了。” “叶璟明,我不必再对你动刑,你也不必死了。” 叶璟明挑起眉头,很快会意:“他在你这里没有利用价值了?” 周怀晏不答这个,自顾自说:“你以后就留在剑盟,养好身子,你的事……我找了都城的御医来,他近期会告假到剑盟小住一段时日,好好梳理你的经脉和右腿。养好了后你又可以重新握剑,可以换一种身份活在剑盟,想收徒也好,想再次扬名江湖也好,就这样,留在我身边……” 他模样竟有些期许,叶璟明歪了歪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周怀晏神色一僵。 叶璟明收了笑,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若是说这个,你说完了,我该走了。”叶璟明拂袖起身,“哦对了,与我同行的普鲁人,不过是个来往中原和普鲁卖货的普通商人,他憨厚但真诚,脑子不算灵光,搞不懂你们肮脏龌蹉的心思,他是误打误撞与我相识,你别再打探或是误伤他。” 周怀晏一下伸手紧拽住他,叶璟明扯不开来,厌恶地低下眼去。 周怀晏眼中有些哀伤:“你曾救过我一命,难道在你眼里我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我当初伤你,是因我保不下你,我对你用刑,是当时情境下不得不这么做。” 他手中又紧了些,拽得叶璟明腕骨生疼,旧疾叫嚣起来。 周怀晏继续说:“我并非向你邀功,我今夜将心事全然坦白,是想你正眼看待我,看待这件事。” 他抬起脸,神色与姿态竟有些低微。 叶璟明手腕钻心一般疼,他隐忍不发,只是垂眼问道:“如果潘阎如今还能为你所用,你今夜待我是用刀还是用棒呢?” 周怀晏一愣,叶璟明面无表情抽回袖口,背过身。 “就算潘阎今日站在这里。”周怀晏端坐回椅子里,叫住他,“我也不会让他再伤你分毫。” 叶璟明背对着他,无比厌烦:“你一反常态,到底意欲何为?” 周怀晏低声说道:“叶璟明,我保下你的命,我留你,是因为我惜才。” “你我的心意与抱负,实则是一样的,你我本应结为手足兄弟,仗剑江湖,同仇敌忾。” 叶璟明冷冷驳他:“我的心意是希望剑盟覆灭。” 他一脚踩进自己的局里,周怀晏笑了:“剑盟覆灭了,还会有下一个剑盟,朝廷会源源不断布下一个接一个的眼线、伥鬼、走狗,多的是为朝廷遮羞作恶的盟会。打根里就烂透的东西,剪其腐败的枝桠,却不拔其根须,只会生长出更恶劣的果实。” 叶璟明果不其然转身正视他,皱眉问:“什么意思?” “我早就跟你说过,剑盟能屹立百年,靠得从不是区区几名高手或是武林秘籍,它错综复杂,一边为朝廷做事,一边又借朝廷名义向百姓施压敛财,各路高官富贾与之多有牵连。”周怀晏打量着他,“我将这些说与你听,是因我与你同样憎恶剑盟,憎恶这种欺凌百姓的糜烂风气,但我势单力薄,我扳不倒它。” “假使它倒了,也会有新的盟会取代它,人或许能杀干净,罪恶却是遏制不住的。”周怀晏扬了扬下巴,讽笑说,“就好比你,如今身上藏了剧毒,我若对你用刑,毒物混在血液中,沾上便会致命吧。” “你这小把戏骗骗潘阎也罢,骗不过我。”他两手叠在膝上,又体贴诱说,“扔了吧,不慎伤了自己就不好了。你就算以命换命,杀我一人又如何,潘阎活着,孙闻斐活着,那襁褓杀手一案当真明了了吗?三名婴孩就白白枉死了吗?” 他始终监视着他。 叶璟明听到最后,别过眼去,神情似有动容,周怀晏打蛇上棍。 他缓缓吐出他的目的:“我既颠覆不了它,我便要主宰它,我做了这许多不堪的事,不过是为等这样江湖清朗,世风祥和的一天。” “璟明,你我所愿,原是一样的,我以为,你应该懂我。”他志得意满,再次朝他伸出手。 叶璟明于是如他所愿,也朝他伸手过去,周怀晏目光灼灼,扬起笑来。 第29章 “啪”一声脆响,叶璟明干净利落地拍开了他。 周怀晏错愕,手一时滞在半空。 叶璟明神情仍是清冷如斯,他说道:“我身虽残了,眼却不盲,不能因我曾经识人不清,如今看人也蒙纱隔雾。你为与潘阎交好,在我身上动用重刑,虽口口声称忍辱负重只为一洗剑盟风气,结果却无非为抬升自己,日后能否重塑江湖风气,只凭你如今一方煽动之言,是远远不能够的。” 他仔细想想,又说:“你所做种种,极为阴损,或有谋略,却断不能称作抱负,我不愿与你这等人为伍。虽不知你在我身上还能图谋什么,但你要借此招徕我,是不必了。” 周怀晏方才一腔招揽与热忱尽数扑空,心神剧荡,他一字字听完,两手死死按着圈椅,面上不见动怒,反缓缓翘起唇,讽道:“好,好,说得有理,你一个废人,还有什么好留的,是我多言了,你现在便滚出剑盟去。” 叶璟明遂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周怀晏垂眼静坐良久,突然侧手一把将桌上失温的龙眼浮翠打翻,大喊红菱过来,红菱捂着脸跪在他身前,见他紧咬下唇,眼尾因心绪过激泛起薄红,瘦长的五指紧握成拳,连连叩打桌面,划出血口来。 他似是不觉,口中嗔怒道:“我一颗心,只差刨开摊在他眼前,哈……哈,让他走,让他走,这下可遂了他的意了,我怎么能遂他的意……!” 红菱从未见他这样失态,顾不上自己面目红肿,忙抽出巾帕替他擦拭,又仔细挑捡他伤口里的瓷片碎屑。 他问:“外头为何这样吵闹,吵得我头疼。” 红菱有些慌乱说:“弟子们一时没看住,叫门外那个与叶璟明同行的普鲁人溜了,正四处抓人。” 周怀晏一听这三字,有些颓败地垂下了眼,一时竟是心灰意冷:“先别找了,吵得要命。” 红菱说:“主子何必在这种养不熟的狗身上过分用心。” 周怀晏举手痛苦地揉了揉眉心,片刻抬起眼,对她说道:“明日一早把叶璟明通缉图纸贴到榜上去,将他还活着并被潘阎虐打的消息散布出去,重掀姜荼姜靡一案,叫百姓皆知这事与潘阎、六王爷有所关联。” 想想又说:“将那摸不清底细的逃跑的普鲁人也一并缉了,暗地里探不到的东西,不妨放到明面去探,反有奇效。” 红菱一时愣住:“那普鲁人怕是没有被缉拿的因由。” 周怀晏眉皱得更深,不耐道:“没有因由便创造因由,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吗?” 红菱慌忙领命。 周怀晏这才正眼看她,见她高高肿起的一张脸,便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红菱疼得倒抽口冷气,微微别过头去。 周怀晏柔声说道:“疼吗?” 红菱咬着唇:“是我不该对少主在意的人私下动刑,是红菱越矩,少主罚的是。” 周怀晏心内嗤笑,却从怀中拿出伤药递给她:“乖孩子,叶璟明于我,如今另有所用,你动他还早了些。” 他语气放轻缓些:“叫你受委屈了,希望红菱不要怪我。” 红菱受连连摇头,宠若惊地看着他,几欲落下泪来。 他遣走了她。 亭中又静下来,周怀晏一个人瘫在椅子里,看着叶璟明方才落座的椅子,空空落落的,那人半点气息不曾留下。 他又自嘲想,叶璟明评他,倒是句句到位。 作者有话说: 小叶人间清醒,去我wb看我给小叶和小唐约的人设图:@阿相今天努力了吗 第20章 不轨 叶璟明在亭台高处眺望,见剑盟内乱作一团,他们撑着伞,举着火把,摩肩擦踵,在骤降的大雨中四处找那个偷跑的普鲁人的身影。 始作俑者这时从身后扑上来,揽住了他,兴高采烈喊他:“璟明!” 叶璟明斜了他一眼:“好玩吗?” 唐云峥一手拎着扑棱的两只肥鸡,挠了挠头:“不好玩,我许久等你不来,便说要去找你,他们又不让,索性便借尿遁偷偷溜走。” 他把手往前一递:“我没寻到你,但摸进一处院子里去,里面的鸡各顶各的肥,我下次还来。” 他手中之物尾羽曳地,毛色光洁,极是绚丽,叶璟明借着幽微火光定睛一看,分明是一蓝一白两只孔雀,此时被他逮在手里,漂亮的冠羽都无精打采地焉落下来。 唐云峥兴致勃勃地提议:“璟明你说,是清蒸还是红烧?” 叶璟明不答,目光扫过他英俊的脸庞,又落在了他肩头。 他伸手去拂唐云峥的肩膀,唐云峥突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却还是被叶璟明一下捏住了肩,叶璟明拈着一根软白的细绒,笑笑说:“你肩上,是沾着雀羽吗?” 唐云峥退开一步:“我只顾一头扎进去,一时不注意,又下了雨,搞得全身脏兮兮的,回去得仔细洗洗。” “是吗,我替你拍拍。”叶璟明再一探手,这次被他一下抓了手腕。 叶璟明冷冷挑起唇来:“怕是洗不净了,这股子血腥气,蒙上一层外衣扎进孔雀园里怕也掩盖不住吧。” 唐云峥喉结咽动一下,片刻笑说:“他们追我的时候,我肩后中了一刀,不慎受了伤。” “撒谎!”叶璟明厉声说道,气势陡然一变,“你身上有血气,和很淡的香烛气,是剑盟内阁佛龛特有的那种烛香。” 第30章 他欺近唐云峥,细长苍白的五指张开,上前扼住他颈项:“我当初被拖打至内阁门前,去过那里,那是他们收发情报的地方,且不破玄门机关根本进入不了,你不但去过,你还因为闯入那里而受了伤。” 他抬起脸,一双明玉般的眸子在夜下极深极亮,他强行扼住唐云峥,将他逼至墙角,截了他的去路。 “你一口中原话说得流利,你内力深不可测,可离十丈之远借物隔空杀人,你破了剑盟内阁的机关,甚至在被追拿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你去那里,是因为你想要佛龛内的东西,让你这样冒险的唯有情报。”叶璟明将心中推测缓缓道出,他勉力捏着他的喉结,另一手抵在他胸前,只有这样,才能徒手一击拿他性命。 “你要情报,你是普鲁潜入中原的密探。”叶璟明几乎是笃定地说。 唐云峥从最初的错愕,平静,到最后眉目微弯,他饶有兴味地听完,放任自己的要害捏在他人的手上。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见叶璟紧抿着唇,目光灼然盯着他,觉得有趣,便忍不住低下头凑近了一些。 二人离得极近,两瓣唇好似只差一寸,便要相吻,唐云峥低沉沉笑说:“我的璟明,总是这么厉害啊。” 反是叶璟明不自在地倒退了一步。 唐云峥这下不依了,毫不顾忌地任由他捏着自己喉咙,明明稍一用力就能致命,他也不管,他甚至一把握住叶璟明搁在胸前的手,将人拽得更近一些。 他眼中夹着些促狭的笑意:“你再说说看,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叶璟明手举着不敢松懈,他手筋被挑断,没有丝毫内力,他只能抓住唐云峥先前的这点空子,才能不落下风。 唐云峥或许欺他身残,丝毫不惧他,又或许武功高深惊人,压根不需惧他。 ……这人一点不像被人拿住命脉的样子,甚至,甚至有些轻薄。 这离得太近了,叶璟明一只手被他紧紧掐着,丝毫挣脱不开。 叶璟明气得瞪了唐云峥一眼:“你定是潜入中原来窃取情报的,你,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唐云峥一想,倒没有否认,他不仅窃取情报,他还想偷人。 他还有些心虚,心怀不轨说轻了,他偷偷搂着叶璟明睡觉的时候想的那些事可要比之险恶得多。 叶璟明见他沉默不语,便当作是默认,遂冷声说道:“如今中原与普鲁交恶,纷争不断,你是普鲁的密探,我断不能与你为伍。” 唐云峥被扒底细后,好似更不要脸了些,他连伪装都懒得伪装,只是漫不经心“唔”了一声。 他亲昵地磨蹭着叶璟明那只手,又抓着握到胸前来:“你既不问我窃的什么情报,也不说将我扭送官府,只说不和我做朋友了,你是气我骗了你,在和我闹脾气吗?” “既然你不想杀我,我一会儿回去就什么都告诉你,你别生我气啦。” 叶璟明额头上的青筋隐忍地跳出两根来。 他最终放下了手,甩袖欲走。 他冰冷冷道:“我确实不想杀你,但我也不想与你共处,你我二人道不同不相……啊?!” 叶璟明被身后那人一把拽住手肘,反推至墙面,后脑磕得一阵钝痛,他眼前一黑,再次费力睁开时,两手已被高高举起,死死按在墙上。 这看起来极为弱势,叶璟明羞愤得两眼泛红,骂出声来:“唐云峥,混账——!” 唐云峥皱着眉,一双碧眼深深看了他一会儿,就是不肯放手,许久叹了口气,低下身埋在他肩窝里。 他一颗蓬松的脑袋蹭了蹭他颈项,有些低落,有些委屈:“你别说不与我为伍的话了,我会生气的。” “也会在意……” 叶璟明便不动了,好似默许,或者是放任,唐云峥蹭着他细白的颈子,起了贪念。 他这样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这时试探地伸出舌尖,想要上前舔舐,一时竟心生怯意,怕遭身下那人记恨,最后只好悻悻张开牙齿,又爱又恨地磨着叶璟明胸前的衣襟。 他手上的气力便也渐渐松了,叶璟明是妥协了,还是心中也动了一分的情意,他气息明明已这样浊重,却由得他为所欲为。 打断唐云峥沉迷和念想的,是抵上颈间的锋利的刀刃。 叶璟明手里握着那柄轻薄的弯刀,面上还泛着些羞意,嘴里吐出的话却极为冷漠:“你再这般戏弄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唐云峥听罢,不怒反笑,他眼瞳幽碧,昏黑中如同吃人鬼火一般,这时更是狂乱起来。 目光直要将叶璟明烧干:“你拿着我的刀,抵着我的脖子,说要来杀我。” 他眸光越来越盛大,在黑暗中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一字字轻声说道:“你握刀杀人的样子,好看极了,我最喜欢了,你且来试试?” 这一幕看得叶璟明毛骨悚然,唐云峥仍是执迷不悟地凑近过来,一点不惧颈上杀器。 叶璟明心一狠,毫不退让,立时划出道不浅的血口来,鲜红的血液很快溢出伤口,连成串般滚落下唐云峥的颈间,胸口。 两人都是一怔。 叶璟明咬牙道:“你疯了。” 唐云峥的眼睫深深垂落:“你真要杀我。” 叶璟明沉默片刻,说:“我说过了,我不会对你留情。” 第31章 他想想,又忍不住说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也……别总想戏弄我,往日相处也好,欺瞒也好,都不作数了,今夜你我便两两相忘,就此别过吧。 唐云峥许久不语,两手颓然垂着,低着眼不去看他,放任脖子上的血不住往下淌,好似不知痛一般。 他唇色越来越白,叶璟明撕了块布料下来,自袖中掏出一瓶伤药,扔给他,他也不接,任由瓷瓶砸在身上,又滚落在地,头抬也没抬。 叶璟明有些无奈,仍是绕过了他,他颈上的血口狰狞而刺目,叫他不敢直视。 于是叶璟明背对他说道:“我该说的已说完了,你我处境不同,萍水相逢一场,彼此珍重吧。” 唐云峥突然轻声问道:“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处,才急于撇开我。” 叶璟明:“不是。” 唐云峥:“我不信。” 叶璟明不再纠缠,拔腿便走。 唐云峥在他身后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叶璟明也不理,置若罔闻,他一瘸一拐走出去许久,走到明明已看不见分别时那处亭楼,仍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雨后初霁,月色如洗。 他遇见唐云峥时,也是这么个天气。 一丝腥气缭过身前,叶璟明低头看看,唐云峥那柄弯刀仍被他收在怀里,没能归还。 霜白的锋刃沾着乌红的血,冷酷又冶艳,说尽了一场不算愉悦的分别。 第21章 仲文 时至三更,叶璟明只身走在僻静的巷上,径上碎石,檐下残雨,和着他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荡在浓稠的夜色里。 月黑风高,四方寂寂,是杀人作案的好时机。 叶璟明身后骤起一道风声,一股莽撞但雄浑的气劲凶狠朝他扑来,叶璟明如今动作与感知甚至逊于常人许多,他陡然一惊,已被身后偷袭的人死死捂住了嘴巴。 来人瓮声瓮气说:“打劫。” 叶璟明:“……” 来人见他不语,既不惊不怒,也不挣扎,费劲想了好一会儿是哪一步出了岔子,试探地问说:“你倒是意思意思地,害怕一下?” 见怀中的人挣动一下,他得意笑了:“看吧,你也有着急忙慌的时候嘛,你怎不叫两声看看呢。” 叶璟明咬牙切齿地鼓了鼓腮帮,挤出一丝声来,他这才意识到,赶忙撒开手:“哦,哦,我还捂着呢……” 叶璟明脸色黑沉地转过身,屈起指节就往来人光洁的脑门上敲:“余穆尧!” 余穆尧“哎哟”喊痛,双手作势抱头,忙说:“别打别打,师父别打”,叶璟明真停了手,他又涕泪横流地追上前一把抱住叶璟明的腰身。 他身姿俊拔,这时矮下身来枕在叶璟明怀里,带泪糊了人家满怀。 “师父,师父,我找到你了。”他抬起脸来,秀逸含情的一双眼里未经风霜,稚气还未褪去,带着满眶久别重逢的惊喜与热泪而来,抱着叶璟明就不肯撒手。 叶璟明心内五味杂陈,这般田地,再逢故人,不免总有些感慨,但若故人是余穆尧,又是非常叫人头疼的一件事。 余穆尧抽抽搭搭,鼻子里直哼哼:“原来师父没死。” 叶璟明面无表情:“没死,你先撒开手。” 余穆尧不肯:“不撒,撒开又跑了。” 叶璟明眼皮直跳:“不跑,跑不动,瘸了。” 余穆尧一怔,又是心疼又是不舍,退开些去:“师父让我去南寿山修习,是徒儿不孝,不知师父落难,我回来得晚了,没有护好师父,我,我就是万死也……” 他说着便嘴巴一扁,哽咽起来,叶璟明心说就你这自封的便宜徒弟,当初得亏是灵光一闪赶你去南寿山习剑,若不是,如今还要日日替你揩鼻涕泡。 叶璟明如被烙了一般,赶忙说道:“你先别哭,别哭,我还活着,这怪不得你,你不必过分自责。” 余穆尧扯着袖口抹了一把鼻子,结结巴巴说:“那,那师父怎么被害成这样的,我进城里一打听,人人都说是你劫了死刑犯人的狱被暗中处置了,我是断然不信的,他们又说是剑盟暗地里捣的鬼,反正说你死了,而我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 “我在擂台上又遇见你,见你瘸了条腿,气息紊乱,内力全无,你还在剑盟为奴为仆,被它吆喝驱使……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想与你相认,又愧于与你相认,是我来晚了……”他说着,眼睛便又红起来,这样委屈,如浸满水色的三月桃花一般,直看得人心肠一软。 叶璟明不欲多提,随口说道:“我说过了,这不怨你,是我自己识人不清着了别人的道,这些事情……改日再说吧。” 余穆尧眼神一亮,鼻涕忽得吸溜回去:“改日?对对,那我往后便一直陪着师父,师父晚些想说了再说与我听。” 叶璟明悔得一下咬了舌头,痛得“嘶”了一声,沉下脸盘算些什么。 余穆尧追着他的步子,狐疑地在他身后探出个脑袋:“师父不会在想怎么甩开我吧?” 叶璟明不着痕迹打量他两眼,心想这人怎么一时聪明一时蠢钝的。 余穆尧复又娇羞一笑:“是我多心,师父许久没见我,想我都来不及,怎会赶我走,嘿嘿。” 叶璟明冷着脸想,还是蠢,蠢得没边。 余穆尧追着他,亲亲密密总想再与他说些话,二人走至巷口尽头,见黢黑的砖石边上露出一角天青衣袍来。 第32章 余穆尧神色一凛,将叶璟明护在身后,这巷名千蛇巷,离得剑盟后门极近,剑盟弟子每每搬运处置后的犯人的尸体,多从此巷经过,余穆尧心内不安,向窥视之人厉声喊话:“滚出来,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的,是有多见不得人?” 袍子的主人犹豫片刻,缓缓露出全貌,他身形瘦削,头戴兜帽,昏昏夜色下看不清面容,只辨得出从上到下穿的是剑盟的衣束。 果不其然是剑盟中人,余穆尧恨得牙痒,一手按上剑柄,顶开一寸银白剑身来。 叶璟明在身后劝住了他,并向那人微微示意:“仲文。” “啊。”余穆尧愣在原地。 远处萧仲文朝他二人说话,话中不见喜怒:“我在此地候着替你收尸,已候了好些时辰,却不想你非但活着出来了,甚至还捎带了一个,我只有一个麻袋,收不了两具尸体。” 他声调平平,话却刻薄,余穆尧听着便有些动气,呛他一句:“你怎么说话的啊,这般嚣张,来来,我来同你打上一架,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叶璟明将他剑柄按回鞘内:“这实非我所想,但他是可信赖之人,潘阎那边生了变故,我也与周怀晏彻底闹翻,我稍后与你细说。” 萧仲文于是转身,向他俩招了招手:“随我来,快些上马。” 余穆尧还沉浸在“是可信赖之人”这话中,喜滋滋想师父果真器重他,他昏头昏脑便被拉上车去,慌乱中拽了前方萧仲文的袍子一下。 黑暗中萧仲文淡淡向后扫了他一眼,一双眸子乌黑雪亮,余穆尧抬起手,讪讪摸了摸鼻梁。 马车七拐八弯,磕磕碰碰走了好长一段路,叶璟明仿佛累极,上了马车便倚着车壁昏昏欲睡,余穆尧见他这样辛苦,便拢过他后脑想叫他枕在自己肩头。 萧仲文相对坐着,明明合着的眼一下睁开,锐利朝他扫来,余穆尧一时竟不敢造次。 他手僵着,腰身板直,指着叶璟明小声道:“我是他徒弟。” 萧仲文嘴角轻轻翘起,好似不屑,他又委委屈屈说:“我是跟你们一伙儿的,是自己人……” 萧仲文回以一声冷笑,余穆尧一努嘴,放下手来,端端正正坐了一路。 三人抵达萧仲文的住处时,已近天明,这儿倚近寒山,地处城郊,院子里隐约能听得两声晨起的鸡鸣。 进了内室,萧仲文方才将兜帽彻底摘下,扶着叶璟明落座,为他斟了杯茶。 茶色黯淡,茶水亦是微温,余穆尧打量一下四周,这居室简朴但干净,也能埋汰上一句过分寒酸。 除书籍堆压占了大半屋子外,无甚值钱的物什,余穆尧眼见叶璟明缓缓喝下一口萧仲文敬的茶,腹诽说这茶水这样凉,这样低劣,吃了也不知会不会闹肚子。 他心事全然写在脸上,萧仲文原也给他斟了一杯,余穆尧正抬手去接,萧仲文杯子分明捏在手里,袖摆一收又撤了回去。 萧仲文冲他温和一笑:“寒舍简陋,茶水粗淡,就不脏了小公子的嘴了,你就坐着吧。” 余穆尧:“……” “仲文,这是我刚下山时与之结识的,余穆尧,臻州富贾余悯的独子。” 叶璟明未觉他二人已暗暗较劲一番,思忖再三,向余穆尧如实相告:“这位是萧仲文,我那会儿挑衅潘阎时曾借了他一只笔去,因此相识。我后来被剑盟陷害,潘阎对我施以私刑后将我扔在一处偏僻草庐里,仲文认出了我,因惧潘阎迁怒,我二人不敢常常往来。” 余穆尧眼圈发红,偷瞧了萧仲文一眼,仍是忍不住说:“即是认出了,又不敢出手相助,那算什么英雄。” “别瞎说话,”叶璟明斥他,“仲文是文人,不通晓武艺,难道要他以区区肉身替我硬扛吗,这是无谓之举。潘阎回来后,我本以为我必死无疑,先前便与仲文暗中商议,我死后便由他替我收捡尸体。” 他说到这儿,便不欲说了,余穆尧仍不服气:“难道他唯一的用处,就是替你捡个尸首,抬个棺材吗?” 叶璟明抿了抿唇,不愿相告,只是说道:“若因援以他人而去伤害自身,是极不明智的,我今夜听周怀晏的意思,潘阎也许不久后将自身难保,但我拒了周怀晏,拒留剑盟,潘阎依旧是个威胁,周怀晏和剑盟也未必会放过我,若追究起来,我算是个逃犯,免不得要牵连你,穆尧……” 余穆尧原本听得双目圆瞪,一脸愤然,听罢一下跳起,双手张开去揽他肩头:“你要赶我走!你原来,你原来明明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他看着叶璟明,捏紧他双肩,目光炯然,逼视于他:“你原与我说,持剑者,见弱即助,见恶即杀,何论生死!如今这些便通通不作数了吗?!” 叶璟明薄唇上下动了动,没言语,萧仲文起身一把打开了他的手。 余穆尧怔住,气愤瞪向他,萧仲文淡声说道:“余公子,你在这里撒什么气呢,你既有这等英雄气概,现在便一个人去杀了潘阎,去血洗剑盟,替你师父报仇雪恨,然后你爹还来不及给你披麻,臻州余家便皆受牵连,若朝堂震怒,兴许祸及三族,你余家上上下下为你一腔豪情尽数陪葬,你说好不好?” “仲文,”叶璟明打断他,话一转道,“你别怪他了,我原也与他一样,是我对他说了错的话。” 第33章 余穆尧自觉有些冲气,见叶璟明神色低落,于是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小心翼翼去够他的手,仍被萧仲文一下拍开。 萧仲文并没惯着他,他冷下声来,指着叶璟明:“你不是想问我除了给他收尸还能做些什么吗,我便一一说与你听,他今夜带着一身毒药和必死之心到剑盟去,若受了刑,他血中亦有剧毒,他这一条命,能换一个便是一个。” 余穆尧脑中一嗡,萧仲文冷笑,复指向自己。 “而我呢,我要在巷道里蹲守他的尸体,扒下他的衣裳,割下他的头颅,将他一具残尸悬于城头示众,博取天下人的眼光,重新掀起江湖风浪。而我,萧仲文,百无一用,尚且握得住手中这只笔,我要借此写下文章,叫天下皆知,当初的襁褓凶案另有隐情,也许这样,叶璟明才不会真正意义上枉死,这才不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 余穆尧脸色越来越白,他连退数步,颓然跌回座上。 “余公子,哭什么,是哭自己莽撞无用,还是哭叶璟明的脑袋还好好安在他的脖子上。” 萧仲文漠然说道,居高临下看着他,神色莫辨,不依不饶。 作者有话说: 小唐(拔刀):你在抱什么,你自己没有老婆吗你抱着我老婆? 小余(偷瞄一眼仲文):…… 第22章 枉死 唐云峥在身后搂着枕边人的身体,胸膛紧紧贴着叶璟明瘦削的后背,仍嫌不够,于是迷糊凑上前亲吻他细白的颈子,细软的长发。他四肢大大张开,将叶璟明严严实实收拢在身下,如同苦守金银珠宝的深渊恶龙,旁人多觊觎一眼都是不许的。 他亲吻着,呼吸逐渐滚烫,手心布汗,怀中人偏偏越发瘦弱,扁平,胸前陡然一空。他闭着眼烦躁地伸手去捞,掌中空空如也,不过落下一件轻薄衣料。 他骤然一惊,梦境碎裂,他在黑暗中彻底张开了眼,遂盘腿坐起,垂眼看着手中一团蹂躏的衣物。 叶璟明没有回来,他今夜会宿在何处,巷口,桥洞,或是向周怀晏投诚,宿在剑盟。 投诚,是投以身心吗,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睛,不久才沾了他颈上血光的握刀的手,连那颗坚定不移的心,就都不是他的了。 唐云峥低头想了许久,现在血洗剑盟,难吗,将擅自撇下他的叶璟明掳回普鲁,难吗。 这都不难,若叶璟明被掳回普鲁,他就要叫他一辈子不见天日,眼睛里就只能见着他一人,那双细且雪白的手,还有身体都会被他弄得一塌糊涂。但是无妨,他会宠着他的,叶璟明再不会瘦得叫他那样心疼了,他会不断发胖,不断变老,或者老到再不能招人注目的时候,他也会一直陪着他,直到他病死老死。 唐云峥这般想着,笑出声来。沉夜困倦翻身,稍事歇息,天空下了些小雨,将昨日夜里的血腥和争执纷纷收敛。天色将明,窗外树影疏落,隔窗晃进他眼底,明明暗暗。 唐云峥面无表情地起身整了整衣裳,将塌上叶璟明的衣物收拾了,理好被褥,他想,再等一等吧,也许叶璟明就快回来了。 他回来的话,肚子一定很饿,如果吃上他做的好吃的菜心里便会开心一些,他开心了也许就不会同他闹脾气了。 他好甜口的菜,唐云峥便去灶头磨了个豆腐,豆腐脑香甜软滑,再撒上一层绵绵密密白糖,讨他喜欢最好不过。 唐云峥伸手一捞,家里没有糖了,他出门转道往城东头的陈府去。 他颈间的血止住了,也不用粗布遮着,就是颈上长长的刀口有些唬人,一路上颇引人注目,行人纷纷避让不及。 他也不以为意,快走到陈府时,想,若陈府夫人问起,便说是娘子失手划的,陈夫人定然大吃一惊。 说词他都想好了,问便说是自家娘子力大,坐月子嘛,气性总是大些,他又不会见怪,打是亲骂是爱,这话你们中原人常说。 他眼中浮起些笑来,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他一落地,便觉大是不同,空气中透着浓郁的腥气。 他皱起眉,举目四望,见他不久前修缮好的门扉狼狈敞开,一道细弱的血痕自入口一路蔓延,至庭院,至内室,最后消失不见。 唐云峥沉下脸来,拔腿便往陈夫人的寝室去。 寝室的门也大大敞着,门口散落着女子轻盈的薄纱,绸缎,上头沾着鲜红的血迹。 陈夫人死了,面貌青白,双目圆瞪,说着死前的不屈和愤意,她衣衫不整,浑身上下只余一件敞开的底衣,女子私密的肚兜被扯出扯烂,她死时四肢扭曲,仰颈正对着门口,与闯入进来的唐云峥一眼相视。 她的小儿子死在她身旁不远处。他伏于地上,软绵绵的小手临终仍指着母亲的方向,差了许多,没能够上,他除背心的致命伤外,颈上有血痕——是他去开的门。 唐云峥垂眼看了片刻,蹲下身去探她颈项,她才死去不久,躯体仍温热。她死状不堪,但守住了贞洁,没有屈于强佞,又或许不屈于强佞,成了她的真正死因。 她不久前才骄傲同他说,我那征战在外的大儿,也同你这般岁数,威风得很呢,贼子宵小听闻他的名号都不敢近前。 唐云峥半跪在地上,抬手缓缓合上了她的眼睛。 唐云峥觉得轻微一痛,他缓慢地整理起陈夫人身上敞开的衣物,一件一件,心底迅速结痂的伤疤撕裂开来,一点一点,越来越痛。 第34章 他给陈夫人留了一个体面,但并未过多挪动,他再次打量起两具尸首上致命的伤口。 他探察了一番,现场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匪人是有备而来,说是有备,闯入门时又肆意张狂,有恃无恐。 唐云峥眼尾一挑,他突然觉得,这事兴许与他有所关联。 他自陈府中听见官兵欺近的动静时,已是傍晚,他藏在二丈高的房梁上,俯视他们草草探查后,抬尸结案,手中扬起的通缉纸张里,黑白分明画着的是他这张脸。 哪里是什么意外,分明是奸人蓄谋已久。他冷眼看这一群人嚣张而来,聒噪而去,他走出了陈府的门,山脊后日头沉落,圆月西起,云霞如海涛浪潮,争相竞逐,浮起一片一片绯色。 月起了,夜雾也深了,今夜的月是血月。 唐云峥脸色更白了,因为颈间发痒,他抓裂了伤口,血流不止,如缺了半边颈子一般,他像只夜间游荡的狰狞恶鬼。 “菱状的铁镖产自禹城哪家武器坊,顶端有三颗棱角的。” 众人骇他,莫不一一相告,恶鬼一样的唐云峥很快打听到了地方,也亲自去了。 是家打铁的铺子,地方狭小隐蔽,铺中武器却一应俱全。掌柜是一精明老叟,一见他这模样进来,便要闭门谢客。 唐云峥:“我问你个事儿,问完就走。” 老叟:“老黄历上说,今日不宜待客,我不会回答你,客人请回。” 唐云峥:“我不问到便不会走。” 老叟于是冷笑,边笑边退,帘后一个光着臂膀的精壮汉子闻声过来,手里拧着一把刚刚铸好的铁斧,斧头烧得火烫,被一把冷水浇灭了,仍滋滋冒着烟气。 他一斧子砍在桌上:“叫你滚,听不懂吗?” 唐云峥:“只是打听一下一副武器的下落,也不许吗?” 汉子提着斧头逼近他,威喝说:“要打听也行啊,我一斧子把你脑袋劈成两半,你下地府去向阎王爷打听打听吧!” 唐云峥不动,汉子心头火起,扬起斧子便朝他劈去,斧子落下时,响起一声凄厉痛叫,身后的老叟不知何时被唐云峥挟于身前,被他蛮力砍下了半边臂膀。 汉子来不及看唐云峥如何出的手,只见得唐云峥这时,低头摆弄着一只黑亮鞭子,他方才便是用这只武器架上随手取下的钢鞭,电光火石间卷过老叟的腰身,扯到身前来。 他呆愕看着落下的那只枯瘦的手,血淋淋落在地上,落地仍不甘地抽了一抽。唐云峥没有给他太多回神的空隙,随手一扬,手中那鞭如蛇一般湿滑缠上汉子的手腕。 汉子剧痛,右手一下脱力,新铸的铁斧哐当摔下,手腕又吃一巨力,将他整具壮硕的身子扯得跪落下来。 唐云峥拾起了他的斧子,朝重重砸在地上的汉子劈下一刀。 汉子的脑袋碎作两瓣。 完完整整,一边一半。 唐云峥拧着那柄斧子,掂了一掂,眼中掠过些将就的神色。头一偏,他看向捂着伤口的,两股颤颤尿了一裤裆的老叟。 他客气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拧起斧头走出门,想想自己身上并无银两。 “赊账。”他淡淡说,随口又道,“你那本黄历书上测得不准,日后莫要看了。” 天际那轮月亮越来越红,只浓不淡,红得要滴出血来。 柴朗与柴鸣两人在厢房中细数陈府劫来的财物。 越是清点,越是笑逐颜开,柴朗说此行收获不斐。 柴鸣也是合不上嘴:“剑盟交于我二人的这桩差事,杀陈宅两人灭口,栽赃到那异族人的身上,我已报官,目前便算成了。这可真是给我两人大开财路,不管拿多拿少,怎么也算不到我俩头上。” “就是你,”他瞥柴朗一眼,“我早说了,杀完便走,你非要贪陈府夫人的美色,这下可好,被一个女人家挠破了相不说,本还能多搜些银子,只得匆匆走了。” 柴朗一摸脸,眉目便阴沉下来:“一个妇人只身在家,身边又没有男人,可不是勾引是什么,哪有看着便宜不捡的道理,那娘们虽有几分颜色,但性子太烈,太不识相。” “嘶。”他抽痛叫了一声,又猥琐一笑,“美色也是过路财,你年纪还轻,不懂其中的妙处咧。” 柴鸣不屑翻了个白眼,转念也随之窃窃笑起来,他眼中有色,是贪色:“反正都是嫁祸,我二人不止费力窃财,杀了两个人,这下还加了个奸赢妇人的罪行,叫那普鲁人罪加一等,届时向剑盟讨要起来,说不准还能多得一些赏钱。” “说不定你那见色起意的举动,会是误打误撞,歪打正着了。”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笑着,又摸起桌上金银来,银两相碰的清亮声音,叫他二人大为亢奋,两双眼瞪出血来。 二人恣意摆弄着,屋顶落下乌红的水渍,一滴一滴,落在桌上,混进钱堆里,堆叠的黄白之物越染越红,柴朗心醉地捧起一枚,尖尖亮亮的元宝艳丽到滴出血来。 两人沉迷不已,半晌才知觉,双双抬起了头,唐云峥一双长腿交叠,坐在屋梁上,身侧搁着一柄利斧,斧子淬了血,血迹沿刀锋往下缓缓滚落。 唐云峥垂下一双碧眼,静静扫过他二人,说:“两位,我也恰巧路过,见你二人项上人头,心里喜欢得紧,便将你二人头颅割下作为过路横财,你们看如何?” 第35章 第23章 旧部 斧头这玩意儿若做杀器使,看着稍嫌粗野,可杀人分尸起来,劈砍剁抹,极是利落方便。 东方欲白,唐云峥一身是血地从青楼厢房里翻身出来,低头打量手中凶器,那斧子饱食鲜血,锋刃在黑夜里越发程亮了,可惜过分餍足,杀卷刃了。 唐云峥随手抛进树丛里。迎面一阵阴风刮过一张白纸来,扑在他脸上,他揭过一看,上边画的是有待缉拿的叶璟明。 他指腹沾了些血轻轻抹在叶璟明的唇上,端详片刻,觉得画上人目中含星,皓齿朱唇,他瞧着甚是满意,于是在上边吻了一吻,仔细收进怀里。 唐云峥再走几步,很快便看见自己的画像与叶璟明的双双糊在了昭示榜上,他背过手欣赏片刻,眼中意兴颇浓。 中原有个词叫夫妻相,他越看越是这么回事。 一声鸡鸣打断了他,晨起耕作的农夫揉着眼向这边看来,他掐算下时辰,另一波的麻烦约摸快要找上门来了。 他指头在榜上抹了两笔,转身离去。他离去不久,农夫扛着锄头路过,好奇瞥了一眼。 唐云峥那张纸上陡生出半边猩红鹰翼,森冷,锋锐,叫人望而生畏,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黄昏,唐云峥挑了家地势高耸的酒肆,点了一壶烧酒,一碟蚕豆,他换了身装束,浓密的卷发扎作个高俏马尾,发带左右垂下两截乌红缨子,一身乌黑劲衣将他笔挺的腰身衬得刚好。 阁楼下车水马龙,他兴致缺缺地捻着盘里的豆子,嘎嘣塞在嘴里,吃到大半时,一身黄衫头戴纱帽的男子摸上楼来,在他身前坐定。 男子一落座,唐云峥捡回些精神,举手招呼小二,说再上一只烧鹅,一盘乳猪,一条八宝鱼,一碟芙蓉虾,鱼要多加葱蒜,清蒸,虾要留壳,生腌。 齐那德纱帽下脸色一僵,他一开口,说的是普鲁话:“我不付账。” 唐云峥:“哎呀,先吃着再说嘛。” “你竟活着,不止活着,被官府通缉了胆敢大摇大摆上酒肆吃酒。”齐那德窥视他一举一动,两手按在膝上,武器紧藏袖口,“还有,还敢在昭告榜上留下鹰铁督的标记。” “你是打哪儿又捡了九条命,敢这样嚣张跋扈。”齐那德迟迟不取纱帽,帽下那双澄黄的狐狸眼中眼瞳一缩,“还是你留了什么后手,你,是真不怕死了吗。” 唐云峥嘴里塞了块鹅肉,鼓着腮帮:“我?我挺惜命的,我倒觉得是你,胆量见长啊。” 齐那德警惕环顾一眼四周:“你这话什么意思。” “一年前你胆敢这么跟我说话,你脖子上支楞着的那个东西,现在已滚在桌下给我做球踢了。”唐云峥笑说,执起筷子一戳,完完整整剜下块酥脆的烤肉来,“但现在的话……你吃不吃?” 齐那德腰背僵直,如临大敌般朝后仰去。 “不吃算了。”唐云峥收回手,片刻安慰他说,“你怕什么,中原有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国主要你们效忠乌那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齐那德咽动一下喉结:“你到底想做什么。” 唐云峥问:“乌那奴还活着吗。” 齐那德:“督主自然无恙。” “是吗,”唐云峥若有所思,“我被官府通告缉拿了你们才知道我在禹城,迟迟才派你这么个废物来逮我,鹰铁督在他手里都糟蹋成这副样子了,他一个虚有其名的督主还有脸活着呢?” 齐那德:“我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听你嘲讽他的,任是你这张嘴再能说,督主这位置也轮不上你了。我不妨告诉你,你在禹城被缉拿的消息一出,周边三城的分会会主都在往这边赶。” 他压低些声调:“我念在过往情分,过来告知你一声,快跑。” “那我还得好好谢过你了,齐那德。”唐云峥两手交握,搁在膝头,长睫下幽碧的眼瞳动了一动,“让我猜猜看,三城会主已聚在禹城那个据点,但他们怕,怕得要命,就遣你这个可怜虫来探我虚实,我若敢出城关,千万弓弩手就在城头虎视眈眈等着我,迫不及待把我射成筛子了。” “乌那奴对你可不算厚道啊。”他突然起身,齐那德尖叫一声,踹飞了凳子,慌得疾步后仰六尺,惹得四周食客注视过来。 唐云峥切下块乳猪后腿:“你慌什么,我不杀你,我没银子付钱。” 齐那德迟疑片刻,极慢地贴近过来,他摘下纱帽,露出一双金黄的眼瞳,一张阴柔女气的脸。 他抬手僵硬地拭了拭额头:“你就算杀我,你也活着走不出禹城了。” 唐云峥淡淡瞥过一眼,他不敢再冒犯,小心掏出银子按在榆木桌子上:“乌那奴不会放过你,他与陆、宏、御景三城分会的会主都已到了禹城据点,你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你自己。” 唐云峥将那块银子收下,齐那德转身要走,唐云峥喊住他,朝他抛出一物:“这是与前线相关的信报,带回去,跟乌那奴说,用这个换我一条命。” 齐那德恐那是什么阴毒暗器,身影急急闪过,不敢去接:“我会转达,东西你自己给他。” 唐云峥不置可否,朝他凑近一些。 齐那德:“你还想做什么?!” 唐云峥:“再借我点银子,我看上个美人,因我囊中羞涩,他嫌我太穷,弃我而去了。” 第36章 齐那德不可思议,几乎脱口而出:“你怎么会没钱啊,你去随便偷啊!” 唐云峥一脸讶异:“你这个人想法很有问题啊,这等鸡鸣狗盗之事,在下断然是不屑做的。” 齐那德气得面上抽了一抽,将腰上钱袋取下,扔给他。 唐云峥随手接过:“不够。” 齐那德咬牙说身上一枚铜钱都没有了,唐云峥仍看着他,但笑不语。 齐那德沉着脸将手腕两枚金镯和两串黛紫贝珠尽数取下给他,低头一刹,觉察唐云峥气势骤然欺近,雷霆般压来,他寒毛倒竖,那种死神降临的绝望和恐惧卷土重来,他袖中武器猛然沿着手腕滑出,落在掌心里。 他还未握稳,被唐云峥一把拧住手肘,反剪至身后,手中武器早落在了对方手里。 他感到了骨肉分离一般的剧痛,被人拧着胳膊,整个身躯朝下弯折,后颈亦被掐住,在对方的牢牢掌控之中。 齐那德好不狼狈,颈上缓缓滑下冷汗:“加央……督主!你饶我一命!” 他的右手被放开,但是发软,没了任何气力,如同被活活拆卸一般,后颈仍被人拿着。 唐云峥把玩着他的武器,一把灿金的折扇,叫八煞,模样小巧,分量极沉,扇面有毒,张开便要夺命,扇身顶端有一处机关,捅入伤口时,会向上徐徐开出一朵金色莲花来,八瓣金莲入肉便会迅速绽放,旋转,直叫人血沫横飞,皮开肉绽。 唐云峥说这未免阴毒,又自言自语一句,这能卖出多少钱。 齐那德被他按住后颈,头颅屈辱地朝地,面向胯下,他又怒又怕,他揣测着唐云峥的心思,心念电转,片刻轻声说在禹城还有一处私宅,宅中后院柳树下埋了三个坛子,坛里各有十块金条。 唐云峥思考片刻,放开了他,手中仍饶有兴味地掂着那柄扇子,没有归还。 齐那德得以活命,缓缓朝窗外退去,临走,怨毒地剜了他一眼,猛然翻身跃下。 阁楼下传来一阵惊呼。 唐云峥重新落座,不顾四周目光,仔细将菜吃完,他摩挲着一旁的八煞,心说别人的东西,用起来总是恶心。 同理,自己的东西落在别人手里,他也不会痛快,无论是物,还是人。 作者有话说: 小唐真是,出门打个架都想着给老婆攒家底-v- 第24章 屠戮 夜入三更,城郊一处赌坊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唐云峥撩开破烂的卷帘走进去,里头一群赌鬼三五错开,正在兴头,在桌上推牌九,摇骰子,打叶子牌,玩得不亦乐乎,缺了一排牙齿的老头嘴里恶臭涎液含都含不住,大叫“开,开”,一个喝得烂醉的酒徒正跪在他脚下,可怜巴巴求他施舍一枚铜板,说要再赌一把,又被他嫌弃碍事一脚踹开,酒徒还好似痴傻,吃吃笑起来。 唐云峥径直走向赌坊中央,这地方破烂,肮脏,鱼龙混杂,中间空地却高高垒起五节阶梯,上边供着一尊财神雕像,雕像下方端正插着三炷香火,财神面庞叫香烛熏得发黑,双目圆瞪,两边眼角垂下一道红烛残烬,为神为佛者,一边享受供奉,一边流下血泪。 唐云峥上前掸灭了烟灰,指尖一截,三株香烛断做一半,神像微颤,抖了一抖,随香台缓慢下沉埋入阶内,片刻又缓缓升起。神像已不见了,升起的是一把精铁铸的椅子,椅背左上刻着半边鹰翼,羽毛鳞次栉比,边缘冷白锐利,如根根杀人锋刃。 唐云峥大马金刀坐着,俯视阶下。吆五喝六的人声一下寂灭,大门外残帘被扯落,一道铁门轰然将入口堵死,行迹放浪的赌徒默契地虎视眈眈地向中央包抄过来,如闻腥而来的夜下饿狼,要将座上人头颅割下,扑上前食其皮肉。 人群中走出三人,是那个缺牙的老头巴格登,酒鬼德姆,与块头如小山般高大的普鲁第一格斗士,索克。 禹城周边三城分会的会主,齐聚在此,势要拿下唐云峥一命。 索克最先沉不住气:“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赶紧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 唐云峥说:“这里臭气难闻,污秽不堪,也就这把椅子坐着勉强舒服,但是你又看不习惯。” “那不如这样,”唐云峥翘起腿来,和善地提议说,“你把你那两只肥胖的大腿割下来,垫在我屁股下面,若我坐着觉得软乎,也许一会就下去了。” 这些普鲁人虽恨他,却不免一阵哄笑,索克恼羞成怒:“你在挑衅我,你敢对我这么放肆!” 唐云峥目光抬起一些,看向远远躲在角落里的齐那德,指着索克问:“他是不是才来不久?进来干什么的?是为了死后能让秃鹫吃饱一些吗,乌那尔可真不是个东西,什么臭虫都往里塞,他就是这样糟蹋铁鹰督的?” 齐那德黑着脸不吭声,巴格登和德姆暗中拭好了武器,一时也不敢开口顶撞。只有索克被这般轻视,脸憋得通红,这时扬起头颅来怒吼一声,鼓起的胸肌将胸前衣料完全撑开,再一使力,上衣完全撕裂,露出左右两只肌肉虬结的黢黑臂膀来。 他两条胳膊上缠满铁圈,铁圈上又密密麻麻嵌满锐利的刀片,十指各套了一只尖头指环,一记拳头下来便要叫人脑浆涂地。 索克说:“你敢这样冒犯我,冒犯督主,我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砸进地板里!” 第37章 他朝唐云峥走去,每走一步都带着震撼的力气,每走一步脚下地板都为之一颤,摇摇欲坠。 他要以蛮力给对手一个下马威,再踏一步时,脚底一空,一脚踩进破烂的木板里,半天没抽出来。 唐云峥本就嫌弃他一身唬人的装束,这下更觉得无比厌烦。 “好了,别玩了。”他有些厌倦说,一手撑着半边下巴,一手徐开折扇,扇面一展,其声铿锵,如冷剑出窍,扇上腾起一道烟气,沾上能腐人皮肉。 索克红着脸才拔出了腿,唐云峥手中已抛出八煞,如疾风向他面门袭来,只是眨眼功夫,便已到他身前。 索克举起两只胳膊掩面一挡,刀片格去折扇致命一击,冷兵短暂相交,八煞在空中打了个旋,又急转回去,稳稳落在唐云峥掌上。 扇上青白的烟气仍叫索克两眼一昏,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半天才捡回神志,稳住了步子。 身后人群嗤笑,索克勉强接住一招,便落下风,他越想越怒,怨责在武器身上:“你这个狗杂种敢下毒和爷爷玩阴的?!” “……” 唐云峥一时竟不好反驳,冷冷瞥了眼齐那德,齐那德肩头一怂,往人后缩了又缩。 唐云峥于是站起身,场上众人都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只有索克满心不服,仰头对他龇了龇牙。 唐云峥啪一声合上折扇,居高临下朝索克勾了勾手指,这是普鲁人驯化犬类的手势。 索克被彻底激怒,脚底蓄力,一下跃起,硕大的身躯竟盈在半空,高高朝唐云峥挥下拳头,唐云峥也不见动,索克双目血红,狂叫起来,力足万钧的拳头挟着指尖凶器,眼见就要落在他身上。 他没有看清唐云峥是怎么举起的手,视野最后只瞧见一片灿烂的金黄,和唐云峥那双满是厌恶的眼睛,血就溢过了眼眶。 那山一般的身子在空中滞住,又一瞬狠狠跌落下来,砸出巨大的尘埃,身后众人纷纷拍打,掩鼻,再定睛一看。 索克眉心被八煞整个贯穿,脑门碎裂,八煞捅至后脑,入了肉,吃了血,顶端徐徐开出一朵金色莲花来,千娇百媚地旋转盛放。 索克死了,手脚并用趴倒在阶下,那姿势如同跪拜,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吱声。 唐云峥将八煞从他眉心抽出,坐回椅子上:“我本也不想打架,去把乌那尔叫出来。” 人群有人窃窃说,督主,督主怎么还不露面。 又有人驳他,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他只能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性子,对待叛离者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唐云峥:“乌那尔,别做个缩头乌龟,敢叫我来就不要躲,我把这里杀干尽了也照样能把你揪出来。” 人群惴惴不安骚动起来,乌那尔还是露头了,他不似普鲁人那般高壮,偏矮小,黢黑,眉间狭窄,嘴唇肥厚,面相阴沉且凶悍。 他手里握着唐云峥那柄骨镰,缓缓自阁楼上踏步下来,骨镰竟与他同高。 唐云峥眼神落在他昔日爱重的武器上,又偏开一些。 他说:“我手中有事关前线交战的机密情报,你得到了这个,就放我走,以后我与铁鹰督再没有关联。” 他将情报朝乌那尔扔过去,酒鬼德姆很快接过,仔细察看后面露喜色,与乌那尔细细分析。 “要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他缓步走下阶去,人人都在仇视他,人人又不敢拦他,更有甚者暗中舒了口气,心说终于了结了刽刀架在脖子上的恐惧。 乌那尔挥手,铁鹰督里他的亲兵拦住了唐云峥,唐云峥回眸,见他说:“杀了人,坐脏了凳子,这就想走了?” 唐云峥说:“便是我犯了天大的罪,这份情报送到国主的手里,都能恕我不死,更何况你我只是私仇。” “私仇?恕你不死?”乌那尔哈哈大笑起来,眼底嫉恨中又夹着一丝怜悯,“你真以为你打战回来后向中原递送情报被追杀,只是我一人所为?” 他话说穿了,局势骤然紧张起来,双方剑拔弩张,巴格登,德姆,齐那德,不知何时共同聚在乌那尔身前,缓缓摆开了进攻的架势,其余铁鹰督人等,均一步一步,拔刀朝唐云峥欺近过来,密不透风,成围剿之势。 “是国主留不得我。”唐云峥一字字说。 乌那尔挥起那支骨镰,一声令下:“你也算死了个明白吧。”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讨一个明确的答案。”唐云峥说,“既然我已知道了,那你们就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 乌那尔神色一凛,手一挥,一干人等嘶声呐喊,朝唐云峥冲杀过去。杀他的人中,有他相熟或不相熟的面孔,唐云峥展开八煞,手起扇落,游刃有余,一个都没有留手。 八煞扇骨片片如刃,唐云峥出手迅疾,气劲如吞天云浪,盛大且绵绵不绝,一身黑衣沐在血海之中,一柄八煞灿如虹芒,一招起手便要取人性命。 八煞吃尽了血,越加兴奋,唐云峥挥手一划,扇子齐齐划开身前三人的咽喉,又一委身,收扇,回头,将扇柄捅入身后偷袭者的胸膛。 他如渊中蛟龙出海,穿在人群当中,刀剑无眼,均不能碰上他分毫,唯有粘稠血肉铺天盖地埋了他一身,他衣着色深,看不出血色来,只是一双碧眼杀得通红,血溅满脸,已辨不清面貌,满身腥躁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第38章 他已然疯了,朝乌那尔那方咧嘴一笑,森然的牙齿好似下一刻就要撕咬下他一块皮肉。 见他已将场中百来人杀了大半,乌那尔惊骇不已,握起骨镰抵在身前,巴格登和德姆护着他,徐徐摆开武器,向唐云峥杀去。 巴格登使得双刀,刀身一青一红,刀柄上头挂着两只面貌狰狞的骷髅头,这是他杀了草原两任掌管羊群的牧主所得。 德姆手中握着一只长鞭,其身蜿蜒如毒蛇,鞭上细细分叉,也似蛇身鳞次栉比,每片鳞上暗藏倒刺,一旦触碰便会勾紧血肉,叫人痛不欲生。 他二人摆开架势,朝唐云峥奔来,却不想唐云峥先手制人,如疾风一般从中掠过他二人,直往乌那尔的方向去。 巴格登和德姆眼睛一眨,唐云峥竟已至身后,这个速度若是他用剑袭他两人,现在颈上已被划出一道血痕,至少,会在所难免地搭上一条胳膊。 巴格登和德姆都流下了冷汗,乌那尔已挥刃与唐云峥对上,骨镰坚不可摧,如空中残月,与天降金虹骤然相交,雄浑的气劲撞得乌那尔脑子一嗡,手中几乎脱力,连退数步,唐云峥足尖稳稳陷入地中,地面裂开两道深壑,他指尖翻动,展开八煞,八煞运了他十成的气劲,如陀螺般旋向乌那尔胸前。 身后的巴格登赶紧掷出右手的刀,竟制不住空中的八煞,刀身生生裂在半空,他赶紧又接一刀,两刀贯出,才将注满巨力的八煞打落在地。 德姆见状急忙扬手,挥鞭袭向唐云峥,乌那尔见已陷入颓势,唐云峥煞神一般欺近眼前,伸手就可取他性命,便孤注一掷地将手中骨刃直直朝他抛去。 唐云峥前有骨镰锋芒迎面,后有德姆的鞭法,乌那尔想,这下他分身乏术,自己可以脱身了。不想唐云峥身形滞了一下,躲过了骨镰,他起手,手指就已够到乌那尔的颈间—— 他竟徒手将乌那尔的喉骨硬生生扯了出来,喉骨牵连着些血和肉,又被他不屑一顾地扔在一旁。 巴格登和德姆见乌那尔倒下,甚至愣了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德姆看着手中鞭子,蛇鞭明明已经缠紧唐云峥手腕,咬进他皮肤和骨头里,但被他强行挣断,腕骨碎裂,手肘脱臼开来,也要取乌那尔的命。 他二人这才想到,加央打架,从来是不要命的。 巴格登喊了一声,德姆回神,扯住蛇鞭要乘胜追击,唐云峥尚能动弹的一只手已拾起了地上的骨镰。 骨镰归于原主,亢奋地不住颤动,它身影修长而冰冷,头顶弯月般的巨大镰刀,因不能饱食鲜血而抗议地贪婪地嗡鸣。 唐云峥握着它,灯下如死神降世,一刀便挥下德姆握鞭的整只胳膊,紧追不舍的蛇鞭骤然一松。德姆惨叫一声,巴格登还在趁势拿刀,唐云峥再一挥刃,眼前如电光闪过,还来不及感知疼痛,已被拦腰截做两段。 他的上半截身子倒在地上,蠕动了片刻,看见唐云峥轻易割开德姆的脖子,再然后,唐云峥踏着满地残肢断臂,在尸山血海中扛起骨镰,一步一步,走向阶上,坐定。 那冰冷的钢铁的椅子立在他身后,不过为衬托他一二,不配他一坐,他怀中抱着骨镰,一手撑在膝头,神态蔑然。 “占着我的位置,用着我的刀,就能成为我了?” “杂碎们。” 齐那德不知何时站在了阶下,在一片尸身和残吟中向他下跪。 唐云峥眯起眼,他叫鲜血糊了满眼,好半会儿才认出是他。 “哦,是你,齐那德,一个懦夫。”他懒懒评道。 齐那德嘴唇颤动:“你竟然,你竟然全杀光了……” 唐云峥歪了歪头,似乎有些迷茫:“不属于我的东西,还留着干嘛。” 齐那德说:“我愿意归顺督主,我所有的一切都会奉献给督主,求督主饶我一命。” 唐云峥又慢慢走下阶来,手虚虚一指,指着满地残尸。 他说,你猜他们为什么恨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 唐云峥乌红的靴底立在他眼前,下摆连珠成串地不住往下淌血,齐那德疯狂冒着冷汗,舌尖却如同呑咽刀枪一般,不敢言一字,他知道,他知道加央对叛离者从不留活口。 唐云峥看着他颤颤耸动的发顶,无趣说:“把消息带回普鲁……” 他微微转身,话音未落,察觉身后一道杀气袭向背心,他本能轻易躲开,却感觉丹田一滞。 八煞插入了他的背部,在他血肉里开出莲花,一寸寸搅食他的生命。 他回手一挥骨刃,将齐那德胸膛撕开大半,齐那德重伤,他也有些受不住地向后踉跄几下,跌坐在阶上。 他勉力支撑着骨镰,唇角不住涌出血来。 唐云峥咬牙问,你下毒,怎么下的毒,我不可能没有察觉。 “你一向狂妄自大。”齐那德要死了,他看着唐云峥闭着眼,苦苦支撑的场面,眼中痛恨又癫狂,“是我杀了你,哈,哈。” 唐云峥思忖片刻:“你一开始就在场上下了毒,是香,混在浊气和血气里,这里所有人都会中毒。” “是啊。”齐那德掏出解药,将它撒在地上,“看吧,没有解药啦,你要死在我手里啦!你最后是死在我手里!” “反正你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所有人,我们全部人给你一人陪葬,我们地狱底下见吧,督主加央。”齐那德咧嘴一笑,牙齿血红,眼瞳金黄,他奄奄一息却心满意足地躺在地上,整个人有种濒死的破碎的冶艳,宛如一只诱杀死神赢得了终局的阴森鬼魅。 第39章 第25章 将死 禹城接连三日大雨如注,余穆尧肩头扛着箭和弩,一步一跳小心地越过水坑,雨天湿滑,仍免不了沾上两腿泥泞。他哀声连天,路过院里时不慎一脚将母鸡刚下的蛋踩了,鸡咯咯拍着翅膀冲他直叫唤,萧仲文隔窗瞥见,冷笑一声。 余穆尧心里叫苦,单薄的芦纸伞面到底支撑不住,进屋时,人与伞一起湿得彻底。 但他肩上的箭弩,与怀中紧紧抱着的布裹,捆扎得很是严实,没沾上半点水气。他好奇地看着叶璟明将箭羽取出,用药绵沾上粉末抹在箭头上,问这箭是在淬毒吗。 叶璟明:“这是硝石粉末,遇草垛能生火,箭羽难得,淬毒只能杀一人,烧火却能杀一片。” 余穆尧两眼冒光:“我们是不是今晚便要偷袭剑盟?” 叶璟明说:“以防万一,求个自保而已。” 萧仲文摆弄叶璟明新做的机关,这器物形状似萧,萧身中藏有九十枚长针,触碰底部机关能蓄力朝前连发十针,用以防身最好不过。 萧仲文听罢余穆尧的话剜他一眼:“他一个残废,我一个书生,靠你余大侠一人背着几只箭去偷袭剑盟吗,死一个不算还要搭上俩?” 余穆尧被噎得不敢说话,叶璟明抬头见他眼睛红红,怒不敢言,一身精致的衣袍此时湿而又黏,像只脏得不像话的落水小狗,便说:“你一路奔波辛苦了,搜集这些机关器物也不容易,去换身干净衣裳吧。” 余穆尧小声说:“我自己没备衣裳。” 叶璟明看向萧仲文,萧仲文冷声说:“余公子腿上沾着点泥都嫌得不行,我这里的粗布衣裳怕是看不上眼吧。” 余穆尧紧紧抿着唇,窗外刮过一阵风来,叫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叶璟明替他说道:“他不会嫌弃。” 余穆尧举手揉红了鼻尖,赶紧点头。 萧仲文起身取了一套干净衣裳,喊他去一旁的屋子换上。 室内又剩下叶萧两人,叶璟明对萧仲文说:“穆尧性子天真,坦诚,又过分执拗,他不肯弃我而去,若日后我的存在真会威胁到你二人的安危,还请你必要时能带着他全身而退。” “我自有分寸,至于他……”萧仲文显然不待见余穆尧。 叶璟明:“便当是我恳求你。” 萧仲文不置可否,岔开话去:“你不与我说说与你一起被通缉的那个普鲁人吗?” “那个人……”叶璟明皱起眉来,“我当时的想法是,我与他所在阵营互为敌对关系,周怀晏又已经盯上了他,我应与他尽早撇清干系为上,但周怀晏并没有因此放过他,并且,我仍想不通周怀晏大费周章追杀他的原由,通缉告示中所言陈氏母子遇害一事,我相信绝非他所为。” “我早前曾与你说,周怀晏那晚上完全能拿下你,将你扣在剑盟,却又放跑了你,在隔日才通告全城缉拿你,据你话中的意思,你我已分析过了,他意不在捕杀你,应当是想借你还活着这事,重新挑起与姜荼姜靡一案有所牵连的人的惊惶,潘阎是其一。但为何要去追杀一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普鲁人,我真没猜出来。” “但剑盟要杀一个人的理由,总有千种万种,它肆意妄为惯了,也不必过分揣测。”萧仲文擦拭着手中弩臂,看他一眼,“你刚才为何敢说绝非他所为,你如此信赖他?” 叶璟明垂下眼睫:“只是觉得他做不出这种事。” “是吗,一个武功超群,身份有待考究的普鲁密探,真的做不出来这事吗?”萧仲文向来一针见血,“璟明,不要再犯轻易相信别人的毛病了。” 叶璟明微微张嘴,萧仲文低头看看桌上那张画着唐云峥相貌的纸,说:“这通缉令你今日看了不下五遍。” 叶璟明抿了抿唇,遂说:“他连剑盟都能自由出入,足以见得他功夫高深,我想我毋需担忧他了。” 萧仲文张口欲言,叶璟明摆手:“日后若再见面,也只是个互不相识的路人而已,你不必担心。” 萧仲文一笑:“这样看我倒有些挑唆你二人情谊的意思了,希望是我多心。” “中原与普鲁本就交恶,他身份特殊,我二人迟早背道而驰,早些淡忘了也是好事。”叶璟明淡淡说,低下眉头,随手捞过桌上山李咬了一口,涩得一张脸皱作一团。 萧仲文觉得他脸色甚是有趣,递了杯茶水过去:“这是从山头随手摘的,不曾浸水泡透,因此不够甘甜。” “山李不都是甜的吗。”叶璟明脱口而出,随后一怔,迟疑说,“……哦,是了,山中采的,自然有酸有甜。” 他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余穆尧重换了套衣裳,从门外冒出个头来,眼仁晶亮地看着叶璟明,瞅见萧仲文也转头过来,又如蚊般小声说道:“衣服很干净,也很合身,谢谢你。” 萧仲文:“改日洗净了还我。” 余穆尧点头如捣蒜,偷偷背过身举袖嗅了一口,味道很好闻,和满身辛辣带刺的萧仲文一点儿不一样,萧仲文淡淡扫过一眼来,他又做贼心虚般板直了身子。 萧仲文眼神嫌弃得要命。 余穆尧慌张地捡了些话与他聊起来:“我今日寻找弓弩时,路过师父曾经居住那间草庐,有一群剑盟的人围堵在那里,话说起来他们也是蠢,逮人竟还在原来住的地方蹲守,难道是想守株待兔吗,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我们怎么可能倒回去那里……” 第40章 叶萧二人各怀心思,没搭理他,也没往心里去,余穆尧讨了个没趣,瞅见桌上那张告示,皱眉打量了片刻,踌躇说道。 “我见周围百姓窃窃私语,就打探了一番,说是屋子里蜷缩着一个快死掉的普鲁人,受了重伤,但剑盟那群家伙连个将死之人也没打过,正想着放火烧屋赶他出来呢,只是连日天降大雨,没成罢了。” 他歪着头又看一眼,指着那纸说:“好像就是画上这人啊。” “什么?!” 叶璟明与萧仲文双双抬起头来,两人相视一眼,俱是一惊。 三人连夜驾车赶回草庐时,是五更天,夜露深重,大雨初歇。 东方透着些微曙光,零星几个剑盟的弟子靠着墙打盹,等待下一波弟子过来交替,守夜的两个嘴上连连抱怨,说本以为生擒那人能得笔赏金,结果两三天没能拿下不说,还重伤了两名弟子,看来只得等天明时放火烧了。 叶璟明三人躲在树丛后窥查,余穆尧摩拳擦掌,兴奋得不行,倒是萧仲文有些不安。 “这里离剑盟不远,万一惊动了周怀晏,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有我在,怕什么!”余穆尧拍拍胸口嚷说,见萧仲文斜眼过来,忙压低嗓子,小小声道,“我会保护好师傅……还有你的。” “立场相左是一回事,见死不救是另一回事。”叶璟明盯着前方,昔日故居一团黢黑,“细说起来,我对他算有所相欠,我还不知人是活是死,我总要进去看一眼的。” 萧仲文此时一手按着他的肩:“我们须得万分小心。” 叶璟明点点头:“若你与穆尧见情形不对,便赶紧脱身,不要留恋。” 余穆尧刚想开口,竟也被萧仲文拍了一下肩头。 萧仲文说:“话不必所言过早,我觉得有余公子在的话,一切都会顺利的。” 他冲余穆尧展眉一笑,眉目间有如星落:“你说是吧,穆尧公子。” 余穆尧简直受宠若惊,整个人不免抖了一抖,他鼻头一酸,感动得几欲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说: 小唐(嗷嗷狗叫):萧仲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第26章 再逢 “不过几日不见,你竟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唐云峥怀里抱着他的骨镰,听见动静勉力抬起眼皮,挣动一下,便见门打了开来,门外隐约透出些微晨光,和一道神似叶璟明的瘦削的身影来。 他有些恍惚,用力眨了下眼,天色将明,微光还在,叶璟明也在。 “是你啊,”他笑一下,倦倦说道,“是你吗,你来了吗。” 叶璟明走到他身前,俯视他,看见他高大的身子委落在地,背脊无力地倚着墙壁,周身浸满血的腥甜,和雨水的冷情,那些乌红的水迹自他身下蜿蜒至门前来,泡透了叶璟明的靴底。 唐云峥着一身黑衣,看不见作战时的惨烈,也看不见伤在何处,叶璟明仔细打量他,只见他濡湿的乌发紧紧黏在颊上,嘴唇冷白,抖得不成样子。 唐云峥偏过头去:“唉,每次与你重逢,总叫你撞见我最糟糕的时候,是我运气不好。” 叶璟明蹲下身子,去探他脉搏,被唐云峥轻轻一下握住了手。 叶璟明皱眉:“禹城有哪个人能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唐云峥好似有些懊恼:“这种丢人的事,我一点都不想告诉你。” 叶璟明又问:“不是中原人?” 唐云峥不答这个,眼神温柔,举手想碰他的脸,发现右臂已经断了,只得悻悻作罢。 唐云峥说:“运气也并非完全不好,到底还是让我见上了你。” 他碧绿的眼睛重又亮了亮,像烛身燃尽时最后拨起的那朵灿烂灯花。 他说:“不过,你到底是我的梦呢,还是接我去地狱的引路人呢?” 叶璟明那颗心沉沉直往下坠去,撞得他胸膛一痛,他强自镇定说道:“我是叶璟明,我活着,你也还活着,我会带你出去。” 唐云峥眨了眨眼睛,眼里装着完完整整的叶璟明,他异常乖顺地一笑:“哦,如果是你的话,带我去哪里都行的。” 叶璟明沿着他的脸往下摸去,才发现他右臂脱臼,手腕骨完全碎裂了,但仍未找到其他伤口,他看向唐云峥,说别动,会有些痛。 叶璟明拧过他的胳膊,微微施力,一下接好了他的手肘,唐云峥听话地一动不动,任他动作,察觉到了一些痛,才缓缓眨着眼,说:“原来这是真的。” 叶璟明接好了他的右手,碎裂的手腕无法处理,听见这话便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唐云峥,你清醒一点,我是活生生的叶璟明,告诉我你到底伤在了哪里,我才能救你。” 唐云峥垂头看着怀里皱巴巴的衣服,又看看他,叶璟明才发现他怀里一直搂着一根森冷阴沉的镰刀,还有自己往日穿戴的衣裳。 叶璟明说:“你受伤后还吊着一口气,一路奔来这里,连被剑盟追杀也不管不顾了,是不是在等我来?” “是啊。”唐云峥声音越发轻悄,话里却很是得意,“这不是叫我等到了吗。” 叶璟明:“若是我不来呢。” “不来啊……”唐云峥认真想了片刻,懒懒说道,“不来,就不来吧。” 叶璟明听得有些酸涩:“我来了,我们一起走,我们都会活下去。” 第41章 唐云峥摇摇头:“如果你是真的,我便要同你说三件事,说完了就好了,我不和你走,我会害死你。” 门外嘈杂起来,叶璟明耐下性子:“你说。” “灵济江边胭脂坊的对面有一所私宅,宅中后院柳树根下,挖开有三十根黄金,你日后便不会再这样瘦了,还有,若要续上你断裂的经脉,在青杀崖底……” 他话到一半,想想,突然便不说了。 “算了,我不许你这样冒险,还有很多很多我都没有告诉你,”唐云峥眼里有些期待又有些歉疚,“真可惜啊,若是我活得再久一些就好啦,哪怕再多一日,也是好的。” 叶璟明见他勉力支着身子,又摇摇晃晃试图抬手够上自己,赶忙撑住他,想将他扶起身来。 叶璟明:“你别再说话了,别说了,我们先行出去,话留着往后你再细细说与我听。” 唐云峥不依他,倚着他肩头,嘴里絮叨说:“还有一事,我……” 余穆尧提着剑从门外闯了进来,血沿着剑身不住往下淌,他第一次暗袭,有些惊慌失措。 他说:“我绑了守夜那两人,仲文又拿烟晕了四五个在门外驻守的弟子,但下一批交接的人就快赶来了,我们需得尽快离开,师父——” 唐云峥隔着肩看见了他,顿时一怔,一下有些气闷。 他有些赌气地看着叶璟明:“怎么我还没咽气,你就与其他男人交好了啊?” 这话给叶璟明说得一懵,萧仲文也匆匆赶到,自余穆尧身后探出身子,看了眼地上的唐云峥,便催促叶璟明快些离开。 唐云峥气极了:“还是两个!” “你在说什么浑话……”叶璟明突然被他强硬地一拉,搂紧了死死按在怀里。 唐云峥已是强弩之末,仍用尽全身上下那点气力,不许叶璟明挣动,他枕在叶璟明的肩窝里,张开眼看着余萧二人,抖着嘴唇,亮出牙齿,在叶璟明颈上轻轻咬了一口,不甘地宣示着自己的领地。 他那双幽碧的眼睛埋在黑深的额发里,透着无尽的煞气和杀意,像只陷入绝境的濒死的孤狼,群狼环伺下仍死咬着自己怀中的猎物不肯放手。 叶璟明被他死死掌着后颈,喘不上气来,正要推开,却发现环着唐云峥腰背的两手湿漉漉的。 他抬起一看,满手都是血。叶璟明摸着他的背,心越来越沉,唐云峥背部的伤口一直在汩汩冒血,似乎半边背上都被打做了筛子,浑是血口,血和生命一分一分流逝,这比他初遇唐云峥时的情况要严重得多。 他缓下声来:“云峥,听我的话,让我带你走,他们是我的朋友,他们会帮助我们,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他说云峥,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唐云峥胳膊松动了一下,他眼中茫然了片刻,然后认命地笑了笑。 他贪婪地嗅了一口他的味道,将头缓慢地垂在了叶璟明颈上,极慢极慢地闭上眼睛。 他放任自己在叶璟明怀里睡过去。 余穆尧仍一脸吃惊地看着地上的人,失声道:“人流了那么多血,真的还能活吗?” 叶璟明心里一痛,招他过来,二人一左一右扛起了唐云峥,匆匆往外走。 萧仲文在身后跟着,思量些什么,叶璟明转过头,叫了他一声。 萧仲文欲言又止,叶璟明回眸,心如明镜。 他说:“仲文,我绝不会放下他。” 第27章 试探 临上马车时,萧仲文步履稍迟,微微一顿。 他心中两番犹豫,仍开口苦劝:“你从剑盟活着出来,是你的生机,前路不甚明朗,如今执意与这将死之人共逃亡,可就没有回头路走了。” 叶璟明吩咐余穆尧在前驾马,坚定说:“我来这里时,就已知此行险隘,万一突生变故,你只消记得我先前与你说的话就是了。” 萧仲文无奈,片刻肩膀一垮,释然说道:“也罢,我便舍命陪你一程又如何。” 余穆尧眼中神采熠熠,闻言伸展长臂,一把将他拉上马来,萧仲文犹在怔愣,余穆尧已驭马一路向东疾驰,往日出的方向去。 “两位未免也太看我不起了!”余穆尧快意一扬绳鞭,在前头大声说道,“动辄生啊死的,如身负重担一样,决定了的事,只管去做就是了,管他前方有财狼还是有虎豹!” 少年朝气的声音散在晨曦当中,叶璟明与萧仲文相视一眼,皆是敬他有这般豁达胸襟,萧仲文隔帘看去,见他肩背宽阔,腰身挺拔,只觉往日低看他一眼,忽然身下猛得一绊,骏马扬蹄,车上四人险同车轱辘一并翻了过去。 余穆尧结结巴巴说:“师父,踩,踩着落石了。” 他这时如锋芒在背,不消看也知道,是身后萧仲文在无声冷笑。 昏厥的唐云峥一头栽进叶璟明怀里,叶璟明险些搂不住他,手掌下湿意和腥躁又重一些,他皱了皱眉:“你好好驾车,前方三里过水桥,注意避让桥墩。” 余穆尧稳了稳心神,吆喝一声。 叶璟明原与萧仲文打算,若唐云峥人还活着,应往琅庭峰的方向退去,他二人都被缉拿,想出城关必是行不通的,要么走山路,要么行水路,水面视野开阔,追兵在岸上拉弓或下水包剿,十死无生,山路虽险阻,有密林或乱石遮蔽,也许能侥幸苟活一命。 叶璟明打算往御景城去,过的是禹城与御景城相接的一座峰峦,琅庭峰。 第42章 叶璟明探了探怀中唐云峥的鼻息,那近乎于无,他揭开的云峥的衣裳,露出他宽阔紧实的背肌,和背上骇人的伤口。 叶璟明眉头紧蹙,萧仲文在旁看着,心中直呼不妙。 他背心被捅入一道三指宽的血口,如同被从中活活剜开一般,可窥见骨肉,且伤上带毒,伤口边缘如蛛网般蔓开条条红紫血痕,蔓延了半个背部,无数血痕细密渗出血珠。 萧仲文说:“什么毒,这么狠”,他心中几乎断定,这人不可能活。 叶璟明说:“伤口边缘有被刀齐整割下的痕迹,那凶器拔出后,他自己剜过背上的肉,若非如此,如今状况会更严重些。” 萧仲文倒抽口凉气,仔细打量这个异族人埋在乌发下那张脸,又见叶璟明将止血的药粉敷在唐云峥伤上,将吊命的药丸塞入他舌根,但并未缓住他流血的趋势,可见伤他的毒药性之狠烈。 萧仲文说:“怕是性命堪忧。” 叶璟明手中一紧,将唐云峥肩背往怀中搂得更深些,他唇线紧抿:“常人流了这样多血,早已死了,他中了奇毒,抑不住流血,却仍能撑这么些天。” 他抬手一摸唐云峥腹下:“我一个月前遇见他时,他也是这般重伤倒地,如今伤势已好了八九,他身子自愈的能力非常人能及。” “所以我信他,我信他能熬过去。”叶璟明这话一脱口,竟不知是说与萧仲文听,还是说与自己。 萧仲文凝神注视许久,说:“这个人的血肉仿佛在拼命聚拢,你看。” 叶璟明低头,见唐云峥伤口裂开的部分生出细白肉芽,几乎不可察,它们勉力生长,重合,又仿佛架不住剧毒霸道的侵袭那般,一边聚拢,一边散开,唐云峥所负担的痛苦可见一斑。 萧仲文震惊:“我从未见过这等本事。” 叶璟明沉思片刻:“我行走江湖的年头虽短,但这种功夫和体质,我之前也从未听过和见过。” “这人来历诡异,本事了得,且身负血仇。”萧仲文无比笃定,又道,“他无论活与不活,他于你而言,都极为危险。” 他是个祸事。 萧仲文只差明言,他不是余穆尧那样的呆头鹅,也没有叶璟明接人待物那般稚子心性,方才唐云峥搂着叶璟明朝他看时,侵占和威慑之意他看得分明,他心中有个推敲,但不好过分说明。 他旁敲侧击问一句:“你二人相处到何种地步,你对他了解多少?” 叶璟明细想:“如今想来,我二人也算朝夕相对,同榻而眠,我从未见他运过什么功法,也未见他有哪些地方偏离常人许多,实在要说有,便是他精力充沛,为人太过热情。” “同榻而眠,精力充沛,太过热情?”萧仲文如遭雷劈,他一脸不可置信,“你俩,睡过?” 叶璟明没好意思说他那会儿贪唐云峥菜做得好吃,只是说:“我那居所布置简陋,春夏多雨,总不能叫他寝在地板上。” 萧仲文忙打散些龌龊的念头,他暗自唾弃一声,他想他说的与叶璟明说的一定不是同一回事儿。 他手捂着脸,心想自己真是脑子发昏,还不待他尴尬扯开话去,身后一支利箭穿过车壁,锋利的箭头堪堪擦过他颊边。 追兵将至,叶璟明撩开车帘看去,后方人头攒动,兵马齐行,乌泱泱朝前压来,其中有剑盟中人,更有禹城军营中的城兵。 叶璟明冷笑:“好大的阵仗。” “周怀晏开出的赏金不匪啊,禹城官兵也要来分一杯羹。”萧仲文也朝后瞥去,将匣中弓弩掏出,仔细擦拭,递给叶璟明。 叶璟明摇头,说我两手筋脉断裂,手劲差了许多,箭射不了太远,得是追兵离得近些,才好一发毙命。 他笑着对萧仲文说:“你来试试?你害怕吗,仲文。” 萧仲文接过了他手中的弩,细长的眉头扬起,哼笑说:“怕甚?” 他那双握惯了笔的手长且细瘦,这时牢牢扣住弩机,额上因心绪激动,泛起薄汗。 他颤颤,又感慨万千地摸上弓壁:“我惯会拿笔杀人,如今拿弓拿箭,恣意张扬地穿透敌人的血肉,会是何种感受呢。” 他说罢,愤起向后,怒发一箭,箭羽破风而出,却偏开追兵的方向许多,眼见便要落空。 萧仲文心中不免失落,却见身后另一只箭迅猛接上,将他发出的那箭打落一旁,两只箭精准扎在路旁的灌木里,轰一声烧起一片火来,惊得追兵身下马群纷纷失控,骏马嘶鸣,止步片刻。 萧仲文一愣,见前方正驾马的余穆尧手里握弓,笑盈盈看向他,那漂亮的一箭正是由他续上。 余穆尧得意对叶璟明说:“师父,你还说仲文兄不通武艺,这明明发得一手好箭呀!方才我二人心心相通那两箭,你说漂亮不漂亮!” 萧仲文见他箭法精湛,一挽颓势,还要将功劳记在自己头上一笔,自觉有些丢人,一时喉中滞涩,偏过头去不愿多言。 余穆尧见自己马屁没拍上,还好似将人惹恼了,心中叫苦,心说他怎么又气了,这会儿又气哪儿了。 余穆尧郁闷地掰动弩机,连发两记,一发向灌木丛,一发正中为首追兵的前胸。 登时焰火连天,沿途两道越烧越烈,追兵跌落马下,后方刹手不及,他死于前赴后继的铁蹄之中,一时间人仰马翻,无不惊惶。 第43章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六一快乐,永葆童心(虽说没啥人看) 仲文:你俩睡过? 小叶:睡过,吃人嘴短,没好意思不让睡。 小唐:睡过,没睡上。 第28章 分散 兵马和刀箭,随左右两道烧起的熊熊烈火,一路向前追来,转瞬迫近眼前,余穆尧在前牢牢掌着绳缰,扬手在马臀上鞭出血来,骏马吃痛,奋力疾驰,仍是落于下风。 敌人驾马追来,将马车夹在中间,离车只一步之遥,一左一右试图逼停余穆尧。叶璟明将唐云峥交在萧仲文的手里,撩开车帘,一手攀着车壁,一手挽弓,眼明手快扣下弩机,连发数箭。 敌人身骑马上,举起手中刀刃要挡,不想利箭纷纷切中马腿,身下马匹一声嘶鸣,马膝屈下,朝前跪倒,敌人随马委身一跪,扑进泥里。 余穆尧的车又与后方拉开些身距,叶璟明再一摸身后箭匣,发觉已是空了。 余穆尧见状说:“前方过水桥了,师父,你来驾车,我去拦着他们。” 他不待叶璟明同意,身影一旋,飞身扑向身后就近的一名追兵,士兵眼前一黑,已被他一脚踹下马去。 他拔出身侧剑来,一回身,骏马长吁,蹄声哒哒,他立于马上,一力拦下各路追兵,剑指尘嚣。 余穆尧傲然道:“围追截堵算什么本事,先打过我再说吧!” 众人沉默片刻,不怀好意相视一眼,随后便毫不客气地拔刀往他身上招呼。 余穆尧冷笑一声,高声道:“还当真是,雕虫小技啊!” 叶璟明掌着绳,远远听见他激昂的声音,略一沉吟,驾车转了方向。 他没有过水桥,驭马沿着江岸一直跑,刀剑相交之声,与余穆尧的呐喊都离得渐远,他侧头对萧仲文说道:“过了这水流湍急处,你便下车,躲在暗处等穆尧前来寻你,若等他不来,你便见势先行离去。” 萧仲文一惊:“你如今要去哪里?” 半空盘旋的江鹭扑打翅膀,应景发出悲嚎,叶璟明看着波涛怒哮的江面,说:“青煞山。” 萧仲文断然拒绝:“你进了青煞山,难道还会有活路吗,还不若留待原地束手就擒,周怀晏喜怒不定,意不在杀你,一切还有待后说。” 叶璟明反问:“你怎么知道追拿我的人里都是周怀晏的人,你猜里头为什么会有城兵?” 萧仲文一下悟出其中意思来,他手藏在袖下,捏得指节泛白:“周怀晏想重掀旧案,与旧案相关的潘阎一党的人自然想压下这事,在案子重审前,灭口关键人物是最好的办法。” “是,即使周怀晏不想我死,也有其他的人不会想我活,况且,”叶璟明回头看一眼身后,悲愤的心绪自舌尖滚过,一字字咬得重些,“况且,他们不会善待唐云峥,我不能让他再经历一次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萧仲文直将下唇咬出血来:“我难道就这样丢下你吗,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从未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无能。” 叶璟明说:“并非如此,仲文,我已把穆尧交给你了。” 萧仲文一愣,抬头看向叶璟明决绝一双眼眸,一时竟是无措。 后方,余穆尧杀得两眼通红,他仿着叶璟明的狼吟打的那把缺口的残剑,剑身早已卷刃,只得弃了,他杀完了一个人,便拾起那人的兵器继续杀,他一时分不出自己的角色来,是麻木不仁杀昏头了的余穆尧,还是已丧于刀口犹不自知的不甘亡魂。 他第一次割裂敌人咽喉时,手仍在颤抖,可手里的剑一旦尝了鲜,便停也停不住了,他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公子,他杀了人,破了戒,血溅上了白衣,黄白的脑浆糊在刀面,这些个不争气的坏人任他杀戮和征服,这太好了,这太快意了。 这些人围堵在他身前,见箭和刀都伤他不着,便趁人多势众一刀斩下他身下马首来,以为能就此牵制住他,却不想他就地一滚,风尘和马血扑了一身,众人还不待揉眼细看,已被他借着骤起的烟尘猛一跃身,挥刀砍向众人坐下马腿,围堵他的人纷纷倒地,吃了一嘴尘与泥。 余穆尧见势,手起刀落,一收一个人头,杀到硝烟散去,刀剑歇声,他灰头土脸坐在一堆人和马的尸骸里,怔怔看向明明灭灭的焰火,才发现只杀剩他一个人了。 他不知坐到了什么时候,只觉暴雨如瀑,浇在身上,他方才抹了把脸,缓缓站起身,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去追,去追,师父还在前边,萧仲文,也在。 萧仲文蹲在树丛里,看见一波追兵绕开余穆尧的截堵,奔着叶璟明离开的方向追去,但迟迟不见余穆尧的身影,他早该知道,余穆尧转过身拦下围追的众人,此举本就如同献祭。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还生机勃勃横刀立马的少年人,如今已做了泥下一具尸骨,又想起前方叶璟明带着将死的唐云峥一路逃亡,生死不定,他心中大恸,丢魂般一步步朝后走去。 他要去给余穆尧收尸。 日头西落,天降骤雨,他神情恍惚地走在夜下雨幕里,与一具摇摇晃晃的身子打了个照面。 萧仲文打起几分精神来,警惕前方是个受伤的追兵,他本往一旁躲开些去,揉眼细瞧,发觉那人穿戴的正是自己的衣裳。 萧仲文回过神,大喜过望,他猛朝前跑去,跑到浑浑噩噩的余穆尧身前。 第44章 “余公子!”萧仲文叫住了他。 余穆尧怔了怔,失魂落魄地抬起脑袋,目光飘忽不定,半晌才落在萧仲文脸上,仔仔细细盯着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萧仲文直叫他看得头皮发麻,余穆尧看着看着,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上前一把抱住了萧仲文,楼得紧紧的,眼泪鼻涕全糊在他肩背上:“仲文,仲文你还活着,你活着啊……这可真是太好了……” 萧仲文身板僵直,半晌,方才轻轻回拥住了他。 萧仲文轻声哄道:“没事了,都没事了,大家都活着……” 余穆尧抱着就不肯撒手,哭得哆哆嗦嗦话不能说利索:“我师父呢,我师父去哪儿了,他还好吗?” 萧仲文心里一酸,骗他说:“他在前头,都还好呢,大家都好。” 余穆尧打着嗝,方才顺过一口气来,结巴着小声说道:“我,我把你们搞丢了,还把你衣裳弄坏了……” 萧仲文这才见他俊秀的脸上一块青一块紫,胸前被划出深浅不一三四道剑痕,布衣袖摆早被扯裂开来,露出少年半截伤痕累累的胳膊。 萧仲文不以为意道:“丢就丢吧,坏就坏吧,这不怪你,衣服还有的是,你若不嫌弃,回去再挑一件就是了。” 谁料余穆尧愣了一下,哭得更凶了:“我是不是到了天上啊,你怎么一下这么好了啊,好得都没边了,我当真还活着吗?” 萧仲文哭笑不得,心说叶璟明,你给我留下的这个小孩属实棘手,他这时被泪眼婆娑的余穆尧捏着双肩,晃得头晕目眩,一时挣不开来。 余光里瞥见一道黑影袭向余穆尧身后,萧仲文警铃大作,大叫一声:“小心!” 余穆尧极为机敏,不过一霎,他回头躲过了黑影刺向后背的致命的一刀,伸腿扫其下盘,将人撩倒在地,又狠狠接上一脚,将人踹离一丈开外,那人捂着下腹倒地不起,连连呻吟。 余穆尧解决完偷袭的人,忙回头冲惊魂未定的萧仲文道:“也许我方才只是重伤他,没能杀掉他,叫他一路追过来了。” 他着急安慰萧仲文:“你别怕,他伤不到你了……” 不料萧仲文面无表情地一把拂开了他,捡起地上那把刀来,朝倒地的追兵走了过去。 萧仲文握刀的手不住打颤,许是刀柄湿滑,他两只手才堪堪握住,他抖着嘴唇,似乎费尽了全身的气力,仍坚定地将刀尖捅入追兵的胸口,直到目睹那人咽气。 他做完,扔了刀,虚汗如雨,面无人色,人都快要立不住,余穆尧看得目瞪口呆,忙上前去扶他。 萧仲文挥开他,厉声喝道:“你知道你方才差点死了吗?既然知道没杀掉的人会继续追杀自己,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 “你为何不补刀,不要对敌人心存仁慈,放过一次是不察,放过两次是愚蠢,你已经两次把自己的脖子搁在别人的刀口上,你就是死了我也痛骂一句活该,明白了吗?” 余穆尧被他骂得嗝都不敢打了,眼圈下意识就红了,萧仲文心一横,凶巴巴道:“哭什么……” 他话未说完,哇一声便弯身吐了一地,他心绪大起大落,又是头一回握刀杀人,刀锋入肉涌出的血液,眨眼一霎消逝的生命叫他震撼,他受不了这般刺激,才在余穆尧眼前逞完威风,便膝盖一弯,身子绵绵倒地。 余穆尧一把扶起了他,任他吐在自己身上,担忧地拭了拭他脸颊:“仲文,你舒服一些了吗,你脸色好白,我竟然把你气成了这个样子……” 萧仲文内心哀叫,心说此番表率可真算得上失败,他垂下眼睑,抬起袖摆盖住唇,心虚咳了两声。 余穆尧:“怕是要着凉了,来,我背着你走,我们先躲会儿雨,待雨稍停些,就赶紧去找师父他们。” 他见萧仲文不动,便在他跟前转悠着卖乖,讨好说道:“我都听明白了,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眨了眨眼,眼眶还包着泪,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里生动说着关切:“我日后都听你的,行吗,萧先生。” 第29章 亡命 除琅庭山外,还有一处山峦也相接禹城与御景城,为青煞山。 青煞山怪石嶙峋,常年青绿,之所以冠一“煞”字,是因山内凶险异常,常人踏入便去而不返,不见活迹。 前朝有将军不信这个邪佞,遣兵来此,数百士兵有备而来,汹汹杀进山去,结局只余将军一人苟且滚落山崖,留下一句“山有恶鬼,数以千万计”,便歪头咽气了。 从此青煞山凶名在外,猎户不猎,过路士兵也不从此地借道,如今叶璟明走投无路,竟往里莽撞冲去。 利箭自身后铺天盖地淹来,车身千疮百孔,叶璟明正扭头看向气息奄奄的唐云峥,一支箭恰从他后肩穿过,擦破外裳,留下一道血痕。 唐云峥暂且无恙,叶璟明悬起的心还未放下,追兵又接上一箭,这一箭正中车盖蓬顶,燃起一簇大火来,火舌转瞬便卷食了半截车身。 青煞山的入口近在眼前,车前的马惊恐嘶鸣,任凭叶璟明如何抽打都怯怯不肯近前,叶璟明遂掏出一柄弯刀,刀锋直入这畜生后臀。 马吃了痛,流了血,才肯缓缓动作,四肢跃起,自阴冷暗沉的河面蹚水而过,带着烧起的半边马车,进入到青煞山里。 第45章 身后追兵追至暗河前,剑盟弟子不肯入内,他们虽是求赏,但也惜命,城兵不多废话,撇下剑盟的人自行策马追去。 马车一路在山道疾行,叶璟明忧心忡忡,眼见火苗便要舔上唐云峥衣摆,怪异的是,一入山中,火焰便无声消止了,时值六月,当是三伏暑天,山里却如十月飘雪,冷酷异常,冻得叶璟明肩背一瑟。 叶璟明举目看去,这里云幔低垂,不见天光,他头顶骤然一空,耳边听得一声巨响,明明山里无风,车盖却似被一股巨力掀开,跌落下来,滚进身下乌黑浓稠的泥里。 叶璟明心底不安,遣马快些前行,车轱辘半边陷入泥泞里,行动越发不便,叶璟明在山腰处低头望下,见追兵举起火把,已自山脚追来。 叶璟明咬牙骂了声脏话,他们为追拿他,当真命也不要了,正懊恼间,发觉被人一手轻轻揽住了后腰。 唐云峥枕在他颈间,垂眼看着他肩头那道伤,轻声问道:“怎么受伤了?” 叶璟明见他醒来,到底有些欣慰,转念又哭笑不是:“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一会儿怕是要在颈上挨一刀,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唐云峥摇摇头,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死不掉的,我的璟明说过一定不会让我死。” 叶璟明苦笑:“是我辜负了你,我如今怕是要食言了。” 唐云峥说:“为何呢,是你又不要我了吗。” 叶璟明说:“不,我一定会带着你走,只是你我二人怕要死在一处了。” “啊,”唐云峥费力地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楚他,“快死在一块儿了,用你们中原的话说,你我是不是成了一对亡命鸳鸯啦。” 叶璟明这时倒也不怪他,搂过他肩背,将他一手搭在自己肩上:“抱紧了,别松开。” 叶璟明吃力地承担着他半边身子的重量,笑说:“若活着回去,我得好好教你学一学中原的文字。” 唐云峥细想一下:“你从前说你不识字。” 叶璟明面不改色:“我骗你的。” 唐云峥有些纵容地哼笑一声:“好吧,骗就骗吧,回头我要你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先写一个什么字好,不如就写,你,我,唐叶,情投意合,相爱相亲……” 兵马声由远及近,叶璟明神情紧绷,对他那细声细语置若罔闻,只顾吆喝车前的骏马快快前行。 唐云峥气他不听自己的情话,便捧起他下颚,硬生生掰转他的目光:“看着我,好好听我说。” 见叶璟明眉头紧蹙,他便慢声与他说道:“这不对,别往这处走,看见那个如蟒蛇一般盘踞的树根了吗,绕开它往山上去。” 叶璟明定睛一看,拐角果真有一参天大树,树身怪异,被根根纵横交错的树根缠紧,犹如巨蟒缠人之势,细看之下,树根生自另一颗大树,它寄生它,榨取它,又眷恋它,依附它,两树相依相存,已成奇观。 叶璟明:“你熟识这里?” 唐云峥不答这个,他气势微弱,兀自说道:“你到了下边,便摘一种嫣红的果子,掰开后剜出里头乌青的果肉,用它们引诱一种通体雪白的鸟过来吃,你捕住那鸟,将鸟的舌头割下敷在我的伤口上,我自能好转。” 叶璟明见他头头是道,心里又生起些希望来,便一一听从他的话,拐道往山顶走去。 他二人身后传来追兵的惨叫,叶璟明不敢细想,搂着唐云峥便一路驾马朝前冲去。 山顶近在咫尺,没有路了,眼前枝桠横生,叶璟明只得搂着唐云峥和他的长镰,剥开层层阻碍,向前路迈去。 一颗碎石自靴尖滚落,天际残阳似血,半空秃鹫低旋,这乌黑的鸟雀卖力鸣叫,吟诵黄泉路上的悲歌。 前方无路,再踏一步,便跌进虚缈山雾里,叫人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叶璟明那一点生的憧憬尽数烧作了灰烬,他看着脚下,有些错愕,怔然,又转眼看向昏昏沉沉的唐云峥,说不出过分怨责的话。 是他一意孤行,说要救唐云峥,执意救他,偏又食言。 如今搭上自己一条命去,是他自食其果,只是姜荼姜蘼一案未明,只是肩负三条人命的大仇未报,只是,只是…… “是我无能。” 他对唐云峥说道,追兵已至身前来,箭头对准了他们,叶璟明双臂张开,螳臂当车般将唐云峥护在身后。 “璟明。”唐云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叫着他的名字,嘴唇贴在他耳上。 “别怕。” 箭羽破风而来时,唐云峥揽住了他的腰,往身后轻轻一带。 叶璟明眼前一黑,失重地随他一同跌落下去,千峦万壑中他二人身影如同两片破碎的蝶翼,轻轻渺渺朝下坠去,一个不慎便要散在风里。 短短一瞬,如渡漫漫长夜,叶璟明竟还有余力去想旁的:这下怕是连全尸都不能留下。 唐云峥的气息萦绕他的全身,唐云峥一直将他搂在怀里,直到他二人齐齐坠进绵软的云头。 “云头”,叶璟明坠入这里,忍不住惊呼一声。 唐云峥始终束着他的手松开了,叶璟明滚进一片苍松与白雪里,他吃了一嘴的雪屑,意识到他二人被山崖下横生的一颗巨大松树稳稳接住,他率先触到了一层厚重的积雪,然后是绵密的松针,这又湿又冷,挠得他腰背轻轻发痒。 第46章 叶璟明小心翼翼地张开眼,指尖向上轻弄一下松枝,白雪拥着霞晖簌簌落下,纷纷扑在他和身旁人的眼睑,长睫,唇上,一旁的唐云峥面容恬静,无声无息,就这样埋在苍白雪色里。叶璟明的手情不自禁动了一动,想拂落他眉上碎屑,不料惊起一阵风来,松树摇曳,他二人也随之轻轻晃动,身下传来一声一声野兽威慑的低吼,比之虎啸,更显激荡,比之龙吟,更为雄浑。 身子底下有不得了的恶兽,叶璟明不敢造次,抬手滞在半空,空中飘下轻渺之物,碰着他细白的指节,那是一片鹤羽——身下一行白鹤迎风展翅,直上青霄去,与云头两端骤生的绚烂虹桥比肩而行。 云销雨霁,霞光万里,叶璟明躺在柔软的松枝中,如坠梦境,这里一景,一物,一人,一切一切,都美得这般动魄惊心。 唐云峥野性锋锐的轮廓在雪下柔和许多,玉质金相,鬓发如裁,如神祇亲绘之物,然他此时一动不动,呼吸近无,生死不知。 第30章 绮梦 树底下有块岩石,岩石上积雪颇深,叶璟明攀下树来,小心探了探虚实,雪刚没过膝头,约摸两尺深,他于是安稳落了地,将树上唐云峥也抖落下来。 唐云峥滑稽地滚进雪里,纹丝不动,叶璟明挖开雪泥,费力将他搂进怀中,试图将身上的热气渡给他一些。 他手指扒拉雪地的时候,碰着了几枚艳红的滚圆的果实,叶璟明想起唐云峥先前说过的话来,这玩意儿竟是生在地里的,他心念一动,摘下来揣进怀里。 悬崖底下北风萧瑟,叶璟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举目望去,这里千峦万壑,尽叠苍色,青绿之上又铺着一层厚重的银白,可见此地常年飘雪,与山外边的气候大相径庭。 远处时时传来异兽的长啸,叫声哀绝,这地方处处透着怪异,叶璟明眼见唐云峥柔软的肢体渐渐僵冷,心里叫苦,烈风裹挟雪子阵阵袭来,叶璟明支撑不住唐云峥,两人一并跪倒在雪地里。 他们便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怕也要冻死在这里了,叶璟明嘴里不断呵出白气来,低头看一眼唐云峥,像是丝毫活气都没有了。 叶璟明眯起眼仔细搜索,眼尖地寻到一处石洞,他费力将唐云峥拖行至洞口前,勉强阻挡下一些风雪。 他正要把唐云峥拖进洞里,听得里头传来怪异的叫声,正是先前那比之虎啸龙吟都雄武的野兽的嘶鸣。 叶璟明全身一僵,忙把唐云峥拖至暗处藏好,自己也躲了进去,私下窥视。 雪下得越发凶了,出去便是一死,强行闯入洞内,怕也难逃被扑食的下场,一时竟是进退两难。 叶璟明等了许久,如此异动,洞里应当藏着个庞然大物才对,细嗅一下,却没有嗅见丝毫野兽腥臭的血腥的体味。 叶璟明越想越是不对,他试探地离洞穴更近一些,他瘸了只腿,一旦被扑杀,压根没有活路,这算是场以命相抵的豪赌,那叫声更猛了,叶璟明膝盖有些发颤,不知是因冷,或是因怕。 洞里叫了老半天,也不见半点猛兽的影子,叶璟明心中有了个猜测,却还是不敢贸然入内,他摸遍了周身,并无携带吃食,也就没了诱饵。 怀中不过几枚方才雪地里挖来的果子,果子有毒无毒尚且不可知,叶璟明掰开,取出里边的黢黑的果肉来,尝试地往里抛了过去。 他藏了起来,看了片刻,也等了片刻,等到一个歪头歪脑的,蹦蹦跳跳的小家伙。 它就是唐云峥口中那只通体雪白的鸟。 叶璟明眼神一亮,见它腮帮鼓起,警惕地环顾四周,体形同麻雀一般大小,喙子里却发出骇人的威吓的嚎叫。 它啄食完一颗乌黑的果肉,发觉眼前又现出一颗来,于是高兴地往前跳一步,再啄,又见一颗,又跳一步,又啄。 它吃得开怀,蹦蹦哒哒,忘乎所以,再跳时,跳进了叶璟明的掌心里。 叶璟明乌黑明亮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它,它也歪了歪脑袋,拿豆大的眼睛盯着叶璟明。 一人一鸟,对视片刻,相顾无言。 半晌,叶璟明冷笑:“方才就是你恐吓我是吧。” 鼓莺静了一下,疯狂鼓起腮帮,发出的叫声震天动地,吵得叶璟明头痛。 叶璟明因此一点不带怜惜地处理了它。 他捕杀了鼓莺,高兴起来,他忙将唐云峥拖入洞里,迫不及待就要割下鼓莺的舌头给唐云峥疗伤,他进入里边,却发觉有些蹊跷。 洞穴里并不湿冷,地上铺着些草屑,留有一个锅炉,一些简陋的碗具,一件厚重的蓑衣,甚至堆着许多干柴。 这地方是有主的,至少,是有人曾经入住过。 叶璟明长舒口气,这算是绝处逢生,他忙将蓑衣给唐云峥披上,他怀中有火石,又取了干柴,生起一堆篝火来。 唐云峥面庞如外头的霜雪一般,生冷,僵硬,不见一丝人气,叶璟明心跳如鼓,他便急忙拔了鼓莺的舌头,将那敷在唐云峥背后的伤口上。 “你先前瞒了我许多事,今日起我便不计较了,可唯独这件事上,你莫要骗我。”他凝眸看他,说道,“唐云峥,我先前说的我已做到了,我没有食言。” 唐云峥鼻间仍是没有一丝气息,叶璟明正要探他脉搏,踌躇片刻却收回手来,他兀自低声说:“当是我求你吧,活下来。” 第47章 他是对唐云峥说,也是对佛祖说,纵使他向来不信神佛,如今却在心里有了哀求。 他烧了水来,撕下布帛给唐云峥擦拭身子,清理他各处伤口,唐云峥的身躯有种野性的美感,他肌肉紧实,猿臂蜂腰,此时四肢缓缓舒展开来,像只沉眠中仍蕴藏着无限威慑和力量的山头豹子。 叶璟明莫名想到,普鲁人的体量确实先天占些优势,即使在他武力全胜时期,若抛下兵刃与唐云峥贴身肉搏,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他思绪飘飞,感觉手底下唐云峥的背肌微微伏动了一下,他心头蓦地一喜。 唐云峥似乎是活过来了。 他有了鼻息,有了热气,甚至焦躁不安地挣扎,颤动,他开始梦呓。 天色向晚,叶璟明在他身旁一直陪着他,唐云峥的呓语越来越厉害,却始终不曾醒来。 叶璟明凑前一些,侧耳细听,唐云峥嘴里总呢喃些他听不懂的普鲁话,其间夹着一两句晦涩不明的中原词语。 叶璟明试探地唤他一声:“唐云峥。” 唐云峥不答,一双浓眉紧拧在一块儿,片刻,又好似魇住,神情异常凶狠,缓缓吐出一句:“乌那尔!” 叶璟明于是接道:“乌那尔?” 唐云峥口气又转不屑:“哼,全都要死。” 叶璟明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见他突然仰起脖子,腰背剧烈抽搐,梦中的心绪牵得一旁的骨镰“嗡”一声颤颤相鸣。 叶璟明一惊,唐云峥好似越发痛苦,神色却消沉下去:“国主……多吉……” 明明天寒地冻,他裸着肩背,颈上的汗一路滚落,埋入他背部连绵起伏的沟壑里,呼吸随之滚烫起来,叶璟明担忧这是染上风寒的前兆,便起身烧了一壶热水来,试图唤醒他喝下。 叶璟明揺了他几番,唐云峥也不见转醒,仍在梦魇当中,叶璟明不敢妄动,在一些民间传说里,那些被强行叫醒的魇住的人,容易丢魂。 好在唐云峥慢慢安静许多,不消一会儿,他热汗褪去,睫上结了层薄霜,叶璟明于是添了些干柴,叫篝火烧得更旺一些,偶尔瞥眼瞧瞧他的情状。 洞穴外漫天飘雪,叶璟明用松枝铺了个简易的被窝,盘腿坐下,嘴里呵出一口冷气,他煮了壶干净的雪水备用,匀下一半捧在手心里,勉强暖着身子。 篝火堆里偶尔溅起几点灿烂火星,在黑夜里哔啵作响,叶璟明隔着火苗百无聊赖地看看唐云峥,看看飘雪,一时寂寞又惆怅,慢慢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中听见唐云峥在喊他,他便撑着眼皮应了一声“嗳”。 “璟明,璟明。”如同初见那般,唐云峥的声音听起来高兴极了。 叶璟明于是揉着眼睛,起身去照看他,但唐云峥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 “叶璟明。”唐云峥又在梦中兀自喊着他的名字。 叶璟明挑起眉头来。 “嘿嘿,嘿嘿。”唐云峥闭着眼,唇角缓缓翘起,笑得开怀,嘴里说了句什么。 叶璟明好奇地蹲下身,贴耳去听。 他听清了,脸刹时烧得通红,咬牙切齿地一巴掌扇在唐云峥脸上。 唐云峥这才睁开眼来,他大梦初醒,顶着一头翘起的乱发,神情有些懵懂,真好似丢了神魂的模样。 他大难不死,脸上莫名顶着一个滚烫的巴掌印,一睁眼便见叶璟明面色大躁,举手指着他,指尖抖得不成样子。 叶璟明一脸恼羞成怒:“你方才梦的什么龌龊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三个字,猜猜看 第31章 祸心 唐云峥看着有些迷茫,半天没有言语。 叶璟明气极,又恐自己贸然的一巴掌给他扇傻了,于是凑近一些,试探他:“唐云峥?你可清醒些了?” 唐云峥出手便如出招,揽过他后腰,一把将他拽至身前来,一下叫他措手不及。 叶璟明突然受制于人,极是不喜,他低下眼,冷声说道:“看来是好全了,梦里……胆大妄为,梦醒了也这样冒犯。” “不好,我很不好。”唐云峥一手将人箍得死紧,一颗脑袋埋在他怀间轻轻蹭他。 唐云峥闷声说道:“我做梦了,我梦见你了。” 叶璟明气笑了:“你还有脸说呢。” 唐云峥摇摇头,接着说:“我梦见我死了,正走在一根丝线般的细绳上,往黄泉路上去呢,你在后头喊我,拼了命地拽绳子,你要将我拉回去。” 叶璟明眉间微微一动,怀中的唐云峥夹着些沉闷的鼻音,话里极是低落:“我说你撒手吧,你救不了我了,你手里明明都是血,偏偏不肯,我心都要碎掉了,我想我便是把阎王杀了,把地府都掀翻,我也得回去啊。” 后来啊,后来我当真杀穿了地府,我抱住了你,那梦境既是癫狂,又是旖旎,唐云峥话到嘴边,略一停滞。 片刻,他方才轻声说道:“后来地府的阴差说我身上沾着天上人的血,他们收不得我,就叫我回来了。” 叶璟明似乎是信了,十指似有似无穿在他发间,仿佛安抚。 唐云峥便趁机搂过他窄腰多枕了一会儿:“你多让我抱抱吧,叫我知道我是真回来了。” 叶璟明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梦这玩意儿虚无缥缈,离奇怪诞,又逢唐云峥经这一场大难,艰难捡回一条命来,他也不好苛责太多。 第48章 他便缓下声,说:“咱俩都活着,我们到了青煞山的悬崖底下,我照你说的,割下那通体雪白的鸟的舌头敷在你伤口上,你如今感觉伤好些了没有?” 唐云峥这才松开他,打量四周,再抬眼时笑意直达眼底:“你真是,真是……好大的能耐啊。” “那鸟叫鼓莺,你诱杀了鼓莺,寻到了这里来,救下了我。” 叶璟明也不居功:“我不过按你所言一一照做,算不得什么本事,只是胜在运气好些,是你命不该绝,人都说大难不死,日后必会有福报。” “必有福报吗,”唐云峥琢磨片刻,看向他的目光异样深沉,“我如今就觉得,这话不虚。” 他看见叶璟明一双唇冻得发白,原就瘦削的身子越发打飘了,遂说:“悬崖底下半载是隆冬,半载是胜春,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放蓑衣的地底下压着块砖,砖下埋着狼皮,你赶紧取出来披身上。” 叶璟明照做,果真从地底挖出一块灰褐的皮毛来。 他抖落了尘灰,一把披在身上:“你是如何知道的……是了,你先前说你来过这里,难不成,你就是布置这个洞穴的人?” 唐云峥也不隐瞒:“我来过两次,这里被外头谣传凶险,实则是块宝地,只是这地方我探索得还不完全,你我还是不要擅自外出冒险才是。” 叶璟明答应下来:“这里处处透着怪异,我自然不会以身涉险,只是觉得好笑,如果真如你所言,此山钟灵毓秀,它明明就在禹城剑盟的眼皮底下,却是被你一个普鲁人洞悉得如此彻底。”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厉害。”唐云峥淡淡说道,看着狼皮上浮起的细绒的毛围拢着叶璟明光洁的下颚,煞是俊美贵气。 唐云峥眯起眼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般运气。” 叶璟明一早知他深藏不露,心说这话倒也不假,他见唐云峥咳嗽起来,便起身去舀了热水喂他喝下。 唐云峥喝完,顺手摸了一把叶璟明扁扁的肚子:“光喝水怎么成,你饿惨了吧,你把鼓莺烤了,它身上的肉无毒,你诱杀它的果子叫十相果,果肉也可以吃,这两物都是生精益血的。” 叶璟明于是掰下果肉塞进他嘴里,自己也抿了一点,那滋味干涩,寡淡,勉强也能下咽。 唐云峥玩儿似的咬着他的指尖便不肯松开,直说这味道不妥,不够甜。 叶璟明不满:“咬着我就甜了吗?” 唐云峥一只手抱起他的胳膊,不撒手:“那你多喂喂看嘛。” 叶璟明勉强抽出手来:“起开,我替你上药,你方才转醒,别硬撑着了。身子不要过分动弹,你再与我说说附近还有哪些可以吃的,我明早去寻一些能饱腹的来,我还能顶个两三天,但总不能叫你一个伤患白白饿着。” 唐云峥:“如今倒是我赖着你了。” 叶璟明:“我这副身子,也就只能砍些枯柴,摘些果子来,只是不知这山底下还有那些宝物是容易猎来的。” 唐云峥目不转睛盯着他正经的苦恼的一双眉眼:“那我便把我知道的都一一告诉你。” 叶璟明手指沾着药膏向他走来,唐云峥乖巧地翻过身。 叶璟明遂蹲下身去,打量他正在愈合的伤口,见猩红可怖的蛛网状的血痕已完全褪去,不禁说:“你好像有着很多秘密。” 唐云峥哼笑一声:“我对你知无不言。” 他裸着肩背,懒懒趴在草皮上,鼓莺的舌头如浆糊一般敷在他狰狞的伤上,他直挺的鼻梁缓缓沁出一滴汗:“说说看,你想问什么。” 叶璟明歪头想了片刻:“桩桩件件,太多太多,这倒叫我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了。” 唐云峥:“不急,日子还长,等你想问的时候,我自然会答。” 叶璟明认真端详他的神色,反而皱起眉头:“你这话说得坦荡,可你看着却总一副包藏祸心的样子。” 唐云峥哈哈一笑:“我确实有要向你索取的东西,是件无比珍贵的宝物,这我不需要隐藏。” 叶璟明盘腿坐在他身旁,这下更是狐疑:“我身上又怎会有利可图?” 唐云峥舒了舒肩膀,翻过身来,袒露出紧实的蜜色的胸腹,朝他凑得更近一些:“这我得先卖个关子,待日后时机到了,我要你亲手把它送给我。” 他所求不可谓不多,他身上的经历,秘籍,功法,与之相比不过是一堆不值一提的破烂玩意儿,他又怎会吝啬于以此做为交换。 他此刻枕在叶璟明膝头,见叶璟明上完了药,便缠着让他编个辫子,那指尖清冷且细白,他不肯放过它,要叫它穿过自己浓密的乌发,脆弱的头颅。 叶璟明嫌弃不已,但仍是答应了,他仰躺着,舒服地叹息一声,叶璟明这是纵容,是在叫他得寸进尺。 他垂下眼,甚至不敢与叶璟明对视,因他眼里藏着一口吃人的幽碧沼泽,潭中的爱意和情欲已那样浓稠,会叫人轻易窥破,他想拽过那只手,弄得它不知所措,弄得它一塌糊涂。 再过分一点,甚至可以将它的主人也弄得一塌糊涂,不止是手。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叶璟明是属于他的。 唐云峥喉结深深咽动了一下,他微微颤动的眼睫暴露着他虎视眈眈的欲想,叶璟明指尖掠过他的头皮,随手编了个歪斜的乌黑的长辫,甚至搂着他不设防地倦倦打了个盹。 第49章 唐云峥蠢蠢欲动,但没有动。 他所求不可谓不多,他越接近,越想深入,越深入,越是贪婪。 他还要叶璟明的心。 第32章 独处 六更,天边露白,叶璟明一出洞口,风雪铺天盖地卷袭而来,他搂了搂身上狼皮,手中杵着着一根长木棍子,艰难迈出步去,一阵风过,他单薄身影宛如茫茫海上一叶扁舟。 叶璟明摇摇欲坠,仍硬扛着漫天大雪步行了十里山路,这几乎花了他半天的功夫,直到他摸到了野兔的行踪。 他拿木棍挑了挑雪地里连成串的乌黑的颗粒,那是尚且温热的野兔粪便。 他沿着这些痕迹走去,瞅见两片岩石下方,有一处微微隆起的石缝,他踉踉跄跄摸索过去,拿泥巴将石缝四周堵塞死,他细长的五指张开,探进拱起的野草和雪泥中去。 他摸到了毛绒的绵软的东西,那东西在他掌心里剧烈蹿动,他赶忙抓紧,两手并用,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它们一并逮了。 他从湿润的蓬草中掏出它们,一手一只,捏紧了它俩的双耳,两只野兔短小的四肢在他手掌下抓挠,蹬跳,叫他险些没握过来。 “抓住你们了,哼。”叶璟明语气里难掩得意,费力地将它们捆扎好,扔进背后的草篓里。 他做完这些,便瘫倒在地上,他嘴唇僵冷,额上却隐约透出虚汗来。 他喘了好半会儿,盏茶的功夫,他才慢吞吞支撑着木棍起身,往回路走。 这时约摸已是午后了,日头沿云边露出些光来,大雪渐渐消停一些,小雪飘飞,朔风仍挟着刺骨的痛意,袭面而来。 叶璟明拿长棍探着前路,一边捣开沿途树下的雪泥,搜寻些菌菇、果子来。 他拾到了一些十相果,以及一些五颜六色的菌子,他掂了掂肩上草篓,此行也算收获不匪。 又逢大雪初霁,他心情大好,越过一道横生的枝桠,下了小山坡,来时的洞穴遥遥出现在眼前,叶璟明眯起眼,来了兴致。 他折落身侧一根梅枝,信手比划几下,起手,展臂,屈膝,一招攀星,一招捞月,背身收式如鹤立松涧,酣畅淋漓,一如昔年明月高悬,白衣胜雪风流仗剑。 只是梅枝干瘦替了狼吟,今朝潦倒覆了过往。 枝桠沁凉,枝上花苞未放,到了他手上,花便开了,开了又落,梅香稍纵即逝。花期这般短促。 不过比了十招而已,他便已虚汗如雨,站不稳脚。叶璟明看一眼落了个干净的光秃秃的梅枝,自言自语说:“这可真是可惜啊。” “这是哪里话!” 有人隔了老远应和他:“剑明明舞得这么好,我已经看见啦!” 叶璟明哼笑一声,扔了梅枝,朝他走过去。 唐云峥远远朝他跑来,无比自然地接过他肩上的草篓,瞪了片刻,两眼冒光:“璟明好厉害,逮回两只肥兔子来,今夜就烧兔肉吃好了。” 叶璟明不免小小得意一下:“哪里能听你的话,天天去固定的地方挖冬眠的地鼠和蛇,也总得换个口味不是?我自幼在山头玩闹,冬日里捣兔子窝,一捣一个准,如今便是换了个山头,我的法子也还好使。” 唐云峥眨了眨眼:“快说给我听听,是哪岁哪年,哪座山头,哪种法子?” 叶璟明笑:“我还未打听你,你倒盘问起我的底细来了,我才不说。啊对了,你为何追出来了,你方才好了些,我再三嘱咐你不许冒着大雪出来找我,你偏不听。” 唐云峥闻言便垮下脸来:“堂堂普鲁男儿,日日龟缩在洞里等你狩猎回来,叫你管吃管喝,我可真成个废物了。” 他苦着脸,白雪茫茫落了他满头满身,显然在洞外候他归来候了许久,叶璟明好笑,随手拂落他发顶飘雪,唐云峥顺从地低下头,蹭了蹭他掌心。 叶璟明笑说:“你是伤患,伤患被管吃管喝,又不丢人。” 唐云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揣进怀里,两人于是依偎着,沿来路,携手归去。 唐云峥与他咬耳朵:“如此说来,你腿脚不好,也算得上半个伤患。” 叶璟明说:“唔。” 唐云峥又说:“你看,你右腿不好,我右手废了,先前是我照顾你,如今你照顾我,我们算不算天造地设的一对?” 叶璟明被他绕了一绕:“去你的,这叫同病相怜。” 两人披着风雪气喘吁吁回到洞里,重又生起火来,唐云峥将野兔去了毛,放了血,掏空内脏放在一旁,留做下次捕猎的饵,他将兔肉串在火上烤着,不久便滋滋往下淌油。 叶璟明则仔细挑拣起可以食用的菌菇来,仔细与唐云峥说道:“雪白的菌子,大多是可以吃的,你看这黑绿色的,花纹交错,状似羊肚的,也可以吃,倒是这个黄色的我有些眼生,按理说煮熟了问题也不大……” 唐云峥手里一边翻动着兔肉,一边看着他,眼底星罗密布:“璟明好像懂得好多东西。” 叶璟明随口道:“小的时候贪嘴,饿了就在山里头摘下来试吃,只是一些自身体验罢了,算不得什么本事。” “那也了不起。”唐云峥手朝前冲他一递,烤得焦黄流油的兔肉冒着香甜的热气。 唐云峥憧憬地撑着下巴:“我想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我儿时那会儿挺无聊的,就习剑,找吃的,再习剑,再找吃的,循环往复。”叶璟明咬着肉,热乎乎的气息落在腹里,他眉眼舒展开来,愉悦回答说,“我的经历乏善可陈,倒是你——” 第50章 他似是漫不经心问道:“好像有着许多的过往。” “你不必来试探我啦。”唐云峥笑说,“我的过往,说起来能是一匹布那样长,也能是一张纸那样简单。” 叶璟明不语,低着眼闷头吃肉,耳朵却悄悄竖起来,动了一动。 像只谨慎的机敏的,自以为乔装得很好的兔子。 这兔子如今落在他手里了,唐云峥眼眉一弯,忍不住伸手去捻了捻他耳垂,叶璟明一下躲开。 唐云峥淡淡说道:“我父母原是来往中原与普鲁的商人,这是真的,我随他们奔波两地,中原话自幼便懂得一些,后来他们死了。” 叶璟明便不动了,抬眼静静看他。 唐云峥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一些东西:“普鲁不安定,动辄烧杀抢夺,我自幼时便开始不断地与人打架,只有打架能换来吃的,会打架在哪儿都好使,不管是抢别人的,还是防止别人抢自己的,后来机缘巧合下,我拥有了《归元心法》。” 叶璟明眼神一亮,猛拽住他袖摆:“便是那个失传百年,传说修习后内力便如泉眼般绵绵不绝,修成堪抵十位武林宗师的功力,且能叫人长生不死的秘籍吗?” “也许不死的前提是置之死地,才后生。”唐云峥嘲弄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又觉得残忍,一转话锋,“长生不死断然是不能的,也只是身子比常人好些罢了。” 叶璟明若有所思:“难怪你自愈能力非同寻常。” 唐云峥一顿 “或许吧,你也想修这心法吗?” 叶璟明认真想了片刻:“我已是残废,手足筋脉尽断,已学不来功夫了,心法教授给我是暴遣天物。” 他想想又说:“便是我身子大好,还拿得起剑来,我也不能朝你肆意索要这心法。” “《归元》失传两百来年,各路英豪都在寻它,包括历代皇帝,只是搜寻百年无果,朝廷和江湖才算勉强死心,但至今仍有人不择手段想要得到它。”他看着唐云峥的眼里带了些敬佩,以及怜悯,“它竟落在你手里,你修习它,又守护它,那一定是有过极其坎坷和痛苦的遭遇,其间的难处又怎是旁人能懂的,我一个半点没有参与的外人,又怎能平白向你伸手讨要。” 唐云峥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旁人为了这本秘籍,都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或是拿金银供着我,只有你……只有你!说我护下它定然不容易。” 叶璟明见他颈上浮起狰狞的青筋,面上是少有的激动难平,不免后悔打探起这段过往,便说:“这件事,是我冒昧向你打听了,我在此立誓,便是身死,绝不向世上任何一人泄露此事,也望你保守好这个秘密,保全下《归元心法》,让它往后能流传于世,惠及后人。” “它已经被我烧了。”唐云峥不以为意地说,“这么危险的东西,既然相传已销声匿迹,那就让它销声匿迹好了。” “烧了?”叶璟明皱眉,片刻叹息说道,“烧便烧吧,它既然落在你手里,归你所有,如果它的存在会危害到你自身的安危,那如何处置它也是你的事。” 唐云峥静静听完,重新打量叶璟明:“我有时觉得,我并非完全看明白了你。” 叶璟明:“笑话,你与我才认识多久。” 唐云峥认真看着他:“也许现在还不算长久,但从此往后,每年每日,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的。” 叶璟明嗤笑一声:“我才不要天天与你低头不见抬头见。” 唐云峥神色恢复如常,缠上去蹭他胳膊:“为何呀,你与我相处不快活吗?” 叶璟明搅弄着锅里的菌汤,迫不及待闷下去一口,含糊说道:“唔,倒也称得上快活,只是朝夕相处的,那一般得称作夫妻。” 唐云峥愉悦笑道:“你我相处可不就胜似夫妻嘛。” “唐云峥,”叶璟明给他盛了一勺菌汤,捧起碗来斜眼说道,“我有时觉得你在装傻充愣,你是不是拐着弯儿捉弄我,赚我便宜?咱俩顶多称得上是兄弟。” 唐云峥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叶璟明懒得去听,他刚喝干净了汤,抹完嘴,便被唐云峥一把扑在地上,二人在草屑上滚了两滚,叶璟明衣裳不整被他压在身下,脸都气白了。 “你干什么?!”叶璟明伸手去推,发现身上这人伤口裂开,流出血来,也不管不顾。 唐云峥食指抵在他唇上,目光灼热。 “嘘,夜深了,我现在想和你睡觉。”唐云峥笑眼微弯,压着他,唇间热气呵在他耳朵上,眼里藏着贪婪和歹意,“你来猜猜,接下来该是叫颠鸾倒凤,还是叫拨云撩雨啊,叶兄弟。” 第33章 表白 “满口污言秽语!” 果不其然,叶璟明神色愠恼,顾不得矫正他,手向上扣住唐云峥的肩头,要将人掀下身去。 唐云峥哪里依他,两只长腿叉开,牢牢压在他身上,一双碧色瞳孔向下越发欺近,伸手抬起他下巴来。 他将叶璟明羞愤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固执地迫使叶璟明看向自己,片刻他手掌微微松开,向下滑去,拨弄叶璟明的衣襟。 唐云峥这时哪儿有一点憨实的样子,眼里掠夺和侵占之意昭然若揭,叶璟明颈上汗毛倒竖,他从未有人这些亲近过,只觉此时形势不利,便试图厉色喝退对方:“唐云峥,我不与你这般玩闹,你快些滚下去!” 第51章 唐云峥的手一路滑下,闻言便一把掐了掐他腰窝,叶璟明禁不住脱口低吟一声,腰身一下软了,唐云峥的手顺势探入他底衣下摆里去。 唐云峥懒懒说道:“玩闹?不,我是要和你睡觉。” “你!不许这般……!”唐云峥滚烫的手掌捏着他腰胯,叶璟明觉得有些痒意,他脸色一变,神情怪异。 他实在推他不开,便一巴掌扇在唐云峥脸上,又觉得这个举动极为弱势和屈辱,唐云峥怔了一下,生生挨了一巴掌,偏执地不肯停手,沿着他后腰向背心摸去,一边凑在他耳边说,可惜是自己另一只手用不上了。 “滚!”叶璟明雪白的齿关深深陷入朱红的下唇里,咬出很深的齿痕,咬得自己发痛,“滚下去!” 唐云峥抿着嘴唇,手掌松了,身上的力道便也一起松了。 他抽出手来,摸了摸叶璟明的唇瓣:“这里明明该是,花瓣一样的形状,明明这么好看,不是用来这样糟蹋的。” 他凑上头去便要吻,叶璟明慌张地在他身下挣个不停,头上的发带早已松开,乌发如泉,胡乱地铺在两人的身下。 他仿佛经受着奇耻大辱,咬牙不语,长而密的眼睫像乌黑鸦羽一般,惊惶颤动,唐云峥喉结向下深深咽了一下,默然抬起了身子。 他认输了。他小声说:“你别生气了,我不亲就是了。” 叶璟明两颊烧了起来,一时闭眼不敢去看他,嘴里囫囵说道:“你竟敢,竟敢拿我当女子看待……” “这你实在冤枉我了。”唐云峥无奈说,将被他扯乱的里衣仔细理好,“我拿你当心上人看,可你拿我当兄弟,这叫我怎么是好。” 他有些负气,指节犹有不甘地搔了搔他颈间:“你会想与兄弟这般睡觉吗,我从前偷偷抱着你睡,可是想了很久的。” “我钟意你,肖想你,我拿你当我的心上人,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唯独不许你拿我当兄弟。” 叶璟明被他挠得有些痒,不觉转过头来,听罢这话讶异地张大了眼睛。 他吃惊的样子过分可爱,一双乌黑的眼里装着山野小鹿一般的生涩和疑惑,湿漉漉的,清亮晶晶的,被咬红的嘴唇也是,看起来那样嫣然柔软,总能叫唐云峥怦然心动。 “你不要这样看我了。”唐云峥有些气恼地背过身,“再看我要亲你了,亲了你又要生气。” 叶璟明好半会儿才合上嘴来,他有些手足无措,可怜他年少醉心剑术,下山不久便遭人暗算,还来不及体验什么男女情爱。 偏偏唐云峥向他示爱,偏偏唐云峥还是个男子,他这番热烈坦率的表白,这是叫他处理不来的。 叶璟明慢慢坐起身,脑子还有些发懵,思索良久,他拍了拍脑袋试图说服自己,遂喃喃自话:“普鲁素来民风豪放且彪悍,你之前说过,普鲁人与相处久了的人,惯会做些亲密的言行和动作,也许……” 唐云峥冷冰冰打断他:“不,我就是单纯地肖想你身子,和你的人。” 他挑挑眉,说着便要上手:“方才怕你生气,如今你既然想不明白,那便再试试?” “不,不不。”叶璟明坐在地上连退数步,抱着狼皮缩到角落里去,唐云峥一路追上,一把扣住他脚踝。 “地方就这么大,你跑哪里去,你我都同床共枕了这么久了,一言不合就不让睡了?”唐云峥委屈说道。 他惯来是如此说话的,叶璟明如今听着,却越发觉得哪儿都不对劲。 他有些躲闪的意思,皱眉低声道:“我睡不惯草垛,你我以后还是分开睡吧。” “那我陪你睡在地上好了,夜里这么冷,我们两个人紧紧挨着,才能暖和些。”唐云峥依偎着他躺下,熟稔地枕在他膝头,仰视他,“你躲着我,你不回答我,那你还会替我扎辫子吗。” 叶璟明:“哪儿有睡觉前扎辫子的。” 唐云峥眨眨眼,眼瞳碧亮,像两颗稀世罕见的宝石:“那睡醒呢,睡醒了还会给我扎吗?” 叶璟明没说话,唐云峥轻轻抬手,想碰他,没碰着,指尖悬在半空。 唐云峥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我可以等很久的,反正无论过多久,我都会一直喜欢你的。” 叶璟明眼睑垂得极低,佯装打盹,他思绪飘来荡去,一会儿想起和唐云峥的相遇,一会儿想起游隼峰上战胜普鲁剑客的成名一役,大雪,刀光,剑影,森冷的刑具,猩红的血,雨水丰沛的春末,唐云峥的脸,这些纷纷交错在一块儿了。 他想了许多许多,一会儿便当真入了梦去。 他惴惴不安,睡得并不很好,睡眼惺忪醒来时,洞穴入口光芒大盛,唐云峥并不在身旁。 他抬手一摸身侧,石板冰冰冷冷,唐云峥已离开许久了。 他拍拍脸,醒了醒神,摸索着起身,心想人是不是已负气跑了,明明那人还带伤在身,明明先被招惹的是他。 他觉得羞恼,又有些担忧,狼皮都来不及披上,一瘸一拐支着长棍便往洞穴外走。 他一脚方才迈出洞外,便被一个黑影扑了满怀,温热的安稳的气息迅速缠紧了他。 唐云峥在风雪里大声说道:“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啦,是不是在担心我啊,你也不怕冻着!” “不过再过一两日,便不会这样冷了!”他用力搂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叶璟明来不及反驳,一大束绚丽花卉便顶到鼻尖来。 第52章 这些野生的花朵品类繁杂,色泽鲜丽,大朵大朵兀自盛开在他眼前,仿佛下一刻便要招来蜂蝶,叫叶璟明一下恍了神。 唐云峥笑容明朗,远胜过眼前烂漫春花,他拉着叶璟明的手,高兴说道:“璟明,春天要来了。” 第34章 遇狼 春天确实到了。 青煞崖底怪诞而神秘,如唐云峥言语那般,六月方才过去,不过短短几日,积云骤散,冰雪消融,万物追逐温暖和光明,仿佛一觉转醒,此间天地便由隆冬过度到了初春。 可捕获的猎物也就多了一些。柳树桠上还积着层薄雪,枝头便浅浅抽了青嫩的芽,晚风呜咽,麻雀低旋,借了夜色赶来驻窝。叶璟明原本藏身在树后,手里握着削尖的木棍,牢牢盯着草丛前方一只兔子,兔子被鸟惊扰,一下跑走了,叶璟明稍觉遗憾,但也不恼,便拿木棍替它挑落了积雪,不想这鸟并不领情,一下扑腾开来,盘在半空复又折回,在他手腕啄了两记。 叶璟明早早吃饱了肚子,倒也不气,笑笑说:“恩将仇报的小东西。” 此处得天独厚,麻雀少有天敌,自是有恃无恐,这下便歪着脑袋瞅他片刻,索性停在他手腕上,啄得起劲。 一枚石子破风而来,恰恰打在它脑门上,力道不重,它乌黑的小眼一闭,晕在叶璟明手里。 叶璟明抬眼看去,见唐云峥双膝浸在清凌凌的河水里,怀里捧着一只刚捕的不停挣动的河鱼,他直起身远远冲自己喊:“我都瞧见了!豆大的个头还欺负起我的人来了,今晚我就把它连着这条鱼一起,做成四道菜吃!” 叶璟明好笑地点了点窝在他掌心里的惴惴转醒的小脑袋,扬声回道:“唐大侠眼力见长啊!今日姑且饶它一命吧,夜里寒凉,你快些上岸来吧!” 唐云峥应了一声,于是快步迈上岸,笑着朝他走来,叶璟明一扬手,手中鸟雀骤然抛起,腾空飞去,生机盎然。 夜色昏黄,晚风醺然,两人满载同归,唐云峥背着篓子,随手摘下路旁灌木丛中的浆果,果子玲珑剔透,连珠成串,鲜红状似灯笼,他塞进叶璟明嘴里,叶璟明抿抿嘴,说,味道甘甜,可惜是不多,倘若再摘多些可酿酒喝。 他说酿酒,唐云峥眼神便一亮,将背上装着猎物的篓子交给他,嗖一下转身跑走了,叶璟明无奈:“急什么,这天气方才转暖,哪有怎么快长出来的。” 叶璟明的声音追不上他的背影,唐云峥远远回道:“等不及啦,我还没同你一块儿喝过自酿的酒呢——!” 叶璟明便也随他去了,他腿有残疾,脚程慢,约摸半刻钟功夫,唐云峥很快便从身后追上来,但手里未见浆果。 叶璟明安慰说:“等晚一些,如今这儿看着像是开春,晚些瞧瞧能不能寻到柑橘、枇杷、杨梅等等,果酒的品类很多,酿酒的过程也漫长,不是半天能成事的。” 唐云峥点头,想了想,转瞬眉目一弯:“那你是不是想与我在这里待很久很久啊?” 他这话一打开,便是要缠人,缠人起来,就没完没了了,叶璟明背过身:“我倒是想走,只是这一时半会也走出不去,你也不肯告诉我出去的法子。” “你还倒打一耙起来了。” 唐云峥追着他背影,亦步亦趋,嘴里编了个谎:“我伤口还没好全呢。” 叶璟明:“你糊弄谁呢,我昨夜才替你上的药。” 唐云峥语气欢快起来:“那你今晚还给我上药吗,我不怕疼,你再给我上一遍嘛。” 叶璟明面无表情地杵了杵长棍,步伐加快,唐云峥见他不理睬,也不觉得挫败,只管亲昵跟着,一步一步。 只是路上他一反常态,无声无语地走了盏茶的功夫,倒是叶璟明有些不安,背后目光灼热,叫他好不自在。 叶璟明:“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唐云峥脱口道,又说,“背影也好看。” 叶璟明再三申明:“唐云峥,我是男子。” 唐云峥理直气壮:“那我就好男色。” 叶璟明:“哪有两个男子在一起的道理。” 唐云峥亦然不假思索:“可我就是喜欢你,哪里要什么道理?” 叶璟明脚步略微一顿,思索片刻:“俗世男子到了你这个年纪,该是娶上一房贤惠妻子,相敬如宾,绵延子嗣。” 唐云峥执拗地辩驳:“你也说是俗世了,我偏要随心所欲,我不要妻子,非要你,谁敢拦我?” 叶璟明见这是怎么也说不通啊,索性便不说了,身后的人却还不肯罢休地追问:“叶璟明,你觉得我在咄咄逼人吗?” 叶璟明:“只能说是强词夺理罢。” 唐云峥笑声朗朗,追着他的话道:“我就是咄咄逼人了,可是你又不说讨厌我,这样会让我得寸进尺的。” 叶璟明眉间越发愁云密布,闻言不觉停住了步子,唐云峥便一下撞上他瘦削的后背,一颗脑袋自然而然地搁在他肩上:“你与我在一起,会觉得快活吗?” “这话你先前问过了。” 唐云峥认真说道:“我先前问的是先前,现在问的是以后,以后的以后,我都要你与我一起,永远快活。” 他绕到他身前来,把始终背在身后的拳头缓缓松开,那里头没有浆果,但有微小的碧盈盈的虫子,是和他眼眸那般的永远生机勃勃的翠色,此刻这些散发莹光的虫子沿着他的背影腾空四散,铺天盖地向叶璟明弥漫而来。 第53章 绯丽无边的晚霞是万物的底色,天幕下绿芒萦绕,灿如星落,一切太过浪漫美丽。叶璟明看着呼吸停了一瞬,不觉惊呼:“火金姑!” 唐云峥含笑,说是啊。 叶璟明感叹:“这里分明未入夏,已有这种虫子了,谁曾想到青煞山凶名在外,山内却有这般天地。” “那你会喜欢这里吗。”唐云峥问,“好看吗,喜欢吗。” 叶璟明说好看,却不说喜欢,唐云峥也不以为意,背过手惬意哼起口哨来,他面向叶璟明,一步步,倒着走:“我啊,在讨你的欢心,只是你们中原讨人欢心的把戏可真是太过小打小闹了。” “你倒也不必如此。”叶璟明好笑又无奈,“你话间好像对中原颇有不满。” 唐云峥口哨哼得极其响亮:“如果在普鲁呢,那我就得领兵策马连掳三百里地,要这片草原的牛羊和粮草皆归我所有,我打完了奴隶主就去打地主,地主地库里的财宝最多,我要在一堆金银珠宝里挑出最大最亮的那个。” “然后把这些牛羊和宝物通通献给你,我跪在你脚下,亲吻你的手背,求你垂怜,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若要星星,我就连着月亮一起摘给你!” 他眼神里爱意如此厚重,叶璟明心中一乱,忙是打断他:“你们普鲁人看着挺拔凶悍,取悦人的手段怎么这样卑微。” “才不是卑微,”唐云峥摇摇头,看着他说道,“尽我所能,对我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怎么会是卑微呢?” 叶璟明下意识偏开头去。 “不过啊,”唐云峥垮下脸,悻悻然道,“我如今说这些,仿佛空话一般,我一贯讨厌多说不做的男子,如今却好似同你吹嘘一样。” 他背影有些沮丧,叶璟明心说,我不需要,不想唐云峥扭过头来:“我今日说的,我来日一定会做给你看,璟明。” 他眼神过分认真和执着,焦灼中又有一丝渴盼,叶璟明心生不忍,终是说:“我相信你。” 唐云峥舒了口气,复又哼起歌来,说就从明天做起,要先去猎一头羊来,叶璟明浅浅一叹,无奈说拉倒吧这地方哪里来的什么羊。 唐云峥同他争起来,说你不信,没羊我就给你牵头牛回来。 叶璟明:是是是,好好好。 唐云峥兴致起来了,说今日猎羊,明日猎只野孢子,后日猎头母鹿,要把叶璟明养得白白胖胖的,叶璟明不服,说我也不要你养啊,我会抓兔子,再不济,你教我捕鱼吧。 他突然后悔把今日的麻雀放了。 两人争个没完,唐云峥趁机挨得越近,揽着他的肩膀,手脚不安分起来,叶璟明鼻子里哼出口热气,低眉便要挣开。 下一瞬,他看见唐云峥脸色一变,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狠戾。叶璟明鼻间闻见了恶臭的腥气,还未有所反应,便被唐云峥扑在地上,就地一滚。 唐云峥闷哼一声,他宽阔的肩背掩住了叶璟明的视野,叶璟明忙道:“云峥,怎么了?” 唐云峥又搂着他,一翻身滚了几滚,跌进一旁的灌木丛里,借着夜色,藏身在黑暗里,他的手有些发颤地掩住了他的嘴。 唐云峥无声示意:先别说话。 叶璟明神色一凛,他唇间尝到了腥味,来自唇上粗糙的宽大的手掌。 是唐云峥的血。 叶璟明不敢妄动,先前那股子腥味不曾散去,越发迫近,不知外头是何种情状。隔着重重灌木,一里一外,分别矗着两头凶兽,唐云峥身上受了伤,眼里气势却只增不减,他躬身在草里,凶狠地呲了呲牙,左腿支起,右膝伏地,全身精实的肌肉缓缓绷紧,像只蓄势待发杀气腾腾的野豹。 叶璟明隔草看过去,黑夜之下,依稀只见得一双幽碧发光的,穷凶极恶的眼睛。 第35章 绝境 两方对峙良久,叶璟明耳边听得一声凄厉狼嗥,那畜生伏在积雪的草皮上,嗜血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灌木,直盯着他瞧。 “把你穿着的皮袍脱下来。” 唐云峥说道,叶璟明闻言便褪下了身上狼皮,唐云峥接过,披在自己身上。 叶璟明一下了然,问说:“那是只母狼,看模样像是寻仇,你可是曾经得罪过它?” “我认得它。”唐云峥眯起眼来,“我上回来时,山底正是大寒的时候,它饿极了,许是带着它的儿子一起,两头狼一同前来偷袭我,偷袭不成,它便舍下它儿子的命,兀自跑了。” “它此番袭你,是因你身上的袍子,是自它儿子身上扒下来的。”唐云峥冷笑,袖间滑出一柄短薄的弯刀,他顶开刀柄,露出其中森森锋芒来,“确是寻仇而来,是我一时不察,被它寻了空子,它竟敢暗中攻击你,此次便别想活着回去了。” 叶璟明见他严阵以待,提议说:“我露头前去引它过来,一只狼而已,你伺机拿下它,应当不是难事。” “你别动。”唐云峥叫住他,抬眼戒备地眺望头顶黑暗的群山。 唐云峥:“一只狼吗?或许,并不止一只。” 叶璟明神色一僵。 纵是此时明月当空,星河璀璨,幢幢树影之下两人仍难窥见夜光,寻仇的母狼这时已按捺不住,纵身咆哮扑来,唐云峥听见风声,耳尖微微一颤,身子已先一步动作了,他轻易便将刀刃抵进它大张的腥臭的嘴巴里,将它反扑在身下。 第54章 他一扬手,森白的刀锋沿着这畜生的嘴,穿透皮肉和骨骼,齐整划开了它半边脑袋。 叶璟明心底不由赞叹,真是冷酷又利落的身手。 那母狼被他绝对的力量压制,四只利爪在空中抓挠了片刻,又无力垂下,死在唐云峥手里,它竭力发出最后一声单薄的呜咽,像临死的哀嚎,又像杀戮的开端。 唐云峥漠然收刀,一听这声音,猛地回头一看。 心机勃勃的复仇的野兽,这才缓缓展露出它凶恶的目的。它们为窥探他二人的虚实,不惜以母狼为诱饵,只为伺机接近和围堵二人。 唐云峥起身一步一步后退,听见“嗤”一声响,叶璟明折下木枝,点燃了一丛火。 “我听见了,也闻着了,不止一只,没有隐藏的必要了。”叶璟明声音中听不出起伏,不知是镇定,还是骇极。 “是一群。”唐云峥说,“我们被先前那头母狼蛊惑了。” 四周树丛和岩壁上,露出一双双歹毒的嗜血的眼睛,随着篝火的升起,现出狼群的真正面目来。 它们因骤生的火焰畏缩了一瞬,又渐渐向前包抄,迫近,停在二人三丈的距离处,纷纷焦躁不安地来回扫尾打转,眼里同时盯着一个方向,仿佛在等待一个捕食的讯号。 叶璟明看见了它们的王,那是头独眼的狼,它已很老了,却仍然有着号令群狼的能力,它沉静蛰伏在岩壁上,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那皮毛的颜色与自己身上方才披着的如出一辙。 叶璟明:“你倒是会挑,你当初杀得怕是它的儿子,许是狼群中下一任的狼王。” 唐云峥这时已慢慢向后挨近他,方才握刀的手牢牢揽住了他的后腰。 “我眼光向来不错。”唐云峥哼一声,“这任狼王如何,下任又如何,大不了做成两身皮袍与你穿。” 他嘴上逞能,一边谨慎地几乎把叶璟明整个儿箍进自己怀中,那独眼的老狼仿似有所察觉,前肢蓦地撑起,群狼一下得到了进攻的号令。 群狼环伺之下,他们已无路可退,唐云峥于是点地而起,在狼群凶猛朝前撕咬的一瞬,搂着叶璟明轻巧跃上枝头。 唐云峥脚踩着枝桠,在不同的树上飞快起伏跳跃,枯枝和落雪簌簌碎落在他脚底,叶璟明两手环着他的肩背,被他按在怀里,眼前只零星闪过一些昏暗的画面。 ——树影,落雪,和脚下紧追不舍的形态各异的狼的尾巴。 “你这样做,体力迟早会耗尽。”叶璟明冷静道,“你一人或许还能脱身,但带着我,你做不到。” “放下我。”叶璟明说。 唐云峥手一紧,又将他往怀里送了送,叶璟明听见他轻笑说:“你总是看低我,我本事大着呢,正愁没地方施展给你看。” 唐云峥:“你嘴上说着信我,心里其实不信,这才叫我伤心。” 叶璟明欲言又止,唐云峥在林间疾驰了约摸一柱香的功夫,猛得止步停下,脚底下的狼嗥也渐渐由远及近。 唐云峥将叶璟明放下,两人躲身在巨大的榕树冠里,唐云峥指着前方一颗高耸入云的大树。 他对叶璟明说:“我待会儿便会跳到那头去,然后飞快落地,引得那些畜牲都来扑咬我……” 叶璟明咬牙:“你敢!以命换命,这是下下策,要换也是我来换,倘若你有个什么闪失,丧身狼口,你留我一人待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山底,我就能活得下去吗?” 唐云峥玩笑着说:“你往日向来自信,这会儿失了我就活不成啦?我对你而言竟这么重要?这话中听得很,你再多说几句。” 那索命的嚎啕离得更近,叶璟明额角淌下热汗:“你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便不听了,我这就下去,你拦不住我。” 唐云峥突然抬手摸上他的脸,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他面上那道深长的疤痕。 叶璟明昏暗中不能视物,却直觉唐云峥眸光温柔下来,绵软落在他身上。 唐云峥自言自语:“是啊,我拦不住你,可我从来都相信,我的璟明什么时候都厉害得很咧,无论我在与不在。” 叶璟明听得心里一惊,急道:“你……” 唐云峥打断他,话头一转:“容我说完,我一会儿会跃上前头那颗樟树,你细看前方,中间其实有一道隐晦的缝隙,树底之下实为一处断崖,断崖下另有玄机,我曾下去打探过两次,有一条深长的藤蔓可供我自由上下此地。” 他将计划缓缓道出,叶璟明面色稍霁:“我本以为我们已身处青煞山山底,不料山底之下竟还有一方天地。” 唐云峥:“我做势滚落下去,勾那些个畜牲一起,它们见我此举,便会上前追我,随我一同坠下崖底,但我有藤蔓可以攀爬,不久便能脱身。” “我要你在这里等我,也要你帮助我。” 叶璟明不疑有他:“你说。” “待你确定狼群死的死,散的散,你再爬下树来,下来后摸到断崖边上,不断地往下扔火把,为我照明,我也好尽快上来。” “这个简单。”叶璟明仔细记下,唐云峥叮嘱完,转身要走,叶璟明有些迟疑地拽了一把他的袖口。 “你想说什么?”生死攸关的当口,唐云峥竟一点没有着急的意思。 叶璟明心底隐约埋了许多话,却最终憋出来寥寥几字,他说:“我等你。” 第55章 唐云峥轻笑一声,有什么湿润的柔软的东西掠过叶璟明的唇边,浅尝即止,稍纵即逝。 叶璟明只见得一个黢黑的影子向前跃去,又急速滑下,身后追命的群狼闻声赶来,亢奋的狼嚎响彻山底,它们四肢陷进樟树底下虚浮的草皮里,果真如唐云峥所愿,随他一并滚落下去。 首当其冲的,仿佛是那头独眼狼王。 接连失去十数个同伴,狼群终于意识到这是一起阴谋,起先是哀叫声此起彼伏,但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气焰嚣张的狼群便因失了头目,颓丧地夹起尾巴四下散开。 叶璟明仔细听着,心想,畜牲终究是畜牲,他又静静等了半个时辰,待到风波终于过去,他才摸索着爬下树,一瘸一拐地赶到唐云峥坠下的断崖边上。 他折了树枝,点起了火把,依唐云峥之前所言,一簇一簇往断崖下方扔去。 灿烈金红的火焰跃动在他十指间,照亮唐云峥去路和归途。 他原本是紧张关注着下方的动静,待扔下第十支火把时,方才觉出不对来。 叶璟明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那底下仍是没有丝毫反应,他亦不能高呼唐云峥的名字,唯恐再次招来狼群,于是叶璟明花了半天的功夫,找来许多粗长的树条编做长绳,一端系在樟树的树身,一端系在自己腰上。 他要下去找唐云峥。 树条足有十丈之长,他小心翼翼向下攀爬,越往下越是心惊,这心惊并不因为胆怯。 他缓缓下落,越觉惊慌,最后气得一脚踹在岩壁上,脚底下碎石滚落下去,竟是许久听不见回声。 叶璟明突然停住了,不动了,他身上系着的树条咬着他的腰,无法再往下一步,可这远远触不到崖底。 叶璟明举着火把,眼圈通红地朝下望去,嘴里愤愤骂了句混蛋。 他半边身子悬在阴森诡秘的黑暗里,这处断崖笔直而光滑,没有藤蔓,没有上下自如的捷径,什么都没有。 第36章 昏迷 叶璟明气喘吁吁重又爬回了樟树底下,他呆坐在那里,眼神有些空茫。待到月落山脊,天光浮动,他才缓缓起身,琢磨着昨夜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回去。 天色已然大亮,被唐云峥杀死的那具母狼的尸体赫然暴露在眼前,血迹已然干涸,乌黑的蝇虫盯在上头,赶来尝鲜。 叶璟明手里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只一把短窄的刃片,那是他从陶碗上敲下来,收割菌菇和药草用的,他还带着一支追捕兔子的削尖的木棒,这远远不能用以防身。 他坐在地上,神情漠然地一点一点割裂并分离了身前这具狼尸,狼肉储备好扔进背篓,骨头取出,剔除黏连的筋和肉,狼骨沉重且坚硬,勉强也能做武器使。 他生起火来,在昨夜被袭的地方,烧了这头狼。 狼肉肉质很粗,又咸又躁,叶璟明一身是血,沾了满手红白的黏连的秽物,坐在掏了一半的白骨森森的狼尸面前,慢慢进食。 他填饱了肚子,站起身,开始搜罗更多结实的树条和藤蔓。 他仍要下去找他。 叶璟明一路上遇见了一小群野牛,它们在暖和的气候里出动,觅食,结伴而行,在山坡上嚼食草茎,它们看见了叶璟明,又无所顾忌地冷淡掠过了他。 叶璟明想,唐云峥没有说错,这山里头真的有牛,兴许也会有羊,如果还能再见他一面,他一定不和他争了。 但打还是要打一架的,叶璟明又想,至少得叫唐云峥挨他十发拳头吧,要不然怎么能够解气。 乌鸦在头顶上大煞风景地盘旋,叶璟明冷着脸捡了石块扔向它,扔了个空,这气人的畜牲飞走又飞回,追在叶璟明身后吱哇乱叫。 叶璟明便掩起耳朵不再去听,他自天明到日落只干了一件事,找很多很多藤蔓,做一根足够他和唐云峥一起上来的长绳。 他备了些肉,又去溪边打了水来,唐云峥还有一点也没有猜错,他身子虽残,但打小是在山里头长大的,便是没了唐云峥,也能自己好好活下去。 他捧着冰凉的溪水抹了把脸,抬眼间看见溪那头嚼草的兔子愣愣盯着他瞧,他俩都直起身,互相看看,兔子眼睛红红的,看了片刻觉得没趣,两腿一蹬便跑走了。 他无意低头看了看水面,里头的人眼眸也通红通红的,与那只跑走的兔子一样。 叶璟明想,突生变故,一夜未眠,这也在所难免。 他打了水,慢慢摸回唐云峥坠崖的地方,寻了一片靠着岩壁的空地,在黑夜来临之际生起篝火,他在这里安静坐下,开始编着他的绳子。 远方乌鸦又在叫了,远远近近,和着林间的蛙声一起,聒噪得很。 昨夜就是这个时候,没有火,没有星光,也没有鸦鸣和蛙声,什么都没有,黑夜和未知的恐惧铺天盖地,卷着唐云峥的身子,将他拉扯进地下,坚硬的地面足够让他脆弱的头骨碎开,全身骨头也一并碎裂,哪怕他的身子往日是那么健壮,他就这样躺在温热的血泊里,扭曲狰狞得不成人形,只是一堆碎肉。 狼群贪婪地围上来,不依不饶地掏食他的肚子,嚼他的皮,他的血和肉,嚼得只剩一副白森森的冰冷冷的骨架,摊在自己的眼前。 叶璟明五内如焚,连带嗓子也被一把火烧干净了,连动嘴叫一叫他都不成。 第56章 叶璟明明明不在其中,只是看着,也觉得痛极。 篝火烧得很旺,柴枝哔啵作响,叫叶璟明头一偏,自梦中醒来,他下意识揉了揉眼,摸着脸上,发现湿漉漉的,好似才下了一场雨。 叶璟明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焰火,他抿紧了唇,低头继续编理着那堆藤蔓。 他掌心被粗粝的树条割得伤痕累累,伤口发痒发痛,叫他困倦又不能入眠,叶璟明有些疲惫。 再一睁眼间,他看见了前方熟悉的背影。 唐云峥背对着他,身姿依然挺拔,然他一言不发,纹丝不动,显然透着古怪。 叶璟明忍不住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生恐自己犹在梦中。 他受了痛,又眨了眨眼,唐云峥还在,没有消失。 叶璟明突然心生恐惧,他跌跌撞撞站起身,不敢伸手去碰。 他想起方才梦境里血淋淋的,皮肉剥离的那张面孔。 他试探地喊:“唐云峥?” 唐云峥像是听着了他的话,微微动了一动,叶璟明赶忙向他跑去。 唐云峥还活着,已是极好的事,叶璟明无暇顾及其他,伸手掰过他胳膊来。 他左右打量一下,唐云峥身上有撕扯和碰撞的痕迹,却没有过大的伤口,没有流血,叶璟明皱着眉,仔细在他身上摸了一遭,可唐云峥仍是不动,他明明张着眼,眼神却不望他,场面十分诡谲。 叶璟明又喊了一声,唐云峥仍是如此,叶璟明便伸手捧起他的脸来,叫他直视自己。 唐云峥那双幽碧的眼里竟映不出他的影子,映不出一切。 往日如珠如宝的,生机盎然的眼瞳好似一潭被腐烂萍藻覆盖的死掉的水。 叶璟明的手抚上他的眼睛,指尖触到浮动的游弋的东西,有虫子在他皮肉底下四处游走,碰着叶璟明的指头,又迅速隐入鬓角中去。 叶璟明骇然。 唐云峥依然一瞬不瞬看着他,那面庞英俊而冷漠,毫无温情,人还是那个人,又好似已不是了。 叶璟明镇静下来,他觉得唐云峥这番变故应当与他体内游蹿的虫子有所关联,但他毫无内力,无法将其逼出体内。 他看着唐云峥,一时有些气闷,打不是骂不是,还带回一具丢了魂的身子叫他照看。 叶璟明越想越是气愤,于是撩起袖子一推,狠狠将唐云峥撂在地上。 唐云峥笔直的身躯砰然落地,溅起好大尘灰。 叶璟明见他狼狈滚了一身尘泥,心头才算舒坦一些,他褪下唐云峥的衣裳和靴袜,仔细擦拭干净,他手里头没有针,只得将怀里收集的玄参敷在唐云峥各处穴位上,望能排解体内一二毒素。 唐云峥被他扒下周身衣物,全身不着寸缕,沉而僵硬,叶璟明忙得一头是汗,后来索性跨坐在他身上,待手指摸到下腹丹田处时,唐云峥微微动了一动。 叶璟明不做他想,只顾埋头摆弄,盏茶的功夫过去,却觉得掌下愈热,怕是高烧之症。 唐云峥的确是烧起来了,他眼里水光潋滟,好似有了些生的气息。 叶璟明想想,又塞了片萝芙木进他舌根,萝芙木有催吐的功效,他将其塞入,探得对方口腔已烫得怕人,唐云峥齿关紧紧闭着,便是丢了神魂,也依旧下意识地咬着不放。 叶璟明察觉身子底下有些异样,他低头看看,片刻冷着脸,抽出了手来。 身下之人,魂都不知飘去了哪里,竟是动了情了。 叶璟明羞愤不已,但仍是翻动着他的身子,将草药尽数敷完。 叶璟明正盼望着起些作用,却见唐云峥垂下眼皮,昏睡过去,叶璟明伸手一探,额头高热,还有一处也是热的。 叶璟明越想越不是滋味。 许久,他垂下眼,面无表情说:“你装傻还是真的傻,你到底醒不醒?” 想想又说:“不醒割了。” 唐云峥到底没能应声醒来,也没能等叶璟明将话付诸现实,新的麻烦很快找上了门来。 那只独眼的狼,在岩壁后窥视已久,确定唐云峥昏迷后,慢慢探出了半边身子。 作者有话说: 签约了,不能当鸽子了 第37章 放肆 那畜牲蛰伏在那儿很久了。 因畏着篝火不敢近前,一只独眼隔了岩缝死盯着二人,其中一个快死了,它知道。 它在等他咽气。 叶璟明将那柄磨尖的狼骨按在袖里,狼骨便成了刃,粗砾的刃身紧紧抵着他的掌心,他要用它同伴的尸骨杀了它。 他蜷起腿,慢慢后退,又睨了眼瘫在一旁的唐云峥,仍是昏沉沉纹丝不动。 叶璟明冷笑,丢了脑子,身子倒健硕,能抵饿狼三天口粮。 他想着,拔腿待朝后跑,狼王也从岩石中探过半边身子,前爪绷直,蓄势待发。 叶璟明后退半步,它便慢慢朝前包抄一分,叶璟明原以为它要乘胜追击,却发觉它要猎杀的对象是唐云峥。 它半浊的一只狼眼里恨意滔天。 叶璟明若有所思,抛下唐云峥,趁着时机拔腿就跑,狼王得了先机,也不再畏火,喉中压着野兽的低鸣,冲唐云峥扑咬过来。 它离昏迷的人仅三尺远,未料到叶璟明一个转身,下盘一扫,掀起的篝火混着尘和土浇了它满身。 灿金的焰火溅入它眼中去,它凄厉一叫,朝后就地一滚,仍被燎烧了小半皮肉。 第57章 它四肢伏在地上,舔了舔伤口,抬头恨恨看着叶璟明。 叶璟明亮出那截狼骨磨成的短刃来,疾步向它冲去,它亦弓紧了脊背扑向叶璟明。 俱是眼眸通红,凶相毕露,要置对方于死地。 叶璟明的骨刃扎在了它身上,却不致命,狼王痛叫一声,朝他咬来,扑了个空。 叶璟明躲进了它方才藏身的岩石丛中,冲它挑衅挥刃,又躲闪不肯露头,兜转十来个回合后,狼王开始暴躁地伏在石堆中乱咬。 双双僵持半天,最后一次,叶璟明掏出那把刃扎向它后背,利器破风而来,它耳尖机敏一动,张大血口,以巨力凶猛朝后咬去。 一颗狼头死死卡在了两块巨石的缝隙中。 叶璟明剧烈喘息着,紧贴着石缝滑落在地,他赌对了,却分毫不敢懈怠。他双腕经脉都被断过一次,气力绵软,双掌成拳仍死死握紧了那柄骨刃,狼的头骨坚不可摧,他便一下,一下狠狠往狼眼里戳。 狼王剧烈挣扎,野兽口中腥臭的涎液和喘息清晰地溅在叶璟明脸上。 它拼命甩着头,愤怒不甘地悲嚎,叶璟明额上青筋毕现,面目狰狞地怒吼。 一人一兽,生死一役,惊得森森山野中飞鸟四散,万物惶恐。 他将那根咬伤唐云峥的母狼的腿骨,倾全身之力死死朝狼王眼眶深处捅去,那颗眼珠终于滚落下来,溢出的粘稠的脑浆糊了他满手。 老狼身体一阵一阵抽搐,渐渐地,嘴里呜咽几下,再渐渐地,没了声。 叶璟明跪在地上,用最后的力气将它眼里的锋刃抽出,这时它鼻间已没了热气。 叶璟明又伸手探了探它身子,才发现这狼肚腹处有道极深极长的豁口,也不知是何时受了这样重的伤,方才已完全挣裂开来,那温软的肚肠顺着鲜血淌了他一手。 难怪这野兽体力大不如一日前伏击他们的时候。 叶璟明等了一会儿,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跛着脚,一瘸一拐朝唐云峥的方向走去。 他满身污秽,面容惨白,滚烫的狼血泼了他半张脸孔,那道唇边延至鬓角的长疤淬了猩红的煞气,在残余的焰火光中映得狰狞又冶艳。 是天降的煞星,又或是济世惩恶的杀僧。 唐云峥不知何时醒了。 他紧紧盯着朝他走来的叶璟明,他直起身子,双目灼灼,盛着两团碧盈盈的鬼火,又凶又恶,又沉又欲。 叶璟明将手中那根母狼骨刃随意扔在他跟前,瞪他一眼:“你醒了,回魂了吗,把脑子捡回来了没有?狼我已替你杀了,我不管你在断崖底下经历了何种遭遇,该算的账我们还得算算。” 他接着讽道:“你所谓的上天入地的本事呢?扯谎呢,逞英雄呢?好大的能耐啊,唐大侠。” 唐云峥置若罔闻,不答。须臾间,天旋地转,叶璟明后脑触地,磕得眼前一片金花缭乱,还未觉出震惊,唐云峥已重重覆上身来,嘴上忽得一阵吃痛。 唐云峥毫无章法地在他唇上乱咬,当真同恶狗一般,发现对方挣不开来,得意极了,又得寸进尺探进一些,勾弄他唇舌。 叶璟明双手拼命扼住他伏低的肩膀,发现不可撼动,气得咬了一口在嘴里放肆搅动的东西。 气氛这样缠绵,推送间,血沫溢了出来,唐云峥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二人喘息的空挡,彼此鼻息间都是铁锈的腥气,他垂下眼睫,掩住了那两道幽幽吃人的火光。 叶璟明被吻得头昏脑胀,唐云峥才放开了一些,脸埋在他颈里,痴痴说:“璟明……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他说完,轻轻咬了一下叶璟明的颈子,又小心舔了一舔,像野犬在盘踞的领地上不甘又勉强地做了个临时标记。 二人方才深长一吻,叶璟明才退开些去,神志清明少许,唐云峥突然哇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来,有颗怪异的虫子被他呕吐出来,那物仰着身子混在一堆血块里,无数触手朝天挥动,垂死挣扎,再看唐云峥,他已彻底泄了力气,伏在叶璟明身上,一动不动了。 叶璟明面色又青又白。 他几次三番想要给对方一拳头,好不容易腾出手来,却发现唐云峥身子比先前又热了许多。 叶璟明低低骂了声娘。 他用力推开死沉的唐云峥,勉强站起身,想想还是气不过,冲他连踹了两脚,对方光着身子,仍不见转醒。 叶璟明气力耗尽,一手搀腰,另一手撑着树干,喘息了半天,最后不解气地唾了一口,转身就走。 那丛篝火终于灭干净了,烟消云散,天地无声,只余下狼尸的血气在林中缓缓漫开。 山野中窸窸窣窣,有别的凶兽蠢蠢欲动,来分这残局的余羹。 树桠上的乌鸦飞回来,露出脑袋,豆黑的眼仁转了两转,听见异动,又展翼飞走。 树下,叶璟明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手里勒着两根长藤,他把昏厥的唐云峥扶起来,利索地绑紧两只胳膊,一边拖着唐云峥吃力地往栖身的洞穴里拽。 叶璟明咬牙切齿:“老子要把你扔在悬崖底下喂狗。” 第38章 隐瞒 叶璟明本就恼火得很,低头见他身上寸丝不挂更是来气,捡回衣物来胡乱给他罩上。唐云峥衣裳不整被拖行了片刻,他气若游丝,嘴里呓语不断,说来道去还是叶璟明三个字。 第58章 叶璟明听在耳朵里,最后到底心肠一软,便不欲再折腾他了,寻思着找个视野隐蔽的干燥的地方藏身,以防狼群再来寻仇。他费力将唐云峥扶起身,半拖半抱,费尽气力,忙碌了半会儿也不过挪了半里地而已。 叶璟明气喘吁吁瘫倒在地上,看着眼前死沉死沉的人,刚消下去的火噌一下又蹿得老高,他将水壶里的水倾在碎布上,往唐云峥高烧的额头上草草一糊,湿润的布帛把唐云峥英俊的脸整个盖住,叶璟明火冒三丈地想,憋死算了吧。 唐云峥不安起来,不住往他身边蹭,叶璟明嫌弃地躲开,这时万籁俱寂,夜风寒凉,他肩头一瑟,打了个抖,却也不自觉地往唐云峥身旁靠了又靠。 两人不知不觉便缠在了一处去。叶璟明已然累极,一边又恐惧群狼追捕,费力提着精神,不敢懈怠,他仰躺在树底下,入目是群山万壑,满天星斗,稍一侧头是唐云峥逐渐安分的依赖的脸,他撑了半刻钟,终于是堕进黑深梦境里去。 他梦中觉得有些冷意,身子不自觉便蜷紧了,那姿势戒备又无助,如初生婴孩一般,梦里有人轻笑了一下,很快他就不冷了,那股子温热从腰间蔓延至后背,他惬意地展开双臂。 热意一直在全身浮动,从腿根,到腰,到胸膛,最后到唇,他唇上受了痛,滚烫起来,周身温软的热潮叫他沉溺,又隐约有些不安。 叶璟明动了一动,挣扎着要醒来,是狼吗,不确定,再等一等。 唇上的动作一下停住了,片刻,对方轻轻舔着他的伤口,然后舔着他的下巴,他的喉结,小心翼翼,温温柔柔地,讨好又讨饶,叶璟明模模糊糊地想,这好像儿时家养的偷了吃食的小狗一般,犯了错,既怕他,又摇起尾巴缠着他。 他梦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一颗桂树的种子落在他眼皮上,才叫他迷茫地睁眼醒来。 他方才张开眼,便看见唐云峥明亮的碧绿的瞳孔,那里边死气散尽,生机勃勃,那里又满满装着他的身影了。 他还没想好说词,唐云峥倒是神采奕奕,张口便说:“璟明,你醒啦,我方才梦见我们亲嘴了!” 叶璟明一口气没提上,噎在喉中,剧烈咳嗽。 唐云峥忙扶他起身,拍打着他后背,接着兴奋说道:“还梦见你冲我怀里钻去,抱着我不放,这可把我高兴坏了,我还没穿衣服呢!” 他声音低下去一些,夹着些羞涩,叶璟明头痛欲裂,咳得脖颈通红,红到耳后根去。 唐云峥为安抚他,凑得更近些,叶璟明挥开,抬起手肘用力撞他胸口。 叶璟明眼里都咳出泪来,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滚啊……” 唐云峥这下知道他是气极了,忙端正坐好,老实认错。 他打量着叶璟明的神色,小声补充说:“我后面清醒过来,才知道这都不是梦,是璟明豁出性命去救我,照看我,我还趁人之危,忍不住亲了你。” 他表明态度,万分诚恳,嘴里却忍不住咂巴一下。 明显是装腔作势,不思悔改,叶璟明声音哑得厉害:“你错的是这个吗?啊,啊?!” 唐云峥便递上水哄他喝了,待他润了润嗓子,才将罪状一一道来:“不是,错就错在我不该丢下璟明一个人滚下山底,这是其一,我丢下了你还中了蛊虫陷入癔症里,劳你苦心照料,这是其二,其三……其三是我见你在我眼前手刃狼王,这场面属实叫我心动,我实在忍不住,我只想把你扑在地上,和你亲近。” 唐云峥低垂着头,一脸沉痛:“一而再,再而三,数罪并罚,其罪当诛,当是叫你亲手剐了我,才能向你赔罪了……” 叶璟明忍无可忍:“你住嘴,亲……那事别老挂嘴上说。” “等等,”叶璟明想想,在他话里捕捉到些什么,眯起眼,“我手刃狼王的时候,你是清醒着的?” 唐云峥漏了馅,张口欲辩,叶璟明打断他:“打住,我问,你说。” 唐云峥点头如捣蒜,满是想要“如实交代,从轻处置”的神情,叶璟明斜眼过去:“你当初放下我一个人,说山崖边上有一条藤蔓可供你自由上下,是骗我的,是想要以身犯险,以命换命?” 这一问就叫唐云峥如坐针毡,他解释说:“我不曾想过欺瞒你……” 叶璟明不等听完,回以一声冷笑。 唐云峥本是盘腿坐着,慢慢就变了姿势,换成跪坐在地上,两手撑在膝头,腰板挺得笔直。 他正色说道,莫敢插科打诨:“我从前来此断崖打探过两番,的确是借助石壁上生出的藤蔓降落到崖底,只是前夜事发突然,我滚落下去后,眼看着许多头狼也随我一同滚下,唯独那只独眼的畜牲咬住我的后腿,那藤蔓承受不住,便一下断裂了。” 唐云峥竖起两指起誓:“我未曾想骗你,我倒是想在你面前逞一回能耐,但运气不好,每每都是狼狈极了,还得靠你搭救才得以活命。” 叶璟明神色莫辨:“我倒觉得你能耐得很啊。” 唐云峥听出他话中讽意,遂急忙卖乖:“我从前不惜命,但我现在都有你啦,自然不会再做冒险的蠢事,日后如遇险情,必然也与你有商有量的,我一死倒也没什么,只是怕你伤心难过,这叫我下了地狱也难安息。” 他字字恳切,眼瞳澄碧,泛着水光,眼眶里像是包着泪,他抬脸巴巴地看着叶璟明。 第59章 叶璟明惯来是吃这套的,遂缓下声,接着问说:“你从这样高的地方跌落,断崖底下还有群狼环伺,你如何能活下来的,非但活着,还完好回来了,既然藤蔓已断了,可是另有蹊径?” 唐云峥也不立刻答他,只是突然站起身,将坐在地上的叶璟明整个儿抱了起来。 唐云峥嘴里嘀咕,轻飘飘的,怕是风一吹,都要立即散开了。 “放手。”叶璟明皱眉,两手被迫搁在他肩上,片刻眉目转喜,“你的右手……竟已好全了?!” “是,我在崖底有所奇遇。”唐云峥笑说,“我两次三番打探这里,就是为了证实,这下边是否有我想要的东西,如今我肯定极了,下头的东西是能够续经脉,肉白骨的。” 他这才娓娓道来:“断崖底下是一片寒潭,我跌入进去自然不会立既身死,只是潭上有瘴气,随我一同跌下的畜牲被迷了神志,互相扑咬厮杀,也无暇顾我,我先前已探过崖底,于是屏住呼吸便随水流往下游去,下游不远便有一处洞穴,洞穴血红,似有火烧,然洞内温煦如春,是这山里头真正的宝地。” “虽是宝地,也伴随危机,那独眼的畜牲怕是一路尾随我,才苟且活命。那里头宝贵之处在于,其中泉水有生死骨肉之效,我无法带上来,返回途中又不慎受蛊虫所扰,仿佛身在幻境当中。”他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去,“我梦见自己去寻你,梦见你解我的衣裳,梦见你……我眼前亦幻亦真,这玩意儿厉害得很,但我已吃过教训,必不会再让你受苦。” 叶璟明想想:“你要和我再下去一次。” “自然。”唐云峥点头,“我碎掉的手腕骨既能痊愈,你断裂的四肢经脉当然也能,况且有我为你疏通脉络,治愈并非难事,你枯竭的内海或许能得以恢复,也未可知。” 叶璟明一时心潮澎湃,亦喜亦悲。 他心中五内杂陈,许久才回过神,见唐云峥仍紧紧抱着他,眼中期期艾艾。 “放下我吧。”叶璟明说,“你虽说得云淡风轻,但其中经历一定艰险,你带着我一个废人下去,这不是易事,你昨夜方才高烧,待你好全了才去,不许硬扛。” 唐云峥不肯放手:“你不许看轻我。” 叶璟明伸出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叹息说:“我从未看轻你。” 唐云峥轻哼一声:“那明天就动身。” 叶璟明:“怎么这么着急?” 唐云峥眼珠藏在长睫下生动一转,嘴里打了个哈哈,垂下头避而言其他:“我就这样抱着你回去好不好。” 叶璟明:“……不好。” 他重又看了唐云峥一眼,皱着眉说道:“你看着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在想什么,断崖底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没有没有。”唐云峥忙收敛了神色,站定,眼里的躲闪怎么也藏不住。 叶璟明更狐疑:“你到底在想什么?” 唐云峥挠了挠头:“我还是不说了吧。” 叶璟明眉头一挑:“方才才说以后遇事有商有量,绝不瞒我,全然是在放屁吗。” 唐云峥:“我在想到了底下怎么和你再亲一次嘴。” “……” 唐云峥追着他背影:“哎,哎,璟明,怎么走这么快,你不愿意我抱着,我背你成不成?” 叶璟明愤愤,只恨瘸了只腿不能健步如飞:“……你要不还是先拍拍你的脑袋吧,我看还有一颗蛊虫藏在里边,把你脑子啃得差不多了!” 第40章 诡谲 断崖之下寒潭似乎冰冷异常,叶璟明轻点湖面,靴尖立时结了层白霜,隔靴也觉寒气森然。 叶璟明面上裹着块湿润布帛,捂盖着唇鼻,他擦亮火石燃起火把来,举起一照,崖底无风,眼前一片寒潭无波无澜,沉如镜面,黑浊的雾气郁结其上,是为瘴气。 唐云峥这时轻轻将他往身侧一带,手指勾住了他袖下指节,搔了搔他掌心,叶璟明偏过头,与他相视一眼,二人俯下身,一并潜入潭中去。 池水极冷,锥心刺骨,勾起叶璟明的旧伤来,害他浑身酸麻,疼痛难止,他原本是通些水性的,后来跛了脚,这下在水里就不便起来,他游得慢,又忍不住浮上水面透气,吃进去一些瘴气。 他身子渐渐便有些发软,那红似火烧的洞穴离得不远,他抬眼便能看见,双腿却已脱力了。 唐云峥始终跟在他身后,见状游到他身旁去,一手搀着他的腰,带了他一程。 两人上岸时,叶璟明体力不支,刚碰着岩地,便趴在洞口大口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止不住浑身发颤,唐云峥紧随其后,在池水里露出半截精壮胸膛,他甩了甩头,也不免打了个喷嚏。 唐云峥衣裳已全然湿透,紧黏着身子,单薄的衣料勾出肌肉分明有力的线条来,他上岸抱起叶璟明,试图给他度去几分热气。 二人互相依偎。叶璟明抖了片刻,话都不能说利索,良久才颤颤起身,要往洞内去。 唐云峥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先前与你说的,你记住了吗?” 叶璟明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洞穴红得怕人,似血光滔天寓意不详,又似野火不尽,暗藏生机。 叶璟明小心前行,心底又惊又骇,他震惊于洞里的瑰丽,又恐惧于这瑰丽之上附着的非人的东西。 第60章 叶璟明头顶岩壁上,倒垂着鳞次栉比的钟乳石,似冰晶又似笋尖,岩石本是灰白黯淡的,被前方殷红的波光粼粼的水流一映,便显出这等鲜活生动的艳色来,远远近近,层层叠叠,如同无风自动的摇曳石林。 他来不及感叹,便看见了附在石笋顶端的一张张人脸,叶璟明收敛心神,再不敢怠慢。 他步伐轻巧,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生怕惹出动静惊扰了这些怪物。 “人面蜂”,是唐云峥给它所起的名字,说是蜂,是因它两端有翅,身躯肥肿,个头实有巴掌一般大小,它翅膀闭起时,背上便好似一张苍白人脸,若不是唐云峥先前再三打探,叶璟明初见这场面,怕是骨寒毛竖,忍不住要当场喊出声来。 叶璟明如今看着,也觉毛骨悚然,这怪物平日只管睡着,依附在这石壁之上,视力极弱,唯一机灵的便是耳朵,倘若他悄声潜入,便是此刻举着火把,也不会惊动到它,自然不会被围击。 叶璟明听不到身后唐云峥的呼吸声,却直觉他目光关切落在自己身上,他一边揣测,唐云峥的内力到底已高深到了何种地步,动作一边越发小心,更是不敢闹出一丝动静来。 他身子明明冷得厉害,额角却焦灼淌下虚汗,他掐算着步行了足有两里地之远,足尖的水流越红,洞穴却好似远远没有到头。 两里地的石壁上都布着这些怪物,叶璟明心下嫌弃得要命,但也不懈怠,再过半里地之远,他脚下蓦得一个踉跄。 一颗突兀的石头藏在水流里,欺他跛脚,绊了他一绊。 叶璟明一瞬屏紧了呼吸,不敢言语,脚下发出的声音轻微,他等了半晌,并不见动静。 但他不敢再妄动,额上热汗又滚下一颗来,身后的唐云峥好似也随之止步,他等了半晌,方才小心朝前迈了半步—— 他看见眼前有张人脸裂了开来,是一副眉尾低垂,眼皮下拉的苦相,嘴角却诡异朝上勾着笑,这人脸一下便撕开做了一半,场面极是诡谲可怖。 是人面蜂醒了,张开翅膀,闻着声朝他扑来,叶璟明下意识举起火把就要去拦,唐云峥反应迅疾,快他一步扬起一道指风,指风如同一根凌厉丝线,人面蜂还未能近前,身躯便被拦腰截断,裂在半空。 叶璟明轻呼一口气,忙往后躲开一步,偏偏他腿脚不好,步子迈不太大,人面蜂明明已死,身躯裂开后却从嘴里猛地喷出一颗虫子,虫子挥动触手,仍张牙舞爪朝叶璟明面门冲来。 是寄生在唐云峥身上的那种,是蛊虫,叶璟明认得出来,唐云峥早前与他说过,人面蜂体内寄存着一种勾人心志和神魂的虫子,人面蜂死时便会在嘴里吐出这种蛊虫,又或者人面蜂不过是一具躯壳,支配它的并非本体,恰恰是这种寄生的虫子。 现在人面蜂死了,垂死挣扎的蛊虫急寻另一个宿主,叶璟明心说不妙,他距离拉开不大,那虫子喷射而出,转眼便在眼前,他下意识便举手去挡。 蛊虫似乎禁不住火焰灼烧,又似乎顺着他手腕滚落进袖口中,叶璟明身子冷,感知得不甚清楚,再往下一照,水流涌动,一片血红,亦是看不清蛊虫的身影。 他赶忙拍打周身,不痛不痒,脑中似乎也一片清明,许是虚惊一场。 叶璟明心放下了一半,抬头想冲唐云峥比个无碍的手势,却发现眼前空空如也。 唐云峥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叶璟明神色一凛,又四下打量一番,耳边除汩汩流水声外,无他。 他一时毫无办法,只得扭头继续朝前走,告诫自己勿要再出声响,心中明明这么想着,却鬼使神差朝头顶看了一眼。 那一张张脸谱,悲的喜的,滑稽的邪恶的,在他眼前纷纷撕裂了开来,是人面蜂尽数苏醒,张开了翅膀和血盆大口。 他下意识“啊”了一声,既恐惧又恶心,举起火把要烧,人面蜂涌动着朝他扑咬过来,却一只接一只死在他的火把之下,死前口齿张开,嘴中涌出一物。 叶璟明于是朝前跑去,要躲开那即将飞扑而来的蛊虫,不想在人面蜂嘴里钻出的并非蛊虫,而是三具被灼烧的面目全非的婴孩的尸体。 那些尸体滚落在地上,残碎的肢体艰难地挣扎出来,竟是会动,它们朝叶璟明缓慢地爬去。 叶璟明不可置信地张大眼,脚下越跑越快,婴尸这时却说了话。 它残缺不全的嘴里发出尖利的声音:“你明明杀了我,为何要跑,为何不肯偿命!” 叶璟明停住了步子,他难过地深深垂下了眼,却无法替自己犯下的罪行辩解。 他最后颤声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婴尸又尖叫起来,越欺越近:“是,就是你害了我们的命,叫我活活被刨去心肝,叫我转世轮回都不得全尸!是你!你罪大恶极,你死有余辜!” 它叫着,阴森又得意,洞穴里回声不绝,充盈在叶璟明耳朵里。 “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叶璟明痛极,肝胆欲裂。 第41章 死婴 他瘫坐在一片血泊里,颓然低着头,等这些婴尸来索他的命。 曲窄的洞穴内哭声愈大,不止不休,婴尸慢慢朝他爬去,残破的胳膊上还缠着血糊糊的肠子,每拖行一步,便剥落一块皮肉。 第61章 场面骇人至极,它们够上叶璟明的衣摆,嘴里窃窃挤出一丝笑,说要吃他的肉,啃他的骨。 叶璟明耳朵里尽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和悲嚎,他低垂着头,眼里有泪。 他小声说我犯了错,倘若能赎回你们一命,我一死又何憾呢。 婴尸见他自困于心,陷入颓败,更是肆无忌惮起来,它们爬上他的腿,缠紧他的胫骨,要行恶事。 叶璟明半晌察觉不出疼,略微一抬眼,入目便是一道银亮剑光。 婴尸惨叫一声,半点骸骨不剩,瞬间化做灰去。 斑驳的血迹,肉块和人面蜂的尸体也随之一同消失殆尽。 叶璟明怔怔抬头,见唐云峥利落收剑,背过手笑吟吟看他。 他轻声说:“啊,他们,都不见了……” 唐云峥:“我舍不得你痛,我便结果了他们。” 叶璟明:“可我并不无辜。” 唐云峥并未着急安慰他,反问说:“是啊,你不无辜,可你这样不惜命,你死了,快意了,了结了,留下我一人,而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叶璟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遇见我,靠近我,既要像害死他们一样害死我,又不能领受我的情意。”他仍噙着笑,面上笑意隐隐发凉,“你害我被剑盟栽脏,害我背上人命,最后还要拿走我的心。” 叶璟明嘴唇发抖,眼睁睁看着唐云峥把一颗心生生从胸膛掏出。 那团血脉纠葛的东西躺在他手掌里,搏动着,一下一下。 唐云峥弯下身,将它晾在叶璟明眼前:“你看啊,我的心就这样送到你面前,你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它一眼,一直叫它失望,破碎,直至凋零,你从此以后在这世间就找不到第二颗像这样的心啦!” 叶璟明手足无措,他看着起伏渐渐微弱下去的那颗心,又看看唐云峥胸前巨大的血口,里边空空落落的。 他慌手慌脚地想要将他的心塞回原处。 叶璟明急切道:“别死,不要死,云峥,我其实一直敬重你……” “是吗,”唐云峥似笑非笑,突然手捧着心高高举起,“只有敬重吗。” 他直起身来,空洞的胸膛源源不断流出血水,染红了他周身。 唐云峥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明明是怯懦,逃避,无能,对先前三个孩子是,对我也是。” 他手用力一碾,手中之物便化为了灰烬,他的脸色也随之一同灰败下去。 叶璟明张开嘴,哑口无言,只想去够他,去拉拽,去挽留,身躯却宛如被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嘶哑地喊着唐云峥的名字,唐云峥则微笑着看着他的丑态。 “现在我要死了。”唐云峥一身白衣,白衣上都是血,唯独胸口是黑的,空的,“你要了我的心,又要我的命。” “最后甚至连一副全尸都没有给我留下。” 他话音方落,头颅就掉了下来,跌进叶璟明怀里。 叶璟明目眦欲裂,他无助地抱起唐云峥的头,只见唐云峥的身躯缓缓倒下,身后出刀的人露出一张熟悉的令人憎恶的脸来。 周怀晏的脸上浮动着意味不明的笑:“叶璟明,我找到你了。” “快把你手上的那颗也给我。”他扬起下巴,努了努嘴,示意叶璟明,叶璟明才察觉到他另一手还拧着两颗人头。 那是萧仲文和余穆尧。 叶璟明双目充血,将唐云峥死死抱在怀里,周怀晏逼近,他便一手捡起唐云峥的剑来,仇恨地向周怀晏砍去。 剑刃落在周怀晏身上,一下便碎了,好似刀枪不能入。 周怀晏歪了歪头:“为什么要杀我,害死他们的不是你吗?” 叶璟明沉默片刻,垂眼看着他手上得意摇晃的两颗故友的头颅,神志突然清明少许:“因为你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终结你,是终结恶,终结其余世人重蹈如我一般的悲剧。” “至于我,何去何从,自由天定,我是自戕也好,赎罪也好,我这一生由得世人评说,唯独轮不到你来说道。” “你没有资格问我。”叶璟明重又捡起那把碎刃,挥剑指向周怀晏的咽喉,“你只配死在我的剑下。” 周怀晏看着他,大笑起来,越笑越是凄厉,尖锐,声音铺天盖地,叶璟明咬牙握着剑,脑袋痛得几乎炸裂。 周怀晏拿住他最后一点软肋,嚣张说:“可是你是废人啊,你还能做什么呢?” “你是废人啊——!” “废人——!” 叶璟明痛苦不已,忍不住抬手捂住耳朵,唐云峥的脑袋便失手跌落地去,他仓惶弯身去捞。 “云峥……” 叶璟明哑声喊道,他心气郁滞,目眩神迷,竟从嘴里生生呕出一坨污秽血块来,随即眼前一黑,双膝重重跪倒在地。 昏沉间,他只觉被人握住双肩,不停摇晃。 叶璟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目是唐云峥眉头深蹙的一张脸。 他下意识便伸手朝唐云峥颈间摸去,摸了片刻,又往下探他胸口。 他摸索了许久,确定掌心紧贴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方才敢抬眼仔细打量唐云峥,看了又看,双手忍不住再次捧起对方的脸。 叶璟明双目通红,眼里迷蒙噙着一片水色,他面色向来冷峻,此刻一脸泫然,难过地几欲落下泪来。 第62章 唐云峥见他转醒,心里本是高兴得很,见状忙低下头,下巴搁在他掌心里,安慰似的地蹭了蹭。 唐云峥温声说道:“你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我心里虽高兴,但想来你是梦到了不好的事情,是不是梦见我欺负你啦?” 叶璟明神志昏昏,只看着他,却不说话。 唐云峥心痛又懊恼,自责不已:“我明明已再三警惕,却还是让那虫子害了你,也没能立即将那玩意儿逼出体外,我梦里对你不好,梦外也不是个东西,我真的该死。” 叶璟明微微动了动,半天挤出一句破碎的话:“你,不该死,你不管在哪里都,不该死……” 唐云峥听他这么说,便隐约琢磨出他方才梦里的遭遇来,忙轻声哄着他:“不死不死,我好好活着呢。” “你瞧。”眼前人这副脆弱的模样叫他心疼得不行,他上前将人接过,搂在怀里,“我们到地方了,方才璟明乖得很,任由我牵着,才走了一小会儿我们就到了。” 叶璟明靠在他怀中,一时竟没有挣扎。 唐云峥怕他仍溺在幻境中,就抱着他轻轻拍打了片刻,见人还闷在自己怀里不出声,便俯下身去咬了咬他。 “快醒来了,你抱的可不是梦里那个假货。”他低下眼,咬着嘴里一片渐渐泛红的耳尖,沉声笑说,“再不躲开,我可就要亲你了。” 第42章 血泉 他最后到底还是没能亲上,自觉有些遗憾,头顶一戳呆毛都沮丧地耷拉下去许多。 叶璟眀很快从幻境里抽身,只是感到丢人,别过脸闷声躲在角落里,作了鹌鹑。 唐云峥半截身子浸在殷红的泉水里,露出光裸紧实的胸腹,一脸期待地挥手招呼他下来。 “璟眀,水不浊,只是颜色显得诡异。”唐云峥便朝他游近一些,水面堪堪没过下腹,“你快些下来,水池温热,最能暖身啦。” 叶璟眀瞥他一眼,眼中挟着些羞愤,头埋得更低了。 唐云峥见状挠了挠头,抬腿便要上岸,叶璟眀扯过他的衣物兜头朝他扔了过去。 “水里热得很,我能不能不穿衣服啊。”唐云峥与他商量,“就说你们中原人吧,哪个会穿着衣裳泡澡的呀?” 叶璟明愤愤呛他一句:“泡澡是泡澡,下水疗伤是下水疗伤,你跟个呆头鹅似的游了半个时辰,玩儿呢?!” 唐云峥笑眯眯说:“那你下来玩啊。” 叶璟明自然还沉浸在方才的举止中自我怀疑,不去理他,他便一边乖乖伏低身子,两只胳膊搭在岸上,眼巴巴等着叶璟眀,叶璟眀仍觉得尴尬不已,就听他小声嘀咕,话里难掩得意:“亲都亲了,抱也抱了,还是光着身子抱的,怎么还和我这么见外呢。” 见叶璟眀直冲他瞪眼,他又心虚地把头埋在臂弯里,剩两颗眼珠埋在碎发下乱转。 这分明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叶璟眀心里郁闷,憋了半天,也着实冷得厉害,于是便一抬手,解了发带,发如泉瀑,披散下来,一丛发尾搔在他浅浅陷下的腰窝。 叶璟眀把外衣解了,穿着一层单薄中衣,走了过去。 唐云峥眼里发亮,嘴角笑意收都收不住。 谁料叶璟眀摘了发带,解了外衣,竟一声不吭穿着里衣,包得严严实实沉入水底里去。 唐云峥好生失望。 他见叶璟眀一言不发咕嘟嘟沉下水,半天不出来,好声好气劝道:“别泡得太久,会憋坏的。” 叶璟眀仍是不出来,他想了想说:“吃了蛊虫都会这样,不就是哭过嘛,是那东西害人,又不是你的错。” 水面接连冒出一串泡泡,唐云峥憋着笑,接着逗他:“哎呀,不就是又哭又闹又求着我抱嘛,任谁吃了蛊虫不这样啊,我也这样,我还打滚撒泼地想亲你呢,这不丢人。” 叶璟眀闻言哗啦一声冒了出来,眼尾泛着薄红,这回不是哭的,是气的。 他黑深的额发刚过眉,耳边两束长发湿漉漉散在肩头,底衣被泡得彻底,透出锁骨和胸腹的线条来。 叶璟眀清俊的一张脸上又羞又恨,他往日话虽少些,但也算口舌能言,这时竟一字都驳不回去,浑然不觉气氛炽热起来。 他偏开头:“反正以后不会再求着你抱了。” 唐云峥笑说:“那可不行。” 所念之人就在眼前,秀丽无边,如此动人,唐云峥眼中焰火生动又浓烈,一时竟不敢再多看对方一眼。 他低头,喉结深深咽动一下,勉强挤出一句:“你下了水,浑身伤口是否有所感觉,我晚些再替你梳理经脉,你仔细看看右腿坏掉的骨头,是否有一丝痛意。” 叶璟眀见他一脸严肃,话也说得一本正经,就也依着他的话认真感知起来。 片刻,叶璟眀摇头:“没有感觉。我这腿当初被一根狼牙棒子砸断,后来虽是接上了,也用了许多药,只是受刑太久伤势过重,骨头不能完全接好,久而久之落下残疾,断腿处已麻痹无感了。” 唐云峥说:“你靠在岸边,我替你看看。” 说罢他迟疑地游开一些去,叶璟眀不疑有他,只是见唐云峥目光躲闪,也不正眼看他。 叶璟眀疑惑不已,问说:“是否我病得太久,这腿已治不好了?” 唐云峥声音低哑:“不是。” 叶璟眀倚着边壁,观察他的神色:“或许这泉水并没有这等奇效,又或许我这腿伤拖得太久,治不好也就罢了,你直说便是。” 第63章 他信赖地朝唐云峥靠近,水中两腿微微抬起,几乎圈着唐云峥的窄腰。 唐云峥险些落荒而逃。 “你……你……”他红着脸,好半天才敢游过来,手向下一把掐住了叶璟眀的右腿。 唐云峥闭起眼,抚弄着他的旧伤,内力绵绵不绝,自他的手掌涌进叶璟眀的体内,叶璟眀感觉到一团温厚的热气在身体里游蹿,不觉仰头长长舒了口气。 “云峥,我现在既觉得热,又觉得十分舒服,我周身血脉原本是滞涩的,这下便好像畅行无阻,你握着的那里,又热又涨,竟也有些痛意。” 他惊喜说道,眸光闪烁,似乎看见些希望:“你动作再快一些……” 唐云峥闭眼不去看,耳朵却是想捂也捂不住的,反还顺从心意竖得老高,追着叶璟眀的话去,想个没完。 他痛苦极了。 右腿的痛意越来越明显,周身经脉似乎也活络起来,叶璟眀喜不自胜,但发觉唐云峥双目紧闭,大汗淋漓,体内内力也渐渐软乏,接不上去,身体下意识觉得不满,不知不觉便伸腿勾过他的腰来,试图拉近一些。 唐云峥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叶璟眀仍沉浸在欢喜里,察觉到什么,抬手去拭他的额头:“你怎么这么热,是不是这池水有古怪,还是你为我疗伤耗了太多内力,身子虚乏?” “停一停吧。”他面色较之前红润不少,因了歉疚,语气愈加温柔,“我不能一天就榨干你,这事情也急不来,我今日体内已被你注入了许多内力,觉得十分充实……” 一些龌龊的想法在唐云峥脑子里疯狂打架。 他崩溃了,猛睁开眼,眼瞳幽碧,冒出火来,想要吃人。 他握着叶璟眀的脚踝,哗啦一声破开水面,一把拽至胸前。 叶璟眀虽不明所以,眼神仍是坦荡又依赖。 唐云峥手微微向上,指腹摩挲着手中光洁的小腿,方才这人便是用这里,挑衅勾着他的腰的。 唐云峥蠢蠢欲动,对上叶璟眀的眼睛,又悻悻放了手。 他懊恼地背过身,朝远些的地方游了去。 叶璟眀在身后追问说:“云峥,你可有哪里不适?” 唐云峥确实不适,他浑身滚烫,远远地闷声回了句:“你……你以后不许再这么撩拨我了。” 叶璟眀:“?” 唐云峥一头扎进水里去,嘴里犯了嘀咕,话又像是说过自己听的。 他自言自语:“这次便算了,若还有下次,我可就不与你客气了。” 第43章 肉芝 见唐云峥往深处游去,人已不见了影子,叶璟明喊了两句,不得回应。 二人来时带了些器皿和水粮,只是此处潮湿,没有干柴,包裹里的食物也尽数湿透,叶璟明捡了几颗果子出来,擦拭干净等唐云峥过会儿来吃。 他匆匆塞了些进肚子里,便忙不迭盘腿调息起来,怎奈丹田处依然滞涩,叶璟明不消一会儿便满头是汗,他闭眼仔细感知,下腹蹿过一丝内力,若有若无,叶璟明大喜,重复运转了十几个回合,再睁眼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他见唐云峥还未回来,觉得不妙,便起身要下水去找人,腿刚没进泉水里,脚踝突然被一股子蛮力扣住,要将他往水下急急拽去。 叶璟明神色一凛,另一只腿猛向下一踹,发现残疾的右腿竟也有了些力量。 他来不及高兴,连一个回合也没撑过,还是被人扑通拽下了水。 水花四溢,他身子一轻,两眼一花,已被人趁虚而入抱了满怀。 唐云峥从水中猛然蹿出,露出一口白牙:“可让我抓住了!” 叶璟明眼里溅入许多水珠,雾蒙蒙的,他气唐云峥突发制人,待看清时下意识朝他胸口攻去一掌。 唐云峥也没去防他,任那掌打在胸前,感觉到了一些痛,以及传来的一丝丝习武之人的气劲。 叶璟明自然也感到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手看了又看。 唐云峥问:“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叶璟明欣喜说:“开始只觉得体内血脉畅通,寒气顿散,方才打坐后发现能运转一二内力,腿脚也因此有了些力量。” 唐云峥眼里装着一脸灿烂和快意的叶璟明,便也缓缓笑开:“再晚一些就全好啦。” 叶璟明也憧憬起来,但也不急,一边招呼他上岸:“这还得多亏你替我打通关脉,但我不能过分消耗你的内力,你先上来吃些东西。” 唐云峥说:“不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完便邀功一般举起背在身后之物。 那是一大块黏糊的肉,表面淡红,长有许多细小的褶皱,好似半生不熟,看着皱皱巴巴的。 叶璟明皱眉:“这看起来像不新鲜的肉,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说着伸手去摸,入手只觉得滑腻,下一刻,那肉突然在掌心微微弹动一下。 叶璟明有些吃惊。 唐云峥:“它会动,像还活着,又像个毫无生气的死物,没有攻击性,且遍体有淡香,我一路游下去,探入泉水深处,底下长满了这种东西。” 唐云峥想想又说:“这怕不是这处泉水发红的原因,这水能愈合骨肉完全得益于这种肉块,若此物能够入口,功效应是胜过泉水千百倍的。” 叶璟明不禁双手捧过,那东西油光水滑,隐约还在颤动,叶璟明觉得诡异,脑中突然有了个猜测。 第64章 叶璟明:“这是太岁?” “像又不像。”唐云峥显然是知道的,“我见过太岁,多是生在泥巴里或苔藓里,长在这种地方却十分古怪。” 叶璟明问:“不是在水底吗,太岁多生在潮湿的地方,以水为生,不算奇怪。” 唐云峥拉着他:“你随我来。” 两人便向远处游去,血泉越往下越是深长,水里无鱼,萍藻却多,漂浮扭动着要去缠人,这里一片鲜红和晦暗,仿佛是直抵地狱的入口。 叶璟明呼吸逐渐艰涩,水底视物模糊,只看得见个大概,未达一半,他挣脱了唐云峥浮上水面透气,唐云峥便陪着他,如此几番,二人堪堪摸到了泉水的最底。 叶璟明只觉得震撼。 这些太岁,也可说是肉芝,并非以水为生,也并非长在水底泥地里,它们生在一片尸骸之上。 洋洋洒洒,满目嫣红,叶璟明水下勉强只见得四五丈远,连成片的太岁铺满了他的视野,它们长在两具缠斗的巨大异兽的尸骸上。 叶璟明看了个大概,两只异兽是因互相扑咬对方的头颅而死,死前尸身死死缠抱在一块儿,已是死去多时,却宛若生在水底的磐石,被泥沙掩埋,巍然不动,它们的皮肉久久不朽,肉芝生在其上,开出花来,盛大而壮丽。 好似当初那场惨烈战争的另一种生的延续。 叶璟明离得越近,一冷一热两股气流便朝下涌来,这滋味难受极了,他眼见唐云峥潜身下去,竭力又摘了一朵肉芝,便赶紧向下伸出手,拉住正在返回的唐云峥,二人一起游回了水面。 两人相互搀着,走了回路,方才碰岸,二人便都周身乏力,撑在岸边重重喘气。 叶璟明仰趟下来,疲惫靠着唐云峥,问说:“下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唐云峥往返两次,已然累极,喘息说:“龙?水怪?上古的妖物?不管是什么,已经死了。” 叶璟明:“虽已死了,连它们死后身上结出的花却也能造福后辈,它们活着时该是多么强大,天地造物何其神奇。” 唐云峥对造福后辈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道:“水底下有两股气流,你感觉到没有。” 叶璟明点头:“是,一会儿冷酷,一会儿炽热,靠近便难以忍受,远离一些,比方如今这样,却是叫人十分舒适。” 唐云峥:“这大概就是青煞山底半载盛春,半载严冬的缘由,我猜测,这怪物身体远没有我二人所见的这样渺小,或许已深深扎根在这泥底里,其庞大远不可知,如此看来,强大到近乎神话了,不是凡人能够比肩的。” 叶璟明见他头头是道,突然笑问:“你对中原的神话难道也有所了解吗,你们普鲁呢,难道也有这等强悍异兽?” 唐云峥侧过身,手指圈弄着他散在肩头的湿发:“有啊,睡醒后说给你听。” 他赖在水里不肯起来,眼睛渐渐一闭,就打起瞌睡,他实在疲累不已,叶璟明好说歹说,勉强给他扯上岸来。 唐云峥草草套了件衣物,躺在潮湿的洞穴里不管不顾就睡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极深,也无噩梦所扰,一片黑沉中,隐约听见叶璟明粗重的喘息声,喘息伴着摇晃。 他心里隐约想着,这是要迎来一场绮梦,身心渐渐躁动,唇上也勾着笑,就这么迷糊一睁眼,便见叶璟明周身仍湿着。额上布着一层薄汗。 叶璟明面上红透,眉头深锁,两手撑在他肩头两侧。 他垂落的长发拂过唐云峥的唇鼻,唐云峥渐渐讶异长大了眼。 叶璟明只觉羞愧又耻辱,他挣扎了一会儿,终是痛苦说道:“云峥,帮帮我……” 第44章 醋了 唐云峥起身扶住他,见叶璟明双目紧闭,齿关紧咬,已是勉力撑了许久,唐云峥稍稍一带,人就一头栽进了他怀里去。 叶璟明懊恼万分。 他说:“我犯了错……” “我方才调息打坐,隐约觉得体内内力浮动,竟是已恢复了一成左右,我心里欢喜,将周身内力聚于丹田,不曾想再无突破,我便急功近利,我,我拿了那肉芝吃下去一些。” 他有些惊慌失措:“我食用后,身体果然感到万分充盈,但这些内力在我体内却如无头苍蝇一般蹿走,我不能支配它,甚至失控于它,如今我体虚腿软,连动弹一下都费劲了……” 唐云峥让他倚靠在自己肩头,一边伸手去探他脉搏,叶璟明羞愧难当,长睫低垂,好似风中一双受惊蝶翼,战战栗栗,不胜惊惶。 唐云峥自然乐意为他排忧解难。 只是犯了错的叶璟明毫不反抗,异常乖巧,唐云峥心头一痒,手上便不安分起来。 他手指微微用力,陷入他腕部寸口里去,勾得叶璟明低吟一声。 唐云峥问:“为什么急于求成?” 叶璟明如实说道:“我打坐时,脑中每每闪回穆尧和仲文被残杀的场面,我与他们分离已好长一段时日,我虽是不说,心里却时时挂念,一心想着早日出去,我知道调息最忌讳其心不静,但仍控制不住,因此内力停滞不前,迟迟不能恢复。” “我满心仇恨,实在静心不下,我一时着急,见肉芝既然无毒,就赌了一回……” 唐云峥本是一字字耐心听着,听到一半,倒换了自己静不下心来了。 第65章 他眉头一挑,下手一沉:“时时挂念?” 叶璟明受了疼:“啊!你轻一点,我如今觉得周身各处关节和穴位都难受得要命,你,不许乱动……” 唐云峥委屈,叶璟明随口一句就搅得他心猿意马,但他仍是缓下劲,为叶璟明仔细搭起脉来。 “你吃了肉芝,内力本会大有长进,只是你四肢经脉刚复原不久,丹田虚乏,一时驾驭不住这么浑厚的内力,才会滞在一处。” “到水下去,”唐云峥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你们中原人,凡事不都讲求一个细水流长?璟明往日冷静自持,如今竟然自乱心神。” 他长腿一迈,叶璟明被他整个抱起,两人一并没入到泉水中去。他觉得唐云峥这话里似乎有所责怪,因此愧疚说道:“是我的错,是我心性浮躁,白费了你前头一番功夫。” 唐云峥撩开他被打湿的长发,露出身上松垮的轻薄的亵衣来。 他垂下眼,状似无意说道:“你既然知道做了错事,却也只是口头说说,就想要一笔带过了吗?” 叶璟明听得一愣,片刻为难说:“我一时、一时实在不知该要如何补偿你……” 他话才落地,便听见身后人轻笑一声。 唐云峥宽厚的手掌抵着他的后背,精纯的内力灌入进来,好似涓涓细流,绵长而有力地淌过身体每处关节和脉络,叶璟明情不自禁仰起头,连声叹息。 他不知身后一双幽绿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细白的颈项,那视线再往下一些,便看见了流畅的腰线,和深陷的腰窝,埋在湿透了的里衣下边。 唐云峥嗓音一哑,顺着他的话:“那我教你啊……” 他的手微微向下些,双掌抵着他的腰,掐在掌中,叶璟明两肩一颤,人便软了。 叶璟明身上单薄的衣料垮了下来,泄在肩头,光洁的后颈和肩背就露了出来,他直觉不妙,待要回头,唐云峥掌住他后腰,不许他动弹。 “唐云峥!”叶璟明实在使不出气力,咬紧了牙,过了半会,也只得虚张声势地大声呵道,“你放开,你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唐云峥注视着他的后颈,牙齿发痒,唇角越发上扬,“你说说看,我怎么不对劲?” “你,手脚不干净!”叶璟明羞恼说道,又觉得这话似乎不妥,他堂堂男儿被另一个男子占了便宜,这该要如何说起为好。 唐云峥:“我只是教你如何补偿我,你明明答应了,现在又不肯作数,你们中原人真是心口不一。” 他图穷匕见,猛一翻身,将叶璟明牢牢抵在池壁上。 叶璟明脑中警铃大作,怎奈周身虚乏不已,片刻,好不容易攒尽全力,两腿竭力一蹬,向外泼出一波水花来,不似抵御,倒像调情。 唐云峥一把掌住他的脚踝,欺身上来,叶璟明急得额角冒汗:“唐云峥!你这是冒犯!” 唐云峥鼻间浅哼:“嗯。“ 叶璟明见退无可退,种种对策在脑中过了一遍,缓下声试图与他说理:“云峥,你是不是好男色,若是,那这是种病,得治。” 唐云峥手上忙得很,听罢空出一只手来,笑笑捻了捻他耳垂:“是吧。” 他气息步步紧逼,叶璟明面如火烧,暗暗咬碎了牙,仍妄图劝解:“我二人如今已是过命的交情,你的心意我也了解,我敬重你,亦不愿失去你,这份情谊我牢记在心,十分珍惜,不若我们结拜为兄弟,日后休戚与共,仗剑天涯,你我在江湖定能闯出一番天地,这总好过你如今这样……不清不楚,你说是也不是?” 唐云峥略一思索,点点头:“有理。” 叶璟明见他停了手,长舒一口气,正欲开口劝他上岸,唐云峥又说:“可我就是不要脸啊。” 叶璟明眼皮直跳,气血上涌,从小到大的脏话全堆在舌尖打滚,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眼睁睁看着要害落在别人手里。 他色厉内茬喊道:“唐云峥!” 又“啊”的一声,那声音渐低下去,良久,只听见水下气息奄奄:“你这……畜,畜牲……” 作者有话说: 别锁别锁别锁求求了,我已经砍了一半了 第45章 前情 唐云峥这下给人彻底惹恼了,他将人从水里抱出来,饶是他说干了嘴,叶璟明面颊微红,目光迷离,然沉着脸,半个时辰过去,久久仍是不发一言。 唐云峥小声道,却不认错:“我不是故意戏弄你,你有所牵挂,叫人乱了心神,这人却不是我,这叫我不能忍受。” 叶璟明眉目低垂,不为所动。 唐云峥坦诚道:“我想和你好,却又贪心,我不许你想着别人,我只想你想着我,我吃醋了。” 叶璟明索性闭起了眼来。 唐云峥将绵绵软软的人搂在怀里,心都化开了,他一身精纯内力,是天下习武之人可望不可及的,如今尽数相予了。 唐云峥小声讨饶:“你别生气了,理一理我吧,你骂我我听着,我绝不还嘴。” 叶璟明忍无可忍:“你把我的穴道解开。” 唐云峥:“不解。” 叶璟明腮帮酸痛,方才在水下,牙都磨碎了,他便冷笑一声,懒得吭声。 唐云峥解释说:“你现在生我的气,我解开穴道你便会揍我,你全身脉络和关窍依旧滞涩,你动气打断了我,我就迟迟不能平衡你体内那股内力,这会伤到你。” 第66章 叶璟明:“我不生气,我不揍你。” 唐云峥:“不解,解了你要跑。” “……”叶璟明嘴角抽了抽,突然就动了杀心。 唐云峥忍不住上前亲了亲他:“我知道你生气,我方才却是高兴极了,现在也高兴,我能抱你一刻就是一刻,便是你晚些时候恨我怨我,我也高兴。” 叶璟明默然,别过头去。 唐云峥话虽说得轻佻,手上动作却沉稳不乱,内力绵绵不绝贯入叶璟明的全身,他额上也渐渐冒出汗来,但不肯歇止。 叶璟明也不好受,身体如在一叶扁舟在沸海里沉浮,时而满涨,时而空虚,盏茶的功夫过去,竟是有些昏昏欲睡。 唐云峥在身后抵住他的身子,掌间微一用力:“别睡,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叶璟明倦倦皱起了眉,有些不满。 唐云峥见状便欺在他耳朵边上:“是不是方才被我折腾累啦,怪我怪我,是我不知收敛。” “可是璟明好像很舒服的样子,这叫我怎么忍得住。” 叶璟明闻言就清醒了,不止清醒,面色蓦地烧得通红。 唐云峥轻笑:“离打通关窍还需要一些时候,璟明若是倦怠,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好不好。” 叶璟明脸上气鼓鼓的,显然缺乏兴致。 唐云峥却自顾自说起来:“从哪里说起为好,便从这个倒霉孩子小时候开始说吧。” “这得是在二十年以前的故事了,一对普鲁的夫妇人到中年都没能抱上孩子,女子向真神许愿,宁可折寿二十年,也盼望求个能歌善舞的伶俐女孩,她本也是赌气随口一说,但隔年就怀上了,是个男娃。” “说起来,这孩子的降生倒像是真神的一场恶意的玩笑和捉弄,但女子不这样以为,她视若珍宝,她给孩子取了个吉祥的名字,叫加央,虽不再盼望他擅舞,能一展歌喉也是好的。” “可惜男孩打小不争气,到了四岁都不曾开口说话,夫妇便将他视为哑巴养着,但也不曾薄待他,这男孩随父母来往中原与普鲁,两地的语言学得很快,他其实会说,但不肯开口,他觉得同龄人吵闹又愚蠢。” 他娓娓道来,叶璟明不自觉便偏过头去,忍不住评说:“这孩子早慧又高傲。” “是吗,”唐云峥显然对此子有所偏见,“我觉得这很蠢。” 他接着说道:“隔年普鲁内战,土地和粮草被分裂和洗劫,中原边关发布限令,不许普鲁商贩自由出入,再隔半月,普鲁各方势力,督主、地主、库主、平民,由上至下将仅有的存粮瓜分一空,没有食物,就开始发展到人吃人。” “人好像一个物件,像一只羔羊,一尾鱼,所有部位都是可以切割下来然后买卖的——明面上的买卖,市集依旧人声鼎沸,只不过是人和菜肉一起放在了砧板上,没有力量的儿童或老者是砧板上的常客,在那会儿遇见个缺胳膊少腿的幼儿或者少年,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那对夫妇也到了极窘迫的境地,妻子想要牺牲自己,丈夫不肯,他半夜借了屠夫一把刀搁在男孩的胳膊上,一边哭一边说自己对不起他母子二人,妻子被他死死绑住,以死相逼却不能妨碍他落下刀去。” 叶璟明渐渐听得入神:“我并不觉得丈夫残忍,残忍的是世道,两边都是所爱,是世道强迫他做了取舍,他落刀那一刻,也是他的心一分为二的时候。” 唐云峥语气平平,像谈一件趣事,反问他:“那若是你呢,你该如何取舍。” 叶璟明想了许久,最终说:“我做不出选择。” 唐云峥倒不强求他的答案:“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当时有没有后悔,只是他那把刀并没有落下去,他的哑巴儿子盯着他,不哭不闹,没有表情,刀刃划破手臂的时候,男孩突然开口叫了一声阿爸。” “丈夫和妻子都呆住了,他们觉得这是神迹,是隐隐之中普鲁真神阻止了他们的恶欲,他们解开男孩身上的绳子,抱在一起哭作一团,他们下定决心宁可一起饿死,也不再伤害彼此。” 叶璟明一颗心慢慢悬起,听到这儿便暗舒一口气。 唐云峥哼笑一声:“他们不知道男孩心里有怨,男孩既无能又狂傲,他装了多年的哑巴,开口第一句却是为了在父母的手里活下去。” 叶璟明有些入迷,追问:“那接下来呢,会发生转机吗,这三人活下去了吗?” 一片猩红水光中,唐云峥神色莫辨:“当然,事情很快就迎来了转机,第二日有人找上门来,出重金向这对夫妇讨要一本破烂簿子,夫妇以倒卖文玩营生,在往返中原期间,的确无意收入过这样一本簿子,但过去太久,早不知搁置在何处了,但丈夫急切答应了下来,他夫妇二人凭着一些散碎的记忆,连夜仿了一本赝品出来,买主交了定金,三日后取完货便走了,极为爽快。” “夫妇有了钱,一家三口终于又吃饱了肚子,丈夫抱着儿子又哭又笑,他对儿子悔过,说男孩是真神降世,赐福于他们,他要一直一直对男孩好。” “男孩先前虽然记恨,但年纪尚小,他见父亲道了歉,又说要对自己好,夫妇开心,他便也开心。” 叶璟明微微挂笑:“绝处逢生,言归于好,是大多平民百姓爱看的戏本子,到这里为止,都算得上圆满。” 第67章 “倘若到这里为止……”唐云峥轻声说,“是啊,倘若到这里为止。” 叶璟明听出不对:“唐云峥?”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不更的,朋友鸽了我谈恋爱去了,愤怒又无聊的我写起了纸片人爱情(点烟 祝大家七夕快乐…… 第46章 过往 唐云峥好像执意要将这个故事讲完:“这对夫妇因收了重金却又仿造赝品,心里不踏实,不日便带着男孩举家迁走了,他们有了钱,到了新地方,甚至买下了一块肥美的草地,买了数十只牛羊,他们想,日子要好起来了。” “男孩到了新的地方,对一切都那么好奇,他每日都跑得很远,不到日头落下便不回家,夫妇管束不了他,也就放任他去了。这日男孩又是迟迟才归,带着给阿妈摘下的草原的花,他远远才看见雪白的蓬顶,就闻到了很重的血腥气。” “他跑过去,眼前一群夹枪带棒的凶神恶煞的人团团包围着他的家,见他过来,便把他推搡进人群中央去。” “他看到了父母的尸体,仰倒在地上,血是温的,眼睛是睁着的,好像才死去不久。” “一把淌血的长刀架上他的脖子,血明明是温热的,却烫得他瑟缩不已,他一边后退一边要跑,但很快被人拖拽回来,普鲁厚重的钉靴踩在他脑袋上,旁的人问说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孩子,是这一家人生的吗?” “靴子碾下去一点,男孩的嘴巴糊在地里,正对着母亲没有合上的眼睛,他这时不高傲了,艰难摇了摇头,向他们讨饶。” “这些人当然不信,他们把那本赝品扬在他面前,说你见过这个东西吗,男孩说没有见过,持刀的首领冷笑说,没有见过?那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他说罢就手起刀落,要砍下这男孩的头,男孩突然大叫了一声'阿妈'!众人以为他在叫那个死去的女人,却不想男孩的目光直直盯着首领的妻子福玛,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已经有孕,男孩又说,那里面是一个弟弟,但弟弟今天看见了好多的血,他在害怕,他在退缩。” “众人愣了一瞬,首领大怒,说你这个装神弄鬼的东西,他狠狠给了男孩一脚,这一脚叫他滚出去很远,远得他眼睛发黑,耳朵嗡鸣,他要死了,他这一生开口说的第三句话,是在刚死不久的父母面前,认仇人叫阿妈。” “……”叶璟明隐约已猜到些什么,只是喉间窒涩,不好置评,在这出悲剧里,旁观的人仿佛多一句话都是乏力的。 “他活下来了。”唐云峥话中听不出喜怒,“他从此以后也不再是个哑巴,好像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他什么话都会说了。” “他开始爱笑,爱说,他左右逢源,不知羞耻,好像生来就没有父母一样,首领虽然防着他,也试图从他身上试探出一些什么,但这不妨碍他把首领的妻子哄得很高兴,只是福玛因为肚子里这一胎不幸流产,她变得喜怒不定,她怪罪在男孩一家身上,她在深夜鞭笞着男孩光裸的后背,向他的伤口泼洒烈酒,又声泪俱下地向他道歉,为他上药,她这样又爱又恨,接近疯魔。” “就这么过了十年,久到加央已不再是男孩了,久到他有时甚至以为福玛就是他的母亲,在一个雪夜,他把首领一家都杀了,他是最后一个杀福玛的,福玛跪在地上求他,告诉他自己肚子里又有了他的弟弟,但他还是把刀捅进了她的肚皮里,并且告诉她'你第一个流产的孩子和这个孩子,都是我杀的'。” “加央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阿妈了,不管是他承认的和不承认的,他又可以不必再笑,不必再说很多的话,因为他发现只要靠打架就可以了。” “他杀了福玛一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扔在真神铜像肚子里的那本簿子找出来,烧了,他当初知道那簿子在那里,只是因为心里有怨,直到父母制出仿品之前,他都将它藏了起来,他那会儿坐在真神的头上,细细翻阅了一遍,他想,这东西凭什么要比他的胳膊值钱。” “十五岁的加央把真神的雕像砸得稀碎,神像和那本武功奇学一起湮灭,他看见真神跌落下来的破碎的眼睛,那样直勾勾盯着他,像母亲十五年前在这个地方许愿以二十年寿命换来他的诞生一样,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神的一场愚弄和玩笑。” 他说到这,好像便有些累了,叶璟明体内窒涩的经脉已被他一一疏通,他撒开手,自身后将人搂在怀里,下巴搁在叶璟明的肩窝,疲惫地蹭了蹭。 “加央是个坏人,从他出生开始,就是坏的,是不详的,他配不上阿妈所取的这个名字。”他轻声下了结论,“他杀了福玛后,做事就更加放肆了,为了能吃上饭什么都会去做,但他很少会吃不上饭,因为他太厉害了,打架又不要命,厉害又不要命的人,没有人会不忌惮的,普鲁人人都怕他,到了闻风丧胆的地步。” “他原本可以这样浑浑噩噩地打一辈子架,最后死在这一个比他更厉害的家伙手里,这不幸的一生便到此为止了,但命运可怜他,又再次愚弄了他,因他本来就是真神的把戏,他遇见了一个小乞子。” “普鲁持续分裂,他所在的地盘被士兵的马蹄践踏,许多人又吃不上饭了,国主下令为难民分发食物,但只有极少数人能得到,这就包括加央,加央已经不再需要靠打架去抢夺食物,会有人献上给他,但他那日看见那乞丐手上捧着的食物,他还是去抢了。” 第68章 “他只是伸手要,乞丐便给了,第二日他又遇见了他,乞丐还站在那里,手里捧着饭,好像就为了等他来似的。”他回忆起来,笑了一下,“加央其实不饿,他只是好玩,他问这小乞子连要了三天的饭,又故意在他眼前一点点吃完。” “小乞子每回都给,到第三天看着他挑衅地在面前消耗自己的食物,也不生气,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只是问他还饿不饿。” “加央后来才知道,这个灰头土脸的小乞子,是上头安排来发放食物的王子,是下一任的国主。” 第47章 陈白 “加央并不觉得这有多了不起,只是觉得这王子宁可自己吃不饱肚子,也尽可能不叫难民饿着,他不觉得这样很伟大,他觉得这很虚伪,王子给他发了一个月的饭,普鲁又要打战了,王子终于要走了,走前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 “加央答应了,因为他无所事事,他觉得也许跟着这个王子,自己是能吃饱肚子的。后来王子也果然没叫他饿着,甚至很少让加央为自己卖命,王子崇尚和平,不想打架,这和他希望每个普鲁子民都能吃上饭一样虚无缥缈。” “这很愚蠢啊,我讨厌愚蠢的人。”唐云峥倦倦说道,“可是那时候的加央不这样想,因为那个时候普鲁王刚刚暴毙,王子继位为新的国主,正是每股势力都蠢蠢欲动的时候,可是他压根不会打战,出入兵营每天都灰头土脸的,比初见那会儿还像个乞丐。” “新任的国主多吉把死卫的徽印交给了加央,他说要和加央把四分五裂的普鲁给挽救回来,说要再也不打战,要人人能吃上肉,人人能养上牛羊,加央对此不屑一顾,他把徽印带走了,在无边的草原上坐了一晚,第二天他回来了,多吉在门口迎接他,眼睛亮亮的,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现在想来应该一去不回的,如果加央拿了徽印成为普鲁的王,就什么都有啦,什么都有,也就不怕再失去什么。”他神色一瞬好像有些狰狞,但转念一想,突然又连连摇头,“不对,那也不行,错一步都不行,如果加央没有回来,夺走徽印,立地为王,他就不会遇见他后来喜欢的那个剑客。” 叶璟明在他怀里静静听着,唐云峥解开了他的穴道,他身子有些僵硬,他挣动了一下,但没有挣脱开。 唐云峥恍如不觉,兀自说道:“那会儿加央一直在和各股分裂势力打架,但他还是没有遇见比他更厉害的人,普鲁人普遍崇慕强者,竟然真如多吉所说,普鲁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多吉很高兴,但加央不高兴,他的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没有其他,他除了杀戮不再有别的事可以干,他觉得一切都那么空虚。” “有人提议说要他去中原打架,但多吉不希望他这样做,他也觉得无趣,因为他觉得中原人太过羸弱,便是空手与他们打都好像欺负人似的,但他的部下不这样觉得,部下偷偷去了,挑战连连告捷,他向加央述说中原剑客的疲软不堪。” 叶璟明身子一僵,唐云峥怀抱明明滚烫得很,但却好像很冷,要在他身上汲取温热似的,两臂越圈越紧:“事情越闹越大,加央跑到了中原去,要将闹事的部下逮回来教训,命运还是垂怜了他一次,叫他撞见了那个愿为之赴死的年轻剑客。” “剑客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满着力量,他杀人利落又果断,这几乎是一场将普鲁碾在地上的屠杀,他那么冷酷,又那么美丽,加央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打败这个人,撕碎他,占有他,让这个人永远雌/fu在自己身下,或者是被这个人杀死。” 叶璟明窝在他怀里,心中五味杂陈,闻言不满地仰起头,顶撞了他一下。 “抱歉啊。”唐云峥眼里浮起些笑来,“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么畜生,他后来兴冲冲回到普鲁,他把手上的事情交代完,与多吉说他要回中原将这个年轻剑客掳回普鲁,要在普鲁和这个剑客举办最盛大的宴典。” “多吉那时,正在和中原的女子热恋,他学着中原人的模样,在小心地给女子描眉,他听完这话便抬起头笑说那你准备怎么把人带回来,绑回来吗,那样是不行的,你是想要他的身体还是他的心呢。” “加央说我当然都要,多吉说那就是爱侣了,如果你要成为那个人的爱侣,或者成为他的丈夫,那你是要下很多功夫,做很多功课的,中原人刚烈而易碎,你要悉心捧着,而不是去毁掉他。” “多吉是个傻子,我至今依然这样觉得,他说了很多天真愚蠢的话,唯独这一句我始终深以为然。”他温柔地吻了吻叶璟明柔软的发顶,“真神玩弄了我很多次,只有这一次,它眷顾了我,这一次来之不易,我万分珍惜。” 叶璟明沉默片刻,顾而言其他,问说:“多吉已经死了吗?” 唐云峥:“你何以见得。” “如果他还活着,普鲁和中原不会交恶,你也不会被追杀,沦落至此。” 唐云峥神情突然有些迷茫:“是啊,死了,不知怎么就死了,死在他喜欢的女人怀里,他们说是这个女人害死了他,我信又不信,因为这女子很快便随他而去,在自杀前又执意要与他合葬在一块儿,如果真的是她杀了多吉,难道先前她脸上的爱意和笑容都是假的吗,不过……不过你们中原人,惯会说一套做一套了。” 他垂下眼去:“惯会叫我们伤心难过。” 第69章 叶璟明微微别开脸,干咳两声,他岔开话去:“多吉的死因不明,你没有在普鲁调查真相,而是流落中原,可是在逃避先前那股分裂势力的追杀?” 唐云峥:“是现任的普鲁国主要杀我。” “我本来,一年前就要来中原找你,但多吉突然身亡,我遵照他曾经拟好的诏书,将兵权交付到继任国主的手里,接着我很快被安排去解决另一场战乱,我一直在找一个真相,直到一年后乌那尔嚣张告诉我,是现任的国主堆古要杀我,这场谋杀背后的始作俑者也就十分明确了。” 他自顾自说着,发觉叶璟明仰着脸,皱起眉头,始终认真听着,那双黑深的眸子安静注视着他。 他便忍不住揉了揉他头顶的乌发:“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不要同情我,宁可厌憎我。” 他掰过叶璟明的肩,凑近前去,彼此额头相抵,气息交缠,叶璟明长睫垂落,微微颤动,但没有抗拒。 “我说这些给你听,是因为我想与你坦诚相待,如果对所爱之人都有所保留,那我就不配爱你了,但我不要你同情我,同情是恩赐弱者的东西。” “我要你爱我。” 他最后说,低下头吻了他,温柔但坚定。 作者有话说: 说一说小唐,他扭曲的经历注定了他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角色,可能前边太多情节让大家觉得他很善良,但这个角色本质是阴沉和悲剧的,他唯一光明的点是他把所有干净和柔软的一面都给了小叶,这几乎是献祭式的,如果小叶遗弃了他,那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出悲剧。他没有那么好,希望大家理智看待他灰色的那一面,他的经历我会考虑扩写在番外 第48章 心意 唐云峥好像把这半生的话都说尽了,他蜷缩在叶璟明怀里,嘴里哼着含糊不清的普鲁民谣,枕着叶璟明慢慢睡去,好像话说干净了,就是一张白纸了,他把自己交付于人,任其在上品玩,或者作践,结果都是自己讨的。 叶璟明低下眼,眼前这个人,明明做了放肆的事情,如今高大的身子蜷作一团,浓密的乌发铺满他的膝头,邪恶又无辜,强大又脆弱。 是他放纵了他,所以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叶璟明指尖朝下,探到了他颈间的脉搏,细弱而充满力量,现在落在了自己的手里。 唐云峥睡得沉,但没能如愿续上前头那个旖旎的梦境,他一觉转醒,眼神里犹有懊恼,颈间突然感到一阵凉意。 他下意识动了一动,察觉四肢被束紧,颈项抵着的,是叶璟明手里一片粗粝的刃片。 他挑起眉,看见叶璟明手举了许久,眼神往下,正呆呆盯着自己下腹看。 唐云峥笑眯眯说:“你在想什么?” 叶璟明见他转醒,回过神,浮起些不自在的神色,冷声说道:“想杀了你。” 唐云峥笑意不减:“怎么杀,先从哪里杀起?” 叶璟明皱起眉,不语,手中刃片抵得更深一些。 唐云峥作势讨饶:“能不能别用陶片,疼,脖子一时半会儿割又割不断,还得慢慢磨,这死得也太不痛快了,璟明饶了我吧。” 叶璟明:“……那下次换把厉害点的刀。” 唐云峥听出他是置气,便好声好气哄着:“手举那么久,不累吗,把我解开吧,我给你揉揉。” 叶璟明抿紧唇,觉得就此放过他又心有不甘。 唐云峥:“是不是我故事说得不好,才叫你这么生气。” 叶璟明把手放下了,想想认真说道:“是你前头胡作非为,我才生气,我可以饶过你,但我们事先约定好,日后不许再这样动手动脚,我也不愿意……和你再做那种事情。” 他沉思许久才说得这话,唐云峥想都没想一口驳回:“那不行。” 叶璟明脸都青了。 唐云峥又接道:“那还不如杀了我。” “混账!”叶璟明恼了,一把撇下他,脑子忍不住便回想起前一日水下的场景,忍无可忍,“我虽同情你的遭遇,但你总不能这么……在我身上这样乱来,我是个男子。” 唐云峥懒懒坐在地上,听罢往后一躺:“那你来?” 叶璟明:“……” 他转身要走,唐云峥看着他背影,心底一疼。 “璟明。”他喊他,“是我急了,对不起。” 唐云峥追着他的背影,急忙解释:“我不能骗你,我看见你就想你和你好,我忍不住,你把我眼睛绑了吧,绑了我就看不见你了。” 叶璟明背对着他,恨不得耳朵也闭起来。他右腿已痊愈,不消十步便没了人影。 叶璟明走了,看不见了,唐云峥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片猩红的水影,眼前是一条血光满目的陌路。 他神情扭曲,片刻又有些茫然,他喊了两声,没人回应,他没再喊了。 他最后垂着头,声若蚊蝇。 我乖一点,你别丢下我,行吗。 良久。 “我心里装着许多仇恨,也装着许多人,想杀的和想保护的人,都有,这里面自然也有你。” 昏暗的前方传来叶璟明轻渺的声音。 “在没有遇见你之前,倘若有人对我做这样的事,我非得亲手刃他不可,但我如今既不想杀你,也无法记恨你,这让我觉得自己软弱又混乱。” 他断断续续说道。 第70章 “我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因我是个罪人,我余生只想复仇和雪耻,没有妄想过其他,你的话让我很苦恼。”那声音飘忽不定,最后夹着些迷茫,“我想,若我的命能留到剑盟覆灭的那一天,如若……还能与你一起,大概也是很好的。” 唐云峥的心像干涸沙漠上结出了一颗种子来,转瞬绿树成荫。 他欣喜不已,他说:“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到最后。” 叶璟明慢慢从昏暗中走出来,走回到他身边,仍是神情冷肃,只是一双明亮眼珠埋在长睫之下,不安乱动。 他眼底藏着些懊恼,他解开了缚着唐云峥的绳子,唐云峥开心极了,“璟明”,“璟明”,喊个不停。 叶璟明“嗯”了一声,躲开一些,起身朝前走了几步。 他走在前头,突然低声说道:“你不要因为拿住了我的软肋,就借此欺负我。” 唐云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听罢笑笑:“不欺负。” “我日后自当爱你,敬你,不辜负你。” 叶璟明没有回话。 他二人无声地走了半路,昏暗中叶璟明瘦削的背影模糊一片,水一般在唐云峥眼里化开来,他心头从未这样柔软过。 叶璟明在前说了句什么,唐云峥竖着耳朵听。 叶璟明停住了步子:“这路越走越窄了,你上回走出去的时候,记忆中这路也是这样子的吗?” 唐云峥随之止步,摇了摇头:“我记不起来了,我被蛊虫牵制,仿佛做了个梦,一梦醒来便看见了你。” “只是藤蔓已断,必然不可能是走得我们来时的那条路,那么这里就仅有前方一条出口,我能毫发无损回到你身边,那就应当是安全的。” 叶璟明若有所思:“照理说应是如此,我也不愿回头再经历一次人面蜂和蛊虫了,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不安,前边太暗了。” 唐云峥:“我在你身后呢,别怕。” 他说罢便擦亮了火折子,叶璟明打量四周,前方洞口深长而曲窄,便是燃起了火,依旧照不见底。 叶璟明仔细探看,既无险隘的关口,也无躲藏的怪物,只是路越走越窄,窄到只容一人出入。 叶璟明皱了下眉,唐云峥说:“我来探路吧。” 他自上回遇狼,没有携带武器防身,便有些懊悔,他的骨镰自此便不离身,此次重返崖底,也始终负于身后。 叶璟明摇头,往前迈进:“不,我只是觉得腥臭难当。” 唐云峥说:“兴许是动物死去的尸体腐烂在了洞里。” 叶璟明犹豫了一下:“不,这好像是一种……刚进食的凶兽嘴里喷出的臭气,又像是……推挤如山的腐尸没能完全散尽的味道。” 唐云峥举手往里一探:“可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是洞穴,也许这里曾爆发过一场战斗,尸体堆在前方某一处,洞里无风,因此迟迟不能散尽。” “兴许如此。”叶璟明勉强同意,步子突然滞住,低头一瞧,只见是泥浆糊满了脚底。 他叮嘱说:“前路多泥,又湿又稠,你注意脚下。” 他再走,渐渐就更艰难了,再抬腿时,发现脚底颤动了一下,他原以为是泥里藏了爬虫或者地鼠,细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是满地污垢。 叶璟明疑惑地扶在石壁,摸到一手潮湿的水露,那是一股子腥恶的味道。 他再一眨眼,头顶垂下的石柱接连滑落水珠来,晕开在他掌心里,他抬起一看,满手乌红。 第49章 同往 “是血吗。” “石柱怎么会落下血,还是发霉的肉芝掉下来了?” 他喃喃道,脚底动得越发厉害,起初只是艰涩难行,现在竟是隐约拖着他往里滑行。 叶璟明一惊,蓦地回头:“往回跑!这地面在动!” 但仍是晚了,他双腿被泥浆桎梏,他话音落下,脚底泥浆有如纤细丝蔓,迅速飞涨,眨眼便缠住他的小腿,将他大力往前方拽去。 湿滑的石壁竟也同时收缩,蠕动,把叶璟明整个身子往里呑去,正如一只狡诈的恶兽张大了嘴,将方才诱捕到的猎物收进肚里。 “把刀勾住!” 唐云峥将身后的长镰倏然朝前甩出,叶璟明举手堪堪握住刀柄,仍被飞快拖行,洞穴剧烈撼动,洞顶和地面开始摇摆、闭合,整个洞穴仿佛生硬断出一截,这截洞穴要将叶璟明吞吃入内。 “璟明——!” 唐云峥目眦欲裂,用尽全力拽着骨镰的一端,但难阻身前这股巨力,叶璟明半截身子已完全没入收拢的洞穴里,唐云峥烧红了两眼,两臂绷得笔直,胳膊青筋直冒,掌心拧出血来,宁死不放手,他被拖动得一并跪倒在地。 洞穴还在将叶璟明拼命往里收去,叶璟明眼见唐云峥双膝跪在地上,磨破了皮肉,拖出一条湿长血痕,急道:“你放手!” 唐云峥闻言面目狰狞地抬起眼,满眼凶煞,好似恶鬼降世。 唐云峥:“你握紧了,不许松。” “你放手,你再不松手,我两人都会送命在它肚子里。”叶璟明说,“把刀给我,你相信我。” 唐云峥不肯,他另一手够住了一块坚实的石壁,双膝逐渐磨得见骨,岩石被他捏得粉碎开来,仍不能将叶璟明拽离分毫。 叶璟明眼中一热,重又大喊了一声:“把刀给我,相信我!” 第71章 “唐云峥!” 唐云峥眼里只剩下叶璟明被含住的半截身子,有人要夺走他好不容易求得的东西,要拿他的命了。 “刀给我!”视野里叶璟明只剩了半边胸膛,只有脑袋和手还高高往前仰着,握着骨镰刀柄的一端,“云峥……加央……把刀给我,相信我吧,相信我一次……” 唐云峥听着他的声音,脑子一嗡,他终于下意识地松了手。 刀和叶璟明很快一起没入了小山般的异兽的体内。 叶璟明感到无边的黑暗,吞吃他的庞然大物不断蠕动,将他朝里吞没,挤压,仿佛有尖锐的刃器贴着他的头皮碾过,那也许是怪物的利齿,他迫不得已向下滑得更深。 他脚底感觉到一阵疼,靴子已然破了,粘稠的冰冷的浆液腐蚀着他的靴袜,不多时他的肌肤,骨肉,都会被一起融入腹里。 不容他多想,叶璟明勉力勾住骨镰,狠狠朝下划去,骨镰坚不能摧,可破万物,锐利的弯钩嵌入怪物体内,怪物仿佛吃了疼,叶璟明全身被含在它嘴里,不住甩动。 叶璟明头昏脑胀,酸蚀的浆液大肆涌了上来,要融化了他,他身上衣料逐渐化开,危在旦夕。 他施以全力,拔出骨镰,在翻滚中朝向黑暗中又接一刀,甩动他的力道渐缓下来。 叶璟明心下一喜,划出第三刀,身体随怪物砰一声重重倒地,眼前仿佛透出一丝光,他一刀又接一刀,破开一道深长的豁口。 腥臭的浆液溅了他一身,他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一张满是污血的脸。 唐云峥满手满脸都是血,辨不出原本的样貌,胳膊被绞得伤痕累累,他竟是试图将诺大的怪物徒手撕开。 唐云峥把他拉了出来,抱住了他。 叶璟明方才吐出一口浊气,被他一下箍住,勒得死紧,不免连咳几声。 叶璟明:“……很臭啊。” 唐云峥充耳不闻。 叶璟明无奈:“又臭又脏,有什么好抱的,得去洗洗,你也去,我顺便看看你伤着哪儿了。” 唐云峥松开来,拉起他一言不发往前走。 叶璟明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竟是比方才多一分心悸。 叶璟明:“我活着呢,我没事了。” 前头的人没有反应,叶璟明仍握着他的骨镰,又说:“你的武器十分厉害,你不与我说说它的来头吗。” “好吧。”手掌被收拢在对方手里,越来越热,越来越紧,叶璟明有些不安,“云峥,我真的没事了。” 唐云峥始终沉默,只顾埋头在前走着,二人一时沉默无言,日出东方,积云顿散,远山之巅泄出一丝天光。 两个人一路蹚水,水没过腰间,两岸山峰陡峭,密林丛生,好不容易行过一里水路才够着湿地,等上了岸,叶璟明回头看,这才将方才土坡般大小的怪物看得分明。 外貌像是只巨大鲶鱼,有尾,有须,头部硕大,身躯越往后越窄小,方才夜间,它的嘴部张开就嵌在洞穴的出口,牙如石柱,内壁如岩地,吐出的涎液也如泥浆,仿佛一个乔装打扮的狩猎者,在出口诱杀和等待它的猎物。 这不可思议,这和长着如人一般面孔的人面蜂一样匪夷所思,一首一尾,险象环生,仿佛在守护泉水之下两只怪物的尸骸一般,叶璟明莫名这般想。 “你从断崖底下回来时并没有遇见这个东西。”叶璟明心念一转,“有没可能,误入或有意闯入的人或者动物,但凡转化为被蛊虫操纵的躯壳,就不在它狩猎范围之内?” “……”前头传来沉闷的声音,“我不知道。” 叶璟明不欲再问,埋头沉思。 唐云峥声音嘶哑:“我只知道我差点害死了你。” 叶璟明:“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怨自艾。” 唐云峥不再多话,他寻了条溪流,将叶璟明放下,一同下了水,他在一旁守着。 叶璟明扎进河里,洗净一身污秽,钻出水来时,晨风拂面,燕语莺啼,他只觉无比快意。 唐云峥湿着身子,背对着他,远远仰望着他们来时的那处断崖。 叶璟明走近些,坐在他身旁,一时无话。 良久,耳边听见唐云峥呢喃:“它想,夺走我东西……我差一点,就又失去了……” 叶璟明若有所思。 日头渐渐高升,天地生辉,霞光万丈,山松郁郁苍苍,经年不衰,湖面积雪消融,和风淡荡。 与最初二人落入绝境,跌落山底时如出一辙,美得这样摄人心魄。 身旁的人还是那个人,又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叶璟明也仰起头,看看日出。 许久他轻声说:“我那时抱着生死未卜的你落入这里,也曾这样想过。” 唐云峥动了一动。 叶璟明侧脸看看身旁的人:“后来你活着,我也活着,我看着你,我与你共处,捕猎,几番出生入死,我从此不想别的,我只想以后,不想曾经。” 唐云峥喉头哽咽一下,闷闷别过头:“我以前从来不知你说话能这样动听。” 叶璟明笑了笑:“我也少有见你这样消沉。” “唐云峥,日出了。” 他复又抬眼,看广阔无垠的天穹。 他伸出一只手来:“我听过你了的故事,我愿与你一同摆平那些沉痛不堪的过往。” 第72章 “你还没有听完我故事,你呢,你会愿意与我一起吗?” 唐云峥定定看向他,缓缓伸起了手。 击掌为盟。 “一起?” “一起!” 第50章 窥探 青煞山前,一条暗河长如墨带,暗流涌动,整装待发的队伍驻扎于河前,营中烟火喧嚣,人头攒动,昔日禁忌之地竟是热闹非常。 年轻的侠士躲在暗处窥视良久,残阳淡照,他一顶纱帽压低,嘴上吆喝一声,驾马西去。 骏马一路疾驰,过了大道,挨近闹市,风尘滚滚中他翻身下了马,熟稔地寻到一处门庭敞亮的客栈。 客栈堂前零散坐着几桌客人,小二迎上前笑脸问他打尖还是住店,他自怀中摸出二钱碎银,吩咐说“要一壶梨花白,一碟酱牛肉”,他走近两步,再摸出一两银钱,低声再道:“听戏。” 小二会意,领着他往后院去,待过了一道长廊,两扇门,鸾凤牡丹纹的楠木大门一开,另一幅嘈杂的场面就缓缓展露开来。 场上座无虚席,他寻了个偏僻的位置,与人拼了一桌,他落了座,听台上台下吵得不可开交。 “那叶璟明好不易自那潘阎手底下脱身,养精蓄锐整整一年,只待与此间结识的诸位侠客一同,掰倒剑盟,重兴武林,只是那绿眼睛的异族人,先前有恩于他,此番剑盟重又缉拿叶璟明,风口浪尖之际,叶璟明本不应贸然出头,奈何他最是重情重义,提剑怒杀一干剑盟走狗,救下那异族之人,他们假意藏身青煞山这等凶险之地,只待重整旗鼓,卷土再来……” 李老六直说得唾沫横飞,心绪激动时,嘴边痦子毛便翘起来,每每这会儿,台下的听众便要与他大肆争执:“可那外邦人是个败类,那陈家妇人受他奸辱,陈家三岁小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被一刀背刺而死,叶璟明既与他勾结,不过也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怎会是什么好货色。” 李老六抬起醒木,恨不得往台下敲去:“那可是叶璟明,是磊落不羁、风光霁月的叶璟明……!再说,叶璟明未死,可见襁褓杀手一案阴谋重重,剑盟当初那案做得手脚,这陈家案子就做不得了?你们昏聩糊涂啊!糊涂!” “你莫要太偏袒他,普鲁人能有好人吗,边境如今是何种情况,普鲁已杀了多少黎民百姓,你怕是避耳不闻吧。”黄衫的男子叫得最欢,“我看是普鲁还没打进来,你就已倒戈相向了,你与那叶璟明一样,都是勾结外邦的混球。” “呀,呀……你这是涎皮赖脸,无理强辩!”李老六簿子一扔,书不说了,撩起两只宽袖跨步便要下去揍他,一时之间,劝架的,骂的,拥在一处,闹作一团。 男人坐在桌前,无声啜了口酒,身旁的人兴致勃勃磕着瓜子,伸长了脖子朝前望了又望。 看到兴起,看客偏过头捅了捅他的胳膊,问:“哎,你呢,你怎么看,你站谁?” “站叶璟明。”男人纱帽不曾摘下,他乌纱掩面,气质神秘,被人这一问,倒是答得斩钉截铁。 他回了,又觉得这回答毫无意义,遂添上一句:“你们都不懂他,不许妄议。” 看客打了个哈哈,趁机摸去桌上几块牛肉,偷塞进嘴里。 看客囫囵咽下,仍不免同他含糊抱怨:“我啊,我谁都不站,也不议论哪个,家都快没了,饭都快吃不上了,哪里还管他曾是个什么人物,他如今藏着躲着,不知死活,又不能清扫剑盟,不能击退敌兵,也就这群人闲得发慌,翻来覆去地争个不休。” 他评判完,又悄悄伸手过去,这回没摸上肉,他方才一探,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按住。 年轻的侠士坚定说:“他能。” 看客讪讪一笑,缩回身子,侠士将桌上酒肉往他眼前一让。 “你要觉得饿,你就带回去给你和你家人吃。”他说,“但是你要相信,叶璟明一定没死,他一定会回来,会荡扫邪佞,会击溃外族,会与志同道合的诸多侠士一起,安定中原。” 看客忙将酒肉端了就走,临走不忘附和他两句:“能能,能,我相信,我往日最是敬重他了。” 纱帽下男人薄唇一抿,呆坐了半会儿,四周喧哗不已,他便不欲再留,他取了马,自客栈后门拐出,见前头起哄的黄衫男子,正被一小群叶璟明的拥趸推搡在墙根,施以拳脚,原是男子不肯服气,争得眼红耳热,如今被一群人揍得抱头蹲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余穆尧拇指顶住剑柄,微一施力,剑便出了鞘,他单手持剑负于身后,乌青剑鞘在他手里旋了一旋,骤然出击,落在打人者背上,那人猝不及防,向前踉跄数步。 余穆尧:“放开他,人家也没有动手,你们吵不过就打架,一群人打一个人,这算什么本事。” 那群人嚷开来:“原来你也信了他的诡辨,你也瞧不上叶侠士!你也信了叶侠士是心思龌龊勾结外邦的混蛋!” “放屁!”余穆尧忍不住骂了声脏话,“我永远不会瞧不上他,只是你们打着他的名号,也不据理力争,只管以武力镇压和欺凌弱者,你们才不是为他说话,你们这是丢了他的人!” 他眉头一皱,握剑朝前划开,溢出的剑气直将地面扫出一道深长沟壑来,眼前几人见状相视一眼,立时三五散开了。 余穆尧大步上前,将黄衫男子拉起身来,男子被揍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隙,正狼狈地眯眼瞧他。 第73章 余穆尧往他手心里塞了点银钱。 “拿去治伤。”他低声说道,“那些人不了解叶璟明的为人,只是盲从,才会对你做出这种事。但你以后不许再这样贬低他了,他是顶好的人,他是有苦衷,才迟迟不能露面,不能自证清白的。” “他绝不会勾结什么外邦。”他说着,乌纱下眼圈便一红,勉力压着些鼻音,“也,也绝不会死了。” 男子呆愣点点头,余穆尧转身离开,男子注视着他落寞的背影,摸着钱,又摸着伤,疼得倒抽口气。 “哭了?” 余穆尧牵马走回去,沿途伴着纸灰和哭声,他心事重重回到住处,无意抬眼瞧见檐角昏昏一盏烛灯,才知是误了晚饭的时辰了。 他心虚一摸鼻梁,急忙转道,策马急行,赶在小贩收摊之前买了个梅花烙饼来,匆忙塞进怀里。 他气喘嘘嘘推门进去时,便见院中空碗空盆横着竖着摊了一桌,他又探头一瞧,疱屋里灶头清冷,锅上可怜黏着两粒碎米,新鲜的饭菜盖在潲水桶子里。 他知是不妙,硬着头皮朝眼前紧闭的门窗鞠了一躬。 “萧先生,我回来晚了。” 第51章 缅怀 屋里头着了灯,却迟迟无人应声,俞穆尧在外久久弓着身子,两手举得酸麻。 “萧先生,我给你赔罪,我不应回得这么晚,叫你替我担忧。”他屏着呼吸,轻声说道。 他心里叫苦,生恐嗓音抬高些都是错的:“今夜实在事出有因,但迟了就是迟了,多说无益,穆尧承诺日后必定不会再犯,我此行也留了心眼,往返都不曾暴露行迹。” 纸窗映着昏昏烛色,穿堂风过,浮光揺动,万籁俱寂。 “你莫恼我了。”余穆尧腰腿也发软发酸,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来,“萧先生,我已知道错了,自师父失踪以后,我不听你训诫,始终一意孤行,我不肯出城,执意要找到他,连累你与我一同东躲西藏,朝不谋夕。” “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他自怨自责,“我这三个月里进出青煞山数回,各门各路也都打听了一遍,仍是一点消息没有,我恨我自己没用。” “自当初那案子被重掀,潘阎失踪后,不过短短数月,周怀晏的势力好似壮大了许多,驻守青煞山的剑盟弟子只增不减,装备越来越精良,我日后便更难入山打探了。” 他两肩微颤,最终垂下手来,深埋着头。 “我多没用啊。” 他这样难过,数落自己,仍没讨来里边的人一丝声。 余穆尧有些委屈,忍不住凑近一些,高大的影子孤单落在纸窗上。 烛光渐弱,灯要烧尽了。 横竖都是要挨骂的,余穆尧一颗心七上八下,良久他心一横,悄声推门进去。 他没有听见萧仲文凉薄的数落,或者冷笑。那个叫他又敬又怕的人静静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那人坐在蒲团上,一手垂向地面,笔还搁在指间,笔锋墨迹在下方的白纸里晕开,染上清辉色的袖口一些。 那身宽大长衫松松拢在他身上,长发滚落下来,泉瀑般流泻在桌案,地板上,遮掩着他清秀的轮廓,细瘦的手腕,和他的纸笔。 余穆尧上前,将一截柔软的墨发拢在他耳后,彻底露出那张文气的苍白的脸来。 萧仲文很累,眼圈是乌青的,唇色从来都那么寡淡,他这时候睡着了,嘴里已说不出叫余穆尧难受的话,显得静谧又安恬。 余穆尧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眼睛,那眼睫密长,挨着他指尖,萧先生闭起眼时也是很好看的,只是那团乌青是因心底郁气而生,他不能替他抹去,还日日惹他烦忧。 余穆尧觉得自己更没用了。 他稍动一下,萧仲文便醒了,他眯着眼看清是余穆尧,眼皮便垂下去。 “滚出去。” 余穆尧也清醒了,他苦哈哈地收回手。 他蹲在地上,老实认错:“先生,我知道错了,你骂我但别赶走我,先容我去把碗筷收了吧,你衣裳弄脏了,我一会儿替你洗了。” “我以往虽也授书,但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先生。”萧仲文嘴一张便是夹枪带棒,“劝不听劝,教不听教,固执己见,肆意妄为,我担不起你的这声先生,也收不了你这样放肆的门生,你出去吧。” 余穆尧眼圈一红,忙去拽他袖口,被萧仲文不耐挥开。 余穆尧:“我知道,你嫌我嫌得要命,要不是早先师父将我托付与你,你恨不得离我越远越好,早不会管我了,可我心里已认你做了先生,我一辈子就都会这么喊,反正我脸皮厚,不管是师父,还是你,我心里头知道你们其实不喜欢我,是我一直缠着你们不放,你们才勉强理一理我……” 他埋头说完长长一串话,眼泪珠子便砸下来,落在萧仲文手背上,萧仲文皱了皱眉。 “你的师傅没有不喜欢你。”他抽出袖来,“你这样乱想,是糟蹋了他对你的心思,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 萧仲文将笔放回架上,神色淡淡:“若他泉下有知,听你这般揣测,只会觉得真心错付,暗自伤怀。” “是我想错了,我日后见了他,必定会向他道歉。”余穆尧闻言赶忙摇头,随即道,“但他还没死,何谈泉下有知?” 萧仲文懒得和他继续这个话题。 第74章 余穆尧替他收拾散在地上的文稿,一书一字,劲痩锋利,恰如其人。 余穆尧接着说:“我知道你们都不信他活着,但我信,我迟早会把他找回来的。” 萧仲文站起身,把他推出门去。余穆尧心里苦闷,在门外兀自站了好一会儿。 “萧先生,夜里凉了,你将衣物放在门边上,我过会儿来取。” 他小声说道,转身走了,走两步觉得怀里好似有东西隔应着,原是他买来想要讨好萧仲文的梅花烙饼,现已凉透了。 他又将饼放在门前,低声道:“先生,我今天害你生了气,也不知你晚饭吃饱了没有,如果你不愿意喊我,饿了你便打开门看看。” 里头自然没有回音。 余穆尧叹了口气,端起碗筷到井边洗涮。他忙完回到院子里,见萧仲文的房门敞着,烙饼还在,人已不见了。 余穆尧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他神色一凛,提剑便追了出去。 萧仲文并没有走多远。 他出了门,寻了一处孤山,面向青煞山的方向,在山脚下烧起一把火,烧起后他蹲下身子,面无表情往里扔着纸钱。 “明日就是中元了。”他看着飘起的轻渺的纸灰,“我烧得早,你便拿到的早些,只是不知道隔得这么老远,你好不好走来见我。” 他絮絮自语了会儿:“你交代下的事,我还没能完成,我写了这许多文章,但没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但是不急,我会为你正名的……也许,也许我能……如果我不能,那我日后便投身朝堂……” 他指尖哆嗦起来,蹿起的火燎着他的肉了,半晌才知道缩回手去。 “我心志竟这样不坚定……”他仿佛清醒过来,心里发酸,“你留下的那个孩子,我教不好他,又怕教好了他,我到底愧对你啊。” 纸灰散在晚风里,焰火渐明渐暗。 那块粗糙的碑上书着叶璟明单薄三个字,萧仲文蹲了许久,再起身时步子有些踉跄。 “我已越来越怕见到那个孩子了,我宁愿想你死了,也不敢想你还活着,人若留着念想,日后一旦揭开,那得多痛。”他最后说,“恕我软弱,璟明,是死是活,给我托个梦吧。” 第52章 尽道 萧仲文拍了拍袖上灰烬,转身朝回走,看见那道挺拔的身影伫立在柳树下,夜色倦浓,月不上柳梢,但也能见那赤诚热烫的眼波,是迎他而来。 他走了几步,擦身过去,余穆尧两手抱剑,追着他背影,与他并肩而行。 未燃尽的铜钱残纸在半空打着旋,余穆尧不吭不哈,路上无言,倒叫萧仲文有些讶异。 萧仲文:“明日中元,我烧些纸钱悼念一下故人,你往日很是介意这个,如今你若心里有话,便开口直说吧。” 余穆尧“唔”了一声,迟疑片刻:“我,没有话说……” 脚步一停,他又忍不住道:“我怕我一开口,便要惹你生气,你今夜已经这样难过了。” 方才萧仲文悼念的话,他怕是听了几句入耳里。 萧仲文鼻间浮荡着纸灰的气味,那味道腐败又哀痛,久久不散,他走了几步,突然说道:“你要继续找他,那便找吧,我不会再为此介怀了。” 萧仲文说:“我原是担忧你我二人安危,才着急出城去,既然官府缉拿了我二人这么些日子,也没见有动静,如今六王动乱,朝堂不安,官府和剑盟分不出兵力处理这等小事,你若执意要留下,那就留下吧。” 余穆尧闻言,不禁侧头过去,瞧见他高挺的鼻梁,微抿的柔软的嘴唇,明明生了一副极好相与的长相,一眉一眼偏却写着疏离。 他说:“我不留了,我想和你一块儿走,隔日就动身。” 萧仲文停下脚步,看看他。 “我说我不留了,萧先生。”他重又说了遍,解释道,“我虽仍认定师父还活着,但我不能每每让你置身隐患当中,往日是我冥顽不灵,非要讨个结果,才会害你每日这样担惊受怕。” “先生深谋远虑,想得事情总要比我多上许多,而我却只任性地只顾自己心意。”他说着,嗓子便粗哑起来,“我明日会在禹城留下信号,待师父抽出身来,他想要寻我们时,自然就会寻到,而我要与你一块出城,我先把你安顿好,再行打听青煞山的情况。” 萧仲文说:“我要走,早便可以走了。” 余穆尧一愣,转瞬结巴道:“是,是先生不忍丢下我……” 萧仲文不答这个,问他:“当初你来禹城,若料定叶璟明已死,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余穆尧咬牙切齿,脱口便道:“自然是给他报仇雪耻!” 萧仲文不置可否:“除此以外呢。” 这问叫余穆尧有些茫然:“我曾想过与师父会合后,便与他讲讲沿途所见所闻,国家在打战,官兵战事上连连败退,对内却压榨百姓,繁刑重赋,我若投身军营,也不过与他们同流而已,我不甘于此,既是痛心又是无力,我此行本也想问问师父,我日后该是何去何从……” 萧仲文心念电转,片刻收敛了思绪,说,走吧。 余穆尧便迷茫跟着他,萧仲文继续说道:“我们去边关。” 余穆尧惊诧:“我们一下便要走这么远吗?去边关,边关哪里?” 萧仲文:“九河城。” 第75章 二人心意一致,气氛便融洽许多,至少萧仲文不再冷眼待他,余穆尧愉悦极了,一整日都是笑逐颜开。隔日归途时,小贩在他眼前摊开面饼,那滚油烙着他胳膊,他疼得抬起连呼了三口气,头却埋在竹笠下边古怪一笑。 那贩子毛骨悚然,哆哆嗦嗦又摊了两张面饼,忙不迭往他怀里送。 萧先生往日爱吃这个,他裹着一身葱油味回来,见萧仲文执筷,已在院子里吃开了。 “先生也不等我!”他佯装嗔怨,嬉笑跑过去。 “饿了。”萧仲文往嘴里塞了口米饭,“东西备好了吗,我们三更便走。” 他拍拍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裹:“齐了,水粮,药粉,衣物,防身的武器,咱们晚些走水路过去。” 萧仲文点头:“今日路上可有见闻。” 之间他从不问这个,余穆尧一时惶恐,一下道了个清楚:“今日一路上都很顺畅,只是驻守青煞山的剑盟弟子愈发多了,进出的人多,抬出的尸体也不少,剑盟好似不计得失,非要将师父他二人揪出来似的,我也依然没能打听到师父的情况,我找不到,他们也没找到,除此以外,倒也没发生什么稀罕事情。” 萧仲文“唔”了一声,面色冷淡,余穆尧绞尽脑汁将这些日子打听的事全给他倒出来:“民间在传,皇室已变了天了,师父涉及的那案子,实则是剑盟潘阎做鬼,而潘阎又是皇室六王爷的人,从这一案中,一下牵扯出许多与六王爷相干的事情,私吞国库,收受贿赂,偏信道士邪法,虐杀百姓以续命,等等,更要命的,是有证据控诉他里通外敌。” “朝廷如今看着不动声色,可那潘阎已失踪多日,六王爷也被软禁府中不得外出,百姓众说纷纭,因这事涉及皇家颜面,六王爷的势力已被悄悄剿除,而六王爷实则暴毙府中了。” 他竹筒倒豆一般,兴致勃勃说着,萧仲文嘴里卡着根鱼刺,刮着舌头了,忍不住皱了皱眉。 “民间说,百姓说,这些流传在嘴巴上的东西,多是真假参半,混淆视听。”萧仲文疼得轻轻抽了口气,“便是人亲眼所见的,都会有假,何况流言?流言之所以泛滥,是因为背后有股势力在煽动它,为的就是让百姓看到他们想让百姓看到的。” “此类事关国本的秘闻,必然不会是表面呈现得那般简单,你若要探得真相,就须得亲身涉入其中,其中艰难险恶,断不是道听途说一番能够做到的。” 萧仲文说完,见余穆尧歪头巴巴盯着他瞧:“怎么了?” 余穆尧收回眼神,微笑说:“先生懂得真多,说话也好听,我听先生说话,觉得很悦耳,很享受。” 萧仲文唇角一勾:“是吗。” 余穆尧回过神来,慌忙捂住耳朵:“别骂别骂,先生别骂。” 萧仲文好笑,又问他:“还打探到了什么?” 余穆尧想了半天:“若说煽动流言,有位叫尽道先生的人,近日来风头正旺,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议论他……” 萧仲文执筷的手一顿:“哦?” 余穆尧说:“听说这人总神出鬼没,他的文章总印在话本子里,画集里,却被人争相传阅,甚至有人倒卖敛财,也不怪他神秘,毕竟他写的都是不能摊在官兵眼皮子底下言说的东西。” 萧仲文垂下眼去,余穆尧又道:“我虽没看过他的文章,但听闻师父出事那年,是他力排众议,抽丝拨茧,分析案件桩桩疑点与细节,叫众多百姓相信了师父有所冤屈,如今师父果然没死,百姓自然也就更信服他了。” 余穆尧越说便越来气:“若到此为止,我敬他的睿智与远见,本来十分想与他结识,只是后来听说,他后续所写文章,虽是抨击剑盟,但通通都是站在朝廷这边说话的。” 他话到激愤处,抬手,砰砰重敲两下桌沿:“谁人不知剑盟就是为朝廷作伥的走狗呢,他一边踩着剑盟,又一边舔着朝廷,这不是两相矛盾,明抑暗扬吗,说到底,此人表面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想来不过就是为了入朝为官,飞黄腾达罢了。” 萧仲文神色不定,筷头停在碗沿,半天不动。 余穆尧不屑道:“我尤其痛恨这种两面三刀的人。” 萧仲文脸沉下去,眸色渐深。 余穆尧愤愤又道:“兼又奴颜媚骨。” 萧仲文把筷子一撇,手放下了。 余穆尧骂痛快了,临了还得唾骂一句:“呸,一肚子坏水,虚伪,小人。” 萧仲文起身走了,余穆尧一头雾水,追着他背影疑惑喊道:“先生,你怎么不吃了?” 萧仲文说:“没胃口。” 房门啪一声重重闭上,余穆尧看这腔这调,便知是萧仲文动了气了。 又怎么了呢,余穆尧咬着筷头想,大为苦恼,是嫌见闻说得不好,还是嫌他骂得不够爽快。 他捡起一旁的碗,将肉菜扒拉进萧仲文的碗里,小心端着,一颗头探进萧仲文的窗里。 “先生,饭一会儿要凉了……” 啪一声,萧仲文手一扇,窗子一闭,余穆尧红着鼻头出来,落了一鼻灰。 第53章 残章 暮来朝去,日薄西山。 余穆尧怀里搂着行李和剑,枕在院中石桌上昏昏打起瞌睡,檐角滴落早时的残雨,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萧仲文走出门来,扫了他一眼,眼里带刀,随即眼神一收,抬步朝门外走去。 第76章 余穆尧后知后觉抬起脑袋,揉着眼睛喊了声先生,迷迷糊糊追在他身后。 他追问:“时候还早,先生现在便要走吗?先生饿不饿?” 萧仲文不答,他便举起拇指懊恼地一刮鼻尖,泄气说道:“你知道我脑子愚钝,我实在不知何处又开罪了先生,先生不妨明说,我道歉就是了。” 前方萧仲文声线淡漠:“你没错。” “那就好。”余穆尧一喜,忙从怀里掏出一袋油纸,“这是早晨买的,早已凉了,我下午热了热一直捂在怀里,先生还吃吗?” “我不饿。”萧仲文步伐未停,解了树身缰绳,有些费力地跨身上了马,“我要回城郊的故居寻一枚骨印,你若要跟来,便快些起身。” 余穆尧利索地牵过一旁一匹黑马来,殷勤说:“先生之前被官府通报缉拿,如今风头虽没先前那么紧了,可先生不通武艺,贸然行动亦是容易暴露行踪,此行必须我紧紧跟着。” “先生马术也不如我,便是让你骑马先跑三里地,不,便是先跑六里,我随后也是追得上的。”余穆尧分析得头头是道,“如遇险情,或者突生变故,反正先生打也打不过,马也骑不快,还不若我去帮你寻来,先生待在原地等我就是了。” “……”萧仲文听在耳里,左右不是滋味,“我自己去寻,你别跟着了。” 余穆尧自然放心不下,絮絮叨叨:“不若先生与我共乘吧,你那马鞍是铜制的,生硬得很,骑久了不觉得硌得慌吗,我看你在马背上颠簸好久了,坐不是坐,站不是站的,你是不是屁股不舒服……” 萧仲文暗自挺了挺腰背,转身怒斥一句:“我叫你不需跟着了,听不见吗!” 余穆尧吓得一下噤声,片刻红着眼结巴说道:“你,你凶我可以,但我还是要,要跟着的……” 萧仲文揉了揉眉心,许久挤出一句:“那就闭嘴。” 余穆尧一肚子话憋了许久,两人一路畅行无阻,很快便到了地方。 萧仲文有些艰难地下了马,疼得忍不住背手敲了敲后腰。 余穆尧在他身后一撇嘴,我说你屁股疼吧,你还不相信。 他话未脱口,萧仲文已从后门大步跨了进去,余穆尧按着剑柄,四处探看一番,也随其后溜进门去。 萧仲文的故居先前被官府的人肆意翻找,室内一片狼藉,书架倾倒,桌椅四散,满室书籍和几套衣物被践踏散了一地,萧仲文举着灯,蹲在地上,一件件仔细摸索过去。 余穆尧也挑起一盏破旧灯笼,昏沉沉的光照下,他拂开那些落了灰的残破的书页,其中几本,露出萧仲文劲痩清峻的字迹来。 他翻找许久,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索性拍开书上积尘,品玩起萧仲文的笔迹来。 一页一页,指尖掀动,他眼神落在最后落款上,鲜红的漆印叫他立时瞪圆了双目。 他慌忙举起灯笼凑近去照,那落款仍叫他脑子一嗡,倒退一步。 远处的萧仲文听见动静,侧目过来,昏黑中他忙端正了神色,手落在桌上一通乱摸。 余穆尧心里叫苦,怪他自己眼拙,嘴又笨,萧先生一定已在心里记了他一笔了。 他心慌意乱中,扯过一本簿子便草草翻阅起来,他心不在焉,其间内容也入不去眼,他准备合起画簿时,余光无意扫过其中一章,一双眸子一下便瞪得更圆。 画上,一具粗壮和纤细的身躯互相依偎,缠作一块去,高壮些的还堪堪添着几笔衣物,瘦矮的则不着寸缕,无骨一般,媚意天生,好似长在了对方身上。 残章半截,春意横生,透尽男女欢爱,缱绻情浓,画者笔力之传神可见一斑,再细看其中人物眉眼和体态,互相纠缠的竟是如假包换两名男子。 画章落款,尽道先生,一笔一划,一字一墨,可不正是那人。 余穆尧连遭重击,脑子一片空白,手中灯笼啪一声便跌在一旁,萧仲文已寻到了章子,这时皱着眉向他走来。 余穆尧腿一软,便随灯笼一块滑倒在地,见萧仲文渐渐近前,竟是软倒不起,坐在地上朝后连退数步。 他袖角勾着那本松垮的簿子,这些羞耻的落满萧先生笔迹的书页便飘舞起来,雪屑一般,落了他满头。 萧仲文皱着眉,走得越发近了,见状蹲下身便要去捡,余穆尧眼瞳猛一颤,突然跃身而起,一瞬将那画簿残章收进怀里,紧捂着蹲在地上。 萧仲文吓了一跳,冷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余穆尧埋着头,不敢看他,半天才沉闷答道:“我……我把一本野史的书脊扯烂了,我一会儿便……收拾好它。” 萧仲文:“什么野史?” 余穆尧硬着头皮,瞎报了名字,萧仲文属实想不起收过这本书来,但他往日集书,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当下也不深究。 他拂袖转身:“这里的书都带不走了,何论区区一本野史,没有修复的必要,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我们速速启程。” “莫再耽搁了。” 余穆尧低低应了一声。 萧仲文在门外等了他许久,才见余穆尧缓步而来,所幸今夜乌云蔽月,瞧不见他面上神色。 萧仲文座下红马鼻中哼哧一声,他也有些不耐:“你在耽误些什么,你若还有迟疑,要留便自己留下,我一人动身就是。” 第77章 余穆尧讷讷,快速翻身上马,埋头走着,走到半道,他突然哑声说道:“我不会放下先生的,不管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往何处去,我都会一直跟着先生。” 萧仲文一头雾水,但余穆尧往日也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两腿夹了夹马肚,一勒缰绳,沉声道:“跟好。” 余穆尧便不疾不徐跟着,良久才敢偷瞧一眼他背影,怀里藏着的东西羞耻又滚烫,灼着他的眼睛和心。 马蹄声细碎而仓促,踩进了溪流里,天地晦暗无光,照不见天上一汪落月,但见水上少年行迹匆匆,心猿意马。 同一时辰,两名剑盟装束的男子方才出了青煞山,一路风尘滚滚,朝他二人这处疾驰而来。 作者有话说: 萧仲文:你听我解释…… 余穆尧:别解释了,我已经脑补很多了 第54章 周全 那金丝串翡翠的链子碧盈盈的,日照下晶莹剔透,鲜绿欲滴,它挂在叶璟明纤白的颈上,摆弄它的人左右看看,不甚满意,随手又捞了件青玉白珠相间的璎珞,重又挂了上去。 叶璟明背靠着一把文椅,身上只觉得越来越重,便忍不住摸了把脖子,一抬手发觉腕上还挂着两串银纹龙头的手镯,镯子四周衔了一圈湖蓝明珠,稍一动便清脆作响。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珠宝,绸缎,银票,黄金,金灿灿一片,恍得人眼疼。 唐云峥再把一支鎏金点翠的发簪试图往他头上戴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甩开了他。 他掐紧唐云峥的手腕:“你再往我身上招呼这些东西,我便通通原路送回去了。” 唐云峥悻悻收回手,扁了扁嘴,有些不甘:“怎么了,不好看吗,还是你不喜欢?” “好看,但不合适。”叶璟明忍了这许久,终是把身上一大串珠宝玉饰悉数摘了下来,一身云纹描金丝的外裳和靴子,也被他一把扯下,大力蹬开。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见唐云峥一脸委屈,欲言又止。 叶璟明光着脚踩在地上:“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也不太习惯……” 一夜暴富。 两人自青煞山出来以后,一路直奔萧仲文的故居去,萧仲文自然已不在那里,所幸是叶璟明找到他留下的信号,得知二人暂时无恙,且往边关方向去了。 唐叶二人便去到灵济江边那处私宅,暂且在那里安身,唐云峥果然自后院柳树下挖出十根金条来,说是自己卖命所得,叶璟明想着,那便先兑点银钱应付应付目前的窘况,唐云峥笑眯眯答应了。 只是未曾想是如今这种境况。 唐云峥于是把手里的翡翠随意一甩:“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也是,这些东西怎么配得上你。” 他想想又说:“禹城没有什么好东西,晚些时候我去到京都再搜罗搜罗,挑些能入得眼的宝贝,我再买来送你。” 叶璟明无奈:“不是它们不好,是我不过一江湖浪人,又是被官府通缉的身份,实在用不上这些。” 唐云峥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趴在桌上,转玩着一枚血玉玛瑙的扳指。 叶璟明生恐他再捣鼓些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出来:“我当真不需这些,你为何总想送我珠宝首饰?” “因为在普鲁啊,男人经历血战夺得罕有的宝物后,就会把它们挂在心爱的人身上,心爱的人身上所挂宝物越多,就代表他越受丈夫的重视。”唐云峥将一枚珍珠高高抛起,又在半空一把接过,缓缓盛在掌心里。 他看叶璟明一眼,眼里有些骄傲:“你要是在普鲁,身上一定会挂满我送给你的金银玉器,你每走一步都会闪闪发光,外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我有多么重视你,就不敢对你有所觊觎啦。” 叶璟明想想,觉得为难,但不忍拂他好意,只是说:“我们中原人表达爱意,可要比你们含蓄许多。” 唐云峥嘀咕一句:“所以你们这一点不好。” 他矮下身,做势一滚,坐在叶璟明脚下,一边仰头枕在叶璟明膝上。 唐云峥举起手,指头顺着叶璟明垂下的发尾,撸着玩儿,他说让我仔细想想,含蓄地表达该是怎么个表达法。 叶璟明被他盯着瞧,久了便不自在,扯开话说:“你的画像还被挂在通缉榜上,又买了这么些东西,尽是贵重稀罕之物,店家不会起疑吗?” 唐云峥说:“我做事向来周全。” 叶璟明问:“如何周全?” “我都是深夜摸黑进去,先把店家的手和眼睛绑了,让他们告知珠宝所在,我仔细挑一遍,随后我留下双倍的银钱把宝物带走,临走告诉他们银货两讫,莫生事端,不然下次再来,我拿的可就是他们头上那两颗眼珠子了。” 叶璟明:“这周全吗?” 唐云峥:“不周全吗?” 唐云峥想了一想:“哪里有问题?要不是你说不让偷不让抢,我还犯不上这么麻烦。” 他又说:“不过,偷的东西不干不净,断然不能送你,还好我付了双倍的银子。” 他眼瞳碧绿明亮,一瞬不瞬仰视身上的人,想讨他一句夸赞。 叶璟明算了笔数,有些肉疼,又实在夸不出口。 他迟疑说:“心意我领了,你下次若实在想买,还是换个别的吧。” 唐云峥应了一声。 第78章 “说回正事。”叶璟明推开他,“我先前一直担忧穆尧和仲文的安危,如今他二人已远走边关,出城躲避了官府和剑盟的追捕,也算是件好事情,我若这时立即动身,再去找他们,反会多生事端。” “我们入山已三个月有余,听闻期间潘阎失踪,以六王爷为首的势力被清剿了大半,而周怀晏往日与潘阎交好,其气势反而如日中天。”叶璟明分析说道,“不过短短数月,外头仿佛变了个天,我打算目前便埋伏于此,打探一下如今境况,再着手去查当初那案子,就先从姜荼姜靡身份上起底。” 唐云峥淡淡道:“我曾想过一计,那便是我直接杀入剑盟去,整个端掉它,一个活口不留,我提着酒,和周怀晏与潘阎的人头一起,一同前来与你助兴。” 叶璟明摇头:“你我如今联手,也许拼尽全力,有可能讨得这样一个结果,但这不是我想要的,这很痛快,但会两败俱伤。” 唐云峥腰背往椅子里一靠,手撑着半边下巴,碧亮的眼瞳微微眯起:“区区剑盟,蝼蚁而已,何足为惧,况且血洗剑盟哪里用得上你出马,我一人足矣。” 他扬起脸来,手里摩挲着那枚血红扳指,姿态傲慢轻狂。 叶璟明沉吟片刻:“这会让你我永远背上污名,死去婴孩的亲眷永远不知所恨究竟为谁,一把火烧干净了剑盟,也掩盖了所有罪恶和真相,有些罪,有些恶,当纯以杀止杀,结局并非一定是件快事。” 唐云峥看看他,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 唐云峥只是说:“那便依你所言,你不管如何打算,我都会陪着你。” 叶璟明点头,见他一脸严肃抬腿往外走,忍不住问上一句:“你现在是要往哪里去?如今情况不明,你我先且不要擅动。” 唐云峥:“我想做道丹荔白腰子,鲜甜多汁,清爽解腻,可是这季候早没了这种果子了,我从一早愁到了现在。” 叶璟明:“……哦,早去早回。” 第55章 画簿 日中为市,城隍庙里。 进出庙门的,多是呼朋引友的女眷,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在外摆起了香烛和果盆,他额头有疤,眼神锐利,面貌并不和善,光顾他摊前的香客寥寥。 他生意惨淡,却不见沮丧,一直待到日头西斜,庙里上香的人群散了个七八,庙外的乞丐也蹲在树荫下歇息,乞丐一摸手中破碗,五枚铜板罢了。 刘五连连哀叹,摸了又摸,那碗里也再长不出一枚来,无奈,掏出怀中饭团,干硬啃了两口。 “想吃肉吗。” 有人轻笑。刘五饭还含在嘴里,耳朵一竖,急忙四顾。 他打量片刻,又坐回原地。 一枚碎银叮当落进他碗里,打了个旋。 他眼睛一亮,一只手掌啪一声盖住,眼珠贼兮兮转了一圈,人却不动。 又一枚碎银落在他碗外,正东方向。 刘五爬过去,捡了起来。 他捏着两枚银子,停了一会儿,才慢悠悠从地上站起身,往树荫深处摸去。 那个卖香烛的男人站在那里等他。 “当啷,当啷。”刘五晃着他讨钱的碗,这时既不着急,也不谄媚。 “您是要寻人呐,还是要问事?”他盯着眼前男人,开门见山。 “打听这城里的人,须一两银子,若是从城外进来的,得三两。” “若问事儿嘛,那得看是黑的事儿还是白的事儿,这个另议。” “刘五。”男人笑笑,直呼其名,“若我既问城里的人,又问城外的人,我要问的事,既是黑的,也是白的呢。” 刘五暗地里退开一些,这才张口欲还价。 男人制止了他。 一枚金叶子滚落在二人中间。 刘五即刻改了脸色,他连跑两步,弯腰便要去拾,他捡了半天,捡不起来。 一只乌黑的靴子踩在金叶子上,刘五丑态毕露,干脆双手并用,使了吃奶的力去抠。 金子就在眼前,但纹丝不动。 刘五晓得遇见个厉害的主儿,便换了副嘴脸,弓着腰讨好说道:“您只管问,这城里就没有我打听不到的人和事儿,你瞧我这眼睛和嘴啊,只要您想知道,这来往禹城的人我全能给您说道一遍。” 他手拽着金叶子还不肯撒手,人都弯到了地底下去,仿佛是跪在男人跟前。 叶璟明也不含糊:“我要打听剑盟少主,周怀晏。” 刘五:“周少主啊,打听他的人,倒是有很多……” 叶璟明的靴子松开一些,刘五干脆坐在地上,四肢并用去掰。 叶璟明清冷的声音飘下来:“你有多大的本事,才拿多大的钱财,若是凭空臆造,没个实话,我怕你有这个命拿,没这个命收。” 刘五讪讪,收回手去,缩在地上。 “您开口问就是。” 叶璟明:“周怀晏曾经可算是六王爷一党的人,如今潘阎失踪,六王爷失势,他反而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出入禹城的人里,登门求见他的,多是哪些门派势力?” 刘五:“从城外进来的,登记时点名要找他的,来自各地方的官车居多。” 叶璟明问:“官车,地方官的人?” 刘五又添几句:“不错,还有之前巴结着潘阎的那群人,又偷摸溜进去剑盟找他咧,我虽未亲眼见着他本人,但看见他的随侍可是亲自把那群人迎进又迎出,要好得很。” 第79章 叶璟明:“这不可能。” 若周怀晏当初借剿除潘阎,揭发六王爷有功而得势,或许会受到朝廷的嘉奖,但断不可能与六王爷之前的势力还有所牵连。 刘五撇撇嘴:“我这可是如实道来,绝无虚言,您自己琢磨琢磨吧。” 他生恐赏金被赖掉,盯着叶璟明脚底:“周少主如今气焰好不嚣张,甚至盖过他爹一头,也不只你一人打听过,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事,其实这事儿上了年纪的禹城人都知道,周怀晏还有一个弟弟,他爹周恒宝贝得很,但不知为何后来把人藏起来了,从前大家都说剑盟盟主退位之后,这位置一定是这二少主的。” “后来二少主消失,周怀晏突然得势,渐渐便没人说了,但我们都暗地里猜测,也许剑盟盟主和周少主不如表面那般和睦,暗地里早就水火不相容了。” 他添油加醋说道,一边小心打量叶璟明的神色,见他若有所思,讨赏道:“您看我都说了这许多……” “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也值一枚金叶子吗?”叶璟明垂下眼去,从袖中抽出一卷画像。 他蹲下身,在刘五眼前展开。 纸上的人细眉,凤眼,眉色寡淡若无,嘴唇极薄,刀片一般。 叶璟明问:“这个人,见过没有?” 刘五看了又看,犹豫一下:“我没有见过。” 叶璟明收回手:“你若是说见过,你今日怕是从我这里拿不走一文钱。” 刘五咽进一口唾沫:“大人何必戏弄我,莫不是这人从未进出过禹城?” “当然进入过,只是他踪迹诡秘,极擅伪装,一般人很难琢磨出他的去向。” 刘五:“这,您如今是想……?” 叶璟明:“虽他诡谲变化,但也不是没有空子可钻,我要你和你的帮派尽全力盯紧这个人,一有他出没禹城的消息,将他行踪压在庙里香案之下,戌时在城隍庙外放出烟火,我得到讯息,便会前来。” 刘五仔细端详片刻,收下那张画像。 “还有一事。”叶璟明说,“襁褓杀手一案中的杀人凶手,你可知他们的来历?” 刘五:“你问的是姜荼姜靡,还是那叶璟明。” 叶璟明:“问姜荼和姜靡。” 刘五道:“这事打听得人也有许多,此事若要问个详细,你得找衙门里的人,不过我手里有一条准信,那便是姜荼和姜糜原是那朝安城最大的勾栏院里,一位绝色妓女所生。” 叶璟明陷入沉思。 刘五话匣子一打开,便止不住了,他想多讨赏钱,遂追问。 刘五:“大人,您看您还要打听打听那叶璟明吗?” 叶璟明回过神:“这就不了吧。” 刘五显得有些遗憾:“江湖上向我打听叶璟明的可多了,人正和谋杀了中原人的普鲁异族卷在一起呢,听说那两人如今还在山里,没死,也有说早便死了,或者是活一个死了一个,最近有关他俩人的戏本子又更新了,还出了本画集,不知您看过没看过?” 叶璟明早前亲耳听过自己的戏,心内五味杂陈:“戏说也就罢了,怎么还有画集?” 刘五脸色突然复杂起来,暧昧一笑:“听戏哪儿比得上看画呀,里头剧情之香艳,人物之传神,小人单凭一张嘴巴可讲不出来。” 叶璟明想,荒谬,进个山,还扯上香艳了,这人怕是词不达意。 刘五趁热打铁:“那画集卖得可好了,如今在江湖上可算一本难求,碰巧我那儿得了两本,您这金叶子若赏了给我,我便送一本与你,你看如何?” 叶璟明皱眉:“倒也不必。” 他问完了话,便转身欲走,刘五抱着他的腿,跪在地上,哀嚎着不肯撒手。 刘五:“您这是打听完了,便要赖了我的赏钱呀。” 叶璟明另一脚轻轻施力,甩开了他。他退开一步,将地上的金叶子拾起,挟在指缝间。 他指间微微一拢,一枚的金叶子突然变作了两枚。 刘五两眼瞪得铜锣鼓大,叶璟明笑笑:“记住我方才交代你的事,若打探到那画像中人的下落,这两枚都是你的。” 第56章 走水 叶璟明一路心事重重,回家路上,瞧见炊烟袅袅,灯火几盏,鼻尖一嗅,又闻见沿途饭菜的香气,才知是到了晚饭时辰。 他心里头装着事,也不觉着饿,路上行人三五成群,与他错身而过,前方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行色匆匆,接连冲撞了好几人,最后撞进叶璟明怀里来。 叶璟明身子一偏,轻易躲过去,他抓着冒失的男人的肩,扯开一些。男人怀里捧着一物,经这一下碰撞,便跌在地上。 那是一卷画轴,恰逢此地地势陡峭,画轴滚落下来,沿着陡坡便一路滑进路边灌木里,叶璟明脚尖微微一点,趁势追上。 他身姿如燕,轻渺秀逸,弯身朝前一捞,赶在画轴散开之前,一把抓在手里。 他回头,将原物完好归还。 男人张大了眼,接过画,连声道谢。 他明明致谢,又口出无状,脱口说道:“不想这位大侠,面貌生得粗犷怕人,一身轻功却这样潇洒飘逸。” 叶璟明也不放在心上,伸手一指:“天色昏黑,此路往下都是滑坡,姑娘路上多加小心。” 男人慌忙一摸鼻下两撇胡子,见尚且完好,便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女人?” 第80章 叶璟明:“我不瞎。” 一身书生打扮的女子不依不饶:“骗人,我明明乔装得那么好,我那呆瓜师姐可是半点瞧不出来。” 叶璟明:“那她就是在诓你。” 女子若有所思,拦在他身前,叶璟明不欲纠缠:“好吧,你虽是习武之人,但我只听步伐轻重,便能辨知是男是女,刚才你我无意相撞,姑娘骨骼很轻,一碰也可知。天色黑了,姑娘女扮男装出行,还须提心防备才是。” 他刚才一碰她,感觉骨头虽轻,也可探出一丝病态来,这女子身上有沉积的药味,叶璟明并未明说。 女子眯眼打量他:“听音辨男女,你倒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叶璟明拂开她:“不值一提。” 女子张开胳膊,拦住他:“我路上有事耽误了,前方路黑,我花点银子,差你护送我走一程,你看如何?” 叶璟明随口扯了个慌:“在下有约在身,家中还有人等候,姑娘请另雇他人罢。” 女子问:“是你媳妇在家等你吗?” 叶璟明顿了一顿:“是挚友。” 女子抱臂:“你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只是不知我还能不能带着这画如约回到我师姐身边。” 叶璟明笑笑:“算一算,我也耽误了些时辰,姑娘且放在下离开吧。” “你往前头走一里路,有个夜市已经张罗开了,里头胭脂水粉,墨宝文玩,什么都有,你若怕回去晚了,惹得你朋友不开心,你买一些点心送给他呗,我这画就是从夜市里搜罗来的,我惯来是这么哄人的。”女子不强求,便也爽快放了行,转身轻快离去。 叶璟明点头,算是知晓。 他再走一里,果不其然,各色摊档自两道铺开,吃的,用的,无一不足,夜市人声嘈杂,人影和灯影,交织在汤面的水汽和脂粉的甜香里。 叶璟明不知不觉看了一路。 他停在一处卖剑饰的摊前,看了又看,最后挑了一对护腕。 这一对护腕,针脚绵密,布料细腻,墨蓝的底上绣着一片偌大金羽,叶璟明比了比,猜想应当合适。 他问了问价,他面相看着可不好相予,商人也不敢要价过高,只说收一贯钱便可了。 叶璟明皱了皱眉:“是吗,这价钱可不大拿得出手。” 商人:“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叶璟明皱起眉,脸便看着更凶悍了,商人硬着头皮,要双手奉上,白赠给他,只求他不要挑起是非。 叶璟明将护腕拿走,往他手里塞下二两白银:“就要这个了。” 商人:“您给多了。” 叶璟明把东西收进怀里,挥一挥手:“它值这个价。” 商人看看他背影,片刻撇了撇嘴,想这年头还有这种傻子呢。 叶璟明回到家,屋里头空空如也,唐云峥将饭菜做好了,放锅盖里温着,灶上留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书,我将迟些回来。字的头尾有两串符号,应是普鲁文字,叶璟明不解其意。 叶璟明横竖看了好一会儿,才分出字迹来,他心想这字真是过分丑陋。 他一看锅里,唐云峥在里头留了炒蹄筋儿,凉拌肚丝,什锦豆腐,奶汁鱼片汤,他突然又觉得字可以后天慢慢教,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吃饱喝足,忍不住拍了拍鼓起一些的腹部,打了个饱嗝,在院中望月静坐了半晌。 今夜明月高悬,天干物燥,他按捺不住,提剑出门,策马去到剑盟附近打探。 叶璟明一路疾行,离着剑盟还有老远,远远便见前头烧起大火来。 前方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条大道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叶璟明迫不得已下了马,看见百姓纷纷眺望着,嘴里絮絮低语。 “剑盟走水了!” 年轻的剑盟弟子打了哈欠,将手中钥匙交于前来接替的人,临走不忘嘱咐:“亥时了,打起精神来,里头的东西少主可宝贝了,上回守门的人跑去解手,才离开一小会儿,刚被发现就挨了顿鞭刑。” 接替的人接过钥匙,他戴着一顶竹笠,头压得很低,低沉应了一声。剑盟弟子有些犯困,揉了揉眼,竟也看不大清楚来人面貌。 他不禁问:“你是新来的吗,红菱怎么会放心让新人进来呢,是盟里缺人手了吗?” 来人不答,弟子看了又看,只瞥见他淡淡青茬的下颚。 他虽犯了嘀咕,连连回头,但到底转身走了。 唐云峥将一柄细刃默默收进袖口里,他走近周怀晏的偏殿,将手中钥匙顶入锁孔。 他手一拧,一转,锁头嘎吱一声松开,声音在黑静的深夜里格外分明,他正待推门进去。 “站住。” 有人远远叫住了他。 唐云峥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脚步声慢慢欺近,一直在他身后站定。 来人气定神闲:“你,转过头来。” 唐云峥当真转过了身,竹笠下露出一双深邃碧绿的眼眸。 眼前是个陌生男人,看装束比方才的剑盟弟子要高上一阶,唐云峥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对此人没有印象。 男人紧盯着他的脸:“我从未见过你,今夜这时辰本该是黄鑫当值,你是何人,你从哪里来?” 他说着,一手便握上了剑柄。 唐云峥目光垂下,随口说:“哦,他昨夜吃了酒,又吃多了辣子,腹泻难愈,于是花了点钱,喊我替他站岗几个时辰。” 第81章 男人信又不信:“你是剑盟的弟子吗?” 唐云峥:“不是,我是他的朋友,他给了钱,悄悄带我进来,便自行离去了。” “你在说谎,”男人斥责他,抬手摸了摸他胳膊,“我看你,高大结实,倒像是个练家子。” 唐云峥有些不耐烦:“说了,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你要是见怪,便自己去找他问罪,你若不方便,我这就送你过去。” 男人反而一把掐住了他的手,厉声说道:“问罪?何止问罪,你们好大的胆子,如此重要的地方,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这罪轻了,你俩都挨一顿鞭子,重了,我把你俩一起压下去,让衙门重重地审,不脱一层皮别想出来!” 唐云峥眼神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发觉那人的眼珠一直盯着那枚血红色的玉扳指瞧。 唐云峥了然:“你原是想要这个?” 男人不屑一笑,手却不放。 唐云峥:“这是我祖传的,我讨媳妇的钱都压在上头呢,我祖母曾说,这扳指该值一两黄金。” 唐云峥饶有兴味地问他:“好看吗?大人喜欢吗?” 男人松了手,倨傲道:“我哪里知道你是不是扯谎,你脱下来,我亲自看看。” 唐云峥当真褪了下来,将扳指捏在两指间,举起来:“它漂亮得很咧,大人仔细看看,它是个什么颜色?” 男人随着他胳膊的抬高,慢慢张大了嘴:“是红的,稀罕的红色……” “是吗。”唐云峥笑笑,捏着扳指越发举近些,袖中细刃却一下出了鞘,猛然扎进他两只眼眶里去。 男人剧痛,下意识大叫出声,却被一只大手先一步捂住了唇鼻,那只手掰过他下巴,朝后用力一拧。 男人的身体砰然倒地。 唐云峥居高临下,笑问:“现在呢,大人,你说说看,颜色是红,还是黑呢。” 男人自然已不会再答话了。 唐云峥笑意未达眼底,越过他的尸体,推门进去,进入后,他挨个擦亮灯烛,将全屋照了个透亮。 唐云峥脸上的神色尽数敛尽。 他面无表情,盘腿坐在房子中央,怀里抱着叶璟明失而复得的狼吟,满室华光中,他一双碧眼里一点一点露出凶光。 周怀晏重兵把守的心爱的偏殿,里头没有财宝,没有情报,只装着叶璟明的剑,书信,笔墨,还有他曾经穿戴的靴袜和衣物。 周怀晏的偏殿,里面有着叶璟明过往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我心爱的人,我出门打猎去了。 我将迟些回来。 我心念着你,一颗归心如箭,等我。” 第57章 暗袭 一道身影缓缓自剑盟漫天火光里走出,是地狱修罗,也是始作俑者。 他步伐沉稳不乱,一步一步,叫骂与哀嚎随其身后,此起彼伏,消声于焰火与杀戮。 放完了火,杀完了人,唐云峥手中染血的刀随意弃了,他净了净手,将搁在地上的落了灰的狼吟擦拭干净,仔细收入匣中,匣中之物,当如心上之人,应不沾污秽,不染尘灰。 唐云峥拍了拍木匣,检视一番怀中所得,觉得满意,剑盟起的火燎过两道树梢,九月的桂树也一同烧起来,花叶簌簌而落,随热潮扑在他脸上。 月光倾下,漫天绯色当中,一片捎带着气劲的锋利的叶子,自身后贴着他耳际擦过,带下他一缕乌黑卷发来。 唐云峥双指一并,截住这不怀好意的一发暗袭,向身后猛然回掷,他双腿同时一跃而起,踩着烧起的树桠,一路前奔,穿梭于火丛当中。 他不应战,也不欲在剑盟势力范围内多加逗留。 对方似乎也没有拉扯他留下的意思,来人轻功极好,步伐声紧随其后,但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偶尔抛出两枚叶子追逐他的背影,是戏弄,是漫不经心。 他被人捉弄,并且轻视。这个认知让唐云峥脚步微微一顿,眉眼沾上两分戾气。 二人身影浮动,所过之处,踏起细碎焰火,似天上散布星芒,火光灿灿,煜煜生辉。 待离得远了,唐云峥在一处隐蔽山脚下落了地,他双脚稳稳陷入地中,一时尘头大起,蔽人眼目。 烟尘中,唐云峥回身便掷出一记铁镖,出手狠厉而猝不及防,足够索了追踪那人的一条命去。 “叮当”一声,是铁器被格挡落地的声音。来人反应迅疾,轻易化开他的杀招。 一路尾随的男人古怪笑了笑:“该是说你出招阴险呢,还是出其不意才好?” 唐云峥:“你们中原有句话,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这一招只是奉还你先前偷袭那招罢了。” 男人略一迟疑,嘀咕道:“我只是试一试你,又不曾下狠手……” 唐云峥轻蔑说道:“且叫我看一看,是什么蝼蚁在暗中作祟,你也配与我一战吗?” 尘埃缓缓散去,双方露出真容,唐云峥将头上竹笠摘下,拋在一旁,来人身影瘦削,然长着一脸络腮黑胡,夜色深沉,难以摸清原貌。 唐云峥觉得格外熟悉,眯眼打量片刻:“你走近些来,怎么,你挑衅我,惹恼我,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对方是个急性子,也不接他的话,提剑就朝前刺来,誓要与他打上一架。 来人招式凌厉,不玩虚招,强悍的剑气直指他面门,唐云峥袖中只一柄细短刀刃,却锋利异常,削铁如泥。 第82章 “乒”一声金石相交,两柄刀锋划出金芒来,双方俱是虎口一麻,格开对方,倒退数步。 一时之间,两相对峙,虎视眈眈。沉默片刻,男人率先说道:“把你木匣里的剑取出和我打,你用一把匕首与我一柄长剑对阵,我便是赢了你心里也不舒坦。” “你知道木匣里头有剑,你自剑盟里就跟踪我了。”唐云峥眼瞳一缩,倏然盯紧了他,后又笑笑,“你要我拿此剑与你打,你也配?” 男人也笑:“剑造得再好,握剑的人使不好它,也不过是废铁一块。” “你挑衅我。”唐云峥歪了歪头,“但这剑是我心上人的爱物,我不想叫它沾着你身上恶臭的血,我便是徒手,也能将你的脑袋拧下来。” “你好似有一点本事,但不多。”唐云峥傲慢说道,勾了勾手指,“来。” “狂妄自大!”男人顿了一下,手中长剑一抖,执意道,“打开那个匣子,拿出剑,与我打。” 唐云峥耐心耗尽,男人话音未落,耳边风声猎猎,男人脑子一嗡,定睛一看,唐云峥指呈鹰钩,已欺近跟前,直逼他胸口。 凶狂的气浪激得男人衣袂翻飞,险些稳不住步子,他持剑去拦,被唐云峥一手牢牢抵住,另一手握细刃,越过长剑顶向他咽喉。 攻击之迅猛,叫男人心惊,电光火石间他以内力灌注剑身,将唐云峥勉强震开,男人仰头,细刃的刀锋堪堪擦过他的下颚,削下一截胡子来。 男人站定,见唐云峥手中握着那截胡子,嘴上喃喃:“……假的?” 男人不敢怠慢,全神贯注,提剑再攻,这回唐云峥倒是显得有些迟疑。 男人大喝一声:“初阳,云起!” 数道剑风如朝生之初,朗朗旭日,拂过积云重重,破开阴险狭隘,以万钧之力,直勾勾向唐云峥劈来,唐云峥避无可避,还有心思犹豫一下,那剑芒晃眼,逼近面门,他取过身后木匣,朝前猛然一掷。 男人一剑将木匣劈得粉碎,匣中的狼吟宝剑跌落下来。 “捡起剑来,与我打。”男人喝道,毫不客气,再接一剑,“雨来,风鸣!” 这一势招式稠密,没有破绽,如疾风骤雨,天降大网,将对手网罗在自身招数里,步步紧逼,剑光挥出残影。 男人迫他接招,唐云峥就地一滚,终是握起地上狼吟,举剑与他一战。 男人趁势追去,唐云峥接下十几剑,只防不攻,越退越后,仿佛气力不支。 良久寻他空子不成,男子也不气馁,越发精神抖擞,剑气更盛一层。 他还有空调笑一番:“你先前好大的口气,如今还不是捡起这剑与我打,怎么,现在敢用剑了,也不怕丢人了?” 唐云峥抵着他剑锋,朝前一顶,闻言危险眯起眼来。 片刻叹口气,无奈说:“那也没办法,姑且拿剑陪你玩一玩了,我回去再赔礼道歉就是。” 他退无可退,见男人还咄咄逼人,唐云峥狼吟在手,手腕一翻,气势猛然凶狠起来。 男人眼神一亮,出招越急。 “乒——” 两剑相交,双方欺得极近,溢出的气浪撼得飞鸟闻风丧胆,鸣动四散,周遭树丛轰然倒地,叶落成雨。 男人这一架打得酣畅淋漓,两眸在黑暗中极深极亮。 “乒……” 再一声,男人手中长剑碎作半截,他一瞬有些怔愣。 他手中不过寻常剑刃,不比狼吟神兵利器,已接不住这么浑厚的招式和内力。 高手过招,输赢只在半子。 男人皱眉,急退数步,还是被人一把掐紧了咽喉,仰面制在地上。 唐云峥单膝跪在他身前,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好不好玩?” 男人偏过头去。 唐云峥:“不服气?你想说什么,想说输在了武器上?” 男人赌气不答。 唐云峥笑笑:“你想不想换一把剑再与我打一场?” 男人微微动了一动。 唐云峥又说:“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 男人脱口欲说些什么,唐云峥手掌盖住他的唇,捏着他喉咙的手指突然松开,在他颈上逗弄起来。 唐云峥暧昧说道:“除非……除非你许我抱上一晚,我抱舒服了,就怎么都从了你。” 叶璟明脸一红,咬了咬下唇,片刻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一回神,瓮声怒道:“我如今生得这个样子,你也能想着那档子事儿吗?” 唐云峥伸手抹了一把他脸上的泥:“可是,我一早就知道是你啊,你想玩,我便陪你玩玩。” “是吗。” 叶璟明尴尬不已,眼神飘忽起来,想想又觉得不对,片刻,勃然大怒:“你一早就知道是我打架还往死里下手!” 唐云峥:“……” 作者有话说: 小叶:你家暴 小唐:?! 第58章 切磋 唐云峥坐在地上,将他拉起身来,手轻轻一拢,想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叶璟明方才受制于人,心头郁闷,哪里依他,一个鲤鱼打挺,牵住他手肘,欲图反剪他一双胳膊。 两人在地上缠斗起来,不一会儿便滚作一团。叶璟明内力复原不久,越打越是亢奋,近身肉搏许久也不觉得累。 他像只吃饱喝足急于征伐的小兽,非要将对方压在身下,要对方连连讨饶,才休。 第83章 唐云峥陪他闹了一会儿,打着打着,就起了反应,索性任他一个翻身,坐在自己腹上。 叶璟明的眼睛清亮清亮的,他过了瘾,又得了上风,便得意起来,两手一左一右制住唐云峥两只手腕。 他一笑,眼眸眯起,像弯月。 叶璟明:“你输了。” 唐云峥懒懒仰躺在地上,依着他:“不打了好不好,累啦。” 叶璟明不肯松手,手上力道又重一分,身子压下去一些:“那就是输了。” 两具年轻的身子贴在一起,两人呼吸交缠,俱是气喘吁吁,一身热汗。 唐云峥气息浊重起来:“打赢了我,就这么开心啊?” 叶璟明不语,眼里有光,顾盼神飞。 唐云峥看得眼热,很想亲一亲他。 他向上挺了挺身子:“好吧,我输了,你先起来。” 叶璟明方才觉出不对来,噌一下起身,心虚地拍两拍袖口,别过头去。 唐云峥趁机自身后揽过他腰身,将人牢牢收在自己怀里。 叶璟明热得要命,皱着眉挣扎了一下。 唐云峥撞了撞他,佯装凶恶:“别动,你先前这样骗我,如今又害我……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准我抱一抱,太过分了。” 叶璟明后背一僵,左思右想,最终泄气地垮下肩来。 唐云峥得寸进尺地啄吻他的耳垂,在人家耳后根彻底烧起来前,见好就收。 他抱着叶璟明,轻轻叹说:“下次不许这样骗我了,我杀人的时候,什么下作的手段都会用上,不想叫你看了笑话。” 叶璟明低声说:“你往日总不肯放开手来与我打一场,虽说你我切磋了多次,但我总不能尽兴。” 唐云峥:“你的身子得再养一养。” 叶璟明:“可我觉得我如今已大好了,一人单挑整个剑盟都不在话下。” 唐云峥就笑,温热的气息撒在叶璟明颈上,勾得他心里头发痒。 叶璟明:“你笑什么。” 唐云峥松开手,将地上的狼吟拾起,交还给他:“单挑剑盟还需趁手的武器,这个给你,算是物归原主了。” 唐云峥道:“我本想回去当做礼物送你,你上回说,你们中原人的表达方式总是比较含蓄,我思来想去,只想到送你这个啦。” 叶璟明抱着狼吟,心里欢喜,方才来时的一肚子牢骚,竟说不出口。 叶璟明:“……你这也不含蓄啊,你一把火把剑盟烧了。” “你之前说,要暗地里查案子的真相,我本来也未曾想要这样张扬,我收了相关情报,拿了剑,我便要走。”唐云峥哼了一声,“不想看到了一些叫我心里头不舒服的东西,放火不过是便宜他了。” 叶璟明问:“你看到了什么?” 唐云峥转过身,怎么问都不肯答。 叶璟明从他嘴里撬不出来什么,只得说:“你烧了剑盟小半地方,尤其是周怀晏的院子,又把狼吟带回来了,他们一下便会想到此事与我们相干,推测出我们还活着,我们出行需得更为小心谨慎才是。” 他想想又道:“但也未必是坏事,这一回合我们在暗,他们在明,他们自也惶惶不可终日,我们见机行事就是。” 唐云峥背着身,不知作何想法,气场有些阴沉。 他走在前头,牵着叶璟明的手一路往回走。 叶璟明挣了半天挣脱不开,一想三更时候,路上无游人,遂作罢,随他去了。 唐云峥缠弄着他的指头,牢牢攥着,叫两人十指相扣。 唐云峥突然说:“我最近要去杀几个人。” 叶璟明:“我不能阻止你,但你记得万事小心为上。” 唐云峥说道:“既然他们已猜到了我头上,我也不需收敛了,我今夜探查情报,有一些收获,当初剑盟与官府私下勾结,血洗陈府,栽脏于我,幕后操作者为谁,这事已大致有了眉目。” 叶璟明:“谁,周怀晏?” 唐云峥:“也许与他相干,或是我还没有找到直指他的明确证据,但与剑盟串通一气的官府名单我如今倒是了如指掌,杀一个和杀一群,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叶璟明不禁一把反扣住他的手掌,扯住他:“你不想那案子重审,你得以陈冤雪耻吗?” 唐云峥侧过头,见他眼中认真和担忧的神色,便低头笑笑:“我这个人,并不需要什么声名,也不需要谁为我洗白冤屈,有人杀了人,嫁祸于我,我就要他偿命,就这么简单。” 叶璟明不语。 唐云峥凑过头去,咧嘴笑开来:“这么担心我啊,那你亲一亲我,我心情好了,也许就一刀了事,给他们一个痛快。” 叶璟明面无表情地拂开他:“万事留心。” 唐云峥唔了一声,半晌又问:“周怀晏此人,如今真的不能杀吗。” “他既然知道你我活着,剑盟又连夜遭殃,一定会多加防备,你要杀他并非容易事。况且,若潘阎已经身死,周怀晏和孙闻斐也许是当初那案子的唯二知情人,孙闻斐行踪不定,便只剩下剑盟周怀晏。” 叶璟明不解:“他虽该死,但他身上现如今还有线索可寻,我迟早会会一会他,你为何急于对他下杀手?” 唐云峥的指尖若有若无搔动着叶璟明细瘦的手背,淡淡道:“我讨厌他那双无处安放的眼睛,和那副伸得太远的手脚。” 第84章 叶璟明:“你见过他了?” 唐云峥漫不经心道:“没见过啊。” “……”叶璟明不明其意,“我迟早会和他见面的,他最后也会死在我的剑下,你如今若杀他,太过危险,也操之过急。” 唐云峥垂下眼皮,抿了抿嘴唇,算是勉强答应。 叶璟明觉得对方有些生气,但不知气在何处。二人默然走着,他想起来些什么。 叶璟明费力松开手,自怀中取出一物来,给唐云峥戴上。 “这护腕给你。”叶璟明一时竟有些忐忑,“我想起你之前腕骨碎过,怕你留有旧伤,日后行事不便,这副护腕你看若是用得上,就收着吧。” 唐云峥一脸讶异,幽沉的眸子一下睁得老大。 叶璟明:“算不上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若不喜欢,你就扔了,我下次再物色些好的玩意儿送你就是。” 他话落,见唐云峥高兴极了,两手举起,好似得了很稀罕的宝贝。 叶璟明愈加过意不去。 唐云峥笑眯眯说道:“我送你宝剑,你送我护腕,我们这算不算交换定情信物啊?” 叶璟明:“不算!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云峥缠着他,附在耳边,向他讨要个东西:“那你再给我买些别的吧,你送的我都喜欢得紧,我手腕疼,你便送我一对护腕,我今夜……” 狼吟“嗡”一声,直指唐云峥咽喉,剑身羞愤地发颤。 叶璟明咬牙切齿:“滚啊……” 作者有话说: 猜猜看…… 算了 别猜了 猜了过不去审 第59章 无心 酉时,御景城中。 一辆马车在城郊小道疾驰,过了密林,过了村落,又过三五巷道,最终停在一处偏僻院落,马蹄声戛然而止,有人下了马车,迈上阶去,轻轻叩门。 院里很快有人回应,将客人迎进门里,只是院内一片寂静,不见烛光。 庭院不起眼,然院内别有洞天,亭台水榭,曲径通幽,管家领着人,七拐八弯,上了石桥,再过阁楼,最后推开三道大门,露出上房所在,目之所及处,阶檐玉砌,光彩溢目。 室内不曾着灯,也依稀见得里头歪坐着个人,冥冥然透出一丝颓态。 管家弯腰将人迎进去,只身站在门后,不敢开腔,显然他局促不安。 客人玉冠束发,金领紫袍,他摘下纱帽,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来。 是剑盟少主,周怀晏。 周怀晏笑笑,背对着他,话却是对他说的:“都这个时候了,既不掌灯,也不奉茶,黄三,你伺候得好啊。” 黄三身子颤颤:“奴才不敢,是王爷……王爷不让……” 周怀晏缓步走到六王爷身前,站定:“夜色昏昏,王爷目不能视物,岂会不让你掌灯,想必是你偷懒耍滑,你滚下去,自戕吧。” 黄三一下软倒在地,很快便有人一左一右架住他两只胳膊,往后拽去,他烂泥一般,竟也不知反抗。 “周怀晏。”座上之人开口,“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不着灯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你那张脸,我觉得恶心。” 周怀晏也不动气,摆一摆手,示意其余人等退下,大门嘎吱一声闭起。 他与六王爷平起平坐:“我不过是担心下人伺候不周,怠慢了王爷,王爷又何必动怒。” 本待朝廷秋后清算的六王爷,傅正欢,就在眼前,他形貌端严,贵气天成,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然一头乌发绾起,双目有神,并不见老相。 他眼皮都不抬,只是捏着圈椅的手泄露出一丝恨意:“不要再玩那杀鸡儆猴的把戏,你要知道,我已容忍你许久了。” 周怀晏张狂笑出声来:“忍了这许久,不也还是忍了吗,王爷待我不薄,怀晏心里清楚,自当感激不尽。” 王爷手掌下黄花梨木被捏得裂开一条缝去,半晌,仍是松了手劲。 傅正欢沉默一会儿:“把你想要的东西,要说的话,说完,然后滚出去。” 周怀晏收敛神色,舒开身子,懒懒往身后一靠。 他道:“王爷是个爽快人,只是王爷手底下的人做事却不利落,我只好向王爷讨些补偿来了。” “你说赵长鸣。”傅正欢抬了抬眼,“我已失势,他自也不再听命于我,况且他已年迈,此番告老还乡,辞去典城太守一职,也属寻常之举。” “王爷何必自怨自艾。”周怀晏勾了勾唇,“只要王爷没死,那您的能耐就还大得很呢,只有王爷人头彻底落了地,他们心里那颗石头才会彻底放下,一个区区太守,王爷现在若还想指挥他办点事情,只需交给我一份往年进供的名单,便足够了。” 傅正欢恨极,然面上不显,淡淡道:“长鸣不是那样的人。” 周怀晏打断他:“我并不在乎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他辞官前并没有举荐我的人,他告老还乡后太守之位也没有落在我的人的头上,更何况典城内千亩良田,百家钱庄,十数勾栏瓦肆,也并未如当初约定般交在我手上。” “赵长鸣是什么人,他是死是活,与我一点关系没有。”周怀晏直言他此行的目的,“典城太守之位如果落不到我的人的手里,王爷,你该当如何补偿我?” 屋内晦暗不明,傅正欢两眼充血,怒而不发,不被周怀晏所见。 第85章 他喘息片刻,隐忍道:“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是你违约再先。”周怀晏的面目彻底暴露出来,“况且,权力地位,金银田地等等,于王爷如今而言不过区区俗物,王爷给我的比之我给王爷的,可是不值一提呀。” 傅正欢闻言,便止不住大口喘息,他抚着胸,沉声发问:“阎儿如今,到底在哪里,你……何时才让我二人见上一面。” 周怀晏哼笑一声:“王爷没有达成我的要求,反而向我要起人来,世上可没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他说罢站起身来,将一枚锦盒扔在傅正欢跟前,冷声道:“我以礼待王爷,王爷却背信弃义,我只好送王爷一件薄礼了。” “希望王爷收下后,再三思虑,否则,我将再备一份大礼,不日相赠。” 傅正欢沉着脸,将那盒儿打开来,两根血乎乎的指头落在他手上。 “小王爷食指生来比中指长上一些,王爷想来也知道,这两指砍下不久,看着还新鲜,王爷由此可知,小王爷还活着,怀晏也不曾诓你。” 傅正欢颤颤捧着两根断指,目呲欲裂。 他猛然站起,双手拽紧周怀晏的前襟,方才故作镇静的情态全然撕碎开来。 他手上的血沾着周怀晏的颈子,他嘶声道:“周怀晏,你到底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我要什么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周怀晏毫不费力地扯开他,“只是不知王爷如今想得够不够清楚。” 傅正欢倒退数步,颓然跌进椅子里,怀中仍死死抱着那枚锦盒。 周怀晏冷眼看了片刻,转身离去。 傅正欢在身后说:“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 周怀晏脚步一顿,眼眸微微弯起。 傅正欢又道:“让我父子二人见上一面。” 周怀晏回敬:“自当让王爷如愿。” 周怀晏得偿所愿,走到门前,正要跨出门去,便听身后之人幽幽道。 “你不杀我,也不带朝廷的人追捕我,却冒着极大的风险利用阎儿威胁我,你想借用我残余的力量壮大你的势力。” “你并不听命周恒,你父子二人早已离心。” 周怀晏回过头,冷冷问道:“你想说什么,王爷。” 傅正欢衣冠不整,模样疲惫至极,两眼里却暗暗泄出一丝精光来。 他吃吃笑道,像已疯了:“我在等着看你二人父子相残。” “我自然不比王爷你,违背人伦,结出孽种,落到这般境地还一心想那父子情深的戏码。”周怀晏讽道,毫不掩饰野心,“我此生没有那个福气,享受不了这种情怀,但不要紧,我不需要这些无用的东西,我会风风光光地坐在武林盟主的位置上,闲来无事时,我允许你和潘阎演给我看。” 周怀晏盛气凌人道:“王爷,这是我给你的恩赐。” 傅正欢:“无心之人,会落个无心的结果。” 周怀晏张口,突然想到些什么,便闭了嘴。 傅正欢最后恨恨道:“因果报应,你不久自会尝到。” 周怀晏不以为意,傲然离去:“王爷,诅咒是最没用的东西,你并不懂什么叫报应。” “有心,就会有软肋,有了软肋,人就会变得贪婪。” “当你心有所念又无能为力,只能眼巴巴受制于他人时,才是你的报应到了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求些海星,以及评论hh 第60章 轻重 红菱揣着两手,在门外惴惴不安打转,见周怀晏被一众侍卫拥着下了马车,立即快步上前,弯身行礼。 “红菱两个时辰前才收到消息,不知少主连夜奔波至此。” 周怀晏淡淡扫她一眼,红菱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周怀晏:“把门打开。” 红菱神情有些古怪,伸手便要推开,“哐当”一声,门却是由里撞开来,一具女子的躯体赤条条伏在地上,哆嗦向前蠕动,十根葱白指头上,浑是斑斑血迹。 红菱赶忙蹲下身,接过她,女人搭住红菱,挣扎不已,红菱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制住她,她乌发蔽面,双目浑浊,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为谁。 她蜷缩在红菱怀里,止不住发抖,眼睛却瞧着周怀晏的方向,失声痛哭:“弟子撑不住了,少主,救救我……” 红菱眼圈一红,勉力忍着,见一众侍卫朝这边扫视过来,那目光雪亮而冷酷,便扯下披风将她身子盖住,紧紧搂着。 周怀晏面无表情地垂视片刻,走上去,微微弯下身。 他指头温柔地抹去女子脸上污浊,那张脸原本盈盈如玉,那般精致小巧,该是被她的心上人捧在掌心里的。 他轻声说:“辛苦了,曼文,我会安顿好你和你的家人。” 他右手点了点嘴唇,对红菱下了噤声的命令:“把她带下去,把这事情处理好。” 红菱低头受命,再看曼文时心里一阵抽痛,曼文还依赖地趴在她怀里,神情镇定一些,仿佛劫后余生般,微微发抖。 红菱从袖口拿出药要给她喂下,曼文抗拒:“菱姐姐,我不吃,不吃玉树,我不吃了……” “这不是玉树,吃吧,别怕。”红菱压着声音哄她,“吃了就什么都忘记了,就能睡个好觉,什么都不会再想了。” 她将药丸顶进曼文嘴里,曼文起先还泪眼婆娑摇着头,后来一边说“不要”,一边被动地将药含化在嘴里。 第86章 但她很快就不哭了,反而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左右摆着脑袋,嘴巴流出涎水。 周怀晏冷冷看着,有人递上巾帕,他拭了拭手,扔在地上。 他越过红菱和痴傻的曼文,跨进门里去,留下一句:“潘阎越来越疯了,再找。” 红菱抱着曼文,过了许久,才应了声“是”。 周怀晏走得很远,屋里头光照昏昏,一灯如豆,飘舞的白纱帐幔下,一双双躯体半死不活地交缠,浑浊的酒气,药气,萎靡的肉体的气味,冉冉升起的香炉精油的熏香,胶着在一块,糜烂不堪,难闻至极。 周怀晏嫌恶地皱眉,撩开帐幔。 屋子中央修有一个诺大酒池,其中灌满美酒,瓜果,佳肴,金玉的盆盂,散了一地,池子周边趴满了不着寸缕的男子与女子,他们嘴里咬着酒,含着药,像饱食一顿的肥白的蛆虫,若有若无在地上蠕动。潘阎浑身浸在酒池里边,怀里一左一右搂着两位白皙美人,脑袋埋在她们雪白的胸脯里,他牙齿污红,神色癫狂,不停朝下拱动。美人软绵绵伏在他肩上,被咬得遍体鳞伤,然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他看见周怀晏的身影,脑中捡回一丝清明,忙推开身上的人,忙不迭爬出池子。 他身子虚弱极了,方才走一步,便被满地醉倒的男女绊了一绊,只得跪在地上,缓慢朝周怀晏爬去。 他见着周怀晏,激动不已,向他求一味药:“你终于来了。玉树,已经……已经没有了,怀晏,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啊……” 他像赖皮老狗一样,巴着周怀晏的裤腿,脸上涕泪交横:“怀晏,帮一帮我,把药给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对我好……” 他颤颤举起手来,想要够紧周怀晏,那手掌部分被生生截去两指,中指与食指处残缺,上头的肉还没有长好,流出脓水来。 见周怀晏不搭理他,他便把残废的手掌放进嘴里,委屈地缩作一团。 他歪眉斜眼地仰视着周怀晏,向他乞怜。 周怀晏忍着恶心,蹲下身,问他:“手,还疼不疼?” 潘阎愣了一下,转瞬哭泣道:“我好疼,我好疼啊!” 周怀晏嘴角勾起来,笑却没笑:“那不让你这么疼,给你美人,给你喂玉树,让你快活,好不好?” 潘阎神志已然不清,他晃晃脑袋,痴笑说:“好啊。” 他边谄媚笑着,边张开双臂,向周怀晏扑去,周怀晏极为厌恶地躲开,眼都没抬。 潘阎落了个空,也不气恼,就是笑。 周怀晏居高临下,问:“潘阎,如今还有谁会这样对你。” 潘阎讷讷:“没有了,我只有怀晏。” 周怀晏手里高高举着一串玉树,冷冷又道:“那你就乖乖听话,乖乖做我周怀晏的一条狗。” 潘阎见状就要去扑,见周怀晏眸色转冷,又伏在他脚底下,砰砰磕头。 周怀晏脚踩着他残缺的手掌:“还想像前几日那样疼吗?” “不想了,不想了……!”潘阎大哭,“我就是怀晏的狗,这世上只有怀晏会对我好,我只有怀晏了!” 周怀晏注视了他一会儿,将手中的药扔下。 潘阎两眼发亮,四肢着地,扑咬过来。 周怀晏转身,对跟过来的红菱吩咐道:“加重药量,但别让他死了,这几日收拾一下,安排他与王爷见上一面。” 红菱赶忙答应下来,追着他背影:“少主一月未归,盟主震怒,说是令少主速回盟里,三日后晚间,如实禀报事宜。” 周怀晏头也不回:“告诉他,我在陆城,这几日没空回去。” “只是,少主,还有一事……”红菱硬着头皮向他说道,“剑盟前日走水了,烧死了三名弟子,财物上也盘算过了,并没有过大损失,只是,只是烧着少主的偏殿了,丢了,丢了叶璟明那把剑……” 周怀晏猛地回头。 红菱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出声,周怀晏强压着怒气:“你分不清孰轻孰重吗?这事为何不早报!” 红菱莫敢驳嘴:“是前日夜里才发生的事……” 周怀晏瞥她一眼,红菱寒毛倒竖,好似被阴冷的刀刃刮过了骨头。 她战战栗栗。 周怀晏:“青煞山那边,可有打探到那两人还活着的踪迹?” 红菱:“未曾有。” 周怀晏挥手,侍卫簇拥过来,跪在身前,尽数听令。 周怀晏跨身上马,冷冷道:“回禹城。” 第61章 下药 周怀晏呆坐在一片焦土之上,偏殿里原本装着的叶璟明的东西,尽数化作灰去,那柄剑,本是百炼成钢的利器,淬了烈火也该完好无损,放在他伸手可以够着的位置上,如今被人生生窃走了。 他有些失神,转念又万分恼怒,许是受他戾气所染,屋顶摇摇欲坠的椽木嘎吱碎裂开来,砰然跌在他眼前。 一切都那样颓败,那样空虚。 周怀晏沉默许久,无力垂下头,举手掩面,模样失落至极。 红菱在身后小心翼翼喊他,到第三声时,他才有所回应,漠然回过头:“衙门那边怎么说?” 红菱如实道:“死去的四名弟子都烧为了焦尸,面目全非,很难甄别在烧死前是否与人交手过,但其中一个,当时夜里当值的领事孟晗,颈骨断裂,仵作说要么是匆忙奔逃中摔断了脖子,要么是有人提前下了手,目前还不能明确判断。” 第87章 “剑盟莫名走水,起火在我的偏殿里,叶璟明的剑被盗,桩桩件件,都是冲我而来。”周怀晏冷笑,“是不是有人提前下手,还不能确定吗,怎么,禹城几十上百个仵作里就挑不出一个我们的人,全都听命周恒吗?” 红菱讷讷不敢答话,周怀晏下令道:“让官府定案,去查,抽调盟里的人手,重修偏殿,加强我殿内和殿外的守卫。” 红菱不及答话,殿外有人来报,副盟主江希年求见周怀晏。 红菱低声道:“少主,这时候,盟主该是在主殿里等着您了。” “就说我舟车劳顿,身体抱恙,为免把病气过给父亲,便不见了。”周怀晏拍了拍上衣下摆的灰,懒懒起身。 红菱顺着话道:“只是副盟主一时半会,怕是不打算走了,弟子这就把他请出去。” 周怀晏道:“江希年愿意等,就让他等着,等到隔日天明,也还是这句话。” 他想想又说:“我今夜就睡在这处。” 红菱一愣:“这……弟子给少主拿一套寝具来。” 周怀晏坐在那张塌陷的梨木床上,垂着头,没有回话。 红菱不敢再问,赶忙退了出去。 周怀晏坐在床沿,伸手抚弄,碰着十指灰烬,仿佛与心上那人一样,早就剩一堆烟灰,不存于世了。 周怀晏心里哀恸,勉强收回念头,推敲起来:谁有这等胆量和本事,敢潜入偏殿放火,烧毁叶璟明留下的一切衣物,且盗走狼吟,不留痕迹,来去自如。 许是周恒的人,这是在向他肆虐逞威;又或是拥护叶璟明的江湖异士,潜入剑盟打探叶璟明还活着的痕迹,发现并盗走了他的宝剑,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又或者,带走狼吟的,是活着的叶璟明本人。 “不可能……”周怀晏一惊,匆忙打散了思绪,他自嘲是太过念着他了,想法才能这般荒谬。 他想了一想,遣人将当初失踪二人的情报重又递上一份给他。 叶璟明,出自陀罗山上,师承不明,所使为狼吟宝剑,一手“初阳剑法”出神入化,自两年前游隼峰上对战普鲁剑客,一役成名,后现身于禹城,落入青煞崖底,未见尸首,下落未明。 唐云峥,本名加央,普鲁刺客,普鲁情报组织铁鹰督前任督主,与普鲁前国主多吉过从亲密,曾亲拥十万死卫,效命于多吉,被誉“普鲁第一勇士”,所领战役,未有败绩,一年前无故失踪,后现身中原禹城,杀死陈府陈氏妇人及其幼子,与叶璟明一同,落入青煞崖底,未见尸首,下落未明。 周怀晏一页页翻着,嘴上喃喃:“绿眼睛的,身手了得的……普鲁人?” 他沉吟久坐,片刻倦怠仰倒在叶璟明那张破烂的床上。 他疲惫眨了眨眼,见头顶破碎的瓦片里,露出一双幽碧深邃的眸子来。 周怀晏瞳孔猛然一缩,只是一瞬,那双眸子便消失不见。 周怀晏惊疑不定,道是自己思虑过重,恍了神,可便是短短一瞬,那戏谑又轻蔑的眼光,也真真切切地碾过他心上。 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垂视将死的蝼蚁,那样一般的眼神。 周怀晏坐直了身子,不禁脱口问前来奉茶的女弟子,惊怒道:“你刚才,可有看见屋顶上有些什么东西?” 女弟子自是不知,慌忙摇头。 周怀晏疑窦丛生,捞过手边茶盏便仰头饮下,他揉了揉眉心,想醒一醒神。 他焦灼难安,总觉哪里不对,半晌,腹部绞痛起来,他神色一凛,劈手取过弟子手里那壶热茶,细细嗅一下,味道果然有异。 他翻过茶壶检视,壶口处浮起一圈白沫。 周怀晏大骇,他摇摇晃晃直起身,一把掐住奉茶弟子的颈项,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他双目赤红,神色狰狞:“你下毒,你要害死我,你是什么人派来的……?!我要杀了你!” 女弟子懵懂不明,一番变故下,吓得一下跌坐在地,手中茶具也随之噼啪碎了一地。 红菱守在门外,闻声赶来,见女弟子惊慌失措跌坐在旁,而周怀晏激动不已,他面色通红,颈上青筋乍现,他掐了女弟子一会儿便松开了手,使劲抠着自己的咽喉,试图呕吐出一些什么。 红菱着急吩咐道:“快去请穆大夫过来!” 她上前搂着周怀晏,不住拍打他的背,周怀晏挥开她,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你知不知道有人在茶里下毒,你为何不验?!” 周怀晏下腹一阵翻江倒海,他恐惧不已:“我被人下了毒,我要被害死了……” 红菱被这一巴掌扇得脑子发懵,回神后慌忙搀住他的胳膊:“少主,我已请穆大夫来了,少主莫慌,少主……!” 半个时辰后,周怀晏脸色苍白地仰躺在榻上,穆时清收了针,写好方子,递与红菱。 红菱忙问:“穆大夫,这药当真只是寻常泻药?” 穆时清忍不住瞧一眼神色阴沉的周怀晏,细声道:“我诊少主的脉,确是腹泻之症,我又观这壶口上药粉的药性,也确是寻常泻药没错啊……” 红菱哑口无言,拿过方子,喊人速速去煎药来。 周怀晏按着腹部,眼中万分怨恨:“你说他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剑盟里来,避开重重守卫在我茶里下药,只是为了让我腹泻,看我笑话?” 第88章 穆大夫一个字都不敢再提。 “好,好,好得很!”周怀晏怒极反笑,“查这个普鲁人,他没死,叶璟明也一定还活着,给我彻查,我一定会把他揪出来,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我要把他的头砍下来,踩在脚底,把他的四肢都削下,狠狠碾成泥巴……”他方才放完狠话,肚子再次难以忍受地翻腾起来,他艰难站起身,又扑通一下坐回榻上。 红菱面色又红又白,伸手想去扶他。 “滚出去——!”周怀晏怒喝一声。 红菱落荒而逃,周怀晏情绪不定,又在背后叫住了她。 他吩咐道,神情阴恻恻的。 “把孙闻斐,招回禹城来。” # 番外篇 第62章 插播一则小剧场 尘埃落定,两人好不容易表明了心迹,又开始为生计发愁,他俩寻思着做点啥营生,小叶想着那开个武馆教人练剑吧,小唐说若再出个余穆尧那种怎么得了,成天没皮没脸搂搂抱抱的,坚决表示了反对。 小叶虽也没觉得哪里就成天搂抱了,但一想再多出一个小尧也属实遭不住,余穆尧这下真成他唯一的弟子。小唐便提议说自个儿去做个厨子,吃的人多了日后还能开间小客栈,小叶也没有异议,小唐的厨艺在他这里是得到了充分肯定的。 两人谋划完,小唐隔日一早就兴致勃勃地开张了,开小客栈的第一步,得是先有菜。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他提供了各种菜品给小叶品尝,小叶都觉得极好,不吝夸赞,第四日时小唐苦着脸说快买不上菜了。 小叶说,怎么会呢,咱俩剩的银子应当是够吃一月的呀。 小唐难得有些沮丧,说银子是够的,我去集市同各个菜贩买菜,他们都不卖给我,或是卖于我的价钱总是高于旁人许多。 小叶一听那还得了,是不是看小唐是个异族人,中原的菜贩一致排外,欺负起来他了? 小叶又不好下定论,便劝他说明日再买一日看看,也许小唐挑的部位最肥美,自然难找,价钱也自然高些。 第二日,小唐一出门,小叶便撩起袖子气冲冲地尾随去了,他倒要看看谁敢欺负小唐憨实,不卖菜与他。 他看见小唐在一卖卷心菜的摊前停下,卖菜的大娘热情招呼,小伙卖菜啊,自家种的,今早刚摘,贼甜,来两把吗? 小唐认真挑了会儿,指着卷心菜的芯说大娘你这菜芯被虫咬了俩洞啊。 大娘说菜都是会被虫啃的,这有啥好稀奇。 小唐摇头,那不行,我家媳妇,你知道媳妇吧,就是刚娶回家一起睡铺上那种,我要让他吃得精细些,卷心菜有洞的话摆盘起来就不好看了,卖相不够清爽,我媳妇得吃上色味俱全的。 大娘啪一声抢过他手中的菜:我这儿没有没洞的卷心菜,你去别家吧。 小叶听得脑门青筋直跳,默默把卷起的袖子放下了,看见小唐垂头走了,摸到一卖牛肉的摊前。 卖牛肉的是个爽朗汉子,对小唐倒一见如故,拿刀指着一旁活牛说兄弟你看上哪块,我现宰,保管新鲜。 小唐端着下巴沉思一会儿,说你能不能骑着这牛先跑三十里地,连跑三天,把它跑到大汗淋漓跑趴地上了,你再宰它。 汉子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呆呆说这是肉牛啊。 小唐连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媳妇吧,就刚刚睡过觉的那种,我今早还亲过他呢,就是我得给我媳妇喂得饱饱的,牛连跑三天累极的时候宰杀,牛肉的味道才最筋道,这牛现在软趴趴的,不跑不行。 汉子一刀剁在砧板上,你是不是来挑事的,你滚不滚,不滚我踢你滚。 小叶嘴角一抽,袖子又撩起来了,脸上阴云密布,举手就想往小唐后脑勺招呼,小唐亦是愁云不展,他走啊走,走到桥头一处散摊前,看见一男人在摆卖药酒。 小唐好奇地停下来,这卖的啥啊? 男人眼神一亮,扯着他就说,这是鹿血酒,补益精血,大治虚损。 小唐蹲下身,嗅了一嗅,说你这酒味道不纯,兑了大半的水还有多。 男人说你别乱讲话,你不试怎么知道,你试一试,包管你今晚金枪不倒,一夜酣战至天眀,没个两三晚这势头都下不去我告诉你。 小唐一听这个就高高挑起了眉头,大声说道,什么!我酣战两三晚还要靠这个?!你看不起谁,你有媳妇吗,你知道媳妇是啥吗,我告诉你我昨晚上就把我媳妇…… 小叶阴恻恻地从他身后冒出,一把捂住他嘴巴,火冒三丈掐住他的喉咙就往回走,那股子手劲把小唐的脖子勒得通红,不难怀疑他是真动了杀心。 余穆尧大清早眼睛都没睁开,就见小叶气势汹汹地闯进门里,他还不知所以然,小半会儿小唐又尾随过来,喊着让他开门。 穆尧挠挠头,说师父说了就算你死外面了也不准我开门啊。 小唐说唉,那我这几日做点好吃的,饭点就送进来给你,你让他消消气。 穆尧说行,又问你怎么得罪他了? 小唐沉默了会儿,犹豫一下说,房事不睦吧。 穆尧隔门听着,如遭雷劈。 第63章 重病 “把人抬上来。” 瑞兽香炉腾起袅袅一层薄烟,周怀晏被侍卫一左一右架起,从门外拉至殿上,他紧咬后牙,浑身冷汗浸浸,手握一根银杖,他借力撑着不至软地不起,把最后一张脸面丢干净。 第89章 那异族人下得泻药,药性极烈,虽不能拿他性命,将他一时半会摧残至此,却也绰绰有余。 大殿静了半晌。 四只鎏金狮兽灿黄的眼睛空洞而冰冷盯着他,好似座上赤着双脚袒胸露乳的周恒,脸上一双三角眼,混浊,死白,他已全然瞎了。 “听说我的好儿子,这几月躲着我,迟迟不肯见我,是因为,病了。” 周恒已看不见了,周怀晏却直觉那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身上,像蛰伏在淤泥里的蛇的芯子,阴毒又潮湿。 他吞咽一口唾沫,费力提起嗓子:“儿子并非对父亲避而不见,确是因杂事缠身,染了恶疾,为免沾染父亲,故才不见,儿子病愈后自当受命,随时听从父亲招见。” “这么说来,你是事出有因。”周恒歪着头,懒懒瘫在诺大的狮虎座上,他手中转玩着一串黑紫佛珠,“是快要死了,所以不能来见我。” 周怀晏听在耳里,不是滋味,他嘴上说:“正是如此。” 佛珠被一条细线绷着,在周恒掌中紧紧摩挲,嘎吱嘎吱。 佛珠转到一半,停了,周怀晏心头悬起。 上头周恒的声音轻飘飘荡下来:“快死的人,也是当不好差事的,既然你不堪重任,便将缉拿六王爷的事卸下,交予别人罢。” 周怀晏暗松一口气,恭敬鞠了一躬,两股颤颤,转身要走。 “可是这事,为父要交予谁呢,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人能知道六王爷其踪了。” 周怀晏后背一僵,却未回头:“是儿子无能。” 周恒不语,室内静默。 一颗珠子啪嗒,啪嗒滚落在周怀晏脚边,透着一股血液干涸后的,腐烂的颜色。 满室风雨欲来。 周恒身子好像将朽的老木,摇摇晃晃站起来,道:“如果你无能,这世界上就没人有这个能耐啦!” 周怀晏背后没有长眼,却直觉一道杀气腾腾的黑影,沉沉覆上身来。 “我给过你机会了,你把我的耐心,已经全耗完了。”更多的佛珠,源源不断往阶下滚,向周怀晏涌来,“你,违背朝廷指令,将六王爷傅正欢挟于府中,借他手里各地官员的把柄,壮大你自己的羽翼。” “私藏重犯,谋私敛财,下一步,你要做什么。”周恒一步一步,迈下长长阶梯来,“要反我?要剑盟之主的位置?” “愚蠢狂妄,操之过急。”周恒在周怀晏身后,缓缓伸出掌来,“既然你身染恶疾,不久于世,不若我……” 周怀晏突然打断他:“父亲何来操之过急一说,说得好像我若规矩本分,剑盟盟主的位置就会轮到儿子一样。” 周恒愣了一下,掌风停在半空。 周怀晏腹疼如绞,身子已然抖得不成样子:“盟主的位置是留给怀南的,我心里清楚,若没有怀南天赐的未卜先知的能力,剑盟不会发迹,剑盟势力也不会遍布天下,更何况怀南故去的母亲,我的嫡母,是父亲一生心爱的女人。” “我早有了这样的认知,对您毕恭毕敬,我亦感恩怀南母子,甘心辅佐怀南,也从未有觊觎盟主之位的想法,儿子所作所为,一切不过为剑盟强盛。” 周怀晏按着腹部,猛然转身,却一下吃痛跪倒在地:“可是父亲,一心只顾听取贼人所言,猜疑儿子,儿子无能,既不能追拿六王爷,也没有要挟六王爷助长自己的本事,儿子只是将一枚真心,向着父亲和剑盟,父亲却将它这样践踏在脚下!” 周恒手举在半空,迟疑了一瞬。 短短一瞬,周怀晏瞥了眼周恒神色,便知他并没有自己拿捏六王爷的切实证据。 他伏在地上,高声道:“若父亲因小人谗言要责罚于我,我也认了,我本就因各地奔波,落下一副病体,父亲要将我交送朝廷也罢,当场惩治我也罢,怀晏如今心灰意冷,不过剩下一条烂命,由得父亲去了!” 他涕泪连连,仿佛真叫人伤了心了。 周恒没有表情,他眼瞎了,身子摆晃如孱弱老朽,伸手却一把精准捏住了周怀晏垂下的手腕。 这迫得周怀晏一惊,仰起头望他,周恒俯下身来,灰白干枯的额发飘上周怀晏的脸。 浑白空洞的眼瞳居高临下地,对上周怀晏潸然泪下的双眼。 周怀晏神情一时复杂至极。 片刻,周恒松了手:“确是病了,大病。” 周恒转身,歪歪斜斜往阶上走,周怀晏踉跄起身,要去扶他。 “你下去吧,养好了病,再启程。”周恒声线淡淡,却不似方才冷硬。 “你办事不利,理应受罚,但不必过分自怨自艾,为父也没有惩办你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只管做好你的份内事,不要揣测我的心意,剑盟的位置就算悬着,我还活着,就指不定落在谁头上。” 周怀晏眼神一亮,面上惊喜,连忙抹泪称是,躬身退了去。 他走出了门,大殿的门轰然闭起,日照炽热,晃进眼里来,他身子一歪便栽倒在地上。 他腰后一块满是黄色秽物,浑身恶臭难闻,在门外忧心忡忡守着的红菱匆忙赶来,惊叫着接过了他,喊来好一群人将他抬回院内。 周怀晏睁眼再醒来,已是半夜子时,红菱端着药水和肉粥,在旁目不交睫地候着。 红菱见他转醒,面色不由转喜,转头说:“快去把穆大夫喊来。” 第90章 周怀晏摇头,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 红菱不等惊诧,周怀晏道:“红菱,我刚是不是,差一点就死了……” 红菱哄道:“少主怎么会死,只是少主体内药性未消,日头又太烈,一时站不住身子,喝药调理一阵自然就好了。” 周怀晏面白如纸,嘴唇抖道:“不,是父亲,父亲方才要杀我……” 红菱忍不住拿手巾抚去他额上冷汗:“盟主不会,少主不必多心,虎毒还不食子呐……” 周怀晏哆哆嗦嗦,他无助至极,轻轻枕在红菱怀里:“你不知道,他是要杀我的,只不过他是一时猜忌,还没有证据,也许是有人告到了他耳朵里,可能是辞官不久的赵长鸣,因我手里有他的把柄……父亲是要杀我的,毕竟他当初连我的母亲都杀了……若不是我说些愚忠的蠢话,他就留不得我了……” 红菱心酸不已,将他搂在怀里安慰,周怀晏烧了起来,嘴里连连说些病话,真假掺半。 “他当初和母亲生下我才不久,因为得了杜舟夫人的青眼,为了与她在一起,他努力甩开我娘和我,终于入赘了剑盟……我娘找到他,与他起了争执,他就把我娘杀了,他谎称是我娘发疯,失手跌落湖中,但不是的,我都看见了……” 他发了高烧,眼睛雾蒙蒙的,脸埋在红菱双袖中,捡不回往日半分骄纵的情状。 他脆弱极了,红菱眼底一红:“我不知道少主从前受了那么大的苦。” “是啊,我好苦,我就想要一点甜,就一点,都是我抢过来的……”周怀晏哽咽道,“我都不敢做梦,我怕一闭眼,我娘瞪着一双鼓起的眼睛站在九泉下问我,为何不能替她报仇……” “我每每夜不能寐,只有一直地,一直地往上爬,只有把他推下去,推到我娘身边去,我才能睡一个安慰觉,”他身子抖起来,亢奋道,“我做错了吗,我错了吗?这一路上我已经吃了这么多的苦,我只是想得到我想要的,我真的错了吗,红菱……” 他发起了冷汗,蜷作一团:“我梦见前些日子杀我的人来找我了,和我娘一起……” 红菱搂紧他,无比难过。 彼时她不做多想,只顾依着他的话,轻声哄道:“少主只是想向前走,走到最顶,就什么都有,什么都有,就不需要忌惮什么了,这不是少主的错。” 周怀晏喃喃道:“走到最顶,就什么都会有吗?” 梦中,有道像母亲的声音说道:“什么都会有。” 第64章 雇佣 红菱手端着药碗在屋外来回踱步,迟迟不敢推门进去,屋内的人仿佛听见动静,在里头唤了她一声。 红菱面露难色,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进房问了安。 周怀晏只着了一身单薄的里衣,面上仍神态怏怏,病气不消,身子显然还未大好,他手持书卷,临窗倚在桌前,经这一病,他锐气敛尽,抬眼一瞬倒有七分清贵公子的样子。 他嗓音淡淡,一开口却叫人心惊,他道:“今日又死了几个人,为何不敢上报?” 红菱忐忑,岔开话去:“少主身子还未好全,不若喝了药,早些歇息,明日再审罢?” 周怀晏将书随手放下:“你是要替我做主吗?” 红菱不敢妄议,又听他冷声道:“报。” “今日卯时,刘巡检被发现吊死于自家梁上,同天晌午,梁主簿也被发现惨死于湖心船舫,同行的花魁至今仍昏迷不醒,有奸人妄图栽脏嫁祸少主,这两桩犯案现场,也……也都留有少主的名字。” 红菱头埋得极低,如实相告,莫敢直视周怀晏的双目。 周怀晏面色如常,袖下两手却攥得死紧,微颤起来。 他沉默一会儿:“这是这半月里来第几桩了?” “是第六桩了。”红菱恨不能埋身地下,小声回道,“被害人的官职小到捕快,班头,大到巡检,典史,都有,几日前便惊动了衙门那边,压不下去了,衙门现已在彻查,县令的回话是,因奸人作案后现场都留下了少主的名字,少主这些日子还是不要露面为好。” “官府那边,自是相信少主蒙冤,是遭奸人所害,只是这些天官差们三天两头跑上门来,说是往返途中会派人严加看护,务必请少主移步衙门一趟,只简单问些话,必不会苛待少主。” 周怀晏揉了揉眉心:“你与他们说,我明日一早便过去。” 红菱担忧:“少主病体未愈,不必为此劳心,我跑一趟衙门禀明就是,少主还是深居剑盟,避一避锋芒才好。” “这不是你能解决的事,官衙里一干人等,目前怕已是人人自危,急于向我讨个解释。”周怀晏疲惫地垂下眼,眼底一片乌青,“奸人如此明目张胆,这不是寻仇,这是挑衅,是冲我而来。” “原以为是父亲要削减我羽翼,牵制我手里的力量,如今看来不是,他不会屡屡动手,更不会留下血字直指剑盟,已死的人里,少部分也为他所用。” 他神情激奋起来:“是那个,是那个下药的普鲁人了,是他要害我,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红菱急道:“少主,少主莫要动气。” “无妨,我迟早会将他揪出来……将他,挫骨扬灰……!”周怀晏脖上青筋毕露,好半会儿,强自镇定下来,吩咐说,“去查一查这些人,是不是都与当初陈府栽赃嫁祸案相干,再查一查,是不是与叶璟眀关联的那案子也有关系。” 第91章 红菱点头应下,踌躇片刻,又道:“红菱还有一事要报,受少主所邀,孙闻斐今日在城门口出没,剑盟一干弟子已寸步不离盯住了他,照少主的命令,弟子们对他以礼相待,人如今已往城西宝佛庙去了,入住已有半日,少主见是不见?” 周怀晏:“见,今夜就动身前去,宜早不宜迟,你这就下去备好马车。” 红菱嚅嗫道:“可是这人,对弟子们并不客气,途中甚至起了冲突,见了些血,言语中对少主也不见尊重,怕是无心与我们联手。” “联手?”周怀晏好笑,斥一声,“他既然刻意露出行踪,能被你们找到,那就是有意见我而来,既然来了,迟早都是我周怀晏手里的一条狗罢了,谈何联手。” “他也配?”周怀晏起身,理一理衣裳,眼里闪过一丝恨意,“着衣,即刻动身。” 周怀晏背对着一面雕满佛像的石墙,在九天诸佛的注目之下,再次见到了中原顶尖的江湖刺客,叶璟明劫狱一案的幕后操作者,孙闻斐。 孙闻斐还是顶着那张薄情寡义的面孔,一身儒生打扮,他也不多话,将一张通缉令推至周怀晏眼前。 “多日不见,周少主手段越发了得。”孙闻斐神色淡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孙某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已替雇主办妥了事,却被反咬一口的例子,周少主如今倒叫孙某见识到了。” “误会,在下有要事想与孙侠士会面相商,只是侠士行踪叵测,手下的人无计可施,发布这张江湖通缉令,实属下策。”周怀晏将金黄的茶汤仔细浇进碗里,比了个手势,“请。” 孙闻斐不接,面上不见喜怒,只淡声道:“我江湖上的仇家不计其数,各个都想拿我性命,见过我真正面貌的人却是屈指可数,周少主单单一句误会,便叫孙某成了过街老鼠,若依孙某以往的行事作风,我如今该取了周少主的项上人头。” “孙侠士不必在此大放厥词。”周怀晏端了茶碗慢慢饮尽,颈上滚动的喉结暴露在对方的视野里,他似乎不以为意,“在下的人头,也不是谁人都能取的,你真要有这等本事,也不会在我面前说些傲慢不逊的蠢话。” 他撤下手,逼视孙闻斐,眸光渐冷:“而我之所以能容忍你方才的不敬,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才智和谋略,你我二人如今还有面对面对坐相商的余地,孙侠士又何必得理不饶人,非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呢。” 孙闻斐垂目,眼底始终无波无澜,烛影下他面色寡白,仿佛顶了一张刻薄无情的假面:“你手下交给我那五百金,只能作为你在江湖上发布我画像的偿金罢了,我不会再替你们剑盟办事,你们做事不干净,现在遭到反噬,这是报应,我不愿再受牵连。” “把我的通缉令撤了,此事便算了了,你我不必再有联系。”孙闻斐起身要走,不欲再留。 周怀晏在他身后轻飘飘道:“叶璟明还没有死。” 孙闻斐早有预料:“照我先前的设计,他早该死了,他没死,是因你们当初拖泥带水,如今他和普鲁势力勾结,你们现在才知道加以防备,怕是已经晚了。” 禹城这些日子暗潮汹涌,一点没有躲过孙闻斐的眼睛,他寥寥几句话便点明了周怀晏的心思:“叶璟明就算不死,他武功已废,四肢经脉尽断,不可能恢复,他是如何与普鲁人勾结上的尚且不提,看在那五百金的份上,我赠送你一句,叶璟明手下的人往小了说是普鲁最顶尖的刺客,往大了说就是如今被普鲁国主悬赏的叛国将军,其人来头不小,身手不在我之下,他若要杀你,并不是难事。” 周怀晏眯起眼来:“你不必恐吓我,你这份情报并不值钱,我对这人早就有所了解,我杀他是迟早的事,只是你我如今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以为叶璟明如果要报复,这其中会少得了你吗?” “我等着了。”孙闻斐的嘴角难得地牵动一下,“我回禹城这一趟,已是极大的冒险,但你若想雇我贴身保你周全,孙某怕是难以从命。” “孙侠士,不着急走。”周怀晏并不急于反驳,他拍了拍手,一位面貌清纯可人的女子被人推搡进门里来。 女子一脸惶恐,显然是为人所迫,她跪坐在地连连恳求,求座上之人饶她一条性命。 周怀晏指着孙闻斐,问她:“你今夜可愿意伺候这位侠士?” 女子不明所以,闻言大惊,看看他,又看看跟前冷若冰霜的书生模样的男人,着急摇头:“大人,小女虽驻身青楼奏乐,但小女,小女并非娼妓啊,如何能随意委身他人!” 周怀晏不置可否,孙闻斐冷冷扫视一眼,虽不知周怀晏所想,却只觉周怀晏拿美色诱他,实在叫他嗤之以鼻。 周怀晏笑笑,再一拍手,地底竟是震动起来,地上的女子不住尖叫,孙闻斐神色一变,默默按住了袖中刀柄。 周怀晏身后神佛的面孔裂开一条缝隙,众佛身形颠动,摇晃不止,一块石墙缓缓撕开,露出里头的真容。 女子的叫声戛然而止,孙闻斐呼吸一窒,眼中不自觉得浮起惊叹。 金灿的光华一瞬泄下,铺满了整件屋子,那是满满一壁的金砖。 周怀晏打量着眼前二人的神态,突然低头看向女子,招手道:“你,爬过来。” 方才还死死捂住双臂,自诩贞洁的女人,迟疑了片刻,一步一跪地挪到周怀晏身前来,向他叩首行礼。 第92章 周怀晏随手取下一块金砖,高高抛下,砸在女子身上。 他缓声又问:“我叫你伺候这位侠士一晚上,你,愿意吗?” 女子向后瑟缩一下,抱着金砖,却没撒手,也不抬头答话。 周怀晏笑笑,再取下一块,抛给她:“乐意吗?” 女子死死抱在怀里,转头偷瞄一眼孙闻斐,继而向周怀晏连连磕头。 她羞羞怯怯,话还未完:“妾身,妾身愿……” “看来是乐意了。”周怀晏打断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取过无数金砖,向她身上肆意砸去。 女子起先还欣喜若狂,扬起手渴盼地接过,片刻便越发觉得不对。 金砖源源不绝地从头顶狠狠落下,重石般砸在她身上,她起身要躲,却被一块的金砖不偏不倚敲在脑袋上,金砖还在下落,她眼前一黑,便头破血流地昏死在金砖堆里。 周怀晏掸了掸衣摆,重又坐了下来。 孙闻斐冷眼看完了这出闹剧,忍不住道:“你演够了没有?” 周怀晏但笑不语,给他重新沏了杯茶。 孙闻斐迟疑了会儿,终是走了过来,抬手接过茶碗。 周怀晏满意地笑了:“她命贱,心又贪,承受不了这个福分,但是你可以。” “我待器重的人,向来不薄。”周怀晏扬了扬手,敬了他一杯,“这满满一面墙的金砖,都是你的,你今夜就可以留在这里。” 孙闻斐喉结咽动,没有立即回话。 周怀晏眼神轻蔑中夹着一丝隐晦的嫉恨:“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当初是怎么与叶璟明交好的,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会先从哪里开始对付我?” 孙闻斐捏着手中喝空了的茶碗,沉默良久。 他默默将杯子放下,周怀晏扬手,金黄的茶汤重又倾斜而下。 “朝安城。”他薄唇轻启,“若他活着,却不急于报复你,而是藏身在暗处调查和威慑你,那他会重新起底姜荼姜蘼的案子。” “他会去姜荼和姜蘼出生的地方,朝安城。” 作者有话说: 这章做了删改,把原来插入的番外换了,承接上下文,希望没有影响大家对正文剧情的观感 第65章 醉话 亥时,县丞府中。 这夜里,阴雨绵绵,秋风侵骨,管家掌灯巡检了一遭,撞见书房灯还亮着,书童倚门打着盹,一问说是“老爷进去三个时辰了”。 老爷近来新得了件上等的貂皮披帛,算着日子还未入冬,底下的人已经迫不及待进贡上来,这宝贝照理说是献给严县令的,老爷舍不得,一直卡在手里,迟迟未肯上报。 明日便是向县令禀报的日子,老爷这会儿怕是抱着宝贝,连夜点灯赏玩,连后院新纳的妾室房里也顾不上去了。管家琢磨了会儿,长长叩门,试探地朝里喊了一声。 里边一丝声没有,管家隔窗看过去,人影稳稳当当坐着,动也没动。 当真是不得了的宝物,才勾得老爷如此入神,管家心也痒起来,要一睹宝物真容,便小心推门入内,老爷背对着一扇朦胧屏风,坐在四角桌案前,似乎没听见动静。 灯台上火苗摇曳,管家伸长了脖子,一步一望,远远见得那裘皮披帛缠在老爷的脖子上,染了色,是血红的。 管家人老眼昏,他揉了揉眼珠,看得不甚清楚,于是一边问安一边上前两步,他喊着老爷,走得近了,没有得到回应,却闻着一股子腥味直冲着鼻上来。 他忍不住上前一拍肩,身前的人顶上那颗脑袋一歪,便落在了他手里,管家愣愣接过来,还不知怀中抱的是何物。 顷刻,书屋内发出凄厉的嚎叫,管家四肢并用爬出门来,脚上缠着一截血红的披帛,细细一看,腥臭扑鼻,竟是长长一串人的肝肠。 霜降,亥时夜里,禹城县丞惨死府中,肚皮被人刨开,里头的脏器尽数被拽出,缠于脖上,书案上留有五个血字。 “剑盟,周怀晏。” 唐云峥坐在城郊的树桠上,晃着两条长腿,他细细端视着手里两份名册,他指上沾了血,将名册上的字划去一行。 他吹了声口哨,一匹黑马应声而至,他翻身落地,牵了马,打道回府。 他刚进院子,见里头还着灯,屋里的人分明是还未睡的,他便摸一摸鼻子,悄声潜入院里去,污秽的衣物褪下,他拿起水瓢兜头便朝自己身上浇。 清洗半晌,换上干净的装束,他不放心地嗅了嗅,才慢悠悠朝房里走去。 叶璟明不在屋内,唐云峥眉头一皱,鼻尖嗅着一丝酒味,他想了想,翻身摸上了房顶。 那个人饮了酒,懒懒卧在屋脊上,不肯起身。 叶璟明今夜似乎有些放纵,他喝了许多酒,周身闻着酒香四溢,一身烟灰罩衫落满薄霜和秋雨,一眼瞧过去,像酒和雾里胧着个堕尘的仙人。 唐云峥方才被凉水浇灭的血和欲一下重又烧了起来。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将叶璟明裸露脚踝上的靴袜重又穿好。 唐云峥声音很轻,手却扣住叶璟明脚踝,一动不动。 他温声说道:“为什么喝闷酒,天冷,你吹了一宿的冷风,我抱你下去暖一暖,好不好?” 叶璟明手背覆在眼上,目光虚浮,四下看了一会儿才直勾勾定在唐云峥的脸上。 第93章 他说:“不好,我热得慌。” 唐云峥叹了口气:“我和你说普鲁的酒酒性烈,不能贪嘴,你偏不信。” “不烈。”叶璟明懒懒一笑,后又得意地弯起眼来,“这酒我第一口下肚,觉得烧胃,再接一口,觉得烧心又烧胃,我一杯又一杯,现在心里痛快得很,哪儿都烧不着我啦!” 唐云峥一听便知他是醉得不清了,干脆上手捏了捏他的脸,叶璟明眉头微微蹙起,竟也没有挥手反抗。 唐云峥逗他:“烧到脸上去了。” “啊,我脸红了吗,是热的,是这天太热,太热。”叶璟明有些烦躁地扯了领口,露出一截纤白的颈子来。 唐云峥直看得眼热,指尖往下一挑,便碰着他袒露的胸口。 唐云峥凑上去,哄他:“那我抱一抱你,你就不热啦。”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缠在了一块去,叶璟明湿润的嘴唇动了动,几乎能碰着对方的。 他垂下眼自言自语,说着似是而非的醉话:“那就抱一会儿,醒来了就不给抱了。” 他说完便自发地缠了上去,唐云峥这会儿周身冒着冷气,身姿又健硕挺拔,像一个偌大的冰块,叶璟明埋在人家怀里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唐云峥揉了揉他的发顶,小声问他:“为什么喝闷酒啊?” 叶璟明许久没有答他,久到仿佛在他怀里睡过去了,久到唐云峥贴着他的颈项细细密密地啄吻,都没有动静。 叶璟明声音很轻:“我没有头绪,我要练成多厉害的武功,才能撼动他们……” “我什么时候,能给死去的婴孩一个清白,可是我本身,便是不清白的。” 他闭着眼,声音越来越轻,来来回回总念着这么些事,唐云峥怕他陷入噩梦里,干脆一俯身咬住他chun/ban/追缠,叶璟明嘴里支吾半天,发不出一丝声来,被亲得晕头转向,只觉一片目眩神迷。 他想反抗,于是费力眨了眨眼,眼里仍旧雾蒙蒙的,像要泫然落下泪来。 唐云峥松开他,嘴里大口喘着热气,见他这会儿乖得不行,便伸手掌住他的腰,忍不住抱着亲了又亲。 最后唐云峥贴着他的耳朵,像是蛊惑:“你什么都不要想,虐待你的,折辱你的,我会替你一一杀干净。” 叶璟明面和唇上都红得异样,他的神志在酒雾里浮沉,清明又不清明,他想了想,说:“不能这样,周怀晏有一点说得对,剿除剑盟,便是要除根,要除根,便要……” 唐云峥一听这名字,心里便大不痛快,捏着他下颚恨恨道:“是不是这酒给你脑子喝迷糊了,他对什么了,他哪里对了?” 叶璟明眼神游离,嘴里顾左右而言他:“我要拔除剑盟,便要,先到朝安城里去……” 唐云峥眯起眼:“朝安城?” 他思索片刻,突然神色一惊,咬牙道:“你要去妓院?!” 第66章 暂别 一块酥肉含在嘴里,叶璟明嚼了十数下,久久不能下咽。 他忍不住停了筷,又喊:“云峥,过来吃饭。” 唐云峥背对着他,一只花樽抱在怀里,被来来回回擦拭了无数遍,光可鉴人。 叶璟明敲了敲宿醉后疼痛不已的额角,压着怒气,重又喊道:“云峥,吃饭。” 唐云峥动作一滞,擦拭得更卖力了,瓷器蹭落许多金漆来,他视若无睹,愣是不应声。 叶璟明“啪”一声摔了筷子,冷声道:“唐云峥!” 唐云峥许久,才哼得一声,委委屈屈别过头。 叶璟明看得气不打一处来,红肿的唇上也连着疼了起来,他有些羞愤地捂着嘴,闷声道:“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你趁我醉酒,把我……咬成这个样子,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在生什么气?” 唐云峥低下眼不去看他,但满脸阴沉,一声不吭。 叶璟明心念一转,哄他道:“先吃饭,吃完饭和你说些正事。” 唐云峥扯过椅子大咧咧坐在桌前,就是不抬手动筷。 叶璟明头疼得厉害:“你爱吃吃,不吃拉倒,你喜欢看,你就看着,看完了去刷碗。” “你都要抛下我去中原的花楼寻乐子了,还不准我气一气。”唐云峥一开口,越说便越觉得委屈,一张脸都垮下来,“哪有你这样的。” 叶璟明唇舌都疼,被他这一激,更是疼得连声抽气,他咬牙切齿地解释:“我和你说了,朝安城是姜荼姜蘼出生的地方,这几日我的线人告诉我,姜荼姜蘼犯的第一桩案,就是在朝安城,且现场目睹的人还活着,也在朝安城里,这线索可贵,我必要过去一趟的。” 唐云峥扁了扁嘴,拔高了嗓子:“那就让我陪着你去啊。” “我有别的事需要你去做。”叶璟明软下声道,“我这几日收到消息,孙闻斐似有出没禹城的痕迹,只是行踪不算明朗,丐帮的兄弟们还在盯梢,我需要你这些日子留在禹城,确定孙闻斐的行迹。” 唐云峥郁闷地趴在桌上,头顶一戳呆毛怏怏地耷拉下来,显然是不乐意。 叶璟明趁机上前覆住他的手掌:“我身边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了,两边线索都不能耽误,因禹城内孙闻斐的行踪还不明,朝安城的线索却已有了头绪,我必须亲自过去一趟,禹城这边就交给你了,你我二人分道而行,伺机而动。” 第94章 唐云峥浓密的额发下露出一点幽然的眸光,他冷不丁问一句:“你之前去过花楼喝花酒吗?” 叶璟明一愣,片刻面色转红:“虽未亲身进去过,但,略有耳闻。” 唐云峥眸色幽沉,微微别开眼去:“也许我稍一懈怠,你一杯酒下肚,就要和别的人亲嘴去了。” “你怎会这么想。”叶璟明哭笑不得,唐云峥赌气地哼了一声,埋下脸,又做了鹌鹑。 “我……”叶璟明犹豫良久,小声道,“我虽不能许你些什么,但自青煞山下死里逃生后,我已与你约定好,我若有命活到覆灭剑盟的那天,我愿意一直陪着你,期间这段日子,我自也不会去肖想别的女子,更别谈与其他女子饮酒作乐……” 他话音未落,右手被一把攥紧,唐云峥的眼睛亮得怕人,仰头一瞬不瞬盯着他。 片刻,唐云峥弓身吻了吻他的手背。 柔软的唇瓣抚慰过指尖,叶璟明蓦然颤了一颤。 唐云峥轻笑:“是了,我的璟明是不会骗我的。” 叶璟明面色越烧越红,猛抽开手去,他清了清嗓,半天才道:“是我糊涂了,不过是分别几日,又不是再也不见了,扯这些有的没的作什么,我这就去收拾行李,一个时辰后便启程。” 临别时,唐云峥扶他上马,从怀中取了一物交于他。 唐云峥:“这是烟花,万一遇险,或是突生变故,你在城内放出,我在城外五里远的距离也能有所感知,但禹城与朝安城仍是相距甚远,你我往日还是飞鸽传信为妙。” “有事便写信与我。”末了不甘心,又瓮声瓮气补充道,“没事也要写。” 叶璟明只得答应下来,唐云峥牵着马缰,絮絮叨叨,就是不肯松手。 叶璟明被烦得不行,险些脱口说,那你也同去罢。 打乱他所想的,是一个吻,他略一晃神,被马下的唐云峥温柔地拉下身去。 唐云峥拽过他的胳膊,仰头蜻蜓点水地亲了亲他。 叶璟明捂着嘴,面色红透,他猛得吆喝一声,打马而去,不再停留。 唐云峥在他身后目视他远行,兴许还跟了很久,一直到他出了城门,他仍觉得后背焦灼难安。 否则为何心跳如鼓,念念不忘。叶璟明羞愤地暗自捶胸,良久,他勒了勒缰绳,目视前方,再无迟疑。 唐云峥替叶璟明送行过后的第二日,他百无聊赖地蹲在郊外城隍庙的梁柱上,注视来往香客,待他把佛龛上的三碟松子磕完,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辰时,刘五鬼鬼祟祟溜进庙里,往佛龛下塞信报时,唐云峥终于忍无可忍跃身落地,揪着他衣后领,将他提溜到身前来。 昨日叶璟明方才辞别,唐云峥在屋梁上候了许久,本就心烦气躁,这下也不多客气,一道雄浑的掌风刮过,厚重的庙门蓦地一闭,他把人堵在庙里,面无表情地扯了一把椅子淡淡落坐。 刘五来时,还喜滋滋盘算着今夜能多敲几两银子,他刚摸黑入庙,双膝一疼,人便已跪在地上了。 面前一个高大的异族男人坐在佛像前,好似一樽煞神般冷脸看着他。 刘五暗叫不好,往日与自己联络的络腮胡子虽是瞧着冷心冷情,但按时守诺,该给的打赏一样不少,这回怎么换了个人来。 且这人分明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刘五坐在地上连连后退,拔腿要跑。 几颗松子接连敲在他四肢穴位上,刘五两腿一软,再想扶地起身时,竟是不能了。 唐云峥袖里抽出一柄小刀,他随手取过佛龛上的苹果,削了起来。 刘五冷汗直流,畏惧看着他,再不敢造次。 唐云峥慢条斯理削完,将小刀静静按在桌案上。 他咬了口果子:“听说,你叫刘五,前些日子是你向我媳妇禀明情报来着?” “你媳妇,什么媳妇?那个黑胡子?”刘五一愣,脑中浮起叶璟明乔装后的脸,不觉毛骨悚然,结巴道,“大人您,您怕不是找错了人。” 唐云峥将果子三两下吃完,拍了拍手:“没错了,就是你。” 刘五一脸呆愕,半晌干巴巴道:“那大人的口味还真是,别具一格。” 唐云峥也不再与他废话:“你说孙闻斐已到了禹城,他如今在哪里,你如实说来。” “关于这个,小的也只是猜测。”刘五眼珠子咕噜一转,“毕竟他是顶尖的江湖刺客,要捕捉到他的行踪,可不是易事,我联系丐帮的弟子,经由多方打听,今日里才摸到一些线索,并且也只是与其身形相仿,是或不是本尊,还要另断……” 唐云峥讶异道:“不是确切的消息,你也敢让我等那么久?” 刘五方才心虚,只觉这回怕是讹不到多少了,却不想对方并不照常理出牌。 唐云峥手边那柄削果子的小刀,一瞬便掠过刘五耳际,钉死在他身后庙门里,入木之深,竟只堪堪露出一只刀柄。 刘五半晌才觉出湿意,他摸着耳朵,手掌里的猩红叫他吓软了身子。 他看着唐云峥,又惊又惧,虚张声势威胁道:“你,你敢谋杀丐帮弟子,帮里的人不会放过你……” 他瞧见对方轻蔑一笑,显然是没有放在眼里。 唐云峥:“我这是在教你如何好好说话,你既叫我猜,那不若你也猜猜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去这个庙门?” 第95章 刘五身子一抖,再抬眼看时,终于感觉到灭顶的颤栗和恐惧。 唐云峥又道:“刘五,你一死不足为道,只是你家中还有一个八旬老母,一个待字闺中的亲妹妹,我不想再听废话,我最后只问一次,孙闻斐如今在禹城哪里?” “你究竟是什么人?!”刘五惊怒,看见对方眉头微微皱起,又赶忙跪在地上快声说道,“孙闻斐五日前入的剑盟,当天晚膳时人还到了如意客栈里用膳,剑盟弟子随行,晚膳后他一行人往城西庙堂方向去了,至我来前,都未去到过别处!” 唐云峥摸了摸下颚,琢磨了片刻,站起身来,又骇得刘五一阵瑟缩。 唐云峥拔腿要走,走到刘五身前时,停了一停。 唐云峥若有所思:“你……” 刘五惊惧过度,忙不迭扒着他的腿谄笑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误了大人的时辰,小的如今已如实相告,绝无欺瞒,如今也不敢奢求大人的赏钱,只望大人能放过小人一家。” 刘五心内连连哀求,佛祖赶紧送走这樽瘟神。 不料唐云峥奇道:“什么?你之前与我媳妇联络时,竟还要收赏银的吗?” 刘五一愣:“这,他喊我打听情报,那必是要花点银子的呀。” “就这点情报还要花银子?”唐云峥自言自语,低首,一挑眉头,“你收了他多少,你可是欺他太好说话?” 刘五大张着嘴,哑口无言:“这,这……” 片刻他沮丧着脸将手里讨钱的碗托出,认怂道:“小的也不敢多拿,我如今就这点家当,爷都拿去吧……” 唐云峥扫视一眼,也不屑去拿,他转身迈了几步,刘五心头悬起,刚要舒口气,突然听见他大度道。 “我身边缺个可用的人,你讹我媳妇的赏钱暂且不用还了,这几日先跟着我吧。” 刘五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第67章 算卦 十个身高一致,穿着一致,顶着同一张苍白书生面孔的侍从鱼贯而入,周怀晏抬眼一扫,仍觉得隐隐发怵。 他问孙闻斐:“这便是你的打算?” 孙闻斐拢一拢袖口,打量一圈与他行貌相仿的十人:“自然,钓鱼怎能只下一个钩子。” 周怀晏显得有些焦灼,手里一枚梼杌茶玩叫他捏得发烫:“为何不在朝安城加派人手,我虽笃定那普鲁蛮子还活着,却一直不见叶璟明的踪影,他是刻意隐藏,还是已葬身青煞山底了,我……” “我要见人。”他一顿,舌尖咬紧,“就是死,也要见尸。” 孙闻斐倒有些讶异:“你这么在意叶璟明查出姜荼姜靡凶案的真相?” “我要他的人。”周怀晏薄唇微抿,“我要你把他活捉到我面前,并且杀了那个普鲁人和他背后的势力,你只须记住这个。” 孙闻斐若有所思:“我既受命于人,自当为少主排忧解难,叶璟明若已身死,自是最好,若还活着,他就算探明真相,实则并不妨碍少主的前路。” “姜荼兄妹并不无辜,况且圣旨已下,罪魁祸首的潘阎和六王爷被判有罪已是板上钉钉,不可能翻案,他如今所作所为除了能摘除他的心魔,说到底于事无补,做了一场无用功罢了。” 周怀晏半垂下眼睫,别开头去:“我又怎会不知道。” 孙闻斐眯起眼:“他唯有一死,对我们才是最有利最周全的,少主大动干戈,却偏要留他,那么除非,少主心中对其,另有所想。” 周怀晏打断他,皱了皱眉:“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多问,你滞留禹城太久,如今到底是何打算?” “因为加央一定在禹城。”孙闻斐淡淡道,“若他受命于叶璟明,那他会盯着我,恨不得掘地三尺把我找出来,我已撒了饵食,就且看他咬不咬这个钩了。” “至于叶璟明,你既不想杀他,那便也不必过分着急。既然那案子已在皇帝手里定了案了,他就翻不出风浪,若依照我的推测,他已到了朝安城,我们就是把风声放给他又何妨。” 周怀晏:“怎么说?” “他本身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那便赠他一场空欢喜,借此挖掘出他背后到底掌握了哪些势力,是剿除,还是借机为我们所用,就看少主的心意了。” 周怀晏葱白的指尖敲了敲桌案,他唇角翘起,仿佛无比赞许:“你很聪明。” 他敛去眼里的杀机:“你也很想他死。” 他话锋一转:“你的主意我会考虑,若叶璟明还活着,还能为我所用,用过后他就是一枚弃子,我会决定是不是杀了他,毕竟他一死,你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一个废人,不足为惧,重要的是他身后牵连的普鲁势力。”孙闻斐静静道,“这不是我的后顾之忧,是少主的。” “是吗。”周怀晏笑笑,举起手以茶代酒,“那便愿你我日后顺心遂意,请。” 周怀晏走后,孙闻斐将探子这几日收集的信报又过目一遍,对方并不如他所愿,半点痕迹不露,他在宝佛寺按兵不动已过数日,不觉有些心烦气躁。 他对镜乔装打扮一番,提刀便要出门,鼻尖嗅着了一阵烟烛香气,他看见有人在回廊拐角徐徐抬起头来。 禹城已入冬季,正是浮云蔽日,细雨沾衣的时候,宝佛寺里修竹常绿,叶随风动,来人倚竹而立,着一身软罗烟青的罩衫,广袖低垂,月白绦带束着窄腰,腰间悬着一枚铜黄麒麟玉佩,一眼便叫人惊叹绝非俗物。 第96章 来人衣着雅致,身份不低,孙闻斐收回眼神,准备与他擦肩而过。 一只手拦住了他。 孙闻斐不动声色地低下眼:“借过。” 男人摇头,声色低沉却温和,直呼其名:“孙侠士如今要往哪里去?” 孙闻斐瞳孔微颤,指尖默默扣上了身侧刀柄。 孙闻斐道:“我与你不相识,我要到何处去也与你无关,烦请让道。” 男人吃了瘪也不觉尴尬,兀自笑笑:“从前不识,今日便相识了,侠士如今要去何处与我无关,但侠士本人却与我有关。” 孙闻斐终于抬眼正视眼前这人,男人眉目秀雅,仪表堂堂,眼神却温厚纯良,一脸关切地盯着他瞧。孙闻斐伪装在面具后的脸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他伸手指了指男人,然后又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角。 男人未把他的挑衅放在眼里,笑说道:“我脑子没有病。” “我今日算了一卦,再过两个时辰,城郊后山大雨滂沱,泥泞难行,并非适宜出行的日子,孙侠士不若再待上两日,若是无聊,我在寺里陪侠士下棋观画,赏竹作乐,如何?” 孙闻斐没有往城郊去的打算,只觉男人态度过分亲近,他心念电转:“你会算卦。” 男人道:“略知一二。” 孙闻斐突然问道:“你与这个寺庙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男人犹豫一会儿,倒也如实相告:“他是我的大哥。” 孙闻斐挑挑眉:“你是周怀南。” 周怀南点点头,并不隐瞒。 传闻一言可断国运民魂之子,原来藏身在这处庙里,孙闻斐暗自揣摩,有关他的情报悬赏价格不菲,这回倒叫自己歪打正着了。 周怀南见他沉默不语,伸手要去牵他,想邀他往庙里去。 孙闻斐拂开他:“有劳二少主留心,我此行不往城郊去,但我有要事在身,必须出行一趟。” 两两对立片刻,周怀南终是撒下手来,浅浅叹息道:“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他让开了身子,俊秀的侧脸染上一层哀愁,雨丝缠绵,他在竹下便好似一副画般。 孙闻斐并不会为他三言两语而停留,行礼后提刀便走,与他错身而过时,突发兴起问了一句:“且待我回来时再上门拜访,请二少主卜上一卦,问一问孙某此生是何种命运。” 周怀南:“我已为孙侠士占卜过了。” “哦,如何?” “孙侠士你,命余不过三月。” 第68章 故人 江湖传言,剑盟周怀南六岁时,便点出前朝皇陵遗址所在,皇陵中宝物不计其数,逐渐衰落的剑盟得以借此攀上皇室,在周恒的操持下,剑盟逐渐发展壮大,剑盟弟子遍布天下。 十五年后的今日,竟已成一手遮天的势头,可见剑盟的兴起,与周怀南父子二人脱不了关系。 周怀南因此六岁便得了个神算子的美名,传闻他一言可断国运,判生死,只是不知为何又过两年他便消失匿迹了,剑盟中人皆闭口不谈,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位神乎其神、手可通天的少主。 孙闻斐查阅密报的同时,随手盘查起周怀南的底细,有关周怀南的情报少之又少,其中推测最多的是,当初剑盟发迹只是周恒借周怀南做了一个局,剑盟二少主“神算子“之称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孙闻斐将信报放回暗屉内,他并未将周怀南方才所言放在心上。 饶是如此,临下马车时,他身侧还是带了一把桐油纸伞。 他到了叶璟明旧址去打探,那里早已破败不堪,门扉稍碰便摇摇欲坠,零星几件家当也早被贼人拆去,翡绿的荆棘和野草肆无忌惮疯长,那一窝麻雀早已不在。 孙闻斐走入院内,杂草没过膝头,他摸着霉迹斑斑的墙面,有些出神。 那日叶璟明在院内耍了一套极好的剑法,他恰是乘兴而来,观赏良久,末了趴在墙头拍手称好,叶璟明得意仰起头,讨他一杯酒喝,他笑说改日来偿。 再后来,他带了酒来,与人一起要了叶璟明的命。 如今故人已去,酒香不在,只余一室冬风,满地萧索,旧人昨日音容却如荒地野蛮横生的荆棘野草,非要在他心头刺上一刺。 孙闻斐回过神,转身走了。 他没有在叶璟明的旧居找到些什么,他又四处逛了半天,云幕低垂,天光黯淡,但迟迟没有下雨。 看起来周怀南算的卦并不准。 他又兜转了一会儿,遣散了暗卫,随意挑了间安静的酒肆点了两碟小菜,喝起酒来。 他落座不久,外头的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原本寥寥无人的酒肆涌进许多躲雨的行人,扎堆的人多了,小小酒肆登时喧闹不已。 店里鱼龙混杂,唯一一个小二忙得不可开交,叫一小堆行乞的人也趁机簇拥入内,向吃酒的客人讨起钱财来。 他们伴着客人的驱赶和叫骂,讨了一桌又一桌,眼看就要近到孙闻斐的跟前,孙闻斐眯着眼,意兴阑珊地看着四周,他掏出一枚银子按在桌上,抿完杯里最后一滴酒,起身要走。 “大人们,行行好吧。” 那些谄媚又无赖的乞丐离他越近了,他本不欲多留,眼神无意瞥见其中一道身影,一瞬心神剧荡。 原本佝偻着的乞丐直起身来,似身有隐疾,他受不住般敲了敲后腰,那侧影扁薄,可见其人瘦可见骨,他兀自又走两步,步伐一长一短,竟还是个瘸了腿的。 第97章 孙闻斐神色一凛,快步上去一把便扣住那人肩头,那人浑身一颤,仿佛骇极,拔腿便是要跑。 孙闻斐皱起眉头,强行要掰过他的脸来,被抓住的人挣扎不已,两只手胡乱挥舞,将眼前一桌酒菜悉数掀翻,孙闻斐一扫腿,轻易将他撂倒在地。 二人动静太大,惹得四周纷纷侧目过来,一旁的客人早已骂开了,孙闻斐置若罔闻,他冷着脸一把抓起伏倒在地的男人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来。 不是叶璟明。 孙闻斐下意识地松开手,眼里怅然若失,男人在他手底下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身子抖如筛糠。 他已惹起了太多人的注意。孙闻斐撒开手,抛下两枚银钱,拔腿要走。 这时行乞的瘸腿男人却不依他了,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见他脚步一顿,又四肢并用缠住他大半条腿,下一瞬便尖利大叫起来。 “打人啦,打人啦,这个书生在众目睽睽下无故殴打乞丐啦!” 吃酒的食客,躲雨的路人,一下朝这里包围过来,孙闻斐四周一时闹哄哄的,看戏的,谴责的,笑骂乞丐罪有应得的,人声鼎沸。 孙闻斐心底气闷,那乞丐还瞪圆了眼睛,理直气壮地钳着他袖口向他索赔,他冷目一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杀意渐起。 乞丐起初还叫骂得起劲,被他越看越是发毛,声音便渐渐低落下去。 他结结巴巴:“你,你打人,就,就是没理,你得给我赔、赔钱……” 孙闻斐冷哼一声,也没瞧见他袖中的匕首是如何出得鞘,只一下便割破了袖摆,那衣料碎在乞丐的手里,他脚尖一点,那乞丐眼一黑,心口一阵闷疼,一下便滚出去老远。 孙闻斐将银子砸在他头上,沉声说道:“滚!” 乞丐可怜巴巴蜷缩着,不敢再动。 围观的人一阵惊呼后,盯着他窃窃私语,孙闻斐一阵烦闷,拨开人群疾步离去。 夜色已临,屋外飘洒的寒风和冷雨,堪堪驱散孙闻斐的酒气和怒意,他撑起伞,回望酒肆一眼,心里盘算方才是否事发蹊跷,他回程的步伐愈急。 那地上的乞丐趴在地上呻吟了片刻,四周也无人理会他,一片嘘声中人群四下散去,他装模作样地叫了一会儿,见始终无人问津,便龇牙咧嘴地坐起身来,孙闻斐那一脚正踹在他胸前,疼也是实打实的疼。 他朝地上一呸,嘴里恨恨吐出一口血沫,他扶着墙勉强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外走。 刘五出了门,摸黑躲进一处马厩里,将勒紧腰身的麻绳,垫脚的一高一低的碎布尽数扯下,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刻有鹰翼图纹的哨子,试探地朝空中吹了一声,不消一会儿,一只红隼咻一声便应邀而来,落在马草上,一双机敏的豆黑的瞳孔直盯着他瞧。 他将情报绑在鸟的腿上,见它展翅而去,片刻便消失在天际。 刘五长长呼出一口气,疲惫地坐倒在地上,他被那普鲁人要挟,和几个丐帮的兄弟如此乔装打扮已半月有余。 唐云峥嘱咐道:“但凡见书生打扮却持长刀的男子,便借机上去撒泼缠他,若在大吵大闹的氛围之下仍能镇定自如,冷眼旁观的,就在他身上留下这种无色的磷粉,这粉末气味极淡,只有受训过的禽类能嗅到味道。” 刘五举起手,他怀中大半粉末已尽数抹在方才那人身上,只是今夜大雨,不知还能留下几分痕迹。 刘五望天,长吁短叹,真是冤孽,这被人驱使拿捏的日子几时到得了头。 孙闻斐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蹊跷,一时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他性本多疑,一下回头转了道,往驿站借了辆马车,差车夫重又往与宝佛寺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夜色昏昏,灯火如豆,夜里大雨一直不停,啪啦啪啦接连砸落在马车顶上,车内孙闻斐啜了口烧酒,几杯下肚,酒水辛辣,闹得人心绪不宁。 车夫在前头嘟嘟喃喃:“若不是看在大人出手阔绰的份上,就夜里这气候,小的才不愿意出车咧。” “话说这大风大雨,山路又黑,大人为何非要上山呢?” “小人娘子夜里烧了炕,这往返一趟,怕是五更天才回得去了,炕也冷了,大人要不看在小人这凄凉份上,待下了车,再打赏小的一些?” 雨势太大,车夫恐他听不着似的,扯着嗓子喊道:“大人,你可是睡啦?” 孙闻斐揉了揉眉心,不胜其扰。 车夫唠叨了一路,猛地,骏马一声嘶鸣,车轱辘戛然而止,车身重重一晃,停在半山腰上。 孙闻斐一瞬醒过神来,他试探地喊了喊车夫,无人应他,他伸出手,慢慢停在车帘上,仅一念之间,他颈上寒毛倒竖,突然伏低了身子。 一道巨大的弯月般的凌厉刀影,将马车齐齐劈做一半,孙闻斐在滂泼大雨中看见一个模糊的矫健高大的身影。 来人肩扛着偌大镰刀,夜雨中如煞神降世。 那人问:“孙闻斐?” 孙闻斐握着刀从残破的马车上一跃而出,与他远远拉开身距。 他听见男人倨傲笑道。 “找到你了。” “孙闻斐,我来取你的命了。” 作者有话说: 唐云峥:你钓鱼,那我也钓鱼 刘五:……这把高端局 第69章 被钩 第98章 魆风骤雨,天地无光。驭马的车夫不见了踪影,马车被袭,骏马不安躁动起来,挣脱绳缰撒腿要跑,又一道刀光掠而过,它失了前蹄,哀鸣一声,重重伏倒在地,溅起无数水花,远处昏迷的车夫蜷缩在灌木丛里,浑然不觉。 大雨倾盆而下,眼前一片模糊,孙闻斐抹了把脸上水迹,将手中宝刀一点点拔出刀鞘,来人渐渐逼近,黑暗中仿佛看见他咧嘴一笑。 唐云峥握着半人高的骨镰,刀锋边缘的血水源源不断往下淌,他缓缓扬起镰刀,指向孙闻斐:“到你了。” 雨水沿着孙闻斐的颈项滚进他雪白的衣襟中去,冬夜的寒意渗进他骨头缝里,心头的仇恨与刺骨的寒凉交织在一起,他一时气血上涌。 孙闻斐抽出刀,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他死死盯着前方:“加央。” 他手中所使象蛇刀,刀身修长,足五尺有余,刀面镌有蛇状异兽,兽上有羽有冠,五彩纷呈,似鸟又似蛇,惊悚异常,其刀锋之上淬了剧毒。 他拉开了攻势,举刀要攻,脚下步伐却退一步,袖中左手朝前掷出数枚流弹。 流弹一声巨响,在半空炸开,雨幕中开出数朵烟花,意图短暂地阻挠对方的视听。 孙闻斐非是不敢战,他疑心有诈,恐身后还有伏击,便索性作假脱战。 他心念电转,不欲多留,再一眨眼,骨镰的残影已挥至鼻尖来,他心下一惊,疾退数步。 唐云峥竟丝毫不防,在他方才举刀的当口,已挥起骨镰疾袭过来,转瞬便欺近眼前,烟花一刹那在他二人头顶绽放,冷器的寒芒在黑暗中将加央眼里的傲慢和狠戾照得纤毫毕现。 “逃?”唐云峥轻蔑地眯起眼,“孬种。” 孙闻斐已然被激怒,余光环顾四周,不见有他人躲在暗处包剿,对手狂妄如斯,竟是一人上山截堵他的。 他手中的刀猛然一抖,迎了上去,象蛇与骨镰相撞,带出一串金光,火花飞溅,恣意碎在半空。 二人互砍,连过数招,不分伯仲,孙闻斐双手持刀,刀术轻盈敏捷,次次避开了唐云峥的强攻,他再一蓄力,刀身直砍在骨镰刀柄之上,要打落唐云峥手中的武器。 他虎口一麻,眼前骨镰纹丝未动,反被一下弹开,压至胸前来,骨镰挟带着雄浑的气劲气势汹汹向他扑来。孙闻斐脑中警铃大作,料得那骨镰足有百斤重,唐云峥却操纵自如,挥刀要在他胸口撕上一个大洞。 孙闻斐向后一弯身,骨镰的锋芒划过他的锁骨,喉结,下颚,最终落了个空,他飞身一跃,借象蛇修长的优势,寻了空子,持刀再砍。 象蛇发出幽光,它獠牙有毒,张嘴便要咬人,逼得唐云峥收了攻势,转攻为防,两方刀刃急急相撞,各退一步。 两个人浑身湿透,气喘吁吁,战场一时陷入胶着,这时黑沉的天际一个惊雷落下,一下狂风大作,满天泥沙和落叶肆意卷上面门来。 孙闻斐手重得握不住刀,反观加央气定神闲,普鲁人的体力优势在此,再打下去,他没有胜算。 他正飞快思量对策,脚底突然一晃,叫二人都是一愣。 他隐约瞅见一块巨物,沿山坡滚落下来,发出一声巨响,漫天的泥浆和雨水,很快尾随而至。 孙闻斐见状再不欲纠缠,一记纵身,提刀要跑,他余光瞥见唐云峥还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作何想法。 他轻松一跃,刚搭上山中摇晃的竹枝便滞在半空,他脚踝感到一阵刺疼。 孙闻斐面朝下扑倒,迅速被拽进泥泞中去,他再想抬头时已被唐云峥用力踩在腰上,并借势一脚踢飞了他手边的象蛇刀。 唐云峥弯下身,反剪住他双手,然后迅速将他两只手肘拧脱了臼。 孙闻斐才意识到,这要命的关口,唐云峥一动不动,是在找骨镰极限的距离,他停在半空时,骨镰一下挥出,刀尖刚好贯穿他的脚踝。 唐云峥钩住了他的猎物。 孙闻斐疼得大叫出声,泥浆覆盖住了他的双眼,叫他不能视物,他扭过头,神情狠恶又癫狂:“你也要死在这里——!” 唐云峥看了一眼身后顺势而下的落石,目光沉沉,下一瞬,他像抬死人般提起孙闻斐的衣后领,开始飞快在泥地里拖行。 孙闻斐耳边一阵嗡鸣,滑坡的山体和漫天的泥浆紧追其后,好似厉鬼索命,咆哮着随时要将他掩埋其中。 他四肢被废,受制于人,狂风混着土砾将他刮得面目全非,一阵恶寒爬上了他的身子,身后有巨物倾轧过来了。 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孙闻斐再次醒来时,先感到冷,才感觉到的疼,他意识到身体里的血已经大量流失。 他一醒,便惊动了在假寐的唐云峥,唐云峥打了个哈欠,随手舀起手边一捧水,迎面向他泼去。 孙闻斐打了个寒战,终于睁眼看清了现状。 他身处一处山洞,洞里有地下湖泊,他两手朝后被缚,落在了唐云峥手上。 他冷得发抖,尽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唐云峥,心里盘算着在加央手里活下来的可能性。 唐云峥没有太多废话,他走过来,不待孙闻斐说话,将一块打湿了的碎布紧紧缠在他的脸上,掩住他的口鼻,并不断往下浇着冷水。 孙闻斐开始剧烈挣扎,他张大了嘴,脸却被蒙在紧致束缚的纱布下,唐云峥一点一点试图挤出他肺里最后一丝空气。 第99章 孙闻斐两腿乱蹬,废掉的那只脚渗出血和脓来,强烈窒息的痛苦让他已无暇顾及。 他要死了。 到他疲于挣扎,全身开始乏力的时候,脸上的湿布突然被掀开。 孙闻斐双目充血, 他仰起脸,开始大口大口呼吸。 他气喘如牛,两只眼睛好半天才得以重新视物,他终于缓慢看清了唐云峥那张居高临下的面无表情的脸。 “你太麻烦了。”唐云峥眼里似乎有些不耐,“本来也不该我亲自动手。” 他冷漠注视着孙闻斐剧烈起伏的胸膛,目光向上,又停在那双血红的布满恨意的眼睛上。 “中原第一刺客?你配不上,你太弱了。” 他一只脚踩在凳上,指尖抬起孙闻斐的下颚,左右打量了一遍。 他疑惑问:“像你这样名不副实又懦弱无能的人,当初是怎么吸引了叶璟明的注意?” 他细细瞧了一会儿,觉得无趣,遂一把抓起孙闻斐的头发,迫他仰头正视自己。 他淡淡道:“好了,不玩了,我现在问你的话,你一字一字听清楚。” “有关你当初算计叶璟明的一切,桩桩件件,你从头说来,不要狡辩,你知道你没有机会。”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会暗戳戳开心 能求一些评论和海星吗,你们还在看吗 第70章 求生 当初江希年找到孙闻斐,请他做局引叶璟明入瓮,既要抹杀叶璟明,又要让其在江湖留下污名,孙闻斐设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局,他一举折了叶璟明的傲骨。 相比于一个刺客,他更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谋士。 让唐云峥意外的是,这中原第一刺客并没有像叶璟明那般宁折不弯,他平静将从前的计划和盘托出,只是为了在自己手里讨一条命而已。 他比唐云峥想象中更好处理。 二人静静对视片刻,孙闻斐失血过多,眉上结了白霜,他面无人色,气若游丝,声音也越来越轻:“……我与叶璟明说的,并非全然不实,姜荼和姜靡兄妹二人并不无辜,他们下地狱是罪有应得,六王爷也确是始作俑者,他操纵了那两兄妹,他要刚出世的婴孩的心肝,如果叶璟明要查案,这就是最后的结果。” 唐云峥手里一直把玩着一柄铁钩,他拿起软布在孙闻斐眼皮底下细细擦拭,随后漫不经心地听完。 孙闻斐视野渐渐模糊,两颗眼珠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左一右地转。 他呵出一口白气:“我没有骗你。” 唐云峥:“照你这么说来,姜荼姜靡天生就是个以杀人取乐的恶人,而六王爷收集初生婴儿的心肝,就为了当个玩具罢了?” 孙闻斐:“我只能告诉你,六王爷收集人心是为了救他一母同胎的亲妹妹,他与亲生妹妹暗通曲款,其妹重病,他听信邪门歪道所言,剖取小孩的心肝给她做药引,归根结底,姜荼姜靡兄妹是他手底的伥鬼。” “他的药引拿到手了,姜荼姜靡就没有再利用的价值,顺理成章地被剑盟逮捕,然后暗中处理掉。我做局设计叶璟明,只是将他和这已成定局的案子稍微结合了一下罢了。” 唐云峥听到最后,眉头一挑,右手重重落下,手中铁钩在孙闻斐大腿上扎出一个血洞来,那条腿上登时血流如注。 孙闻斐喉咙发出混浊的古怪的低吼,他嘴唇张了张,再看唐云峥时,眼里含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我,明明……如实相告,不曾骗你……” “啊,那真是抱歉。”唐云峥垂下眼,铁钩被他又一下拔出,随意抛在一旁。 尖利的刑具撕取下孙闻斐身体上一大块的血肉。 唐云峥懒懒道:“一不小心,手滑了。” 孙闻斐痛叫一声,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唐云峥往他的嘴里塞了些什么。 唐云峥拍了拍他的脸:“你好像很想活下去。” 孙闻斐眼前天旋地转,目光几乎半天不能聚拢,他许久才回过神:“你问,问你想知道的……我都会说,别折磨……” 唐云峥“哈”了一声,似乎又提起几分兴趣:“你说六王爷已得到了药引,姜荼姜靡即将被处理掉,那叶璟明劫狱后,全程在你们的操作下,他们根本没可能再去作案,那么后来死去的那三个婴孩,是你们动手做的?” 孙闻斐未料到他会问这一层:“……是。” 唐云峥沉默了一下:“谁?” “谁?你该杀的不都已经杀光了吗。”孙闻斐恨恨,讽道,“不过,那三个婴孩的母亲,与所有被害的婴儿的母亲一样,都有一个共通性……” 唐云峥抬起了他的下巴:“大点声。” “叶璟明不是在朝安城查案吗,他会知道的。”孙闻斐眼前开始恍惚起来,他竭力思索对策,“叶璟明这时候在朝安城里吧,他难道不想见到我吗,不想亲手杀我吗,就这么让我死在你手上,太便宜我了吧。” 这太容易激怒加央了,他只是孤注一掷地一赌,但搁在他颈上的手骤然松了。 唐云峥冷眼看他垂死挣扎:“你死到临头,竟还敢揣测他的去向。” “我不用揣测,我了解他,比你了解。”孙闻斐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试探地又问,“你与叶璟明,你二人是什么关系?” 他一个废人,为何会攀上你这种人,又叫你这般听命于他。 第100章 孙闻斐并不觉得唐云峥会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觉面对心狠手辣的加央,自己能拖一时便是一时。 他察觉对方顿了一顿,再开口时,话里都沾了些喜跃。 唐云峥:“你方才问什么?” 孙闻斐:“我说你和叶璟明是什么关系。” 唐云峥笑眯眯地答道:“爱侣呀。” 孙闻斐脑子一嗡,疑心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唐云峥重又说道,怕他不懂似的:“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情投意合,相亲相爱的爱侣。” 孙闻斐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哎呀,”唐云峥恍然大悟般一拍脑子,“被你知道了这么多,照理说这双眼该挖了,舌头该割掉,整个人都留不得了。” 他滚烫的指腹停在孙闻斐的眼眶上,孙闻斐不料他翻脸如翻书,吃了一惊,开始作无用的挣扎。 “你也很聪明,你不会那么快死,你脖子上的脑袋会作为我送给璟明的礼物,暂且留在这里。” 唐云峥眼眸弯起,友善地询问他:“但是缺个胳膊,少个腿什么的,倒也无伤大雅,你以为如何?” 孙闻斐气他装腔作势,一口后槽牙都恨恨咬碎了,他察觉唐云峥的手已搭上了他的胳膊。 孙闻斐两眼重重闭起,听见唐云峥“咦”了一声,胳膊上那股巨大的压迫的力量突然离开了。 孙闻斐睁开了眼,模模糊糊地瞧见唐云峥去而复返,手中仿佛捏着什么信,其气息浊重得不行。 眼前的唐云峥气势完全变了,孙闻斐感觉到他非常生气,这风雨欲来的低压叫孙闻斐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 唐云峥捡起地上的铁钩,一下穿透了孙闻斐已不能动弹的两只手腕,随后将他拽起身,钓了起来。 孙闻斐痛得喊不出声来,只会发出咕嘟嘟的呻吟,一股一股的血气往喉间涌,喉咙就像一个快要碎掉的血窟窿。 唐云峥一改方才的轻慢,他沉声道:“你们断我爱人的经脉,废他右腿,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你如今所受,不及他当初一二。” “你这条贱命自也不能与他相提并论,他当初所受的苦,你迟早会一样不少的全都经受一遍。” 他重又将什么塞进了孙闻斐的嘴里:“你既然这么想活,我自也不会让你死了,那你就留着一口气在这里,等我与他回来拿你的命。” 他言罢,撒手而去,孙闻斐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恨不得生啖其肉,洞穴里静得只余岩壁上一滴一滴落下的水声,和孙闻斐清浅渐无的呼吸。 孙闻斐嘴里的东西黏腻却无味,像一团糊状的肉块,他想想,咽了下去。 昨夜发生的种种,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山大雨,山石滚落,他上山的行踪已被全然遮掩。 他撑不到周怀晏来寻他。 他闭上眼,绝望一叹,此番进退维谷,胜算全无。 第71章 烛香 幽沉的洞穴里不分昼夜,孙闻斐神志已不大清明,他辨不得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他再睁开眼时,眼前昏昏沉沉只剩一片摇晃的虚影,手脚都没有了知觉,他就这样吊挂在无边的水声和黑暗里,仿佛一具失魂的躯壳,等待随时降临的死期。 脑中偶尔会浮现些散碎的记忆,和心头挂念的那个人,叫他也曾挣扎着求生。 但是无果。他再次清醒的时候,感到嘴上有些动静,有人在捣鼓他的嘴巴,想往里边塞上东西。 孙闻斐生起一丝恐惧,他此生坏事做尽,以为到了拔舌地狱,他于是竭力闭上了嘴,蠕动着开始挣扎。 很快他脸上便挨了一个耳光,孙闻斐一愣,又一记耳光响亮落在了脸上。 这倒叫孙闻斐眼里清明了少许,一根冷硬的汤匙趁机怼进他咽喉里,呛得他咳出声来。 “你要是敢吐出来,我就按着你的头让你把地上的全舔干净。”有人冷冷威胁说道。 孙闻斐抬眼,看见了前几日酒肆里那个讹人的乞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孙闻斐狞笑一下。 刘五见他落到这种地步,仍敢轻视自己,心里头更恨,索性掰开他的下巴,将盆里的肉糜一股脑全贯了进去。 孙闻斐险些呛死。 他眼睛瞪得铜锣鼓大,发出吱咕吱咕的声音,待刘五一盆倒完,他便开始剧烈地干呕,直到呕出血来。 他瞪着刘五,声音沙哑得像来回拉扯的腐朽的锯子:“小,畜生……不得,好死……” 刘五气急败坏,跳脚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要不是受人指使,谁会管你死活,你这个坏东西,你还骂人,你还敢骂我?!” 刘五记恨着他当初踹那一脚,正愁没有施展的时候,他抬起脚来,要以牙还牙。 孙闻斐也不动,慢慢眯起了眼,盯着他身后。 “砰”一声闷响,刘五脖子上挨了一记,他疼得呲牙,摸着后颈愤怒地回过头。 孙闻斐扯着嗓子费力大喊道:“用力啊,砸他,砸他脑袋!” 刘五:“嘿,你这不要脸的……” “砰——” 偷袭的人手里举着木棒,闻言不知所措地又敲了一棒子,刘五刚撩起袖子,方才瞧见是个俊逸出尘的年轻公子,对方一脸歉意,便冲他脑门又招呼了一下。 刘五终于两眼一昏,倒在了地上。 第101章 周怀南弯下身,将倒地的刘五扶到一旁,他从怀里掏出帕子,盖在刘五渗血的额角上。 他有些忧虑,便动指掐算起来:“这日后应当不会留下隐疾罢?” 孙闻斐急得两眼冒火:“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来救我?!” “来了,来了。”周怀南转过身,见他腕骨被钩子扎穿,一条腿被鲜血完全浸透,场景触目惊心,异常惨烈。 周怀南难过地蹙紧了眉头,他轻轻摸着那双没有知觉的血迹斑斑的手。 周怀南道:“很痛吧?” 孙闻斐喉结咽动一下,闭上眼:“帮我取下来,赶快。” 唐云峥完美避开了他腕上的血管,铁具穿透他的腕骨,却令他不至流血而亡。周怀南犹豫了一下,还是掐紧了他两只手腕,上手用力一拔。 孙闻斐痛得一瞬间绷直了身子,大吼一声,尽管他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 他失去了支撑,一下便软倒在地上,周怀南一把抱住他,将他拢进怀里,黑色衣料上华贵的金莲溅上大片污红的血渍。 孙闻斐浑身无力,笼罩在沉净而温柔的烟烛香里,几乎要醉死过去。 他脑中撑起最后一丝清明:“周怀晏呢,他的人什么时候到,加央若随时可能回来,我们走,快走。” 周怀南道:“怀晏没来,是我一个人来的。” 孙闻斐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你一个人来?你为什么不联系周怀晏?你也想死在这里吗?!” 周怀南没有回答,只是勉力将他搀扶起来。 “别着急,我可以带你走的,只是我力气不够,抱不动你,需要你搀紧我走一段路。”他似乎有些歉意,温润的眸子看进孙闻斐失魂落魄的眼里去,“你再撑一下,好吗?” 孙闻斐无计可施,只得依着他的话,大半边身子栽倒在周怀南身上,由他扶着自己摸黑往洞穴外走。 路过昏迷过去的刘五时,孙闻斐咬了咬牙:“你刚才为何不杀他?现在把他杀了再走,不可留下后患。” 周怀南摇摇头:“不能再造杀孽。” 孙闻斐杀心再重,如今也施展不来,他只得恨恨讽刺道:“二少主仁慈,你浸淫佛法太久,还蓄发干什么,索性剃度出家得了。” 周怀南也不放在心上,沉默一会儿,说道:“杀太多人对你不好。” “我手里还缺这一个人头吗?”孙闻斐恶劣地扯出一个笑来,“就算下了地狱,怕是阎王爷也算不清了吧。” 周怀南不再说话,洞穴深长,安静得让人发指,涓涓的流水声落在孙闻斐耳朵里,一滴一滴都像催人性命的令箭。 他颈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好似加央随时会从黑暗里蹿出,又接一刀,结果他的性命。 周怀南察觉到他强烈的不安,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别怕。” “他不会回来,我们沿着这里,慢慢就走出去了。” 孙闻斐看不见他的眼睛,却直觉他在瞧着自己,一颗惶恐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也许是源于周怀南身上那股烟烛香气吧,嗅着香,就想到佛,佛总会给人一种平心静气的力量。 孙闻斐一边藐视佛,又一边依赖着佛,两相矛盾,恬不知耻。 他一定会下地狱的。 孙闻斐深深闭起眼,他步伐逐渐沉重,稍动一动都疼得要命,周怀南意识到了,停下了脚步。 周怀南问:“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不等他作答,周怀南蹲下身去:“我背你吧,上来,小心一点,出口不远,很快就到了。” 孙闻斐伏在了他的背上。 周怀南驮着一个人,显然走得有些吃力。 二人重见天光,明灿灿的日照恍得孙闻斐许久睁不开眼睛,周怀南将一把轮椅推了过来,扶他坐了上去。 孙闻斐:“你一早便带来了这个?” “啊,是的。”周怀南气喘吁吁,唇色有些发白,他撑着两只膝盖,半天直不起身来。 孙闻斐劫后余生,看他这副样子,心内一时五味杂陈:“你好像并不会武功,你怎么来这里的,算卦?” “是啊。”周怀南缓过神,想起树下还藏有一个包裹,他取过来,拿软布沾了些水,拭了拭孙闻斐皲裂的唇瓣。 他拿起一只精巧的琉璃茶盏,捧给他喝。 孙闻斐就着他的手,埋头牛饮,呛得不住咳嗽。 周怀南不急不缓拍拍他的背:“我一会就推你下山去。” 孙闻斐缓过一些来,试着运转内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周怀南静静看着,也不打扰。 孙闻斐睁开眼,问他:“几日前山石滑坡,我不知道你怎么上来的,但我如今这个样子,你又不会武功,你我这一时半会肯定下不去山,你身上可有联络周怀晏的工具?我们需尽快联系到他,让他接应我们。” “我推着你走,我们很快就能下山,你相信我。”周怀南好似有些为难,“你这时最好不要着急联系怀晏。” “为何?”孙闻斐冷笑道,“我不止着急,我恨不得飞到他身边去,既然老天留我一命,那明日就是加央和叶璟明的死期,我心中已有谋略,一旦施行,在周少主的操持下,我必要将那二人玩转在鼓掌之间,周少主也定会同意的。” 周怀南久久没有说话。 孙闻斐满心仇恨和愤慨,片刻察觉气氛有一丝微妙,他扭过头看向周怀南。 第102章 周怀南抿了抿唇,见他在瞧着他,便笑笑:“好吧,那我们走吧。” 孙闻斐看着眼前淤积的山路,烦躁不已:“这路塌成这个样子,这要怎么走?” 周怀南倒很乐观,温声说道:“你心中想着路,路就会有了,如果还找不到,你抬头看看晴空,山景,也许在下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它自然而然就会出现。” 孙闻斐皱眉,心说,故弄玄虚。 周怀南兴致不错,两手搭在他肩上。他眉目弯起,俯下身去,恰对上孙闻斐抬起的眼睛。 孙闻斐张了张嘴,鬼事神差问说:“二少主,你算的卦,真的那么准吗?” 周怀南愣了一下,笑容婉然:“准,也不准。” 作者有话说: 【高亮】这一条线争议很大,我在此做个解释: 1、这对不是爱情线,我的初衷是将反派形象塑造得更立体 2、同一个角色,不同人有不同认知,我理解并尊重大家的想法,同时希望大家能够在看完副线结局后再做评价 3、再次感谢观阅,鞠躬 第72章 停留 我命真的不余三月吗? 我会死在谁的手上? 话到嘴边,孙闻斐咽了下去。 他布满血丝的两眼静静仰视周怀南。 他问:“二少主为何接近我,为何冒险救我?” 他话落,周怀南一瞬有些手足无措,目光左右飘忽,细白的指节盖在唇上,轻轻咳嗽。 他低下头:“因为,因为我与孙侠士有缘。” 孙闻斐干笑一声,声音难听极了。 “我不知二少主擅不擅卜卦,但二少主一定不擅长骗人。” 周怀南头埋得更低些,小声道:“也不是,不算是骗你。” 孙闻斐移开眼,不再追究,他淡淡道:“我如今是个废人,随时可能殒命,那就请二少主施一施神通,且带我下了这山去罢。” 周怀南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一边推着他,捡着些干燥平坦的路走。 孙闻斐无力地仰倒在轮椅上,懒散闭起双眼,好半会儿后,枝头一滴残雨落在他眼皮上,他才发觉二人还在原来的地方来回打转。 他压着恼怒:“二少主,你这是与我玩得什么游戏?” 周怀南“啊”了一声,道:“路不好走,我在找路。” “没有路了。”孙闻斐无比郁闷,“你当初是怎么找上来的?” 周怀南:“如今离你失踪那日,已过整整三日了,我两日前便上了山,今早才随方才那位丐帮的兄弟找到洞里,只是恰逢昨日夜里大雨,我前日来时的路已被淤泥完全堵塞,不能通行了。” “说得好。”孙闻斐失望不已,话不免刻薄起来,“那你我就在原地等死吧,二少主要不还是把我推回洞里,你尚能全身而退。” “别说气话。”周怀南轻声道,他突然手指着前方,“闻斐,你看,前头树下藏着只獭鼠!” 孙闻斐懒得去看,凉凉道:“那可真是好稀奇的事。” “它也发现我了,它在看我。”周怀南惊喜道,“但它却不动,大概是受伤了。” 孙闻斐不想接话,眼见周怀南撒开了轮椅,蹑手蹑脚朝前走,他鞋袜和裤腿全陷进淤泥里,一步一顿,盏茶的功夫,他沿途而返,自树下抱回一只脏兮兮的旱癞。 那旱癞肥得不行,婴儿一般大小,在周怀南怀里不断挣扎,甩了他一身的淤泥。 泥点溅到周怀南脸上来,他有些痒,又或许觉得好玩,于是朗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闻斐,你快来看,它长得好胖,我从没见过这么胖的獭鼠,我快抱不动它了。” 孙闻斐看着他清俊的脸上满是被甩落的污渍,不觉皱了皱眉。 “你怀里有火石和刀吗,一会儿把它烤了吃。” 周怀南“啊”了一声,低头看看,分明有些不舍。 那旱獭成了精似的,好似听得懂人话,孙闻斐话一落下便不动了,两只前爪乖巧地搭在周怀南胳膊上,黑亮的眼珠隔着老远巴巴地瞅他。 孙闻斐实在痛苦,他两手不能动弹,周身伤口都在作疼,他倦乏又烦躁地移开了眼。 周怀南扒拉着怀里的旱獭,察觉它腿上有异,便拿了清水来将这毛孩擦拭干净,用绷带缠紧了它尚在流血的右腿。 周怀南看了一会儿,满意极了,揉着它的爪子:“这回好了吧,这回不痛了。” 周怀南还和一只旱獭玩闹了半天,耳边一阵风声掠过,孙闻斐耳尖一动,两眼倏然一瞪。 “周怀南,有人!” 周怀南和他的獭鼠闻言一起愣愣回过头,草丛里的人迟疑了一下,片刻拨开草,缓缓探出头来。 是两名村夫,就在这山里以打猎为生,周怀南手里的旱獭是散养的,与村夫彼此熟识,有了些感情,今日晨时獭鼠不慎踩了捕猎夹,不知蹿到哪里去了,这俩山野村夫便一路找了过来。 周怀南将擦洗干净的旱獭还给了他们,向他们询问他们是打哪里来的,这里可有下山的路。 村夫一脸憨厚:“前几日大雨,山里遭遇了泥石流,我们本是不出来狩猎的,遇见二位实属碰巧,下山的路不止这一条,但恐怕熟悉这座山的人才知道,我们愿为二位指路,只是山路泥泞难行,这两日怕是不好出这山。” 第103章 周怀南高兴不已,握着村夫的手,满眼恳求:“这位是我的朋友,他无意被……山中虎豹所袭,落下重伤,我没法一个人带着他下山去,在下有个请求,我二人想去您二位处借住几日,不知两位能否行个方便?” 他说罢便掏出银子往村夫手里塞,村夫粗鄙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精致昳丽的人,便是沾了尘,也是极好看的,一时觉得银子烫手,忙是推脱不已。 孙闻斐在旁,直听得一张脸都扭曲起来了,他恨不能再长出一双手来,捂住周怀南的嘴巴。 明眼人一看便知,自己是受了酷刑,绝不是被野兽所伤,周怀南老实巴交把实情全说了,出手又这么大方,这些村夫暗地里一合计,他二人不久便要被抹了脖子抛尸荒野了。 他冷声说道:“不行,现在就下山,钱可以给你们,你们必须想法子,即刻送我出去。” 另外三人都愣了一下,村夫十分为难,周怀南走上前接过他的轮椅。 周怀南蹲下身同他咬耳朵:“可是贸然下山会很危险,你要是实在着急,我替你联系怀晏,让他派人来接应你,你在山里暂住两天,倒也无妨。” 孙闻斐朝前冷冷一瞥:“你对这二人是当真放心,今夜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周怀南眨了眨眼:“可是,我觉得对一只动物都有所牵挂和感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害其他人的念头呢。” 孙闻斐默然,一时竟无法反驳于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们会遇到这两个人,这也是你提前算好的吗?” 周怀南一双唇微微上挑,没有回话。 到了地方,村夫待他二人倒很是客气,清理出一间柴房,将自己的卧房让了出来供二人居住,见孙闻斐伤情严重,又拿来许多备用的止血疗伤的药膏,说是祝孙闻斐能早日见好。 村夫给烧了热水,备了饭菜,环境虽简陋,重伤的孙闻斐在此也算是勉强能够喘口气来。周怀南吃过了饭,端来水盆和湿布,要替孙闻斐擦拭身子。 孙闻斐垂着眼,见周怀南撩开自己结成一团的发,解开自己血迹斑斑的里衣,蹲在他身前仔细为他拭干净。 周怀南柔软的乌黑的发丝垂落在地上,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小心翼翼擦拭着,突然肩头一颤。 孙闻斐一顿,见他的手停在自己被刺穿到深可见骨的脚踝上,半天没有去碰。 孙闻斐:“有劳二少主为在下清理伤口。” 周怀南不说话,孙闻斐无奈道:“不痛,上药吧。” 周怀南看了看他,那目光软绵绵的,他道:“会好起来的。” 孙闻斐心头一刺,突然不想对上他的眼睛。 他道:“好了,睡吧。” 孙闻斐原以为自己会在血腥的梦境里挣扎不休,不料这夜,一夜无梦。 孙闻斐醒来,床边已经空了,室内那股烛香还未散,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和一副碗筷,他刚一动作,村夫便从门外探出头来,将他扶起,推到轮椅里去。 孙闻斐问:“我朋友呢?” 村夫挠了挠头:“在外头,看花吧?” 村夫推着他走出门去,见日光打在光秃秃的梅树枝上,一身雪白衣裳的周怀南仰头看得起劲,他听见了动静,轻轻侧过身,梅枝筛下的光影泼在他脸上,眉如墨画,轮廓如描,他眼里春波粼粼,映着孙闻斐的影子。 他站在光里,如玉像一般,手指着干枯的梅枝轻快说道:“闻斐,你看,你头顶的梅枝刚刚打了苞,是为新生,甚美。” 孙闻斐很长时间才收回目光:“嗯。” 周怀南回眸,浅浅一笑:“这里很好,什么都好,我们留在这里吧。” 孙闻斐打断他:“二少主,不要忘了和我说过的话。” 周怀南极慢极慢地垂下了手。 他眼里是难以掩饰的失落,但最后还是低着头道:“好,好。” 孙闻斐很快如愿,不日,周怀晏的人便上山派人来接他。 他迫不及待便要回去,一转头发现周怀南没在身边,他想想,犹豫了一下。 “我在这里再待两日。” 孙闻斐吩咐道:“你将我的话仔细记下,代笔给周少主。” “叶璟明活着,人在朝安城里,加央已与他汇合,静观其变,切忌打草惊蛇。” “少主之忧,本不在姜荼姜靡一案,而在制衡盟主,扩充已身,暗中可借此二人之力,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再弃之,后杀之。” 第73章 桃娘 朝安城下了一场大雪。 一夜之间,大地披白,凛冬的风一过,带落下檐角堆起的薄霜,霜雪簌簌落在黑曜石砌的方砖上,发出玉碎的声音。 叶璟明站在高楼的檐下,垂目望过去,雪地上车辙凌乱,人头攒动,雕花灯笼妖红的光高高照下,空气里浮着一层香,靠近的人一脚还未踏出,魂自先飘了进去。 思归楼,朝安城里狎妓的地方,取了个意向所归的名字。 雪飘进叶璟明的脖子里,他觉得有些冷,看了会儿便缩回身去。思归楼哪哪都吵得要命,听曲,局戏,投壶,竞价花魁今夜的归宿,无一不喧哗吵闹,叶璟明十分头疼。 他追循线索过来,探查了几日,到了地方才发觉当初涉案的人早已人去楼空,他不甘就此落空,便潜身进妓院里,从姜荼姜蘼出生的地方摸索起来。 第104章 二人的母亲,姜红柳,亡故已多年了,他向楼里的人若有若无打听起这三人的消息,但凡能沾上点边的人对此都警惕无比,避而不谈,叶璟明不敢追问太深。 他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沾了些酒水,烦闷地在桌上胡乱划拉,他一想,此行恐怕一无所获,又想,阔别数日还未寄信于唐云峥,再见面时恐他要同自己闹起来。 他心里苦恼,听不见耳边的事,全然不知台上莺莺燕燕已吵作了一团,身边的客人纷纷簇拥上前,左一口心肝,右一口佳人,连哄带骗:“美人垂泪,哭花了妆可不值当”! 事情起因倒也寻常,楼里两位花娘争抢起了同一位客人,客人本想倚红偎翠,倒也得意,年轻些的花娘非是不让,与另一个年老些的争执起来,吵红了脸,恩客也乐得见她们争风吃醋,便抱臂躲在一旁,乐滋滋地瞧这一出好戏。 她二人越吵越是大声,动静惹得周边的花娘与欢客都聚了过来,那年老的花娘上了岁数,脸上一层白粉抹得极重,却也盖不住眼角褶子和斑纹,她平日里没少抢其他花娘的恩客,这下众人一点就着,花娘们聚在一块,指着她的鼻子,抽抽噎噎,一阵嗔骂。 那年老的花娘唤做桃娘,刚开始还闷闷不做声,见骂她的女子越来越多,唾沫星子一口一个都飞到了脸上来,便也不管不顾,撒泼起来。 桃娘那两只杏眼一瞪,脸上白粉簌簌掉下来,劣质的炭画的眉都凶了好几分。 “怎么着了,老娘就抢了,你们自己没有本事看住自己的男人,还怪别人抢了!” 花娘们叽喳起来:“这婆娘年老色衰,没有男人要了,硬抢了姐妹的来,还有脸在这里嚣张!” 她们说完便要上手,纤纤十指上拨弦的丹寇,挠起人来也不在话下:“瞧这脸皮,怕是得有城墙一般厚,戳都戳不烂呐。” 桃娘捂住脸,扭着身子东躲西藏,花娘们仍不依不饶,将她发髻和簪花尽数扯烂,她气极了,什么脸面也顾不上,索性粗野地与对方几人撕扯起来。 她气血上涌,脸色憋得煞红,力气奇大,另几个人也没落个好,一下怯了,身旁的恩客赶忙一手一个,拉住她们。 花娘们打不过,便打起了舌战,激她道:“这泼妇也就只能从别人的手里抢男人,旁的长了眼的,有哪个能看得上她!” 周围恩客为讨好身边女子,啧了一声,纷纷称是,桃娘一身狼狈,一脸残妆好不滑稽,站在人堆里,同人争了个脸红脖子粗。 “怎么不要,怎么不要,”她气昏了头了,“我看哪个敢不要我?!” “我不要”,“我也不要”,戏谑的声音此起彼伏,过往恩客轻蔑而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等着看她的笑话。 桃娘失望极了,脑子一嗡,隔着层层人群看过去,看见角落里兀自低头,神游天外的叶璟明,抬手朝前一指:“他!他要我!” “他是我的男人!” 一群人的目光“唰”一声齐齐朝后看去,叶璟明还一个人烦闷划拉着圈儿,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一个妆容狼藉,衣着凌乱的女子突然蹿到他跟前,直往他怀里钻去,叶璟明下意识一把握起了狼吟剑,吓得连退数步。 他这时候,沾着半边脸的茂密的黑须,衣饰甚为简朴。周围人一下哄笑起来,称桃娘这般低贱,连最寒酸的江湖浪子都不肯要她。 桃娘咬牙,背对着他们,眼里慢慢蓄起了泪。 她看了叶璟明一眼,张了张嘴,无声对他道,选我,求求你。 叶璟明不明所以,只道是这花娘受了排挤,四周嘲讽的目光投过来,桃娘死死抓住他的袖摆,仿佛怕下一刻,就要被他无情拂开。 桃娘低下头,眼泪到底没有落下来,她不抱希望地别开头去。 叶璟明目光一缓,轻声说:“那,你跟我走吧?” 戏弄的声音一下歇止了,有花娘尖锐冒出一句来:“桃娘怕不是要白给了身子,才有男人要吧?”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叶璟明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塞在桃娘手里。 他有些困扰,但仍是认真问道:“我不知道要出多少你才能跟我走,这样够吗?” 场上鸦雀无声。 有花娘一下瞪大了眼,眼睛追着叶璟明,跃跃欲试地伸出手,想去够他的肩,被桃娘一下打落下来。 桃娘趾高气昂地抱起叶璟明的一只胳膊,转身时恨不得把鼻子翘到天上去:“我的男人,要比你们的好一千倍好一万倍,谁稀得抢你们的,也不看看自己身边抱的是什么货色!” 她牵着叶璟明扬长而去,两人一走,身后花娘们很快又吵开了,夹着要抬高身价的哭闹。 叶璟明出了门仍旧有些呆愕,桃娘紧紧黏着他,一刻都不离,半露的酥胸偎在他胳膊上,叶璟明半边身子都烧了起来。 他红了脸:“姑娘,放开我。” 桃娘“嗤”一声笑出来,暧昧地贴得更紧了些:“客官方才要了桃娘,如今却叫桃娘放手,难道方才的话不作数了么。” “都道恩客薄情,情场上的话当不得真,桃娘偏偏多情,一心信了,罢了,是桃娘的命不好。”她娇滴滴说了一番造作的话,眼角费力挤出两滴泪来,两只手却缠得越发紧了。 叶璟明未料到这样棘手,他半天挣扎不掉,一只袖摆被她扯落了大半。 第105章 叶璟明狼狈道:“金子给你,我不会拿走,姑娘行行好,放我走吧。” 桃娘左右瞧一眼,压低嗓子道:“那可不行,楼里有规矩,客人若不进房待上一夜,这钱花娘不许拿走。” 她用力将叶璟明往房里带:“客官随我来,来嘛。” “哪有帮人帮一半的道理。” 叶璟明被连拖带拽地扯回了她房里,桃娘刚将他推进门里,便一把拉紧门扉,落了锁。 叶璟明见状,一扭头就找窗子,要翻窗逃跑。 “哎呀,跑什么。”桃娘扑上去,两臂一张,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时候不早了,客官可别误了良辰。” 叶璟明慌得忍不住动了些内力,一下弹开了她,他四处扫一眼,拼命找窗子。 “原来,客官也嫌我年老色衰,打死不愿宿在我房里。” 她见他去意坚决,便装模作样举起半边袖子,抽泣起来,心说呸,哪有让到手的鸭子还飞了的道理。 叶璟明一回头,便见烛下她妆容已花,暗自垂泪,一番话说得好不凄凉。 他顿住,叹息一声:“我当真不是嫌弃姑娘……” 桃娘抓住他说话的间隙,蛇一般便滑进他怀里去,葱葱玉指一拨弄,他腰间四指宽的腰带便松了,桃娘仰头凑上前,呵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掺着室内浓烈的暖香,吐在他喉结上。 叶璟明再一愣神,两片衣襟就散了开来,露出一片光裸的精实的胸膛。 桃娘眼都直了,嘴里喃喃:“我就说人不可貌相,可算是叫我捡到宝了。” 她双手柔弱无骨地搭在叶璟明肩上,暗中使力,将他往床上推去。 叶璟明终于意识过来,面色红透,昏头昏脑得,慌忙捡些胡话搪塞她:“是我,是我样貌丑陋,我配不上姑娘,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桃娘一推:“越是面相粗犷的,心思越细,叫桃娘好生喜欢。” 叶璟明费力站起,额角滚下汗来:“不不,我其实年纪还很大……” 桃娘又是一推,一双手绕着他的颈,一边将他往自己雪白的胸脯上按,一边将唇送上去,在他耳朵边轻轻呵气:“年纪大好啊,年纪大,办事的时候才会疼人。” 叶璟明焦急得不行,他一双秀致的眉毛蹙起,眼里水光潋滟,唇色红得妖异,十分勾人,桃娘撅起嘴,就要去亲他。 叶璟明颈上寒毛倒竖,忍无可忍大喊一声:“我,我不行!” 桃娘嗤笑一声,松开他些,顺势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她一只手在他光洁的胸肌上摸了一把,抬起眼,眼神如丝。 桃娘轻佻道:“你年不年轻,行不行,我一摸身子就知道了,小郎君。” 第74章 并蒂 叶璟眀只当是自己面上的伪装露了馅,一下推开了她,桃娘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小郎君,你摔疼人家了”,她抱怨一声,身子又娇又软,偎在叶璟眀脚下,没了骨头似的。 叶璟眀起身摸了把脸,见状本要伸手扶她,又忍住了。 他清了清嗓:“金子给你,我绝不拿走,楼里是什么规矩,你说,除不能与姑娘行那种事情外,我通通照做就是了。” 桃娘不以为意地一手圈弄一下耳珰,一手将腿上薄纱撩开一半来,抬腿去勾他:“那是你没尝过女人的好处,你躲什么,我什么招式不会?只要你上了我的床——” 她细白的脚背柔媚弓起,直往叶璟眀身下探去,接道:“只要上了我的床,就没有还想下去的道理。” 叶璟眀一下躲开了,背对着她,舌头都打起了结:“你,你,你再这样,我就,就……” 桃娘存了心逗他:“你就怎样啊,你能把我怎么样?” 叶璟眀沉默一会儿,突然转身一把抱起她,将她重重扔在床上,桃娘顺势环住他的颈项,得意一笑。 她闭着眼,高高撅起嘴来,却迟迟没等来想象中对方急切落下的亲吻,反倒是胳膊一僵,身子一动也动不得了。 叶璟眀费力地扯开她,小声说道:“那我就只好点你穴道了……” 桃娘气极败坏:“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心眼怎么这么多啊,和我睡一觉能亏了你怎么的,还说不是嫌我老,嫌我脏?” 叶璟眀摇头:“不嫌,姑娘今夜心绪激动,才会这样自轻自贱,你其实并不需要和谁过夜来证明自己,我出钱买你也只是想替你解围,没有轻薄姑娘的意思,姑娘一觉醒来,这些自然就想明白了。” 桃娘心头郁闷,想这年轻精壮的身子今夜怕是留不住了,但也没有回嘴。 叶璟眀说完长长一串,仍是目光四散,不敢看她:“这穴道明早就解了,虽是有些难受,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桃娘,这楼里到底有什么规矩,我如何才能留下金子就走?” 桃娘翻了个白眼:“你熄灯,和我睡觉,睡一晚上,明早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叶璟眀想了想,从柜子里搬出一套寝具,铺在地上,他挑灭了烛台,钻进被子里去,离得桃娘老远。 桃娘看着生气:“我还能吃了你呀?进这楼里的男人还有不办正事的,数你是头一个。” 叶璟眀把头闷在被子里,不敢说话。 桃娘话一转,突然问道:“难不成是你心里有人了,装着哪个好人家的妹妹,才这样看不上我?” 第106章 叶璟眀张嘴正要反驳,想起些什么,话在舌尖滚了一滚,又咽下去了。 他不接话,桃娘身子一动不能动,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无聊,便想着法子折腾他:“哎呀,光是熄灯有什么用,我还得叫呢,不叫外边的人咋知道我们今晚一晚上有多激烈,我要叫了,我可叫了啊。” 她说着便拉长了嗓子夸张地嘤咛起来,叶璟眀听得头皮发麻,打定了心思不去理她。 桃娘叫了好一会儿,直叫得喉咙发干,叶璟眀卧在地上卷成一长条,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 桃娘气闷,实在折腾不动了,她身子又冷又麻,许久才睡过去,迷迷糊糊中看见叶璟眀站起身来,起身替她盖了床被子,又重新躺回了地下去。 桃娘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一觉转醒天色还不见亮,她揉了揉眼,看见叶璟眀穿戴整齐地坐在桌旁,桌上烧着一只细弱的红烛,他借着微光,提笔写些什么。 “我吵醒你了吗?”他见她醒来,搁下笔,侧过头问,许是昨夜挨了冻,嗓音有些沙哑和低沉,昏沉的烛色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他密长的眼睫困惑翕动了一下,夜下看起来分外温柔。 桃娘极少在这样衣裳完好的情况下醒来,又或许叶璟眀的声音太轻太软,她心头突然塌下去一块。 她摸了摸胳膊,能动了,遂直起身来捶了捶肩背:“好了,天快亮了,你可以走了。” 叶璟眀显得很高兴,利索地收拾一番,转身就要跑出门去,想想又觉得好似有哪里愧对了她,便躬身冲她抱了抱拳,捏着杯子说要敬她一杯。 隔夜的酒冷冰冰的,抿在嘴里怎么都不是滋味,桃娘听见这傻小子认真说道:“昨夜叨扰姑娘一夜,还害姑娘冻僵了身子,我在此敬姑娘一杯,算是赔礼了。” 桃娘鼻子里哼出气来,款款下床,耳珰一步一晃,叮当作响。 她坐在椅子上,开始梳妆:“免了这些礼了,快些走吧,别一会儿叫你心上人知道了,还怪我污了你的清白呢。” 她抹去脸上残妆,散开发来,露出一张疲态的五官姣好的脸,眼前镜面还是多年前的镜面,对镜的人一颗心却不是原来的那颗心。 桃娘重新束发,随手捻起一根金莲步摇,直往头上戴去。 叶璟眀一脚都已跨出门外,步摇上流苏的金光闪进他眼里,他一顿,步子又迈了回去。 他的怀里恰有一根一模一样的,是线人交给他的信物,那是姜红柳留下的,他定睛仔细一比对,正是同一双步摇,并蒂生花。 他不动神色打量了片刻,坐回桌旁。 他道:“桃娘,我心中确实有个心仪的姑娘,我一夜未归,怕她生气,想借你头上发簪一用,我拿去哄一哄她。” 桃娘倒也大方,把装满首饰的匣子往他跟前一塞:“你只管挑就是了。” 叶璟眀道:“你头上那支金莲的我瞧着最好看了,我想要那个。” 桃娘下意识地捂紧发簪,脱口道:“不行,这个不能给你。” 叶璟眀长长“唔”了一声,问:“可是这簪子太过贵重,还是这簪子有些意义,叫你舍不得送人。” “……这簪子不吉利。”桃娘咬了咬唇,“送我这簪子的已经死了。” 叶璟眀若有所思:“可你却将这簪子爱护得十分完好,可见送你簪子那人,在你心里的地位非比寻常。” “我们都是从红狐手底下出来的人,怪就怪她偏信了男人,非要生下孽种,男人害她,孽种又害她……”她喃喃,贝齿深深咬进下唇里,许久才觉出失言。 她瞥叶璟眀一眼:“反正,相信男人都不会有好结果,这世上的男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的。” 若换寻常恩客,她断然是不敢说这话的,叶璟眀听了竟也不驳她,他想想,点了点头。 “确实,桃娘,我不走了,我今夜还要宿在你处。” 桃娘双眸讶异地张大,片刻,脸上浮起一丝讥讽,很快谄媚笑了起来。 “求之不得呀,小郎君。” 叶璟眀哄她去睡了个回笼觉,他自己出了门便四处拉人打听,周围的花娘大多晓得这是个重金买了桃娘一夜的主儿,也知桃娘昨夜得得瑟瑟叫了一晚上,想必是个多金又本事了得的,叶璟眀一问,便没有不答的。 叶璟眀很快便打听到了红狐其人,红狐是楼里资历最长的老鸨,他手底下训出来的人,都是专供给高官和贵族的,连皇帝后宫里的娘娘,指不定也有几个是从红狐手下出来的。 叶璟眀连着打听了两晚,都没能探到红狐的踪迹。他打探完后晚上便回到桃娘房里,再次旁敲侧击,却也问不出什么了,桃娘每晚扑过来缠着要与他共赴云雨,他便故技重施,点了她的穴道。 桃娘被他严严实实包在被子里,一脸羞愤道:“你又不与我睡觉,干什么捉弄我。” 叶璟眀随口敷衍:“我要在城里落脚几日,别的客栈都没你房里暖和。” 他这慌编得他自己都不信,桃娘给气笑了:“那你相好那姑娘呢,她又不生气啦?” 叶璟眀脸一红,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他至今忘了给唐云峥寄信这事儿。 第75章 相见 叶璟眀每夜宿在桃娘房里,还一个好处便是不易暴露本相和踪迹,这确也比宿在外头客栈方便得多。 第107章 叶璟眀打定了主意,每每哄过桃娘入睡后,便翻窗出去打探起红狐的消息,桃娘起初还缠他一会儿,后来便见怪不怪了,叶璟眀钱财给够,她也懒得再接别的客人,每日睡起便是出去显摆一通,说屋里的男人一日没闲着,把她整日整夜折腾得起不来床。 花娘们都围过来,一边怀捧手炉故作不屑,一边又竖起耳朵偷偷艳羡。 叶璟眀倒真没闲着,红狐早不领姑娘出来接客了,他同高官富贾做买卖,手底下的姑娘各个都是养得最出挑的,他形迹不定,许久不曾在楼里露面,叶璟眀也就迟迟逮不到他。 叶璟眀心烦气躁,只能借机与楼里最出色的花魁搭上话,这几日聊了接一个,倒是问出些“行踪”来,但不免遭人背地里指摘“桃娘房里那个,可是个十足的色胚”。 这些叶璟眀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今日得到消息,红狐领回一群普鲁的少女,要在秘密的厢房里特殊调教,他闻声便寻过去了。 秘密厢房可不好找,他一间接一间找过去,挑着眉骨高耸异族面相的女子便打量一遍,不知不觉,他一个人进了一间厢房,厢房里头雪白的绒毛垫子铺了满地,一只偌大金盆里烧着火红的炭火,屋内香烟袅袅,烟雾缭绕中全是光裸着脚穿着轻薄的普鲁女子,她们灵巧的足尖踩在细垫上,与身旁的客人击鼓相合,一群人又笑又闹,载歌载舞。 叶璟眀方才露出身影,一群普鲁的女子相视一眼,便纷纷围了上来,丰腴的胳膊上金铃摇转,轻薄的纱裙随之旋转飘摇,她们邀叶璟眀共舞。 叶璟眀还未回过神,一下便陷进人堆里去,这些高挑明艳的女子踩着鼓点,将他簇拥在屋子中央,很快有人送上酒杯来,与他劝酒。 叶璟眀左顾右盼,觉得这里实在不像是红狐所在的厢房,他挣扎着便想脱身,柔媚又热情的女人们哪里依他。 她们嘴里喃着叶璟眀听不懂的话,水润的红唇上各咬着一枚金杯,仰头就往叶璟眀唇边送,叶璟眀两只胳膊,一边一只,都被旁的女子牵扯着,他一时动弹不得,只得摇头说不要,金杯里的酒在挣扎中溅了他满身满脸。 女子嬉笑起来,越拥越紧,叶璟眀喘不上气,感到有什么柔软的雪白的东西贴到了胸上来。 他面色大躁,步子都稳不住,险把自己匡了一跤,隐约中见有人换了只杯子来,普鲁女子用生涩的中原话逗他。 “你不肯和我们玩,那你必须喝了这杯酒,我们才准你走。” 叶璟眀脑子一嗡,想也没想便接过对方嘴里的酒,仰头一口便灌了进去。 一群人惊讶地笑出声来,倒真放开了他,叶璟眀摔落了金杯,挤出人堆去,连滚带爬,走得十分狼狈。 他走了不消百步,便直觉身子不对劲起来,骨头缝里都是痒意,这股瘙痒很快便爬满了全身,再走十步,他只觉头重脚轻,目眩神迷,那杯酒进了肚,就像身子里落进一把软毛钩子,把他从里到外挠得又痒又热。 他不知所措,往胸口胡乱抓些什么,怀中一支烟花掉了出来,他揉着眼,费力凝视了许久,往空中释放了它。 这是唐云峥给他,邀约的信号,但是彼此相隔千山,没有人会回应他。 叶璟眀无比绝望。 唐云峥就在城外,见着城内促然绽放的烟花,惊讶不已,他没多想,策马便奔进城去。 唐云峥三日前收到朝安城内探子的密保,信上的内容叫他心头火起,扔下重伤的孙闻斐不审,连夜便赶过来了。 他自不会放心叶璟眀一个人进思归楼的,他原先在中原各地都布有眼线,他手中所训传信的红隼,一日可飞行千里,叶璟眀一入了朝安城里头,他便叫人紧紧盯着了。 不想叶璟眀去了思归楼就罢,还连夜宿在过气的花魁房里,还要叫“花魁三日三夜叫唤个不停”,在楼里落了个重色的名头。 唐云峥心头一口血险些没呕出来,两地相隔五日的路程,他硬生生花了两天一夜给跑到了。 叶璟眀远远瞧见唐云峥的影子,他也无暇思及唐云峥怎会在此,便忙不迭下楼朝他跑去,他与朝上涌来的人群撞在一块,下巴上的胡子都擦落半边。 唐云峥久未与他逢面,来时路上又惊又怒,一颗心也是高高悬起。他眼见叶璟眀大老远朝他奔来,心里略感欣慰,却从未见过叶璟眀这般惊惶,是青煞山中命悬一线时都未有过的事。 他急忙上前接住了他。叶璟眀一把撞进他怀里,叫他一时五味杂陈。 这人指尖颤颤巍巍抠上他衣襟时,他方才觉出不对,只见叶璟眀发髻歪斜,面同火烧,雪白的罩衣湿了大片,松松拢着,已落了一半在手肘边上。 叶璟眀仰头拽着他,模样甚是无助:“怎么你们普鲁的女子,爱拿只着片缕的胸脯压人,嘴里还咬着杯酒,不对嘴喝就不让走的……” 唐云峥美人在怀,心里头本舒坦了一些,越听脸色越沉。 他眉头冷厉一挑:“她们不让走,你就喝啦?” 叶璟眀慌张摇头,又犹豫片刻,迟缓点了一点。 唐云峥眼皮直跳,捞过他的手探了探脉搏,见眼前人目光迷离,唇色艳红,吐息烫得怕人,再碰一下都是要站不住的模样。 他冷着脸将叶璟眀往怀里一按,扯下毛领的披风将人连头带脚裹紧实了,拦腰抱起,一下跃上楼去。他带起阵风,惹得人群片刻惊慌,花楼的女子依偎着梁柱瞧见了,一边惊艳一边羡妒,打趣说些荤话,猜是哪位美娇娘新入了那位爷的帐房。 第108章 叶璟眀有些昏沉,直觉这样不对,便在他怀中挣动了一下,唐云峥抱着他挨个踹开楼上闭起的厢房门,房中客人骂骂咧咧,叶璟眀又挣了一下,唐云峥低头斥说,还动,还要让女人雪白的胸脯压一遍是不是。 叶璟眀就老实了,不动了。 唐云峥终于寻到个干净无人的屋子,方才将叶璟眀放在榻上。叶璟眀喟叹一声,扯着他袖摆不叫他走,又捡起些神志,道这于理不合,于是收紧了又放。 明明禁欲,偏要贪欢。 唐云峥被他磨得不行,他又不安分起来,两腿交并,蜷着身子在披风上厮磨了一会儿,滚了几滚,眼看要摔下床去。 唐云峥牙关咬紧,把床头被褥枕席,画集文玩,通通扫落在地,他跨坐上去,床榻猛然陷落,滚烫的气息也随之紧紧压下。 叶璟眀已彻底丢了魂,握着他那只大手不放,但不得其法,好似幼兽一般逮到个活物就不撒手,却不会舔食,左右吃不进嘴里。 唐云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连掐带捻半天,牙齿都用上了,将自己手指骨咬得生痛,却迟迟得不到疏解,最终双目沾着水光,雾蒙蒙看向自己。 被药性磨得狠了,这么高傲一人,如今要哭不哭的。 唐云峥脸色黑沉,喉结咽得发疼,手上却吝啬动作,直到叶璟眀终于握着他的手,死死抱在怀里,他眼神狂乱起来。 他一只手掌住叶璟眀作乱的两只胳膊,按在头顶。 唐云峥面上却异常痛苦,他紧紧闭起眼,颈上不住滚下汗来,他说叶璟眀,你要了我的命了。 第76章 情愿 …… “你清醒些了吗。”唐云峥问,“不清醒的话,我们就再来一次。” 强悍热切的气息随之压上,他白森森的牙齿磨着叶璟眀红得滴血的耳垂,滚烫的呼吸像一股一股的沸水,将叶璟眀的骨头都化在了里面。 叶璟眀闭着眼,一阵战栗,他听见唐云峥沙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我现在很生气,璟眀。” “你最好能听懂我的话,想清楚了好好回答我。” 唐云峥停了一下,低垂着眼,喉结往下重重咽了一咽。 “回答我,叶璟眀。” 太过强势的侵略和压迫感令人窒息,叶璟眀的手紧攥着塌上皱作一团的稠布,瘦白的手背显出隆起的青筋来,暴露他的焦灼不安。 他别过头:“你想问什么?” “从哪里问起为好呢,”唐云峥一口咬在他颈上,“跑来妓院和别人睡了三天三夜,别人叫唤了三个晚上四处夸你本事了得,以及现在……” “服下了让人动情的药物的你……” “都叫我刮目相看。” 叶璟眀闷哼一声:“放,放手!” 他溢出泪来,无暇去辩解唐云峥控诉他的一道道罪状,他细白的颈项朝上高高仰起,像只被凶兽叼入嘴里的濒死的鹤,扑腾着羽毛妄图做最后的无用的挣扎。 唐云峥好像更生气了,牙齿慢慢收紧,湿润的舌头像蛇猩红的芯子,舔过叶璟眀脖子上一寸寸肌肤,这种阴森的潮湿感勾得叶璟眀头皮一阵发麻。 他开始用力挣扎。 “你不回答我,你在反抗我,你想跑吗,你想跑到哪里去?”唐云峥落下一连串话,微微松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试图摆脱他的人,“你甚至都不敢张开眼睛看我一眼。” 他红着一双眼睛:“你就这样对我啊,叶璟眀。” 他的气息明明这样滚烫而急躁,叶璟眀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他本能地觉得羞耻和惭愧,才不敢抬眼直视于他,如今也只敢隔着指缝,偷偷觑他一眼。 唐云峥的表情很难看,眼下浓重的乌青和下巴上结出的青茬,都在述说着他这几日来的疲态和累意。 他往日翠绿明亮的眼瞳里这时装了很多东西,情欲,愤怒,难过,失望,好像什么都有。 他跨坐在叶璟眀身上,钳压着叶璟眀不断挣扎的两只手,叶璟眀明明受制于人,却能轻易看穿唐云峥眼里的脆弱和无力。 他看似这样强大,又其实根本不堪一击。 叶璟眀安静下来,他的神志逐渐清醒和回笼,他轻轻道:“云峥……” 唐云峥的眼睛好像更红了一些。 “我没有和其他人做越矩的事情,我今日打探消息时,误入了一处厢房,里头的人大约是想看我出丑,往酒里加了些东西。” 他想了想,又道:“可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唐云峥不答这个,只是反问:“倘若我今日不在这里,你又该当如何?” “我会……”叶璟眀一想今日发生种种,脸上愈加羞愤,“我会丢人现眼。” 唐云峥冷声道:“你会与其他人睡觉,做刚才的那种事情。” 叶璟眀打断他,着急反驳:“我不会!我只是一下手足无措,我慌了神了,总之那种事情绝无发生的可能!” 他垂下眼:“……我和除你以外的人,没有其他可能。” 唐云峥轻嗤一声,没有说话,叶璟眀腰间一松,全然没了束缚,唐云峥放开了他,捞起地上散落的衣物随意罩上,走下了榻。 “云峥!”叶璟眀不明所以,但看他落寞的背影,只觉得心口发闷,“你去哪里,你不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 第109章 “我……我还有许多话,想和你说说……” “晚些再说吧,我去隔壁开一间房住着,你就待在这里吧。”唐云峥背对着他,话里夹着淡淡的嘲讽,“或者说你想回到原来住的地方,也可以。” “你别说这样的话。”叶璟眀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紧,四下揉捏着,他难受极了,“是我一时不察,喝下别人下了药的酒,倘若那杯酒里有毒,我现在已经死于非命了。” “我已知道错了,日后定不会再犯。” “你知道个屁。” 唐云峥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叶璟眀一下愣住。 “算了。”唐云峥话里透着浓浓的疲惫,“那酒没毒,我见你神志清眀,状况也算不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也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你睡吧。” 他快步离开,头也不回。 气氛一下冷淡下来,只空气里还散着一丝残余的暧昧,叶璟眀坐在榻上,目光呆呆愣愣,好长时间没回过神来。 他拉起皱得不成样子里裳和外裳,重又紧拢在身上,他无力地将头深埋在掌心里,比之方才被下药的羞耻,不知为何,唐云峥的话会令他这样难受。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根本无心睡眠,于是走下床榻,理好了衣着,在房里来来回回踱步。 他想去找唐云峥,又恐唐云峥还在气头上,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桌上有酒,叶璟眀郁闷地一把捞过,突然想起些什么,又仿佛棘手般一下摔开。 铜制雕花的酒樽不慎落在地上,滚了两滚,发出一声声闷响,叶璟眀弯腰去捡。 顺着酒樽,他才发现唐云峥的披风被甩在了地上,他的腰饰,小刀,和一些随身财物,也被一同落在了这里。 叶璟眀突然就想到了去找他的由头,他蹲在地上仔细收拾起来,摸着摸着,指尖碰着了一封厚重的信笺。 叶璟眀本无意去看,偏偏信面上清楚写着,叶璟眀亲启。 唐云峥的字粗犷而散漫,实在称不上好看。 叶璟眀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拆开了它。 上边是唐云峥写给他的话。 “中原也没有这么好,我坐在这里,酒是苦的,菜是冷的,天上月亮总不能圆,怎么看都不是滋味。” “可若是你在身边,一切就不同了。你明明将我的胸膛刨开,连根带肉挖去我的心收入囊中,却又丢弃它,叫它滚进泥里,奄奄一息,我恨死你了。” “我写了这许多,都没有收到回信,也是,中原的马跑得太慢,去朝安城的路途又过分险阻,这不能怪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想你。” 他的字迹很乱,中原和普鲁的文字夹在一块,还写了许多许多,布满好几张纸,多一个字都要溢出来。 叶璟眀眼眶突然一酸。他起身去找他。 唐云峥离得不远,他房里还未着灯,漆黑一片,房门是虚虚掩着的。 叶璟眀轻轻叩门,唤他的名字,但无人回应。 叶璟眀只得跨进门里,闭上门,带出吱呀一阵响动。 里头的人许是听见了动静,冷冷呵斥:“滚出去。” 声音沙哑又冷酷。 “云峥,是我。” 叶璟眀点燃了烛台,轻声走过去,借着昏黄烛色往里瞧了一眼。 他脚步一顿,呆在原地。 唐云峥的身影掩在朦胧的飞舞的纱帐下边,他褪下了半身衣物,裸着精实的后背,两手微颤。 他修长的后颈仰起,雄浑有力的腰背紧紧崩直,整个人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强悍的弓。 他听见叶璟眀的声音,仿佛一怔,微微别过头去。 他薄唇抿作条线,艰涩说道:“你出去,不要看我。” 叶璟眀张目结舌,唐云峥颊上生晕,长睫颤动,一双碧眼欲望深重,化为一口摄人心魄的深潭,眸中又隐隐夹了些羞恼,浓丽的深邃的五官此刻性感得近乎妖异。 像个勾魂的强大妖物。 原来唐云峥动情,是这个样子的。 叶璟眀鬼使神差走上前,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珠。 他烧红了脸,轻轻说道:“我帮你吧。” 唐云峥深深吸了口气,抖着唇道:“你走吧,我不要。” “不情不愿的感情,我不要。” 叶璟眀上前一步,低下身去。 “情愿的。”他怕他听不懂似的,重又说了一遍,“我情愿的。” 第77章 喜欢 …… 一只瘦白的手紧攥着帐幔,手背淡青的筋脉隆起到极致,帐下的人嘴里忍不住溢出声来,断续说了些什么,散乱又破碎,话不成篇,另一只滚烫的大手很快覆盖住了它,慢慢收拢,直到将人彻底吞噬殆尽。 叶璟眀曲起颈,几乎濒死。漫长苦痛中又夹着不可言说的羞耻的欢愉,情潮里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过来,叫他无从招架,丢盔弃甲。 来人气势汹汹,夹着一丝恨与欲,不叫他好过,昏昏沉沉中他觉得有些委屈,鼻腔里轻轻发出难过的哼声,他的眼睛也许湿了,唐云峥静了一下,嘴唇覆上他的眉眼,姿态温柔又虔诚。 “我错了。”唐云峥说。 他错在哪里啊?叶璟眀迷迷糊糊地想,他想不太明白,但唐云峥应当已经不怪他了。 他感觉不到恨了,欲却还在,更多的还是爱意,绵绵不绝,生生不息,一阵又一阵得,直到完全吞没掉他。 第110章 唐云峥哄他说了好多难以启齿的话,他好像被架在火上翻来覆去煎烤,虽像是被胁迫的,他扪心自问,说出来的倒也全是真话。 “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是。” “怎么个心甘情愿法?” “……任由处置。” 唐云峥低低哼笑:“这可不像情愿的样子啊。” 叶璟眀鼻头委屈地一红:“不要戏弄我了。” 唐云峥嘴唇贴上去,与他长久地接吻。 “你喜欢我吗?” “……” “你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吗?” “……” “算了,不怪你,大概是我的心还太急。” 叶璟眀抬起手,摸了摸他碧绿深邃的眼睛:“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他掌住唐云峥的后颈,将他拉向自己。 叶璟眀:“我对你的心情,和你对我的,大抵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怎么来界定这种关系,夫妻吗,可是,可是谁是夫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 叶璟眀眼里沾着迷蒙的水光,他两手被唐云峥掌着,眼尾逼出冶艳的红色:“我不想看你生气,不想心里难受,不想再也见不到你,我好像……好像也喜欢你。” “是真的,像你喜欢我一样,那种喜欢……云峥,啊……唐云峥!” 唐云峥双目通红,他声音沙哑得可怕。 他露出锋利的犬齿:“是你纵容我的。” 叶璟眀终于盼来了天眀。 唐云峥趴在他肩上,小狗一样舔咬着他惨不忍睹的脖子,像安慰又像标记领地,嘴里絮絮不休:“再说一次,璟眀,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嘛。” 叶璟眀一身骨头仿佛要散了架,昨夜几度喊停,对方面上温温柔柔,手上是怎么都不肯罢休。 以致他如今对唐云峥实在没什么好气:“让我下去。” 唐云峥钳着他,唇上热气撒在他细白的红迹斑驳的颈上,勾得他一阵战栗。 唐云峥浓密的头发蹭着他,叫他耳根发痒:“再睡一会儿好不好,我绝不再做什么。” 叶璟眀实在拗不过他,主要是浑身乏力,没法反抗,他翻身瘫软在塌上,闷头想睡个回笼觉。 唐云峥圈着他,捏一捏他的手背,他的腰,好像喜得珍宝的恶龙,哪里都爱不释手。 叶璟眀忍无可忍:“你再这样就滚下去。” 唐云峥应了一声,老实了一小会儿,很快又开始四处点火。 叶璟眀火了:“唐云峥!你不睡觉你在闹什么!” 唐云峥“嗳”了一声,委屈地拱了拱他:“我好像在做梦,我不敢撒手,我怕我松一些你就跑了。” 叶璟眀瞪着他,四目相对,唐云峥眼睛湿漉漉的,又可怜又无辜,叶璟眀想了想,将自己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 叶璟眀困倦闭上眼,瓮声瓮气说道:“好了,睡觉。” 唐云峥抱着他,志得意满地笑了。 叶璟眀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桌上备了饭菜,他揉了揉腰,赤脚下了塌,粗略扫过一眼,桌上的菜品应是出自唐云峥的手。 一晃仿佛又回了禹城那些日子,叶璟眀有些恍惚,就见唐云峥闪进门来,手里端了一锅浓香的白玉鲫鱼汤。 唐云峥见他醒来,眼神亮了一亮:“这么早就醒啦,璟眀快来趁热吃!” 他说罢要去扶他,叶璟眀步履不稳,属实有些晃荡,一想昨夜种种,又自觉羞耻,躲过一些去。 叶璟眀小心翼翼地落了座,脊椎骨下仍是一阵酸疼,他咬牙忍了,面上不显。 他不动声色地竖起筷子:“又不是自己家里,何必劳你亲自动手做菜。” 唐云峥心情很好,两手撑着下巴笑眯眯看他:“你肯定吃不惯外头的菜,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那么长了,总得换回家里的口味啊,再说,外头的厨子哪里有我的手艺好。” 他笃定又骄傲,叶璟眀点头,随手给他舀了碗汤:“没人能比你手艺好,我这些天也很想你做的菜,就是怕你连日奔波太辛苦。” 唐云峥眯起眼:“只是想我做的菜吗。” 叶璟眀有些不好意思,眼里眸光羞赧地闪了闪,但还是顺从心意道:“……也想你。” 唐云峥乐得起身便要来亲他。 光天化日,叶璟眀面皮还是薄了些,低头躲开,筷头轻碰一下碗沿:“先吃饭。” 唐云峥:“吃完再亲?” 叶璟眀一筷子敲上他的额头:“你脑袋里能装点别的吗。” 唐云峥理直气壮:“不能,脑子里全是你了,心里也是,你搞得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要负责吧。” 叶璟眀连连灌下两碗汤,羞得不敢再接话。 用完了饭,叶璟眀不敢再室内太过停留,唐云峥的眼珠直盯着他,稍有不慎便要将他往塌上带,叶璟眀实在招架不住。 最后是唐云峥退了一步,拥着他到檐下去晒太阳。 昨夜下了场雪,雪已停了,阶上积雪未化,恩客和花娘在上头留下仓促的深浅不一的痕迹。 思归楼人来人往,永远都热闹,永远都薄幸,兴之所起,情不由衷。 叶璟眀窝在唐云峥的披风里,晒着午后的太阳,他有些倦懒,张嘴打了个哈欠,楼里各色的人投来打量的目光,他也不以为意。 他根本不需要担心,唐云峥的怀抱永远热烈,永远真诚,他们在这里这样格格不入,又这样独一无二。 第111章 叶璟眀突然想起,萧仲文说唐云峥是个祸事,其实非也,他们能相遇,是他的幸运。 唐云峥下巴抵在他肩上,牢牢环抱着他,很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叶璟眀一无所觉。 唐云峥嘴唇贴着他耳根,冷不丁道:“你昨晚不是问,我们这算不算夫妻吗,如果是夫妻,那谁是夫呢,我现在回答你啊。” 叶璟眀面上一红:“你不说也可以,我其实,如今也不太在意这些。” “没有拜堂成亲,哪里叫夫妻呢。” 叶璟眀垂下眼,“哦”了一声。 “但是我很便宜的,我不在乎中原的繁文缛节,我不要明媒正娶,不要八抬大轿,我只图你一个人,一颗心,我就乖乖进门啦。”唐云峥眉眼弯弯,滚烫的气息落进叶璟眀耳朵眼里,“你会要我吗,小郎君?” 第78章 相吻 他声线缠绵,无比蛊惑,叶璟明耳根连着后颈一阵酥麻,他恍惚想起,前两日桃娘仿佛也是这么喊他的。 如今两声“郎君”入了耳,竟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叶璟明迷糊地“嗯”了一声,说要的,要你,说完方才后知后觉一惊,这人怕是要翻旧账了。 唐云峥果不其然收紧了手,啄吻着他的耳垂:“我叫唤得好听,还是她叫唤得好听,嗯?小郎君?” 叶璟明心里叫苦:“我当真只是为了探案才宿在那姑娘房中,她房中有和姜红柳一模一样的信物,我判断她与姜荼姜靡的娘亲有所关联,才故意留宿不走,我和她绝无发生任何不清不楚的事情。” 他无奈:“我昨夜已再三和你解释过了,你要实在不信,我……我也无其他对证,只得起下毒誓,如有一句谎话,便叫我天打雷劈,五雷轰顶罢……” 唐云峥皱了皱眉,张嘴咬了他一记。 叶璟明倒抽一口冷气,捂着伤痕累累的脖子斥他一句:“你属狗的吗?” “唔。”唐云峥不置可否,“以后别随便发这种毒誓,我怎会不知道你没有。” “我昨夜一探……”他两手圈着他,往腰下/you走一些,戏谑笑了笑,“很精神呢。” “唐云峥!”虽是烟花之地,叶璟明并没有叫人围观自己打情卖俏的勇气,他压下嗓子,有些羞恼,“不、不许提了。” “我就是气不过,再怎么查案,哪有孤男寡女宿在一起的,你都没有想过我。”唐云峥喃喃,眼底透露出一丝杀意,“我真生气,那女子太过孟浪,竟敢凭空造谣,四处宣扬你本事了得?” “就算本事了得,也该是我日后亲身教出来的,干她什么事?” 唐云峥咬牙切齿,周围人好奇瞥过目光来,叶璟明听他说得越发离谱,转身急忙捂住他的嘴:“你别说了,别说了。” 唐云峥垂下眼,目光温柔,他将人搂在怀里,唇角扬得老高,无声地笑。 叶璟明裹在他密实的披风里,眼前一片漆黑,不能视物了,他面上躁意才散去一些。 他性情坦荡,他既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并不羞于承认自己与普鲁男子相爱,只是对方感情太过热烈,又太外露,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 许久,他点了点唐云峥胸口,小声与他商议:“有些话回房里说好不好啊,我还有事与你相商。” 他少有这样的柔软顺从,唐云峥哪里有不依的。 但他偏要兴致勃勃嘴贱一句:“好啊,我正好也有事与你商量,我昨夜观察一夜了,有种招式你最得趣了,我们能不能……” 他胸口很快挨了一掌,叶璟明推开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滚进来说正事。” 唐云峥挠了挠头,尾随他回房,叶璟明闭上房门,与他相对而坐。 时值隆冬了,朝安城地处北上,较禹城冷上一些,叶璟明挑了挑火笼里的银丝炭,金红火苗一蹿,屋内气息骤暖。 叶璟明呵出口白气,抬手给他倒了杯热茶:“云峥,我昨夜一直未问你,你为何会及时出现在这里,你安排了人手跟踪我?” 唐云峥张口要答,叶璟明敲了敲杯沿:“想清楚再答,不许骗我。” 唐云峥捏着他细长的指尖,放在掌心上戏玩,道:“我自然要派人跟着你了,我虽不能跟来,又怎能放心你一个人进妓院?若我不派人暗中传信,怕是险些酿成大祸。” 他哼一声,瞥一眼叶璟明:“这你不许怪我。” 叶璟明叹口气:“我不怪你,是我行走江湖阅历太浅,险些栽在一杯酒身上,况且还未探到什么可靠的消息……这些暂且压下不论,你在禹城那边可有觅得孙闻斐的行踪?” 唐云峥犹豫一下:“我找到了孙闻斐,且重伤了他,在他嘴里套出了一些话来。” 叶璟明眸光骤然大亮,大喜过望:“那你早该告诉我!” 唐云峥一双浓眉蹙紧:“我那日着急前来找你,本想将这事作为你回禹城后的惊喜再告知你,他是杀是剐,交由你处置,只是……” “只是我今早收到刘五的信报,孙闻斐已经逃跑,我实在想不明白,若非刘五私自放跑他,那地方这样隐蔽,我安排这样周全,他重伤形同废人,实在没有理由能跑,也不可能留下刘五一个活口,可若是刘五放跑的他,就更加没有理由给我报信,何况我已经以刘五亲眷相要挟,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第112章 他敲一敲额角,沉声道:“我总感到这事透着一丝诡异,一时竟也推敲不出来结果,但回头想再抓获孙闻斐,就有了些难度,是我不察,这刘五委实不靠谱,早知该一起绑了孙闻斐来,叫你原地处置!” 叶璟明心情骤起骤落,虽有些失望,但安慰他道:“他是中原第一剑客,你能抓捕并重伤他,可见你本事非同一般,这已经足够了,被他跑了也不是你的过错,百密总有一疏,你可有从他嘴里打探出一些什么吗?” “璟明。”唐云峥想了想,抬头看他一眼,“我问到的话,倘若属实,也许会了却你心底一桩心事,但也可能叫你这一路的功夫打了水漂。” 叶璟明觉得有些不妙:“你直说就是。” “人在命悬一线的时候,多数是不会骗人的,况且是经我亲自问的话,他说的大概是真的。”他将从孙闻斐嘴里套出的话一一道来,从六王爷指使姜荼姜靡作案,窃取婴孩心肝,到姜荼姜靡坐实罪名,被投入狱,和叶璟明被下套牵连被害的事一并串联,事情从头到尾,就清晰明朗起来。 叶璟明怅然若失,他往身后重重一靠:“姜荼姜靡,原来当真、当真是个恶人吗?” 唐云峥并没嘲弄他心性天真,只是道:“我仔细分析了一遍,孙闻斐也向我直言,其实无论姜荼姜靡是否是罪有应得,你就算拿得证据,一直告上皇榜,都不会有结果,也不会扳倒得了剑盟。” 叶璟明目光有些虚浮:“是吗。” “至少这件事上,你拿剑盟没有办法。”还不如杀光了的痛快,唐云峥想想,将这话按下,继续道,“你告皇榜,主审的是你们的中原皇帝,但这事始作俑者就是皇亲国戚,他已被你们中原皇帝亲自定罪,这案子已成定局,不会再被翻案。” “只是这案子牵扯到你,多了你这一个受害者,是孙闻斐做局陷害,剑盟把孙闻斐献出来,很容易就能摘除关系,”唐云峥担忧地握住他的手,转而狠戾道,“不若你与我一同杀回去,且看我如何再次重创那小人,将他提来给你杀了助兴,可好?” 叶璟明许久才回过神,他怔仲道:“我无碍,你别担心我。” 他抽出手来:“如果此案案犯都已落网,姜荼姜靡也不无辜,那枉死的婴孩和家属也算大仇得报,只是我,还是我,错手放了他们,又害三条人命……” 他神色低落,眼底浮动着难言的痛苦,唐云峥心头一疼:“那三个婴儿不是姜荼姜靡杀的,孙闻斐要害你,你当初一脚踩进了这局,那三个婴儿就已经必死了,那三条人命是为动摇你的心智,被剑盟中人着手残害的,动手的几个县丞和主簿,我已替你杀了。” “你明白吗,”唐云峥握着他的肩,“你如果始终被这三条人命困囿心智,你永远会被人拿捏七寸,你永远斗不过孙闻斐。” 叶璟明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我在思归楼里打探月余,也非是一无所获,我晚点去会一会桃娘和她口中的红狐,打探一下姜荼姜靡的出身和为人,看看他们的口径,是否能与孙闻斐的完全对上。” “你何必逞强。”唐云峥忍不住弯身亲一亲他,“啊,我倒是恨不得把你立马抓回去,重商对策重创剑盟也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也好,我都乐意奉陪,唯独不想把你留在这里。” “烟花之地,有什么好留的。”他鼻子里闷闷哼出声来,“我看那些个中原女人,一双贼眼总往你身上瞟,我迟早有一天得把你藏起来,不叫她们看见。” “说得什么傻话。”叶璟明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一下,“我生得这个样子,哪个眼神不好的姑娘才看得上我啊。” 他一摸下巴,才发觉面孔上那副伪装早早蹭掉了。 唐云峥目不转睛看着他,笑吟吟道:“我呀我呀。” “但我眼神可好使了,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慧眼识珠,我早早就挑中你了,比她们都早一步,如今可不许有哪个不长眼的再来沾边。” 叶璟明眼眸微弯:“傻子,只有你了。” 唐云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叶璟明两手圈着他的后颈,低下身,与他鼻梁相撞。 唐云峥目光一瞬不瞬:“不止有我,但以后只能是我。” 他仰起头,将叶璟明欲言又止的话和微张的唇瓣一齐含进嘴里,叶璟明肩头一瑟,闭上了眼,长睫动情地颤动,与他亲密又热切地相吻。 第79章 出头 桃娘近来的日子过得无比惬意,她平日也无甚事干,大冬天的穿了件石榴红的扣身短袄,里头的珠白汗衣堪堪拉到胸前,一手晃着小扇,一手弄着珠钗,一步一荡,但凡路上遇着个人,都要听她将这几日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上一遍。 楼里人人都知道有位深藏不露的江湖侠客一掷千金买了她一夜。 桃娘今日又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凳上,与楼里姐妹们一道吃茶。说是一道,人家压根没请她,她脸皮厚,一屁股落了坐,先捻了两块云片糕进嘴,又说点心齁嗓子,连灌下三杯小种红茶,旁的花娘直怪她粗野,她也不在乎,呸出一口茶渣,张口又要讲她的故事。 花娘们翻个白眼,嘘声一片,都道耳朵起了老茧了。 桃娘翘起指头,对着她们鼻子指了一圈:“你们就是嫉妒呗。” 第113章 花娘纷纷鄙夷,小人得势啊,小人得势。 身后响起一道冷飕飕的声音:“嫉妒什么?” 桃娘惊住,脸色一僵,她对来人显然是熟识的。别的花娘脸色也不好看,一齐退后开来,都有些畏惧的意思。 桃娘僵硬转过头:“哟,金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这位金爷算是楼里的常客了,他身材魁梧,一脸横肉,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他在道上有些名气,黑白两路都吃得开,平日里出手也阔绰,但楼里的花娘瞧见他只有躲远的份儿。 因他恶名在外,重色重欲,平日里嗜好虐待床伴,从他塌上下来的女子,没有不躺上十天半月的,据说也死过一个两个,被上头给压下来了。 花娘往日也不敢沾染他,桃娘今日被他逮着了,暗暗叫苦,捂着肚子道月事来了,疼得慌,欠一欠身便着急开溜。 金爷冷哼两声,长臂一伸,就将她捞了回来。 他重重捏一把她的柳腰:“我见你在这儿露个胸脯谈笑风生好一会儿了,可不像是不舒服的样子,你敢骗我?” 他一伸爪便在她腰上落下了伤,桃娘被他捏得银牙紧咬,她白了脸,面上还要哄着他说:“奴家哪敢骗您呐,奴家今日属实是身子不适,伺候不了您了,金爷高抬贵手,再移步到别处看看?” 金爷钳制住她,长长嗅一口她鬓上花簪的香,狞笑道:“你身子好不好,随我回房叫我mo/一把便知道了,再说,桃娘,我当日花的银子,足够shui/ni/三次了,哪有拿了钱却不认账的道理。” 桃娘在他身上吃过瘪,因她人缘不好,无人告诉她金爷的险恶,她那日见钱眼开便扑上去,一夜过后,险些把命搭在了chuang/上。 但买她三夜,这实属无稽之谈,金爷蛮横无理,她也不敢顶嘴,只好讨饶道:“不瞒爷说,我屋内今日还有其他男人,他早早买下了我,奴家福薄,一个人实在伺候不了两位爷。” 她这一提,金爷更强横了,他不觉得能买下桃娘这等货色的恩客能有多少能耐,他胜负欲一起,今日还就非桃娘不可。 “那就把他扫地出门,先伺候好我。”他勒令道,拧了一把桃娘躲闪的臀,“带我去你房里,我倒要看看谁敢同我抢一个女人?” 桃娘哀叫一声,四周无人敢上前替她出头,这次到底是躲不过去了,她被金爷半扯半抱,一路推搡进房里。 金爷一路沾着便宜,急色地将她往屋里攘,房门刚一闭上,便将她狠狠惯在门板上,上嘴就啃。 桃娘疼得面色发白,隔着他的肩怯怯叫了一声:“停,停一下,金爷,我实在不想做,我不想啊……” “金爷,金爷,还有人在。” 身后的两人被他们突然的动静惊了一下,相视一眼,面面相觑。 叶璟明和唐云峥坐在屋内,本是在等桃娘回来,问她些话,期间唐云峥还有些吃味地在同他拌嘴,结果金爷和桃娘就这么闭眼推搡着闯进来了。 金爷置若罔闻,粗暴地扒开她衣裳,喘着粗气道:“有什么人,有你的男人!” 桃娘眼睁睁看着身前一柄飞旋的剑鞘天降,吓得一下闭上了眼,剑鞘一把打开了金爷作乱的手。 金爷右手登时发麻,他气急败坏丢开桃娘,暴怒地转身。 剑鞘在半空旋了一旋,稳稳回到叶璟明手上。 叶璟明冷目一挑:“她说她不愿意,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金爷抬头,愣了一下,目光打量二人一圈,最后落在滑倒在地的桃娘身上:“你还真有本事啊,屋里藏了两个男人?” 桃娘也不知房里怎会多出一个人来,她噙着一双泪眼,看着房里这个普鲁男子,不论相貌或气场,他看起来都非凡俗之辈。 金爷自然也有所察觉,他话是对叶璟明说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唐云峥:“一个下贱东西罢了,我管她愿不愿意的,我又不是没给钱,万人骑的女人,也敢开口提条件了?能伺候得了两位客人,那是她的福气。” 桃娘自知低下,闻言仍不免耻辱地往后缩了又缩,不敢去看身前几人。 金爷是会看人的,他话里辱了桃娘一嘴,又抬了叶璟明二人的身价,但叶璟明显然不吃这套。 他对他反感至极:“青楼女子就不能有自己的气性和选择吗?你粗蛮无理,不拿人当人看,又想强占人家,一逞兽欲,你大不如楼里这些花娘,岂敢一口一个下贱!” 他不吃敬酒,言辞锋利,金爷面上挂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你是哪门哪派,哪个道上的,也敢拿我和这种下贱的妓子相提比伦?娼妓就是娼妓,只配给人踩着头践踏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叫你走不出这思归楼!” 叶璟明听得怒从心起,手边狼吟被牵动得一颤。 他不欲动手打人,强自按下怒意:“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给桃娘道歉,然后滚出这里!” 他说罢,起身去扶战战栗栗的桃娘,金爷早按耐不住,趁他近前,挥出腰间的短刀朝他劈头砍下。 金爷:“我给她道歉,你们是什么东西,给你一点颜色,就敢在我面前造次,你且看你出不出得去这门!” 叶璟明皱眉,移步躲开,他挥掌向前,要拿他七寸。 唐云峥出手快他一步,抽出叶璟明的狼吟,剑未至,剑光先至,一举挑开了砍下来的短刀,狼吟锋利无比,吹发可断,剑气直将金爷的胳膊割出血痕来。 第114章 他在后方看了这半会,早就不满叶璟明为桃娘出头了,于是这气直接撒在了金爷的身上,他想了想,仗剑一顶,剑锋划破金爷的半张脸,金爷倏然一闭眼,从歡骨到眉头,留下了一道深长的血口。 他睨金爷一眼:“我瞧你这话说得也挺没脸没皮的,那这张脸不要也罢,这么一看,倒还顺眼一些。” 金爷后知后觉捂着面颊,疼得叫出声来,他两眼一红,气急攻心,挥刀便朝他冲过来。 唐云峥与他过了十招都不到,浑厚的内力灌满狼吟满身,直接将他手里的短刀齐齐斩断。 金爷看着手里一截碎铁,猝不及防地低头,唐云峥飞身一踢,再接一脚,他双膝一阵剧痛,转眼便与断刀一齐跪倒在地上。 唐云峥是第一次使用狼吟,身手如此流畅优美,叶璟明在旁看了片刻,心痒起来,心说下次定要与他尽情酣战一番。 唐云峥抓起金爷的领子扔到桃娘面前,淡淡说道:“照他的意思,给她道歉,然后赶紧滚。” 金爷知道碰上个硬茬,他使了全力,对方却完全游刃有余,未消的杀意悬在头顶,他哪还硬气得起来。 他一脸是血,狼狈地抬头看着桃娘,桃娘惧怕地往叶璟明身后躲了躲。 唐云峥本来就没有多少耐性,他将金爷踹倒在地,一脚踩在他的头上。 他懒懒道:“不会说话?那就磕头吧。” 桃娘闻言慌忙摇头,叶璟明轻声对她道:“你别怕。” 金爷屈辱得往地上深深磕了三个响头,叶璟明冷声说道:“道歉!” 金爷一咬牙:“对不起姑奶奶,对不起姑奶奶,对不起姑奶奶……” 叶璟明勾了勾唇,桃娘拉了拉他的袖口,小声说够了。 她碰上叶璟明的一瞬,那个持剑的普鲁男人回头锐利扫过一眼,桃娘蓦得惊住。 只威慑的一眼,便叫她如坠冰窟,她心里哀叫,今日是犯了什么霉星。 她讷讷不敢再动。 桃娘不再计较,叶璟明将金爷赶出了门去,临走时道,自己与桃娘是姐弟关系,倘使金爷日后敢来报复寻仇,找桃娘的麻烦,便要打落他一颗牙去。 金爷嘴上答应,脚底抹油,忙不迭逃走。桃娘神情恍惚,只道金爷今日栽了跟头,日后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叶璟明安慰她,他若还敢欺负你,你用红隼传信与我就是了,我教你用,我必前来与你解围。 唐云峥在旁听着,脸色微沉,别过头轻哼一声:“红隼是这样用的吗?” 叶璟明晓得他又醋上了,在袖下轻轻勾了勾他的指头:“锄强扶弱,总归是一桩好事情。” 唐云峥一把反握住他,握了就不放:“用了我的鹰,可就得答应我一件事了。” 叶璟明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晚些再说。” 这些个小动作全落在桃娘眼里,她又打量二人一眼,丝毫没了平日里的轻挑。 她怯怯问叶璟明:“这位是?” 叶璟明方才张嘴,唐云峥指尖在他掌心里重重刮了一下。 叶璟明有些为难,片刻红着脸道:“他是我的,我的……那位心上人。” 第80章 兄妹 桃娘眼中惊诧一闪而过,目光落在叶璟明缠满绷带的颈上,心下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数你小子玩得花。 面上还得着急恭维一句:“二位看上去真是般配呀。” 叶璟明神色微妙,唐云峥倒显得比较受用,瞧了她一眼:“你叫桃娘?” 他眼尾还落了方才惩治金爷时溅上的血,这时笑问一句,眸光森然。 桃娘一阵心悸,她混迹欢场多年,哪能不知是被人家正主记恨上了,忙欠身称是。 唐云峥果不其然是要摆她一道的:“你说得对,我和他不久便会离开,方才那杂碎若再来寻事,哪怕红隼日行千里,他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前来见你。” 他想了想,接上一句:“何况我也不许。” 桃娘赶紧说再不敢劳动二位,叶璟明不满,开口要驳,唐云峥打断了他。 唐云峥:“你最好就是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 桃娘与叶璟明都一阵吃惊,唐云峥继而道:“他手段残忍,如果不死,就一定会前来报复,还是说在这里有人能保得住你?” 桃娘低头:“没有人,奴家已是残花败柳身,老鸨不会为了得罪金爷而留下我,他若来寻仇,我必然落个惨死的下场。” 叶璟明眉头紧锁,他不知自己贸然出手,竟会惹出这样的结果。 “我其实并不在意你是什么下场。”唐云峥口气凉薄,叶璟明斥他一句“云峥”!他转口道,“但家里这位在意,因此没有办法,我会将你赎出思归楼,打点好你的去处,你日后隐姓埋名,别再回来,自然也没人能找你的麻烦。” 桃娘有些不可置信,回过神后,一下跪在地上磕头谢他。 叶璟明忙将她扶起身来,唐云峥扫过一眼,心里很是不悦。 他面上不显,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神情似笑非笑。 “我既解了你的围,又免了你的后顾之忧,保你后半生无忧无虑,你能拿什么来感激我?” 桃娘倒也被问住了,她一身的风月本领,总不能用在两位断袖的身上,她咬紧牙连连叩首:“桃娘自当给二位当牛做马,日后二位就是桃娘的主子,桃娘端茶倒水,任听使唤。” 第115章 “不需要,你既不能杀人,也过了以美色诱人的年纪,在我这里你没有任何价值。”唐云峥审视她片刻,有些挑剔,“我不可能为了一件不合格的商品,去花费大量的财物和精力。” 照他以往挑选杀手的眼光看,桃娘确实是极差劲的苗子,他不免埋汰一句。 叶璟明看他一眼,大约知道了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我们不会言而无信的,桃娘。” 桃娘被他们一番话说得惶惑无比:“我能为二位做些什么,只要能救我出水火,桃娘莫敢不从的。” 唐云峥“啧”了声,揽过叶璟明的肩膀:“你想问什么,现在问吧。” 叶璟明拿出了姜红柳的信物:“桃娘,你可识得这枝发簪的主人?” 一个时辰后,二人在檐下对饮。 姜荼姜靡的出身起底得彻底,是寻常青楼妓子爱上赶考书生的戏码,姜红柳怀上兄妹二人后,便日日盼望书生高中来寻她,她本是楼里有名的花魁,打死不肯落胎,落下被楼里众人嫌弃和唾骂的下场,她积郁成疾,姜荼兄妹在胎里落下病根,姜荼因此生来便带残缺。 她最后也没能等来她的书生,她势单力薄,仍力保兄妹二人在楼里长大,兄妹自幼受尽冷眼,哥哥发育得更是十分畸形,姜红柳在他二人十六岁时完全没有了接客的能力,被老鸨生生打死后,姜荼的心态逐渐疯癫扭曲。 他畸形的身体,又可怜又讨嫌,也因借此残缺的优势,在楼里做了许多恶事,姜靡想过阻止他,最终却拗不过,一齐沦为帮凶。 桃娘提道:“他二人本就恶贯满盈,老鸨本想将他二人一并打死,红狐力保下他们,说是留着日后会有所用,不久后果然就犯案了,官府后来也不查红狐,像上头有人故意隐瞒这桩事似的。” “姜荼姜靡被定了罪,死得很快,我不知道红狐是如何指使得动他们的,但死去的婴儿的娘亲,我从前打听了一下,倒是能找出些相似之处——” “都是上岸了或是没上岸的妓女,姜荼心里也许认为,从妓女腹中出生的孩子,命里就是不幸的,还不如从开始,就由他掐断这种不幸。” 叶璟明脑子里回想着桃娘的话,姜荼姜靡的一生,就在这短短几句里了,世态炎凉或造化弄人,都由得后人说道。 他抿了口酒,有些感慨,又不知从何说起。 唐云峥倚在水槛上,两条长腿交叠,掰碎手里的点心喂池子里的锦鲤玩儿,楼里四处积炭,气候常年温煦如春,池子竟也没有冻上,几尾胖鱼吃得走不动道。 唐云峥收回眼,见叶璟明仍心神不定,随手捻了块红豆甜糕敲在他身前,叶璟明下意识接过。 唐云峥笑眯眯道:“鱼都爱吃,你不爱吃吗?” 叶璟明轻轻放下:“没有胃口。” 唐云峥:“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想姜荼姜靡的事……”他脱口道,又觉失言,“不吃了,不必麻烦。” 唐云峥懒懒往栏杆上靠去,长臂一张:“这么魂不守舍的,过来,我抱抱你。” 叶璟明犹豫一下,见左右没人,便起身坐在他怀里。 唐云峥收拢手臂,把人抱在自己怀里: “良辰苦短,不陪我做些有意义的事,尽想别人过去那些破事做什么,我不好看吗,怎不多看看我?” 他掰过叶璟明的下颚,迫他转过眼来,叶璟明瞥他,起了心思逗一逗他。 就故意道:“我看看,这也不好看啊。” 唐云峥气鼓鼓的:“你再看看,不行,你眼睛一定是坏了,你还是上手吧,这里,还有这里,好不好看,满不满意?” 叶璟明躲开他的钳制,一只手沿着他胸膛往下,按住他劲韧的腰肢,斥说道:“光天化日,不许造次。” 唐云峥掐住他腕子,将他放倒在长椅上:“摸了我三下,就要赔我三斤猪肉钱,不行的话,rou/chang也可。” 叶璟明被他逗得直笑:“给你十斤猪肉钱,自己玩儿去。” 唐云峥将他按着狠亲了一口:“不行了,涨价了,还是rou/chang吧。” 叶璟明挑起眉,反制住他的胳膊,小腿曲起,钳住他的腿,要甩开他,两人滚下地来,缠斗了一会儿。 叶璟明鼻尖上沁着细汗,将他一把压制在shen/下,挑起他下巴来:“你行不行啊。” 唐云峥眯起眼,沉下声道:“你要是喜欢在这里,我可就不与你客气了,一会儿别又中途喊停。” 叶璟明红着脸嚅一句“好不要脸”,松了力道,起身要走,唐云峥用力一扯,他肩上本就松垮的外袍拉扯下来,露出光洁的肩头。 肌肤上斑斑驳驳,像雪地里开出红梅来,叶璟明低头看一眼,自觉不堪入目。 叶璟明拢紧了衣服,红着脸斥说,真是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唐云峥坐在地上直起身来,懒懒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去哪儿呢?” 叶璟明:“找红狐,有他的消息了。” “他既与高官勾结,当初那案子全身而退,说不定与剑盟有所牵连,我且去探一探他。” 作者有话说: 一堆拼音,愁人 第81章 红狐 十位女子一字排开,款款落座,怀中各捧萧、笛、瑟、琴、笙、鼓,各式乐器,屋子中央纱衣蔽体的女人比了个手势,姑娘们逐一演奏起来,无不精妙动听。 第116章 纱衣的女人手中持一根软鞭,从不闲着,但凡演奏途中仪态不佳的,必要遭她鞭笞,鞭子一端抽在女子玉白肌肤上,手中所奏却不可乱。 “你看那鞭子抽人身上,只留一道红痕,遭他一鞭的人却疼得眉心直落冷汗,那鞭子是特制的,她们所受怕是锥心之疼。” 叶璟明蹲在房梁上窥视,看得仔细,唐云峥倒是想将他眼睛捂起来。 他想想便上手了:“你总看女人的胸做什么?” 叶璟明躲开他:“那他抽在胸口上啊。” 唐云峥:“那也不许看。” 叶璟明眼前一黑,忙扯下他,一口咬在他虎口上,恼道:“你别闹我,早知道不叫你跟来了。” 唐云峥斜眼:“你再咬,再咬把你抱回去了。” 叶璟明郁闷不已,松了牙齿,压着声道:“你再同我吵架,下面那个男人就要发现了。” 持鞭的人是个男人,二人早发觉了,他骨架粗大,胯骨要较寻常女子小上许多,再柔媚的纱衣也裹不住他粗壮的四肢和凸起的喉结。 他应是传言里的红狐,调教和供奉女子给各地名流富贾的老鸨,本名谢晋玄。 底下九个姑娘突然退了开去,倒不是谢晋玄发现了窥探的二人,是吹笛的姑娘受不住他的鞭笞,一下错了音了,他又一鞭子过去,姑娘心下惶恐,越是曲不成调,谢晋玄两眼一瞪,遣散了众人,要单独训诫她一番。 谢晋玄一手劈下,鞭子柳条般抽在她背上,姑娘身子羸弱了些,再吃不住这一鞭子,笛子失手脱落,更是惊慌无比,一下跪在地上求他饶恕。 谢晋玄眯起眼:“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去伺候周盟主,下月你便要送过去了,你知道的,小鹂,我手里从不留没用的人。” 小鹂年纪最轻,她被卖进来也有些年头,还是完璧之身,她是知道红狐的手段的,如今屡屡犯错,红狐又说这话,她此次怕是性命攸关。 她便磕头向他讨扰,谢晋玄见怪不怪,看样子并不打算饶她,他拿软布慢条斯理拭了拭手里软鞭,再起手时,换了一头,鞭子的风声和力道,一齐变了。 他再打在小鹂身上时,小鹂的身子便见血了,不到五鞭,背部被抽至皮开肉绽,鲜血从衣料中渗出,缓缓氤氲成片。 小鹂疼得抱着胳膊在地上打滚,谢晋玄拿起室内浇炭的冷水,兜头泼在她身上。 他打了半天,气喘吁吁,还有些脾气:“你这不受教的东西,枉我平日里一番苦心,我是留不得你了,你是被我打死,还是我喊外头那些龟公们来,以后随了他们,你选吧。” 小鹂疼得一时答不上话来,他气不过,翘起指头来,嗓音尖利:“小蹄子,你可听懂了?” 两条路都是必死的,小鹂只得滚到他脚边,抱着他的腿,哀求他饶恕自己一命。 谢晋玄嫌她又是泥又是血,还敢上来沾边,气不打一处来,手中的软鞭挥得更用力。 他赤着脚,十根脚趾头上都淬了金红的粉,他一脚将小鹂踹离老远:“哎呀呀,你还敢碰我?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小鹂昏了头了,一下想不起是犯了他的忌讳,被抽得在地上蜷成一团,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小。 “她要被打死了,还不停手!”叶璟明在上头看得怒火中烧,“一个男人,敢这么打一个女子!枉为人了!” 唐云峥来不及拦他,他纵身一跃,赤手空拳便直向屋子中央的谢晋玄扑去,两人一齐在地上滚了两滚,叶璟明掐着他的脖子,牢牢压在他身上,挥拳便揍。 叶璟明没用上什么技巧,倒有些泄愤的意思,拳风里带了十足的内力,狠狠朝他身上招呼。 他招式落下,拳拳到肉:“你看不见吗,她要被你打死了,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 谢晋玄猝不及防,也不知从哪天降的煞星,兜头就梆梆给了他两拳,他来不及尖叫,只晓得捂脸挣扎道:“你敢打我的脸,敢打我的脸!” 唐云峥也落了地,他看一眼门外,掩紧了门,上前将叶璟明拉开。 自家媳妇衣裳不整地骑在衣不蔽体的陌生男子身上,瞧在眼里总不那么舒服。 他往谢晋玄嘴里塞了一团碎布,随手拿过地上的软鞭,一鞭子抽在他身上,谢晋玄嗷嗷叫唤起来,叫声却被堵在嗓子眼里。 他身份一下调换,受了方才施加在小鹂身上的苦,唐云峥又一鞭子过去,他身上本就轻薄若无的纱衣完全绽裂开来,黢黑的粗大的臂膀上留下道道血痕。 他在地上吃疼地打滚,滚着滚着,脚趾突然蜷起,嘴里哼唧两声,两颊泛晕,眼眸雾蒙蒙地看向唐云峥,调儿都变了。 唐云峥皱眉,觉得有些恶心,遂停手扔了鞭子,对叶璟明道:“你下次绝对不许来这种地方了,事多,人也怪。” 叶璟明只觉揍得不解气,他弯腰想捡那只鞭子,恨不能在谢晋玄身上再抽上几鞭,唐云峥拦着不许他碰。 事已至此,若不能杀了红狐灭口,便只能摊开明说,叶璟明叮嘱小鹂万万不能将此事外泄,安置好受惊的姑娘后,与五花大绑的谢晋玄相对坐着,面面相觑。 唐云峥两指抵着他的咽喉,取下他口中碎布:“你可以试试看,是你叫唤得快,还是我送你上路的动作快。” 谢晋玄被按得动弹不得,委屈吸了口气,幽怨地剜了对面叶璟明一眼。 第117章 叶璟明被一个男人这般瞧着,只觉得一阵恶寒。 他清咳一声,尴尬问道:“你就是红狐,谢晋玄?你如今可是与剑盟在做交易?” 谢晋玄翻个白眼:“知道还问。” 叶璟明:“你与剑盟交易有多长的日子了,替剑盟给六王爷引荐姜荼和姜靡,也是你的手笔吗?” 谢晋玄未想他二人是为这个而来,话里又已探到这一层,急忙道:“姜荼和姜靡杀人可不关我的事啊,当初剑盟找我要个能打的,我就送上去了,他们和六王爷后面有哪些交易,可不归我管,怪不得我头上。” 确是怪不到他身上,难怪官府定案,总也扯不出红狐来,叶璟明未再深究:“你如今和剑盟还做着哪些买卖,我听你方才的意思,你直接对接了剑盟周恒?” 谢晋玄眼珠一转:“哎呀,我这种人还能与剑盟做什么买卖,自然是为周盟主送去美人了。” 叶璟明扫他一眼:“听你方才的意思,思归楼每月都要为剑盟送去十数美人?” 谢晋玄暧昧笑起来:“周盟主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每月需要十几位娇软美人,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吧?” 叶璟明不懂权贵们那些个肮脏的玩法,只觉得他们白白践踏了好姑娘,恼道:“那他还真是不闲着!” 谢晋玄颇有些骄傲:“我手里调教出来的姑娘,哪能便宜了凡夫俗子,若是两位肯放了我,我也既往不咎,从手里拨几个顶尖的货色,陪两位侠客玩上个三天三夜如何?” 唐云峥恐谢晋玄三言两语两语带歪了叶璟明去,他手上一紧:“我不管你给剑盟送过多少女人,我只问一句,她们目前都还活着吗?” 唐云峥又道:“我听闻周恒近几年来闭关不出,是为修炼双修邪法,每逢月圆便要用贞洁女子的血沐浴,可有此事?” 谢晋玄和叶璟明俱是一惊,叶璟明想想:“确实,你给剑盟送姜荼和姜靡,是为了让他们杀人,用完后就抛弃他们,如今你送给他们这么多美人,她们可都安好吗?难不成真是供给周恒修炼邪法用?” 谢晋玄颈上冒出冷汗,故作镇静冷笑:“古来交易,银货两讫,我手哪能伸得那么长,周盟主手底下那么多得意弟子,那些姑娘许是许给他们嫁了个好人家,也非是不可能,你们又没有证据,私自揣测什么,说些诋毁诽谤的话,也不怕叫官府知道了捉了你们下大狱!” 唐云峥听出他虚张声势,不耐烦地扣住他的下巴,突然往下重重一掰:“你太聒噪了,我不想听虚的,那在下大狱之前,你先搭上一条命在前头铺路吧。” 谢晋玄听得嘎嘣一声,以为人头分家了,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剧烈挣扎后发觉脑袋还在,只是下巴脱臼了,他惊得流出鼻涕和涎水来,两眼翻白,直瞪着唐云峥。 唐云峥歪过头看了一会儿:“能好好说话了吗?” 谢晋玄连连点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唐云峥两手用力一合,给他接上。 他拿过软帕拭手,扯过椅子来,翘腿坐在一旁:“那就说点我爱听的。” 谢晋玄下颌骨酸疼不已,止不住口水直流,嗔怨地瞅着他,下一刻好像要嗲出声来。 唐云峥看得心烦:“你再说一句让我觉得不中听的,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做球踢。” 谢晋玄鼻头红红,好不委屈:“你,你真坏……” 檀木圈椅的把手碎成两截,唐云峥后牙咬得咯一声响,谢晋玄见势不妙,赶紧接上一句:“再过三日的这个时候,剑盟里会来人和我交易,看一看我手里这批姑娘的身貌,那人是周恒如今的枕边人,晓得剑盟许多秘辛,我愿意引见给二位认识。” 叶璟明和唐云峥相视一眼,觉得也许可行。 第82章 芍宁 这几日来大雪不断,枝上积雪又压了一层,夜风一过,银屑压弯了枝,簌簌落在雪地里,寂寂无声。 屋外银装素裹,冷月如钩,呼啸的风声顶开些窗洞,都要叫寒意欺进骨头里,叶璟明早早便熄灯闭门,蜷着身子缩做一团,少顷,听见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抬腿摸上了榻,被子下很快拱起一团来,褥子起起伏伏,抖得不成形了,半天没消停。 唐云峥抓着身下人光洁的脚踝,欺身上来:“做什么这两天躲着我,屋也不许我进了?” 叶璟明如瀑的乌发在榻上散开,锦锻似的叠在身前,他别过眼神,露出一截纤白的颈项,唐云峥手探过去,指头逗猫儿似的搔着他的下巴。 叶璟明有些痒,抬腿要踢,偏偏脚踝也拿在别人手里,他左右拗不过,于是怄气道:“冷,你要是再胡闹,你就到外头去,拿刀同我打一架。” 唐云峥:“祖宗,你不如先在这里和我打上一架吧。” 他说着,被子一扬,便兜头兜脑地将二人都罩在下边了。叶璟明这下不冷了,只是叫他缠得不自在,两人打闹,不知何时变了姿势,唐云峥贴着他,隔着衣料揽着他肩头。 叶璟明被他撩得气息浊重,急道:“你就是总想着这些事,我才躲你。” 唐云峥贴着他的耳朵,眸光幽沉,嘴里含糊说道:“这何罪之有啊。” “不,不好……”叶璟明左右说不上来如何不好,唐云峥缠得越发紧了,被逼急了,他脱口道,“你太……了,普鲁人都这样么,每回开始都叫我难受……” 第118章 他说完便眼前一昏,窘得恨不得躲地里去,唐云峥怔了一下,随后磨了磨后槽牙,轻轻地亲在他发红的耳背上。 唐云峥:“你要再说些叫我发疯的话,我可不饶你了。” 叶璟明后颈一阵酥麻,被子下方漆黑一片,两人气息缠在一块,叶璟明呼吸不上来,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索性两眼一闭,心想横竖都是一死,那便、那便再惯他一回吧,下次不许了。 待唐云峥餍足,他早便软成一滩水了,唐云峥拉过被子给他盖在肩上,轻轻捂实了,问他还冷不冷。 叶璟明烦他,连抬眼都懒得,翻个身腰肢都觉得一阵疼,心里头更郁闷了。 唐云峥捋过他一截长发,搁在掌心里仔细顺着,发丝那么细软,挠得唐云峥心痒。风雪叩窗门,屋里炙热的浪潮一阵一阵。 他眼神落在叶璟明身上,片刻都是移不开的,只想着下回怎么哄得人更开心些,屋外有些动静,有人要来吵他,他心情自然说不上好。 他取了披风罩上,吱呀一声拉开门,很快闭上,不叫风雪漏进门里,他问来人:“怎么晚来找我何事。” 谢晋玄穿着一身氅衣,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显然来了有些时候了,他看唐云峥时,目光说不上来的复杂,其中促狭之意浓重。 唐云峥顿了一下:“你下回来时再敢听些不该听的,我便割下你一只耳朵。” 谢晋玄忙道:“我能来做什么,自是向唐公子讨药来了,我也不是不识眼色的,若身上这药性能解了,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搅你们。” 谢晋玄当初,开出了引见叶璟明与周恒那边的人认识的条件,唐云峥不肯轻易放他,就用药拿住他,说三日若不在他手里取得解药,谢晋玄必会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亡。 谢晋玄开始时还有些将信将疑,打算先松了口,后头再要找他二人的麻烦,唐云峥手起刀落,当即就剁下他一根指头,他嗷一声惨叫,恨毒了唐云峥,唐云峥接着拿了些黏稠绵软的东西抹在他伤口上,那根指头竟是肉眼可见地重新长出来了。 他惊悚又惧怕,唐云峥道,若他敢食言或是动别的心思,就叫他肚破肠流后眼睁睁看着肠子再生出来,再给他塞回肚子里去。 因此谢晋玄这几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这两人,到了时候就准点来找唐云峥拿药,他想这普鲁人指不定是有什么邪术在身上的。 唐云峥掏出一支药瓶,随手取了两颗给他,谢晋玄讷讷接过,立马服食后,眼睛一瞟屋里。 受制于人总不是长久之计,他意识到屋里二人是那一层关系,便讨好说道:“或许,唐公子还用得上我这里一些玉脂和膏药,我手里最不缺这些,我可以取些上等的来,必能叫屋里那位得趣。” 唐云峥本来走了,一听停下步子来,冷声道:“你这是听了多久?” 谢晋玄谄笑:“不久不久。” 唐云峥脸色微沉:“怎么他得趣还得用上你手里的东西?” 谢晋玄是没想到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他忙道:“滋润那方面的道具,我也不是没有啊。” 唐云峥看了看他,突然笑了:“你隔五天再来取药吧,先疼一会儿,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人。” “别呀。”谢晋玄慌神了,急道,“唐公子天赋异禀,不需要借助外力,我不送了还不行么。” 谢晋玄送的东西,唐云峥当然是不会用在叶璟明身上的,他一扫谢晋玄急于讨好的样子:“你明日送些画簿过来吧。” 谢晋玄“哎”了一声,连连答应,临走贼眉鼠眼地偷偷瞄过唐云峥的裆部。 他暗想,叶璟明那厮生得眉清目朗一脸正派的,原来是个好男色的,还和这种人搅在一起,真是人不可貌相。 叶璟明倒不知道他们两方各有各的心思,他一早吃早膳时还和唐云峥说起即将见到的周恒的心腹。 他道:“谢晋玄说是个女子,以前是从他手底下出来的,能爬到如今这种地位,手段和能力都是了得,我们今日就能见到她。” 唐云峥的眼睛用了些药剂,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眼神看着更深邃一些:“其实你见到她又如何,你打算从她手里打探出来什么消息,周恒从谢晋玄手里买断了楼里姑娘们的性命,她们是生是死,只在周恒一念之间,奴隶而已,是没有主宰自己性命的权利的。” 叶璟明紧了紧拳头,片刻又茫然松开:“是啊,普天之下就没有替奴隶站出来说话的律法,我就算知道周恒草芥人命,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唐云峥察觉他神色低落,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先去会一会吧,说不定能打听到点别的,要叫我说,杀进剑盟直取他的人头是最痛快的。” 叶璟明不说话了,唐云峥看他一会儿,接着道:“我这样想,是因为我对所谓公道不抱有任何期待,我心里的公道只能是我给我自己的,或许你还对你们的官府,或者说对你们中原皇帝,还抱有一丝希望。” 叶璟明抬头对他道:“也许我势单力薄,一时撼动不了剑盟,我可以先陪你回普鲁,查清当年真相,替多吉报仇。” 唐云峥走过来抱他,冬天早晨呵出的白气呼在他耳朵上,叶璟明觉得耳边有些热痒。 “不急。”唐云峥说,“先做完你心里认为正确的事。” 第119章 叶璟明顿了一下:“我师傅也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哦?”唐云峥不以为意,叶璟明今早说的话,怎么都动听,他轻轻亲吻叶璟明的颈,埋怨道,“怎么还遮起来了。” 叶璟明最后脖子上还是缠了一圈狐毛的披帛,他易容了,穿了一身杏黄底团花锦衣,下巴藏在绒绒的狐狸毛里,五官柔和不少,很有些贵气的样子。唐云峥穿玄色阔袖的素面夹袍,取了炉鼎来给他温酒,扮演他的小厮。 李芍宁进来的时候,看见二人愣了一下,落了座对待昔日的主子谢晋玄也不客气。 “早知道红狐今日这么忙,一人要陪两头的客人,我们的事就择日再议罢。” 谢晋玄硬着头皮道:“实在是一下抽不开身,两边都是贵客,这位谭公子有想认识李姑娘的意思,我就顺手推舟,做个人情罢了。” 两方的眼神一碰,李芍宁神色淡淡:“想认识我?认识我做什么,抢我手里的货么?” 叶璟明昨夜对好了词,借坡下驴:“确有请姑娘抬爱的意思。” 李芍宁转头看一看谢晋玄:“你如今连这点分配上的事都处理不好了么?” 她声音不大,冷下去几个调,谢晋玄苦哈哈地抽出帕子装模作样擦泪:“毕竟手里这批姑娘个顶个的出挑,刚好叫这位公子瞧上眼了,让我与你说一说,你手里怕也不差这一个。” 叶璟明喝一口唐云峥递过来的茶,顺势道:“若是李姑娘实在为难,我也不强求,只是我与那位姑娘有缘,实在不忍她下嫁,我既然与李姑娘相识一场,便想冒昧拜访府上,待我确认了她的安危,心事了了,自然不会打扰了。” 李芍宁看他一眼,突然问:“你觉得剑盟有哪里不安全吗?” 叶璟明笑笑,不置可否。 李芍宁遣退了谢晋玄:“我要单独与这位客人聊聊。” 谢晋玄退下后,李芍宁抬手啜一口杯中茶水,隔着杯沿瞥他:“公子是位多情的人。” “因挂念心底姑娘的周全,便提出要拜访剑盟。” “谭公子这样风流多情,也不知谭公子的身边人心中作何感想啊!” 李芍宁锐利扫过身旁的唐云峥一眼,手上倏然发力,飞鸟掐金丝的琉璃茶盏弹向叶璟明面门,叶璟明袖下一枚铜板起手,茶盏炸开在半空,碎屑却将叶璟明颈上的狐毛披帛割下一截来。 叶璟明砸碎了她突袭之物,笔直坐起,眉峰不动,冷冷看她。 李芍宁却一笑,她本就生得明艳动人,眉如新月,琼鼻朱唇,来时高傲端着仪态,这下缓缓笑开,花魁的妩媚撩人就完全施展开来。 李芍宁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在二人虎视眈眈的目光里平静道:“叶璟明,幸会。” 第83章 蚍蜉 她话刚落下,耳边风声骤起,唐云峥亮出一把匕首,鞘身掷出,穿过两扇门板,落下锁来,将屋里的人堵死在其中。 李芍宁髻上那朵俏丽海棠被吹得一动,她嫣然笑道:“这么着急杀人灭口?” 她转眼瞧向唐云峥:“你是加央?” 唐云峥指间转弄着刀柄,刀口的锋芒照向她:“希望你开口说出的话能让你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本还有些不确定,你如今这么一说,我便笃定是见着本尊了。”李芍宁并不慌忙,“放下你的刀,叶璟明不会让你滥杀无辜的。” “别做出多了解我的样子。”叶璟明目光雪亮而锐利,“你是周恒的心腹,剑盟的人,我与剑盟从来不共戴天,我没有理由放过你。” “你这样贸然亮出底牌,有恃无恐的样子,做给我们看,为的是什么?” 李芍宁反问他:“那你觉得周恒的心腹既识出了你二人的身份,却不伺机溜走通风报信,能为什么?” 唐云峥电光火石间出手,匕首转瞬擦过李芍宁的头皮,一缕秀发散落下来,美人一惊,绝美的脸上失了几分颜色。 唐云峥开口:“我不喜欢猜,让我猜的人大多成了我刀下亡魂,是什么让你觉得你能和我坐下来面对面地谈?是你的自以为是吗。” 强势的恣意的气场叫人胆寒,李芍宁心头一颤,她再不敢造次,方才的杀意叫她知道,死神的刀口悬在了她的头顶。 她捋了捋颈上散乱的乌发,挤出笑来:“真是好不怜香惜玉的男人,我既遣开了红狐,戳破你们的身份,自然是想帮你们一把了。” 叶璟明歪了歪头:“帮我?我需要你帮我什么,我为什么要信你的鬼话?” “你来见我,不就是想知道周恒的弱点吗,我不仅知道他的弱点,我还知道如何能覆灭剑盟,这可与你的心意一致?”李芍宁见他渐渐蹙起的眉,杀手锏尽数抛出,“如何,我现在有和你们面对面谈话的资本了吗?” 屋内静了片刻,没有人立即回答她,叶璟明指节叩在案上,轻轻敲着。 季芍宁有些着急,她在二人面上看不出情绪来,便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叶璟明:“你是谁,如何能认出我?” 李芍宁笑了:“我并不怕自报家门,我是千面蝶,你二人通缉的画像还在剑盟里悬着,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我需要你拿出与我合作的诚意来。” 叶璟明一下了然,千面门,精通易容术的门派,江湖普遍流通的易容改貌的药剂大多出自千面门的手笔,千面蝶是其中翘楚,传说他即能识人也能饰人,泥人在他手里都能捏成风情万种的佳丽。 第120章 千面蝶,原是个貌美的女子,是思归楼里出来的花魁。 “我看你的骨相,便能分出个大概,既然知道了你,你身旁这位面相深邃的异族人,就是瞳孔换了个颜色,便也不难猜了。”李芍宁在识人方面,向来笃定。 她想想又道:“我在我师妹的画簿上,也看过你二人的肖像。” 叶璟明:“什么画簿?” 李芍宁迟疑一下,看一眼唐云峥,没有答他,叶璟明不深究这个,接着问道:“你既有这样的能力,为何屈居剑盟,为周恒所用?现在又如何要反过来帮我们?” 李芍宁:“自然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一件一件告诉你,从思归楼里送到剑盟的姑娘们,都是我昔日姐妹,我原打算能救出一个是一个,后来才觉能力有限,我救不过来,不若以身涉险,我只有深入其中,取得了周恒的信任,才有办法安置好她们的去处。” 叶璟明追问:“那她们如今到底如何了,果真如传言一般,周恒修那邪功,一到月圆时就要与女子同房,放贞洁女子的血吗?” 李芍宁闻言,掩唇短促一笑:“他?与女子同房?他不能人道啦。” “他修邪法确是真的,但不是双修,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功法,他不知在哪儿打听到归元心法的残本,因是残本,他修炼得不全,武功虽大有精进,但坏了身体,只得抓来许多青楼女子宣泄,但无论如何都硬不起来。” 她说完,慢慢褪下外袍,扯开中衣,露出雪白的颈肩:“他无能狂怒,折磨得姑娘们不成人样,虽不至流血而死,那段日子因他残暴丢了性命的,绝不止一个两个。” 她在两个男人的眼前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身体,姣好的年轻的肌肤上满是青紫的伤口和结出血痂的牙印。 叶璟明注视一会儿,不忍再看,唐云峥抓起袍子抛还给她:“讲就讲,脱衣服干什么。” 李芍宁哼一声,慢条斯理披上:“我自甘堕落,取得他信任后,才好打点其他姑娘的去处,为他所用的弟子和地方权贵很多,我和他讲与其折磨这些姑娘们,不如当做礼物送去笼络这些人,他同意后,这个过程中我放跑了一批人,也算安排好了这些姑娘的归宿。” 叶璟明:“你怎知道其余那些姑娘不是刚出魔掌又入魔窟?” “是。”李芍宁点头,“靠我一人,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我待在他身边足一年有余,知道他许多秘密,有一点足够让他问斩,甚至足以颠覆剑盟。” 叶璟明眼中一亮,脖子不自觉前倾,唐云峥看他一眼,皱了皱眉。 叶璟明有些激动,眼中藏住了心绪:“我与你才见一面,你便将这些剑盟的秘辛尽数抛给我,我怎知你不是使诈诓我?” 李芍宁看着他的眼睛:“这些话我无法向别人说起,因为没人能动得了剑盟,也没人敢动剑盟,我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但是你是当年唯一一个叫板剑盟还活下来的人,至今对周恒还有一定的威慑,并且,你永远在剑盟的对立面,你永远不会出卖我。” “叶璟明,你可能不知道你当初那一场战役,给剑盟的那一巴掌有多响亮。”李芍宁目光灼灼,“至今为止,你还活着,你往那里一站,就是江湖的一道光,哪怕你曾被下狱,被指控害人性命,也仍然会有百姓相信你,站在你身后。” 她扫一眼唐云峥,虽有畏惧,显然并不待见他:“我不知你如今为何会与普鲁人搅在一起,我说这些,也许只是废话罢了,又或者,你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在江湖里搅弄风云,再给剑盟穿心的一剑了。” 她厌弃的目光叫叶璟明看得极不舒服,长臂一展,微微护住唐云峥:“你信任我,我也没有理由揭露或者告发你,但仅凭你一面之词,要我将全部实力和盘托出,完全听命于你,这没有可能。” 李芍宁嗤一声:“你不相信我,我不知道你手中实力如何,你根本就没法扳倒剑盟,我与你说这些,也是白说而已,我心中蓄谋已久的计划,不可能葬送在你手里,剑盟根基深重,岂是你手里一场过家家的游戏?” 叶璟明叫她说得心里难受,他确实势单力薄,只有一个人,一把剑,杀了周恒,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周恒,剑盟像一个恶的种子,四处结出恶果,他根本无能为力。 要朝廷出手取缔剑盟,才是真正地覆灭剑盟。 唐云峥意识到叶璟明心意动摇,这个女人仿佛有备而来,抛出底牌,诱人深入,与她孤身涉险勾搭上周恒般孤注一掷。 李芍宁起身,冷冷扫过叶璟明,不欲再谈,她抬腿要走,步子忽然一滞。 唐云峥低沉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与抵在腰窝上的刀尖一起,要索她的命。 唐云峥:“你知道的,我与叶璟明不一样,普鲁人粗莽无理,他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 “你的底牌并不能作为你活着走出去的筹码,你话说一半却不说了,这让我很不满意。” 李芍宁心头悬起,额上冷汗直淌到下巴尖,落在胸前。 唐云峥是真的会杀了她。 她下意识去看叶璟明,僵硬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看他做什么,看我。”唐云峥笑,沉沉的嗓音拂过她后颈,仿佛倦懒又杀机伏动的恶兽,伺机要一口咬下她的头颅。 他低着声道:“他不嗜杀,我嗜杀啊,如果我觉得你已经不能为我所用,你走得出这里,走得回剑盟吗,毕竟你眼里的普鲁人,最是残暴血腥不择手段了,是不是?” 第121章 叶璟明不知唐云峥凑近她说了些什么,李芍宁又坐回了原处,她抚了抚胸口,苍白的脸上强自捡起一丝镇定的神色。 “我就算告诉你们周恒致命的弱点,你们没有足够对抗他的兵力,也毫无作用。” “我可以说,但你们得有足够的能力和计划,再来和我谈。”李芍宁一字一顿,“周恒养私兵。” 她不出意外地在叶璟明眼里看见了震惊。 这个消息也叫唐云峥怔了一下。 剑盟长久屹立不倒,周恒手眼通天,照理说是被朝廷忌惮的,朝廷确实忌惮,但始终拿它无可奈何,迟迟没有动手制衡的剑盟嚣张的风气。 如今北朝皇帝虽掌兵权,但国库虚空,被上几任帝王败得所剩无几,剑盟输送给朝廷许多黄金,借机在上一任皇帝手里取得了生产丝绸,砂糖,茶叶甚至产出部分马匹和兵器的权力,到这一任皇帝手里时,剑盟各路的生意已经成熟壮大,与剑盟交好的上至王爷下至地方官员,脉络丝网遍布天下,朝廷如今军事上与普鲁交恶,最是大肆用钱的时候,根本没有拿捏剑盟的能力。 但若是剑盟之主圈养私兵,这一切就不同了,这是为撼动皇权,朝廷就有了向剑盟出手的由头。 不怪叶璟明感到震惊,这足够置剑盟于死地,李芍宁自然深知这一点:“剑盟早不是什么普通的江湖门派了,周恒为虎谋皮,草芥人命,是许多名流富贾的遮羞布和乐土,你一人之力,是不足以动摇剑盟地位的,便是想杀周恒,也极有难度,我曾对你抱有些希望,也许以你之前的江湖地位,会有受难的百姓追随着你一呼百应,却不想剑盟在你身上下刀,真是太轻而易举了。” “叶璟明,你太年轻,蚍蜉何以撼大树呢。” 叶璟明静了一会儿:“你的话不足以激怒我,也不足以打压我。” 他再抬眼时,眼中神采飞扬:“若你彻底死心,不会蛰伏在周恒身边许久,也不会借机与我说这许多话,剑盟不得人心,便是一只蝼蚁,聚得多了,可比千层浪,一枚薄卵,叠得久了,可胜万重山。” “我试过了,败了,没死,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总要提剑一试。” 他狼吟突然出鞘,抵在李芍宁颈上:“你可能别有心机,但若拿这等诛除邪佞之事骗人,骗我一个就罢,你骗千个万个,总会叫正义之人寒心,未免太过无耻。” 李芍宁沉默一会儿,才动了动唇:“我自问心无愧,我若要设计害你,不会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更不会将周恒致命的弱点暴露在你面前,我做梦都想周恒死,想剑盟覆灭,这一点毋庸置疑。” “若你所言属实,这就是颠覆剑盟的苗头。”叶璟明剑锋一嗡,霜白的剑光刺得李芍宁两眼一阵痛。 “我要叫这个苗头烧成大火。”叶璟明收剑,其目如星,绚丽无双,“我将全力以赴。” 作者有话说: 前面埋了很多伏笔,所以故事线拉长了,直到慢慢完善,如果能好好走完大纲,剧情还是较有可读性的。我以后再也不想写这种长篇了,还是群像文,第一怕写不好,第二太烧脑子 改版后一周要求万字(但不涨收我真的无语),看任务情况会加更,大家是想看五天连更2k,还是三天连更3k+的? 第84章 朔雪 朝安城的冬天,雪下得很大,风声很烈,往日森森莽原,如今来看,入眼一派荒芜。 雪虐风饕,荒原上两道人影交错,狼吟剑一震,迎上凶狂的骨镰,也不逞多让,毫不露怯。 叶璟明单手持剑,起初不敌骨镰迎面挥来的雄浑气劲,便且战且退,稳住招式后,他提剑再攻去,出手就越发凶急,剑锋一举破开雪子,直往唐云峥破绽处刺去。 唐云峥得了先机,却莫敢掉以轻心,他内力高深惊人,骨镰挟了他十分的力道,出手便迅疾且强悍,镰刀挥出,万夫莫当,叶璟明吃不住他这一刀,却懂见招拆招。二人僵持了近百个回合,待他气势已去,叶璟明剑身狂啸,正是狼吟展露锋芒的时候。 叶璟明手持狼吟,穿在刀光和剑影里,他身姿轻逸,如流风回雪,一对皎白广袖被北风吹得猎猎翻飞,雪下,其人飘渺若仙,若乘风去,剑招却蕴含力道,越战,越发恣意张扬。 “当——” 兵刃相交之声,有如金石相鸣,雪吹在剑上,霜白剑光与雪影纷纷交错,大风助兴,乱人耳目和心神,叶璟明攻得愈疾,剑招快得叫人避不开来,唐云峥眯起眼,骨镰抡起,转攻为防,挡下叶璟明张狂的剑意。 叶璟明见他萌生退意,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唐云峥轻功一跃,双手持刀,挡在胸前,仰身疾退了数步。叶璟明寻他下盘的空子,狼吟往前一划,迫不及待的剑光带出地上一道雪泥,雪泥炸开,四溅,泼向唐云峥面门,叶璟明紧接数招,朝他腰下一举疾袭。 唐云峥一转脸,仓促避开,见他打得这样不留情面,忍不住朝前挥出一刀,逼得对方退开两步,他大声抱怨一句:“打这么凶做什么?还跟我耍阴招呢,谁教你的啊?” 叶璟明不服气:“乱讲,我方才的剑招攻在明面,耍得堂堂正正,你老是不出全力和我打,我不逼你一把,怎知你是不是还留有后手。” 他想了想,又呛了一句:“我需要你对我手下留情吗?你又打不过我!” 第122章 唐云峥气笑了,挥出的骨镰带起一道冷厉刀光,攻势之迅,连带急落的雪子都滞在半空片刻,叶璟明忙举剑去拦,骨镰凶狂的气劲震得他腕上一阵疼麻。 叶璟明眼神一亮,意兴颇浓,他提剑再追,眼前唐云峥身影闪过,已然不见踪影了,天地茫茫,只瞧得见一角衣料匆匆滑进了树丛后方。 叶璟明追进去,见着唐云峥躲藏的避战的背影,他不假思索,狼吟一啸,直刺向对方背心。 唐云峥也不闪不避,就等着他近前来,剑锋近不过咫尺,他仍不转身回防,叶璟明眉目一凛,急冲冲收剑,这一下收势,淳厚的内力逼得他气血上涌,狼吟蓄力太重,霜白剑身一转,扫过身旁的老树,其锋芒直入树干三尺。 树冠的积雪和枯枝骤然覆下,白雪纷纷扬扬,如泉瀑倾落,盖了满头。 短短一瞬,叫叶璟明眼前发昏,定睛再看时,唐云峥骨镰冷酷的刀光已近身前。 他咬牙,两手持剑再挡,但已然来不及了,骨镰狡黠而凶悍,是有备而来,打在猝不及防的剑身上,叶璟明虎口一麻,前臂失力,狼吟脱了手,被一下甩落在雪地里,其声短促而闷重。 叶璟明唇瓣微张,愕然再抬眼,骨镰锐利的刀锋逼在鼻前三寸,孰胜孰负,已见分晓。 大雪绵绵,朔风阵阵,老树下二人对视,两两无话。 唐云峥心里是极高兴的,得意笑说:“看吧,你还是舍不得。” 叶璟明抿着两片薄唇,别过头看远处孤寂落下的他的剑,仍是不服的:“你玩阴的。” “嗯,就玩阴的了。”唐云峥也不否认,话讲得好不要脸,骨镰朝前逼近一寸,佯装凶恶,“我打不打得过你,嗯?” 叶璟明锁着眉头,隐约觉得有些委屈:“你暗箭伤人,我一下没有防备,就不能算打过了。” 唐云峥低沉笑了一声,收了刀,走近了他,凶悍的冷酷的气息一下散开去。 他蹲下身子,单膝着地,拉过他的手来。 唐云峥按着他右手腕部,缓缓摩挲,仰起头问他:“还疼不疼啊,剑收得这么急,伤着哪里没有,你跟我切磋是真往死里打啊。” 叶璟明冻得发红的鼻尖微微动了动,他轻哼了一下,没说话。 唐云峥凑过唇去亲了亲他犹在打颤的指尖:“是我耍赖了,我只是赌你舍不得我,看来我赌赢了,你心里有我,这就够了,遑论输赢。” “你永远都很厉害,”飘雪落在他睫上,化了开来,随他温柔的眼风一并碎落在叶璟明身上,“我一想到这么厉害的叶璟明是我的,我就高兴得不得了,我多幸运啊。” 唐云峥是极会说情话的,这惯常拿得住他,叫他昏头涨脑的,这回哪里还想什么耍赖不耍赖,服气不服气的,叶璟明耳根早红了大片了。 叶璟明拉他起身,拾起狼吟,去捡来时甩落在远处的一柄桐油纸伞。 伞面绘了杨柳堆烟,黄鹂觅偶,二十八根竹骨缓缓徐开,沿途留下长长一串痕迹,伞上春意动了,伞下窃窃低语,一双人携手同归,这荒芜的天地突然就活了过来。 叶璟明道:“届时对阵周恒父子,若也同这般使诈欺我,那输了就是输了,生死一线之间,我没有退路可言。” 唐云峥不同意:“这怎能相提并论。” 叶璟明瞄他一眼:“你这出也教得好啊,叫我日后出招更留心了,毕竟暗地里使诈的人可不在少数。” 唐云峥忍不住伸手捻了捻他耳垂:“有完没完了,啊?” 叶璟明哼一声,眺望前处,目光落在空茫远山:“云峥。” 他脚步停了停,叫他的名字。 叶璟明微微侧过头:“我知道李芍宁不是善类,她也许设了个圈套,等着我钻,可如若真能打倒周恒,颠覆剑盟,便是有一点苗头,我也是要抓住的。” “你是否觉得我太过鲁莽。” 唐云峥沉吟片刻:“她提供给我们的四处周恒豢养私兵的据点,我这几日安排人手打探了一下,确有大批粮草输入,和大片村民一齐出没的痕迹,他们行踪规整有序,不像普通平民,不过消息有限,全貌还不明朗,还需要再打探一段时日。” 唐云峥:“你并非莽撞行事,她若只是想向我们示好,博取我们的信任,不必这样暴露周恒的弱点,这对剑盟百害无利,我如今也没有琢磨出来她此计的用意。” “也许她的意图,和我们是当真一致的。”叶璟明转念一想,又道,“当然,许是真假参半,也不可尽信。” 唐云峥点头:“若要逐个击破这些据点,牵扯出周恒,还需从长计议,首先需要足够的人手,这不是寥寥几人能办到的。” 他合盘托出:“我在普鲁还有三千死卫,只听命于我,我把徽印交递给国主的时候,他不知道这批死卫的存在,但两国交战,即使如今边关动荡不宁,他们也不可能越过数座城池,到我面前效命于我。” 叶璟明:“这自是不能了,便是他们能越过边关,我也不能用你的兵,这是你日后为多吉报仇的全部力量。” 唐云峥皱眉:“我知道,没有兵力,不管如何施计,胜算都不会大。” “有两个人在就可以,有他们在,与我们一起,我们就有胜算。”叶璟明并不见气馁,相反,他踌躇满志。 第123章 他眨了眨眼,淡笑一下,话里不知不觉有些骄傲:“我那捡来的便宜徒弟,如今是边城有些名气的小将军了。” 作者有话说: 85-94章为余萧线,群像文,介意可跳过不看 接下来会把控好主副cp篇幅,尽量不喧宾夺主 第85章 边境 边境,九河城。 正午的日照灿烈,长街巷道,罕有人过,偶有飞燕停留土屋垣上,瞥见沿途树下惨然三两具白骨,一震翅膀,燕子就又走了。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来人声音细弱,由远及近,此处寂寂无人,他手里敲碗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地方,无比响亮。 行乞的人走了近来,是个孩子,瘦骨伶仃,他端着碗,一步一歇,很快步伐就慢了起来,待他彻底停住步子倚着斑驳树干歇息的时候,边境的风一吹,三个月后,就会成为树下另一具尸骸。 当然不会有人上前施舍他了。即使此刻日头昭昭,这里的平头百姓也是不敢随便露面的,那些,偷跑出军营四处索财的城兵,各地逃窜自此的流寇,藏在暗处随时有待拿人性命的普鲁间谍,哪知会在何地蹿出。 小孩终于停下步子,他也许力竭了,碗都端不住,讨饭的家伙“哐当”一下摔在地上,破了,他身子左右一摆。 他的膝盖没磕到硬实的地面,有人从身后揽过他肩膀,将他牢牢箍进臂弯里。 身后的人沉声问:“你是什么人?” 小孩得了依靠,便两手撑着膝,费力想从他怀里站起身来。 “要饭,要饭的。”他声音很细,也许是饿极了,想了想又说,“大人行行好,没有饭,给一些麦糠饼,就行。” 身上的力道松了,背后的人搀扶住他半边胳膊:“我身上没有面饼,你叫什么,是城里哪户人家的孩子,这里离城头不远,普鲁人的火炮随时落下来,怎么来这里行乞?” “叫,叫袁金厚,爹娘,死了……”袁金厚的声音轻得近乎叫人听不见,他额发生得很长,盖住了眼睛,蓬乱的发丛好像沾了泥粪,很臭,“我想要一点点,吃的,大人你能给我吗……” 他握住对方的手,看清楚来人的样子。 光照太烈,袁金厚眯起眼睛看,这人双肩宽阔,腰身矫健,像是个城兵。 城兵犹豫一下,伸手去剥开他的额发,他朝前一推,踉跄跌在地上。 袁金厚说:“大人,我没有钱,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向大人乞讨,想吃点东西。” 他很快改了口:“算了,我不要了,军爷,你让我走吧。” 袁金厚好像很怕他,坐在地上向后退了几步,挣扎着半天起不来身。 余穆尧想想,蹲了下来,把腰上系的一串米袋取了下来:“刚领的米,要不然你带回去……” 这个小乞丐没等他话说完,如同饿狗扑食,蹿近他身前扑抢他手里的粮食,余穆尧眨眼之间,见他哆嗦着一把撕开袋子,两手掏出里头雪白的米粒,大口往嘴里塞。 余穆尧按住他:“你这样吃会噎死的。” 余穆尧看不见他的眼睛,那双饿得深深凹陷眼窝里边,装着的两颗眼珠是血红的。 袁金厚嘟喃说:“先吃一点,吃点,不吃会死,不想死……” 余穆尧收回了他的米袋子,袋子破了,粮食已分撒出去大半。 袁金厚盯着他的手,城兵是不会施舍给乞丐粮食,那就不是城兵,不是兵,那会是什么。 ——那便是徐家营的兵。 余穆尧缓缓直起身,他逆着光,袁金厚瞧不清楚他模样。 余穆尧掂着米袋,指头捻了两捻,神色莫辨。 余穆尧道:“不能这样吃,会死,你会生火吗?” 袁金厚摇头,一只手掌摸上他的白底黑面的皂靴。 袁金厚抬起头道:“碗碎了,没有火石,我还是会饿死,军爷,帮帮我吧。” 他手慢悠悠朝西北一指:“那里,庙里,还有几个和我一样大的没爹妈快饿死的乞丐,你会帮我们吗?” 他也许因为太饿,声音虚软无力,因此显得有些怪异,轻得叫人几乎听不清楚。 余穆尧耳力很好,他听清了,伸手捞起袁金厚,朝他所指的方向走过去。 余穆尧搀着他,绕过了残破的村巷,日头转斜,最终停在一堵土墙跟前。 袁金厚指着半边残缺的门扉:“那里面,还有几个人,他们也没法找到吃的,已经,死了两个了。” 他一边说,一边抖着手扣住余穆尧的腕部:“军爷,帮我们。” 余穆尧不置可否,走了进去,里头是一间废弃的土屋,光线昏暗,不闻人声。 余穆尧低头看地上干涸的血迹,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楼梯拐角。 余穆尧停住了步子,袁金厚盯着他的视线,目光缓缓落在他脸上:“他们在里面。” 余穆尧深深往里一望:“去喊他们出来。” 袁金厚道:“他们被普鲁的士兵砍伤,没吃饭,没力气,已经歇下了。” 余穆尧于是低头看他一眼,袁金厚脸上生硬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余穆尧收回眼神:“那我去给你们生火做饭。” 他松开袁金厚,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往屋外走。 步伐踉跄的袁金厚突然从袖口亮出一把尖刀,狠戾地朝他后腰捅去,袁金厚偷袭的同时,阴影处发出三枚暗器,一齐袭向余穆尧的背心。 第124章 余穆尧一矮身,险险避过,原是三支梅花袖箭,他步伐闪动,身后绑的银枪悍然出手,枪出如龙,袁金厚还未得逞,已被他一枪挑破手腕,袁金厚猝不及防,吃痛大叫,手中尖刀落地,一抬头,余穆尧的枪刃已牢牢抵着他的咽喉。 袁金厚败局已定,他显然不是单兵作战,他身后冲出四个魁梧大汉,提刀直向余穆尧砍来,毫不顾及袁金厚的性命。 余穆尧的枪尖在袁金厚脖子上浅浅划出一道血痕,饶过他一命,越过绝望跪在地上的袁金厚,长枪一抖,迎上身前一干普鲁士兵。 余穆尧一手枪法使得迅猛,手里长枪收放自如,神出鬼没,在阴暗的室内迎战这一干人等,直出直入,力达枪尖,上挑,下刺,竟也应对自如,毫不露怯。 他一枪,挑飞对方朝胸前砍来的钢刀,仰身躲开这一刀,再接一枪,扎穿了其中一人的下颚。 对方一看见了血,愣了一瞬,便是短短一瞬,他持枪扫过身前两人,飞起两脚,将这二人踢开出去一丈开外。 他一转身,要解决余下一人,对方已心生恐惧,只敢举刀连连退后,他凝神,待寻机朝前再刺一枪—— 一把青面獠牙的兽首刀从天降下,砍了那士兵的脑袋。 余穆尧停了手:“王擎宇,你最喜欢这个时候捡便宜了。” 刀的主人一把将刀拔出,面若冰霜,也不理会余穆尧的话,绕开他,朝倒地不起的余下两个士兵走过去。 他身后稀稀拉拉响起一阵掌声,赵云磊拍着巴掌:“小余这枪法越来越精妙,这不,我光顾着看了。” 他补上一句:“如今颇有徐将军使枪时的风姿了,师父教得好,徒弟学得也快,可以啊,小余。” 余穆尧:“那你回去把青出于蓝这句话当着徐靖的面讲一次。” 赵云磊摸一摸下巴的胡须,忙讪笑说:“这个嘛,就晚些再议……” 余穆尧刚想张嘴,他往后一躲便躲到了萧仲文的身后去。 余穆尧眼神便亮了:“萧先生!” 他小跑过去:“你怎么也跟来了……” 萧仲文穿着一身石青棉云直裰,两手挽着袖口,神色淡淡,余穆尧目光落下,见他颈上两片对襟歪斜,靴面和衣摆沾着厚重泥沙,显然是匆匆赶来,跟了一路了。 他忍不住将枪尖仍在淌血的长枪往后藏了藏:“萧先生,我晨时没有和你报备,但我,我如今好端端的,没有出事……” 萧仲文脸上看不出喜怒来,余穆尧低头摸一摸鼻子,伸手想要上前碰他。 萧仲文垂眼躲开两步,余穆尧捞了个空,委屈地抿嘴:“先生,我知道错了。” 他很快知道自己这次错大发了,下一刻,场上萎靡不振的袁金厚借着几人说话的空隙,乘机捡起刀来,直直抵向了离他最近的萧仲文的脖颈。 “去死吧!中原人!”这个瘦弱的乞丐图穷匕见,亮出刀刃,向萧仲文凶恶刺去。 “仲文——!” 余穆尧狂怒,一声落下,众人目光一齐朝这边看来。 袁金厚的刀尖停在萧仲文脖子的三寸处,他被一枪挑碎了咽喉,猩红的血从他破碎的喉口汩汩涌出来,袁金厚眼睛盯着余穆尧,嘴里发出细碎的微弱的呻吟。 他最后看见余穆尧暴怒的眼神,喉中枪刃又近一寸,恨不能将他搅碎。 袁金厚的刀和尸体一起落在了地上,余穆尧拔出枪,喉结重重往下一沉。 押解着普鲁士兵的王擎宇没有说话,被这出变故整得措手不及的赵云磊不敢说话,萧仲文看着余穆尧阴沉的眸子轻飘飘道:“是个会说中原话的普鲁少年,有点可惜。” 余穆尧盯着他,目光许久才收回来,不言不语,他拖着他的枪,走了,留下一路森然的血迹。 赵云磊嘘道:“这孩子好像生气了,他这回也算立了功了,就等着你夸他一句呢,你何不遂了他的心意。” 萧仲文看着余穆尧的背影:“他如今初露锋芒,容易自满,诚如徐将军所言,他很有武学的天赋,也是行军作战的一把好手,可若现如今就不能服从管束,日后就更降不住他了。” “他惯来听你的话,是个懂事孩子,你又何必对他过于苛刻,”赵云磊心有余悸地看他一眼,“战场上刀剑无眼,萧先生是个文人,有时还望多多顾全自己才是。” “我有分寸。”萧仲文微微躬身,笑了笑,“叫赵副将担心了。” 边关动乱,九河城里从不太平,今日被杀被捕的这几人是两军对阵中苟活下来的、趁乱溜进城里的普鲁逃兵,他们在城里偷抢了一阵,最后实在难以找到食物,便叫这袁金厚乔装扮成乞丐,在明面上打头阵,探听城里一些消息,兵行险招,此举还真叫他们诱杀了几个徐家营的兄弟。 余穆尧一行人蹲守了他们有些日子了,如今一举拿下,也算功成。王擎宇押着两名半死不活的普鲁士兵从二人身旁走过。 赵云磊忙道:“要我帮忙吗?” 王擎宇躲开了他:“不用,你就跟在后面,乘凉。” 赵云磊朝他肩头拍了一巴掌,嬉笑说:“这不多亏了你俩能干,用不着我出手么。” 王擎宇像是软硬不吃,越过他就走。 赵云磊小声地和萧仲文咬耳朵:“他以前的脾气可没这么坏,大半年前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也瞧见了,他这脾气也不光是针对你们。” 第125章 萧仲文问:“你上回好像说,他是禹城人吧?” 赵云磊想了想:“啊,对,他和你们一样,是从禹城来的,你们曾经认识吗?” “不认识。” 萧仲文目光定在王擎宇生人勿近的背影上,不知在想什么。 第86章 共浴 徐家营,起初不过是九河城的村民不堪朝廷重赋,一边又为普鲁人大举进犯所扰,而自发纠集的一群游兵散将。边关动乱,各路能人也常出没于此,徐家营主将徐靖领兵有方,又以宽仁待下,所辖徐家营的势力得以迅速扩张,待朝廷兵的军头有所察觉,抽调出兵力下令清剿时,已然无法制衡徐家营的势力了。 徐家营里,不乏被贬斥边境的文官、戴罪在身的将士、半路出逃的朝廷要犯、犯下血案被重金悬赏的江湖浪人,三教九流,聚于一堂,他们对外抵抗普鲁的进犯,对内反抗朝廷的繁刑重赋,在九河城内渐成一股与城兵两两相对的奇妙势力。 余穆尧与萧仲文初来此地,身上还悬挂着江湖的通缉令,萧仲文与徐靖是旧识,他掏出骨印才得以与徐靖相见,否则初入九河城时,便已被营里的人原路押回,要拿他俩的人头去赚一笔不匪的赏金。 徐家营里的人非是善茬,多为畏强欺弱之辈,便是余穆尧得了徐靖青眼,徐将军亲自授他以枪术,余萧二人仍被四周多双眼睛牢牢盯着。 余穆尧打小家境就好,经历也太过干净,初入兵营时吃了不少亏,周围的兵痞总拿他纯良的心性欺他,他红了许多次眼睛,后来才发觉掉眼泪珠子是护不住自己和萧先生的。 再后来,他出了几次任务,打服了向他挑衅的兵痞子,一杆银枪舞得虎虎生风,好歹把那些个妒羡的不怀好意的眼神压下去一些。 他这时,每每期期盼盼转头看向萧仲文,想讨他一些赞许,萧仲文很少依他,他武学天赋奇高,少年气盛,不懂藏拙,并不是件好事情,早有叶璟明的先例在前,萧仲文不敢掉以轻心。 赵云磊与他聊得来,时常道:“萧先生是个严师,只是小孩心性稚嫩,不知是否心照一二呢。” 萧仲文面庞清冷,赵云磊话毕,他长睫微微一颤,左手挽起袖口,瘦白的指尖随之落下一子:“赵副将,分心了,你这一片黑子可要叫我全吃了。” 余穆尧会不会失落,会不会记恨上他,这又何妨,他只需对得起叶璟明的托付。 萧仲文眼前又浮起的叶璟明的样子,几日前有禽鸟飞来传信,他已得知叶璟明无恙,只是不知他出山后宿在何处,如今可还安好?他思绪纷乱,元琴脆生生地连着喊他两句,才叫他回过神来。 元琴是徐靖的亲侄女,其父元瑞锋是徐靖的得力助手,营里的兵见了都得称一句“元军师”,元琴继承了她爹的聪慧,兵营一些杂物事都交由她打管,她年纪虽轻,往日言辞犀利不饶人,胜在生得娇俏可人,待人颇有些能力和手腕。 她今日穿着一身宝蓝团花束腰的裰衣,头上左右别一朵嫩绿的芙蓉莲,一头墨发绞做了双平簪,她袖口一高一低挽至手肘处,捧着一盆刚浣洗的衣物,抬眼冲萧仲文嗔道:“我方才喊了两声,萧先生都不理我,我听闻先生路上受了惊,如今是人回来了,魂还在外头飘着么?” 少女面上又是娇嗔又是担忧,很是拿人,萧仲文怎好不理她,便说:“托了赵副将作陪,这一路上总归是有惊无险,我已然无碍,让元琴姑娘担心了。” 察觉他话里的客套和生疏,元琴一撇嘴,手中沉甸甸的衣盆子朝前一送,萧仲文愣了一愣,伸过手去接。 元琴又一把将木盆抱回怀里:“算啦,看你魂不守舍的,就不指使你干这些粗活了。” 她明亮的杏眼往右转了转,示意萧仲文:“瞧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还不快随他们一起去澡堂洗个热水澡,你赶紧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晚了可没人帮你洗。” “这怎好劳烦元琴姑娘。”萧仲文摇头,转念一想,往日的衣裳都是让余穆尧一块洗的,如今他还和他怄着气呢。 他于是道:“还是我自己动手吧。” 元琴瞧了他一眼,张口还欲说些什么,萧仲文打断她:“我这就过去。” 远处赵云磊大冬天的敞开两片衣襟,露出大片黑亮的胸膛,他肩上搭着一个澡巾,看着二人大声招呼道:“萧先生,快来,晚些等他们下了操,进了澡堂,桶子里的水可就脏了!” 萧仲文应了一声,赵云磊又喊道:“小余呢,他身上沾了一身的血,一起过来洗洗?” 萧仲文这才察觉余穆尧一直跟在他身后。 他转过头去,见余穆尧咬着嘴唇,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和元琴,刚对上他的眼神,又迅速别过头去,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有人远远吹了声口哨,嘲弄道:“富家公子又怎么会和我们这些泥腿子混在一起啊,挨在一块怕都脏了他的眼哟。” 赵云磊闻言踢了那起哄的兵一脚:“去去,人家小余是南地来的,没有和人一块洗澡的习惯,这多大点事儿啊。” 萧仲文突然想起余穆尧初来乍到时,是被一群光腚的兵牢牢堵着,他满脸通红地捂着全身上下残存的一块遮裆布死活不让扯开。 萧仲文回想起这个场面,一下忍俊不禁。他神色惯来冷峻,这一笑便好似高岭雪山动了春意,化开的积雪温润地流淌进人心里头,元琴呆在原地,一时没能挪开眼睛。 第126章 进了浴场,萧仲文褪下周身衣物,腰下只围着一块澡巾,他寻了个人少些的地方,拿木勺舀起桶里的热水往身上浇。 他一头黑发散了开来,披在肩上,湿发缠着他细瘦的下颚,颈肩,包裹着他细白的腰背,沟臀。 萧仲文接起一捧水再往身上泼去,浴场地方不大,四周热气升腾,驱散不少寒意,他闭起眼,舒适地喟叹一声。 他在一群黝黑的糙汉子堆里白得那么扎眼,余穆尧神出鬼没地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把他半边身子遮挡在了阴影里。 萧仲文神情有些倦怠,狭长的眼尾叫热气蒸得嫣红,隔了片刻才知道是余穆尧跟来了,他懒懒眯着眼睛,薄唇动了一动,面上少了些疾言厉色,倒显出一些脆弱和生动来。 余穆尧看得喉咙发干,道:“先生,我给你搓背吧。” “你不是不乐意来吗,”萧仲文也不去计较他的阴晴不定,只是嫌弃道,“我不要你搓背,你手劲太大,没个轻重,上回就弄得我很疼。” 余穆尧低声道了歉,取过一些皂油抹在他发上,指腹轻轻按了按他额角,宽大的手掌拢着他的长发,一路轻柔地搓揉到发尾。 他小声道:“我这次一定小心,不会让先生疼的。” 他一双拿枪的手做这个,倒是温柔上心,丝毫不见生疏,萧仲文很是受用。 余穆尧舀过一捧热水来,浇在他发上,十指深深陷进他的发里,萧仲文始终闭着眼,余穆尧将他一头湿发绾起时,他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又不生气了?” 余穆尧嚅道:“我怎么会生先生的气啊。” 他眼神一躲闪:“除非,除非先生待我不好,故意惹我生气。” 萧仲文道:“我怎么故意惹你生气了?” 余穆尧一边取来干燥的布巾擦拭他一头长发,一边收获了他问责的眼神。 余穆尧叹息道:“你当时是故意站在那里叫袁金厚来杀你的,是不是。” 萧仲文垂眼,不说话了。 余穆尧看着又有些来气:“你把自己置于险地,就是想让我亲手杀了他,是不是?” 萧仲文开口道:“以你的身手是不会让我落在他手里的,我有这个信心,况且我袖中有刀,早有准备,亦足够自保。” 余穆尧有些激动,一下甩开他,拔高了嗓子:“你为什么要为了试探我而让自己的性命落在别人手上,你知不知道我看他刀子举起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痛啊!” 萧仲文静静看他:“当时当地,袁金厚早该死了,你对弱势的敌人存了怜悯之心,这不是第一次了,这在日后会害死你,我既然说不动你,便只好以身涉险,设身处地地教你。” 两人对视良久,终是余穆尧败下阵来,眼圈久违地红了一红。 他眨了眨眼,费力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总之,你日后绝不许……绝不许再这样了,我说过我会听你的话的,先生说什么话,我都会听的,你不必这样……” “我很笨,我不能像先生一样,能很好很快地融入这里,叫大家都喜欢,”他下唇咬出了很深的印子,牙齿在打着颤,“但是我在努力了,我会努力让你看到,先生不要这样逼我,如果先生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疯掉的。” 他抬起眼,向萧仲文求怜,眼眸湿漉漉的,打湿的额发一捋一捋黏着他俊朗的面庞,像只落水的狼狈小狗。 第87章 师娘 阴天,无月,余穆尧去到东门值守,站哨的弟兄瞧着今夜是他当值,就不当回事,不消一会儿便开始松懈打盹,余穆尧取下佩刀,拿刀鞘上去给了他一下子。 士兵回了神, 瞥他一眼,满心不服,恰巧元琴这时采办回来,一对杏眼瞪圆了,骂了两句,那小兵立时挤出笑来,再不敢造次。 余穆尧便神色恹恹地往回走,也不与元琴打招呼,元琴叫住他,张口便问:“你家萧先生呢?” 她这是明知故问了,东门与萧仲文所在的营帐相隔不远,远远一望,便能见其中还隐约亮了灯,萧仲文晚间大多时候是宿在帐篷里,少走动的。 余穆尧也睁着眼装瞎:“先生歇下了吧。” 他见元琴皱着眉头,显然不信,便随口道:“我出来的时候见他将外袍都褪下了,夜里寒冷,日头下山又早,他自然是倦了早早歇息了。” 元琴便道:“那刚好,今日才新置办了一批炭,我挑些好的竹炭这就给他送过去。” 余穆尧有些急,转身一把扯住她:“你直接给我就是了。” 元琴看他一眼:“你今夜不是当值吗。” “那也不能让你这么去找他!”余穆尧忍不住道,“这么晚了,孤男寡女的,你一个姑娘家钻先生的帐篷,这叫什么话。” 元琴不以为意,反而嗤笑一声,挑穿他的心思:“哪个士兵的营帐我没进出过,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心里没鬼,我怕什么……” 她想了想,话又收住了,她对萧仲文,也不完全算是没别的心思。 余穆尧这边心里显然是有鬼了,他又不擅扯谎,一下红了脸颊,无理道:“总之,就是不行啊,你,别,别去找他。” 元琴有些来气,叉着腰道:“余穆尧,我老早就想问你了,你怎么就与我这般不对付?” 凭心论,余穆尧耍得了枪,使得了剑,少年意气风发,英姿勃勃,怎么都招人瞩目,单拎出相貌来说,也是一副面庞俊朗,目含春波的好长相,性子上还是个老实好欺负的,哪怕他心存芥蒂,也不曾与谁明面上敌对过,偏偏与她元琴相处不来。 第127章 元琴心生不解,脱口道:“你是不是怕我抢走你家萧先生呀?” 她这话一出,两个人都躁了脸皮,余穆尧目瞪口呆,支吾半天不敢说话,元琴坦露了心声,索性道:“你家萧先生未娶,我也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我娘也曾是一方县令的闺秀,如今边关动乱,我家族虽没落了,也并非配他不上,除非他心里有别的姑娘了,倘若没有,男未婚女未嫁的,我主动靠近他些,这难道有错吗?” 她坦坦荡荡指着余穆尧:“你干嘛这么小气,还是有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事?你家萧先生总是要娶妻的,又不能长久这么一直陪着你,你年纪还轻,他年纪可老大不小了。” 她虽坦率豪爽,到底不过是女儿家,面色有些羞赧,见余穆尧神色怔然,半天没个话,便低下声娇怯道:“我晓得你们关系亲厚,你素来爱黏着他,我又抢他不走,我如今也不知他的心事如何的,你别这么针对我嘛,万一哪天他真带了个师娘回来,你不得哭鼻子啊。” 余穆尧一下炸了,脑子断断续续闪过一些不可言说的画簿残章,张口道:“他怎可能带个师娘回来?!” 他又不喜欢女的。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陈擎宇远远高声喊道:“余穆尧,随我速来主帐一趟。” 他看见了元琴,又道:“元姑娘也请随同一起。” 被叫住的两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对视一眼,直觉并非好事。 三人一齐回到营帐里,发觉帐中灯火通明,留守营地的各将士都在,萧仲文也在,彼此面色凝重,忧心忡忡,俨然风雨欲来。 军师元瑞锋手捧着一封信笺,看见元琴,双眼通红,似有什么话说,却又咽了下去。 元瑞锋收回眼神,扫过在场众人一眼,传达了一个消息:“我们过冬的物资被城兵劫持了。” 这批物资中包含大量日用的粮食,炭火,棉布,麻衣,和作战时用的马草,火硝,炮筒,弩,徐家营的物资补给一般由外城运送来,走的城北和城西两条山路,此次是在城西被劫。 元瑞锋告诉众人:“护送的弟兄几乎全军覆没,我元家人也在队列随行,元耘力保下一小批粮草,藏匿于山中,他冒死送出消息,他的尸体和马是在徐家营附近被发现的,他话未传到,被人发现时已经咽气了。” 元耘是元瑞锋幼年时的管家,追随元家多年,他的身死对元瑞锋打击不可谓不重,元琴果不其然急了:“娘亲呢,娘亲和弟弟也随行去了!” 元瑞锋知道元琴的性子,兵营的事迟早瞒她不住,索性喊她来了,元瑞锋忍痛,强装镇定道:“所幸是,元耘的身上留有一封血书,信里说我夫人和我的小儿子都还活着,一起藏在洞里,他要我们按信里的地址去找到藏匿的人和粮草,信里说到,他们如今尚且安好,但城兵追查得紧,怕是用不了多久便会搜到他们身上。” 有人率先按捺不住:“既是元耘冒死送出消息,军师夫人和孩子正等着我们营救,信有了,地方知道了,那还在等什么呢。” “军师,我等这便出发,将夫人救出,粮草夺回,砍下那些个杂种的脑袋回来,给你泄愤!” 帐内一片义愤填膺,元瑞锋摆手,示意稍安勿躁,他硬生生按下心绪:“我已报信将军,只是将军在外领兵巡视,最快三日后才能赶回,我手上并无派遣将士的兵符,还请诸位三思,再寻对策……” 赵云磊道:“徐将军说过,他在外,军师您手里的职责权力便等同于他,何须以兵符遣将。” 元瑞锋沉吟,他的部下黄缨已着急道:“徐将军早有此话在先,他不在,您足以号令众将士,时间紧迫,军师先前已有部署,如今又何必再三犹豫?” “时不我待,我请命率领营中五千将士,一起杀上山去,为元耘报仇,为徐家营雪耻!” 元瑞锋接到血书的第一时刻,早心急如焚,他早置定好了上山进攻的线路,如今见火候已到,便挥手道:“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既然如此,我便随诸位一同,攻下西山……” 他话未毕,被余穆尧清亮的声音一下截住了话头:“元耘被发现的时候已死,距他死去已有多少时候了?若是城兵做了伪证,故意放在元耘怀中叫我们发现,城西山呈环状,易守难攻,一下率全军冒进,万一是个圈套,岂不叫人包了饺子了?” 第88章 出兵 场上目光顿时一齐聚在余穆尧身上,余穆尧并未生怯,他确觉此事事发蹊跷,元瑞锋救人心切,短短几个时辰便一口断事。如今营中兵力不过一万,徐靖率三千亲卫外巡,元瑞锋调令五千兵力攻山,驻守营地的士兵便不过区区两千人,若是城兵下套,出兵突袭,徐家营本营完全招架不来。 元瑞锋慷慨说辞被他一下打断,有些恼怒,脸上不显,只道:“元耘尸身未验,但信里的字迹我亲自验过,是他亲笔所写,不会有错。” 黄缨不忿,呛了余穆尧一句:“你何必又往军师心上捅刀,元耘的尸体是我和赵副将一起发现的,他背后挨了一刀,四周没有其他人的痕迹,血都流干了,倘若我能早些发现他,说不定元耘还不会死了……” 元琴眼中含泪,元瑞锋面露悲戚,余穆尧将他的话仔细捋过一遍,仍开口驳道:“那便还是没有验过尸身,没验,就不能妄下定论。” 第128章 如果元耘背后中刀,沿途必然留下血迹,哪怕他仓皇逃离,他被追杀了一路,被发现时现场一定兵荒马乱,不可能干干净净,没有痕迹,血流干了,很大可能已死去多时了。 他开口要辩,黄缨已然大怒:“你懂什么,你对元耘没有感情,才敢站在这里不痛不痒说这些屁话,夫人和孩子如今还在山中,多迟疑一刻,她们随时都可能被夺走性命,我已看着元耘死在我眼前,难不成还要叫我待在营里什么都不做吗?” “可如今就该按兵不动。”余穆尧看他一眼,认真道,“你若以感情论事,便正中敌方下怀,贸然出兵会招至腹背受敌,如今以静制动,处变不惊才是上策。” 当下嘘声一片,元瑞锋出兵在即,以余穆尧的身份说这番话,显然是不够格的。 他俨然得罪了元瑞锋,元军师眉头一扬,冷冷道:“余公子如此能说会道,那以你来看,现如今该当如何处置啊?” 余穆尧思索片刻:“带我去发现元耘的现场,我去检视元耘的尸体,然后我连夜去西山刺探,给我一日的时间,我定会回禀军师一个肯定的结果。” 元瑞锋:“这就是你的对策?” 余穆尧察觉他的恼意,便好声商议道:“那半日,我要半日即可,若真是城兵下套,我也有克制他的法子,便从元耘的尸体下手,假痴不癫,反打他个措手不及,届时,我要一千兵力就可以……” 元瑞锋听他再三提及元耘的尸首,心内大恸,厉色扫过他一眼,不愿再听:“元琴,带他出去!” 余穆尧愣了片刻,急道:“元军师,若我方才所表有误,你明言就是了,为何赶我,我理解你救人心切,可你这样贸然率兵攻山,会害了徐家营这么多弟兄的……” 黄缨忍不住抽出鞭子,照他脸上抽了两鞭,余穆尧也不吃瘪,躲了过去,五指一把扯过鞭尾,圈在手腕绕了两绕,叫黄缨一下脱了手。 他此举为冒犯营中副将,很快被一把拿下。 余穆尧仰起脸,激动地咬破了下唇,他眼眸清亮,一双朱唇红得滴血:“我挨鞭子可以,破相也行,倘若我说得不对,什么责罚我都认,事态不明就贸然出兵,以感情论事,难道不是犯了行兵大忌吗?” 元瑞锋原本背着身子,闻言回头剜他一眼:“我元瑞锋做出的策略,未尝有过败绩,敢问你领过什么兵,打过什么仗?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徐家营是你的出头作秀的戏台子吗?” “你太过牵挂你的夫人,你没有拎清事态,会将将士们带歪的……”余穆尧着急不已,心里话全倒了出来,有人在身后一把塞住了他的嘴。 黄缨在旁下了命令:“余穆尧以下犯上,罚军棍五十,立即拖下去杖责。” 余穆尧用力挣扎,仍被人牢牢按住了脑袋,他余光定在萧仲文清冷的背影上,先生始终没有说话。 是了,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先生从来是瞧他不起的,也从不认可他,这下他又叫先生跟着丢脸了,先生最末连一个眼神都是欠奉的。 他鼻头一酸,被众人指摘怒责也不觉委屈,这下便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元瑞锋被余穆尧这一下激怒得也半天没能平息过来,他抚着胸口顺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且先退下,萧仲文立在原地,没有挪开步子。 元瑞锋神色淡淡扫他一眼,眼神却分外严厉,遣退的意思明明白白,出于对余穆尧冒犯的愤怒,此刻他连都萧仲文的面子都不卖了。 萧仲文拱了拱手,姿态端得很是谦逊:“我教徒无方,开罪了军师,这里向元军师赔罪了,但萧某并非为余穆尧开罪,也无阻挠军师出兵的打算,只是想请军师容我多说两句话。” 元瑞锋揉了揉眉心:“李首辅的得意弟子向我赔罪,我担待不起,你有话便直说罢。” 萧仲文:“军师所施谋略未有败绩,是因为军师行事足够缜密妥当,因此很难叫人拿住空子,余穆尧方才说长道短,所言十处哪怕有九处判断失误,只有一处叫他歪打正着,都与军师往常的行事作风相悖,军师可有想过为何?” 他揣摩着元瑞锋面上神情,接道:“自然,军师思虑周全,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只是不屑与余穆尧这等小辈言说,军师只管领兵前去攻山就是,营里还有两千兵力足以抵抗城兵的突袭,我在此提前恭贺军师一行凯旋归来,当然,哪怕军师不归,我等驻守原地还能等候徐将军和他的三千亲卫,两方人手加在一块也能顽抗一阵子不是吗?” 元瑞锋脸色有些微妙,他往日里谨慎惯了,妻孩如今命在旦夕,他一时气血上涌,出手便很是急切,萧仲文三两句话点明他的痛处,若捅了篓子,徐将军问责起来,他是承担不了的。 他眼中明暗交错,神色几度变换,最后张口欲喊住抬腿要走的萧仲文:“那么萧先生以为如何?” 萧仲文退至帐门外,一手撩起帘子,面庞晦暗不清,他薄唇轻启,话里夹着淡淡的讽意:“军师高看我了,行军打战的事,又不是搭戏台子,萧某这等小角色固然是插不上话的。” “若军师还能容萧某多说一句,那就请军师让余穆尧留守营中,五十军棍下来人不残也废了,没个十天半月恢复不来,这人军师不用,徐将军回来许是还要用一用的,可军师军令已下,若面子抹不开来,不若这五十棍叫萧某替他挨了吧。” 第129章 第89章 血月 余穆尧被人揪着脑袋,从湿冷的板凳上抬了起来,嘴里腥臭的碎布被取了下来,他眼前一晃,他的枪又落回了他手里。 他看见王擎宇和施刑的士兵耳语,王擎宇远远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走了。 余穆尧追在他身后:“天快亮了,是军师想通了吗?元耘的尸体如今在哪里,你快带我去看看。” 他眼见天方露白:“元耘留下的那封血书可有交到你手上?军师可还留下了什么别的嘱咐吗,你快告诉我。” 他说了一路的话,焦急得不行,王擎宇觉得他吵人,停住了步子。 余穆尧这一年又拔高了些个子,王擎宇高壮,两人如今身量也差不了太多,他鼻梁一下撞在人家硬邦邦的后脑上。 余穆尧吃痛,两手捂着鼻子:“唔,疼……” 王擎宇开口也是冷飕飕的:“军师寅时就领兵出发了。” 余穆尧急道:“他怎么能出发呢,那得备一匹快马,算下来也不过一个时辰,他们还远没到山脚,我还能追得上。” 王擎宇转过身:“你就在营里守着,哪里也别去,你再闹出些别的事情,先前五十记军棍照领不误。” 余穆尧:“难道不是元军师放得我吗,既然他想明白了,为何又还要出兵?” 王擎宇想了想,若对着余穆尧从头说起,怕是半天解释不清,他不胜其烦,随口道:“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你如果再不守规矩,你的萧先生可就不止替你挨那五十军棍了。” 他这话一出果真奏效,余穆尧呆在原地,骤然色变:“什么五十军棍,什么替我挨,这是什么意思?” 王擎宇懒得与他说,见他发愣,老早走远了,余穆尧于是掉头跑去找萧仲文,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人,一路上逮着个人就问个不停。 有些平日里瞧他不起,心术不正的,本来想借机嘲弄他两句,被他沉得怕人的脸色唬得不敢造次。 日头都高升了,余穆尧始终找不到萧仲文,元军师一行如今也走远了,他去找元琴,元琴满腹心事,也不待见他,干脆说萧先生如今压根不想见到他。哪哪都碰了一鼻子灰,余穆尧满眼阴郁,扛着枪重新又回到了他东门的岗上。 他们说,他被放出来是萧先生替他求的情,是萧先生替他挨的军棍。 是真的吗。 边关的寒风凛冽,迎面刮得他眉骨生疼,他泪水蓄在眼眶里打转,冻成冰了,掉不下来。 余穆尧不知怎么得就生出一股恨意,这恨意更多的是对着自己。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不觉就过了晌午,有士兵打了饭来喊他来吃,他恍若未闻,等揭开盖的时候饭菜早硬梆梆坨成一块了。 他木着脸一口口塞进嘴巴里,胃里的寒气一直透到了心上来。 他也许真的错了,他不该固执己见,出头顶撞元军师,这样先生就不会因为他受牵连,更不会因为他受伤。 他真的错了吗。余穆尧眼里流露出茫然,目光虚浮地落在远山一轮月亮上,今晚的月亮透着混浊的乌红,像一滩脓血晕开在天上,先一步预示了不详。 早有人前来换余穆尧的岗,他心里头烦躁,觉得无处可去,干脆长久地站在高高的哨塔上,入眼是边关一片荒败的残垣断壁。 站岗的士兵都换了两波,有人偷懒,有人交头接耳,天上地下数他最清醒,数他最寂寞。 少年怀愁,很难说不是由情而起,可边城萧索,霜杯雪盏,又往何处去说呢。 寅时,距元瑞锋一行出发已一天整了,底下巡逻的士兵又换了一批,余穆尧嘴里咬着边关特有的蒺草,粗糙的草根磨疼了舌头,他嚼了两嚼,在浓稠的夜色里听见一声骤起的尖锐的号角。 余穆尧抬眼一望,前方暗流涌动,像数以千万计的蝗虫,泱泱一片,铺天盖地地朝前淹来。 余穆尧双目圆睁:“城兵夜袭,传令官速速击鼓,全员御敌——!” 士兵犹在梦中,他便一手扛枪,飞鸟般自高高哨塔一跃而下,少年清亮的声音撕开无声的夜幕。 “鸣鼓啊!”他转头喝道,“营地还有多少人手?传令下去,东南西北,四方列阵,垒上立盾牌,步兵持戟先行,骑兵随后,弓弩手全员于墙头待命,去啊!” 传令的士兵仍呆愕不已,先前从未被城兵夜里攻营,纵是营外修有垒墙壕沟,但从未用于防御外敌。 余穆尧一咬牙,抢过他手中鼓锤,在冷硬的鼓面击出第一声,鼓声浑厚,一起,一荡,长久不绝,一声道尽战役的冷酷与苍凉,传令官浑身一震,如大梦初醒,匆忙接过槌子,颤抖地往下传递了迎战的讯号。 王擎宇匆匆赶到,见余穆尧一脸凝重,额角浮起两道狰狞的青筋。 余穆尧见他,没有废话,张口便问:“王擎宇,如今营里到底还有多少人?” 事发危急,王擎宇抿紧唇,先前种种在脑里过了一遍,一五一十说来:“早前萧先生与元军师相商,军师仍执意出兵,但只带走两千精兵,尚余五千人驻守营地,骑兵占两成,弓箭手占一成,只是往日领兵的将军都随军师一同攻山去了,营里没有能发号施令的将领。” 王擎宇想了想,又道:“但萧先生私下曾与我说,如遇城兵突袭,让你与我且先顶上,我二人交谈仓促,还不知这是否为军师授意。” 第130章 余穆尧问:“先生如今可在营里,身上可有受伤?” “在营里,其实……”王擎宇话到一半,余穆尧伸手止住了他。 余穆尧:“那你我就一同守好营地,护好先生的安危,王擎宇,取马来,戴上盔甲,与我一同迎战。” 王擎宇:“我去请萧先生过来问问。” 余穆尧:“来不及了,今夜就你我领兵,足矣。” 月下他神色凛然若冰霜,唯独两道眸光灿烈,细碎的星芒与火苗全落在他眼里,王擎宇微微动容:“好,我与你一起!” 他转头问哨兵:“可探得对方有几人进犯?” 身后一道火光骤然冲天,像提前迎来了光辉的白昼,第一波箭雨铺天盖地,已至身前,哨兵仓皇避过一箭,颤声道:“约摸有,一,一万人……” 王擎宇眉头不免收紧,余光瞥见余穆尧已跨身上马,提枪疾弛而去。 营前修有壕沟,盾防高高架起,城兵一时半会攻不上来,便以石,箭,矛纷纷投之。 徐家营如今还能抵御两个时辰,只是少了主将坐镇,待晚些对方火炮架起,便是防守的战线全线溃败的时候。 余穆尧在墙头观望片刻,对方是有备而来,像是吃定营内人马不足,完全以兵力和武器压制,只攻不防,侧翼护卫就隐约显出些不足来。 余穆尧眯起眼,起手拉弓,射出漂亮的一箭,箭如流星,正中前排一名小将,对方兵马果然纷纷朝中心涌来,露出两侧的短板。 余穆尧下了墙头,开始调兵遣将。 他神色冷厉,一扫前方。 “我就是今夜战役的指挥官,余穆尧,我奉元军师之命而来,众将士听我命令!” 他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焦急又慌乱的众人都支起了身,侧目过来。 “摆偃月阵,一千骑兵布左右,五百步弓兵为中心,主攻敌方侧翼,现在撤下盾牌,众将随我一起,我们打出去。” 散乱的队伍一下变得井然有序,余穆尧清点好数目后,戴上了盔甲和他的枪,身如青松,肃然立于队前。 有人小声发问:“对方太多人了,我们打得过吗,若步兵失手,我方人马一下就要被冲散了。” 余穆尧听见了,坚定道:“我坐阵中心,我能坐住,我在,阵就在。” “定不会叫一个弟兄枉死。” 场上鸦雀无声,片刻,爆发出热烈的响应。 余穆尧一呼百应。 在一波箭矢的掩护下,厚重的盾防一下拉开,余穆尧率兵冲出营地,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步弓兵一路势如破竹,敌方两翼太过薄弱,骑兵得力,如有神助,马蹄声滚滚如雷鸣,电光火石间,斩贼首于马下。 城兵被唬住,败退连连,直退至五里地外,余穆尧所率的阵营气势依旧,只增不减,大有将城兵前锋尽数吞没的势头。 胶着了不下一个时辰,城兵主将王甯并非外强中干的蠢货,他很快看出余穆尧阵营的弱点,其中心位置兵力甚弱,只是碍于主将太过神勇,才致使城兵一方一直难以破阵。 擒贼擒王,主将王甯心里有了打算,他指挥兵马,直冲着余穆尧而去。 余穆尧周身沐血,胳膊也挂上几道刀口,然而眼里火光滔天,手中一杠银枪收放自如,势如虹芒,穿梭于重重人海,一路连取十数人首级。 他杀红了眼,两手颤颤,觉得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一眼枪,因为杀意过重,枪几乎收不住了,出枪便要杀人,前方的敌人仍滔滔不绝朝他涌来,即便悉数死在他枪尖下,仍有人前赴后继地扑上来,宛如献祭。 对方不顾性命、不计代价,要置他于死地。 余穆尧大喝一声,枪身方才从敌人的胸口拔出,朝后一舞,又扎进另一人的咽喉,溅出的血雾泼了他满脸,他恍惚中看见天际那轮月亮,红得滴出血来,冷冰冰与他打了个照面。 一枚利箭破风而来,直入他的胸膛,余穆尧怔了片刻,背脊仍挺得笔直,巍然不动,敌军另三人抓住他晃神的空隙,狂哮着向他扑来。 三具小山般的身躯将他压在身下,很快就不见了余穆尧的影子,城兵欣喜若狂,前排探马急忙奔走相告:“他死了,他死了,徐家营坐镇的将军死了,我们打回去!” 敌方的窃喜如阵阵闷雷,刺激着两方众将的鼓膜。主将死了,徐家营的兵很快就萌生了一丝退意。 一柄冷厉的尖枪从后脑贯入,将敌方传令官刺了个对穿,钉死在地上,余穆尧拨开身前沉重的尸体,一条腿踩在垒积的尸堆上,抬起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上身衣料被扯烂了大半,他裸着半边胸膛,将胸前深陷进盔甲缝隙里的箭矢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他抬起头,狰狞一笑。 “人在,阵在。” “众将士听令,给我杀——!” 第90章 擒王 王甯远远观望,看见人死了又活。余穆尧赤着半身,浑身是血气,跟阎王殿里爬出来的一样,手里那杠枪鬼神不惧,杀得城兵无人敢出头冒进。 方才他当胸中的一箭,正是王甯发出,王甯故技重施,接连又发几箭,他以箭术见长,在边关一片地方是大有名气在的,余穆尧已摘了盔甲,没了束缚,同时也没了任何护身的装备,王甯心里料定,弓弦一开,该是矢无虚发,他眼见箭头都射到人跟前了,偏就差了半毫,与余穆尧擦肩而过。 第131章 活见了鬼了,这人是杀不死了吗,王甯皱眉,这小将是谁,有般逆天气运。 王甯打滚沙场十余年,再一分析,直觉今夜再与这支队伍缠斗下去并非良策,人数上的优势让他足以耗死余穆尧,可这次夜袭出动万人,本就动静过大,普鲁人还在一墙之外虎视眈眈,盼着城里有个风吹草动,就等着捡他王甯的便宜。 王甯起了退兵的意图。 余穆尧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孤注一掷,只是为拖延时辰,战到元军师凯旋,战到徐将军率兵回营。 他察觉对方有一人屡屡放他冷箭,他倏然提枪跃进,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偷袭的家伙。 是对方主将,王甯。 余穆尧眯起眼,他认得他。 混乱中他扯过一匹马来,一鞭抽在马屁股上,战马吃痛,带他一路急袭。余穆尧手中长枪一抖,打得对方数十前锋人仰马翻,直逼王甯身前,要拿他性命。 王甯骑在马上,哪里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余穆尧不佩盔甲,不带盾牌,一人一马轻快如闪电,直将王甯前头几名护卫纷纷掀下了马去。 王甯怒发十箭,余穆尧持枪左右格挡,俯身于马背,堪堪躲过,快近王甯身前时,王甯抽出了身侧厚背砍刀,呼呼带起一道风声,要往他脑袋上招呼。 余穆尧掉转马头,险险避开,他枪尖朝前一刺,王甯忙举刀去挡,余穆尧一躲,枪身灵巧地辙回,穿过王甯的大刀直挑他前胸。 王甯惊骇,胸前护甲救他一命,但他吃不住余穆尧这一枪的重力,失身坠下马来。 他身下战马受了惊,高高扬起前蹄,原地乱作一团,他重重落马,险些死在马蹄践踏下。 王甯头昏脑胀,再抬眼时已被那柄尖枪抵住了咽喉。 余穆尧握枪,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他。 城兵主将王甯被擒,城兵被迫暂退十里地外,王甯被余穆尧押回徐家营中。 余穆尧回营途中,恰好与领兵赶来支援的王擎宇对上,王擎宇看见狼狈落败的王甯,神情大为讶异。 他有些不可置信:“兵退了?人你抓的?” 余穆尧点头,问他:“其他门你守好了没有,仔细有漏网之鱼溜进营里,要再安排人手巡视一圈。” 王擎宇:“这个你放心。” 他再看向王甯,指着他道:“但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西山传来信号,军师被围,所有兵力都陷进去了,我有话要问他,等不到回去了。” 有人取过外袍来,给余穆尧披上,王甯两手虽被缚,但并没有在他脖子上套木枷,余穆尧也不许士兵推搡他。 余穆尧虽擒了他,但还到底是敬了这个老将一分。 余穆尧眉头紧皱,深觉这事不妙,他与王擎宇一起看向王甯。 余穆尧率先发问:“从让我们发现元耘,到看见元耘身上的血书,都是你们做的局,是不是。” 王甯沦为阶下囚,倒也不十分颓丧,现已隐瞒不住了,他直言道:“那人身上的血书是他自己写的,他本想以飞禽传信,被我们截获了,我们知道了他藏匿的地点……本来这么多人搜山,他们也藏不了多久,我们迟早会知道。” 他想了想,声音不咸不淡:“这批粮草本来就是我们囊中之物。” 余穆尧被他话里的得意刺了一刺,王擎宇喜怒不显:“那你们杀了元军师的夫人和孩子吗?” “没有。”王甯淡淡道,“我杀掉元耘,将血书放在他怀里,就是为了勾得元瑞锋方寸大乱,继而出兵攻山,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还在山里,现在应当与他一家团聚了。” 王擎宇铁青的刀刃唰一声搁在他颈项上:“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王甯垂下眼,冷冷一哼:“小子,握好你的刀,杀我你还不够格。” 王擎宇刀锋深入他皮肉一寸:“撤兵,让元军师一行人安全回来。” 王甯道:“已经晚了,我们兵分两路,一路是诱元瑞锋进山围剿你们的,另一路就是我领兵夜袭,只可惜我如今落在了你手里,元瑞锋中计,现在应该已被擒拿了,我恐夜长梦多,之前向下传达的是当场斩杀的命令。” 余穆尧牙关咬紧,忍不住上前一把捏住他的咽喉:“你就这么狠毒?普鲁屡屡进犯我中原,你们朝廷军队不去想如何痛击普鲁,捍卫国土,却举起屠刀向着自己人,王甯,你居心何在,于心何忍啊!” 王甯看着这样一双年轻气盛的眼睛,忠勇而真挚,璀璨而夺目,还未被边关的霜与雪,尘与泥搅成一滩浑水。 他长长叹了口气,眸间流露一丝凄色:“将有令,不得不从,换言之,胜负乃兵家常事,元瑞锋于我,棋差一着,我于你,又逊一筹,时也,运也,命也……” 余穆尧听不得他这样长吁短叹,哨兵又来报,西山方位起火。 余穆尧转头对王擎宇:“也许有变数,凭他一张嘴说的话,我是不信的,你把他带回去好好看管,我借调一队兵马,我现在就往西山去看看。” 王擎宇道:“我随你同去。” 余穆尧拒绝:“不行,我见状况不对便会回来,城兵可能随时会舍弃掉王甯,再次攻营,我要你看紧他,替我守好营地。”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萧先生呢,先生也在营里,你得替我护好了他。” 王擎宇脸色突然有些古怪,他想着萧仲文方才站在墙头看了一路了,那神情,那举止,想起都觉瘆人,回头有你余穆尧好看的。 第132章 余穆尧点了兵,翻身上马,回头对王甯道:“你别得意,你的命,我且先留着换军师一命,倘若军师一家出了什么意外,我回来会亲手结果了你。” 第91章 救人 余穆尧驾马,行程赶到大半时,远远便见前方火光冲天,西山上空浓烟罩顶,黑鸟盘旋,飘来的山灰隔着老远便扑他面来。 余穆尧神色一变,火已烧得这样大了。 他本想着军师一行被城兵围堵,他此去营救,少不了要鏖战一场,结果才到山脚时,便见少部分徐家营的兵和城兵厮斗在一起,更多的是为躲避山火,纷纷弃甲逃难的。 他持枪打退了几个城兵,逮着一个营里的弟兄就问:“军师呢?赵副将和黄副将如今可在?” 那兄弟打昏头了,举着袖子抹了把脸,半天才看清是自己人:“军师在黄缨将军的掩护下已脱险了,方才我往山腰下来时,才见过他们,赵将军我没瞧见!” “但军师死活不肯下来,黄将军怎么都劝不动,这火都快烧到山脚了,这可怎么是好呀。”他脸被山灰熏得乌漆麻黑,只剩一口牙是白的,眼里急得冒出火来。 余穆尧也着急,四周奔逃和兵刃相交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吼道:“军师为何不肯下山!你们不是发出信号说队伍被围了,我赶来支援,可如今场上乱成一团,这是何缘故啊!” 对方也扯着嗓子大声回他:“我们中计了!原先确实被城兵围堵了,两个将军带着我们打了一阵子,对手人太多,整个山头都是兵,我们快要打不过了,不知是谁把山里藏的粮草一把烧了,那火一瞬间就冲天上去了,谁还顾得上打架啊,一下都逃命去了!” 他想了想:“军师不走,许是因夫人和小公子都还在洞里呢,救不回来了!” 余穆尧明白了个七八,转头安顿好队伍,叫士兵接应和疏散下山的弟兄,山脚不远有河道,他指挥人打了水来,可如此滔天的火势,陆陆续续十几桶河水浇下去,无异杯水车薪。 余穆尧遣人回去报信,拿水囊和唧筒来,喊王擎宇增大兵力前来支援,这滔天的山火不灭,遭殃的是全城百姓,普鲁人也会趁乱伺机而动,攻进城来。他定定看着西山上下一片炽热的红,转身拿湿布掩住口鼻,背上背着一个水袋,突然冲了上去。 有人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人声杂乱,他悉数抛在了脑后。着火的山径不断有士兵奔跑下来,唯独他一人只身往山上去了。 他在近山腰的位置找到了元瑞锋,到这里山火已经烧得很烈了,黄缨捂着嘴,不停摇着元瑞锋的肩膀,看模样急得都快跳脚了。 他喊了声“军师”,元瑞锋看见了他,干得皲裂起皮的嘴唇动了动。 元瑞锋道:“你是对的。” 余穆尧没说话,元瑞锋眼里流露出无限的颓败,火光照在头上,他还值壮年,一夜之间鬓边就生出两道白发。 他对余穆尧道:“我中了敌人陷阱,险些把弟兄们都搭在里面,我夫人和孩子还在火里,他们活不成了,这是我的报应。” 余穆尧蹙眉,张口想说什么,元瑞锋摆手,转头对黄缨道:“你别守着我了,你与这孩子一块下山去吧。” “我没脸再见徐靖,也愧对妻儿,我今夜便与他们葬在一处了。” 黄缨一个人高马大的北地的汉子,一双眼瞪得铜锣鼓大,又红又肿,都快给他说哭了。 余穆尧问黄缨:“军师的家人还在山上吗?” 黄缨手指了指,摇头道:“在距一里远的山洞里,逃跑的时候没能将人带出来,现在火太大,救不回来了。” 余穆尧当即道:“我去救,请黄副将速带军师下山。” 两人错愕不已,见黄缨还一脸茫然,余穆尧转头就跑,撂下一句:“他不肯走就打晕了带走啊,还等什么呢。” 汹涌的火舌将他卷了进去,很快就不见了余穆尧的背影。 黄缨说他们死了,余穆尧觉得既没见到尸体,就不能断是死是活,还有希望,就总要去救一救的。 沿途到处是从树上轰然跌落的着火的枯木,风一吹,地上火苗嗤一声就烧得更大,很快连成一片,熏着余穆的眼睛。 余穆尧捂着唇鼻,行走慢慢变得艰难,火势大得不容任何活物前行,他鼻子闻到了山上动物皮肉烧焦后的臭气。 他还是执意地往前走,头顶跌落的树枝撩着了他的外袍,他用力拍了几拍,有更多的火苗滚上身来,嘲笑他一腔孤勇。 他把袍子甩掉,再往前,意识就渐渐有些模糊,侧脸被前方横生的枝桠擦了一块,他人清醒了一些,看见前方两道模糊的人影。 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晕厥过去的孩子,被吃人的火舌团团萦绕,他们已出了洞穴,但被山火阻住了步伐,在原地绝望等死。 余穆尧几乎以为这是个幻相。 愣了一下后,他取下水袋,吃力地朝前方掷了过去。 灭火用的水袋是以牛的膀胱所制,遇火的一瞬骤然破裂,百余斤的水从里头一下炸开,如泉瀑倾斜,短暂压制了浩大的火势。 大火中央的夫人被吓了一跳,余穆尧撒开嘴上的布,大声喊道:“你们快出来!” 他这一喊,便叫烟灰呛进了嗓子里,再开口就哑了声音,再说不出话来了,夫人也机灵,拖拽着怀里的小公子,隔着火光追随余穆尧的身影就冲了出来,余穆尧接过她的孩子背在背上,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第133章 他们一行三人,从火里慢慢显出身影,背后是咆哮的烛天的熊熊烈焰,他们像自炼狱的门里迈出身来一般。 他们一脱身,背后的山火随之一声轰鸣,冲天蹿出三丈,一下将万物吞食殆尽。 元瑞锋仍然执拗地停在原地,见状,他和黄缨两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元瑞锋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他冲上去紧紧抱住妻子,又使劲晃了晃余穆尧身后生死不明的孩子,哭得泣不成声。 他拉着余穆尧的胳膊,一下瘫在地上,要给他磕头谢恩。 黄缨使了好大劲都拉不住他,余穆尧方才将小公子放下,一时又是疲惫又是受宠若惊。 他一开口,已经很难说出话来了,只得哑声道:“军师,我们,先下去,下去说话……” 下了山,王擎宇已经组织人手在灭火,以防万一,他把王甯都绑来了,王甯沉着脸,下了命令让部分城兵也参与灭火,两方人马本是要斗个不死不休的,结果又是传递水囊又是拼接水枪,场面一度很是和谐。 山火依旧很旺,从晌午到现在,天色都转晚了,火势好歹消停下去一些。 余穆尧好不容易喘口气,看着现场有些发笑,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看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萧仲文来了,像是赶了一场很远的路,看着邋里邋遢的,他头上发髻歪斜,衣裳不整,连衣摆底下步履都蹭掉一只,那袜尖沾着些乌血,许是来得太急,路上踩着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扎着了。 余穆尧心疼得不行,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想喊萧仲文,却怎么都说不出话,两条腿好像也一起坏掉了,不知是碍于心虚还是胆怯,他迈不动步子。 这次是萧仲文向他走了过来。 他看见先生的眼圈红了。 第92章 先生 余穆尧太狼狈了,寒冬腊月里,全身上下都挂了彩,别人给他递了件不合身的上衣,一对衣襟遭风一吹便滑下肩来,露出刀口与箭伤斑驳交横的一只胳膊。 萧仲文步子略微有些踉跄,慢慢走到他身前,站定,递给他一件干净柔软的袍子。 余穆尧不敢接。 萧仲文道:“不冷吗?” 听不出他话里喜怒,余穆尧微微张嘴,他说不成话了,于是就又闭上了。 萧仲文的目光落在他负伤的胸前,神色晦暗不明:“我听说有人在阎王殿里三进三出,领一千兵突围敌军万人,孤身险入擒下王甯,又独上西山,冲入火海救元氏母子脱身,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他这两日行事这么莽撞,先生果真怨他,余穆尧一颗心悬了起来,不太敢看萧仲文,只是哀伤垂下眼皮。 萧仲文没有等来他的回话,就收回了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虚空。 “是我错了,”萧仲文淡淡道,“我从前担心你会因个性冒失冲动,不被世俗所容,我所教你的,都是些不理是非,明哲保身的法子,我忽略了你的血性,你为人骁勇,心性又如此清正刚直,你从未好好听过我的话,我也从未教成过你。” 萧仲文叹息:“叶璟眀不该把你托付给我的,我愧对他的嘱托。” 余穆尧猛地抬头,眼泪一下蓄在眼里打转,他嘴角难过地垂了下来,一边又生恐自己掉了眼泪,会招先生更加厌弃。 可他实在控制不住,先生太生气了,气到要和自己分道扬镳,连他门生的身份都要剔除,这话一落,先生转过身,是不是就一辈子再不相往来,彼此无牵无挂了。 这比让他在战场上挨刀箭,在西山上叫大火烧死,都更难过,难过万分。 因此他怎么能止住眼泪呢。余穆尧很快哭花了脸,泪水串成珠子似的,拼命往下落,他喉咙挤出一丝一丝沙哑的声音,像负伤躲在角落蜷作一团的小兽,不住在呜咽和哀求,他每一个动作都在说着挽留,可看着又太过幼稚丑陋。 萧仲文好像有些吃惊,余穆尧泫然低头,见面前一双手接住了他那些眼泪。 “哭什么。”萧仲文无奈,捧着他的脸,碰了碰他侧脸一道伤口,“做什么哭这么厉害,是这伤太疼了吗?” 余穆尧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掐得萧仲文腕骨生疼,先生瘦削的身影晕开成一团,雾一样落在余穆尧迷蒙的眼里。 他生怕人跑了:“疼,疼,先生……” 先生,好疼。 萧仲文才听出他嗓音有异。 “你先前不愿意说话,我还当你在闹什么脾气。”萧仲文指尖小心地揉了揉他脸上的伤,“你随我回车上稍作歇息,手都冻成这样了,一身是伤,也不知道回去换个药。” “别的我管不着你,骁勇和逞能可是两回事,你现在就随我走。”萧仲文口气重了一些,脸上有些不悦。 余穆尧突然完整地覆盖住了他的一只手掌,硬生生要与他十指相扣。 余穆尧哑声道:“要,我要先生管我……先生不能,因为生气,就丢下我……” 萧仲文愣了一下,余穆尧眼眸又红又肿,像两颗霜打了焉巴巴的桃,垂眼间委屈得不行。 “我跟你走,先生没错,先生不能不要我,不能再也不理我了……” 他大张着嘴,冒烟的嗓子竭力迸出两句话来,怎么也不许萧仲文反悔。 萧仲文明白过来,有些无奈,一只手被他牵得发疼,萧仲文想了想,从后背揽过他的肩,微微将他搀进怀里。 第134章 “余穆尧,你很了不起。”萧仲文清冽的气息拂过他耳侧,“你自有你的天地。” 最末,他轻声带过一句:“我会在你身后看着你。” 余穆尧这一年长高了许多,如今比萧仲文还高出一些,他呆了一呆,随后将萧仲文用力按进了怀里。 他很久都不肯撒手,萧仲文想这小孩是不是吓着了,便拍了拍他肩头。 萧仲文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看着是他胸前的伤口裂开了,问他:“不疼吗?” 余穆尧这才松开一些,他想起自己又脏又臭,眼泪鼻涕还全抹在了人家身上。 他有些不好意思,又猛想起些别的,伸手沿着萧仲文的腰背就往他后臀摸去。 萧仲文拧了眉头:“你干什么?” 余穆尧摸了又摸,嘴里支吾道:“你,你的屁股,替我挨了军棍,先生的屁股会疼……” 萧仲文推开他:“王擎宇和我说了,他嫌你话多,随口编来骗你的,没有人能随便在我身上动刀动枪。” 余穆尧眼睛亮了亮,片刻撇嘴道:“那回去揍他一顿。” “徐靖明晚这个时候就该赶回来了,回头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做,你怕是没功夫找王擎宇的麻烦了。”萧仲文抬眼,天色见晚了,“你怎么还摸?没完了?” 余穆尧委屈:“我想抱你,我抱着你走好不好,先生的脚,脚伤着了。” 萧仲文:“你先把自己料理好了。” 他瞥见余穆尧一身的伤,不禁又动了气,他在墙头眼见余穆尧中箭被围,笔挺的身躯赫然倒下,他心头一空,片刻沉沉下坠,他体会不来那种滋味。 他得罪元瑞锋,免了余穆尧的责罚,不让余穆尧跟去西山,如今还是眼睁睁见他死在城外了。 错了,错了,他萧仲文往日有千般万般计策,对阴诡的世道,对腌臜的人心,可对于余穆尧,他或是犀利刻薄,但总归是有许多袒护的心思在里头的,但余穆尧还是死了,中了王甯当胸一箭,死在城兵刀下。 萧仲文觉得茫然。 也是,余穆尧是很吵闹的,脾性又冲动,总是出乎他的意料,连死都叫他这样猝不及防。 他一只脚越过墙砖,迈出去半步,他问不明白自己,就要找余穆尧问个清楚。赶来的王擎宇刚好拉住了他,他转过头,被人握着肩摇晃了一会儿,才知道方才只差一步就要落下墙头去。 王擎宇眼里有些担忧,问他为何如此失神。 他清醒一些了,举手锤了锤脑袋,手指发颤地指前方。 “余穆尧,死了。” 萧仲文收起回忆,余穆尧还在身后紧巴巴地跟着他,见他回头,又赶紧咧嘴冲他一笑,余穆尧虽负伤,但眼里已经恢复了神气,只是嗓子还说不成话,不然一路上非得吵得萧仲文耳朵起茧。 绝处逢生的少年人,月色下这般神采飞扬,生机勃勃。 萧仲文突然就不想和他走一路了。 余穆尧还在说:“先生别不理我呀。” 他嗓子坏得厉害,萧仲文喂下些水给他喝,也没能怎么治回来。 但他非不依不饶,总想亲亲密密地和萧仲文说上许多话,只是话不连贯,入耳又粗哑难听,跟鸭子呱呱叫似的,萧仲文想想还是觉得来气,可恨自己走得不太快。 萧仲文:“你还是当个哑巴吧。” “先生,先生,等一等我……”余穆尧倒很高兴,仍叫个没完没了,惹得萧仲文烦死他了,于是余穆尧喜提了回去还得带伤洗衣服的美差。 第93章 师兄 余穆尧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天色已晚,他转眼见身旁的床铺得干净平整,帐营里气息浅淡,萧仲文没在。 他慌忙抓了件裤子胡乱套上,赤脚下了榻,有人在门外窸窣低语。 他本是要掀起门帘走出去的,听见是萧仲文和元琴的声音,便又附耳过去,隔着布帘偷听。 萧仲文道:“你们若是真心道歉,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元琴拔高了嗓音,像是与萧仲文吵起来了:“我一早就来请他,怎么不是真心?先生说话何必这么刻薄,是你在这里一直堵着门不让我进。” “他伤口虽不致命,但也不轻,昨夜过半方才合得眼。”萧仲文口气强硬,分寸不让,“请人也要分清时候场合,就算是请,也不该由你来请。” 元琴辩解道:“我爹经这一事,心力俱疲,徐将军方才回来,他衣不解带便赶去请罪去了。” “那就让他请完再来。”见元琴还欲纠缠,他抬起眼皮,“怎么,你是觉得余穆尧没有这个资格吗?“ “我们一家自然是感激小余的,”元琴咬着下唇,杏眼嗔怨地瞪萧仲文一眼,“先生何必这么得理不饶人,再说,小余当时也是出于自愿……” 萧仲文原本转身要走,听她这话说罢,便回了一声冷笑。 他眼风淡淡,转头扫过她一眼:“因为元瑞锋的冲动武断,害我的人险些丢了几回命了,听说你娘和你弟救回来的时候,你爹当场给余穆尧跪下了。” “我告诉你,别说下跪,就算让你元家上下对着余穆尧连磕几个响头,那余穆尧也是当得起的。” 萧仲文这样不留情面,元琴本是对他存了一分别样的心思,一下心碎,眼里立即噙了眼泪,一跺脚转身就跑。 第135章 萧仲文心里有气,对余穆尧,对元瑞锋,都是余怒未消,他那会儿是劝过元瑞锋的,让他勿要出兵西山,元瑞锋拨了一部分兵力,还是去了,余穆尧最后也没服管教,几次三番拿性命冒险。 他哪里还有功夫理会元琴一腔愁怨,若元瑞锋在场,恨不得连着一起骂了。 他掀起帘子来,恰好与余穆尧碰个正着,余穆尧一双蓝黑的眼眸亮得怕人,叫他吓了一跳。 余穆尧直冲冲便撞他怀里来,双手箍着他的腰背,将他抱了个满怀。 萧仲文皱眉:“干什么?” 余穆尧下巴搁在他肩上,嘴唇凑近些便能碰到他细白的颈项。 余穆尧含糊说:“先生向着我说话,我心里高兴。” 昨天夜里,营里的大夫拿芦根捣成的膏药给他服下,余穆尧的喉咙好上许多了,他方才起床,嗓子有些沉哑。 余穆尧:“先生再多说说吧,我好高兴啊。” 萧仲文:“你别找骂,滚去洗漱,回头去灶房里找些吃的。” 余穆尧不舍地放开他,萧仲文见他胸前缠满绷带,胳膊没破的地方一块青一块紫的,迁怒的话滚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他冷声说:“在这里待着,元瑞锋若来找你,他爱跪你就让他跪着。” 说罢他也不理余穆尧是什么反应,丢下余穆尧,转头去找了徐靖。 徐靖一路风尘仆仆从边关线上赶回来,九河城是徐家营据点,沿着九河城往西北方向,连着五座城池,都是战火连天,屡屡遭普鲁进犯。 徐家营不是正经的朝廷部队,充其量算是民兵,纵使徐靖在边关一带已小有名气,也只是同普鲁那方打打游击,做些接济城内百姓的活儿。 这次元瑞锋闯下祸事,险些让王甯率兵把窝都给端了,徐靖必定心急如焚,萧仲文一进帐门,便见灯下他脸色铁青,一只胳膊还吊着绷带,挂在脖上,疼得直抽冷气。 听说是着急赶回来,落马摔着了。 徐靖见他来了,招手让坐。 萧仲文开口便问:“元瑞锋来过了,你给了个什么处理结果?” 徐靖脸上生硬地挤出些笑,一边又疼得抽气,看着龇牙咧嘴,很是滑稽:“萧师弟这么着急我罚他呢?” 营里人都道徐靖和萧仲文是旧识,少有人知道二人都曾是当朝李首辅的学生,徐靖年纪不过四十,长了萧仲文十岁,也曾与萧仲文一起拜在李清正门下,共处过一段时日。 萧仲文屈起指头算算:“他意气用事,这次死了五十来个兵,险些叫两千人都搭在山里,老家还差点让人抄了,不罚不能服众。” 徐靖道:“我降了他三级,让他管马匹和武器库去了。” 萧仲文不语,徐靖话一转:“你是觉得我罚太轻了?” “你还要用他。”萧仲文一语中的,“也是,营里一部分民兵,都是他集结来的,你的副将黄缨,元瑞锋曾有恩于他,对他一向很是追随,这事说到底事关元瑞锋家人,血脉至亲,有情可原,你罚得太重,就要丢了营里一部分人心。” 徐靖叹气:“仲文懂我。” 他又道:“我倒很想提点你,若能得你辅助指点,徐家营日后必能发展壮大,只是你来的日子不长,看着又年轻,我贸然用你,恐怕很难服众。” 萧仲文自觉是担得起这话的,没有客气,也不倨傲,说:“我本也没图在你这谋个一官半职。” 他想想,意有所指地调侃一句:“若我真要求个什么位置,你能给我什么?让我顶了元瑞锋的职务,赐我做军师?徐师兄你可越来越有当朝将军点兵点将的样子了。” 徐靖知道他说什么,苦笑一声:“你何苦揶揄我,徐家营的崛起实在出乎我意料,如今我手中握兵一万余人,若不是如今边关动荡,朝廷还用得上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我们去了,晚些天下平定了,朝廷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徐家营。” 徐靖:“你别看我如今威风,边关这么多人苦于朝廷逼压,各个追随于我,可我心里常常愁闷,若我为守家国,同普鲁人战个不死不休,死在沙场之中,倒还痛快了,偏我手里握着那么多弟兄的性命,我虽盼着天下太平,若一旦停战,徐家营又该怎样安身立命,我还护得住这帮弟兄吗?” 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窘迫地问萧仲文:“你说李首辅……老师会帮我们吗?” 萧仲文低眼,没回这话。 他沉默一阵,道:“你知道此次是王甯带兵夜袭徐家营吗?” 徐靖自然是知道的,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他与王甯曾几度碰上,但都心有灵犀,枪箭一致向外,徐靖还不死心:“我曾想过,晚些炮火没这么大了,我便向朝廷服软,他们愿意诏安是最好,若不愿,我给够银钱遣散了队伍,也是最坏的一条路子了。” 萧仲文简扼道:“最坏的路子,是朝廷物尽其用后,将你我打为贼寇。” 徐靖心中虽有数,还是顿觉悲怆,他苍白道:“王甯没有这样说,他说起兵突袭是因为争夺粮草和炭火。” 萧仲文淡淡讽道:“你若杀王甯,你就会彻底被贯上草寇的帽子,他既然知道你不会杀他,动又动不得他,又何必告诉你实话呢。” “一场一万兵力的蓄谋已久的夜袭,不会是只为抢夺区区一批粮草的,这是试探,或是为了彻底剿灭你。” 第136章 徐靖不再言语。 萧仲文见他脸色愈发青了,抬手拿签子拨了拨台上烛花,火苗在他手掌间跳了两跳,帐篷内灯火澄明。 萧仲文:“师兄也不必忧思过重,这战火一时半会消停不了,日子还长,哪里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呢。” 徐靖:“我知道你对新帝一直抱有希冀。” 萧仲文不置可否,只说:“日子还长,且走且看。” 徐靖也随他话,只得附和说:“师弟高见。” 他话锋一转:“说说你那徒弟吧,此次可立大功了,我左思右想,也不知怎么赏他为好,由你说吧。” 萧仲文笑:“你也算他半个师傅,怎么还得由我向你讨赏,好似叫你卖了我人情似的。” 徐靖赔了他一杯酒,道:“哪敢哪敢,一时真不知赏他什么好了,你是他先生,你最懂他心思。” “我可不懂。”萧仲文神色淡淡,垂落下眼来,两颗明亮的浅褐眼珠在睫下转了两转,“你看着随便抬个职务罢。” 徐靖便端起下巴,沉吟一阵,萧仲文突然道:“这次我们粮草被烧,一共损失了多少?” 徐靖一听这话便又苦闷起来:“若是顺利,这批物资是足够支撑兄弟们过完这个冬的,这一下闹得,就算我们勒紧腰带过活,能不能熬过去都很难说,难道要向城里本就缺衣短食的百姓们讨吗?” 萧仲文眯起眼:“师兄这么悲观,塞翁失马,焉知福祸呢?” 徐靖听他这话,眼神一亮,一把攥紧他的手:“照萧师弟所说,可是有招?” “如今正是普鲁大肆进犯的时候,师兄所作所为,天下百姓哪个看不到?可王甯不知用意为何,不负起歼灭敌人的责任,拿刀向着自己人,百姓虽穷苦微弱,但都长了眼睛,此次交锋,粮火被烧,看似我们与王甯两败俱伤,甚至我们落了下风,但王甯一把火已烧走了人心。” “我们并非全然落败,反之,以一批粮草换得民心所向,在我看来,未必是一桩坏事。” 徐靖经他点拨,眼前豁然明朗,只是仍忧虑:“可我们仍旧粮草短缺。” 萧仲文从怀中递与一封书信予他:“此信,会送到天下各方富贾名流的手上,师兄在边关的作为,功绩,也会被天下百姓广为赞颂,如今正是水深火热的时候,与王甯此举孰优孰劣,明眼人都分辨得清,一支为捍卫百姓,守护国土而诞生的队伍今日有难,百姓又怎会弃这支队伍于不顾呢。” “我该提前恭祝师兄才是,师兄又何必殚思极虑。” 徐靖激动得两手微微发颤,他粗略扫过一眼书信,又看信上名单,臻州富贾余悯一行字赫然在列,蘸墨极重,一笔朱色将余悯的大名圈起,生怕人看不见似的。 萧仲文扫一眼徐靖神情,淡道:“余悯的儿子落到你手里这么久,还险些被打为草寇,总要叫余大人知道他流落在外的儿子做了些什么,我已写了文章,不多时便会传遍臻州,传到余大人耳朵里,余大人老来得子,还就这么一个,为人父亲,听闻儿子勇冠三军,锐不可当,怕是又忧心又骄傲,激动得难以自已。” “必不会短你粮草的,徐将军。” 徐靖越听越是心潮澎湃,好似余悯的十车粮草已到了跟前了似的,一下口不择言:“余家、余家父子都于我们徐家营有恩啊。” 他说完,捋了一捋,突然明白过来,直呼大名:“萧仲文!我原以为你方才为什么不说,绕了一个大圈,原来是为余穆尧同我讨赏呢,这下不大赏哪里说得过去,少一点都对不住你这份用心……这该怎么赏,索性让他坐我的位置得了,再大可没有了!” 萧仲文唇角微微上挑:“这可使不得,徐将军的名号听着威风,可肩上胆子太重,夜夜愁坏了脑袋,余穆尧还年轻,想必余老先生也是舍不得的。” 夜风微冷,拂得灯台烛火得意一跳,徐靖拍手,大笑起来:“你呀你,可别太过厚此薄彼,难不成我就合该消受了?” 第94章 并肩 各地的物资不消十天,通过各方渠道,源源不断往徐家营里送来了,徐靖清点得手软,数臻州余悯派来的队伍最庞大,粮草最为丰厚。 余悯还附了一封家书,徐靖说怕是劝回的,问萧仲文若余穆尧起了归心,该是如何。 萧仲文:“他若为谋求安稳踏实,便不会随我来这里了。” 他想想:“自然,他若有回去的心思,就随他去,我不会留他。” 徐靖揶揄:“师弟舍得?这可是好不容易一手点拨栽培出来的将才。” 萧仲文扫他一眼:“徐将军的精神很足啊,不若与我就此彻夜长谈,鉴古而知今,我就往前倒五个朝代吧,历代将军的行兵良策还望徐将军今晚认真抄写,牢牢记下才是。” 徐靖捂着耳朵,躲开他一些:“师弟,别念,我给你赔礼,给你赔礼。” 萧仲文舍不舍得不得而知,余穆尧手握那封家书,蹲在地上呆呆看了许久,眼圈发红,见萧仲文进来,又忙擦了擦眼,佯装无事发生。 萧仲文扔了一副盔甲给他:“穿上。” 余穆尧一愣,一下手足无措:“什,什么?” 萧仲文拉他起身,重复了一遍:“穿上,点将。” 一付龙吟虎啸的雪白肩甲系在身上,头戴银盔,一身银甲的余穆尧眼里还有些迷茫,萧仲文在后推了他一把:“上去。” 第137章 他讷讷走过去,在徐靖身旁站定,徐靖看他一眼,扫过台下集结的众将。 他招手,唤来副官念此次捐献粮草的名单,副官依言一个个大声念下去,念到余悯时,拔高了嗓子来回重复三遍。 “……卉州甘平赠稻谷十担,蒲州刘记喜赠稻谷五十担,棉布三十匹,臻州余悯赠粮草二十车。” “臻州余悯,赠粮草二十车。” “臻州余悯,赠粮草二十车。” 副官嗓音洪亮,在场上长久回荡,贯入众人耳里。 余穆尧耳边嗡嗡的,只晓得一旁徐靖余光好似略过了他,随后徐靖摆了摆手,目光威严扫视场下,一开口掷地有声。 徐靖说前些日子徐家营物资被劫,粮草被烧,险些还遭人端了老窝,如今得了各方百姓援手,才能渡此劫难,营里的兄弟当牢记这个教训,对有恩有功之人,也需感激和铭记。 “余穆尧以一千兵力,突围城兵万人,单枪匹马,擒下王甯,独上西山,救元氏母子脱离火海,厥功至伟。” 徐靖沉下嗓:“余穆尧战场上的胆识和作为,诸君有目共睹,若没有他,徐家营在十天前的夜里便已溃败消亡,他担得起营中副将一职,我在时,余穆尧是我的副手,我不在时,余穆尧也有能力领导你们,不需得我命令,人人见他不必以余副将相称,都该敬称一句——” “余将军。” 徐靖转手将令旗交与他,喊他操练兵将。 余穆尧震撼不已,拿过令旗,一把火烧灼着他的嗓子,他开口顿感艰涩,又激动地只觉眼眶酸涨,止不住要流泪了,激烈的心绪很快喷薄而出,随他一声令下。 余穆尧:“骑兵营王明,出列。” “王明,到!” “步兵营张季,出列。” “张季,到!” “弓兵营陈予志,出列。” “陈予志,到!” 余穆尧又回到当夜,景从云集,一呼百应,他此刻一扫方才窘迫,丝毫不怯了,两道目光如炬,断然喝道:“众将士听我命令,起——!” 人群乌泱泱一片,随他号令,动作整齐划一,齐举兵器向前。 “收——!” 声毕,众兵收刀,肃然而立,面向他目不斜视。 余穆尧再喝:“跪——!” 四四方方的队列轰然矮下去一片,众将下跪,向他俯首称臣。 队里有赵云磊,王擎宇,黄缨,元瑞锋自然也在列中,一切冷眼待他之人,向他俯身屈膝,而没有丝毫傲慢和愤懑。 余穆尧是当得起他们这一跪的,他一身银盔,高高在上,俯视阶下众人,年轻的眼里流露出边关战士的血性和果敢。 日头晃眼,萧仲文抬头望台上之人,觉得一阵眩目,他忽然瞧见一只鹰隼自平地起一跃而上,直往山巅去,比肩青霄,穿云万里。 当晚,士兵在营内生起篝火,摆了宴席,围在一块喝酒吃肉,余穆尧坐在上席,有人敬他酒,他也来者不拒,很快便醉得不像话,萧仲文在他身旁替他挡了几杯,慢慢也觉不胜酒力,眼里水光潋滟,面含醺色,不消一会儿便靠在余穆尧肩头,合眼卧倒到一块去了。 他再睁眼时,场上酒气不消,将士们昨夜高兴,趁着酒兴东倒西歪醉成一片,他摸了摸肩上,一片羊绒毯子不知是谁给他披上的,余穆尧没在。 天还不亮,冬天夜里寒凉,他索性就将毯子拢在了身上,余光一扫瞥见余穆尧的身影,他这时候一个人往营外去了,萧仲文想了想,起身跟在身后。 余穆尧步行,一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出了营直往南边去,是九河城南山的方位,离得营地不远。 他走得不快,想来不是要出任务,萧仲文就也慢慢跟着,方才到山脚便叫人发现了。 余穆尧回头见是他,愣了一下:“我说一路听见很轻的脚步声,也不见杀意,原来是先生啊。” 他想想,笑了一下:“还以为是路上哪只小猫跟了一路呢。” 萧仲文忽略了他不恰当的形容,问道:“天快亮了,你醉了一晚上,不趁机睡会儿跑这里来做什么。” “啊。”余穆尧挠了挠头,抬起眼,目光远望,“我出来散散心。” 萧仲文没说话,余穆尧指了指头顶山峰,接着道:“沿这里上去,到了山顶,能隐约看见臻城的位置。 ” 萧仲文走近了他:“走吧,我陪你一起。” 余穆尧欣然受之。两人披着夜露,一直走到日出东方,天边欲白。 余穆尧一路话不多,这很少见,萧仲文侧过头看他一眼,想想还是开口问:“你想家了吗?” “是,想家,想爹了。”余穆尧淡淡道,山峰近在眼前,快到顶了,“我想看看臻州的样子,我每每这么想的时候都到这里,是背着你来的。” “怕先生笑我没出息。”他有些不好意思,转而一笑,“不过我虽心里想想,却不会走的,先生在这里,徐将军也在这里呢。” “这有什么丢脸的,改天营里没那么忙了,我陪你一起回去一趟。”萧仲文推了他一把,到山顶了,“到了,上去吧。” 余穆尧便径直走上前,正要回头,萧仲文在他身后看着,突然叫住了他。 “就这么站着,别回头。” 余穆尧不解,招手道:“快日出了,先生也来看!” 第138章 萧仲文不知在想什么,许久远远地道:“不,我就站在这里。” 余穆尧依言。山巅云絮缭绕,状如仙境,他仰头见天穹日升月落,黎明乍现,昨夜星辰迟迟不肯退场,仿佛伸手可摘。 萧仲文在身后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余穆尧无声地张了张嘴。 看见红日欲出,霞光相迎,看见云浪奔涌,争相竞逐,看见昼夜轮回,天地人间。 萧仲文:“好看吗?” 山顶风声呜咽,余穆尧回道,很是美丽,那声音轻悄缱绻,散在风里。 萧仲文好像笑了。 穹顶泄落天光,一时间积云顿散,光华万丈,余穆尧背负银枪,身上盔甲未褪,龙吟虎啸的肩甲煜煜生辉,天空金芒力破层云,照拂在他身上,皎然如玉树临风。 余穆尧璀璨夺目,他是天生的将才。 萧仲文站在他身后,没有掩饰眼里的惊艳。 余穆尧站在山巅看了好一阵子。 “可是先生,我并不喜欢这样站在这里。”余穆尧突然道。 他回头望向萧仲文,眼波粼粼,动人心魄。 “山顶风景很美,但一个人站着看久了,就觉得十分冷清,我不想先生在我身后。” 他眼里满含笑意,向萧仲文伸手:“先生该站到我身边来才是,我与先生并肩所见,才是有滋有味的,倘若什么风光都只叫我一人看见,那太寂寞了,管他什么万里山河,锦绣乾坤,我不乐意。” 作者有话说: 去wb看余萧的眼睛条 接下来想看唐叶还是余萧这对的画稿呢? 第95章 聚首 因为唐云峥对思归楼极是不喜,叶璟明就在朝安城置了一所小院子,院子地处偏僻,也方便二人避人耳目。 过了腊八,春节就近了,朝安城里依旧很冷,叶璟明往日会与李芍宁通信,唐云峥留了心眼,各地私兵的据点都打听了一遍,倒也一直没探出什么问题来,覆灭剑盟的计划于是渐渐有些眉目。 许是春节将至,李芍宁有些着急,来信越来越频繁,叶璟明这回倒不急了,吊足了她胃口,套出不少话来。 李芍宁信中说要冒险再来见二人一次。 叶璟明一早练完了剑,就交待唐云峥今日要多布些菜,说是有贵客临门,唐云峥可不情愿了,他本就很不待见李芍宁,叶璟明说道,不是李芍宁。 说罢推搡着他,便一块出了门,两人骑马赴市集,不消一会儿唐云峥两手就满满登登了,鸡鸭鱼肉,陈年佳酿一样没落下,唐云峥想空出手抱一抱叶璟明都不成。他眼见叶璟明还在和肉摊上的老板还价,一份煎白肠要价三钱,怎么都讲不下来,唐云峥嫌烦,插嘴道要不拿三份算一两银子吧,买多点,便宜点,叶璟明附和着说对啊对啊,随后愣了一下,抬腿把他给踹出去了。 唐云峥一撇嘴,神色恹恹,想着这得买到什么时候去,他把东西放在雪地里,一跃身就坐到了树上,两条长腿垂下来,闲闲晃着,一边等着叶璟明,一边无聊地看雪景。 风一阵一阵,大雪无声,民宅里几枝红梅从瓦片斑驳的墙头探出脑袋,花朵在风中打晃,落下许多瓣来,在半空与飘雪交缠一块,红白相映,煞有风趣。 唐云峥看见树底下有人吵闹,仔细一瞧是两个小孩,唐云峥早前是买了些杏仁揣兜里的,这下索性低头磕起来了。 一男一女,年纪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小姑娘头上左右一边一个,别着两朵榴花,榴花下歪斜扎着一对羊角辫,男孩子模样倒有些富贵,穿了一身鹅黄圆领的袍衫,衣摆貉毛滚边,颈上还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银圈,俨然出身不低。 男孩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非要给姑娘,姑娘年纪小,两手紧张地扣着发白的衣角,死活不要。 两人争执了一会儿,听话里的意思,男孩是个少爷,送礼也送得十分生硬:“你吃,你吃,我上回就看你眼巴巴瞧着了,我专程跑出去给你买的。” 姑娘低头说:“少爷,我不要,我拿了你的东西,回头你娘得骂我的。” 男孩被拒绝了多回,挂不住面子,他大声嚷道:“我要你拿你就拿着,我娘是我娘,我是我,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姑娘手足无措,委屈得快掉眼泪,又实在是不好开口。 唐云峥看着也挺着急的,随手捞起一颗杏仁轻轻敲在那少爷的脑门上。 气急败坏的小少爷摸着额头,对上了唐云峥碧绿的眼睛。 唐云峥:“笨蛋,回头让你娘先教一教你怎么说话,你这样是讨不到媳妇的。” 小少爷见是个陌生高大的异族人,起先有点惧怕,将女孩小心地护在身后,一听对方这话,生气道:“你这个普鲁蛮子,少多管闲事了,你也配来说教我吗?” 唐云峥见他紧紧拉着女孩的手,又一颗杏仁敲了过去,讽道:“人家和你非亲非故,糖葫芦都不肯要你的,你可别趁机动手动脚。” 少爷原本牵着的手被迫松了:“你胡说!” 他羞恼不已,扭脸对女孩道:“你、你快和他说说,我们可要好着呢。” 姑娘扭捏地不肯说话,唐云峥吹了声口哨:“脑子笨也就算了,还要强人所难,你羞不羞?” 小少爷气极,涨红了脸硬着头皮道:“你、你就很能耐吗,你还孤身一个人呢,也跑来说教我,你才不要脸!” 第139章 唐云峥轻跳下树,落地无声,他远远看见叶璟明走过来,于是伸手拿过小少爷手里的糖葫芦。 唐云峥:“好好看着,笨蛋少爷。” 他两步截住叶璟明的路,糖葫芦一下举到叶璟明眼下:“这位漂亮公子,我远远见你,一眼便爱上你了,无奈囊中羞涩,只得借一串糖葫芦聊表心意,它就和我的心意一样甜,公子赏脸吃吃看?” 他突然蹿到跟前来,叶璟明脚步一顿,皱了皱眉,随后还是依言张开了嘴。 叶璟明是很喜欢糖葫芦的:“啊——” 唐云峥手往回一收,笑眯眯道:“不过,吃了我的糖葫芦,可就是我的人了,你想好了吗?” 叶璟明不满:“你在搞什么名堂?” 唐云峥凑近一些悄声道:“快,配合一下,回头给你做一大桌子菜。” 叶璟明不明所以,见唐云峥高声道:“吃一颗,就要亲我一下,吃两颗可就要随我走了,公子想明白了吗?” 叶璟明嫌他啰嗦,上前握住他的手,张嘴咬下大半颗。 叶璟明把山楂含在嘴里,滚了两滚,半天含糊说道:“骗人,有点酸,不怎么好吃。” 唐云峥:“你亲我一下就甜了。” 叶璟明看四周还有孩子,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俩看,有些不好意思。 趁他愣神的功夫,唐云峥干脆探过身去,一下吻在他微微鼓起的腮边,这下场上另外三人的脸一齐红了。 唐云峥:“算了,我亲也行。” 叶璟明:“你还要不要脸了。” 叶璟明捡过地上一堆包裹,唐云峥在身后拥着他,牵住他便走,还在故意大声说些什么。 唐云峥余光瞥着发愣的小少爷:“这些东西姑且算是聘礼了!公子既然拿了聘礼,现在就得让我抱回家去,择日成婚!” 叶璟明看一眼身后两个孩子,明白了个七八分:“唐云峥,你幼不幼稚。” 唐云峥趁机亲了亲他嘴角:“他笑我孤家寡人,我不得给他上一课呀,他没媳妇,我可有,谁看不起谁呢,嗯……我尝尝看,挺甜的呀。” 叶璟明:“你自己手里有,别舔我……你还给人上课?你可别祸害孩子了。” 唐云峥转头一看,女孩正愣愣看着他二人发呆,不知想些什么,嚣张的小少爷已经把颈上的银圈摘下来,许是想着如法炮制,拿这个骗个媳妇回家。 唐云峥笑笑:“说不准,我倒觉得我是个良师,没准过几年后他得向我磕头谢恩。” 叶璟明将一堆东西吊挂在马背上:“是是,唐大侠可真了不得,快些走罢,算算时辰,他们也该到了。” 两人回到住处后又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叶璟明说要去官道上瞧瞧,也许地方太过偏僻,不大好找着,让唐云峥留在家里做菜。 他走后不久,唐云峥手脚利索,前菜备得七七八八,顺手取出前些日子腌制的几串兔肉,挂在院里的竹竿上仔细晾晒,腊干的兔子肉油亮发光,香气少说飘了半里。 唐云峥对自己的手艺是很满意的,抱臂欣赏了片刻,想起居然还得便宜叶璟明那个爱哭的徒弟,他便觉得不大高兴。 叶璟明曾道,余穆尧如今是边关小有名气的将军了,唐云峥心说啧,谁以前还不是个将军,他捞起身旁一条冻鱼一刀剁在砧板上,手里的鱼完整地一分为二。 他耳力好,不消一会儿便听见远远有人沿雪地走近来了,来的人都很年轻,步子重些的,是个内力深厚的练家子,步子轻些的不会功夫。 少年声音清亮,大老远就传过来了,这约摸就是叶璟明要等得那两人。 余穆尧嘴里滔滔不绝,与萧仲文说着路上见闻,萧仲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问他礼物落下了没有。 余穆尧往后摸了摸:“没落下,都背在后头,你说怕暴露行踪,不让驾车,要操小道过来,我早前便全卸下,早已经清点过了。” 他又喃道:“这一路上买了各地好多零嘴啊,师父他能吃这么甜的吗?师父虽说他身子已大好了,但到底应该买些滋补上品才对,人参鹿茸,灵芝鱼胶,或者买些调息的功法秘籍也可,再不济,也该打一把好剑给他……” 萧仲文随手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好吃吗?” 余穆尧:“唔……好吃。” 萧仲文指尖不慎被他咬了一口,嫌弃地抽回手来:“那就好好吃着,别说话。” 余穆尧委屈。抬眼一望,快到了叶璟明信里说的那处院子,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敲门,门板一推便开,里头没上锁。 余穆尧高声:“师父——!” 一条冻鱼迎上面门来,余穆尧神色一凛,刚要抽出刀来,冷硬的鱼身已钉入门板两尺,刚好与他擦肩而过。 余穆尧警铃大作,对方内力高深莫测,功夫明显高他一着,若换做别的杀器,现已伤了他半边胳膊了。 萧仲文被这一出骤变惊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余穆尧担忧地将他护住身后,拔出腰刀来,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师,父……?” 他看见有个高大的异族人站在院中,漫不经心地拭了拭手,听见动静抬起眼皮瞭了他一眼。 余穆尧眼里一亮,手中的刀微微放下:“我认得你,你当时快死了,你是……你是上回我和师父一起搭救的那个异族人!” 第140章 唐云峥额角青筋一跳:“啊,我倒是不大记得你了,不过,你们是叶璟明要接的客人吧,那就进来坐吧。” 萧仲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眼钉在门上的鱼,余穆尧已将刀收回鞘中,抱拳道:“师父信里提到过你,我该敬称你一声唐兄才对,唐兄,我师父他人呢?” 唐云峥对上他期盼热切的眼。 唐云峥面上不显,吹了声哨,长臂一展,红隼应声落在他肩上,他细声说了些什么,红隼很快飞走,展翅而去。 他道:“叶璟明去接应你们了,不一会儿便会回来。” 余穆尧眼见一只红脚白喉的猛禽倏然落在他身上,听从他命令,很是通人性,觉得这十分威风有趣,哇得一声:“唐兄!这鸟能听懂你说话吗,它是给师父通风报信去了吗?” 萧仲文见不得他那一副好没见识的天真样子,伸手取下还死死钉在边上的冻鱼,将它交还给了唐云峥。 唐云峥也看向他。 两人眼神在半路交汇,呲呲要烧出火星来。 萧仲文淡淡:“唐大侠的鱼仔细收好了,下次可别又不小心糟蹋了粮食。” “哎呀,”唐云峥似笑非笑,“你也知道,现在城里不大太平,往日有些人路过这里,看着就不像个好人,因此不得不防,失礼失礼。” 余穆尧懵懂听着,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这有啥的,不碍事,多点戒心总是好的,唐兄,师父说你武功很是厉害,今日我也算略为见识到了。” 他转念一想,高兴道:“这样的话有你陪在师父身边,我便觉得安心许多。” 唐云峥突然问:“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余穆尧一愣:“没,没了?” “是吗,”唐云峥没再追问,笑眯眯地朝南一指,“你们的屋子在那,璟明早前已布置好了,屋里铺了两张床,你们的行李便放在里头吧。” 他转身往另一头的屋子走:“这里地处北上,可能晚上会有些冷,我再去取床被子给你们。” 他寝室的门板大大敞了开来,叶璟明的衣物和他的堆叠在一张塌上,胡乱交缠在一块,还未来得及收拾,唐云峥抱着被子从房里走出来,对上萧仲文探究的眼神。 萧仲文扫过一眼,眉头深深皱起。 唐云峥心情愉悦,面上堆笑,和善道:“进来坐吧,若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只管与我说就是。” 作者有话说: 叶璟眀:“你别太幼稚。” 唐云峥:“糖葫芦吃吗,夹糯米的。” 叶璟眀(张嘴):“吃,啊——” 第96章 知己 天太冷了,雪下得急,院子里的积雪不消一会儿便没过了靴面。余穆尧在屋里头也不闲着,来回踱步,脖子伸得老直,他等得心焦。唐云峥喊他从后厨搬去些炭火,给各屋里添上,余穆尧应了一声,便听见大门吱呀开了。 余穆尧手里炭盆一下便摔在地上,向叶璟明奔过去,叶璟明方才收起伞,搁在门边上,一边抖了抖肩,落下满身夜露和霜雪。 余穆尧想朝他跑过去,身子反倒退了两步,唐云峥手里还掂着个勺子,一手抓着他衣后领,硬生生给他提溜回来了。 唐云峥面上带笑,眼里凉飕飕的:“饭菜做好了,过来帮忙,端些碗筷上桌。” 余穆尧挣了半天没挣开,激动得舌头都打了结,只得远远喊说:“师父,师父!” 萧仲文从屋里出来,迎着叶璟明快步走过去,上前搀住他的手。 他握得太紧,一双手禁不住发颤,叶璟明也是心潮澎湃,两人抬眼,对视一阵,彼此长久的挂念和心意便明了了。 “仲文,”叶璟明笑,“我们分别太久,今日终于得以相见,我,很高兴。” “此行艰险,长途跋涉,辛苦你们了。” “叶璟明从前可从不与我说见外的话,你别是被夺舍了,”萧仲文也笑,神色动容,忍不住抬手摸上他脸颊,“这里,原先该是有一道很深长的伤疤……” 叶璟明便挽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光滑的胳膊给他看:“我四肢断裂的经脉也复原了,这说来话长,你且把心放下,我们进去说。” 萧仲文握着他手腕,叹说峰回路转。 两人谈笑着往里走,唐云峥从屋里拿了件外袍给叶璟明披上,不动声色地将他撩起的袖子捋下来,盖得严严实实。 叶璟明问他:“穆尧呢,刚才好像还看见在的。” 唐云峥道:“我让他去盛饭了。” 叶璟明抬起手肘轻轻撞他一下:“他赶路辛苦,方才到了这里,你可别老使唤他啊。” 多金贵啊,盛个饭还能把他一双胳膊累着了,唐云峥腹诽,转身布菜去了。 萧仲文瞄一眼他二人:“你们如今很是要好。” 叶璟明眼神躲闪,匆匆嗯了一声,萧仲文的目光顺着唐云峥背影看过去,意味不明。 唐云峥厨艺了得,一张桌上少说布了十二道菜品,煎炸烹煮,焖炖拌炒,各样各式一件没落下,余穆尧眼睛看得老直,他总想与叶璟明搭话,总能被唐云峥一筷子把嘴堵了。 余穆尧:“师父,当初你进了山下落不明,还好如今全身而退,我没本事,我在山外面蹲守了很久都找不到你……” 唐云峥给他舀了一碗乌鸡炖汤:“我炖了两个时辰的,晚点喝就凉了,你先尝尝看。” 第141章 余穆尧一仰头咕嘟就喝下去了,仓促一抹嘴:“师父,我好想你,我……” 唐云峥和颜悦色给他夹了一筷松鼠桂鱼:“哎呀,你这样尝,是品不出味道来的,先吃。” 余穆尧谢过他,两口下去甜得直齁嗓子:“师父……” “嘘,”唐云峥干脆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芙蓉虾片,“你们中原人不是总爱说,食不言,寝不语嘛。” 叶璟明在桌子底下踢了唐云峥一脚,唐云峥面色如常,笑笑,顺手给他盛了碗汤。 余穆尧话最终没能说上两句,肚皮吃得滚圆,吃撑了扶着腰要走,唐云峥又劝他酒喝,他摆了两下手,刚站起来就被按下去了,黄的白的,昏头昏脑就灌进去一斤,最末叫了声先生,歪头便倒在萧仲文肩上。 萧仲文只得搀着他的腰,再看唐云峥,眼神跟刀子似的。 叶璟明忍无可忍,一筷头轻轻敲在他手背上:“他初来乍到,你老针对人家干什么。” “今天高兴嘛,尽兴才好,我哪知他酒量这么浅。”唐云峥抬着杯子抿了口酒,“这酒你花大价钱买的,确实不错。” 叶璟明瞥他一眼:“你把人灌倒了,赶紧把他扶进房里去。” 唐云峥见好就收,顺着他的话,架着人便溜了,萧仲文道:“余穆尧得罪过他吗?” 叶璟明哼道:“他小孩子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他想想,又接了一句:“人倒是不坏的,我也不会让他害了穆尧。” 萧仲文不置可否,只说:“是吗,那他应该能和余穆尧玩到一块去才是,毕竟余穆尧的心性大部分时候也如同三岁稚子。” 他说罢,两人相互看看,都笑了出来。 萧仲文道:“自然,穆尧也不是一无可取,我信里曾与你说,他武学天赋极高,在战场上的胆识与谋略也非常人能及,还需稍稍磨砺心志,他会是一个难得的将才。” 叶璟明抬手与他碰了杯酒:“他若是块璞玉,那你就是雕琢和培育他的人。” 萧仲文叹息:“并不,我有时会觉得,我愧不能当。” “嗯?怪事,萧仲文何时会这样不自信了?”叶璟明撑着脸,慵懒眯起眼睛,哼笑一声。 他看着萧仲文:“我有一件事,要与你们一同去做,也只有与你们一起,我才有必胜的把握。” 萧仲文心如明镜:“与你所说的李芍宁联手,揭露周恒豢养私兵一事,将之昭告天下,覆灭剑盟?” 叶璟明道:“正是,你可有什么见解?” 萧仲文沉吟片刻:“有一个计划,但我要先会一会李芍宁,也需从徐靖手里调拨少许人手,所幸我和余穆尧如今受信于徐靖,要从他手里借兵,应当不算难事。”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叶璟明眼圈微红,不知是酒意还是泪意,“若我没有跌落山崖,若你不到边关,若穆尧不曾于兵营立威,这计划都不能成。” “是天意吗,也许我真能杀了周恒,颠覆剑盟,为曾经的叶璟明正名。” “所谓天意,不过是以人力全力为之,是最后胜者的谦词,”萧仲文微笑,“我不信天意,但我从来相信叶璟明。” 叶璟明长睫一颤,神色微动:“我何其有幸。”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百转千回后再见,总有许多话要说,桌上三樽酒壶全倒了个空,杯子也很快见底,萧仲文醉了也不似醉,坐得笔直端正,一双朱唇微微挂笑,颊上飞红,玉质金相,好看得紧。 他两手握着一枚空杯,垂眼嘬了半天,说须得浪饮,方才尽兴,叶璟明眼里水光迷离,半边身子歪斜地伏倒在桌案上,怀里抱着一只空酒坛子,说再来再来。 唐云峥收拾完了一桌子残羹,进来看见这俩虚张声势的醉鬼,他黑着脸看了一会儿,上前拿过萧仲文手里的杯和叶璟明怀里的壶。 他叹了口气,随后将萧仲文搀回屋里,走回去见叶璟明神志不清地把玩着赶来凑热闹的红隼,尾羽都给人家揪下一片来,抬眼一见他便说:“小二,续、续杯。” 唐云峥忍无可忍,长腿一迈,打横抱起他,转身回了房,红隼从他手底下侥幸脱身,飞了老远,才凄惨惨叫了三声。 第97章 东风 戌时三刻,思归楼里。 余穆尧是溜进来的,萧仲文原本不许他来,他悄悄尾随了一路,走正门是万万不敢,阁楼上红袖飘舞的花娘老远就招着手了,他被香甜的脂粉呛得直打喷嚏,便出了下策,偷偷翻墙溜进。 萧仲文一见他从厢房的窗台底下露出个头,吓了一跳,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这样子溜进来,真是不知轻重。” 萧仲文想了想:“你还小,要被楼里哪个俏丽的花娘迷住了眼睛,年纪轻轻就沉溺美色,以后怎么得了?” 余穆尧摸了摸鼻梁,竟顶嘴了:“萧先生也来了,那先生被迷眼睛了吗?” 不等萧仲文开口,他急忙道:“先生不会为美色所迷,那我自然也不会,先生平日洁身自好,以身垂范,我学着你,自然也不会是个酒色之徒。” 萧仲文给他说得一噎,叶璟明忍不住笑出声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如今口舌这么伶俐,是和仲文你学的吗?” 萧仲文头回吃了闷亏,咬咬牙:“强词夺理。” 转头沉声道:“还不过来坐着!” 第142章 余穆尧便赶紧挨在他身边坐下,半边脸埋在宽大兜帽里,墨蓝的眼底露出一丝得意。 唐云峥转玩着矮几上的玉骨骰子,叶璟明不肯与他饮酒博戏,他便无聊地屈起一只腿来,伸指弹了弹香篆里的烟灰。 长指下腾起一缕轻烟,他转脸对叶璟明道:“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了。” 叶璟明收了神色:“可是李芍宁有诈?我出去看看。” 他按住剑鞘,抬腿要走,唐云峥轻拽住他,就在这个当口,房门吱呀一声敞开来了。 四双眼睛立时一齐看向门外。 不想却是个换酒水的小厮,手里端着一支酒樽和一碟肉脯,一见几人目光都他聚在身上,有些不知所措。 叶璟明道:“进来。” 小厮便赶紧上前,弯下身给众人倒酒,唐云峥突然出手,掐住了他手腕,那小厮一抖,酒壶跌落,水花四溅,滚在银丝滚边的团花地毯上。 唐云峥给了个眼神,众人会意,余穆尧起身,走上前将门闸落严实了。 端酒的小厮一改先前的惊惧,嘴角挤出一丝笑来:“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唐云峥道:“摸骨。” 他松开了手,那小厮揉了揉手腕,伸手扯下脸上一副粘连的脸皮,丢在一边,露出底下那张风情万种的面孔。 李芍宁笑道:“是吗,那你可真有点本事。” 她看一眼叶璟明,故意依偎上前,端着下巴,抬起脸看唐云峥:“得摸过多少具身子才能修得这等本事啊,加央公子?” 唐云峥挑眉:“摸骨头就行,哪里的骨头都行,下次你不需要这么麻烦,我把你头骨掰下来,放手里掂一掂也是一样的。” 李芍宁嘴上没占成便宜,悻悻坐了回去,解释道:“人多眼杂,来的时候怕被人认出来,故才出此下策。” 余穆尧在窗边观望一阵:“确实没见有人盯梢。” “我一个人来的,”李芍宁对叶璟明道,“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所知道的已向你全盘托出,甚至不惜只身涉险,再来见你,你却始终对我心存芥蒂。” 叶璟明没有被她轻易说动:“我带他们过来,已是对你有所信赖,你到底是剑盟中里的人,只有到事成之后,我们才会是真正的伙伴。” 李芍宁没有强求,瞥了一眼他身旁的萧仲文:“说说你们的见解。” 萧仲文一针见血道:“要让周恒豢养私兵的各处据点完全暴露出来,要让他暴露得彻底,事态越激烈越好,避免各地官员有意包庇。” 李芍宁:“如何彻底,又如何激烈?” “起火。”余穆尧突然开口,“不就是将事情闹大嘛,没有什么比烈火燎原更能引人瞩目的了。” 他自火海里滚过一遭,深有体会,将粮草起火那招搬入了计划里。 “想让各处私兵据点一起着火,像是痴人说梦,但我们可以有意推动促成这件事,”叶璟明指头在杯里沾了些酒水,往桌上轻轻点化,勾出一副完整的地图,“陂头,良济,陆州,御景城,四处输送粮草的固定路线和队伍,我们已经明了,我们会在道上安排劫车,偷梁换柱,将车中粮草改换成易燃的硝石,送进据点里面,一旦起火,里头的兵马和武器很难转移,这是揭露周恒的直接证据。” “万事俱备,只欠一把东风,”李芍宁犹在震惊,叶璟明话一转,看向她,“这股风,就只有你能吹得起来了,李芍宁。” 李芍宁眉头一皱,没有立即作答。 她沉默少顷,道:“你有话直说。” 叶璟明简扼道:“我们要让各地每一批运送粮草的车队全部进去,不能硬闯,也不能让各地的军头起疑,只击破其中一个据点也不行,以免周恒断臂求生。” “要让周恒亲自下令,确保这批被顶包的粮草能在同一时间送到据点里,同时起火。” 李芍宁嗤笑一声:“周恒亲自下令,这岂不荒谬……” 她话到一半,转脸过来,眸里明暗交错:“但也并非,完全不可……” 叶璟明笑了:“是了。” 李芍宁道:“你要我去偷兵符。” 叶璟明摊开双手:“拿到周恒下达的手书,我们定当不遗余力践行这个计划,这股风吹不吹得起来,全然在你。” 李芍宁嘴角勾起一抹笑,笑容意味不明:“你仍是疑心我,让我涉险去做这个出头鸟,那时候,你才会认定我与你是同一条船上的。” 叶璟明:“你可以不接受。” “叶璟明,你似乎比之前谨小慎微不少,是得益于你眼前这群朋友吗,”李芍宁眼神一一掠过场上几人,最终停在萧仲文身上,“你真是给我说了一出好戏啊。” 萧仲文给了她一个冷漠的眼风,不做回答。 “但你也太看我不起了,”李芍宁站起身,眼底流露出高傲和果决,“我太想周恒死了,既已有了事成的希望,不过是搭上我李芍宁区区一条命而已,这又何妨!” “我要周恒为他糟蹋过的那些姑娘们陪葬,我要他下地狱去,给她们一一磕头。”她低头看一眼叶璟明,“新年过后,二月二,龙抬头,剑盟当天会在禹城举行一个声势浩大的晚宴,周恒的兵符从不离身,这事我来筹谋,你只需在这之前等我的消息。” 李芍宁走了,余穆尧看她背影,生出些敬佩,叹道:“她可真像个巾帼英雄,倘若当真事成,我可真想与她好好结识啊。” 第143章 萧仲文屈起指头往他脑门敲了一暴栗:“所言过早,你尽看些表象。” 叶璟明问他的意见。 萧仲文沉吟一阵,片刻道:“姑且等等看吧。” 几人便暂时在朝安城里住下。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朝安城近日来大雪飘摇,也架不住将至的年味儿,仲文再三叮嘱要藏好,避免暴露行踪,叶璟明是深以为然的,余穆尧也听从,但他讨厌易容,数唐云峥最不服管教,他个头又大,又招人瞩目,揪两片黑须黏在唇上就算伪装了,萧仲文管不住他,去喊叶璟明来,等叶璟明来时人早已经溜没影了。 他还小心眼,萧仲文敢告状的话,今夜必定是布一桌子辣菜的,甜蛋羹只给叶璟明备的独一份,萧仲文嘴唇都肿得起了燎泡,瞪他他就装傻。余穆尧也傻,反正他吃啥都有味儿。 萧仲文后来就不随便得罪厨子了。 除夕一早这俩人就不知跑哪里去了,叶璟明在院里练剑,萧仲文闲来无事,便研了墨,取了纸笔来,写完春联仔细晾干,叶璟明来帮他贴在门上。 叶璟明问他:“我们会在这里留很久吗?” 萧仲文想了想:“不会吧。” 叶璟明往门上又涮了一层浆糊:“那也贴,沾个喜气也好。” 萧仲文笑:“正是。” 耳边噼里啪啦地响起炮仗声,萧仲文措手不及,慌忙捂住耳朵,手中春联落在地上,叶璟明皱起眉头,手里的刷子“倏”一下朝门外扔,余穆尧莽撞地闯进门,头发被炮仗炸得朝天翘起,他躲开叶璟明的刷子,手指着身后跟进来的唐云峥,话都说不利索。 余穆尧委屈:“不不不……是是是……我,是他啊!” 唐云峥背着手,老神在在地望天。 叶璟明圆目一瞪:“还不过来帮忙。” 余穆尧耷拉着个脑袋,忙去看萧仲文伤到哪里没有,叶璟明瞟一眼唐云峥:“你也是,还不给仲文赔礼。” 唐云峥摊开手:“可不干我的事啊。” 叶璟明又一道严厉的眼风送过来,他低头摸摸鼻子:“这就来了。” 萧仲文写的春联给弄坏了,余穆尧便惶恐地说要赔他几张,就着先前留下的墨,在红纸上比划起来。唐云峥闲着没事,也探头过来凑热闹,他那中原字写得狗爬似的,实在不能入眼,最后连自己也看不下去,于是干脆在春联上写了一串长长的普鲁文字,还非要贴上,叶璟明问他意思,他神神秘秘,非不肯说。 四人打闹一阵,日头转斜,暮色四合,该吃年夜饭了。 叶璟明主张,今日打的暖炉,余穆尧是啥都吃的,萧仲文手里串一串白萝卜,菌菇,毛肚,鸡翅尖,他眼神就随着走,萧仲文方才串完一串,他接过唰唰往锅里扔,涮完捞起,萧仲文一份,他一份,他一份,萧仲文一份,他吃得可急,嘴里被烫得嗷嗷叫,反正旁的人是甭想拿到萧仲文手里一点的。 唐云峥调的酱最好吃,香油和秘酱里掺了蒜末和牛肉碎,叶璟明手里的肉片饱满蘸上两筷,包着汁水含在嘴里,满足地眯起眼来,酥油落下下巴来,他两手油汪汪的,无奈喊唐云峥替他拭一拭,怪不好意思的。 唐云峥一顿饭也没闲着,他抿了点小酒,一手逗叶璟明,一手逗红隼,红隼偶尔低头啾两颗花生豆子,慢慢放肆起来,喙子探进唐云峥的酒杯里,酒水晒得到处是,被唐云峥揪着尾巴,威胁要拔光了扔进汤锅里,红隼嘤一声,叽叽歪歪往叶璟明身边拱了又拱。 唐云峥买得上好的梨花白,吃暖锅哪里有不喝酒的,喝了梨花白,又哪有不醉的。余穆尧不忌口,第一个便不省人事,他吃醉了酒倒也安静,闷在萧仲文怀里,两臂钳着仲文的腰,怎么打骂都不肯走,也不知是真醉假醉。 萧仲文倒也不舍得真打,主要是撼动不了,他胳膊结实,钳住就不放,嘴里连连喊先生,萧仲文怀中发热但撇不开来,只觉得这孩子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心下一软,就任他这么抱着。 叶璟明微笑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但心情一定很好,唐云峥猜他已经醉了,因为他晃着手里三串豆腐块,问唐云峥为什么总让他吃羊肉,他要吃素。 唐云峥在他眼前比了个数字:“这是几。” 叶璟明费力眨了眨眼:“两个你呀。” 对又不对。唐云峥无奈,拿了杯热茶替了他手里的梨花白。 叶璟明问:“这什么呀。” 唐云峥:“酒。” 叶璟明不疑有他,轻轻抿了一口,咋舌道:“哇,好辣好辣。” 唐云峥忍无可忍,按着他的脖子,啵一声与他接了个吻。 萧仲文本身没醉的,刚睁开的眼见状赶紧又闭上了,他搂着余穆尧,伏在余穆尧身上装睡,哎呀,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第98章 大宴 二月二,民间祭祀土地爷的日子,周恒的生辰也恰在这天,他的生辰宴会年年办得大张旗鼓,要轰轰烈烈足办上七日,各路名流富贵汇聚于此,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地方高官,可称得上八方来贺。 极少数人才知道,周恒哪里是恰好生在这喜庆日子呢,他一介贫农出生,生母记不准他的生辰,他得势后便借了春耕祭祀的由头,趁机在此期间树立威信,大肆敛财罢了。 这两年北国与普鲁交战,各地方都在叫穷,新帝继位不久,愁得焦头难额,剑盟得了周恒的命令,宴会不许办得太过张扬,对比往年便收敛许多,但架不住送礼的宾客纷至沓来,庆生的声势比之国宴,竟也不遑多让。 第144章 红菱方才迎进来一批人,后厨上菜的弟子与她撞个正着,她粗略扫过一眼,珍稀野味,佳肴美馔,随下人手上鎏金的餐盘一起鱼贯而入,流向其间贵客的席上。 她接待完客人,便仔细检视起来,白玉羊羮取得初生羊羔最鲜嫩的里脊,黄金鱼饼只摘选远渡而来的海鱼黑蓝背鳍那一部分,其余的不要,鲍参翅肚盅里头的四味菜,份量要不多不少,短少一味都是要倒掉重做的。 离后厨仅一墙壁之隔,有乞丐闻着味儿赶来要饭,被剑盟弟子拿剑威喝走了。 一老一小远远摸着空瘪的肚子,小的说:“香,实在太香了,我们在这里蹲着,能吃上他们剩下的饭菜吗?” 老些的知道无果,嚅道:“便闻闻,便闻闻罢,这天上的味道,闻着就当是吃上了。” 弟子将后厨丢掉的鱼腹随手扔给了脚底下看门的狗,闻言转头过来,哈哈大笑:“臭要饭的尽管闻,喂狗也不给你吃。” 周恒一早便束上了金冠,他穿了一身佛头青的刻丝白貂皮袄,云纹样绣金缎面束腰,手里转玩着两枚通体澄碧的太极球,这是良济产的稀有寒玉,地方官员特地买来献于他的。 四只虎狮兽高高抬起的鎏金盟座背后,立着一道偌大屏风,足十八扇,每一扇刻有一尊罗汉雕像,以蜀州白玉塑成,明珠嵌边,高一丈有余,罗汉面相威严,神态慈悲,俯视阶下众生。 周恒端坐其上。 除剑盟弟子外,每个出入宴会的人都需递上请柬,剑盟对来往人群密切管束,七品往下的官员甚至不被邀请在列,有人得幸入此,抬头一望便觉得晃眼不已,这泼天的富贵,直叫人低头屈膝。 周恒受着底下各方敬贺,举了举杯,示意开席。 李芍宁盛装站在一旁,周恒右手边上还站着他佩刀出席的心腹,孟祥。 李芍宁微动了动,贴着周恒侧脸,孟祥便瞥眼过来。 李芍宁与周恒说道:“下个节目是思归楼谢晋玄为您准备的,这十位姑娘,我都替盟主一一检视过了。” 周恒转玩一番手中玉球,抬一抬眼皮,兴致不高。 数人突然簇拥上前,往舞台中央抬上十只巨大水缸,水缸里波光粼粼,面平如镜,众人好奇不已,听得“嗡”一声弦乐声起,一阵迷烟涌来,白雾茫茫中场上众人嗅到了一阵奇异的酒香,但仍是许久不见动静,与那十只缸子一起,钓足了胃口。 到场宾客不免翘首以望,声乐渐起,渐入高潮,水缸里这才颤颤巍巍开出一朵偌大花苞来,少顷,花尖裂开,徐徐绽放,露出里头佳人的真容。 姑娘们脂粉如玉,杨柳细腰,穿着各色的衣衫和发饰,千姿百态,各具风情,她们赤着一双白生生的足,脚踝系挂金铃,一步一步,款款踩落花苞,真好似从酒池里生出的昳丽花神。 姑娘们轻盈的长袖沾着香甜酒气,在水光和雾气氤氲中纷纷奏乐起舞,为首的舞姬长袖一甩,红袖飘出三尺,欲擒故纵地落在周恒鼻前。 周恒喉结往下一沉,面上不显。 他别过头对李芍宁,只说:“回头好好打赏谢晋玄。” 他坐回原处,再无动静,李芍宁抿唇一笑,很快有人向周恒献上酒来。 周恒垂眼看过去,也不接杯,李芍宁便捧起来,矮下身去,偎在他耳侧哄他:“还请盟主饮上一杯罢。” 其声软媚,柔情蜜意,周恒故作不屑地轻哼一下,但仍赏脸饮下了她的敬酒,不多时,下腹便传来一阵久违的躁动和热意。 周恒微微一震,再看李芍宁时,对上她笑盈盈的眉眼。 周恒勾起唇角:“你,做得极好。” “李芍宁,谢晋玄,大赏。” 周恒玩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竟起不来身,李芍宁天不亮便潜入他房里,见塌上玉体横陈,周恒埋在脂粉堆里,人还未醒来。 有女子悄悄下床,向她手里递去一物,李芍宁掂量一下,从高高隆起的发髻里取出一枚赝品,重又交了给她。 李芍宁嘱咐说:“勿要惹怒了他,也别让他下床起疑。” 女子咬牙:“这厮好不容易得趣这一回,哪里肯轻易离了床榻,昨夜怎不折腾死了他!” 李芍宁压下声道:“快了,别急。” 她理了理发髻,仔细在鬓边别了一支粉紫的海棠流苏,款步往门外走去。 她一开门,便与本不该出现的孟祥迎面撞个正着。 孟祥往里探看一眼,目光又转向她。 李芍宁故作讶异:“哎呀,孟左使当真尽忠职守,方才还不见在的。” 孟祥点头:“是,换岗去了,所以才给了你可乘之机。” 李芍宁便咬着嘴唇,轻嗔一句:“昨夜盟主高兴,与姑娘们玩乐整夜,我不放心前来看看,何来可乘之机一说,孟左使,可别张口污了好人呀。” 孟祥:“那你可起得真早。” 李芍宁:“我心里系着盟主,一宿未眠,干脆便一早来了。” 孟祥显然不信,嗤笑一声,上前就要搜她的身,他端详李芍宁片刻,举起手向上摸去。 李芍宁眉心微蹙,跳开两步,捂着胸口嗔怒道:“孟祥,我好歹也是盟主枕边人,你敢动手轻薄我,也不怕盟主醒来后降罪于你。” 孟祥挑眉:“我例行检查罢了,出入盟主房里的人,一概要验身,谁都不能例外。” 第145章 李芍宁:“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我身上穿得这样少,还能藏个什么东西,我若叫你随便碰了我,以后还怎么和盟主交待?” 孟祥听得心生不耐,仍要伸手过来,李芍宁恐惊醒了周恒,不敢大声争吵,只得面上佯装恼怒,步子越退越后。 孟祥冷笑:“你是什么出生,也在我面前装贞洁烈女?今天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从头到尾也需仔细验过一遍。” 李芍宁额角渗出冷汗,孟祥再执意向前一步,就要叫她先前的计划全盘落空。 她拳头焦急地攥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滴出血来,她恍然不觉。 李芍宁心急如焚,甚至想了招下策,转身想跑。 她脑中正是天人交战的当口,有一只手突然搀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带进怀里,那只手肆无忌惮游走于她的腰背,身后男子的唇抵在她鬓边,温热的气息暧昧溅在她耳上。 李芍宁一惊,正要动作,听见那人缓缓开口,很快便又镇定了下来。 来人笑了一下,大手一拢,便将她整个收在怀里。 “孟左使,我已替你验过了,没藏东西,”周怀晏锦衣玉带,衣冠楚楚,却举止孟浪,神情分外轻佻,“若非要说有什么,这身衣服底下,还有一具婀娜动人的身子,孟左使也要验吗?” 他稍一用力,将李芍宁一身轻薄纱衣扯开大半,李芍宁见状嘤咛一声,半边身子柔若无骨地依偎在他怀里,两只手作势吊住他颈项,一双朱唇动情地不住喘息。 李芍宁欲拒还迎:“周,周少主……” 孟祥皱眉,不晓得这两人何时搅和在了一起,外传周怀晏平日不近女色,如今来看,传言大大不实。 李芍宁身上没覆了几片衣料,孟祥也没有观看活春宫的兴致,他欠了欠身,让了开来:“周少主,自便。” 周怀晏笑一下,尚且有空抽出手来,弄一弄李芍宁鬓边那朵海棠花,流苏轻摇,乱人耳目:“那孟左使,人,我就带走了。” 二人粘糊在一块,半搂半抱地,逐渐离了孟祥的视线,周怀晏放开手来。 脸上没有丁点放荡神色,他垂下手,面无表情地与李芍宁擦肩而过。 临别,周怀晏嗓音淡淡,飘进李芍宁耳朵里。 “不许失败。” 李芍宁没有回头,她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周怀晏抬腿往偏殿走去。 一道灰白的身影在廊下等他。 孙闻斐坐在轮椅上,手里握着一只金杯,见状便举手朝他扬了扬。 周怀晏在他面前站定:“时辰还早,你怎不去席上吃个早宴?” 孙闻斐抬起头,自廊下灰暗的阴影里露出一双深黑的眼眸,和那张薄得同刀片似的唇。 他启唇笑笑:“早间宴会有千百种佳肴,都不和我胃口,唯独我手里这杯酒,酒性浓烈,后劲十足,很是得我心意。” “孙某便以此酒,祝少主天遂人愿,马到功成。” 第99章 螳螂 宋榭看着前头烟尘滚滚,知是运送粮草的车队要到了,部下很快来报,询问是否让行,他眯起眼“呸”一声,厌恶吐了口唾沫。 这支运输粮草的马车队伍,原本是由当地据点的兵头定下后,再从剑盟周恒手中申报经费,军头一般能从中扣下一笔不匪的费用,在良济,之前可都由宋榭说了算。 宋榭道:“妈的,上面突然就下令换了人,准是孟祥要吃这一笔,不给底头的兄弟活路了。” 部下便附和说:“是,听说其他地方也都换了队伍,还非要挑在今日送进一批粮草来,怕是孟祥趁着盟主生辰大宴,要一口吃掉各地这条财路。” 宋榭想想,哼一声,拿了刀往墙头下走:“他们不让我们好过,那也别想轻易过了我这关。” 他不许放行,长长一串的马车队伍便被截停在辕门外,马群焦躁地原地踏步,鼻里喷出浊重的热气。 有人从马车上跳下来,向他挥手示意,宋榭鼻子翘得老高,不拿正眼瞧他,举刀朝一旁的守卫指了指:“验。” 那人忙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快步走向他:“宋领兵!” 来人叫出他的名字:“我手里有的周盟主盖印的文书,且请你过目。” 他说罢,扫一眼抄着东西慢慢包围过来的一群士兵,拱手道:“这么多粮草,又何必劳烦诸位兄弟费力验过一遍。” “验!”宋榭翻了个白眼,只当是没有听见,见他欲言又止,走近前来,便扬起刀锋指向他,“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称兄道弟了?” 萧仲文见他这般不客气,愣了一下,宋榭的部下围得越发近了,他想了想,索性将手中文书一把摔在地上。 萧仲文冷笑:“且不说我配不配与你称兄道弟,盟主的亲令你也不听从了?” 他高声喝道:“不必验了,我们打道回府!” 他态度大变,宋榭被他这一出整得脑子发懵,萧仲文指着他道:“宋榭,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代表盟主而来,为了更好地扩充良济这块地方的粮仓和军库,你如今不给我面子,便是不服从盟主的命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嫌上头断了你这条私自敛财的路子。” 他手一偏,又指向宋榭身旁的人:“你如此目光短浅,你如今叫我为难,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得罪了盟主,你这个领兵的位置哪个不能当,他,他,还有他,通通都能替代你宋榭!” 第146章 宋榭张大了嘴,猝不及防被他训这一顿,竟也不敢发火,越想越是后怕。 不想萧仲文突然几步上前,往他手里快速塞了一包钱袋子。 萧仲文贴着他耳朵,低声道:“你我知道,这支车队没啥好验的,我知道你心里头有气,盟主也说了,后续还要在良济添置一批盾牌和长矛,我届时多多举荐你,由你来操办就是,宋领兵又何必让兄弟我下不来台?” 他说罢,站回原处,两手抱臂,做出一副倨傲样子。 他软硬兼施,宋榭又收了他的贿赂,赶忙顺着他台阶就下了。 宋榭勒令放行,一边冲萧仲文赔笑道:“是是,天气闷燥,我这也是一时着急上火,说错了话了,敢问兄弟名姓?” 萧仲文招手,示意身后的马车有序进去,转头笑笑:“萧尽道。” 宋榭觉得有些耳熟,没有多想,赶忙招呼人好酒好菜招待着,将他迎进门来。 两人聊了好一阵子,宋榭忙要给他上茶,萧仲文嘴角一直噙着笑,低头看他手忙脚乱的动作。 萧仲文见他添茶,冲洗,最后小心斟泡,恭敬捧在自己面前。 萧仲文不接杯子,掐算一下,自顾自道:“如今该是到了粮仓,卸下马车来了。” “是,是。”宋榭越发觉得他高深莫测,便低下声来,“兄弟们远道而来,不消一会儿便可在我营里好好休息一番了,我务必安排招待。” 他又将茶递与萧仲文眼前,萧仲文手向前一推,弯了弯眼睛:“宋领兵,你这杯茶我怕是喝不上啦。” 宋榭不明就里,一只利箭瞬时从门外凶猛射进来,直将他举起的右臂扎了个对穿,他痛叫一声,身子向后仰去。 他手里盖碗一下摔落,裂开作两半,滚烫的赤黄的茶汤泼了一地。 宋榭眼前一黑,张口正要下令,两只胳膊便已被人死死按在地上,转眼捆了个结实。 他懵懂不已,抬头还想向萧仲文问个究竟,很快他一个趔趄,后边的人大力推搡着他往门外走去。 他出了门,才发觉整个据点的人都如此这般,垂头丧脑被捆得结结实实,被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兵握刀挟持,统共一千来人,全被捆在操练场上。 宋榭还不知是何缘由。 他很快看见粮仓烧了起来,火势越烧越大,浓烟滚滚,黑云弥漫,很快便占据良济城郊的上空。 宋榭终于意识到恐惧,周恒秘密豢养私兵,他本就为周恒所用,现如今据点失火,声势之大,又如何能压得住呢。 他目光转向远处人群中央的萧仲文,原来如此。 可这分明是盟主下的命令,他一早便被通知,萧仲文手里的文书又是从何而来? 萧仲文已经不会再给他答案了。徐家营的兵很快搜刮出一堆私造的武器,和宋榭与剑盟通信的简册。 萧仲文垂眼翻看着那些信件,余穆尧这边方才忙完,一路挤开人群跑到他身边来。 余穆尧围着他打量一圈,确认他无恙,便上手四下捏了捏,玩笑说:“叫我看看,先生此番冒险,有没有哪里缺斤短两了?” 萧仲文躲了开去,用力拍下他作乱的手,这小孩自朝安城里走过一趟,便越发没规没矩。 一定是叫那个普鲁的厨子教坏的,萧仲文心里又给唐云峥记上了一笔。 良济这一趟,两人抓了宋榭一行人,又收集了足够掰倒周恒证据,可算是大获全胜,余穆尧心里高兴,笑嘻嘻围着他转个不停,说道要去哪里大吃一顿才好。 萧仲文烦得不行,王擎宇突然急冲冲来报,说是哨兵在墙头远远瞧见一群举着朝廷旗帜的兵马正向着起火的方位气势汹汹赶来。 余穆尧眨了眨眼睛:“良济的地方官这么快便组织好队伍赶过来了么?” 他说罢,与萧仲文对视一眼,一齐变了脸色。 余穆尧推敲道:“难道是李芍宁担心我们这边出了纰漏,还提前联系了朝廷那方的官兵,势必要将这个据点拿下?” 萧仲文很快否了:“不会,这不像是未雨绸缪,更像是跟在后头包抄我们的,李芍宁若是我们这边的人,之前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透。” 王擎宇神色有些凝重,他对二人交代了一个消息:“队伍里有剑盟的人。” 余穆尧眼瞳骤然一缩,他忙转头看向萧仲文。 萧仲文紧紧抿唇:“你认得出来?” 王擎宇又稍有迟疑:“须距离近了,才能看得真切,但是……我是禹城人,我认为就是他们,为首那个与朝廷军头驾马并行,关系应是相当密切。” 萧仲文茫无头绪,但迅速下了道命令:“我们先撤。” 余穆尧仍在犹豫:“那场上这些人和证据呢。” “丢了,丢了。”萧仲文重重敲了敲额角,背过身消然退场,一步一顿。 “不要管了,”他扶着车辕,神色倦累,仿佛一下失了气力,“先走为上,不要跟背后那一波人碰面。” 余穆尧还不甘心:“可是先生,人是我们拿下的,周恒是我们揭发的,剑盟眼看就要坍塌覆灭,哪有把功绩白白拱手让给他人的道理。” 萧仲文微微回头,突然轻声自问一句:“周恒死了,剑盟就会因此颠覆吗?” “这是自然,”余穆尧理所当然地回答,“周恒豢养私兵,没人能保得下他!他万死难辞其咎,又是剑盟盟主,剑盟怎可独善其身,朝廷定然会以此惩治剑盟了!” 第147章 萧仲文脚步一滞,深深垂下眼睫,他分外懊丧,背影摇摇欲坠,余穆尧便快步上前,搀扶住他。 萧仲文嘴里呢喃:“蝉,螳螂,黄雀……” 余穆尧见他神情恍惚,脸色白得异样,便急道:“先生,我不与你争了,我都听你的,我们这就回去。” 萧仲文声音突然冷厉起来:“若我说周恒便是死了,剑盟也可独善其身呢!” 余穆尧与王擎宇闻言皆是一愣。 余穆尧下意识驳道:“不可能。” “我错了,错了……我们一直以为周恒死了,受他牵连,剑盟便也不复存在,可若背后有人借我们的手掰倒了他,与朝廷里应外合,捡了这个便宜,往后再随便扣个由头,截断我们的退路呢?!” 萧仲文陷入一阵癫狂里,余穆尧焦急搂过他的肩来,摇晃许久,都不见他转醒。 “是谁做的局,江希年?是一切周恒死后能够受益的人,能再度接手下剑盟的人……”他脑里浮出个可怕的念头,后又再度摇了摇头,“不不,总不可能是他,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他突然叫起来,其声分外凄厉,嘶破了嗓子:“去截住方才给叶璟明报信的那只鸟,李芍宁不可信啊!” “李芍宁以身入阵,周恒身死,就是诱饵——!” 第100章 失策 李芍宁与周怀晏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这对周恒并非好事情。 周恒忌惮他这个大儿子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曾与孟祥说,周怀晏并没有面上表现出来那样乖顺,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 孟祥虽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百般提防自己的儿子,二少主周怀南长期被养在城郊宝佛寺中,半点世事不问,周恒百年后,盟主之位到底还是要落到周怀宴的头上。 孟祥转念一想,依周恒如今的心思,这位置兴许谁也轮不上,因为周恒修的功法,是奔着肉身不死不灭去的。 周恒要长生。 长生的代价目前看来不小,周恒丢了他的那根宝贝,那晚他赤条条连滚带爬从血池里出来,一副鬼哭神嚎的狰狞样子,不似长生不老的谪仙,倒像个从地狱里爬向人间的索命厉鬼。 孟祥心底一怵,收起回忆,他目光顺着紧掩的房门看过去,周恒整日与思归楼里的花娘厮混,迟迟不起身,宁是丢下那些宴会上的宾客不顾。 孟祥蹙眉,抬手按了按额角,周恒抽不开身,他这几日便为周恒料理了许多事,夜里还要抽空进房瞧一瞧他死在塌上没有,实在身心疲惫。 李芍宁不自打哪里寻来的药酒,这招也确实好用,拿得住周恒,孟祥本想去禀报他须提防着周怀宴与李芍宁两人,后又想,周恒如今怕是无暇将这小事放在心上的。 李芍宁那个蹄子又来了,她捏起一把嗓子,那声音与她的身段一样柔软,软得能掐出水来,她喊周恒起身。 “盟主可别有了新欢,便忘了旧人了,”李芍宁娇笑,叩了叩门,“盟主,芍宁有事要禀。” 许是房里的姑娘哄得周恒高兴,李芍宁很快便准许进去,她与抱着刀横眉竖目的孟祥擦肩而过,那双凤眼眼尾妩媚勾起,留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目光里好似夹着看待将死之人的怜悯和讽意,孟祥极为反感,想着必须找个时间背后告她一状。 房里透着一股子微不可察的糜烂气味,掩藏在暖炉和脂粉的浓香里,周恒半梦半醒,枕在花娘们的玉臂里。 周恒:“你有何事要来叨扰我?” 李芍宁眼里闪过一丝嫌恶,后又恭敬道:“今日是大宴最后一日了,盟主多少该在席上露个面,送别一番,上台意思一下便可。“ 周恒似乎一愣:”最后一日,这么快?“ 旁的花娘咯咯笑起来:”我们与盟主在一块,也是快活得不知昼夜咧。“ 这话周恒很是受用,于是抱过她逗弄一会儿,才叫起身更衣,他往榻上摸了两摸,摸过枕边兵符来,要揣进腰袋里,突然动作一停,李芍宁喉咙一紧,不敢抬眼去瞧,方才的花娘自他身后偎过来,说要给他亲自系上玉带。 一旁的花娘也都叫嚷起来,纷纷围了过来,周恒便准允了,李芍宁恭迎他出门。 他衣冠齐楚,缓带轻裘,大步迈出了房门,弟子们见他,莫不低头行礼,他身后那张大门很快闭上,里头花娘们赫然露出的仇恨眼神也一并闭在了里边。 李芍宁道:”胶州太守因故不能到场,却赠与盟主一件罕有的宝物,几日前方才送到,说是请盟主务必看看。“ 周恒倨傲说:”是吗,那我便看看到底能多稀罕。“ ”是了,盟主什么宝贝没有见过,“李芍宁垂眼间勾起一丝笑来,”只是芍宁见识浅薄,我倒觉得,那是世间顶好之物。“ 周恒看她一眼,被吊起了胃口。 他久未露面,喝完了一轮客人的敬酒,便坐在席上,赏起管弦歌舞,李芍宁始终注视着他,见他很快心不在焉,蔫蔫打起瞌睡,便拍了拍手,喊人将那宝贝抬到殿上来。 是一只宽足一丈之长的睡虎木雕,十个人方才抬得动它,它浑身上下涂了漆,通体金黄油亮,体有异香,那虎身肌肉盘虬,虎须根根分明,每一处都雕刻得栩栩如生,远看吓了众人一跳。 李芍宁:“是民间匠人用金丝楠木所制,以此贺盟主虎啸风生,威震四方。“ 第148章 金丝楠木是顶珍惜的木材,每年皇室都提供不上几颗,被胶州太守寻来给周恒造了一只睡虎。 周恒尚还不放在眼里,揶揄说:“芍宁,你跟着我也有一年半载,眼界确实没高到哪去。” 他得了便宜,还要嫌上一句:“陈济虽有心,眼光也不行,送的这只老虎闭眼睡着的,意头可不算好。” 李芍宁但笑不语,伸手上前捻了捻卧虎腮下的虎须,便看见那闭起的虎眼赫然一张,迥然有神光,一张大口也随之张开,从虎嘴里吐出金块来。 众人纷纷看呆了眼,周恒眼神不好,听见了呼声,便端着下巴饶有兴味端坐起来,周怀宴坐在阶下,眼光朝那老虎一瞥,他低头啜了口酒,半边脸埋在宽长袖摆里,神色不明。 李芍宁转头向周恒道:“光是金丝楠木确是没什么好稀奇的,这老虎腮下机关才是玄机所在咧。” 她又轻轻一挠,这回虎口里便源源不断吐出饱满圆亮的珍珠来:“它嘴里每回吐出的宝贝都是不同,可见这份礼物做得实在上心,太守送与盟主,寓意盟主能叫睡虎睁眼,世间再凶猛的野兽都能降服在盟主手里。” “我还听闻这老虎肚子里头装有金银细软,宝石玉器,不知下一回会吐出个什么来呢?” 众人闻言起哄,纷纷举杯恭贺周恒得了件宝贝,周恒兴致大好,便好奇地款步迈下阶来,李芍宁让开了身。 见周恒伸手要碰,李芍宁呼吸一下屏紧,眼光大亮,灿然像要烧起火来。 周恒方才举起手,离那老虎只三寸远,便突然听见大殿门外有人来报,周恒动作一顿,随众人一齐向外看去。 有人冲入殿内,高声报道:“禀盟主,良济营地走水失守啦,宋榭被擒,全向朝廷招了——!” 他话一落下,众人来不及回过神,又一道声音接上来:“报! 陂地营地也失守了!” 前来急报的人接二连三:“陆州营地走水,全员被擒,也没了!” “御景城营地全军覆没!” 周恒脑中一嗡,没明白这等密报如何会一下摊开在众人眼前,场上宾客还不知所以然,殿内不知哪个角落里乍起一道冰冷冷的声音。 “剑盟盟主周恒,豢养私兵,证据确凿,已被朝廷出手剿除,在座为其庆生的一干人等,视为同罪,一并拿下!“ 这话一落,如滚油入锅,溅开在人群堆里,场上一众高官,名流,富贾纷纷举袖掩面,抱头鼠窜。周恒回神,才要大喝一声,震慑场面,那只金黄睡虎突然动了,虎口里吐出一柄银亮剑锋来,直逼他咽喉。 这剑快如闪电,近在咫尺,周恒避让不及,电光火石之间,他只得扯过身旁的人来,做了肉盾。 李芍宁恨毒了他,本是作壁上观,看他是个如何下场,一下没有防备,被他抓到了身前来,眼看便要丧命,本是锐不可挡的剑锋稍一迟疑,竟硬生生收回一些,在李芍宁颈上擦出一道血痕。 李芍宁绝望不已:“叶璟明,妇人之仁!抵上我的性命又何妨,周恒这时不杀,更待何时啊!” 她话一落,那卧虎木雕炸开来,肚子里的金银珠宝散了一地,叶璟明雪白秀逸的身影从中露出,他越过李芍宁,仗剑直取周恒的人头。 周恒回味过来,从后一掌重伤了身前的芍宁,她飞开出去两丈,卧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叶璟明无暇顾她,手中狼吟一哮,出招极快,登时剑气万分凌厉,招招逼人,周恒疾退数步,一下毫无还手之力,他两眼被霜白锐利的剑光刺伤,急急闭起了眼,仰身避开,下巴被堪堪削下一截须子来。 周恒看不清来人为谁,下意识便退至座前,手往下摸索,方才从盟座后掏出一把紫光宝剑来。 叶璟明冷冷道:“周恒,你统管剑盟这些年,为虎作伥,行如禽兽,犯下桩桩件件恶事,罄竹难书,你如今豢养私兵的行径,谁也保你不住,你死有余辜,我如今拿下你性命,也算一洗我当年被你栽赃祸害之耻。” 周恒眼前恍惚,听不清他是谁人,只得恨道:“什么宵小也敢跑来我跟前造次!” “叶璟眀!”他听见对方蔑然一笑,干脆利落报了姓名,“周恒,死到临头,可别在我跟前大放厥词了罢!” 周恒一愣,很快猖狂骂道:“小儿早前被我杀过一回,还这般不知死活,我便再杀你一回,你到地狱底下哭去吧!” 两人不再废话,全力缠斗在一起,周恒手里那柄剑,剑锋淬了毒,森森然冒出青紫光芒来,其剑削铁如泥,四溢的剑气带下叶璟明飘起的一缕发丝。 周恒便是伤了眼,实力也不容小觑,叶璟明皱眉,不敢轻敌,往剑身中灌注十分内力,狼吟势如破竹,一剑挑向他前胸。 周恒抬手去挡,一白一紫,两道剑光急急相撞,强悍的剑气撼得身后那十八扇的白玉屏风碎开一道口子,诸位罗汉慈悲的面孔皆数分崩离析,屏风轰然坍塌,朝下砸去,碎落在周恒平日里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鎏金盟座上。 叶璟明虚晃一招,朝他下盘刺去,周恒耳尖动了动,向下回防,破了他的招数,叶璟明很快又接上几剑,向上直挑他咽喉。 周恒一身佛头青的貂毛裘袍全成了碎块,一道道碎裂的布条挂在他身上,露出上身狰狞的伤口,他早前修那长生功法,两眼本就浑浊难以视物,这下更是半点看不清楚,叶璟明见他眼盲,先前声东击西的法子再使几次,过一阵子便轻易拿捏住了他。 第149章 叶璟明越攻越急,周恒原先的伤口再次迸裂一些,新旧伤口交叠,很快皮开肉绽,流出腥臭脓水来,他头上玉冠早便碎了,他披散着一头花白乱发,几番过招也气力不支,渐落下风。 他心意乱了。 叶璟明逮住他的空子,狼吟破空长哮,一口咬在他手腕处,周恒疼不可忍,手中武器砰一下跌落在地,叶璟明紧接一剑砍下他右手来,再一剑紧随其后,剑气汹涌,直要取他首级。 周恒彻底落败,勉力按住那只血流不止的断手,掉头就跑,叶璟明提剑刺他背心,一剑穿胸,许是刺偏了一毫厘,周恒不死,他盟座下倏地出现个黝黑洞口,他跌跌撞撞一下跳进了里边。 重伤将死的周恒消失在了座下的机关里。 他二人这边酣战已久,大殿突生这出变故,盟里赶来支援的弟子被不知打哪儿蹿出的一群士兵模样的人缠住了手脚,两拨人马交战在一块,打得不可开交。 早先周恒遇刺,孟祥见状正待出手上前相助,倏得被一把天降的巨大镰刀堵住了去路。 一个绿眼睛的异族人方才拗断了一颗脑袋,他舔了舔指腹的鲜血,挑起的眼尾被溅上一抹妖红,看了孟祥一眼,歪了歪头。 “到你了,你的对手是我,你在看哪里。” 孟祥迫不得已出手接招,身前那支镰刀气势过分凶悍,向他当头劈来,他举刀去拦,被对方一招制得死死的,迎面一股巨力,叫他险些握不住刀柄。 他勉强再接下两刀,手里锃亮的刀身很快被劈出几道豁口,孟祥便且战且退,方一转身,被身后刀锋钩过腰侧,那柄吃人的镰刀像只恶兽,尖牙利齿一口咬下他皮肉,孟祥痛叫一声,没能跑得太远,不消一会儿便要被对方追上,他只得孤注一掷,转身迎战。 “砰——” 他的佩刀碎做两半,那柄霜白的镰刀停在他鼻前,孟祥瞪圆了眼,喉结吃力地往下咽动,后背冷汗津津。 他最后看见那异族人咧开嘴,邪性笑了一笑,一手掌着他头颅,将他死死按进身后墙缝里。 孟祥眼前一黑,很快他便没了动静,他的头被割下来,在地上滚了两滚。 孟祥失了头颅的身躯砰一声落地,对着剑盟盟座的方向。 唐云峥提起地上的刀,转身要赶去叶璟明身旁,红隼突得一路飞来殿中,落在他肩上。 它咕咕叫两声,鲜红的喙子亲昵蹭他两蹭,唐云峥取下它脚下绑的布条。 阅毕,唐云峥蹙眉,抬腿往叶璟明那里走去,恰好拉住了方才破了机关要跃身下去追杀周恒的叶璟明。 “事情有变,”唐云峥附在他耳边,“有人借我们的手除掉周恒,朝廷的兵马紧随其后,我们不能让他们逮到。” 叶璟明杀急眼了,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四肢僵硬得不肯挪动一步。 他咬碎了牙,喃道:“周恒快死了,我就要杀死他了,就差一步,只差一步……” 唐云峥将他散乱的鬓发捋到耳后,哑声道:“听我的,先走,停留这里对我们没有好处,我们手里还担着其余人的性命,都是从徐靖那里借来的。” “周恒交给我,便容他多活一时半刻又何妨,我明日便提着他头来见你。” 叶璟明看一眼黢黑张开的地洞,那像是一张耻笑他愚蠢的血盆大口,他便垂眼下去,许久不语,狼吟受到感应,颤颤鸣动。 叶璟明眼圈红得厉害,:“我一定会杀了他。” 唐云峥叹口气,起手挥出骨镰,打在大殿柱上,将雕龙绘凤的偌大柱身一刀劈开,墙柱倒塌,整个大殿摇摇欲坠,地面晃动起来。 人群尖叫,惊惶不安。 唐云峥牵起他犹在发抖的手。 “走了。” 周恒失了右手,背心吃了叶璟明致命一击,他跌跌撞撞跑了一路,不久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他耳力惊人,背后带起的风声像一道道恶鬼索命的哭嚎,他听着哆嗦不已,便一手扶着墙面,一步一步在地道里摸索着往前爬行。 他听见前边有脚步声,不急不缓,是向他而来。 他瑟缩一下,手再一往前,摸到了一只花纹繁丽的靴面。 幽静的地底响起一道饱含笑意的声音。 “父亲,不过三刻的功夫,你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第101章 弑父 “宴儿,快来帮帮为父……” 周恒失血过多,冷得不住打抖,一听周怀晏的话便如捡了根救命稻草,忙是连滚打爬朝他扑去。 他惊恐万状,神志已不大清醒,周怀晏后退两步,叫他一下扑空,匍匐在地上。 “帮我,怎还不来帮我!”他羞恼起来,叶璟明那一剑自背心穿透他胸口,他颤抖着拿手去堵,汩汩涌出的血却怎么也堵不住。 周怀晏手里举着盏灯,认真看了一会儿,这致命剑伤从后直入心脏,叶璟明接这一剑时的狠戾情状仿佛都能浮现眼前。 周怀晏疑惑道:“你怎么还没有死?” 周恒一愣,周怀晏想了想,又了然道:“是了,应是与你修的那功法有关,你的心脏移了一寸。”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那便是天意了,父亲临死还要促成儿子这桩大义灭亲的戏码,真是感人至深。” 周恒听罢气血上涌,咬碎了一口牙齿,牙缝里渗出血来。 第150章 他眼神昏盲,面无人色,张开嘴说话便好似厉鬼在世:“是你,是你害我!” 他目眦欲裂。 周怀晏注视他白浊的眼珠,突然蹲下身来:“你现在后悔吗,后悔当时在我重病时没有把我杀了?” 他举起灯凑近过来,为更好看清他父亲的惨状,周怀晏眯起眼,细细打量。 迫近的杀意令周恒一阵打抖,他向后缩了缩,嘴里嘟囔说:“我没有想过杀你……” 周怀晏没说话,周恒捂着伤口,后背抵着墙,又退了几步,他试探地说:“宴儿……” “为父今日将盟主之位给你,为父修的功法也可以一并传给你,以前的事既往不咎,我们一起打理剑盟,共享荣华富贵,世世代代,千秋万……” 周怀晏手里的灯碎在了地上,在油腻的地砖上哗啦烧起一片火来,映着墙面两道昏暗的纠缠的身影。 周怀晏掐着周恒的脖子,将他从地上一把提起,抵在墙上。 周怀晏牙关紧咬,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面如金纸的老头,恨不得生啖其肉:“雁儿,你胆敢叫雁儿?” “她当时被你按着头浸在水里,扑腾着向你求饶的时候,你放过她了吗?!” 周恒原本挣扎不已,听他这话,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颓废地垂下脑袋来:“原来,你当时什么都看到了。” 周怀晏额角青筋毕露,脸上的肌肉激烈地抽动,他双手用力,直到将手里的脖子掐得一片紫红。 周恒那两只白浊的眼睛几乎鼓出眼眶来,他尚完好的一只手无力地拍打着想置他于死地的儿子,他流了太多血,如今几乎窒息,被利剑贯穿的肺里被挤出来最后一丝空气,他快死了。 周怀晏的手突然一下松了。 周恒大口大口地喘息,说不出话来,周怀晏神情癫狂,似哭似笑:“你当初为攀附权贵,谋杀亲妻,如今我手刃生父,谋害手足,这就是血缘,这就是至亲!” “你害我,周恒,是你害我!我到这样的境地,都是你逼我的!” 周恒好不容易喘口气,喉咙里咯咯发出破碎的声音,无能狂怒道:“你竟还要害你的弟弟,他是你弟弟啊,你这个畜牲……!” 周怀晏话里原本夹着哭腔,周恒说罢,他便突然一下静了下来。 他冷冷注视着周恒,任凭周恒苟延残喘的身躯无力滑倒下来。 “父亲,拜你所赐,儿子如今青出于蓝。” “你重金寻来的那本归元心法儿子抽掉了一页,你半死不活为了长生修的功法,是假的。” “你宠信的侍妾里有大半都是儿子的人,李芍宁恨你,我也恨你,我们目的一致,各取所需。” “你豢养私兵的各处据点是我亲手找出来,透露出去的,你玩火自焚,死得委实不冤。” 他别过脑袋,看着周恒用力捶着地面,抬起头发出呃呀呃呀的低吼,就像只穷途末路的老狗,眼神怨毒,偏偏无能为力。 周怀晏喉中哽咽,泪水爬了满脸,却眉眼微弯,嘴角挂笑,神情很是诡异,他说:“杜舟夫人还是死得太早了,便宜她了,你死了,周怀南会死,那些听命于你的人,很多很多,我都会一个一个亲手杀掉。” “剑盟沦落在你手里,太脏了,太肮脏了,我要重振旗鼓,一洗剑盟风气,这算是我替你为天下黎民百姓还的血债。” “哈哈,哈哈……”周恒神情古怪,他扯过周怀晏衣摆的一角来。 周怀晏冷眼看他垂死挣扎。 周恒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豢养私兵?我的好儿子啊,我死了,你以为你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长长久久么……” 他眼已瞎了,周怀晏看不懂他眼中神色,只听他最后声若蚊蝇:“傻孩子,你最后还是会和我走上一样的路子,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他回光返照,突然高声咯咯大笑起来:“宴儿!为父在下面等你!” 周怀晏皱眉,耳尖一动,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等的人来了。 “是么。” 周怀晏便微微抬起下巴,对着周恒:“那我就先一步送你下去,送你去给我娘磕头赔罪,来世去给她当猪当狗,做牛做马,才能偿还你今生犯下的罪孽。” 他说完蹲下身,手中亮出的利刃一下割断了周恒的脖子,扬起的血溅了来人一身。 他彻底结果了周恒的性命,周怀晏站起身,身子飘飘欲坠,仿佛不堪重负。 他转头看向众人,神色悲切,两眼通红,脸上涕泪交加。 他哑着嗓子,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剑盟盟主周恒,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罪不可恕,如今已经伏法,已被我亲手剿除。” 他说罢,重重倒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有罪之子周怀晏,在此,禀上!” 众人面面相觑,穿着常服的总管太监陈朝英也被这场面唬弄一下,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少顷,他掸了掸沾了血的袖摆,方才上前去搀扶周怀晏。 陈朝英尖声道:“周少主大义灭亲,秉公灭私,心之昭昭,天下人皆可见。 他扶起周怀晏来,彼此对上一眼,他假意拭了拭眼泪,贴近前细声说道:“周少主莫要过分悲切,咱家下回来时,便是少主领旨听封的时候了。” 第151章 陈朝英带人押了一干剑盟弟子回去,原先效命于周恒的,已抓了个七七八八,待周怀晏封赏后逐一处理。 周怀晏久久坐在那鎏金盟座上,大殿被毁,下头一片断瓦残垣,百废待兴。 红菱进来禀报事项,见他许久不下命令,小心地连喊了两声。 周怀晏眼中空空,目光呆滞地朝她这边看过来。 红菱心疼不已。 她低声问道:“盟主……罪民周恒的尸体还在地道里,敢问少主该如何处置?” 周怀晏没回话,眼里缓缓流下泪来。 红菱看着心如刀割,不忍再问,躬身便要退下,周怀晏突然喊住她。 “周恒罪行累累,众怒难平,其尸身悬挂于城头示众,七日后才可放下,随后曝尸荒野,由得野狗叼食。” 红菱听得眼圈一红,忙劝阻道:“少主……” 周怀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周恒意图谋反,他死后,追捕与之相关的一干人等,追到后不用禀报,当场绞杀,不留活口。” “除了那个人,”他想起些什么,“把消息放出去,照原计划进行。” 第102章 鸳鸯 周恒的尸体悬挂在墙头上,乱发覆面,米糠塞口,衣不能蔽体,当初那一剑从背后将他刺了个对穿,胸前乌红的血洞尖利地扎着叶璟明的眼睛。 他看见周恒被风吹得轻轻摇摆,发上挂着许多腥臭菜头和黏液,是城里过往的行人留下的。 曾经钟鸣鼎食的武林盟会,历经三代帝君而不倒的一方领主,落下个无容于天地之下的结果,往日专横跋扈的剑盟弟子也大多脸色灰败,见了百姓无不打躬作揖,莫敢造次。 城民集合在一块,指了指城头,窃窃私语。 有人说剑盟作恶多端,那周少主杀了他爹,如今剑盟里的人仿佛也对咱们尊重起来了,有人又说连生父都能杀的人心肠该是多么冷硬,昙花一现的光景又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吵吵嚷嚷,各执一词。 叶璟明看了一会儿,走了,晚春的风吹来了城头的腥味,市井的腌臜味,和开了一半的芭蕉被疾风骤雨打落进泥土里的腐败味道,他觉得有些冷了。 他回了家,趴在窗台上,兴致缺缺地看新落进院中枝头的鸟群相互追逐啄食。 身后的门吱呀开了,红隼的身影先一步闪现进来,落在他发顶,细小的爪子扒着他乌黑柔软的发丝,喙子亲昵碰了碰他额头。 红隼低头啾了三声,叶璟明也没什么反应,唐云峥走过来,扔给他一件薄料的春衫,说道一会儿担心着凉。 倒春寒,野梅酸,禹城下了好些天的大雨,叶璟明应景地打了声喷嚏。 他神色恹恹地将衣服随意披上了,唐云峥凑近过来,两手握成了拳头,鼓囊囊的。 唐云峥右手递近一些,说:“猜猜是什么,猜中就送给你,猜不中不给。” 他一天做很多次这样的把戏,叶璟明下巴枕在胳膊上,抬起头看看。 “糖霜雪球?” 唐云峥摇头,叶璟明道:“赤豆糕?” 唐云峥不语,叶璟明只好再三猜道:“蜜饯瓜条?” “对咯。”唐云峥笑吟吟得,不是也是,手掌展了开来,露出里头的桃酥饼,送进他嘴里。 桃酥饼脆生生的,滚烫香甜,刚出锅还不久,叶璟明两口很快就咬完了,他伸手去捞唐云峥藏在身后的左手,这次唐云峥没有轻易给他。 叶璟明要了一会儿没要到,不满道:“你还做了什么好吃的,不许藏着掖着。” 唐云峥把手高高举起来,叶璟明觉得他这是在逗小孩玩儿,但心里又好奇,就起身和他打闹,唐云峥一只手和他过了半天招。 肉搏上普鲁人天生占些优势,待他回过神,唐云峥已夹着他手臂,钳住他的腰肢,一只膝盖深深陷入他两腿之间了。 叶璟明的长发如瀑般散开在塌上,唐云峥指尖再朝下勾,叶璟明方才穿上的松垮的外衫和中衣便一齐滑到肩下来。 唐云峥一边弯身下去吻他,牙齿咬在他肩上,一边张开手掌,把方才藏起来的点心塞进他嘴巴里。 叶璟明瞪他一眼,腮帮却鼓起来,含含糊糊说道:“你不要以为每次这样,就都能……行得通……” 唐云峥这时候往往就没什么废话了,仰头堵住他嘴巴,伸出舌尖轻轻撩他唇瓣和齿关,手里也不闲着。 叶璟明不消一会儿便会气息浊乱,耳根红透,很快就想不起来些什么了。 他眼里水雾朦胧,嘴唇被人咬着吮了半天,呼吸很是短促:“唐云峥!你能不能让人……先吃完啊!” 唐云峥一边逞凶做恶,下巴一边埋在他肩窝里委屈蹭了又蹭。 他沙哑说道:“我也饿呀。” 他眼睫低垂,埋起了眼里的狂乱和痴迷,柔软的嘴唇碰着人家的脖子根,叶璟明痒得不行,用力别开他。 唐云峥捏住他的下巴:“小公子,跑什么,先犒劳一下你的厨子,嗯?” 叶璟明还分得出神来愤怒地捶一捶床板:“扣工钱,我必须扣你工钱!” 唐云峥沉沉笑出声来,忍不住按着他亲了又亲:“身子都卖给你啦,祖宗。” 这事情没个小半日唐云峥通常是不会消停的,眼见日头转斜,房里边犹是情意缱绻,叶璟明手背覆在眼上,脑中昏昏,听见男人贴近他耳朵问他在想什么。 第152章 叶璟明脱口而出:“想周恒。” 唐云峥突然就没了动静,叶璟明一个咯噔,心想不妙,一会儿得没完没了。 果不其然他睁眼看见唐云峥脸都黑了。 叶璟明赶紧哄道:“呃,那喊你。” 唐云峥长睫微动,抬起一双沉碧深邃的眼睛,眸里翠色逼人,水光浮动,犹在动情。 叶璟明忍不住伸手上前摸了摸:“我有时会羡慕你,你好像永远不会感到难过,你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唐云峥道:“我只想你能快活。” 这句情话唬得叶璟明面皮一燥,后知后觉才发现话里是有两种意思在的。 这种时候,唐云峥总会很好说话,这一点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子,叶璟明趴在塌上压根不想动弹,唐云峥惬意地吹着口哨,将做好的饭菜端进来送给他。 他赤脚踩在地上,伸手胡乱在塌上摸起衣衫往身上套,突然间碰到件柔软的什物,拿过手里一看发现是只香囊。 叶璟明不记得买过这件东西,他尚武,腰间极少佩戴挂饰,这香囊面上拿金红丝线绣着一双交颈鸳鸯,又是黛紫的缎面,金红配紫,做工也不算精细,于是就不免落了俗气。 叶璟明有些嫌弃,再一摸还找着一对了。 唐云峥看见了,急忙抢到手来里,说是自己花大价钱买的。 叶璟明一听这玩意儿还得花上十两银子,当下起身就给了他一手肘。 叶璟明:“这怎么看也不值这个价钱,你买这玩意儿做什么,我不要这个,你别想让我带着它走出这个房门。” 唐云峥嘟囔道:“人家说这一对是放庙里开过光,蹭过寺庙灵气的,挂在房里的话效果会很灵验。” 叶璟明:“你一个普鲁人怎么还信起这些来了?” 唐云峥捧着那两只香囊,背过身说道:“那你不信算了。” 叶璟明叫住他:“你别跟我赌气,足足十两银子哎,总不能就这么扔了吧。” 叶璟明重新拿过来,举在灯下细瞧:“我看看,上面写得什么啊就灵验了。” 唐云峥也探头过来:“我也不晓得上面绣了什么字,我看不懂,你念给我听听。” 叶璟明仔细端详,澄明的烛火照在金红鸳鸯的颊两边,晕起一片柔红。 叶璟明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唐云峥从后头又靠近来一些,似乎没有听清,“我听不明白,你再念念。” 叶璟明:“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唐云峥低笑:“我听不清,你再大点声。” 叶璟明才反应过来,一回头对上他一双狡黠的眼睛,本是要张口笑骂,不知怎么心底一软,凑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什么。 唐云峥的脸一下红了,眼神闪躲,竟夹着些羞赧,嚅嗫片刻,他一张嘴对着叶璟明向来能说会道,这下半天没吱出声来。 叶璟明扳回一城,他收起了那一对鸳鸯,将它们悬挂在摇动的绛纱帷幔上,看见它们在雾影里摆晃起来。 第103章 分别 周恒虽已身死,却并未能一举重创剑盟,周怀晏借叶璟明一行人的手,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周恒的头七,周怀晏受封领赏,正式接手下剑盟。 萧仲文预知了种种变故,唯独猜不到周怀晏会手刃生父,父子相残,煮豆燃萁,周怀晏这出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叶璟明骑在马上慢悠悠赶路,满腹烦心事,从徐靖手里借调的人手早已照原路返回,他与萧仲文信上约定好在其他地方碰头会面,再行商议对策。 他心里觉得憋屈,这几日都眉目不展,少有说话。唐云峥心情倒是不错,他一早吃饱喝足,各方面的,心里很是餍足,于是变着法子想哄叶璟明高兴,叶璟明郁闷地捶了捶后腰,兴致不高。 出了禹城,再翻过一座矮山,就到了禹城边上的陆景城,叶璟明与萧仲文约好在此地相见,他与唐云峥二人方才进了城门口,便听见有人喊住了他。 叶璟明回头,见是个身形高壮的青年人,看上去比唐云峥大不了多少岁数。 那人低头看看手中画像:“叶璟明?” 叶璟明暼他一眼,并不立即回答,青年很快接道:“我是王擎宇,萧仲文喊我来接应你们。” 萧仲文信里有说,确有这么一回事。叶璟明打量他片刻,翻身下了马,唐云峥走上前来接过他手里马缰。 王擎宇的眼神略微扫过身旁的唐云峥,然后便定在叶璟明脸上,那目光僵冷,一瞬不瞬。 叶璟明险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些什么,又想起萧仲文信上说“此人脾性古怪,孤僻,无需对他太过见外”。 叶璟明于是道:“既然是仲文喊你来的,那你便在前面领路吧,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王擎宇回道:“在城西的庙里,你们是自东门进入的,距那里还有不短一段距离。” 三人便不声不响走了许久,唐云峥锐利的探究的眼神落在王擎宇背后,连叶璟明也察觉到了,他便回头与他解释了一番。 王擎宇听见动静,目光看向贴着耳朵窃窃私语的两人,他眉眼垂落,咬紧了牙齿,仿佛勉力在忍受什么。 叶璟明对唐云峥道:“是自己人,你不需要太过防备。” 唐云峥皱了皱眉:“你知道我在草原上是如何狩猎的吗,是凭对野兽气味的感知,以及直觉,他的气息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第153章 见叶璟明欲言又止,唐云峥便松懈下来,抓了抓头发:“哎呀,我听你的就是了。” 他说罢露出一口白牙,也不忘了吹嘘:“反正他也打不过我,十个他都不是我的对手,你只管在前边放心走着就是了。” 叶璟明哼笑一下:“可给你能耐坏了,唐大侠。” 唐云峥微微抬头,看见王擎宇站在前方树头底下,身影晦暗不明。 他觉得有些熟悉,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处见过,叶璟明催促他快些走,他想了想,很快把心底疑云打散了。 路程走过半,渐渐已过了午时,王擎宇询问叶璟明是否要停下歇息,进饭馆填饱肚子再上路,叶璟明随身带了干粮,便与唐云峥在马背上吃起来了。 叶璟明道:“不必,我们路上带了些吃的,就不停留了,仲文一定等得着急。” 他见王擎宇还饿着肚子,便将手里的桃酥饼干递过去一些:“吃吗,云峥手艺好,不比店里那些做得差。” 王擎宇不答,别开头去,留给叶璟明一个冷硬的侧脸,后面见两人吃得嘴唇发干,便扔给叶璟明一个装水的皮囊。 叶璟明想他也许是面冷心热,便仰头牛饮了几口,见水质清冽甘甜,没有异样,便扔给了唐云峥。 唐云峥随手接过喝了几口,抹了抹嘴,三人便继续上路。 一行人一路少有说话,平静无恙,转眼见日头转斜,距城西的庙里还有不过十几里的距离,走到一颗槐树下时,王擎宇吆喝一声,忽地急停下来。 骏马在他身下烦躁地扫了扫尾巴,他对叶璟明道:“我想起一个事情来,我得回去北边的药铺里买一味药,庙里还有兄弟受伤了,迟迟没能动身回边关,我本想着在接应你们的途中顺道去药铺里买的。” “我一时大意,竟错过了地方。”他有些懊恼的样子,“不过所幸离得并不太远,我半个时辰便可以到了,只是要耽误你们在此处等我。” “城西那处庙藏得极为隐蔽,你们没人领路,也许半天都找不到地方,是我的失误,要耽误上你们个把时辰了。” 叶璟明与唐云峥对视一眼,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又挑不出什么破绽来。 唐云峥并不愿意叶璟明停留原地,他说:“你随他先去,到了地方喊红隼传信给我,我自会过来,药我去给他买。” 他问到了地方,不等叶璟明拒绝,两腿夹了夹马肚,绝尘而去,他轻功一绝,他倒要赶去看看王擎宇话里是真是假,搞得什么名堂。 叶璟明皱了皱眉,倒也没追上去阻拦他,他回过头,见王擎宇冷若冰霜的脸上勾起一丝生硬的笑意,又很快消失不见。 仿佛是叶璟明的错觉。 他与唐云峥一分别,不免也渐生疑窦,红隼钩着他的肩,贴着他侧脸吱咕吱咕直叫唤,叶璟明有些心烦意乱。 两人抄小路,过了一片半人高的乱草,唐云峥还没追上来,叶璟明已是十分警惕,王擎宇一直骑马走在前方,留给他一个笔直的背影,若他出剑,一招过去,王擎宇亦是避无可避。 叶璟明迟疑不定,手方才按上剑柄,王擎宇在前边开口说:“到了。” 叶璟明远远便瞧见了余穆尧的身影,他抱着剑站在庙门前连连打转,像之前不见那般等候叶璟明到来。 叶璟明一颗心落在肚子里,不免生出些愧疚,怕是因唐云峥之前的话对王擎宇有所误解,他拍了拍王擎宇肩头,越过他朝前走去。 余穆尧也看见了他,向他跑过来。 两人会面,余穆尧领着他七拐八弯,往庙里深处的地方走。 “师父,你没事就好,我和萧先生一路担心死了。”余穆尧一如当日,嘴里絮絮叨叨,“我虽恨那个剑盟少主借我们的手捡了便宜,但先生说,所幸撤兵得早,没让朝廷的人包了饺子,大家都保住了性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叶璟明也是郁闷不已,但也转头安慰他:“周怀晏这招过分阴狠毒辣,谁能料到父子相残这一出?不怪仲文,不怪我们,吃了这次教训,下次总有亲手杀他的时候。” 余穆尧点头,无意回头看看:“唐大哥呢,他没有跟着你一起来吗?” 叶璟明回道:“他买药去了。” 余穆尧问:“买药,买什么药,你们受伤了?伤着哪里了?” 叶璟明脚步一顿,看向他:“不是你们庙里有兄弟伤着了,缺了一味药,喊王擎宇去买吗?唐云峥替他去了。” 余穆尧一头雾水:“我们当初说好兵分五路,完事后早已匆匆撤回边关,除了少数几人,不曾有人停留此地啊,也没听说有哪个兄弟受了伤。” 叶璟明猛地转头,看向身后跟过来的王擎宇。 王擎宇僵硬的脸上裂开一条缝隙,像是缓慢笑了。 叶璟明走过去,皱起眉头:“你让唐云峥去了哪里?” 王擎宇看他一眼,眸里明暗交杂,迟迟不说话。 叶璟明觉得不妙,猛地甩开他,拔腿要走:“我去找他。” 一只胳膊拦住了他的去路,王擎宇开口了:“你不必去,叶璟明。” 叶璟明突然生出一股怒意,看向他,眼里烧起一把火来。 这时候已过了酉时,圆月西出,乌天黑地,起风了,一盏寒灯悬在王擎宇头顶,摇摇欲坠。 第154章 他看着叶璟明,哑声说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王擎宇的身份之前埋了线的 猜猜看 第104章 哀绝 陆景城临海,王擎宇所指药铺地处山脚,那地方冷僻,只在门前扯了一块褪色的旗帜,依稀辨得出“药坊”两字,唐云峥推开沉朽的门板,铜锁冰凉,他蹭了一手锈绿的漆。 他低头看看,皱起眉来。 货台很高,瞧不见里头有没人在,唐云峥喊了两声:“掌柜的在吗!” 无人应他,房梁上积了深厚的蛛网,一只八角的红眼蜘蛛掉挂在蛛丝上,垂落唐云峥眼前。 这只蜘蛛沿着蛛线,向上缓慢攀爬,少顷,唐云峥看见它跌落一些来,悬起的丝线在眼前轻轻一荡。 房梁有人。 唐云峥毫不犹豫出手,将骨镰朝上一甩,凶狂的镰刀如天降弯月,直将粗壮的横梁一分为二,椽木倏然断裂开,埋伏在上的刺客便也纷纷跌落下来,举剑向他刺去。 骨镰稳稳落回唐云峥手里,他轮起肆意一划,轻易割破了身前两人的脖子。 身下木板突然应声掀起,铁片和木头碎屑迸裂四散,漫天飞舞,地底下也藏着人,这下图穷匕见,埋伏其中的人试图扼住唐云峥的腿脚,叫他施展不开来。 他很快惨叫一声,意图作祟的胳膊已落下一只,飞在半空,唐云峥太快了,他身影闪动,眨眼间便已至门外。 王擎宇有诈,诱他深入陷阱,他担心起叶璟明的安危,不欲多留。 身后的蝼蚁扑杀过来,接连不断,犹在纠缠。 唐云峥跃出门外,提起轻功就往之前的方向走,他脚尖再点地时,身影突然一滞。 眼前景物一阵晃动,仿佛是毒发之症。 唐云峥神色一凛,他抬手再看,原先蹭了绿漆的手掌现已全然发黑了。 王擎宇水囊里的水并没有毒,本身无毒的药材涂抹在壶底,与铜锁上的相互起了作用,才叫他如今头晕目眩,运不上功力。 唐云峥用力甩了甩脑袋,点住右臂几处大穴,勉强拖延体内的毒素发作,他单手运刀,快步杀了出去。 沉重的杀气迎面朝他压来,入目是乌泱泱一片人头,竟是来了数百人不止。 一支箭羽破空朝他射来,唐云峥提刀一挡,躲了开去,步伐却明显迟缓不少,他稍一动作毒发就更为厉害,眼前一片金花缭乱,渐渐要看不清人了。 没法再去找叶璟明,唐云峥一想,转头向山上跑去。 他借着乱草和枝桠的障碍,拖住身后追兵的步子,但他的步伐也随之越来越慢。 他好像终于摸到了山顶,再也退无可退,行刺他的人接踵而至,叫嚣着向他扑来。 唐云峥转过身,立在原地,仿佛束手就擒。 月夜昏黑,他中毒已深,两眼已经看不清了,他垂下了头,耳尖动了动,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人前些日子还曾是他的阶下囚,也曾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如今冷漠开口说道:“杀。” 孙闻斐难掩话里的得意,以及仇恨。 王擎宇是剑盟的人,唐云峥终于明白过来。 有人朝他扑了过来,要第一个杀他邀功,唐云峥似乎放弃挣扎了,任那柄杀人的剑近到身前来,只差了一尺,一寸,一厘,剑锋在唐云峥手里碎成一片一片。 眼前银光乍现,骨镰挥出,完整地割下来人一颗头颅,断头处血流如注,那颗头咕噜噜跌到唐云峥脚下来,眼睛大大张开,犹不能瞑目。 唐云峥一脚踩在那颗头上,黑深的散乱的额发下露出一双碧盈盈的眼睛,犹如地狱里两盏索命鬼火。 “杂碎,再来。” 他咧开嘴唇,脚底踩着人头,肩扛着那柄巨大镰刀,神如鬼魅,形状疯魔。 所有人被这场面一下唬住,纷纷持刀却无一人再敢上前,山顶一时寂寂无声,孙闻斐缓慢转动轮椅,走了上来。 他掐算一下时辰,勾起笑来:“加央,你已经瞎了,你撑不了多久。” 唐云峥也笑,举刀对着他的方向:“孙闻斐,我当初不该只断你的四肢,我应该撕烂你这张嘴巴,你让我觉得聒噪了,臭虫。” 孙闻斐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抽动了一下,冷声下令说:“上去,杀了他。” 众人相顾一眼,也只敢慢慢包抄,将唐云峥围堵在悬崖边上。 唐云峥拼命聚拢心神,听着四方动静,他们举起了无数弓箭,对着他。 唐云峥缓慢握紧了手中镰刀。 孙闻斐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剑盟弟子借这气势,持刀向前扑杀过来。 唐云峥轮起骨镰,勉强躲开利箭,又接连取下十数人的性命,体内毒性太烈,他眼前发黑,渐渐连刀剑相交之声也听得不甚明晰。 唐云峥抬眼一望,才发现他已经彻底瞎了。 “杀,杀,杀……” 他下意识去厮杀,搏斗,像个负伤的骄傲野兽,拼死咬下最后一个进犯者的头颅。 他左肩和右臂终于挂了彩,唐云峥倒退一步,依稀听见孙闻斐第二次下令开弓的声音。 “唐云峥!” 他耳朵再一动,好像有人远远在喊他。 “唐云峥!” 由远及近,那声音清冽又急切,是为他而来,唐云峥突然笑了。 第155章 一道冷峻的凶急的气息直杀进场中来,身处后方的弓箭手一个愣神,便被一剑挑飞了武器,众人纷纷朝后望去。 叶璟明急杀进来,狼吟狂啸,速取围截在前的几人性命,他出手利索果断,剑芒如飘雪纷扬,挡下唐云峥身前的数道杀招。 “唐云峥,你还好吗!”叶璟明一路杀到他身边来,一手搀扶住他腰肢,心急如焚。 唐云峥皲裂的唇瓣动了动,循着他的声音凑近过去。 “你来啦。” 他一双眼睛看不见了,却对着叶璟明的方向,眼风温柔,清如碧波。 他察觉到腰上的手:“真好啊,你又来救我了。” 叶璟明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便搂紧了他,皱眉说道:“撑着点,我们杀出去。” 唐云峥低低一笑,答应下来。 他再一抬头,气势一变,两人并肩作战,唐云峥重伤,便以刀为盾,以剑为矛,骨镰步步为营,狼吟万夫莫敌,凡有人近前,一概被杀得片甲不留。 剑盟弟子尸体很快七零八落瘫倒一地。 有人萌生退意,焦急道:“杀不死!他们没有破绽,压根杀不死,再打下去我们的人很快就不剩多少了!” 孙闻斐垂着头,久久不语,他将手底下木柄捏得死紧,眼里流露出彻骨的恨意。 他动了动嘴唇,淡淡下令:“耗死他们。” 场上三百余人,死伤已经过半,弟子痛苦道:“我们,实在没法再打下去,盟主有令,不准伤到叶璟明,如今碰也碰不得他,打也打不过他,再耗下去死的是我们。” 他说完,孙闻斐抬起了眼来。 他回头露出一丝癫狂的眼神:“你且先让他们打,让他们杀。” 叶璟明两人也很快意识到,他们不敢对叶璟明下杀手,突出重围便更轻易起来。 叶璟明放开手脚,剑光潇洒恣意,连连逼退数人,对面似乎不敌,气势微弱,不再近前。 叶璟明扶起唐云峥便待跃身离开,短暂露出背心的破绽来。 便是短短一瞬,一支利剑向他袭来,直刺他背心。 叶璟明猝不及防,孙闻斐冷冷握着弓,这一箭,虎视眈眈,蓄谋已久,正是经他的手一举发出。 剑盟弟子害怕地大叫起来:“不可!盟主说不许伤他——!” 话未落下,叶璟明眼前一黑,唐云峥动作极快,拽着将他死死按在了怀里。 那一箭落在唐云峥身上,他一声闷哼,叶璟明两手错愕地抓着他的肩背,感觉到掌心里一股一股猩躁的湿意。 孙闻斐放下手,别过头去,对着呆在原地的弟子:“叶璟明不会死的。” 他嘴角微微挂笑:“但加央会,我知道的。” 唐云峥听见后方再次拉弓的声音,他突然一把推开了叶璟明。 “杀出去,你走。”他最后这样对他道。 他握着他的骨镰,跌跌撞撞倒退几步,箭羽铺天盖地,气势汹汹,朝他而来。 夜太深了,不见天光,叶璟明没有看清唐云峥身上到底中了多少箭,他只看见往日那个骄傲厉害的人屈下一只膝盖来,和他的刀一起,直直坠落到山崖底下去。 叶璟明眼前甚至恍惚起来,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幻觉。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掌心湿漉漉的,那人方才明明还在他怀里,手里还有着他的气息,有着他的血。 唐云峥流血了。 唐云峥中箭了,坠崖了,死了。 “啊——!啊——!” 叫声哀绝,叶璟明肝肠寸断,痛不可抑,狼吟在他手中悲泣,颤颤哀鸣,剑刃不住往下淌血。 众人惊骇,面面相觑。 叶璟明茫然抬起头,眸里一片赤红,他拖着剑,一步一步,越过重重叠叠的尸堆,走上了前去。 第105章 炼狱 山顶白刃相接之声渐弱下来,月色澄明,照见这一方人间炼狱,尸推中一道血红的人影微微转过身,雪亮的剑刃从又一人的胸膛中一下拔出。 山风呜咽,薄暮冥冥,叶璟明耳朵嗡嗡在响,方才了结的那些人化作了鬼魂,幻作了幻相,它们嚎啕,哭叫,讥笑着,纷纷撕扯他的鼓膜,叫他发疯。 他于是走一步便杀一人,出手便要见血,无间地狱,以杀止杀,无止无休。 燥热的乌红的血泼了他满脸,他脸上已看不出人样来,唯独一双眼睛极黑极深,他血淋淋地从尸海里走出来,手里始终垂着那柄霜冷的淌血的剑,那身白衣早不是当初颜色。 他抬起眼来,目光遥遥定在远处,脸上没有表情。 孙闻斐看着前头的人倒下一片接一片,眼中浮起些扭曲的笑意。 弟子哆哆嗦嗦倒退好几步,险些跌倒在他身上,孙闻斐在后一把扶住他。 他连滚打爬,躲到了孙闻斐身后去:“他快、快杀光了,根本就拦、拦不住他……” 他惊恐万状,舌头都打了结,拽着孙闻斐的衣摆不停发抖。 “太可怕了,我们要死了,很快就会被杀死了……” 孙闻斐喉中发出咯咯的古怪的笑声:“你们当然拦不住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软肋了。” 他目光越过人群,暼了眼场上那道修罗一般的身影,眼神意味深长:“走吧,该走了。” “现在抓住就没有意思了,他还会回来的。” 第156章 他座下轮椅吱呀滚动,在地上撵过很深的辙痕,所过处啁哳不休,不堪入耳。 孙闻斐被扎穿的一双手腕又疼了起来。 他回想起方才久别重逢的那人,无声地咧开了嘴来,你现在会疼吗,也如我一般疼吗。 叶璟明。 叶璟明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无边的杀戮好像短暂歇止了,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周围血雾茫茫,死气沉沉。 他又手足无措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 许久,他走回了悬崖边上,崖下惊涛拍岸,水声湍急。 余穆尧是在山脚的礁石堆里找到叶璟明的。 他看见叶璟明赤手扒拉着那些碎石,一块又一块地翻开,涨起的潮水没过了他腰际,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地,要随时吞没了他。 余穆尧心疼得不行,飞快跑过去。 “师父……”他叫了两声。 叶璟明没回头,像听不见他的话,只顾趴在石堆上胡乱翻找,余穆尧手中的火把凑近了一些,才看见了他血淋淋的一双手,素日握剑的骨节分明纤长雪白的一双手,磨得几乎看不见一块好肉。 余穆尧大恸,眼眶发酸,上前扯住他:“师父,你流血了,你不疼吗,别找了,你在找什么……” 叶璟明一下挥开他,余穆尧猝不及防,几乎跌进海里去。 他回过神来,忍无可忍扑上前抱住叶璟明的腰:“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唐大哥不见了!是不是啊?!” 叶璟明好像突然愣了一下。 少顷,余穆尧听见他轻飘飘地说:“是,他不见了,我看见他中了好多箭,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怎么会啊,怎么就找不到了……” “就算是尸体,也该有的啊……” 他低着眉眼,愁眉不展,嘴里絮絮叨叨。 余穆尧见他两眼血红,嘴唇发青,披着一头乱发,神态几近疯魔,心中大为不安。 他意识到叶璟明内力紊乱,已是走火入魔之相。 叶璟明又伸手大力甩开了他,继续埋头找起来,一股一股腥咸的海水已没至胸前来。 叶璟明再不走,他二人都会死在这里,余穆尧心一横,干脆拿剑架住他脖颈,要强行带他离开此地。 “师父,这里危险,追杀我们的人不知何时会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叶璟明朝后肘击,一点不留余地将他扣肩甩开,余穆尧一下竟没有还手之力。 “师父,疼……”余穆尧闷哼一声,委屈不已,叶璟明已然听不见了。 他摆脱他,又孑然一身走出去好远,海水贪婪没过他的颈项。 余穆尧心急如焚:“师父,师父……叶璟明!” 他心念一转,朝他游过去,冲他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唐云峥已经死了,为什么执意要找他的尸体?” 这名字果然管用,神志不清的叶璟明停了下来,转回头看他。 他眼睛湿漉漉的,对着余穆尧困惑地眨了两下,难过地问:“没有死吗,真的吗?” 余穆尧看得心疼,骗他道:“没看见人,也没有见着尸体,那必定是没死了。” 叶璟明低下头,轻轻又问一句:“真的吗。” 余穆尧一步一步小心接近他,海水几乎快呛进他嘴里来。 他咽下一口,腥得不行。 余穆尧诱说道:“自然了,青煞山那么险的地方你们都挺过来了,这能算什么,他也许躲在哪个山洞里偷偷疗伤,等着你天明上岸后去找他呢。” 叶璟明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说:“是,他总是这样。” 他眼中又浮出一丝生动的笑意,高兴地说:“那这次我不怪他了。” 余穆尧一咬牙,凑近他身前,迅速给了他一记手刀。 叶璟明软倒在他怀里,余穆尧扛起他就走,二人方才上岸,黑蓝的海水紧随其后,拍打在冰冷阴森的礁石堆上,浮起一堆白沫。 天边露白,台上的烛身快燃尽了,余穆尧没有回来,叶璟明也没有。 王擎宇四肢都被绑住,他蜷缩在角落,萧仲文掀开最后一卷书,灯台上微光终于嗤一声灭了。 室内光线暗下来,窗柩落下的天光落在王擎宇的硬朗的脸上,半明半暗。 王擎宇说:“萧先生今夜还看得进去书吗?” 萧仲文抬头,停了动作,目光转向他。 萧仲文问:“你是在和我示威吗?” 王擎宇摇头:“我是想和先生解释。” 萧仲文又道:“你以为如果叶璟明活着回来,他会放过你吗?” “那不重要。”王擎宇眼里的光忽然黯淡下去一些,“叶璟明会杀我,和我一定会杀加央是一个道理,从我把加央引去剑盟埋伏的地方开始,这个结局就不会改变。” 王擎宇今夜的话格外多些,萧仲文起身,朝他走过去。 他淡淡讽道:“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想说你后悔了吗?” 王擎宇笑一下,眼里流露出杀意和狠戾:“后悔?是有一点后悔,我后悔不该假他人之手。” “我该亲手把加央杀了的。” 萧仲文一顿,目光深深看他一眼。 王擎宇似乎有些痛苦,挣扎了一下,他费力扬起头,把他想说的话说完。 “我娘王氏,及笄之年嫁给了我爹陈洺,我随母姓,不知加央是否还记得一年前禹城对他有恩的陈府夫人啊?!” 第157章 “加央杀了我娘,又杀我亲弟,我娘对他这般好,我弟还不到三岁,我爹因这事几乎崩溃,四处上访,想求一个公道,最后染上疟疾,客死他乡。” “加央手段残忍,坏事做尽,他害我家破人亡,我取他的命,来祭我一家子的性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有错吗?我何错之有?!” 萧仲文垂下眼,神色莫辨:“你在劝我放了你?” “不,”王擎宇压下方才狂乱的神态,垂头道,“我也害了你,我借你亲写的信取得叶璟明两人的信任,我与剑盟的人合作,才拿下了加央的性命,你不会原谅我的。” “……”萧仲文无言,转身欲走。 王擎宇似乎还有些话说,挣扎着匍匐在地,喊住了他。 “我只是想说,先生别误会我。” “我从没出卖过徐家营里的弟兄,我也永远不会背叛徐家营里的人,剑盟早已联系过我,直至今日,我为了对付加央,才暴露了他二人的行踪。” 他声音高亢起来,急促辩解说:“我只是要给我死去的一家人报仇,萧先生,我没有错,我早不想苟活,灭门的惨疼每日每夜折磨着我,就算我今日死在叶璟明手里,我也是清清白白地死去,叶璟明与那罪大恶极的异族人搅和在一块,也是大错!” 他提到叶璟明,萧仲文步子便停了下来。 东方将白,萧仲文回头见他脸上涕泪交横,神情悲愤,痛苦不已。 萧仲文蹲下身来,依旧俯视着他:“清清白白?你怎敢提清白二字。” “倘若我说加央是被冤的,你此次不过是做了剑盟一把趁手的刀,甚至连带着好几人受害,余生都可能活在痛苦里,包括我在内,”他看见王擎宇眼瞳骤然缩紧,一时觉得可恨又可悲,“你自诩正义,却冤杀另一个清白的人,被人做了刀使而不自知,实在愚昧不堪。” “如果加央死了,是受你所冤而死,你报仇不成,还要背负另一条无辜性命,你那时才是活在无穷无尽的痛苦里,连求死都不能。” 话已已此,萧仲文抽身离开,王擎宇在他身后大喊大叫。 “我敬重先生,是我觉得先生为人向来公正,可你却向着他们说话,连你也要骗我么!” “王擎宇,我言尽于此,”萧仲文微微偏过头,“你何必自己骗自己,你不是想不明白,你是不敢想明白罢了。” 身后再没传来任何声音,萧仲文走了出去。 院里大门一下开了,萧仲文听见响动,便快步上前。 余穆尧浑身湿透,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叶璟明回来了,他疲惫抬起头,喊了声“先生”。 萧仲文看见他肩上垂落的那一双手,皮肉翻开,触目惊心。 萧仲文心疼如绞。 第106章 大梦 叶璟明一觉转醒,屋外已大亮了,他惊悚地睁开眼睛,背心沁凉,像出了身大汗。 他坐起身来,烦躁地敲了敲额头,转眼看见唐云峥赤着上身趴在不远处的窗台上,背影慵懒,正晒着太阳。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实在想不起来,于是闭起了嘴。 唐云峥听见动静,微微偏过头去,他打了声响指,红隼应声飞来,落到他屈起的手臂上,啁啾两声。 窗柩外的春光流淌在他英俊的轮廓,结实的臂膀,和宽厚挺拔的肩背上,就好像在上裹了层金黄的蜜,日光眩目,叫叶璟明看得不甚清楚,但记忆中唐云峥的气息永远那样生机勃勃。 叶璟明忍不住说道:“云峥,我方才好像做了个不好的梦。” 唐云峥像是往这边看了过来,一如往常地嘻嘻笑道:“这样啊,那要我来哄你吗?” 叶璟明低下头来,沉默许久,唐云峥没过来,他在灿烂的春光下逗弄着手里的那只鸟,红隼翅膀扑腾两下,在他手心里热烈地跳舞。 叶璟明从榻上垂下两条长腿来,裸露的足尖挨着冰凉的地面,他喉中一梗,抬头说道:“那你来吧。” 过来哄我吧。 他一定表现得很古怪,因此唐云峥停下了动作,半天没吱声。 叶璟明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唐云峥没有笑了,也没回头,仍然留给他一个模糊的侧影。 他摇了摇头:“我不过去了,也不想哄你了,你老是嫌弃我。” 叶璟明脸色苍白地蜷紧了手,辩解道:“我不会嫌弃你的。” 窗外的光线冷下来,屋内花白一片,唐云峥的目光也随之变冷,他淡淡道:“你心里清楚吧,我为你报仇,哄你开心,我完全是为你而活的,但你好像并不这样想。” “你有很多顾虑,你一点都不爱我,也从没想过要为我做些什么,”他冷酷地说道,“我觉得累了,我不想再和你一起了。” 叶璟明赤脚踩在地上,踉跄两步,伸手想要上去够他,唐云峥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 叶璟明眼里噙着眼泪,喉咙里哽了许多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神色仓皇:“不要,云峥,求求你了,别放弃我……” 唐云峥笑了一下,像在嘲弄他的丢人现眼,他转过身,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他冷冰冰说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帷幔上那一对金红交颈的鸳鸯,随风乱撞起来,紫线流苏上串的金珠碰在一块,发出轻响,碎了叶璟明一场美梦。 第158章 叶璟明声嘶力竭:“说好的,我们明明说好了的!” 唐云峥道:“我骗你的,傻瓜。” 叶璟明一觉转醒,惊悚地张开了眼睛,后背虚汗如雨,他一下揭开被子,赤足跳下床去。 萧仲文正端着药膳走进来,见他醒了,目露喜色:“璟明……” 叶璟明恍若未闻,他越开他,握起桌上的剑冲出房去,两片单薄的衣襟敞开到胸前,露出青筋毕露的雪白的颈项。 余穆尧还在屋内审着王擎宇,正黑着脸生着闷气,叶璟明杀气逼人,狼吟凶猛朝前一划,锐利的剑气直将四角的梨木桌案劈作两半。 还不等余穆尧回神,王擎宇已经狼狈地就地一滚,勉强避开那当头一剑。 叶璟明抬起下巴,神色冰冷,眼中流露出极大的恨意,余穆尧被他气势一下惊住,只敢在他身后微弱道:“师父,你醒了,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了。” “你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切勿动气,你内力深厚,一再反噬,我没法再救你一次。” 叶璟明将王擎宇逼至墙角,王擎宇再退无可退,叶璟明挥下剑去。 王擎宇下意识闭上了眼,转瞬才察觉身上束缚的绳结纷纷落地。 余穆尧见状小心靠近过来:“师父,你还好吗?” 叶璟明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转头看他:“我没疯,也不会自寻死路。” 余穆尧方才放下心,听他又道:“这个人,是你们的人,他算计我和唐云峥,如今云峥生死未卜,我可以杀他吗?” 余穆尧还未开口,叶璟明剑指着地上的王擎宇,古怪地笑一下:“无论你们准不准许,我都是会杀了他的,哪怕你们会因此与我为敌。”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王擎宇闻言,便也抬头看他一眼,哈哈大笑。 王擎宇:“杀人偿命,可不正是如此,加央已经死于非命了吧,所以你这么痛苦,着急来杀我报仇。” 叶璟明心头一刺,余穆尧吼道:“王擎宇,你还敢激怒他?!” “不许你咒他,”叶璟明剑锋冷冷抵在他咽喉上。“我允你多活一刻钟,你往日在与谁勾结害人,你如实招来。” 王擎宇并不畏死,目光里甚至夹着一丝怜悯:“叶璟明,我阻拦过你,你不听,又在数百人的埋伏中杀出重围,这已属幸运,何必还要赶去送死?” 叶璟明在他脖子上割出血来:“若我畏惧剑盟,周恒如今不会曝尸城头,周怀晏虽捡了便宜,但他没有下一次了,我依然会像杀周恒一样杀了他。” 王擎宇沉默片刻,道:“在陆景城围杀的点子是孙闻斐出的,他是周怀晏的人。” 颈上的剑不动,叶璟明垂下眼睫,眼中神色不定,似乎陷入回忆中去。 王擎宇别开头:“孙闻斐似乎很了解加央和你,他机关算尽,赌加央一定会去,如今你若孤身回到禹城寻仇,不过是又踩进他的另一个圈套而已。” 叶璟明嘲弄道:“那我还多亏你提醒我了。” 王擎宇嘴唇动了动:“他不是什么好人,我也没想过害你。” “是吗?”叶璟明愤恨,“剑盟如此作恶多端,你宁可相信不是好人的孙闻斐,也不愿意相信加央是无辜的吗!” “他无辜?他如何无辜?!”王擎宇一下神色大变,激动道,“加央做了陈府府上的短工是事实,唯独他离开的那天夜里,我娘死了,我三岁的弟弟也死了,我全家因他支离破碎,他如何能脱得了关系?” “他不该死吗,你叶璟明敢指天誓日,说杀人无数的加央在这事情上是无辜的吗?!” 他神情激愤,面色涨得紫红,红到了脖根,叶璟明的剑刃磨着他的颈,留下狰狞的伤口。 他好像随时会死。他本也不想活。 叶璟明静了一下:“若我说我敢指天誓日,我赌他绝做不出来此事呢。” 王擎宇哼一声,不屑一顾。 叶璟明静静看他:“你很想死,但我如今不会杀你。” “唐云峥冤情未雪,你不配死在我剑下,你会脏了我的剑。” “他若回来,我要你亲自给他磕头道歉,他若回不来……”叶璟明喉结一沉,没再说话。 叶璟明松了剑,转身离开。萧仲文和余穆尧在他身后盯着他,生怕他一时心绪过激,又要入魔。 叶璟明走了出去,萧仲文拦住他,担忧道:“璟明,你听我说……” “这不能怪你,”叶璟明淡淡看他,“若非说谁有罪,那就是我,我掉以轻心,是我将他送入别人手里的,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如今比之早前疯魔时更叫人心惊,萧仲文急忙道:“你要去哪儿,我跟着你。” 叶璟明背影一瑟:“人也好,尸体也好,我总是要找回来的。” “他自己不肯回家,我便亲自带他回去。” 萧仲文与余穆尧对视一眼,心情沉痛,难以言表。 叶璟明也不顾剑盟会不会再杀回来,他在海边找了好些日子,什么都没找到,唐云峥不见了,红隼也不见了。 那只灵性的忠诚的鸟,自打那晚上唐云峥出事,它便飞走了,再没回来。 它和唐云峥在一夜之间一起离开了叶璟明。 如今稍微一点声响便能惊动了叶璟明,他额头贴在院中躺椅里,闭眼假寐,听见余穆尧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便张大了眼向他看过去。 第159章 他目光中每回都夹着期待,余穆尧心底一酸,不敢回话。 他什么话都不说,叶璟明眉眼深深垂下去,城里气候回暖了,院中杨花朦胧飘飞,落在他睫上,动一动都好似在落泪。 萧仲文远远看着他,头一回觉得这样手足无措。 日子不知不觉便过了半月,叶璟明睁眼便要去找唐云峥,少有休息的时候,才十数天,肉眼可见便瘦下来好大一圈。 萧仲文只得与余穆尧商议,想请个可靠的大夫开些药给他治一治。 余穆尧撇嘴道:“师父这是心病,唐大哥人没找着,怎么医治都不会见好的。” 萧仲文不悦,忍不住屈指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但又深知余穆尧这话并不错。 他心里哀愁,大夫不管用,再找个厨子也成,叶璟明这样郁郁寡欢,不吃不喝,长久下去像也要随唐云峥一块走了。 他心里是认为唐云峥凶多吉少的,就不带什么盼头,只是每日去找叶璟明说一说话,叶璟明很少回答,不知日后见了唐云峥的惨状能否扛住。 他想得眉头蹙紧,余穆尧胃口倒好,三碗米饭哼哧哼哧往嘴里倒,吃完了拿起剑就走。 他要找唐云峥去,早点治好了叶璟明的病。 萧仲文忍不住说道:“你真的觉得他还活着吗?” 余穆尧闻言回过头,眨了眨眼睛。 萧仲文自觉失言,余穆尧认真回答道:“没看见尸体,就不能断言生死,但凡有一丝希望在,我就要去找的。” 他想了想,叹息一声:“师父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如果不抱这样的想法,这些天又怎么能撑过来呢。” “他一定很痛,”余穆尧眼睛有些红,“如果我是唐大哥,我肯定舍不得师父这么疼,被人这么挂念着,就算到了鬼神殿里我也得杀回来。” 他抬起头,强颜欢笑对萧仲文道:“我出去了,等我找到他,非得替师父骂他一句才行,害人家难过了这么多天,实在可恶。” 两人相视一眼,苦笑出来。 余穆尧才出去不久,萧仲文一人在屋内静坐,他思绪如麻,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听见动静好一阵才抬起头,见是余穆尧急冲冲又拔腿跑了回来。 余穆尧喘不上来气,一手握着剑,一手着急捶着墙柱,话都说不利索。 叶璟明消失了。 第107章 恩仇 室内水汽氤氲,一双胳膊柔软无力地交叠,虚弱搭在木盆边上,主人潮湿的发丝垂落下来,露出一只小巧的下巴,李芍宁推门走进来,上前拨开她湿润的长发,浸在水中的人露出精致苍白的一张脸来。 郑妙妙嘴唇绛紫,无力动了动:“师姐。” 李芍宁不说话,取了澡巾来,将她披散的湿发撩到身前,露出雪白的后背。 李芍宁轻柔替她擦洗,郑妙妙瘦骨嶙峋,稍一碰便要说疼,娇气得很。 李芍宁动作就更软了,她停了一停,把身旁金碟里的玉树放入水中去,玉树沉水,很快化开,室内浮动着一股怪异的药香,叫人神志昏沉。 李芍宁指尖沿她纤细脆弱的腰线滑动,见她一双秀致的眉头缓缓舒开,于是笑道:“现下不疼了吧。” 郑妙妙还有力气推一推她:“我说了不许师姐给我用药,师姐不听,这玩意儿长久吸入也是有瘾的。” 李芍宁沉默一阵,温柔摩挲着她的肩背:“师姐陪你一块上瘾,妙妙就不怕了。” 郑妙妙在水里翻了个身来,长睫上犹挂着晶莹水珠,她伸手摸上李芍宁的脸。 “师姐待我很好,可是师姐从不开心。” 李芍宁道:“傻话。” 郑妙妙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师姐瞒了我许多事情,比如能救我性命的药是如何找来的,师姐从不告诉我。” 李芍宁方才张嘴,郑妙妙细白的指头抵住她嘴唇:“这次找药回来以后,师姐更不开心了。” 李芍宁不动声色,她褪下华妆,一头长发扎做个干净利落的马尾,五官依旧艳丽逼人,眼神对上郑妙妙时却总澄净如斯。 她揉了揉郑妙妙的发顶:“不许多心,戏本子看多了就容易长些奇奇怪怪的心思,今晚就没收了你的。” 郑妙妙吐了吐舌头,很快蔫下来,忽又想起些什么。 “你上回你说与叶璟明见面了,这事是真的吗?他长得如何,功夫真如本子上说得那样好吗?” 她显然对叶璟明很感兴趣,李芍宁将擦背的巾帕仔细拧干,放在一旁。 她目光垂落,神色淡淡:“并不如何。” 郑妙妙眼神一亮,不依不饶:“是长得不好,还是功夫不好?” 李芍宁上手拧了拧她圆润的鼻头:“再怎么好看,也不及师姐好看呀,你干嘛总想着他。” 郑妙妙嘿嘿一笑,作势抱起她的胳膊,一下扎进她怀里去。 李芍宁半拥着她,神色莫测,玉树危险蛊惑的甜香蹿进鼻里来,和怀里的人一样叫人上瘾。 李芍宁关起门,走出到院里来,叶璟明已经在那里等着她。 李芍宁心下一惊,她不知道叶璟明会找来。 她察觉到杀意,下意识退后一步,又想起门里有人,便强作镇定,对上叶璟明的眼睛。 李芍宁:“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叶璟明不答这个:“李芍宁,把你当初和周怀晏如何串通一气的事情全部告诉我。” 第160章 李芍宁便道:“你大概已经猜到了,你若要找我问罪,怕是找错了人了。” “周怀晏借你的手铲除了周恒,剑盟虽未覆灭,但在他的打理下风气也算清正了许多,也算完了你一半心愿。” “我的心愿?”叶璟明怒极反笑,歪了歪头,“你效命于他。” 李芍宁只是道:“我追随他。” 看不见叶璟明手里的剑如何出鞘,一道剑光闪动,狼吟已在一瞬间将她侧脸割出一道血迹。 李芍宁牙关紧咬,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嗔骂道:“哎呀,真是好不懂怜香惜玉。” “我为什么要怜惜你,”叶璟明一反常态,不留丝毫余地,“你们害唐云峥的时候,饶过他了吗?” “什么?”李芍宁一惊,察觉事情不妙,身后门板动了动,郑妙妙两手绞着湿答答的长发,探出个头来:“师姐,来客人了吗?” 叶璟明的目光顺着她看过去,身影一闪,点地而起。 李芍宁大叫:“妙妙!快跑!” 叶璟明掐着郑妙妙的脖颈,将她一把贯在地上,霜白的剑锋冷冷悬在她头顶。 叶璟明见李芍宁变了脸色,也懒得废话:“把你知道的所有的事情一一道来。” 李芍宁愤怒道:“叶璟明,你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你何必为难一个带病的弱女子。” “是吗,冲你来?”叶璟明笑一下,话毕,狼吟一啸,倏然断下她一只胳膊来。 李芍宁剧痛,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郑妙妙惊叫一声想要朝她扑来,被叶璟明按着肩头,制在原地。 李芍宁朝后仰倒在地,断口处血流不止。 郑妙妙看向叶璟明,眼神转恨:“你是叶璟明?不,你不会是叶璟明!叶璟明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伤我师姐,你这个……这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深闺里娇养的病弱小姐,气到极处也只懂骂一句坏蛋,像奶猫举起四肢呜咽着示威,也不过被人掐住颈项,挟持逼迫而已。 叶璟明认得她,那时候两人有缘碰见,也还曾笑谈几句,叶璟明经她一说,回头去给唐云峥挑了份礼物回家。 叶璟明心头突然一阵刺疼,手里力气更大了些,他讽刺一笑:“叶璟明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善良的,软弱的,还是任人拿捏的?这是你们给叶璟明头上挂的牌坊吗?” 郑妙妙喘不过气来,使劲拍打着他的手,李芍宁一只手扒着地面,朝着这边艰难爬过来。 李芍宁恨他入骨:“叶璟明,你放开她,你敢杀她,我便与她一同赴死,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叶璟明将手里的郑妙妙扔还给了她,见她二人哆嗦着搂抱在一起,李芍宁一只手还竭力地捂着对方潮红的眼睛:“别看,别怕,妙妙,师姐一只手也能保护你的。” 用情至深,感天动地,反倒他叶璟明成了个彻底的大恶人了。 叶璟明周身都发起了冷,他半月前也曾如此这般,将濒死的血淋淋的唐云峥搀进怀里。 叶璟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蜷缩作一团,仍举起剑冷酷无情地指向她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是我曾经天真愚蠢,才给了你们可乘之机,李芍宁,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李芍宁看他一眼,知道他不再会放过她,便将郑妙妙推到身后去。 她道:“妙妙重病在身,活不很久,你不要折磨她,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叶璟明容她接着说了下去。 “两年前因为妙妙的病,药方里缺了一味玉树,玉树是剑盟特产,我去剑盟问药,认识了周怀晏。” 她嘴唇发白,吐息渐渐微弱,妙妙在身后抱紧了她,眼泪在泛红的衣料上泅开一片。 李芍宁一顿,看着叶璟明继续道:“周怀晏给了我药,也与我说了他的志向,作为交换,我潜伏到周恒身边做了他的枕边人,周恒豢养私兵的消息,也是我透露给怀晏的。” 这点叶璟明并不意外,想了想道:“你先前所说,所谓为救各地花娘献身周恒,都是假的,对吗。” 李芍宁:“不完全是,我救她们,也利用她们,我一个人不足以对付周恒,渐渐地周恒身边便全是我的人了,我打听消息也更方便一些。” “周恒死了,周怀晏上位,为她们赎身,而我得到玉树,我们各取所需。” 叶璟明神色微变:“周怀晏了了你的心愿,所以你宁可以身涉险,也要借我的手去杀周恒,人我杀了,你却还要为虎作伥,倒打一耙,当天我们的人若不及时抽身,便会以剿除反贼的由头全数死在周怀晏手上,是不是。” 李芍宁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 叶璟明不耐烦地挽起一道剑花,扫过她身前,在石砖上割出一道沟壑。 “我不知道,主意是孙闻斐出的,周怀晏身边那个佩戴长刀的男人,”她看叶璟明一眼,“他应当很恨你们,因为他提到所有的计谋里都是主张不留活口的,如果你们当初留了下来,也许会像你说得那样,但是所幸没有发生。” 叶璟明:“你是知道我们极大可能全部会死在周怀晏刀口下的,你引导我们到来,但什么都没说。” 李芍宁闭起眼,久久不语。她默认了。 郑妙妙震惊不已,不安地挣动一下,李芍宁忍痛按住了她,示意不要言语。 第161章 叶璟明又道:“唐云峥死了。” 李芍宁怔住,警铃大作,急忙解释道:“我不知道这回事。” 叶璟明又道:“是孙闻斐出的主意。” 李芍宁面如金纸,她勉力提起一口气,坚定地看向叶璟明:“叶璟明,你再信我一次,这事我没有参与,我有罪在先,那也只在我一人,与郑妙妙没有关系,你杀了我,放她一条活路。” 郑妙妙大惊失色,冲上去就要与叶璟明拼命,李芍宁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她。 叶璟明道:“与我们同行的弟兄没有罪,唐云峥也没有罪,你们放过他了吗?” 李芍宁忽地一把将郑妙妙推开,俯身上前就要去撞叶璟明垂下的剑尖,叶璟明撤开身子,叫她一下扑空。 她跪在地上,手指紧紧抓着叶璟明绛红的衣袍:“你放过郑妙妙,你恨我,想怎么杀我都可以,我求你了。” 叶璟明看了她一阵,突然说:“半月前云峥也是这么推开我,他一心求死,自己受了铺天盖地的箭,掉到崖下去的。” 李芍宁震惊地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落下两道清泪。 “可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叶璟明走了,郑妙妙哭肿了眼睛,吃力地将李芍宁扶起身来,两人抱在一块。 “我们这就走,”李芍宁心有余悸看一眼门外,“他气息极不稳定,若孤身入剑盟寻仇,十死无生,我怕他反悔,晚些时候会杀回来。” 郑妙妙愣了一下,小声道:“他不会了,他快死了,我在他身上闻到了死人的味道。” “一心赴死,没有生机。” 李芍宁看看她,疲惫地闭起眼,叹息一声。 剑盟彻夜灯火通明,周怀晏送罢一波又一波的客人,一下瘫坐在圈椅里,他揉了揉眉心,疲累不已。 他朝桌上伸手,要取茶水喝,却发觉茶碗里的茶已冷得不能入嘴了。 他不悦喊了一声:“红菱,你在做什么,还不过来上茶。” 许久没人回话,周怀晏皱起眉,好一阵才听见窸窸窣窣的碎步声。 有人端茶走进来了,周怀晏撑着半边下巴,倦倦阖眼,稍作歇息。 来人已至身前,周怀晏眉目突然一动,座下金丝楠木的圈椅被他一掌拍开,他堪堪起身,疾退数步。 他闻到极重的血腥气。 便是一瞬之间,来人剑锋扎在他胸上几寸,将他一把推搡在地。 周怀晏痛不可忍,刺杀他的人额前碎发下露出来一双血红的眸子,它曾无数次闪回在周怀晏的梦里。 周怀晏眼前几乎恍惚起来,叶璟明持剑将他贯穿在地,整个人骑坐在他身上,要置他于死地。 他只得死死拽着剑身,不叫叶璟明拔出来,满脸不可置信。 “你杀我,为什么啊……” 周怀晏心碎至极,甚至委屈:“叶璟明,为什么啊……!” 叶璟明一身绛红衣袍叫鲜血浸透,他低下身来,死一般凝视着周怀晏,乌血沿他挺翘的鼻尖滴落在周怀晏的脸上,彻骨的恨意叫周怀晏骤然醒过神来。 叶璟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光狂乱,流露出即将雪耻的快意和悲凉。 周怀晏不肯放手,他手里的剑便又深深往里捅入几寸,他狞笑一下,说周怀晏,我终于要杀了你了。 杀你,祭我所爱之人。 第108章 捕兽 周怀晏顺着胸前杀器看过去,霜白的剑身像乍现的惊天动地的雷光,兜头盖脸地劈下,映见叶璟明淌血的一张脸,他神色阴森可怖,眼里却闪动着泪意,这比身上致命的伤口更可怕些,烫得周怀晏一阵瑟缩。 可他眼泪又不是为他流的,手里刀尖却是一直向着他,周怀晏痛苦不堪,一双手被剑身割得鲜血淋漓,他试图将剑拔离出身体。 叶璟明像是非要他死不可,不容他说上许多话,将他钉死在地板上。 叶璟明来时受了许多伤,他握剑的手慢慢开始打颤,他便一手掐住周怀晏的咽喉,要捏碎了他。 他低下脸,神志已近癫狂,以至于像野兽一般亮出了牙齿,周怀晏迫不得已分出一只手来掐紧了他青筋毕露的手腕,叶璟明眼眶湿红,恨不能上前亲口咬断了他的颈项。 浓重的血腥气随他披散的黑发扑到周怀晏脸上来,周怀晏一张脸憋得红肿鼓胀,两腿不住往外乱蹬,叶璟明的剑锋越发深入骨肉,周怀晏痛叫出声,渐渐力竭。 他松开扼住叶璟明的手,扣住桌脚,掀翻了头顶的桌案,大张宣纸像花白雪片,满天飞舞,灯台也随之滚落,一滴火苗伴着烛泪,燎着了宝相花开的湛蓝毛毯的一角,轰然烧起一片大火来。 冰凉的镇纸落在叶璟明身上,他捏着周怀晏的手稍微一松,周怀晏终于得以喘息,他嗓子坏了,发出的声音极是呕哑难听。 他破口大骂:“还不动手,还在再等什么——?!” 这不怪援兵姗姗来迟,门外已被叶璟明杀了大半了,红菱被叶璟明伤了右腿,踉跄着将孙闻斐推进门来。 眼前火光明灭,孙闻斐抓起一把短弩,连发十记梅花袖箭,叶璟明滚到一旁,背心仍中了两箭,箭头落在身上,哧一下喷出酸腐的液体,一瞬将叶璟明身后衣料化开大片,灼烂了叶璟明雪白的后背,叶璟明受不住地仰起脖子痛叫了一声。 他理智尚存,看一眼赶来的孙闻斐,便抬腿飞快朝火里的周怀晏杀去,周怀晏脸色惨白,手捂着胸前还来不及拔出的狼吟,坐在地上恐惧得连连后退。 第162章 他张口要喊孙闻斐,一只远远甩来的软鞭应声扣住了他的腿,将他从火里一下拖出,孙闻斐扶他起身,救了他一命。 叶璟明见状,破窗跑了。 孙闻斐挥手,喊人去追,周怀晏将剑从身上一把拔出,扔在地上,红菱慌忙拿帕子去堵他胸前汩汩涌出的血,他摇摇头,推开了她。 周怀晏脸上没有一丝血气,声音难听极了,他转头看向窗外,重复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别杀他,让他活着。” 孙闻斐看他一眼,笑了笑:“收网了,盟主。” “您还有力气来看一看你捕获的猎物吗。” 周怀晏没说话,孙闻斐推着身下的轮椅,走到门外去,听见周怀晏很快跟了过来。 孙闻斐背对着他揶揄一句:“说放松戒备的是盟主,如今狼狈得险些丧命的也是盟主,不知道盟主如今有没有求仁得仁。” 红菱扶着周怀晏,听见这话心头一跳,周怀晏虚弱得几乎站不稳脚,闻言眼风凌厉地扫过孙闻斐一眼。 周怀晏道:“你是在怪我吗?” 孙闻斐回说:“岂敢。” 他意识到周怀晏动了怒,又道:“孙某不过是希望盟主得偿所愿。” 周怀晏在他身后回了一个无声的冷笑,然后极慢地朝后院的笼子走了过去。 叶璟明落进了笼子里。 他跳出窗外在后院没走两步,便被墙头射出的大网迎头扑面地罩住,院里一早布置了陷阱,哪里都是机关,叶璟明为躲蛛网,在地上滚出去老远,刚碰到墙壁,便被墙砖里突然捅出的尖锥刺伤了腰。 他捂着伤口,艰难站起身来,地面很快翻开,更多的尖锥从脚底涌现出来,逼得他向着北面后退数步。 夜色浓浊,不见天光,叶璟明浑身是伤,流了许多的血,四面八方涌来令人窒息的杀意,他失血太多,冻得嘴唇发抖,眩目不已,一时不慎向后踩着一块凹陷的地砖,来不及点地跃起,便被一下扎穿了足心,机关咯咯地响动,趁他痛苦分神的间隙,又一只圆锁从地上显露出来,嘎吱一声扣住他脚踝,将他往笼子里飞快拖拽过去。 请君入瓮,正中了周怀晏下怀,笼门哐当一下残忍地闭上,冷酷落锁,脚踝被缚住的叶璟明逃脱不了,他被困在这一方天地,像只被人精心诱捕后拿捏赏玩的猛禽。 再凶猛的飞禽被拔掉利爪,折断翅膀以后,是怎么都回不去青霄的,他们会在笼子里撞得头破血流,然后屈服,或者死亡。 叶璟明会死,他拽不动牢笼的门,便去拉扯缚住他右腿的那根锁链,他掰着那只坚硬的圆锁,极力要抽身出来,十指很快抠得鲜血淋漓,脚踝也磨见了白骨。 场面哀绝,惨不忍睹。 周怀晏早围了过来,众人举着火把,或仇恨地,或幸灾乐祸地,将笼子里的叶璟明围堵在中央。 叶璟明回过头,他落魄如此,意志仍旧不屈,背脊挺拔若青松,眼神凛然若霜雪,一如当年。 他看着周怀晏的眼神,是恨不得食肉寝皮的,这也如当年。 众人屏息,无人敢贸然出头,周怀晏走上前去。 叶璟明便抬起下巴,无惧无畏。 周怀晏隔着笼子看了一会儿,突然膝盖弯下,轻声跪倒在他身前。 红菱惊悚地叫了一声,然后四下看看,慌张捂起嘴来,孙闻斐神色复杂,手指捻动两下,不知在想什么。 周怀晏朝前伸手,伸进笼子里,好像就能凭空够到了叶璟明。 他脸色煞白,像个阴间鬼魅,眼神却无比动容,话里极尽温柔:“璟明,你不该怨我的,我从来无意伤害你。” “我推倒了剑盟,甚至亲手杀了我爹,我辛苦走到这一步,经我的手,才能打造出一个世风清朗的江湖,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他痴痴诱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我们心愿一致,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了,你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肃清江湖,荡平邪佞,做风风光光的正派大侠,一起留名史上。” “你不喜欢剑盟,那这里就不叫剑盟,你想叫什么名字都行,它以后就是你我的。”他眼光闪动,眉眼里噙着笑,笑意里夹着一丝羞赧,“你知道的,我一直都那么地,珍惜你……” 叶璟明向他走过来,他脚踝被锁链扣住,便步履踉跄,一步一顿,拖行出长长一串湿红的血印。 周怀晏迫不及待地朝前伸起手,像是将要接过摇摇欲坠的叶璟明来。 叶璟明在他身前停下,链条拽得他动弹不得,他牙缝里渗出血,露出一排乌红的牙齿,他动了动嘴唇,轻声对周怀晏说了什么。 周怀晏情不自禁凑近去听,指尖方才碰到叶璟明,被他张嘴一口咬住。 叶璟明歪了歪头,吃吃笑道:“你杀了唐云峥,我要你的命。” 他牙齿陷入到周怀晏的皮肉里,啃食他的骨与血,要与他同归于尽,像只亡命的鳏寡野兽。 作者有话说: 这期要更1w5 我的怨气不比小叶少多少 第109章 池鱼 周怀晏惧怕的东西并不多,他一怕梦魇,二怕冷,尤其怕冷,这两样都是心底最深处的人给予他的。 那夜乌云压顶,风骤雨急,他用捕鱼的网把母亲的身体从池塘里捞出来,巨大的鱼钩恰好穿过了符氏的嘴巴,她两只眼瞪得滚圆,眼里边像死水一样黑沉安静,好像就等着他钓她上来似的,他慌乱地一撒手,甚至来不及将她的眼睛捂上,她便沿着他年少的身子又滑进了池底下去。 第163章 周怀晏再没去打捞过她,她也再没能重见天日过,眼睛于是始终无法闭合,又或许隔不了三五日子,就会被池子里别的鱼一口吃掉。 周怀晏才知道人死后身子是很冷的,人的皮肤在水里变得潮湿,腐烂,没有生机,像缠绕颈项上的蛇的鳞片,他湿漉漉地瑟瑟发抖地钻进被窝里,连发了三天的高烧,梦见自己变成了那池底的鱼,张大嘴把符氏的一双眼珠吞进了肚子里,又很快被人捞起,按在带血的砧板上。他烧得都快死了,周恒终于喊了大夫来看他,他没能死成,再之后的冬日夜里手炉就再不能离身了。 他无依无傍地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周恒不待见他,他受人蜚语,遭人冷眼,那时候他还没杀过人,但有很多人想要杀他,他躲开了一次又一次,游隼峰上那一次终于没能躲过去。 普鲁刺客的剑锋抵到了咽喉上来,他一瞬间又做回了梦里的鱼,躺在砧板上等待被人剖开,少年的利剑突然从身后急穿过来,将他一掌推至红松树下,他眼前恍惚一下,头顶松针簌簌地跌落,发出清苦又疏离的香气。 他第一次被人救下了性命。少年很厉害,打败了挑衅剑盟的剑客,但又因为太厉害了,所以周恒很忌惮他,要杀掉他。 少年被抓,被害,为了讨好周恒和潘阎,他自告奋勇协同潘阎去做了那个杀他的人。他碾碎了少年的骨肉,摸到一手冰冷的鲜血和骨头,是和符氏躺在水里的尸体那样如出一辙的冷,在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每每冻得他惊怖寒战,抖如筛糠。 少年没有死成,他有着一双纯粹又热切的眼睛,里面有足以温暖自己一辈子的东西,周怀晏害怕他,又渴望他,但没关系,只要少年还活着,迟早就会落到自己手里。 想把他占为己有,不惜代价,不计得失,周怀晏已经冷了太久太久了。 叶璟明如今近在咫尺,周怀晏明明碰到他了,但被他一口咬住手掌,痛意锥心刺骨。 直到孙闻斐从身后又发出几枚袖箭打在叶璟明身上,他都始终不松口。 孙闻斐只得上掺了麻药的箭,叫叶璟明神志渐渐不清,趁他气力略微衰竭,孙闻斐这才将周怀晏拉了出来。 周怀晏低头,手掌被咬得血肉模糊,叶璟明锐利的牙齿嵌进骨缝里,几乎要将他手掌整个撕开。 周怀晏跌跌撞撞倒退几步,许多人拥上前来搀扶他,指着笼子里的叶璟明要问他的罪。 耳朵边吵吵嚷嚷,周怀晏脑中嗡嗡的,看见叶璟明血糊糊地站在阴影里,勉力张开眼眸,那目光澄明,背脊挺拔,骨冷魂清。 周怀晏又开始哆嗦起来,他畏惧地闭上了眼,心里滋生了一点恨意,还活着的叶璟明并没有如他所愿。 周怀晏转身就走,不敢回头,只丢下一句:“不许杀他。” 孙闻斐意味不明地笑了,他招了招手,对旁的人交待了一些什么。 周怀晏一个人坐在大殿上,也不叫着灯,殿里乌天黑地,穆时清赶过来给周怀晏疗伤,见他垂着头始终一言不发,也不敢太过惊动他,硬着头皮摸黑上完了药,躬身后扭头就跑了。 殿上只剩下周怀晏一个人,他光着上身,胸前和手掌都缠满绷带,极是脆弱颓丧,就像是为情之一字痛心伤怀一样,至少他这样深以为然。 潜入进来的人默默观察他好一阵子了。 黑暗中周怀晏眼底露出一点幽光,他目光投向不远处。 “是你吗,芍宁?” 李芍宁摘下兜帽,近到他身前来,周怀晏扫过她一眼,察觉出不妥。 “你的右臂已经没有了。” 李芍宁道:“是,叶璟明砍下来的。” 周怀晏一怔:“……那么,你是来找他报仇的吗。” 李芍宁反问:“若我说要找他报仇,你会让我杀了他吗?” 周怀晏脱口而出:“不会。” 李芍宁也不着急:“是,你当然不会,你现在已经什么都有了,只差得到他,你怎么会允许别人伤害他呢。” 周怀晏别开头去:“我可以给你别的东西作为补偿。” 李芍宁道:“我已经不需要那些了,我来这里,只是要与你告别。” 周怀晏眉头一皱:“我可以给你很多,除了叶璟明的性命。” 李芍宁摇摇头:“我此行过来,本就不为报复叶璟明,他砍下我一只胳膊,便当是我向他赎罪了。” 李芍宁看他一眼:“作为我有眼无珠,看人不清的代价。” 周怀晏沉默。 “你容不下的叶璟明的势力,其实我早前有所猜测,如果当初萧仲文一行人不及时脱身,他们会被你以周恒牵连势力的理由一并诛杀,不然你不会联手朝廷大张旗鼓包抄在后,你如今告诉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周怀晏有些心烦气躁,抬手掐了掐眉心:“我与你说过,要肃清剑盟,就必须会有一些流血牺牲,你要拥护的是我,萧仲文为边关贼寇,我一旦与他们纠缠上便会落人口实,后患无穷,我现在的地位也不会稳固。” 他证实了她的话,李芍宁怅然若失:“是啊,你是这样的人,可他们只是一群为你所用的有志之士。” 她话一转,讽笑道:“叶璟明也是其中一个,但你不杀他,你只想杀光他身边的人后将他据为己有。” “李芍宁,”周怀晏嗓音一沉,气势也随之变了,“你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我已是剑盟之主,我也会做到还天下一个干净清朗的剑盟,你该做的就是协助我,而不是一味瞎想,让旁的人三言两语离间我二人的心意。” 第164章 李芍宁傲然道:“我心意与你可不一致。” 她失了手臂,仍不失风韵地款款摆腰上前,鲜红丹蔻挑起周怀晏的下颚。 她指尖流连在他咽喉,锁骨,受伤的胸膛,一路往下。 她眼尾挑起,妩媚笑道:“你当初没杀成,不代表日后不会一路追杀他们,毕竟你已经把叶璟明的男人做掉了不是吗。” 周怀晏心重重地一跳,目光凶狠起来。 李芍宁的手摸到他的腰际,挑逗又挑衅地掐了一把,嘴里缓缓吐息:“少主怎么没有感觉,这可真叫我伤心啊,那我便来与你说一说叶璟明当初与加央在房里做的那些事情,我全都知道,当是给少主助一助兴。” “谢晋玄都告诉我啦,当然,倒也不只是房里,两个人情到浓时哪里会有顾忌呢,恨不得时时纠缠在一块,颠鸾倒凤,日夜不停,叶璟明那么高傲的人竟也甘于人下,动情时满面潮红,由得加央予取予求,模样极为生动好看……” 周怀晏耳边嗡嗡的,全身霎时燥热不堪,她每一个字都勾着他欲望和神志,让他痛苦又难堪。 李芍宁咯咯笑道:“少主,加央被你害死了,你不是得到叶璟明了吗,怎么如今还比不过一个死人呢?” 周怀晏眼瞳剧烈缩放,一下推开了她。 周怀晏喉咙里发出低吼:“滚出去——!” 李芍宁捞起滑下肩头的薄裳,有些费力地从地上起身,转过身去。 她声音恢复冷漠:“那么,怀晏少主,我们的交易到此为止了。” 她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愿周盟主日后洪福齐天!愿你我江湖再不相见!” 李芍宁走了。 周怀晏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一手痛苦地捂着额头,头痛欲裂。 他于指缝间缓缓露出癫狂的眼神,他不会比不过一个死人的。 叶璟明在他手里,也许会有仇恨,会有抗拒。 但没关系,他还有长长久久的时间,去爱他。 作者有话说: 最近刷到一个有趣的心理学效应“贝勃定律”,一个人在放弃挚爱后会变得极端冷血,当他选择放弃所爱的时候,一颗心就注定日夜饱受折磨,再之后经历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哪怕他最后失而复得。 很适合形容周怀晏。 第110章 小璟 叶璟明一双手被铁链子左右拉扯开,垂钓在笼子的两角,剑盟中人畏惧他,视他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盟主说不叫他死,我自会让他好好活着,你怕什么?”孙闻斐对看守道,眼睛却盯着笼里的人,“让我过去。” 看守弟子抱剑左思右想,到底让过身子,孙闻斐的轮椅骨碌碌滚到叶璟明身前来。 弟子小声说道:“孙侠士仔细些,这人危险得很。” 孙闻斐笑一声:“再危险也还是落到了我手里,该他怕我才是。” 弟子讷讷后退,叶璟明仿佛听见动静,微微抬头。 两人视线交汇,孙闻斐唇薄,噙笑起来便如刀片一般,皮笑肉不笑,凉薄得很。 孙闻斐道:“好久不见。” 叶璟明只是两眼看着他,也不出声,少顷,孙闻斐先行别开眼神。 孙闻斐:“我以为我们好些日子不见,你当是有许多话对我说才对。” “那你心虚什么,”叶璟明轻嗤,“你走近些来,我方才看得真切一些。” 孙闻斐似乎犹豫一下,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我如今这个样子你都怕我,”叶璟明眼里生出些轻蔑,“孙闻斐,看来你这些年真没多大长进。” 孙闻斐也不动怒:“我杀了加央,活捉了你,这就是本事,饶是你如今武功盖世又能如何,你叶璟明又做了剑盟的阶下囚,也只能在我面前耍些嘴皮子功夫。” “你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叶璟明。” 叶璟明便迟迟没有说话,他一双眼眸勉力张开,目光深深盯着孙闻斐好一阵子。 过了好久叶璟明轻叹一声:“孙闻斐,你靠近些来吧。” 孙闻斐想了想,默默近前一些去。 叶璟明附耳说道:“你去拿刀来,把我一对眼睛剜了。” 孙闻斐一惊,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回话。 叶璟明掺着血的冷冽气息萦绕在他耳边:“我输在没有看清眼前人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便是寻常牲畜,自当有一分感情,你非人亦非鬼,尚且恣意存于天地,是苍天没能开眼。” 孙闻斐一把掐住他细长的脖颈,手腕上筋脉狰狞地暴露出来。 孙闻斐咬牙切齿:“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叶璟明垂下目光,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来杀我,就现在。” 他勾起笑来,半张脸泼满了鲜血,半张脸惨白如鬼魅,一时之间形貌妖邪。 他蛊惑他动手:“怎么不敢?你很想杀我的吧,还是说你受制于人?你留我一命,我到底是要以牙还牙报复回来的,你不怕吗?” 孙闻斐喉结一沉,座下车辙滚动,退开些来。 他冷下声道:“盟主会好好招待你的,还轮不着我动手。” 叶璟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眼光轻蔑一挑:“孙闻斐,你与周怀晏为伍,你服从于他,我已经看见你的死期了。” “这种唬人的鬼话你说给自己听罢,你瞧瞧你自己,”孙闻斐打量他一遭,生出些报复的快感,“小璟,你又要断一次经脉啦,你别想挑唆我和盟主的关系,你想下去陪加央?时候还早着呢,剑盟有的是手段叫你慢慢消受。” 第165章 叶璟明一瞬安静下来:“你走吧。” “别叫那个名字,太恶心了,要不然就拿铅水灌进我的耳朵,只要你让我活着,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了你的舌头。” 孙闻斐察觉失言,他想起些什么,阴沉着脸没有发作,手底下的人上前来报,说是有重要的人找上门来,他便匆匆转身离去,背影有些仓皇。 叶璟明安静无声地待在笼子里,全身各处伤口迟迟不愈,挣裂开来,血一滴一滴往下落,他撑了这许久,终于渐渐支撑不住恍惚起来。 他听见笼门哐当一下敞开来了,唐云峥大步跨进门里,张开双臂向他跑来,那声音无比难过,问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叫他心疼得要命。 他眼眶一热,便大声骂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随后又笑出了声:“你来接我,我就不疼了,那我们一起走吧!” 唐云峥抱住了他,眼泪流淌进他脖子里,叫他难受。 叶璟明睁开眼睛,余穆尧两眼红肿得跟桃子似的,已搂着他摇晃了好一阵了,见他醒来,忙一把将人按进怀里,压抑地闷声掉泪。 “师父,别死……我来了,你别死啊……” 叶璟明清醒一些,瓮声道:“松开些,要喘不过气了……” 余穆尧慌忙扯开他来,叶璟明抬起手,见四肢束缚已被斩断,于是茫然眨了眨眼:“是梦吗,不是梦吗,这个穆尧是真的还是假的……” 余穆尧抽着鼻子,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如假包换,是叶璟明唯一亲传弟子,是臻州余悯的独子,是九河城徐家营的小将军,普天之下也就这一个余穆尧,梦里那些妖魔鬼怪可都不算啊,我晚些再和你解释。” 他眼泪鼻涕难看地糊了一脸,他抹了一把,抽噎着道:“我先、先把你抱出去啊,师父你可真是……害我们担心死了,先生他们在外面眼睛都望穿了,早知道这样就把你栓着不叫你瞎跑。” 叶璟明哭笑不得,顺从地倚在他宽厚的肩背上,少年拔高了许多,但仍心软爱哭。 余穆尧背着他,依照李芍宁所言,躲开看守的弟子,抄了剑盟密道,从地底下小心逃了出来。 叶璟明伏在他后背看着,愧疚道歉:“……穆尧,对不住。” 余穆尧憋了一肚子话,见他重伤如此,又觉得难过极了,思来想去也只是哼一句:“反正师父也不把我们当回事,你的对不住回去留给先生说吧。” 他想想又怕话说重了,要惹他伤心,忙道:“我不是怪师父,只是想求师父不要这样待我。” “全天下不只是唐大哥,我也是长了颗心的,我也时时挂念师父,只是师父没把我的心意当回事,你这样不拿性命当回事,对我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他说着又肿着眼睛哗啦啦掉眼泪。 叶璟明愧疚得无以复加,片刻哑声重复了遍:“……穆尧,我对不起你们。” 余穆尧叹口气,手臂向上用力托了托,喉中哽咽,一边质问道:“那,那你还敢不敢背着我们一个人杀到别人的圈套里来了。” 叶璟明不语。 余穆尧眼神一亮,当他是答应下来:“那我原谅你了,撇开我们算个什么事儿,要杀过来之前也得与我们好好商量嘛,那个瘸腿的竟还敢跳到你面前来,看我下次不打得他满地找牙,不,他太坏了,我得恶毒一些,一口牙齿都给他拔下来……” 他越讲越是得意,在乌黑的密道里摸索着蹿走,地道低矮,垂下的壁柱狠狠撞上了叶璟明的脑袋。 叶璟明一下被磕得头昏眼花,半天才开得了口:“……余穆尧,看路。” 余穆尧倒抽一口凉气,蔫了下来,脑补了萧仲文一边为叶璟明上药一边恨不得活剐了他的眼神。 萧仲文在剑盟外的一处隐蔽的亭子里等他们,正背着手焦躁来回踱步,脚底地砖都叫他蹭得发光。 郑妙妙神色恹恹地趴在亭台上,李芍宁偶尔抬头看一看外头巡逻的情况,举手担忧地贴了贴她额头。 李芍宁温声道:“难受吗,我先扶你回去好不好?” 郑妙妙强撑起精神:“我得看见他们出来才放心。” 李芍宁从不强求她什么,只是神色有些低落,别过了头去。 郑妙妙握住她的手:“师姐又在后悔了吗?” 李芍宁不语,郑妙妙摇了摇头:“师姐这样给我求来的药,我宁死也是不会吃的。” 李芍宁强颜欢笑,捏了捏她脸颊的肉:“说什么死不死的。” 李芍宁低头想了想,突然问她:“那你后悔吗,郑妙妙。” 对方一愣:“后悔什么?” 李芍宁眼神平静,明艳的面具下藏了惊涛骇浪:“你会后悔和我这种品行不端、不择手段的人为伍吗?” 话毕,她心里惴惴不安,下意识偷瞧她的神色,见对方噗嗤笑了出来。 “你这话问得真傻,师姐。”郑妙妙两手搂过她的脖子,扑进她怀里。 郑妙妙轻轻说道:“你正不正直,有没有罪,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师姐一直共沉沦。“ “陪我干干净净走完最后一程吧,师姐。” 李芍宁沉沉一叹,抚着她单薄的腰背,将她搀进怀里。 她二人这厢浓情厚意,萧仲文那边指头掰得作响,恨不得把脖子直伸到剑盟里去。 第166章 他看一眼李芍宁,忧心忡忡道:“你从周怀晏腰上摸来的那把钥匙,到底是不是关押叶璟明的那一把,会不会摸错了?” 李芍宁道:“那钥匙特制的,又不是人手一把,周怀晏也不是看大狱的,他腰上就挂了那一把,怎么会有错?” 萧仲文更烦躁了:“那就是叫他发现了,万一将计就计,把余穆尧也套进去了可怎么好?” 李芍宁眼神不耐,瞥他一眼:“剑盟地图和守卫换岗的时辰我都告诉他了,万一不成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我要再去周怀晏那里偷一次吗?干脆叫他把我也抓了算了呗,两个时辰就给你急成这样。” 萧仲文眯起眼来,两张唇上下一碰:“我瞧着你倒是不急,是了,叶璟明伤了你,你也不是诚心想帮,毕竟为了把他送进去你也曾助了周怀晏一份力的。” 他指了指郑妙妙:“若换做你身旁这位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你怕是眼泪都流干了,哪还会在这儿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一提郑妙妙,李芍宁一点便炸:“萧仲文,你脑子都丢在设计周恒上面了是吗,这关妙妙什么事情,你说得对,若不是因为妙妙心善,我才不想再与你们沾上边,叶璟明如今看着也是个遇事不过脑子的。” 萧仲文被她一激,登时冷笑不已:“你带上叶璟明做什么,是怕他不过脑子再把你另一边胳膊也削下来吗。” 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哪像之前老谋深算气定神闲的军师和花魁,郑妙妙头疼不已,劝了半天也劝他们不住。 余穆尧背着叶璟明,在远处昏暗的阶梯下慢慢露出个头来。 两人争吵一下停住,萧仲文朝他二人飞快跑去。 郑妙妙也直起脑袋来,李芍宁扶她慢慢起身。 余穆尧将叶璟明放下来,叶璟明失血太多,倒在余穆尧怀中昏迷过去,萧仲文检视一遍他皮开肉绽的身体,仿佛又倒回去两年前那个风声凄厉的冬夜。 朝廷新策明里暗里又是包庇各地官吏的,他提了酒回来,喝得醉气醺醺,满心郁郁不得志,路过一处偏僻柴屋,瞧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安静晾着衣物。 他气血上涌,逮着个人便叹说一句:“月明星稀,天高地阔,今日最宜把酒谈欢,我带了酒来,兄台可有剑吗,可愿与我舞剑助兴?” 少年愣了一下,背对着他,只当是个醉鬼:“我不会剑。” 萧仲文那夜话格外多些,低头嘟喃一句:“也是,是我糊涂了,哪能个个擅使剑呢,又不是人人都是叶璟明。” 少年背影一顿,肩头瑟缩起来。 萧仲文迷迷糊糊看在眼里:“怎么,你也认识他吗?” 对方不答,他兴致高涨,像是要一舒胸中郁气,便放开嗓子说道:“叶璟明!是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敢挑战剑盟的人,他以绝顶的剑术打了剑盟一个响亮的耳光,太痛快了,太解气了!少年英姿,天纵之才,实我中原之幸,武林之光!” 他嗓中一沉,不知因何哽咽,两只眼眸被酒气蒸得通红,好像就要哭出来似的:“他是江湖上最了不起的人,兄台留步,我姓萧名仲文,我最擅说书,我请你喝酒,说他的故事给你听啊!” 那道身影转了过来,少年摘下头顶竹笠,露出一张疤痕狰狞的面孔,拄着一支拐杖走向了他。 他张大了嘴,震惊又局促地僵在原地,月色下少年冲他坦荡一笑,眉舒目展,眸若星落。 “萧仲文,幸会。” 第111章 锁魂 周怀晏手捧着册子,灯台澄黄的烛光打在上面,纸面上的字一一清晰浮在眼前,谢晋玄记录得很好,叶璟明言谈举止,吃穿用度,无一处不仔细。 周怀晏翻了整夜,一字不落看完,时而指尖攥紧,险些将书页捏烂,好像那册子烫手似的,但思来想去硬是没舍得扔。 他脸色冷得像块冰,一动不动看了许久,还是忍无可忍取过架上的笔来,用力划掉了册中好大一片字迹,阅者心意烦乱,浓重的墨汁浸透纸背,这本册子算是彻底作废了。 周怀晏于是喊红菱取了酒来,一边喝一边重新记录,不消半刻便有了醉意,夜入三更晚风凄冷,他想这时该去解了叶璟明的镣铐,再为他披上件温暖的外袍才是,他若肯顺从,就将他抱回来好生安慰疗养,等到晚些总会有好言好语的时候,他又不是不知道叶璟明心软。 他正想起身,突然又心生怯意,孙闻斐说叶璟明恨他,挨近些就会被啃穿了脖子,应当要像往日训狗一般,给顿棍棒再塞一颗蜜枣,他之前又不是没有吃过叶璟明的教训,他倒也很会训狗。 周怀晏眉头紧皱,重重搁下笔,不再写了。酒还是要喝的,他便埋头大口大口饮酒,很快醉得人事不知,酒是个好东西,吃了酒就会叫人做梦。 做了梦,梦会教他如何去与人相爱。 梦境里叶璟明要比如今乖巧,还是那副冷峻眉目,对谁都不假颜色,唯独看他时目光柔和,梦里春光也好,两人骑马倚斜桥,杨柳拂面,乌燕结群,花红蕊黄开了满枝。 二人一块踏春,并肩看了满天的纸鸢,四月风吹浪潮翻滚的青绿田埂,等晚些时候月上柳梢,灯影溶成一片,他和他躲在喧闹集市的昏暗巷道里偷偷接吻,隐秘又刺激,他嘴唇覆上去,叶璟明长睫微动,眸中晕开一片水色,像世间无数有情人。 第167章 梦中贪欢,难填欲壑。 周怀晏睁眼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他昨夜烂醉如泥地在殿上躺了一夜,没人喊醒他。 他抬腿走出去,低头看见殿外已乌泱泱跪倒一片了。 他因宿醉头疼得厉害,低头看向红菱,眼神不善,询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红菱肩头一瑟,告诉他叶璟明跑了。 “跑了,什么跑了?”周怀晏脑子发懵,甚至一下没有意识过来,“谁?” 红菱害怕得舌头打了结:“在笼子里的,叶、叶璟明。” 周怀晏一摸腰,想起昨夜早些时候李芍宁来找过他。 他倒退几步,嘴里轻喘一声:“哈!” 众人脑袋埋得更低,都恨不得躲地缝里去。 红菱赶紧道:“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周怀晏铁青着脸:“孙闻斐呢,他人呢,让他先来见我!” 红菱犹豫片刻,如实相告:“他昨夜好像与二少主出去了,我一直没能联系上……” 周怀晏气得肩头微微发抖,一听这话赫然转过身来:“周怀南来过,是特意来找他的?” 这时昨夜看守的弟子扑上前来,对着他连连磕头,向他求饶。 周怀晏正在气头,瞧死人一般瞧他;“昨夜都发生了什么,你一字不落地说给我听。” 弟子说:“叶璟明消失那会,正是弟子替岗的时候,弟子在外头与人聊了两句,一进去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另一个弟子急忙接上一句:“弟子值守的时候,叶璟明分别还是在的,一个大活人不知为何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周怀晏盯着他二人:“昨夜有人进去过吗?” 见过孙闻斐的弟子左右想想:“那只有孙侠士了,昨夜孙侠士进去过笼子里面,与叶璟明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他走后不久,弟子出去换岗,不知人怎就不见了。” 周怀晏头剧烈疼痛起来,他左右扫视众人,看谁都像居心叵测,明亮的日光扎着他的眼睛,叫他心慌意乱,他躲到了殿里去。 红菱依他吩咐关紧了殿门,转过身见他身子僵直地坐在盟座上,将下唇咬得出血。 周怀晏神经质地定定盯着她,红菱颈上寒毛倒竖,被他瞧得头皮一阵发麻。 少顷,只听周怀晏道:“我竟忘了还有怀南……” “是啊,还有怀南。”他喃喃说,看着红菱,“你说,李芍宁背叛了我,是不是与孙闻斐联手去了,他们将叶璟明一块劫了出去,日后好拿叶璟明来威胁我?” “周怀南深居佛寺久不露面,从未听闻他平日与何人交好,却三番两次接近孙闻斐,是不是他几人早有预谋,待我拉下周恒后,要联手让我退位让权?”他目光像毒蛇一样,眼里滋生出强烈的恐惧,“是不是这样?” 他说到此,又目露茫然:“若是拿叶璟明来胁迫我,我到底是要人的,可我倘若要了人,失了这个位份,无数人就要来害我,我亦是保他不住……” 红菱眼见他陷入矛盾,也只敢怯声道:“少主,事情未必有预想中这样坏……” 周怀晏已抱着头自说自话起来:“孙闻斐知道我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了,何况他那么想杀叶璟明,他本来就是要死的。” “周怀南,周怀南……”他魔怔一般喊着这个名字,周怀南生来就像个咒,从少年至今将他的人生生硬劈做了两半,“他也是要死的,我已经容他活得太久太久了。” 他向红菱招手:“你过来。” 红菱颤栗地走上前,周怀晏握过她的手,在她掌心里比划了些什么。 他写完,恢复平静,见她身子发抖便缓下声来,碎发下两只狭长的眼眸露出一点幽微的光。 “你别怕我,你别背叛我,我便会待你好的,”他哄她道,“照我说得去做吧,把阻碍我们的人都杀掉。” 春天的气候说变就变,早晨日头灿烈,午间时分就下了场大雨,接连几个时辰都不消停。 周怀南收了伞,甩了甩一身水汽,低头躲进了石缝里去,孙闻斐走在他前头,拄着拐杖都已走进去好远了,前方洞穴幽深瘆人,寒意刺骨,周怀南犹豫一下,转头还是跟去了。 洞穴昏黑,一路前行倒也相安无事,周怀晏鼻翼翕动,闻着一股恶臭,再看孙闻斐的背影,他已停了下来,在一处棺木前站定。 两人到了孙闻斐的家乡,路上翻过两座大山,到了两重山脉之间地穴所在,孙闻斐的母亲李氏正葬在此地。 李氏早在十多年前上山拾柴,失足跌落山崖,虽她侥幸不死,被人抬回时四肢扭曲得不成样子,胸间肋骨断裂两根插入肺中,当日夜里大夫用尽了法子,李氏鼻孔里出的气还是没进气多了。 孙闻斐的剑架在大夫脖子上,强行续了两天的命,到第三天时人已两眼翻白,鼻下很难探到一丝气了,孙闻斐把棺木抬了来。 就在将她放进去的当口,门前路过一个南疆的游医,告诉他一个能叫人不死的法子。 事情至此,孙闻斐允了,游医要价一千金,说一年后再还也可。 游医只是做了盏灯,钓在李氏额上,但李氏也没醒过来,孙闻斐提起游医的领口,要找他算账,游医笑笑:“我说不死,又没说能叫她活过来。” 孙闻斐一怔,再去看他娘,惨白的脸上硬是给逼出些血色来,再探鼻息,竟也有了一口活气。 第168章 游医道:“去挑一处面南向阳的地穴,将她放在里面,灯不能灭,这里灯油只够烧一年。” 他遂伸出一根指头,眼神奸邪:“一千金,为一年。” 孙闻斐低头看着棺材里的人,额上钓着那盏青灯鬼火,虽始终不张眼,但两颊红润,眉眼如故,十年如一日,仿佛寻常夜里沉眠。 他转头对周怀南道:“你说她今日会死。” 周怀南见他神色漠然,好似浑不在意,着急道:“她头顶那盏灯,是以蝎的刺,蛇的芯,蜈蚣的须子,壁虎的尾巴,和蟾蜍的眼珠熬成的灯芯,是为至阴至邪之物,放在至阳的地穴,是用来锁她魂魄的。” 孙闻斐眉心一跳:“一年之期未到,她就不会死,她人还好好躺在这里,就总有醒来的时候。” 周怀南见他冥顽,只得把实话全吐了,他思忖片刻,轻叹说:“我已与你说了这么多,或是会遭天谴的,但我既已随你到这来,好赖也该自行担着。” 孙闻斐脸上一丝动容也无,周怀南恐怕他难过,小声地道:“那南疆游医心术不正,他诓你来着,他拿锁魂灯年年骗你财钱,人死不能复生,你娘被锁在此处,日夜要受阴邪侵骨,烈阳焚身,寻常魂魄是受不住的。” 他瞄一眼一旁灰白的团雾,不免生出些难过:“她十二年前本已到了大限,锁魂灯日日这样烧着,魂魄日渐稀薄,到今日止,就……就留不住了。” 孙闻斐突然发难,一把将他按倒在棺材板上,周怀南猝不及防,跌在泥泞湿地上,两只腕骨被抓得生痛。 孙闻斐神色异常狰狞:“你是说我害得我娘死后日日饱受煎熬,如今还要魂飞魄散,永远不存于世?” 周怀南有些委屈:“你不愿相信,又要我讲。” 他心里也不好受,抬着清润的眼睛看他:“世间各事总有因果,我倒不后悔带你前来,你见过了她最后一面,别太难过了……” 孙闻斐欺身上前,捏起他下巴,牙关咬得作响:“二少主,你可知道,有些故弄玄虚的话说了不如不说,不用给别人心里添堵。” 他二人争执不下的当口,头顶那盏幽光冥冥的青灯突然炸了开来,一丝黑烟飘过,万籁俱寂,孙闻斐惊诧地举起火把,原先棺里完好的一具尸体瞬息化成了灰烬,肉身消散了干净。 孙闻斐呆怔了好久,他手中执炬,直到火把燃尽,最后一丝火星烧到了手上来,他都没有反应。 周怀南够住他的肩,他方才顿住,颓然跌坐在地上。 两人出地穴已是深夜,雨已经停了,山风夹着雨后潮湿的青草味扑到面上来。 路一直很黑,周怀南看不清孙闻斐的脸色,也庆幸天黑,孙闻斐性子要强,定然不愿在他面前表露难过的。 他虽很想上前安慰一番,又恐好事做坏,碰了人家逆鳞,正思前顾后,听见前方孙闻斐突然说道:“你突然告知我娘亲的事情,与我来此,真正目的何在?” “我……并没什么目的……”周怀南脸一红,孙闻斐虽看不见,也知道他撒谎时总会磕磕跘跘。 他便停下来,在黑暗里与周怀南对视:“我娘死彻底了,也没什么能牵绊我,我再不必听命于周怀晏,这是你的目的吗?” 周怀南听他声色平静冷漠,也摸不准他情绪起伏,不由自主探前一步:“是,是啊……不,也不是。” 他总是不擅骗人的,不如坦诚相告:“我要离开禹城了,你如今不必待在怀晏身边,那么,你愿随我一起走吗?” 孙闻斐鼻里发出哼声:“二少主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对我说这话的?是觉得我二人如今交好到这般地步了吗?” 周怀南虽心里清楚,听在耳朵里还是不免难过,便把处境都说了:“闻斐,我临行算了一卦,怀晏要杀我,我往南边去才会有活路。” 周怀南:“我想带你一起走,我算到我二人只有远离禹城,远离京都,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树影婆娑,天光沉涩,孙闻斐没回话,看得出他对此并不上心,周怀南甚至能想象到他说你有事与我何干的样子。 周怀南苦笑,话里甚至带了点哀求:“闻斐,你也随我走吧。” 孙闻斐似乎来了点兴致:“二少主,你要我随你走,那日后你能许我什么呢。” 周怀南一愣,掰指算算,嚅嗫道:“我日后好像一穷二白,并不能给你些什么。” 孙闻斐嗤一声笑:“那我还是回周怀晏身边去吧,我虽不缺钱了,但钱总归是个好东西,钱多又不碍事。” 周怀南耷拉下眉眼。 “好了,该我问了,”孙闻斐话头一转,“周怀晏为何要追杀你?周恒刚死,他虽疑心甚重,对你一个毫无心机的礼佛之人,照理说不该逼得这么着急。” 周怀南道:“怀晏……有恨我的理由。” 鼻里飘来一阵叫人安心的香烛气,孙闻斐实在想不明白这人哪里有该恨的地方。 周怀南迟疑片刻:“我幼时算到命中有一劫,那会儿还不更事,一见怀晏的面便哭,我爹问起来,我失口与我爹说了,怀晏会在我弱冠那年杀了我。” “我那时还不知一句话会酿成这么大祸患,日后再解释也来不及了,封禅大典上我得罪了先皇,父亲为保我一命让我藏身佛寺,再别抛头露面,待我想与怀晏重修旧好时,间隙已深,已是全然不能了。” 第169章 孙闻斐故事听得入迷,越发觉得这人有趣,便靠近过去,看清楚这人昳丽出尘的眉目。 长眉,妙目,佛心,君子端方,丰神俊秀,单论相貌也是顶出挑的,何况富贵的出身和玄妙的经历。 他生起些兴致,问道:“你当初因何得罪了皇帝?” 周怀南肩头一抖,再提起来仿佛仍有羞愧,结巴道:“他当初在大典上随兴问我,上天可有降下指示,我说……即圣即凡空是色,一世修身枉用功,你重色欲,心淫/乱,国本不稳,如何能让上天委以大任呢。” 孙闻斐看他又看,哈哈大笑起来:“你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竟还活到了现在。” 他许久才收了笑,片刻,定定看着周怀南的眼珠。 轻声问道:“那你说说看,你算到的我是何种结局?” 他气息逼近,周怀南鼻尖忍不住颤了颤,低头咬紧了下唇,宽长的袖摆抓在手里,紧张地揉乱了。 他一五一十道:“我算到你会为我而死。” 第112章 渡口 两山之间山路险峻,夜风一阵一阵,身后地穴呜咽有声,像要吃人。 孙闻斐目光深沉,喜怒难辩:“你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接近我?” 他话一转:“你现在告诉我,是想要我随你一道,护你周全吗?” 周怀南急忙摇手否认:“不……” 孙闻斐打断他,话里含着讽意:“二少主,你算得不准,若我真会为你而死,我如今又怎敢与你同行?再言之,凭我二人的交情,你哥哥要杀你,我顶多替你打一口上好的棺材,叫你入土为安。” “其余的事,就不要自作多情了。” 风声大了些,一声声都像泣述,孙闻斐转过身去:“若没有旁的事情,你我二人就在此处别过吧,二少主自求多福。” 他袖摆被人小心拉扯住了,孙闻斐不动声色抽离开来:“你给不了我什么,孙某不做亏本的买卖。” 周怀南显然有些低落:“我是不想让你丢掉性命才接近你,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卦象上说,我二人只有一起上路,往东南方向去,才会有一线生机。” 孙闻斐不愿与他纠缠,支着拐杖跨步出去好远,头也不回:“谢过二少主垂怜,孙某平生作恶多端,不奢望能有个好下场,但必不会为谁送掉性命,二少主能掐会算,足智多谋,像你这种人,到哪里都会受人敬慕的,不必在孙某身上费太多功夫。” 他话已至此,再没有挽留余地了,周怀南追逐的步子便停下来。 “我这种人,是不该来到世上走这一遭的。” “下辈子,做草芥,做蝼蚁,做寻常禽畜,都不要再做周怀南了。” “我预知了世间百般人事,却没有挽回的能力,身陷其中便如深入泥沼,回回无可自拔,每每痛不可遏。” 孙闻斐若此刻回头,定能瞧见周怀南饮泣含悲的一双清眸。 他声音发颤,随风里飘进孙闻斐耳里,他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吧,你永远别为任何人送掉性命。” 孙闻斐到底生了颗石头心,没回答他,径直走远了,也丝毫没将周怀南的话放在心上。 他是个天生的坏种,冷面冷心,薄情寡义,必不会为谁而送命。 他回了家,母亲骤然消散的尸身在他脑里一遍一遍回放,扯得他颅顶一阵阵发疼,李氏死了,遭他的手害死的,尸骨无存,魂飞魄散,他便连最后一点为人的温情也不在了。 他无端想起叶璟明的话来,非人亦非鬼,那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呢。 他喝空了地窖的酒,都没将这个问题想明白,到第五日时,剑盟的人找上门来。 他有些昏头胀脑,将面前倒空的茶壶往前一堆:“坐。” 红菱垂眼看看,抽了条马扎来勉强落了坐,她身后还跟了许多佩刀剑的弟子。 她环顾一眼四周:“周怀南呢?” 孙闻斐道:“他走他的,我走我的,我二人已分别好几日了。” 他随后又笑:“怎么,如今你连二少主的虚名都不喊了么?” 红菱静静看他:“剑盟没有二少主。” 孙闻斐哈哈一笑,抬头将金杯里最后一滴酒喝干净。 红菱接着道:“盟主让你把周怀南解决掉。” 孙闻斐的眼神并不意外,红菱看他一眼,起身道:“那现在就动身吧。” 孙闻斐没有动作,上手将金杯“啪”一声盖倒在桌面上。 孙闻斐目光垂落下来:“地窖里的酒喝空了。” “没钱再买。” 红菱嘴角勾起一丝笑:“条件随你开。” “剑盟百废待兴,副盟主的位置至今空着,盟主往日有多器重你,想必孙侠士心里是有数的。” 孙闻斐抬起眼来:“他走了不过五日,往东南方向去了,没马,没车,没有武器傍身。” 周怀南实在太好抓了,他与孙闻斐告别,一路南去,全程不曾遮掩过行踪,脚程又慢。 他正在一处茶寮里喝着粗茶,模样风尘仆仆,脸颊沾着泥渍,衣上挂了好几道口子,远远一见孙闻斐,便高兴得直冲他挥手。 孙闻斐在他身前落座。 周怀南赶紧擦净了脸,又拭干净杯子,要倒茶给他喝。 孙闻斐摆手,扼住他递过来的茶,看着他的眼睛。 第170章 孙闻斐瞳色浅淡,今日天阴,光线照不进去里边,眸中因此空空一片,不带任何情愫。 他道:“不必喝茶了,我是来杀你的。” 周怀南一下怔住,他下意识撒开手,却发觉手腕被人掐得死紧,抽不开去。 孙闻斐仍盯着他,重说了一遍:“二少主,你的卦象错了,我是来杀你的。” 他话毕,远处埋伏观望的红菱一行包抄了上来,她屏退茶寮里其他人,坐到周怀南面前。 周怀南低低叫了她一声:“红菱姐姐。” 红菱心猛一跳,面上淡淡阖首,接过他手里发颤的茶杯来。 她饮了茶,为周怀南和孙闻斐又各倒了一杯,清了清嗓子。 红菱看周怀南一眼:“旁的话就不必说了,便以茶代酒,喝下它,彼此纠葛算是就此了断。” “怀南,下辈子见了。” 孙闻斐松开手,周怀南的手立即缩了回去,随后他用力捏起杯子,仰头一顿牛饮。 孙闻斐一直定定看他。 周怀南放下茶杯,手背抹一抹唇,亮出纤弱修长的颈项来。 他看一眼孙闻斐,笑道:“我好了,你不喝吗?” 红菱也看向他。 孙闻斐喉结滚了一滚,低头抿了一嘴。 “够了。” 他拇指顶开身侧长刀,露出一角白亮的刀身来。 他想了想,对周怀南皱眉道:“你不闭起眼来吗?” 周怀南一愣:“啊,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吗?” 孙闻斐沉默不语,周怀南赶紧把眼闭上,两道密长眼睫簌簌地动,像两把小扇子。 孙闻斐看了又看,他怎么不哭,山上那次不是哭声挺大的吗,美人临危垂泪,应是很好看的。 叫人心肝发颤。 红菱起身退开些去,一边沉声道:“孙闻斐。” 孙闻斐很快出刀,架在周怀南雪白纤瘦的脖子上,象蛇刀身往皮肉里逼近一寸。 周怀南桃花面上微微带笑,像一樽神态慈悲的观音玉像。 长刀在周怀南颈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线。 分秒之间,孙闻斐手微一顿,察觉到身后阴沉沉的杀意,他收刀一转身,挡住了红菱向背心劈来的一剑。 他掌心运力,将红菱逼退几步,突感丹田一滞,抬手再看,手掌已然隐隐发黑。 方才茶里有毒。剑盟一干弟子扑杀过来,孙闻斐握着刀,提起周怀南,飞身出了茶寮。 孙闻斐中毒,怀中带着个人,腿脚已瘸,本身跑不了多快,逃亡途中背后不慎中了两刀,他一咬牙,骤然回身,象蛇刀呲呲作响,狠戾割破了好几个人的咽喉。 他受伤后跑得更慢了,眼见好不容易到了渡口,过了河便要往南地去,河上有一只小船,能容下两人藏身。 他意识渐渐不清,周怀南还在怀里和他闹,非叫他放手,还哭着去捂他后背冒血的伤口。 孙闻斐只得扭过他乱动的两只手来,将他一把扔到了船上去,长刀将岸边绳索一下斩断,日头升了起来,船身载着周怀南在一片晕开的金光里慢慢向远处游去。 不日他便会飘过万山,过晨昏,过春秋,过光阴数载,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再不回来,永无相见。 眼见船身离岸,周怀南两手用力拍打着水面,溅起无数浮白浪花,迷了孙闻斐的双眼。 孙闻斐隔着水雾看他,神色微动。 “二少主,你的卦算得很准。” 他转身过去,身影闪烁在一片骤起的刀光剑影里。 第113章 獬豸 云雾缭绕,重檐庑殿。 城南门上钟鼓咚咚,一声一声,周怀晏挑目,望见前处楼宇森森,直入云庭,金黄檐首以琉璃獬豸为雕饰,獬豸,辨忠奸,明是非,两目圆瞪,目有神光,俯瞰无数过往臣子。 他望了一阵,收回眼来,太监总领陈朝英冲他微欠了欠身子,说是陛下圣体欠安,喊他择日再禀。 周怀晏应下声来,他在外候了一个时辰,腰身板直,煞有介事,如今稍一动腿脚便有些僵硬。 他额上布了层细汗,临走前略一踌躇,上前一步压着声道:“敢问公公一句,消息可有传到陛下耳朵里?” 陈朝英看他一眼,脸上推笑,回答似是而非:“陛下向来赏罚分明,待有功者,皆是计功而行赏,程能而授事。” 周怀晏讷讷,还待开口问询,宫里的妃子授皇帝旨意前来,同他二人打了个照面,便款款迈入书房,少顷,屋里头传来阵阵笑语,音丝缈缈弄人心弦,可见皇帝心意甚欢。 皇帝无恙,但圣心难测。 周怀晏已杀了潘阎,献上六王爷,百般讨好,仍不能得他青眼。 周怀晏眼中闪过异色,面上不表,虔敬地躬身退下,他踽踽独行,一个时辰方才出了宫阙。 待他上了马车,手下的人递给他一叠信笺,里头全是附庸周恒的人上谏诛他的消息。 他要肃清剑盟,周恒残余的势力不能为他所用,这部分人便纷纷倒戈,解约的人踏破了门槛,这一季剑盟财库损耗巨大。朝廷那头虎视眈眈,前些日子颁布了地方禁令,限制甘蔗生产,要收回剑盟手里本就名分不正的蔗糖的经营,陈朝英话里曾透露一些,一切不过只是开头。 周怀晏心力俱疲,他苦闷地按了按鬓角,摸到鬓上一根白发,莺阁的清倌儿在旁赶紧沏了杯热茶,奉予他。 第171章 周怀晏拔下了那缕白发,他低头看着掌心,神情怔忪。 这时有下人来禀,说是门外有人找他。 周怀晏挥手,马夫拉起车帘来,红褐缦衣的沙弥垂眉敛目,揣着两手安静站在不远处。 下人细声禀道:“是李首辅的人。” 周怀晏挑起眉来,沙弥近前,凑在他耳边说道:“大人午好,清正居士想请您到府上一坐。” 周怀晏瞭他一眼:“劳你带话回去,怀晏承蒙李首辅抬爱,无奈身在宫外,势微力薄,与首辅大人怕是风马牛不相及。” 沙弥声音脆亮:“清正居士心知大人忧思,特地喊小僧请您过去,是为您解难来了,还望大人择日赴约。” 周怀晏不答,他又道:“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大人之忧有如顽疾,如不能从根拔除,长久下去也不过割肉补疮,又怎能彻底见好呢?” 周怀晏心下一凛,再看他时眼底藏了杀意。 小沙弥抬起脸来,眉眼纯净,仿若无垢。 周怀晏送走了沙弥,只说了句改日拜访,便遣车夫匆匆打道回府。 他脑中来回闪过周恒死前的话。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豢养私兵。” “我的好儿子,我死了,你以为你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长长久久么。” 周恒张狂大笑:“你最后还是会和我走上一样的路子,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宴儿,为父在下面等你!” 周怀晏头疼欲裂,倌儿探手过来,想要替他按按,周怀晏心烦,拒绝了。 他随手翻看信笺,翻到其中一封时停了下来,他见那信上说,始终没找到叶璟明踪迹,但在陆景城事发的山脚下多了一处坟冢,应是叶璟明立下的。 坟里不见尸身,是座空坟,碑上记“唐君之墓”,右下小字书,友叶璟明,泣立。 加央许是尸骨无存了,尽管两方人马都寻他不着,但想来也凶多吉少。 但是叶璟明还是为他堆了一座坟茔。 周怀晏满眼阴郁,路上始终不发一言,倌儿还在一旁期期艾艾地瞧着他,想讨他一个笑脸。 周怀晏冷不丁道一句:“我死后,你也会为我造坟立碑吗?” 倌儿神色一变,跪下身来,小巧的下巴枕在他膝头,仰脸讨喜地看他。 他娇声道:“盟主如今正是意气焕发的时候,日后也当是长命富贵,奴福薄,便是盟主百年,奴也没有叩拜盟主的那份福气。” 周怀晏看一看他,笑出声来。 上位者气息微凉,喜怒不定,倌儿拿捏不准他心意,心头一阵忐忑。 周怀晏收敛了神色,捏住他下巴,逗弄一下,倌儿顺从蹭着他,身子一下柔滑地攀附在他身上。 周怀晏低声道:“是啊,长命富贵。” 他随后抬头对着门外嘱咐:“追上那个沙弥,告诉他,三日后我定会到首辅府上一聚。” 周怀晏将孙闻斐和潘阎的尸首悬于城头,堂堂皇皇,仿佛要做些什么给天下人看似的。 萧仲文送药来时说了这个消息,叶璟明神色黯淡,一碗苦药灌下去,脸色更白一分。 萧仲文只得劝道:“结果总归是好的。” 叶璟明别开头去,想了想对他道:“仲文,可否加大药量,我想一日三服。” 萧仲文哭笑不得:“又不是吃饭,凡药性都有几分毒性,别说大夫不让开药,我也是不许病人这般胡闹的。” 叶璟明黯然,片刻苦涩道:“若我好得快些,我是否就能亲手杀他了?” 萧仲文敛眉,取过软巾来拭了拭他额上冷汗:“周怀晏还活着,我们就不急在一时。” 叶璟明眼瞳微微亮了一亮,萧仲文拿走他手中药盏,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 萧仲文道:“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唐云峥出事当晚,恰是你二人激战的当口,有渔夫见有人自山脚下搬运了些什么到船上去,那只小船挑着夜灯,连夜离城去了。” “这两个月来,我们遍寻云峥不着,虽希望微渺,但若他吉人天相,为路过船夫所救,结果也未可知。” 叶璟明挣扎着便要起身,萧仲文按住他肩头:“你须得再养一个月方才动身,周怀晏仍在追杀你,你拖着这副身子去找人,又要叫我担心了。” 他眼神有些责备:“若你再莽撞行事,我不会告诉你船只是顺着哪条水路去的。” 叶璟明只得答应下来。状态较之前好上许多,身上虽有大伤不愈,但不会像前期日子那般整宿不眠发疯练剑了。 余穆尧很快听说这事,便提出要与叶璟明一块找人,萧仲文头疼。 他道:“我们在外逗留三个多月了,九河城那边传来个不好的消息,这事是真的,我们需得尽快赶回去。” 余穆尧眨了眨眼:“先生说那船只往鹿州方向去了,鹿州与九河城就相隔一座城关,我们顺道一路找过去,停留几日,应当不妨事的。” 他兴冲冲就要与叶璟明去说,萧仲文喊住他,模样左右为难。 “消息是我编的,根本没有船夫搭救这回事,”他抿紧了唇,终是道,“他忧思太过,心气郁结,我恐怕他一点意见听不进去,又去剑盟莽撞复仇,故才编来骗他的。” “他痊愈后,会动身到鹿州去,我们在九河城,万一有个好歹随时也好接应他。” 第172章 “我说给他的消息是假,但九河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却是千真万确,徐靖因伤重病,我们得尽快赶回去了。” 余穆尧步子一下停住,惊诧看着他,片刻摸摸鼻梁:“先生这样做,虽骗了师父,用意却也是好的。” “只是日子一长,希望被磨平,师父到底会得知真相,最后又该会如何自处啊。” 萧仲文一叹:“只能寄希望于日子长了,有些人事慢慢淡忘,他能早些走出来。” 余穆尧咬了咬下唇:“可若过往经历太过刻骨铭心,便是年岁渐长,每每记起更会苦痛不堪,难以言说吧。” 他低头想着什么,莫名问了句:“先生此举是好意,可事情若发生在我身上,先生也会这样欺瞒我吗?” 不待萧仲文开口,他又一扫消沉,笑笑道:“先生别回答我了,就当是我先前胡言乱语,有我守着你,你我才不会生出什么意外呢。” 他跑走了,又飞快端着吃食折返回来,上头盛着萧仲文爱吃的梅花烙饼,香气扑鼻,只是个头滚圆,面发得不好,卖相不佳。 他道:“前些时候叫唐大哥教我做的,只是还没学成……先生尝尝看吗?” 萧仲文吃进嘴里,一下噎得难受,但见他瞳孔晶亮,满脸期许,终是违心夸了一句。 结果待他二人与叶璟明一齐上路时,萧仲文对着一盒子烙饼干粮,苦着脸犯了难。 他没好意思推给叶璟明,只得照单全收。 叶璟明手搭在船窗上,一手撑着下巴,神情萧索,船舷离了岸,他看见山脚下为唐云峥亲手立的那块墓碑离得渐远,碑上鲜红的新漆依旧瞩目,遥遥望之,“唐君”两字生动鲜明,氤氲在一片朦胧水色里。 叶璟明回过头,此去山长水远,春风不顾。 第114章 续弦 三人过了水路,抄了小道,十五日后马车行至鹿州城,叶璟明与萧仲文二人分别,余穆尧抱着他不肯撒手,红着眼睛哭哭嚷嚷,引来城门口一群城民侧目。 萧仲文恐他三言两语要漏了陷,心一横扯住他便走,临走千叮万嘱,交代叶璟明平日里务必及时通讯。 叶璟明就这么在鹿州住下,从杏花枝上萌芽初露,待到城郊麦穗青了又黄,窗柩外枫叶霜色尽染,他始终没有打听到唐云峥任何消息。 他对鹿州各处水路已了然于胸,这地船夫无人不识他,见他天不亮又早早过来,免不得打趣,实在没见过他口中唐君这样一号人物。 霖河渡口船夫妻子很喜爱他,料想他定是没用早饭,拿蒸屉里一早蒸熟的荞麦馒头分了两个于他,叶璟明轻声谢过,照旧拿出两枚铜板按在桌上,接着捧起慢慢吃了起来。 船夫妻子孙氏早不见怪了,只是今日没收他的铜钱,反是对着叶璟明瞧了又瞧,越发觉得满意。 叶璟明对上她的视线,她便迟疑一会儿,开口问道:“叶小哥,不知今岁几何呀?” 叶璟明平日也不在意这个,见她提起便算了算:“想来应是,二十又一了。” 见孙氏犹犹豫豫,他低头喝了口粗茶,随口道:“孙大娘因何问起?” 孙氏面上一喜,急忙追问:“这个年纪可不算小了,我见叶小哥生得品貌端正,一表人才,不知在乡里可曾婚娶啊?” 叶璟明一愣,随后垂下眼去,缄默不答。 孙氏误以为他羞赧,摆出过来人的姿态,循循善诱:“我与叶小哥相识也有半载了,见你一直打听友人的消息,料想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后生,你若实在寻人不着,可曾想过在鹿州安家落户?” 不待叶璟明开口,她便急不可耐说起媒来:“镇上书馆的罗家二小姐,年方十八,一直待嫁闺中,也是个长相标致的好闺女,因多读了几本书,平日心气很高,镇上适龄的男儿她都看不进眼里,我见你二人气质言谈都极为相配,不若隔日由我引见,你去见见那罗家姑娘?” 她快言快语,叶璟明几番张口都被打断:“……他爹是个举人,曾担任过城中县丞,卸任后开了家书馆,生意也是红火,你二人若能结缘,必能促成一段佳话啊。” 叶璟明插不上话,便静静听她讲完,孙氏说干了唾沫,好容易歇下来,意犹未尽道:“书香门第之家,想来也是配得上叶小哥的。” 叶璟明接道:“是我配不上人家。” 孙氏一怔,叶璟明又道:“我在家乡已娶妻了。” 孙氏一下措手不及:“这……” 叶璟明不等她回神,淡淡说道:“我妻子已死了,我是个鳏夫。” 孙氏讪讪,挤出些场面话来:“叶小哥年纪轻轻,令妻便不幸去世,实在叫人扼腕,那,那……虽是如此,人总要朝前走的,罗家小姐也可先做个朋友,结交一二……” 叶璟明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谢过孙大娘这些日子的照顾。” 他在孙氏惊诧的目光里站起身来:“我不打算续弦。” 他想想,补了一句:“余生都是。” “经你这一说,我突然想起,人是朝前走的,与其死候一个回不来的人,我也许该去亡妻故地看看。” 叶璟明只身往普鲁去了。边关战火连天,他路过九河城,与萧仲文短暂相会,萧仲文派人要护送他出去,叶璟明婉拒了。 叶璟明道:“我一人之力足矣,不必动用你的兵马。” 第173章 萧仲文忙得焦头烂额,眉间透着愁苦:“我知道你因王擎宇,极厌恶徐家营的人,他是有罪之人,人虽还没跑,但被徐靖下放放马去了,再不会重用,你与他之间恩怨,留待你回来后处理吧。” 叶璟明答应下来,仍执意一人到普鲁去。 萧仲文留了个心,问他:“你是想去看看唐云峥的故地,还是另有他想?” 叶璟明抬起眼,一瞬不瞬:“只是看看。” 他骗人了。 他是要去了结唐云峥未完的心愿。 边关之地,哀鸿遍野,古来交战总是百姓受苦,两地民众并没有哪方能落个好下场。 时值深秋,普鲁已很寒冷,做衣饰买卖的只有市集上零星几家,叶璟明在货行买了些衣物,气候冷躁,他穿上了普鲁的服饰,普鲁袖袍一贯窄小,勾勒出主人紧实的手腕,丝制的大翻领花纹繁复,袖口领子均以金黄锦带滚边,说不出的冶丽富贵。 门外飘起细雨来,叶璟明随手买下一顶的白貉毛领的锦帽,他眉眼本清俊出尘,这一穿戴,只见华贵,并不显俗。 乱世当中穿戴富贵的人,注定要被人盯上。 普鲁民宅大多以白顶帐篷为多,这里入冬早,帐篷门外一早便升起篝火来,叶璟明来时找了个地导,提出要在这宿上一夜。 地导叫阿那沙,因了一身中原人的打扮,叶璟明才找上他,他其貌不扬,眼瞳却是黄褐的,他眉骨高耸,眼窝深陷,是典型的普鲁长相。 他瞳色似田间地鼠,人虽年轻,但为人油滑,待叶璟明本是不冷不淡,见他到市集去买了好些东西,这才与他热络起来。 他带叶璟明到普鲁的住地去,与门前几个普鲁妇人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随后将叶璟明往里引去。 叶璟明打量一圈其中装饰,普鲁擅骑射,擅狩猎,住处少不得以野兽皮毛制的挂饰,地上铺了色泽浓丽的毛毡毯子,便是光脚踩上去也不会觉得冷,房子中央置了一块金盆,金红炽热的炭火早早生了起来,叶璟明方才撩开帘布,暖气扑面过来,熏得他一阵眼热。 帐篷不大,阿那沙要价很高,叶璟明没有还价,他银钱带得足够,心头装着事,也不在意这等讨价还价的事情,他并不知道会就此埋下祸根。 阿那沙临走看他一眼,打量架上那顶白貉毛的帽子,目光甚是满意。 他走后,叶璟明躺上软榻,两手叠在腹上,看着花白蓬顶发呆,金盆里炭火烧得哔啵作响,屋内很安静,偶有听见窗外风过,一阵一阵,叶璟明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他往日很难入眠,也许这两日来赶路劳累,他好容易有了睡意,他倦倦阖眼,昏沉沉就要睡去,帐篷门头悬挂的风铃仿佛为过路夜风所叨扰,轻声叮咚转动起来,其声若蚊蝇,仍是入了叶璟明耳朵里,扰了他睡梦。 他眼珠埋在睫下一动,一道黑影便已悄声卷开门帘,偷偷潜入帐篷里来。 叶璟明索性将眼彻底闭上,鼻间发出轻微鼾声,来人观察一阵,踮着脚偷摸近前来,见他已然熟睡,手中匕首便高高举起,要一举拿下他性命。 刀光落下的瞬间,叶璟明赫然睁眼,骇得那人手中一抖,他分神的间隙,叶璟明一把扣住他手腕,匕首应声落地,叶璟明猛一翻身,膝头抵住他后背,将他死死制在榻上。 叶璟明再一用力,便叫他胳膊一下脱了臼,扎布惨叫一声,仅余的那只手也被扭至身后,叶璟明随手取过方才买的菱纹革带,将他两手绑了个严实。 他毫不费力地解决完,便将扎布一下踹下榻去,扎布滚了两滚,方才艰难地抬起头来,跪在地上,正待起身,叶璟明一柄出鞘的剑便抵在他脖子上。 叶璟明叫人扰了好眠,话音中还夹着一丝慵懒:“你半夜潜入进来杀我,是为什么,谁安排你来的。” 见他不答,狼吟便动了动,叶璟明眉宇间十分不耐:“不说杀了。” 扎布叫苦,阿那沙与他说有个美丽的中原男人只身到普鲁来,一出手便买了许多昂贵衣饰,叫他连夜来把人做了,二人再行分脏,哪能想到是这等狠角色。 眼见对方动了杀意,他两手被捆得动弹不得,忍不住垂死挣扎,还欲反抗,叶璟明若有所思:“你认识阿那沙吗?你们是一伙的吗?” 扎布僵住,叶璟明了然:“那我杀你再杀他,也是一样的。” 扎布嘴巴里艰难挤出一句话来:“你别动,我兄弟……” 叶璟明见他能说中原话:“你二人倒是物以类聚。” 他初来乍到,不愿惹出太大动静,便将剑收回去:“说看看,你们对我动手,是想要劫财?” 扎布盯着他:“那不然呢?” “杀人劫财,倒是说得毫不客气。”叶璟明嘲弄道,“你们心狠手辣,是该死的,我杀你也算替天行道。” 扎布说得很理直气壮:“你很富有,又生得太过漂亮,你这样惹眼的中原男人一个人到了普鲁,我们不动手,以后自然也会有人动手的。” 叶璟明气急反笑,他忽然问了句:“你们仁慈的国主多吉如果知道自己养出这样一群野蛮的子民,怕是恨不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吧?” 扎布一听这名字,一下脸色大变:“你如何,如何认识前国主的……?!” 叶璟明正犹豫是否动手杀他,阿那沙从门外一下闪身进来,跪在他面前。 第174章 他神色着急惶恐:“别杀我哥哥!” 这两人都不是好人,却在他跟前演了一出兄弟情深,叶璟明拿剑鞘指向阿那沙:“你二人不怀好意,扰我清梦,就留下一双手再走吧,省得日后为祸他人。” 阿那沙冲动地要上去与他拼命,扎布跪在地上,喊住他,两人互相说了什么。 阿那沙抬头问叶璟明道:“你是前国主多吉的朋友吗?” 叶璟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阿那沙面有愧色:“我们自知是对不起多吉的。” “如今普鲁现状你也看到了,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要不然我们活不下去,”阿那沙手一指门外,“你说我们狠毒,我们也认,可外头的人为了吃得饱肚子什么事做不出来?谁不是这样干的?扎布没有说错,你这样的中原男人,是不可能完好地走出现在的普鲁的。” “怪就怪你如今非要来这里,”阿那沙低下声,一阵嚅嗫,“若是多吉还活着的那会儿,便不会这样……” 叶璟明:“我倒觉得,我来对了时候。” 他拿剑鞘抵着阿那沙胸口,将他连连逼退至墙角,扎布挣扎着起身想要救人,没几步又摔倒在地。 叶璟明:“这等功夫还想要杀人劫财,我看你们劫财不成倒会先搭上一条命。” 察觉到胸上钝痛,阿那沙认命地闭上眼睛,少顷,听见叶璟明道:“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说来,我便放你二人离开,有一字隐瞒,我要你们两人的脑袋。” 前国主多吉备在任期间,受臣民推从,因他死因不明,现任普鲁国主堆古上位后,便将责任全数推在多吉的中原妻子赵姬身上,多吉死后实行天葬,尸骨不存,化作灰去,赵姬尸体却葬在普鲁宝殿的圣墓之中。 堆古上位名分存疑,因此地位不稳,他之下仍有四位督主,对其国主之位虎视眈眈,他为人暴戾,一改之前多吉温和亲民的作风,发动了与中原的军事战乱,普鲁子民又回到从前朝不保夕的日子,大多胆战心惊,苦不堪言。 叶璟明藏身在墙头树下阴翳处,抬眼望前方,此处古柏森森,宫殿巍峨,宫殿圆弧状的拱顶仿佛山巅光滑雪白的巨岩,岩下诡谲又阴森,四周拉满了铜黄的符咒和朱红的旗帜。 这里是圣墓,埋葬赵姬的地方。 第115章 嘉玛 叶璟明蹲在墙头观察好一阵子,赵姬故去多年,圣墓周边仍有重兵持枪械反复巡查,这等严防死守,说是军事重地也不为过,事有蹊跷,叶璟明思忖再三,仍打算悄声潜入进去。 他目如鹰隼,躲在暗处锐利盯梢,待到有守卫伸个懒腰,随口/交待了句什么,仿佛是要找个地方放水,他便悄悄尾随过去,出手利落地敲晕了他,把他身上那副盔甲换了下来。 他回到原处,盯着门前余下几人的动作。其他守卫见同伴迟迟不归,嘴里笑骂着叶璟明听不懂的普鲁话,有两人借机偷懒,也走过去寻他了,守门的便仅剩一个,叶璟明见状跳下树来。 那人持枪蹲守在大殿门前,远远瞧见他,夜黑风高,他瞧得不甚清楚,挥手打起招呼,叶璟明突然发力,疾跑过去。 那人莫名,电光火石间叶璟明蹿至身前来,他方才醒悟,还不待惊呼,眼前随后一黑。叶璟明很快解决了他,将他拖至暗处。 叶璟明终于推开眼前一座沉甸甸的巨大白色石门,悄声潜入进去,他戴着面巾,却未被预想中天降的石灰撒满全身,显然这圣墓不日前便有人来过。 里头漆黑一片,叶璟明擦亮了火折子,也只瞧见周边一小方天地,圣墓外观高耸阔气,里头也空旷寂寥,鬼气森森。 叶璟明摸索过去,碰到一樽厚重棺椁,他举手微一照,棺椁上头漆金,板上花纹妖冶,刻有叶璟明看不懂的普鲁文字。 叶璟明便一座一座地摸过去,这里棺椁形状不一,陈列也不一致,有的单独摆放在一间耳室,叶璟明在黑黢黢的圣墓中行走大半天,听见后方远远传来响动。 许是被人察觉,要追查到圣墓里来了,他神色一凛,脚步匆匆,顺着一处甬道躲进就近一间耳室里。 耳室空旷,除角落里落灰的珠宝和瓷器外,别无他物,珠宝堆上放了几枚胭脂盒子,此间墓室主人应当是位女子。 叶璟明再一细看,上头唯独胭脂盒子表明光洁,表明不久前才被人擦拭打开过。 他也不觉可怖,看了片刻,也径直上前打开了它。 可里头只是变了色的胭脂。 外头动静越大了,叶璟明潜身入墓室中室里去,这处才是摆放主人棺椁的所在,因了前头的胭脂盒子,叶璟明特意往里头照了一照。 赵姬,两个中原文字赫然在目。 叶璟明沉吟片刻,嘴里低声致歉,随后上前一步,将沉重的棺椁用力推开。 这是座石棺,石板摩擦发出咯吱的声音,粗砺难听,在黑暗里极为骇人。 叶璟明推开了它,手中微渺火光往里一照,脸色一瞬发白。 身后追查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清晰传入叶璟明耳里,他不作他想,毫不犹豫地跳进棺里,从里头将石板慢慢推合上去。 他竖起耳来,听见有人走进来,嘟喃一阵,又很快离开,圣墓里的动静渐渐小了,他也濒临窒息,在最后的当口将石棺推了开来。 他跳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对里头的人大是不敬。 第175章 叶璟明从普鲁宝殿的圣墓里走出来,他回到普鲁集市的一处三层楼高的客栈里,老板是个中原男人,见他神色怔忪,面无人色,仿是昨日夜里受了什么惊吓打击,于是担心地问了一句,是否要送些暖身的姜汤上去。 叶璟明垂下头,谢绝了他,他回到房中,将门板一下闭上。 叶璟明心跳如鼓。 他窥到了普鲁国主的秘密,仿佛也窥到多吉死因的一角。 赵姬的墓是空的。 棺椁里头没人,那么赵姬或许活着。赵姬活着,她就可能知道多吉和堆古的所有秘密。 即白的天色下,叶璟明眼瞳逐渐发亮。 不幸是,有人与他一同在打听赵姬的下落,那个人可能是堆古本身,也可能是想要堆古把柄,意图推翻堆古统治的人,叶璟明既与前者为敌,又想与后者结盟。 他还是得回到那里,但这次倒不着急潜伏进去,他要蹲守的,是那个与他目的一致的人。 但他前些日子夜探圣墓,闹出来太大动静,宝殿周边防守愈加森严,叶璟明连日在其周围打转,都难有收获。 他也不急,他本就轻功绝顶,足尖一瞬闪动,打几座宫殿屋檐瓦片上踏过,背影秀逸,轻悄如燕。 这一月里,普鲁宝殿里的路况已被他打探了个八九,他再次游刃有余地自墙头高高跃下,这一次,不慎吃了从暗处发来的一记冷箭。 叶璟明头一偏,险险避过,锐利的箭头在他细白颈上擦出一道细线,他目光一挑,看向射箭那人。 来人手持弓弩,从暗处慢慢走了出来,眉眼冰凉犀利,耳上垂着一双银白细长的坠子,一闪一闪,尤为醒目,仿佛凛冬月下光华炽盛的霜雪。 他冷哼:“逮到你了。” 叶璟明眼神隔着面巾,瞧他一眼,并不停留,转身便跑。 那人拔腿要追,随行的侍卫匆忙拉扯住他:“格桑,我们查了那么久,还没弄明白对面的身份,先不要轻举妄动,你再捅出篓子来,一会儿首领又要为你擦屁股了!” 格桑回过头,露出一张皎然昳丽的面孔来。 他姿态却极傲慢:“我先把那刺客的脑袋提回来给他看,看你们还在这说七说八的,你们这样迟疑不决,只会害我误事!” 旁人劝他不住,格桑已然头也不回飞跑走了,他追着叶璟明足迹,一路追到一处荒芜草地上。 野草过膝,狂风乱作,风里夹着雨雪,好似刀片,恣意拍打在格桑面上。 他视野渐渐不清,抹了把脸,凶神恶煞地大声喊道:“站住,小偷!” 对方不停,他想想,心中有个猜测,又用中原话喊了句:“你站住!” 前方始终不紧不慢的身影当真一下顿住。 那蒙面人瓮声道:“你会说中原话?” “这不重要。”格桑起手拉弓,碧绿的扳指抵着细长的箭羽,箭矢一旦发出,一招毙命,难留活口,“不想死就转过身来。” 他眯起眼,瞄准了前方黢黑背影:“揭开你的面罩,跪下。” 叶璟明饶有兴味地转过头:“你的跟班没有跟来。” “我不需要他们。”格桑高傲道,“别说废话了,快点投降,我或许能饶你不死。” “你误会了,”对方嗓音平淡,“我是说,你的跟班没有跟来,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因为我要杀你的话,可就太轻易了。” 格桑神色一凛,手指拉开弓弦,箭矢骤然发出,贴着叶璟明头皮擦过去,叶璟明身影闪动,一下蹿至他身前来,凌厉的剑气激得他手中弓弩一嗡,弦细如发丝,应声断裂,格桑一愣神,冷白的剑锋便已抵上咽喉来。 “你这就缴械了,”对方低声笑了出来,“这点本事还妄图追拿我,普鲁人原也不过如此。” 格桑涨红了脸,气他轻视自己国家,偏如今又受制于人,他艳丽的眉眼扑闪几下,恼得将下唇咬出了血来。 叶璟明存心逗他一逗,剑尖一挑,杀人不见血的锋刃沿他歡骨,轻佻描画起他俏丽的脸蛋。 叶璟明不欲杀他,拿剑往他面上拍了一拍,轻笑一下:“你不是我的对手,先学一学怎么拿稳了弓,再来杀人,小孩。” 格桑遭他这般轻视,气得嘴唇直发抖:“你,你……我输给你了,你杀了我便是,你居然还作践我……” 叶璟明哼一声,见他同伴远远追上来,便撇开剑,威呵一句:“你走吧,下回可就没这么走运了。” 格桑气极了,索性闭上双眼大声喊道:“你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日后定会将你追查到底的!” 叶璟明懒与他纠缠,转身时格桑倏然出手,拉开他面巾一角来,叶璟明反应也快,一下扼住他手腕,气力之大,叫格桑眼里痛出泪花来。 叶璟明凝眉:“小兔崽子。” 格桑痛叫一声,模模糊糊瞧见眼前一双清冷眉目。 叶璟明松了手,转身跑了。格桑身后的同伴追了过来,着急问他是否有事。 格桑两颊羞红,又恨又气,目光停在叶璟明离开的背影上许久,吱唔着说不出话来。 他不愿承认是自己落败。 这事情还是禀到了这支宝殿卫军首领的耳朵里。 格桑放跑了刺客,在外等候发落,却因他是督主丹巴的侄子,无人敢对他不敬。 第176章 宝殿安排有多支卫军,今夜西南门当值的卫军首领,是新来不过一个月的,嘉玛,他连跳数级,一下从看门的小兵拔升为卫军领头,许多人对他都不大服气。 嘉玛人也散漫,对宝殿里发生的许多事情显得毫不在意,唯独对待圣墓很是上心,那不是个吉祥的地方,宫殿里的人虽嘴上不敢提,但大部分都是极为避讳的。 因此底下有人暗讽嘉玛“有病”,嘉玛没放在心上,只是这些口无遮拦的人很快便没再出现过。 嘉玛也许身后势力惊人,有人说他是堆古的人,特意安插在手底下,盯着卫军人群里是否藏有敌国奸细。 他身份神秘,许多人虽不服他,却又怕他,其中就包括格桑。 格桑是知道嘉玛手段的,他亲眼看见前一秒还笑吟吟的嘉玛,对待当着他面大放厥词的人,一瞬间便将他一张嘴唇撕作两半。 像头上位的野兽,处理进犯领地者,动作粗暴又利落,带着原始的杀欲和血性。 格桑隐隐觉得心悸。 他看着走出来的嘉玛,将今晚的事一一交代了,嘉玛听了一会儿,也不当回事,拔腿便要往圣墓方向去。 格桑看着他背影,忍不住追问一句:“不派人去追捕他吗?” 嘉玛漫不经心道:“现如今战乱,普鲁常有敌国刺客出没,是很正常的事,他又没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堆古被刺死了吗,又没死,那管他做什么。” 格桑气他态度轻慢:“非要到那时候不就晚了吗,他,他是个中原人,而且身手十分了得,我觉得他是个很危险的人物……” 嘉玛被他吵得耳朵疼:“有多危险啊。” 他想想,明白过来:“哦,你没打过是吧,不是他跑了,而是你打架输给人家了?” 格桑唰一下脸色大燥,嘉玛回过身来,上下打量他一眼:“国主亲兵打不过身段羸弱的中原人,这是有些丢人。” 格桑咬咬牙:“我会追查到他的,你不管,我管。” 嘉玛乐得自在:“你去吧,那刺客生得什么样子,看清楚没有,我顶多叫人为你画一幅画像。” 格桑眼一低,嘟囔说道:“夜里天黑,我只模模糊糊瞧见一双眼睛……” 他低声又道:“是很好看的,一双眼睛。” 嘉玛声音轻飘飘的:“是吗。” 格桑直觉丢人,不再说了,嘉玛道:“有多好看,有空画出来给我看看。” 格桑咬了咬唇:“反正,就是好看,虽他羞辱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他的,但他一定是个模样漂亮的男人,像……” “碧泊仙子。” 嘉玛停了一下,重复道:“传说中的普鲁仙子啊。” “说起来,我倒也曾经见过。” 他面貌生得平庸,唯独一双眼睛碧亮,深如幽潭,勾魂摄魄,叫人心感威慑,又禁不住上前探究一二。 格桑看着他,生起些好奇来:“真的吗,那你在哪里见过啊,你们可有说上什么话吗?” 嘉玛淡淡一垂眼,神情似笑非笑:“在梦里。” 作者有话说: 格桑:你说的和我说的好像是同一个人。 嘉玛:不同吧,我说我老婆,你在说什么。 格桑低头对手指。 嘉玛(冷笑拔刀):你小子想屁吃。 第116章 不识 普鲁冬季昼短夜长,叶璟明眼见天边日头缓缓沉落,浓郁的夜色吞没最后一丝金芒,他点了灯,拿签子拨了拨烛上灯花,火便烧得大些。 他掏出长针,放在火上仔细烤着,针上淬了麻药,泛起一阵轻烟,他淬炼后收进怀里,用以防身最好不过。 普鲁冬夜里安静无比,偶有听见远处凄凉狼嗥,便无其他,今夜又有些不同。叶璟明耳朵一动,听见楼下嘈杂起来,他伸手微微推窗,往下一望。 一行士兵打扮的普鲁人将柜台围了严实,领头的手握一支长鞭,按在台面,向掌柜的询问了许久。 他头一偏,雪亮的耳坠发出叮当脆响,闪耀进叶璟明眼里来,叶璟明皱了皱眉。 格桑抬起头来,也看见了他。 一个漂亮的中原男人,格桑略微一顿,抬腿往阶梯上走。 叶璟明缩回肩去,熟练地弯身撬开一块早已松动好的地砖,将一些随身物品埋了进去。 他盖上板砖,坐定,格桑恰巧推门进来,他仔细看了叶璟明一眼。 “卫军夜查。” 格桑用中原话道。 他盯着叶璟明,目不转睛,一开口便不大客气:“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普鲁?” 叶璟明知他这一时半会认不出自己来,待他也很冷淡:“游历。” “游历?”格桑更加狐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两军交战之际,你竟还有心情游历?” 他走得更近一些,叶璟明挑眉:“难道我非要说是为逃兵役才躲到了这里来么?” 两军交战,中原大肆征兵,边关的年轻男性大多被抓了壮丁,有些侥幸躲过炮火逃至普鲁境内的也不在少数。 格桑眯起眼,看不出信是不信,他突然弯下腰,一张俊美的脸蛋在叶璟明眼前放大。 叶璟明眼珠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格桑欺得极近,两人鼻尖相距咫尺,气息清晰可闻。 气氛剑拔弩张。 眼前这个中原男子,眉如墨画,目如点漆,因一张朱唇紧抿不笑而拒人千里,却仍是很好看的,格桑瞧了又瞧,好像非要看出什么所以然,少顷,他沉下嗓道:“我要搜身。” 第177章 叶璟明顺从地张开双臂。 这个男人比想象中顺从,格桑感到意外,却又觉得有些失望,他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摸索起的叶璟明衣架旁的剑鞘。 前几日伤他的那柄剑,是件削铁如泥的宝器,格桑一边看着叶璟明,一边走了过去。 他哗一下拔出剑来,却发觉不过是柄普通木剑。 格桑大失所望,叶璟明道:“那是个摆设,为防不测,赶路时用做装饰而已。” 格桑似乎放下了顾虑,他环顾一周后,踩着厚重的马靴,停在叶璟明背后。 叶璟明:“怎么,军爷还有指示?” 格桑突然一把拽起他的手来,厉色道:“你不对劲,你太冷静了。” “我说过,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他指尖摩挲着叶璟明掌心薄茧:“你练过剑,你是习武之人!” 叶璟明嗤笑一声:“木剑虽是摆设,平日又不是不拿,会点功夫怎么了?若半点功夫不会,还能逃到这里来才是稀奇呢。” “军爷,看这架势你是要捉拿我了,若要捉拿我,那小民究竟犯的是什么罪,你又拿得出什么证据?难道欺我一个中原人孤身到普鲁来,无凭无证就待拿人了?” “若是如此,”他眼眸一眯,嘲道,“都说普鲁人普遍粗蛮,不讲道理,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你逮了我吧。” 他一瞬变脸,话头一转连讽带刺,格桑被说得一懵:“我……没有……” 他转念气道:“我当然不会无故抓人了!” “既然没有证据,”叶璟明目光一扫,“我已有家室,军爷一直这样握着,不管男女,在我们中原都是不合礼数的。” “啊,”格桑一下放开了他,脸色微红,辩解道,“只是,只是寻常搜查而已。” 叶璟明懒懒瞥他:“那搜完了吗。” 他话里,不屑中又夹着一丝促狭之意,格桑有些羞恼,但的确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他用力地咚咚踏步走了,刚迈出门又觉得心有不甘,便转头红着脸道:“你、你很可疑,你叫什么名字,我要记录在册。” 他太稚嫩了,各方各面的,叶璟明没把他放在眼里:“叶璟。” 格桑道:“我记住你了。” 他撂下一句话,背过身就跑,门外传来马匹急停的声音,似乎有人来接应他,见此状远远调侃了一句:“怎么,格桑,你费这么大功夫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吗?” 他说的是普鲁话。叶璟明刚要闭上房门,那道慵懒的嗓音贯入耳里,骤然如一道惊雷劈下。 恍恍惚惚间,他已无所顾忌追着格桑的背影跑了下去,停在客栈门前。 门外的人投来目光,两人间隔着一道上了年份的乌头木门,幢幢灯影里,视线一下交汇。 叶璟明抬头,看见一双碧绿深邃的眼睛。 是故人,是又不是。 他捕捉到那双眼里的震撼和沉痛一闪而过,隐于潭中,闷声不响。 叶璟明身影晃了一下,他还盯着那个倨傲骑在马背上的陌生男人,一瞬不瞬。 格桑看见他追来,感到奇怪,想起方才两边都没讨到好,遂没好气地瓮声道:“你跟来干什么?” 他连叫了几声,叶璟明都没有反应,许久才转过脸来:“我方才想起个人来,也许和你要抓的人有些相似之处,于是想告诉你。” 格桑眼一亮:“那你赶快说。” 他见嘉玛下了马,目光沉沉,直勾勾盯着叶璟明,脸色冷得像冰块。 嘉玛手段狠辣,格桑恐他对中原人不会客气,忙又道:“你先进去,回头我再来找你。” “这是我们卫军的首领,”他递给叶璟明一个眼神,“你,和他打个招呼吧。” 叶璟明径直朝嘉玛走了过去。 格桑下意识想拦住他,不料叶璟明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向格桑扑倒过来。 嘉玛和格桑都一下伸出手,想接住他。 叶璟明摔在格桑身上,手越过格桑肩头,勾住嘉玛宽大的锦袍领口。 嘉玛眉头一锁,朝后退了一步,叶璟明的指尖恰巧碰到他硬朗英挺的下颚。 叶璟明摸到上边一道黏稠的细线。 他垂下眼来,心头千愁万绪,徒乱人意。 格桑扶起了他,叶璟明一副宛如丢了神魂的样子。 格桑以为他见了卫军的阵仗心生畏惧:“你别怕,他叫嘉玛,他就是看着凶狠,又不会吃了你。” 他转头看看一旁的嘉玛,嘉玛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便替叶璟明解释道:“中原人嘛,身子是比较羸弱些,你别和他计较。” 羸弱的叶璟明收回了手,低头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嘉玛喉结重重往下沉。 片刻他哑声道:“走了。” 他一瞬跨身上马,领着一众兵马,银盔铁甲,蹄声四起,带起一阵风尘。 格桑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叶璟明,说道:“晚点我再来找你。” 他很快追上嘉玛。 嘉玛手中马缰狠狠拍在马臀上,鞭子抽出血来。 格桑看看,发觉是他握力过紧,割破了掌心,乌红的鲜血浸满鞭身。 格桑后知后觉:“你,认识方才那个中原男人吗?” 许久,嘉玛的声音卷进草原粗狂咆哮的风声里,仿佛是从嚼食了无数刀片的淌血的咽喉发出的。 第178章 “不识。” 作者有话说: 小唐嘴那么硬,趴他耳朵边悄咪咪说:格桑摸了你老婆的手,还差点摸全身了 第117章 鳏夫 格桑未曾想过,叶璟明如此胆大包天,隔日便只身到普鲁宝殿外来蹲他。 两国交恶,边境地带每天都死伤无数人,大多普鲁人对待境内落单的中原人态度都极恶劣。 格桑听见殿外有人找,在城头远远瞧见树下形单影只一道白影,赶紧放下手里的活,着急忙慌便跑了出去。 他去的路上本还有些倨傲:我与他相熟吗,他身上的嫌疑可还未摘除咧,国主亲卫格桑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可脚底却不由心意,抹油了似的,走得飞快,高耸的古柏随风声簌簌地摇动,他见叶璟明一身白衣广袖,衣袂飘摇,听见动静回头望来,那目光游离不定,如有所失。 格桑再摆不起什么架子来,他想,中原人真娇弱啊,玉器一般,遭草原的风刮一下都怕要碎了。 还好他遇见的是他。格桑走过去,将他拉到暗处,压低嗓子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我去找你吗?” 叶璟明眼底乌青,声音有些沉哑,显然一宿不得好眠,他道:“我等不及。” 格桑心轻微一跳,耐下性子:“那你想告诉我什么呀。” 叶璟明飘忽的目光半天才定在他脸上:“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刺客,是个中原男子,年龄与我相当,同我一齐入境的人有许多,我或许能帮得上忙。” 中原人帮忙抓中原人,真是罕见,格桑惊疑不定:“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在打什么算盘?” 叶璟明一句话又惊掉了他的下巴:“你把我抓进去审吧,一项一项说,那才问得清楚些。” 格桑:“……” 上赶子送人头的还真没见过几个。 格桑很想伸手敲一敲叶璟明的脑壳,看看里边是不是坏掉了。 格桑:“你以为那里面是个什么地方,进去了随便能出得来吗,又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好说话的!笨蛋!” 叶璟明看看他,他又脸一红,瓮声说:“你们中原人狡猾得很,不要以为你现在打着一招自投罗网的法子就好使了,你身上的嫌疑在我这儿可还没洗清呢。” “那你现在就逮捕我吧,”叶璟明干脆道,他有些心虚,因扯谎不自觉低下声来,“我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罢了。” 他鼻尖冻得通红,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愧疚心作祟,格桑咬了咬唇,抬手一摸鼻梁;“你先回去吧,我需要线索的时候就来找你好了。” 他很快又道:“我时不时会过去的。” 叶璟明沉默不语,格桑道:“那我走先啦,营里很忙的,你……” 他眼见叶璟明一身单薄,孤寂无声地垂手立在原地,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想了想:“今天下午后厨做了羊奶酒,我去拿一壶给你,你带在路上喝吧,你看着可真冷。” 叶璟明不答,格桑喊他等着,转身便跑回去了,急冲冲地。 亲卫营里的人方才在外头瞧见了动静,见格桑神色匆匆,便使坏地拉扯住他胳膊,嘻嘻笑说:“格桑,你与外面那个中原男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格桑利落地还了他一肘击,见一群人围过来调笑打趣,他长腿一扫,扬起拳头,一下撂倒几个。 格桑涨红着脸:“去你的,我给我的朋友带壶酒,干你们什么事。” 同伴不断阻拦他的去路,开他的玩笑,动静闹大了些。嘉玛恰巧这时候打外头提刀进来,身上似乎带了伤,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道直扑鼻腔。 所有人一齐停下动作。 嘉玛眉头一挑:“拦在这里干什么,是没有事情可做了吗?” 他平日散漫惯了,气场少有这般阴沉冷厉,场上众人无不心底发悚。 有好事者把格桑推了出去,添油加醋道:“格桑包养了个中原男人,着急要给人家送酒去。” 嘉玛额角青筋重重一跳:“什么中原男人?” 他目光转向格桑:“什么包养?” 他眼神过分冰冷,直瞧得格桑肩头打颤,不知为何舌头打起了结:“他们瞎说,就是,普、普通朋友。” 嘉玛定定看了他一阵子。 他唇角勾起,突然微微笑道:“是吗,就是客栈昨日那个中原男人吗?他在外面吗?” 格桑油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他下意识为叶璟明开脱:“他只是因战乱逃跑到这里的中原人!既然真神允许他在这片土地活下来,这是神的旨意,那我们对待他也应该宽容一些……” “带进来。”嘉玛淡淡打断他,话里不容抗拒。 格桑咬咬牙,上前一步:“首领,他只是个普通人……” 一瞬,一柄冷厉的刀锋直抵上格桑鼻尖。 格桑后背一凉,冷汗倏然便冒了出来。 “把他带进营里来,现在。”嘉玛抬起眼皮,眼里风雨欲来。 他转身掀开布帘,走进营帐中去:“凡中原来的男子,一概要审,发现军中有与中原人过从亲密者,同审,同罪。” 格桑与叶璟明站在了嘉玛面前。 嘉玛坐在皮毛深厚的狼皮垫子上,垂眼翻看着册子,始终没有说话。 室内安静得可怕,格桑站在叶璟明身后,一时揣摩不着嘉玛心意,等候了许久,按捺不住掂着脚偷偷探身过去。 第179章 他声音压得极低:“你别害怕,他也许只是随便问问,你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嘉玛手里的竹简一下越过叶璟明,准确落在嘉玛脑门,立即敲出了一个大红疙瘩来。 格桑捂着脑袋疼得一个劲抽气。 叶璟明站在前边淡淡道:“你们的首领看起来气性挺大。” 格桑慌得要去捂他的嘴:“你可别说话了吧……” 嘉玛低着声道:“外边冷,你们坐近来说话。” 格桑:“?” 嘉玛变脸如变色一般,外头来人上了酒菜,他将烤羊腿上的肉切了两片下来放在金碟里,遣下人给二人端过去。 嘉玛问:“你们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格桑才要张口,叶璟明先道:“相逢即是缘,有缘自会相逢。” 格桑一脸错愕,嘉玛脸一黑,抬手揉了半天眉心,隔了一会儿才自行圆道:“那你们应该是才认识不久吧?” 叶璟明又道:“我与格桑彼此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相识在缘分,不在时间长短。” 格桑眼睛瞪得通锣鼓大,嘉玛噎住,烦躁得去摸酒喝,一伸手发觉酒壶已空了,只得紧紧捏着只空杯,面上气鼓鼓的。 叶璟明一笑,扬手隔空敬了他一杯:“首领还有什么要问吗?” 嘉玛心烦意乱,紧抿着唇红着眼睛看叶璟明:“你一个人来普鲁干什么,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叶璟明话说得与前头如出一辙:“不想服兵役,逃过来的。” 嘉玛眼睫深深垂落:“你一个人跑那么危险的地方来,你中原的家里……想必也有人会挂念你吧?” 这话好似碰了叶璟明逆鳞,他骤然色变:“挂念?” 他咬着舌尖,重重说道:“原本是有那么一个人,只是他的心冷得像块冰一样,所以如今我的家中,无、人、挂、念、我。” 嘉玛低着眉头,假意嘬着手中空空的酒杯,哪敢接话呀。 格桑听得不明不白,但想起些什么,一下脱口说道:“你先前不是说,你是有家室的吗?” 嘉玛闻言抬起头来,也直勾勾盯着叶璟明瞧。 叶璟明冷笑一声:“先前有,现在没有了,我是个鳏夫。” 嘉玛坐在上位,手中金杯应声碎裂,倒是格桑张大了嘴,秀丽的眉眼一眨一眨,似乎在想些什么。 两人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嘉玛问了又好像没问,叶璟明回答也总似是而非,气氛古里古怪的。 嘉玛好不容易松了口,格桑赶紧将人拉了出来,拥着他往宝殿外走。 格桑心有余悸:“以后你别随便到这里来了,不是所有普鲁人都会友善对待中原人的。” 他想想又有些不解:“嘉玛平常不这样子,今天也不知为何,阴阳怪气的,还好他没对你做些什么。” 叶璟明方才还有些气势逼人,一出了宫殿,又是一副失神的模样。 格桑见他没精打采,想起方才他的话来,小声问说:“你家里,真的没人在等你了吗……” 叶璟明没好气说:“没有,他死了。” 格桑眸光一闪,他眼眸微弯,嘴角不自觉抿出一个笑来。 他轻声道:“那我有空的时候,再去找你。” 叶璟明心不在焉,随口应下打发了他,格桑送他走出去好远。 格桑:“你一个人回去安全吗,刚巧我今夜值守,快到时候了。” 叶璟明:“死不了。” 格桑目送他离开。 叶璟明并没有回到客栈,他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乱转,几次三番想掉头杀回宝殿去问个明白,又硬生生压了下来。 草原上夹着细沙的风肆意刮着他的眉骨,半夜飘起雪来,野草丛生,树影幢幢,要将他一身单薄白衣埋在皑皑白雪下。 身后骤起一道急风。 叶璟明眉目一凛,衣袂飘然扬起,他伸掌就要去劈,来人硬生生吃下他一道掌风,勉力扼住他手腕,蛮横地将他扑倒在地上。 叶璟明眼前一黑,转眼被人扼住了颈项,来人气息粗野而浊重,像只饥渴许久茫无头绪的凶兽,兜兜转转,终于觅见他心仪的猎物,于是肆无忌惮地亮出了牙齿和利爪。 用牙齿咬住他的颈项,用爪子将他按在身下,得到他,占有他,不计代价,死生不顾。 他压在叶璟明身上,宽厚的手掌死死摁住他颈项和手腕,一边欺身上去,气息凶狂地激烈地吻他。 他在叶璟明唇上撒野,任性狂妄,像要吃人,他探进舌头去,撬开对方发颤的齿关,近乎贪婪地嚼食和索取,叶璟明连人带着魂魄,仿佛都要被他一起吞进肚里。 叶璟明恶狠狠地啃咬嘴里那根作恶的舌头。唐云峥舌尖涌出腥甜,他喉结一阵咽动,吞下一口血沫,变本加厉地与他激烈接吻。 叶璟明本就憋着满腹的火,颈上青筋毕露,哪堪受制于人,他空出一只手来,死死箍着唐云峥脖颈,指节一根一根隐忍泛白,仿佛下一秒便要置人于死地。 两只野兽缠在一块,撕来咬去,斗天斗地,周遭飞禽走兽都不得安宁,莽原卧底的鹰隼一下惊起,长空一啸,其声清亮宛转,映着今夜月色稀长。 第118章 缠斗 “鳏夫?” 那道声音牙咬切齿,阴惨惨的。 快要窒息的当口,叶璟明终于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眸光炽盛的碧绿眼瞳,里面滚动着浓烈的痛楚和爱欲。 第180章 唐云峥龇了龇牙,露出锋利的犬齿,他放开叶璟明,定定看了一会儿,又粗蛮地俯身,张嘴去咬眼前修长洁白的颈项。 像只野狗一样,要在地盘上留下数不清的气味和标记,才能叫他心满意足。 他气息炽热如潮,搅弄着叶璟明的神志,他一边强势地拥抱了叶璟明,一边又向叶璟明低头乞怜。 “璟明,是我,我还活着。” “你抱一抱我吧。” “求你了。” 他眼下乌青,眼底猩红一片。 叶璟明心里发酸,偏过头去,他依然记仇:“放手,你记错人了,区区小民又怎会认识国主亲卫的首领?” “去他妈的首领吧。” 唐云峥恼怒地骂了一句,埋头在他颈上用力亲咬,叶璟明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这狗东西见犯了错,又小心翼翼地舔吻起来,软红的舌尖湿漉漉撩拨着伤口,颈间酸酸涩涩,又痒又麻。 他低着声哼哼唧唧:“谁稀罕当这个首领,我中原的相公找我来了,我要跟他回家。” 叶璟明一颗心揪了一下,低下眼去,长长的眼睫像一双受惊蝶翼,在草原狂风中颤动:“没有家了。” 他轻声说道,神色一变:“是你骗我的,是你不要我的,所以没有家了。” 他一想到这里,顿觉十分委屈,抬手轻轻覆上眉眼,手背湿了一片。 实在是丢人现眼,叶璟明咬紧下唇,试图扮出一副强硬样子来,声音却沙哑得过分,像是从喉间挤出一丝一丝呜咽。 唐云峥凑上去听。 叶璟明话里夹着哭腔:“我真想杀了你啊……” 唐云峥心都要碎掉了,他头一回这样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声道歉,试图以拥抱和亲吻去靠近他,叶璟明激烈反抗。 两人再度缠斗在一块。 两个人锁着彼此咽喉,都想将对方掀下身去,最终唐云峥反扭着叶璟明的胳膊,膝头抵着他腰窝,勉强制住他,叶璟明的脸埋在一片深草里,破口大骂。 叶璟明气得发抖:“放开!畜牲!” 唐云峥眼睛红红的,执拗道:“不放。” 他已无计可施了,近乎哀求道:“你原谅我吧,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叶璟明:“我让你放手!” 唐云峥:“……不放。” 叶璟明通红着脸骂了声娘。 唐云峥一顿,喉结咽动,气息愈发低沉,贴着叶璟明红得滴血的耳垂。 他犹豫一下,指尖摸上他身前衣带。 叶璟明怒不可遏,眼尾逼出一片水红,嘴里骂道:“混账东西,你净想着这档子事吗?” 唐云峥眉头深深锁紧,却不停手:“不是。” 他低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怎么做你才原谅我,怎么做你才会是我的。” 雨点一般,细细密密,他在他耳上讨好地亲昵地啄吻,叶璟明被他撩得气息浊乱起来,仰颈轻吟,神志渐散。 唐云峥眼神顿时亮了亮,手上逐渐松开,猝不及防地,叶璟明突然回身狠狠捣了一记,直接击在他胸口上。 唐云峥闷叫一声,一下松了手,叶璟明一把掀开他,翻身坐起,便看见他痛苦跪倒在地上。 叶璟明一怔,伸手拉他一看,唐云峥面白如纸,胸前渗出的血很快染红了上身衣料。 叶璟明慌了神,忙伸手去捂,唐云峥勉力摇了摇头。 “没事的,就是伤口裂开了,”他挤出一丝笑,尚还分得出神来与他打趣,“早知道你这样才肯好好听我说话,不如早叫你打这一拳算了。” 叶璟明手足无措。他愣了好一会儿,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阵发昏。 他哆哆嗦嗦道:“你流血了,又流血了……是我害你的……” 唐云峥带血的手掌盖住他的眼睛。 “说了没事,我命多大啊。”他面色惨白,眼眸却弯起来,如同皎月般,“你亲我一下就好啦。” 叶璟明喉中一哽,一声不吭将他扶起身来。 唐云峥得寸进尺:“那回去亲?” 他唇色发青,胸前裂开的伤口犹未止血,嘴上却絮叨个不停,生怕来不及似的。 他伸手拉着叶璟明,着急解释:“我想去找你的,我一个月前才醒过来,救我的人是仙医萨杰,我疯了一样要去找你,但我已经打听不到你在中原的消息,萨杰和我说普鲁有我不得不完成的事情,我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我好想你,想得快发疯了,昨日见到你就好像做梦一样,我伪装着这个首领的身份,不能立即冲上去抱着你,你一定很痛苦吧,是我让你痛苦的,我真可恶啊。” 他垂着头,气息渐弱:“你肯定不会原谅我了,我真该死。” 叶璟明埋头沉默地走了许久,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你别说话了。” 唐云峥才察觉他肩头一直微微在抖。 叶璟明站在原地,泪珠一颗一颗隐忍地从眼里掉下来,湿了满脸。 他看上去那样难过,叫人肝肠寸断。 叶璟明用力抹了把脸,将他推到马背上去:“不说了,我们回家吧,唐云峥。” 两人回了客栈,唐云峥仰倒在塌上,叶璟明坐在床沿,动手除下他外袍,又小心翼翼解开他中衣来。 当初从背心穿透胸膛的那个伤口已结了血痂,像爬虫一般,丑陋蛰伏在胸上,随他心跳一下一下搏动。 第181章 它方才因叶璟明的暴戾挣裂开来。 叶璟明目光呆滞,目不转睛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唐云峥被瞧得有些不自在,伸手要去捂他眼睛。 “又不好看。”他小声哄他道,“不过很快会好起来的,你别担心。” 叶璟明起身,端了木盆和巾帕来,往巾上沾了些水,仔细擦拭过他紧实的胸肌和腰腹。 新旧伤一道一道,荆棘一般,纵横交错,叶璟明的手摸上去,轻轻抚弄。 唐云峥喉结一阵滑动,片刻扭过头去:“你这样动来动去,又不许我做些什么,太过分了。” 叶璟明手掌按着他劲韧的腰肢,闻言伸手掰过他下颚来。 叶璟明捧起他的脸,咬住他一张薄唇,深吻了他。 唐云峥只惊了一瞬,便顺从闭上眼,纵容他掠夺索取。 叶璟明许久才松开手,抬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片刻塌着腰凑上前去,轻轻将他唇上被自己咬出的血迹擦拭干净。 他低下眼,眼中眸光闪动:“我亲你了,所以你要快点好。” “你骗了我很多次,这次不许了。” “说话算话。” 第119章 吃药 格桑觉得嘉玛这个人太怪了,一张脸像三月的天,说变就变的。 嘉玛那夜逮了格桑两人来问话后,人就跑了,消失了整整三天,三天后人虽回来了,不过宫殿里的事情他一概撒手不管,又是那副散漫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先前说的中原男人通通要审的话也仿佛是不作数了。 他这些日子最爱做的事便是往宫殿后厨跑,盯着仓库里新鲜的食材眼里都冒星星,还爱假公济私插手商队那边的活儿,但凡看见商队里押了一批膘肥体壮的牛羊进宫,他眼睛可尖,瞅准时机抱着里头的羊羔就跑,母羊在后头急疯了,咩咩地追,羊群一阵骚动,队伍里赶牧的人拉都拉不住,被羊群掀翻在地上拱来拱去,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简直丧心病狂。 现在普鲁与中原已不通往来,后厨仓库里只积下来一小撮中原的粮食,格桑前天听说厨房墙角破了个大洞,就那么一些米面全给人扫空了。 虽说没能找到证据,这事不了了之,但格桑充分怀疑就是嘉玛干的。 嘉玛如今坐在狼皮垫子上擦着一柄弩机,不知在想什么,眼都笑弯了。 格桑多嘴问了一句:“你准备去打猎吗?” 嘉玛头也不抬,笑眯眯说:“是啊,你说这个时候还能不能在雪地里逮到马鹿啊?” 格桑道:“挺悬,这玩意儿精得很,大冬天的,又被围猎得厉害,估计很难找着。” 嘉玛若有所思:“那估摸着得蹲上两晚,应当就能蹲着了,运气好还能再打点别的。” 格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已经好久没去巡岗了,汇报文书也不上交,丹巴督主前些天过来找你没找到,气得坐在那里一个劲吹胡子。” “哎呀,”嘉玛仿佛恍然大悟,起身拍了怕格桑肩头,“都忘了你是丹巴的侄子了,那这事好说。” 他把桌上笔筒和羊皮纸一扫,全塞进格桑怀里:“你今晚替我写一写,写不出就编,丹巴再找来的话你记得应付一下。” 格桑惹火上身,无故领了个差事,气得眉头都拧成一团:“不是,你干嘛去啊?丹巴生起气来你真不管了啊?你这首领还当不当了?” “我打猎去,他爱生气就生气,”嘉玛理直气壮,随手揪起他肩上小辫,“你怎么和你舅舅一样,嘴噘那么老高,那等我打头鹿或者羊,回头分你一些?” 格桑急了,扯着他貂毛滚边的长袖不放:“我不要,我已经一周没休沐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想到集市去……” “那就先做我的,”嘉玛眸子微微一眯,气氛登时冷峻起来,“听话,小孩。” 格桑肩头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身体比脑子更先一步察觉到危机,他用力向下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嘉玛笑笑,跟个没事人似的松开他,拧起地上的弩机哼着口哨就走了。 格桑吃了闷亏,好不容易松懈下来,抱着胳膊骂骂咧咧好一阵子,片刻伸手翻了翻桌上文案,发现嘉玛连着三周的汇报文书都没写。 格桑脑子一嗡。 “妈的,这人简直……简直无法无天……”格桑咬牙切齿,指间笔杆都捏歪了。 唐云峥今晚上运气好,逮到了一只莽撞的小狍子,还顺手掏了两只冬眠的黄鼠和旱獭。 他把狍子扛在肩上,远远看见远方雪白的蓬顶,脚步更快了。 帐篷里静悄悄的,里头的人还没醒来。唐云峥轻手轻脚地将猎来的野味放下,他在狍子的颈部扎了个刀口,刀尖游刃有余滑落下去,这只狍子的皮肉便均匀剥离开来,狍子肉味腥,煮熟入口却滋味鲜甜。他分出一些狍肉焯水,又揉了面,另一些剁碎了做肉馅,预备储存好留待日后包成饺子吃。 嫩滑的羊羔肉还在火架上滋滋有声地烤着,唐云峥看一眼火候,转头又瞧一瞧灶上熬的白米粥,拿出缸里腌制的肉酱来,搭配刚好。 他洗净了手,净了身子,才去喊叶璟明起床。 他动静很轻,叶璟明还是醒了,只是赖床不想起,他身上宽松的中衣滑到肩下去,半边脸陷进软枕里,唐云峥轻轻喊他,伸手去撩他发丝,藏在长发下的雪白肩背布着密实的吻痕,细白的颈上映着好大一圈深刻乌红的牙印。 第182章 唐云峥别过脸,摸着鼻子咳嗽一声,眼神又忍不住飘过去一看再看。 叶璟明慢吞吞坐起,颊上潮红,神色倦懒,碎发下一双睡眼惺忪,他两腿垂在榻下,雪白的脚掌陷进绵软蓬松的毛毯里,有些痒意,便蜷起脚尖随意蹭了蹭。 他拢好衣裳,懒懒瞥了唐云峥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唐云峥眼神闪烁,压下一股邪火:“酉时了。” 叶璟明揉了揉腰,皱眉道:“是昨夜折腾得太晚了吗,一觉竟睡这么久了。” 唐云峥一听便觉得不妙,不料叶璟明抬头问道:“你药熬好了吗?” 唐云峥这才想了起来。 叶璟明看他一脸茫然,这回真有些动气:“你都不顾自己身子的吗?” 他站起身:“萨杰留下的药材在哪里,我去给你熬。” 那夜唐云峥在陆景城遇害,坠崖后落进海里,恰巧被远赴此地来寻他的萨杰打捞起来。红隼护主,察觉唐云峥遇危,第一时间飞往城中各处,留下啼叫讯号,萨杰身份特殊,他既是普鲁了不得的医者,又是前国主多吉手下的死卫,他跟随红隼,把半死的唐云峥带离了中原。 萨杰调理了足足大半年,各种邪法几乎全用上了,亏了唐云峥命硬,一个月前方才醒来,他一张开眼,胳膊还不能动就嚷嚷着要回中原找媳妇,萨杰差点以为他脑子烧坏了,干脆把人绑了,告诉他必须留在普鲁,哪都不能去。 萨杰说:“赵姬活着,但她已是半个死人,她无法听声也无法说话,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在圣墓里留下了多吉真正的传位圣诏,堆古已经得到消息,正在追查她的下落,你务必找出圣诏,为防万一,你也必须在赵姬死前保护好她。” 督主丹巴是自己人,唐云峥一身伤口还未痊愈,便被萨杰赶鸭子上架,成了亲卫军的首领嘉玛。 萨杰留下的各种珍稀药材堆了一堆,唐云峥撅着个嘴,说:“我不想吃。” 叶璟明斜眼道:“你还怕苦啊?” 他想想又说:“疗伤的药膏也给我,你背上瞧着都没一块好的,我一会儿给你上药。” 唐云峥拒绝:“我不想敷。” 叶璟明踢了他一脚:“你多大的人了,还要叫我这么操心吗。” 唐云峥始终埋着头,眼看他有些生气了,才别过脸瓮声说道:“……老吃药,像个病弱的药罐子一样,怕你嫌弃。” 叶璟明哭笑不得,凑上去揉了揉他脑袋,随手捻住他乌黑浓密的卷发,编了个辫子。 他沉吟一会儿,想出个法子。 “你不快些好起来才会叫我嫌弃。”他轻声哄着眼前闹别扭的爱人,“再说了,唐兄哪里病弱啊,昨天夜里不是厉害得很?” 他气息滚烫,张口含住他柔软的耳垂,牙齿轻轻在上边咬了一记,撩得唐云峥耳根一下烧红了大片。 叶璟明:“唐兄,再接再厉?嗯?” 他眼神挑衅又挑逗,叫人发疯。 “你真的是……”唐云峥耳后一阵酥麻,脑中一嗡,一翻身就要将他按回塌上,叶璟明扣住他的肩头轻轻向外一推,抽身离去。 叶璟明掀开门帘,回头看他一眼:“我去给你熬药,你先把药吃了,你几岁了,一回两回都要哄的。” 风夹着飘雪卷入进来,唐云峥伸手过去,轻飘的衣袂一片都没抓着。 作者有话说: 小唐,你老婆好可口,借我揉一揉……(伸手 第120章 仙医 叶璟明睁眼醒来,金盆里炭火烧得正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他掀开毯子,赤脚下地去也不觉得冷,铜盆里打满了水,他探手试了试,微温,唐云峥应是才离开不久。 他取水洗漱,屋里金红的火光晃了晃,照见微漾的水面上他红扑扑的一张脸。 叶璟明目光往下,见细白的颈子满是吻痕和牙印,被糟蹋得不能见人,他羞愧捂脸,想这些日子真是太过荒唐。 他取过一旁的白貉毛锦帽戴上,想了想,又取了唐云峥云纹滚边的毛领斗篷拢在身上,把脖子箍严实了。 他撩开门帘,走到帐外去,雪已停了,月色清亮,草原上积了一层厚雪,白茫茫一片,月照下散发出细碎光芒,瑰丽动人。 叶璟明欣赏了一会儿,听见一阵宛转的啾声,红隼扑腾一下扎进他怀里来,他赶忙伸手将它拢在掌心里,红隼跳了两跳,仰起脖子去蹭他,直往他斗篷里拱,姿态很是亲昵。 叶璟明眼眶一热,捧在唇边亲了亲它。 红隼拍着翅膀,叫了两声,叫声脆亮高昂。它很是高兴。 叶璟明听见头顶一阵飒飒的风声,这才看见前方矮松上蹲着一只花羽的雀鹰,黢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盯着他俩,不知歪头思量些什么。 红隼从叶璟明暖和的斗篷里探出个头,也冲着这鹰叫唤。 叶璟明指腹轻轻按了按它脑袋:“你们认识吗?” 他伸手放飞了它,红隼扑棱翅膀,飞到树上去,与雀鹰依偎在一块。 叶璟明忍不住发笑:“怎么,你们也是一对吗?” 他在帐篷外赏了一会儿雪,站了许久也不冷,唐云峥没有回来,他今夜不当值,估摸着是去打猎了。 叶璟明突然来了兴致,也许他也能在草原的雪地里抓上一两只兔子,运气好的话,兴许能学习猎上一头鹿。 第183章 他转头去屋里拿了把弩机,唐云峥没有带走。 他头一回见识这玩意儿,普鲁人作战或者狩猎时的厉害武器,他拿钩牙挂住一支长长弩箭,弩机前段刻有尺度,他在高处架好弩机,眯眼瞄准。 他这一箭原本是射向空茫的雪地,试试射程和准头,不知怎么前方边界线上突然冒出个黢黑人头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叶璟明一惊,再想撒手已来不及了。 那道身影一怔,片刻,远远传来高亢的叫骂声。 叶璟明慌忙跑过去,虽他听不懂,但想来也是骂得极难听的。 这一箭恰好扎在萨杰的脚底,直直穿透一层厚重冰雪,地面一下炸开十数雪块,溅了萨杰满头满脸。 “……”他愣了一下,用力憋了两口气,卯足了劲,“加央,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丹巴不理就算了,宝殿也不去,大老远的还想射死老子!” 他冷不丁落了一头雪,拍打了老半天,张口还要骂,转眼见一个中原男子慌里慌张跑到了身前来,抬眼忧切问他是否有事。 眼前这双眼眸实在太过美丽了,一片清澈澄明,像草原天边那轮圆白的月亮。 萨杰眨了眨眼,骂人的话刚到舌尖又滚回去了。 叶璟明比着手势,生怕他听不懂:“我并非是故意的,是不是伤着你哪里了?” 萨杰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出口是流利的中原话:“不妨事,公子箭术高超,在下只是有些……受惊了。” “你会说中原话?”叶璟明见他一身普鲁打扮,面庞也深邃英俊,姿态又如此温文,心里更为愧疚,“我第一次摆弄这东西,没把控好力道,实在不好意思。” 萨杰抬手捂了捂头:“啊,公子好箭术,就是我被公子那一箭吓得两腿发抖,有些走不动路了。” 他晃了两晃,叶璟明忙上前搀扶住他,萨杰趁机摸了一把底下那双修长白腻的手。 叶璟明说:“你准备往哪里去?也许晚些我朋友回来,能送一送你,如果不嫌弃的话,还请进屋里坐一坐。” 萨杰偷瞄一眼他清俊的侧脸,猜出个七八。 他指了指:“我找前边屋子的主人,加央,他在那里面吗?” 叶璟明脚步一停,看了看他:“你是?” 萨杰笑眯眯报了家门。 叶璟明惊喜道:“我正想去找你来着,你是唐云峥的救命恩人!我两次问他他都不说,你如今寻上门来,我还不知怎么谢你为好。” 叶璟明紧握住他的手:“我还差点伤了你,险些酿成大祸,务必请随我进来一坐。” “随手而已,不必与我太过客气。” 萨杰阖首微笑,眼中一团和气,脸上写着“杏林春暖,仁心仁术”,他顺着力道紧了紧叶璟明的手,又摸了两把。 叶璟明将他迎进帐篷里,萨杰打量一圈,慢慢坐在暖和蓬松的羊毛地毯上。 叶璟明端来了肉干,酥酪和羊奶酒给他吃,抬头一脸恳切道:“我早便想去拜访你了,因你如此高超的医术,才叫云峥逃过一劫,我实在感激不尽,萨杰仙医如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开口吩咐就是,在下一定照做。” 他神情真挚,眸里光芒璨然,像月下碧泊一阵一阵闪耀的湖光,萨杰心里被勾得发痒,面上摆手道:“哎,叶公子不必太与我见外,我与加央是故交。” 他看一眼叶璟明蓬松毛领下箍得严严实实的长颈,话一转道:“叶公子如此挂念加央,又与他同住一处,在我看来,加央并非是会与人轻易交心的人,冒昧问一句,不知加央与叶公子的关系是?” 他明明知道,非要戳破,叶璟明有些不好意思,低下眉去,长睫扑闪一下。 叶璟明含蓄说:“他身体有伤,我会在普鲁一直照顾他。” 萨杰嘴角噙笑:“叶公子真是个重情义的人,加央能遇到你,真是一段难能可贵的缘分。” 叶璟明脸一红,手往外推了推:“仙医请喝酒。” 叶璟明心说,这个萨杰人好,心善,医术绝顶,唐云峥得此好友,真是幸事一桩啊。 萨杰暗暗咬碎了牙,心里骂了句脏话,心想加央可真是个畜牲啊,竟然已经把这个中原美人从里到外全吃透了,到底哪来的这滔天的福份。 两人低头,各怀心思,萨杰面上不表,埋头啜了两口羊奶酒,状似随意问他:“如今两国交战,普鲁物资短缺,叶公子初来乍到,对这里的饮食应当很不习惯吧?” 叶璟明熟练地拔开酒馕的木塞,往碗里汩汩地倒,笑笑道:“还行,入乡随俗了,就是普鲁的酒品着有些辛辣。” 萨杰顺势从随手携带的木箱里拿出一小瓶:“那我得给叶公子推荐些不辣的了。” 叶璟明:“那怎么行,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仙医,就先收了仙医的酒么?” 萨杰:“嗳,叶公子这话说得见外了,这支酒虽得来不易,但好酒当与有缘之人共赏,才品得出滋味来,还望公子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叶璟明想想,收下了,只是没有立即去尝。 萨杰耐下性子:“怎么,叶公子与我有话说?” 叶璟明考虑再三,开口道:“萨杰仙医,我知道云峥留在普鲁,是与你有大事要做,还望仙医直言不讳,指明道路,在下也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第184章 萨杰眼皮一跳,加央这都与他说了? 见他不语,叶璟明又道:“我必不会拖你们后腿。” 萨杰讪笑,趁机将那白瓷细颈的瓶子往他面前送了送:“叶公子言重,先喝酒,喝酒。” 叶璟明不好强求,便倒出一小杯来,抿了一口。 他笑道:“果然温和不燥,还有股子清甜的味道,像是中原的杨梅果酒。” 萨杰:“是吧,我怎么会诓叶公子呢。” 他等了一会,看见叶璟明颊上微醺,眼中渐渐泛起一片水色。 萨杰心底一阵欢呼雀跃,不料叶璟明突然一把抓起他的手来。 萨杰吓了一跳:“这,这么快啊?” “什么快?”叶璟明一头雾水,但眼前有些晕乎乎的。 他说:“仙医,我知道我或许叫你为难了,但请你相信我,我一定帮得上你们的忙。” 他目光垂落,急于搜罗些什么要证明自己,他看见萨杰箱子前一截不起眼的枣木。 他便随手抓过来,内力一催,那截枣木一瞬在他掌心里碾成了无数齑粉。 一股接一股的燥热涌向叶璟明周身,他神志有些不大清明,但情绪十分高昂:“仙医,你看,我能帮上你们的!” 末了他不忘道歉:“抱歉,一时心急,这截木头一会儿定当赔给仙医你。” 萨杰呆若木鸡,他走遍中原山川湖海十数年才寻来的一块上古神树的树根,在他眼前化成了一缕烟灰。 萨杰一口心血险些没呕出来。 眼前醉眼朦胧的美人看着他又青又白的脸色,犹是不解,软声问他这是怎么了。 萨杰有苦难言,更大的麻烦很快找上了门,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阴森森地拍在他肩上。 萨杰肩头一瑟,感觉肩胛骨都要被捏碎了。 加央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的:“你在对我媳妇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周末加班,实在太忙,抱歉! 第121章 赵姬 这话叫叶璟明一窘,他盖着唇清咳一声,作势举手扬杯:“你回来了,我方才与萨杰在外头相遇,他还送了我一支好酒,你也快来尝尝。” 罪名坐实,肩都快被捏碎了,萨杰疼得龇牙咧嘴,怒不敢言。 唐云峥接过叶璟明手里的杯,放在鼻下嗅了嗅:“杏春酒?” 他看死人一样瞥了萨杰一眼:“看来你真是很上心啊。” 他低头再看眼杯子,随手泼了,走上前贴了贴叶璟明额头:“热吗?” 萨杰的注视下,叶璟明不惯与他这般亲近,只是眼前确有几分恍惚:“有一些,许是屋里太热了。” 唐云峥叹气:“是酒的缘故,下次别什么人给的东西都要了。” 叶璟明困惑眨了眨眼,唐云峥指了指一侧正襟危坐的萨杰:“尤其是这种色鬼的。” 萨杰小声抗议:“是大夫……不是色鬼……” 唐云峥瞥他一眼,眼神跟刀子似的。 叶璟明愣了下,手撑着案几,身子晃晃悠悠。 他喃喃:“这酒入口虽不烈,但后劲好生厉害……杏春酒,是什么……?” 唐云峥便埋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叶璟明一惊,再看萨杰,眼含愠色。 萨杰一张脸苦哈哈的。 叶璟明咬了咬下唇:“我有些不舒服,便先去歇息了。” 唐云峥会意,踢了萨杰一脚:“还不滚?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他想了想:“离得远点,不许偷听。” 萨杰叫苦:“可是外头风雪很大哎……” 叶璟明看唐云峥一眼:“你也滚。” 唐云峥忙摊手解释:“啊,璟明,这不干我事。” 叶璟明转过身,背影气鼓鼓的:“你和他没差别,是我大意了,能玩在一块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脱靴上了榻,侧身蜷进毛毯里,拱起一小块来,声音沙哑又撩人:“都出去,吵死了。” 可惜唐云峥被连坐了,被踢出帐篷与萨杰一块吃雪。 唐云峥蹲在外边一边可怜巴巴听着动静,一边恨不得把萨杰埋雪里了。 萨杰欲盖弥彰:“我还没来得及干嘛呢。” 唐云峥牙都磨碎了:“你还想干嘛?” 萨杰被他按在地里呛了两口雪,两手扑腾几下,费劲嚷道:“你媳妇还把我好不容易找来的上古神树种子给捏没了!” 他求饶,弱声道:“就,两两相抵……” 唐云峥:“抵个屁,你活该。” 他手劲倒是松了,萨杰揉着脖子缩成个鹌鹑,少顷,犹不甘心道:“要不然,你赔我吧……” 唐云峥眼里浮动着杀气。 萨杰一脸苦相:“至少给个面子见一见丹巴吧。” “你以为他能是个什么好人,”唐云峥嘲弄,“他是看中我手里三千死卫,要我给他找出圣诏捧他上位呢,你喝春酒喝傻了脑子,给人卖了还着急拍人马屁呢。” 萨杰耸耸肩:“哎呀,我哪能不知道,你就是眼睛放得天高,有些纡尊降贵的事情还得有人去做。” 他顿了顿,嘴唇微动:“我一直觉得当初圣诏里写的人应该是你。” 唐云峥别过头,目光顺着布帘往里看,门上悬挂的风铃随草原的风当啷当啷地响。 “是又怎么样,我又不是多吉,我才不守着这四分五裂暗潮涌动的地方,”他轻哼,“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第185章 萨杰定定看他,片刻嘴里嘟囔道:“怪不得天巫说你这个人迟早栽在美色上……” 唐云峥挑挑眉:“放屁,他当初是说老子是个情种。” 萨杰悄悄翻个白眼:“有什么区别吗,你怎么好意思一脸骄傲的样子……” “区别可大了,”他想了想,龇了龇牙,“不许在我媳妇跟前胡说八道,不然改天就给你拉去喂秃鹫。” 萨杰心里犯嘀咕:“我们的事你怎么什么都往外倒啊,那叶公子方才说要参与进来,事关复国,危机重重,瞧他那身段如此纤细羸弱,如果贸然同意怕是要连累了他。” 唐云峥沉吟:“他若这样想,随他的意思就是。” 萨杰“哈”了一声:“你清醒一点,这是内斗,是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也不能什么都顺着他,万一弄出个好歹,到头来还不是你心疼。” “他于我们只有助益,绝不会是阻碍,”唐云峥弯眼笑,一脸骄傲,“他可是叶璟明,他比我厉害。” 萨杰斜他一眼:“哪里比你厉害?床上比你厉害?” 唐云峥忍无可忍,撩起袖来将他按雪地里揉搓,因了嘴贱,萨杰再次糊了一脸的雪。 叶璟明焦躁地翻来覆去,迷糊中见唐云峥走进来,清甜的水顺着碗沿灌入他燥热的喉舌,心头难纾的欲念云散烟消,他很快沉睡过去,一夜好梦。 他一睁眼,便见唐云峥拧着萨杰的后衣领,将人扔他跟前赔礼道歉来了。 萨杰一脸可怜,扑上前便要抓他的手:“还请叶公子务必加入我们,我等所谋,没有公子不能成事。” 叶璟明警惕地一下抽开,叫他扑空,狐疑道:“你变脸如此快,是不是有诈?” 萨杰讪笑道:“叶公子这话说的,怎就疑心我呢……” 叶璟明转脸看唐云峥,唐云峥拿汤匙搅着手里肉粥,笑笑:“姑且信他一回,我们一会儿去见赵姬。” 叶璟明终于看见了普鲁前任国主的妻子,赵姬,她静静躺在一处僻静的不见天日的地洞里,容貌完好,气息浅淡,像是睡着了。 她并不似叶璟明想象中那般绝色,她眉眼秀致,下颚小巧,轻薄衣料下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身段有着南地女子的温婉娇柔。 她五官不似普鲁女子浓丽,叫人一眼难忘,长长挂怀。 这样一个清秀平凡的女子,收获了普鲁国君唯一且真挚的爱。 叶璟明突然好奇起他们的故事。 萨杰还在随口调戏赵姬当初从中原带来的女侍,小窈。如今一直是小窈照看着赵姬半死不活的身子。 小窈拦着萨杰不让他看:“你那双贼眼,黏在王妃身上就下不来了,太讨厌了,有损王妃尊仪,不许看不许看。” 萨杰作势伸长脖子:“我带人过来咧,又不是有意的。” 他轻佻扫小窈一眼:“那,看你也行。” 小窈两手赶忙捂着胸口:“流氓!” 萨杰努了努嘴:“那,怎么他看可以,我看就不行?小窈,我待你这般好,你还歧视我。” 小窈偷瞄一眼叶璟明,好不容易见个面善的中原人,又是个年轻俊美儿郎,她下意识道:“那他是中原人嘛。” 叶璟明还凑在唐云峥耳旁说些什么,闻言走过去:“非是有意叨扰,堂堂普鲁王妃如今躺在这种地方,委实受辱了,在下叶璟明,想问姑娘一些事情,还望姑娘能信任我。” 小窈隔着他瞧一眼唐云峥:“我信得过加央,你问就是。” 叶璟明思忖片刻:“姑娘是王妃贴身女侍,平日在旁照顾时,可有听见王妃与国主商讨圣诏相干之事?” “这些我先前都与加央说了,”小窈抿了抿唇,“我们王妃虽瞧着纤弱,却是天底下最善良、心思最细的人,我是她来普鲁时在边境捡的丫头,哪怕是她后来嫁与多吉国主,贵为王妃,私下里都与我以姐妹相称。” 她齿关深深陷进唇里:“她嫁给多吉后,心性便不似之前那般天真烂漫,每日都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她每每与多吉谈到国事相干的事情,总要支开我,我原以为她是防备我,后来才明白,她只是将所有危险的事情一力承担了下来,对我是,对国主也是。” “我是她的女侍,却不曾为她做过什么,却一直被她默默保护得很好,”她一脸泫然,喉中哽咽,“她如今成了这般样子,我甚至仍在云雾里,完全不知事态真相,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拿不出来,我真是后悔,如果我当初多留心王妃一些,也不至如此……” 叶璟明神情微动:“你别难过,她有心支开你,而你顺从她的话,并没刻意打听过一切国事,或许如此,你才能如她所愿活下来,把她口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消息传递给我们。” 唐云峥接道:“那些知道太多的人,早在一开始便死在堆古的刀口下了。” 小窈一怔,眼中缓缓溢出泪,叶璟明心底一酸:“你是她苦心庇护也是她有意留下的最后希望,所以不要为之前的事难过伤怀,振作一些,我们得让王妃摆脱这种境况。” 他转眼看一看安恬沉睡的赵姬:“至少,让她回到她与多吉相识相恋的地方。” 小窈鼻头红红的,她举手抹了把泪,用力点头:“听你的,我听你的。” 她话一转,困惑道:“可是她最后,也只是对着茫茫雪原说,我以后会在圣墓等你。” 第186章 “仿佛是对国主说的,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可是那会儿,国主已经天葬了呀。” “这句话就够了,”唐云峥浓眉一皱,“她是对我说的。” “赵姬何等聪慧,我不在普鲁境内,三王生变,多吉死因有疑,她知道我会去查,她把线索留在了圣墓里。” “但她还没等到我回来,就服药赴死了,堆古重兵围守宝殿,萨杰来迟,回天乏术,也只能像如今吊着她一口气罢。” 叶璟明疑问:“堆古如果当真是以假的圣诏弑君夺权,他应当会摧毁所有人证物证,他谋杀了多吉后,便会嫁祸赵姬,假使嫁祸不成,他也不会将赵姬厚葬于圣墓的。” 萨杰难得没有插科打诨,他沉默许久,解释道:“王妃太聪明了。” “她在堆古解决完国主后,是当着四位督主的面,含泪殉情而死的,多吉国主生前也明令过,他死后,王妃必须以中原的规格仪式葬入圣墓。” “堆古再想拿王妃做棋子时,王妃已入圣墓,他再想嫁祸已经迟了,他继位本就名分不正,王妃死后,他也暗地里煽动市井流言,说多吉国主是为中原的妖女所害,只是王妃以身殉情,事迹实在太过惨烈,也太过动人,子民口耳相传,并不很信他这番谣言。” “王妃死后,我传讯加央,动用死卫的力量偷入圣墓窃出了王妃的身体,只是距她服药赴死已过去一些时日,我再想救她,始终回天乏术,”他垂下眼皮,眼中闪动一丝悲伤,“是我医术不精,不能挽回她性命。” 叶璟明:“她只是沉睡,就总有苏醒过来的希望在。” “你并不愧仙医之名。” 萨杰低眉不语。 唐云峥道:“堆古应是有所察觉,我在这附近已剿除过几批探子,他们大抵知道些什么,打听到这里来了。” 他一顿,又很恨磨了磨牙:“许是那丹巴老贼放出的消息也不一定,是在逼我一把呢。” 叶璟明若有所思:“我们得尽快在圣墓找出真正的圣诏。” 唐云峥眉头一锁:“我借着亲卫军首领的身份进去过几次,都没有收获。” 叶璟明欲言又止:“我,有个猜想……” 众人目光转向他,他细想一下,喃喃:“我跳进过石棺里头,我摸着石板上头凹凸不平,但一截粗糙,一截光滑,现在想来,同一块石板,做工却有所不同,赵姬会否在上留下过字迹?也许这世上还第二个知情的人,那就是给赵姬做棺椁的匠人。” 眼前一团迷雾逐渐拨开,叶璟明抬眼,一瞬目光灼灼,顾盼神飞:“我们再去一次,去找到这个传奇女子给我们留下的答案。” 第122章 上妆 前方雪深,马驹停步不前,叶璟明吆喝一声,一勒绳缰。 “我们走了很久了,这一带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叶璟明看一眼唐云峥,“仁增真会住在这里吗?” 唐云峥挑目远望,此处白雪茫茫,人烟罕至:“再找找看吧。” 远方天边传来一阵一阵狼嗥,叶璟明两腿夹了夹马肚,顶着漫天大雪缓慢前行。 唐云峥扔给他一支酒囊,叶璟明摇头:“我不喝。” 唐云峥便自己拧开,仰头灌饮,烈酒沿他朱红饱满的唇瓣滚到下颚去,埋入修长的颈间。 唐云峥喉结一咽,抹干了嘴,呼出一口热辣的气息。 他侧了侧耳朵,转头笑道:“我们快到了。” “我听见了风铃的声音。” 他二人冒雪前行不久,果然隐约看见一角蓬顶,叶璟明拴好了马,与唐云峥相互搀扶着走近了前去。 门前悬挂的铜铃随风摇曳,唐云峥伸指拨弄它一下,这古老脆弱的铜铛早脱了漆,这一下哑然失声,再也摆晃不动,叶璟明掀开布帘,见屋子中央烧着微弱的篝火。 叶璟明环顾一周:“没有人在?” 他转念一想:“不对,屋里还烧着火,方才外头也没看见有仓促离去的脚印,人应该在这附近的。” 唐云峥:“就在这个屋子里,我感觉到了人的气息,尽管微弱,但人一定还活着。” 角落里有什么蜷缩的东西动了动,光线昏暗,叶璟明看得不清,不免有些警惕,唐云峥大步走上前,将他拎了出来。 那是个年迈的普鲁男人,身上只拢着一件秋季的薄袄,袄面已磨得发白,上边挂了两道口子,里头棉花早跑了出来。 他又脏又臭,冷得瑟瑟发抖,在叶璟明跟前蜷成一团,像只被人逮到的胆怯的老鼠。 唐云峥提起了他:“你是仁增吗?” 男人一听,更为剧烈地打抖,但脸上却吃吃笑起来,他牙齿几乎全脱了,两只眼珠发黄发浑,他听见仁增的名字便斜眼瞅着唐云峥,嘴里含糊咿呀着什么。 叶璟明:“他说的什么?” 唐云峥皱眉:“我也听不懂。” 他抬高了声音:“我们找仁增,你认识他吗?这里是不是他的家?” 男人显然认得仁增,他反应极大,但就是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唐云峥再问:“你是仁增什么人?” 男人浑浊的眼珠亮了一亮,他高兴地舞着手臂,用普鲁话说。 “儿子,儿子……!” 唐云峥:“你儿子呢,到哪里去了?” 男人好似受了惊,捂住耳朵,片刻拿手用力推他,唐云峥松了手,男人便一下扑倒在地上。 第187章 他哆哆嗦嗦道:“死了,死了,遭你们害死了……” 唐云峥多少猜到一些,以防有失,他拔出匕首抵在男人脖子上,低声逼问他:“你实话实说,你儿子仁增,现在到底在哪里?” 男人方才胆小得像只老鼠,现在刀都架颈上了,竟然也不怕:“你,送我过去……见他……你是好人……” 他已然疯了。 唐云峥顿了一下,逼视他半盲的眼珠,刀身又往皮肉里逼近一寸:“仁增不是为赵姬做棺材去了吗,为何没有回来?” 男人呆滞了片刻,随后拍起手,又哭又笑:“赵姬,坏女人……她死掉了,仁增也要死……” “没人活,没活人,剩我……一个人……” “仁增不来,也不带我走,是坏孩子……” 唐云峥放下了刀,直起身板。叶璟明在他身后问:“这个老人看上去像疯了,你问出些什么了吗?” 唐云峥转脸对他道:“他应该是仁增的父亲,仁增已经死了。” “有人向他打探过仁增,也可能威胁过他,但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叶璟明轻轻“啊”了一声,见此情此景,心头难免一阵酸涩。 叶璟明:“我们是否有能力带走并安顿好他?这方圆十里几乎没有人烟,何况如今战事频繁,他缺乏食物,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唐云峥动了动嘴唇:“可以。” 他伸手去拉男人,沉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我们带你走。” 不料男人力量微弱,一下竟剧烈反抗起来:“不要,不要,你离开我,离开……!” “我要等仁增……” “仁增!儿子,儿子啊……” 唐云峥轻力拉拽了几番,都被他挣扎推开,他手脚并用,爬回角落去,把一件幼童穿的破旧小袄紧紧搂在怀里,警惕看着两人。 唐云峥有些无奈:“他不愿意。” 叶璟明虽听不懂,却也不能过分强求:“好吧。” 他解下身上的毛领披风,和一些吃食,银票,药,酒,全堆到了男人面前去。 男人蜷着身躯躲在阴暗角落里,也不知懂是不懂。 他做完,对唐云峥道:“我们走吧。” 唐云峥看着他的举动不置可否,只是说:“你一会儿回去得挨冻了。” 叶璟明哼笑:“我与你共乘,我坐你怀里便不冷了,不知道唐兄可愿意吗?” 唐云峥上前搀住他的手,也不废话:“上马。” 回去路上唐云峥话并不多,这实在罕见,叶璟明微微抬起头:“我们一早猜到增仁怕是凶多吉少,此行我并没抱有太大希望,你也不要太失望了。” 唐云峥沉默一会儿:“不,我不是在想这个。” 唐云峥道:“我在想,也许你是对的。” 叶璟明:“嗯?” 唐云峥:“以杀止杀,结局并不一定痛快,杀戮永远救不了世人。” 叶璟明挑眉,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他抬起手肘轻轻撞了撞他:“真是少见,唐兄如今还有些悲天悯人的心态了。” “谈不上。”唐云峥轻笑,“随口一说罢了。” 他回头望一眼仁增的家,来时的风铃声已听不见了,大雪下灰白的一角永久消失在视野里。 他眸光微动,两臂紧了紧,将叶璟明密实地收进怀里。 仁增已死,照计划便只能去圣墓打探,唐云峥披着一层亲卫军首领的身份,对他而言倒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来到赵姬的石棺前,叶璟明用力推开厚重的棺椁,跳进里边去,他手里点着火折子,摸索片刻,迫不及待朝上一照。 唐云峥在外许久不见动静:“发现了什么吗?” 叶璟明声音有些失望:“有划痕,深浅不一的,许多划痕,但绝对不是中原的文字。” 唐云峥道:“我来看看。” 石棺里的人一下换了,唐云峥指尖摸上去,粗糙的指腹仔细抚过石板上每一道划痕。 叶璟明有些焦躁地等了好一阵,唐云峥道:“也不是普鲁的字。” 叶璟明大失所望,前头猜测种种,尽数扑空:“也许,只是我想当然罢了,凭空猜测,反还白费功夫了。” “不,”唐云峥再一次摸过那些痕迹,“这些划痕有迹可循,是有人刻意为之,这棺椁通体光滑,唯独背面上角这一处刻有这样多的缭乱笔迹,这是不寻常的。” 叶璟明背着手前后踱了几步,想了想,跑到了耳室去。 耳室堆着赵姬陪葬的物品,除常见的珠宝瓷具外,多为女子上妆的工具和贴饰,胭脂尤其多,叶璟明连着打开好几个落灰锦盒,都是变色了的脂膏。 唐云峥跟在他身后,叶璟明喃喃:“我总觉得这里有些蹊跷,明明这些陪葬品堆在一块都很普通,可就是让我感到有哪里不对。” 唐云峥:“我来过很多次,这里每一件物品我都仔细察验过,与圣诏一事毫不搭边。” 叶璟明:“胭脂盒子多了许多。” 唐云峥一愣:“那又如何?” 叶璟明遂问:“那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少了呢?” 叶璟明眼神一变,他在困顿中摸到了一丝细弱的线:“这里堆放的大多是赵姬上妆的工具,胭脂多了,那还少了什么?” 唐云峥清点一番,接过他的话:“少了眉墨。” 第188章 叶璟明:“什么?” 唐云峥:“你不是问赵姬若是上妆的话,少了些什么吗,这妆台上摆有口脂,胭脂,妆粉,花钿,唯独少了眉墨。” 叶璟明正想开口夸他厉害,随后一想:“你为何对中原女子上妆如此了解?” 唐云峥抓了抓头发:“我想来中原抓你那会儿,多吉教我,追媳妇什么都是要学的,赵姬也顺便教了我这个。” 叶璟明:“你当时和她说你要追求的是个姑娘吗?” 唐云峥:“不是啊,我眼神可好了,你是男是女我还分不清嘛。” 叶璟明吃惊:“那赵姬为何教你上妆?唐云峥,你现在扯谎都不打草稿了。” 唐云峥“啧”的一声:“小狗才扯谎,赵姬当时说也许日后用得上呢。” 他想了想:“她只是与我玩笑罢了,她还想给我上妆呢,笑话,我堂堂普鲁男儿能依她?” 叶璟明突然跑着一堆胭脂盒子,飞跑到棺椁边上去。 唐云峥:“哎,哎……?” 叶璟明重又跳了进去,他打开了一枚锦盒,里头脂膏已经凝固,他拿指腹沾了一些,小心抹在石板上。 他指尖微微发抖,为眼前一片阴森错乱的划痕铺上厚重艳丽的底色,一副潦草缭乱的画像徐徐展开在眼前。 叶璟明扔了盒子,一下瘫在石棺里,额上布着细密的汗。 唐云峥举起的火把照进他眼里,他黑亮的眼底生起一簇火苗来。 叶璟明哑声道:“我也许,已经窥到了她的心意……” 石板上草草勾画着多吉为赵姬画眉的场景。 叶璟明:“赵姬的宫殿如今还有保留吗?” 唐云峥:“我去打探过,已经被堆古摧毁得不剩什么了。” 叶璟明问:“往日里,多吉常在何处为赵姬画眉,又在何处互诉衷肠?” “多吉是国主,确实不便在人前展示对赵姬太过偏重的宠爱,”唐云峥一想,“在碧泊旁丹松寺的厢房里。” “我也打探过那里,并无所获。” 叶璟明想了想:“我们再去一次。” 丹松寺里,外头狂风吹开陈旧的梨木门板,骤起风尘,迷人眼目。 屋里点了盏昏暗小灯,唐云峥坐在赵姬往日常坐的软凳上,偏开头去。 他碧绿的眼珠闪动片刻,神情一分为难,两分挣扎,随后叹口气,低下眉眼,顺从地等待叶璟明描画他英挺俊朗的轮廓。 叶璟明看着他又是纠结又是妥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他轻轻抬起唐云峥的下颚来。 叶璟明的声音半是揶揄,半是温柔:“唐兄,我要给你上妆啦。” 作者有话说: 收藏又涨又掉 是不是剧情没处理好? 是没有人看就会萎掉的作者了 第123章 圣诏 唐云峥轮廓如刀削斧刻,因了五官太过浓丽,不笑时便显得锐气逼人,叶璟明一手挽袖,一手持眉笔,俯身在他浓眉上轻轻描画,见手底下一双浓密的长睫不安颤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唐云峥睁开眼,眼里夹着些羞恼:“你怎么,戏弄我……” 叶璟明赶紧扯谎:“哪里哪里。” 唐云峥别开眼神:“就是戏弄我,画眉就罢了,你还往我脸上抹了许多脂粉。” 叶璟明憋笑憋得辛苦,端起他下巴一瞧,丹唇外朗,明眸善睐,一张含羞的脸蛋明艳不可方物。 叶璟明极为满意,登徒浪子般伸手在他颊上摸了一把:“好看,唐兄这副面孔,甚是合我心意。” 唐云峥撇嘴:“好玩吗?” 叶璟明嘻嘻笑道:“好玩。” 唐云峥放弃挣扎,叹息道:“我如你心意上完了妆,你可有什么发现吗?” 叶璟明道:“没有。” 他黑亮的眼珠一转,又问道:“我再画一次?” 唐云峥往他腰上用力捏了一把:“有完没完了?” 叶璟明抱臂看了他一会儿,原地踱了两步,正色起来。 他道:“不该是如此,赵姬的画指引我们到这里来,总有她的用意。” “你还记得当初多吉在这处为赵姬画眉时的场景吗,我们也许错过了一些什么。” 唐云峥抬手揉了揉眉心:“我并不太想记起来。” 那时他站在廊下,怀中抱着他冰凉的孤零零的镰刀,冷冷看这屋里二人,那厢两情缱绻,脉脉不语,恨不能时时黏到一块去,眼里除了彼此多一粒沙也是容不下的,何况一个突然插话进来的大活人。 多吉心心念念都是赵姬,十句话才回一句,把禀告公事的加央气得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去。 唐云峥收起回忆:“没什么特别的,多吉为赵姬画眉后,便会歪在一块说些肉麻的话,赵姬会扶一扶发髻,然后对镜梳妆。” 他说罢,两人都愣了一下,目光移向眼前铜黄昏暗的镜面。 叶璟明拂去积尘,上头映着他和唐云峥模模糊糊的两张脸。 叶璟明指尖触摸铜镜边缘冰凉精致的花纹,上头镌刻着一对嬉闹的黄鹂。 “我若是赵姬,倘若是心上之人为我画眉,”他嘴唇动了动,“我定会对镜仔细欣赏片刻,再与他互说心事。” 他温热的手掌覆上去,细细擦拭一番,彻底露出底下一张澄黄光洁的镜面来,唐云峥举灯一照,镜面上隐约印着一行小字。 第189章 字如米粒般大小,叶璟明呼吸一窒,欺身上前,鼻尖与铜镜只一尺之遥,方才看得清楚。 “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教人怎不伤情。觉几度、魂飞梦惊。” 叶璟明低声念道。 他转头对唐云峥道:“上边刻的是中原的诗句,述说的是孤立无依的离别之苦。” 两人对视片刻,一道掌风挥过,唐云峥出手打碎了它。 镜面落在地上,发出玉碎的声音,藏在镜面后的一封信笺和一卷明黄圣诏,彻底显露出来。 叶璟明垂下手,指尖微微颤动,一时不可置信。 唐云峥弯腰去拾,叶璟明突然按住了他手腕。 唐云峥困惑地眨眼,叶璟明定定看着他:“萨杰来时曾与我说,如果多吉留下真正的圣诏,那他一定是属意你的。” “如果是你……”他低下声,将一些话吞进肚子里。 如果是你,你是否会取代堆古,成为下一任普鲁的王。 你如果成为普鲁的国主,也会像堆古一样,将血腥的刀尖迎向中原的子民吗。 这些话在他舌尖滚了滚,终是没有脱口。 唐云峥愣了一下,少顷,伸手捋了捋他肩头垂下的乌黑长发。 唐云峥把玩着他柔软的发丝:“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遂举手起誓,玩笑道:“不管圣诏里写得人是不是我,我保证不始乱终弃。” 叶璟明白了他一眼,捡起地上书信,交到他手里。 叶璟明:“打开看看吧。” 唐云峥握住圣诏的手紧了紧,突然叫他的名字:“叶璟明。” “普鲁下一任国主不会是我,”他认真看着他,“萨杰不了解多吉,多吉不会把我推上这个位置。” “因为他这个国主,始终当得不快活,也,不自由。” “他没有保护住自己的爱人,也最终送命在这个位置上。” “他不会忍心把这种终身的酷刑施加在我身上。” 叶璟明沉默,片刻,重又道:“打开看看吧。” 唐云峥展开明黄的诏书,叶璟明虽不识普鲁文字,却也忍不住一下惊呼出声。 圣诏除去落款处鲜红印章,上面不书一字。 圣诏是空的。 唐云峥皱眉,翻开另一封信,一行簪花小楷映入眼帘,正是赵姬的隽秀笔迹。 “加央,展信安,见字如晤。” 唐云峥一字一字扫视过去,信中所表,皆是当年泣血的真相。 堆古对外说多吉在围猎场上为野兽重伤,临时颁布圣诏,亲授王位于他,实为假拟圣诏,弑君夺位。 “围猎前多吉便有所预感,他将心事与我说明,而我不曾想,堆古动手如此之快,他那日一去,与我竟成永别。” “你征战在外,想必你也早有所知,草原另外三位督主,白狼王阿旺、黑豹王丹巴、血雉王堆古,始终对王位虎视眈眈,普鲁表面的和平下实则暗潮汹涌,围猎场上堆古操控驯养的黑熊,暗中埋伏并杀害了多吉。” “多吉还那样年轻,只是因我中原的身份,又一直没能诞下子嗣,他拒绝再纳王妃,三位督主对此事耿耿于怀,对于继位者的选择上,多吉早前公开与众人说过,他属意相对温和的丹巴一派,堆古心有愤懑,此次趁你不在普鲁境内,先下手为强,杀害了多吉。” 唐云峥气息哀沉,片刻碧绿眼中浮起滔天的杀意,叶璟明有所感,心下一惊,看他一眼。 赵姬信上说,她在宝殿内被限制行动,消息散布不出去,她拟好了圣诏,诏书上印有普鲁王权象征的徽印,徽印已被她亲手摧毁,这封圣诏独一无二,她委托定做棺椁的仁增在入圣墓前将妆台的镜面做了替换,并在石棺背面留下线索,留待知情人发觉。 “堆古手段毒辣,事发后,我深知身边的宫人难以在他手底下苟全性命,我初来普鲁时,曾救过仁增一命,他冒险冒充匠人前来见我,亦是抱有必死之心,我如釜底游鱼,宝殿被围,不得已出此下策,这份信最终若能落到你手里,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仁增死后,还望你能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叶璟明阅信至此,眼眶一酸,几日前他们分明曾与仁增的父亲匆匆别过,他侧头,想与唐云峥说些什么。 他看见唐云峥的眼睛红了。 叶璟明心头一阵悲恸,他走上前握住唐云峥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摇动的烛影投在单薄的黑白分明的信笺上。 “我几度提笔,迟迟不能写下你的名字,我和多吉既盼你挽救普鲁于水火,又深知耀眼王权的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枷锁和桎梏,多吉倘若在世,必不能同意以一封染血的圣诏将你拘于冰冷王座之上。” “不要为我哀泣,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追随多吉而去。” “生死搏杀,败局既定,赵姬必须死,才能在重重围杀中走出一步生机。” “加央,你拿到这封信时,表明在黑暗中的普鲁已迎来一丝即亮的曙光,我无法禁锢你,又无力主宰普鲁的命运,我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了你手里,还望你原谅我的冒险,以及心底的畏惧和懦弱。” “赵婉清,绝笔。” 作者有话说: “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教人怎不伤情。觉几度、魂飞梦惊。”(摘自《柳梢青·送卢梅坡》宋·刘过》 第190章 会逐一修订前文错别字和bug 第124章 为王 萨杰低眉,握着手中一截细瘦的手腕,神色凝重。 他探不到赵姬的脉搏了。 他捻起长针,扎在赵姬几处大穴上,赵姬僵直的指尖微微颤动,少顷,径直垂了下去。 萨杰一顿,伸手颤抖地撩开她的眼皮,瞳孔已全然涣散了,再探鼻息,一丝气息也无。 萨杰颓然跌倒在地,守在一旁的小窈见状,捂脸大哭起来,空荡的石室里只余肝肠寸断的悲嚎。 萨杰眼神空茫,陷入到遥远的回忆中去。 他初见赵姬,是在草原热闹的篝火晚宴,那会儿赵姬还不识多吉,赵姬还不叫赵姬,萨杰记得她的名字。 赵婉清,她的同伴是这样喊她的。 她像只莽撞闯进草原的小马驹,怯生生躲在人后,他隔着乌泱泱的人群一眼便瞧见她了,于是借了酒意,有意去逗她一逗,他拉着她说道我不止会医术,还会看相,我观姑娘面相就知姑娘与我有缘,很适合做我妻子。 他轻佻惯了,赵姬果不其然脸一红,羞恼咬了咬下唇,萨杰含笑瞧她瞪了自己一眼,小马受了惊吓,都是要转身跑的。 不料赵姬跑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她说仙医,我不会观人面相,却也懂些医术,容我卖弄一下,给仙医你把个脉吧。 萨杰笑吟吟递手过去,垂眼看她搞得什么名堂。 她指尖隔着衣料,装模作样探了一会,说道仙医你尺脉虚大,阴不制阳,平日里怕是力不从心吧。 她狡黠眨了眨眼,故意叫四周的人听见,仙医的身子虚成这样,怎不自己开副药调理调理?别不好意思,可别砸了自家的招牌啊。 萨杰愣了一下,见她得意地抿嘴一笑,露出一双甜滋滋地酒窝来,转身跑走了。 萨杰哭笑不得,转头打听这姑娘的名姓,周遭的人都挠头说不认得。 怎么不会认得呢,明明是这么特别的一个姑娘,萨杰左右还是打听到了,赵婉清。 他想,人如其名,瞧着这样清秀可欺,原来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 一年后,她身上挂满沉重闪耀的珠宝,柔软的手掌放在多吉的手里。 萨杰看见她盈盈一抬眸,原本含怯的马驹般灵动的眼眸,已有了为人妻子的如水温柔。 再后来,赵婉清成了赵姬。 赵姬,他跪在地上,与众人一起,也如此这般称呼她。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小窈哭声渐歇,萨杰收起回忆,勉强支起身,手掌覆上赵姬的眼眸,昔日一双慧黠清眸,不能睁眼再看世间。 唐云峥闯入所见,正是此景。 萨杰背对着他,低垂着头:“王妃,仙逝了。” 唐云峥看了一眼,嘴唇微张,喉结上下起伏。 他隐藏下情绪,对萨杰道:“我有事与你说。” 萨杰消沉不已:“我先处理完王妃的后事。” 唐云峥遂上前一步,拉住他胳膊,贴着他耳朵沉声道:“圣诏,我找到了。” 萨杰黑深的瞳孔蓦地一缩。 两人回到唐云峥的住处,叶璟明不在,方才进门,萨杰突然出手,一把将唐云峥抵在墙上。 萨杰唇齿都在发抖:“是不是你,是不是……” 唐云峥低下眼,纵容了他的失态和放肆,没有说话。 “是你,是你……”萨杰两手抖如筛糠,“继承王位的人选必须要是你。” 唐云峥反问:“若我不是呢。” 萨杰定定看他:“是圣诏上写的人不是你,还是你不愿意做这个国主。” 唐云峥看了他一会儿:“圣诏是空的,继位者由我决定。” 萨杰咧开嘴,松开了他,步伐摇摆地退后两步,神情似笑又非笑。 他一撩衣摆,对着唐云峥径直跪了下去,磕了个头:“萨杰参见国主。” 唐云峥低头:“你叫得未免太早了。” “是你不想?”萨杰抬头,片刻嘟囔道,“不,你一定要坐上这个位置。” 他着急道:“你在担心什么,普鲁四位辅主,黑豹王阿旺已经年迈,又无强大的后裔,是势力最单薄的一派,铁鹰王齐那德已经被你杀死,就只余下丹巴和堆古,堆古不在境内,正是你如今公开圣诏,对外称王的好时候,便是丹巴也不足为惧,他与堆古世代为仇敌,只会与我们联手,臣服在你脚下。” “你继位,是名正言顺,顺天应命。” 普鲁本就是由五支游牧部落组成,建国之初,白狼、黑豹、血雉、铁鹰四支部落的首领拥立多吉的祖先为王,初代的国主做出承诺,狩猎和战争获取的果实将与四位督主同享,督主也拥有辅弼和监督历任国主的权力。 看似平等的开局下,结果仍遭到了反噬。 国主的后代逐渐想要吞并四支部落的力量,部落纷争也从未停止过,加之部落内部逐渐支离破碎,从由后裔继承,到强者为王,每支部落分化出了不同的规矩,但若国主之位后继无人,从四支部落的督主里拔取国主人选,是普鲁建国以来的明令。因此近百年间,普鲁内斗不断,一直到多吉这一代时,才迎来了极为短暂的和平。 萨杰:“齐那德已经死了,你重回鹰铁督,重拾铁鹰督主这个名头,圣诏一旦公开,丹巴已被堆古逼迫到了极点,必定会依附我们,天时地利,你这时不称王,还等什么时候!” 第191章 唐云峥唇角绷直,始终不语。 “你不愿为多吉报仇了吗?!”萨杰心潮澎湃,脸涨得通红。 他一时失言:“还是说在北国安逸的两年里,已经令你忘记了草原的血腥杀戮,忘记了多吉与你的义重恩深?” “赵姬……赵姬也枉死了吗?!” 他眼神有了一丝怨毒:“还是因为叶公子……” 他话未落,便被唐云峥一把揪了起身,反堆至墙角。唐云峥按着他的脑袋,恶狠狠磕在墙面上。 “呃……”萨杰双脚悬空,脖子被人捏在手里,呼吸逐渐急促。 唐云峥磨动着牙齿,碧眼里生起戾色:“不要擅自揣测我,不要牵扯到我的人,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他松了手,萨杰缓缓滑到下来,剧烈咳嗽,再抬头时面上扭曲一下,竟是笑了。 “咳,咳咳……加央,如果这些你都还记得,那你只管放手去做,多吉死后,我就是你的死卫,我愿意为你扫清一切……” 唐云峥居高临下看着他,眼中意味不明:“堆古十日前带着十万的军队,攻破了北国的边关,你知道吗?” 萨杰倚靠着墙角,举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知道,北国朝廷来人讲和,他斩了来使,没过几日便起兵进犯,竟然顺利突破了边境城关。” “前线的线索封锁得很严密,但据我手底线人来报,他十日已连下两座城池,如摧枯拉朽之势,有意逼向北国京都。” 这事情叶璟明还不知道。唐云峥不禁眉头一锁,转脸看萨杰:“我觉得事情太怪异了,北国兵马为何突然一下变得如此羸弱不堪,堆古继位这两年,与北国战事持续胶着,因为去年冬季寒冻,普鲁物资逐渐供应不上,堆古明明已萌生退意,我本来预料下半年战事将会结束,况且北国那方主动来人求和,为何堆古会行事如此莽撞,战线推进又如此顺利。” 他思索片刻,声音愈沉:“北国有如大厦倾颓,就好像中心梁柱一瞬坍塌一样……” 萨杰:“你要我推敲的话,我只能归咎于北国内乱了。” 唐云峥失笑:“就和我们一样?” 萨杰顿了一下:“不论如何,堆古动作越快,对我们就越是不利。” 他话一转道:“趁堆古如今不在普鲁,我们需要尽快扫清他在境内的势力,他带走十万兵力,要制裁他留守的少部分军队不是难事,你加冕为王后,关闭城门,将他与十万军队困在北国国土内,双方无论如何开战,堆古后院起火,缺乏物资供给,腹背受敌,方方面面于他都是不利的。” 他又一想,言道:“必须打,尽快打,如果堆古一路直取京都,那不管你继位如何名正言顺,我们都没有回旋的余地,堆古已成气候,不会把普鲁一块小小地方放在眼里。” 他忍不住再次问:“你圣诏已经捏在手里了,你在等什么?” 唐云峥的回答令他震惊又万分恼怒:“我不想打架。” 萨杰气笑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云峥道:“堆古带走了十万兵力,整整十万人,普鲁才多少人?如果我擅自起兵,关锁城门,会有十万普鲁子民的性命交待在别国土地上,亡魂甚至不能归于故里。” 萨杰气愤至极,他勉强支起身,两手扶着墙面,一时不能站稳脚跟。 他失控地大吼大叫:“你不是加央,我不该救你,加央已经死了!” 唐云峥眼神沉下来,但没有动怒。 萨杰:“战争一定会带来牺牲,他们拥戴了错误的王,这是他们应当承担的代价。你在考虑敌人的性命时,你就已不是加央了,曾经的加央杀伐果断,恩威并施,他只会评估人的利益和价值,铁血的手腕才是整治涣散如一滩散沙的普鲁所需要的,普鲁得到有效管辖后才能施行仁政,堆古过度暴虐,丹巴又太软弱,唯有你,是真正适合这个王座的人。” “我成王的第一步是将十万子民性命葬送在别国,这样的我与堆古没有区别。”唐云峥看他这样歇斯底里,眼神却十分平静,“你不了解我,萨杰,你才是做出了改变的人,你是个医者,却在与我讨论战争和死亡。” “我只是在选择我甘愿侍奉的王,你必须成为普鲁的国主,才能杜绝更多的人命从我手中流失过去,” 萨杰绝望,“你为何如今变得这样懦弱,你不与堆古打,又要如何接手普鲁?多吉的仇不报了?你把王座拱手让人,在堆古的暴政下只会源源不断害死更多的人!” 唐云峥沉碧的眼睛深深看他:“听着,我一定会杀了他,但不一定非要称王,也不一定非要战争和流血不可。” “不要再擅自揣测我的心意。” 他想了想:“还有,把你的眼睛放对了位置,如果不想被我剜掉,就不要把主意打在我的人身上,一切的主意。” 萨杰咬了咬牙,张口欲言,叶璟明这时撩开门帘走进来,神色匆匆的样子。 他只听见一句,见气氛剑拔弩张:“吵架了?” 他问唐云峥:“你在说我什么?” 唐云峥别开眼,随口扯是说今日新宰了羊羔,不知他是喜欢哪样的吃法。 他避重就轻,叶璟明也没再追问。 他有些疲累,一下坐倒在柔软的毛毯上,给自己倒了碗水,仰头饮下。 第192章 随后他一抹嘴,声音有些急促:“我发现了一件事,赶回来想与你们相商。” 他看见萨杰脸色一僵,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叶璟明转脸看唐云峥,唐云峥留了几分情面,伸手扯住萨杰:“过来听。” 三人围坐在生起灿灿炭火的金盆前,叶璟明直入正题:“堆古是不是一直与中原剑盟有所联系?” 唐云峥与萨杰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不知他是否已收到中原边关被破的消息。 叶璟明的回答有些出人意外:“我今天在普鲁宝殿附近,遇见个行迹古怪的中原人,我看他剑上刻纹,是中原剑盟的人,就留了个心眼,一路跟了过去。” “他似乎很受堆古部下的待见,一路畅通无阻,有人在堆古宫殿门前接应他,一行人十分警惕戒备,我不便再追,便打道回府,找你们问个究竟。” “剑盟虽势力庞大,说到底不过一个江湖门派,再怎么手脚也不该伸展到普鲁来。” 唐云峥沉默片刻:“我不知道这个消息,但堆古如今不在普鲁境内。” 叶璟明诧异,挑了挑眉头,唐云峥突然伸手拉住他,犹豫一下,开口道。 “我也有件事要与你说。” “堆古不在普鲁,是因率兵攻打边关去了,现已直取中原两座城池,九河城,被攻破了。” 作者有话说: 虚假的萨杰:普鲁仙医 真实的萨杰:加央毒唯 第125章 买卖 格桑这些日子总郁郁不乐,那个叫叶璟的中原男人失去了踪迹,他好不容易抽出空去见他,客栈掌柜说男人已退房好些日子了。 格桑后来又去过几次,叶璟一点消息也没有留下。 他张眼望着营帐顶上宝蓝的榉木横梁,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他赌气想,叶璟一定是个骗子,他再也不去找他了。 他翻了个身,拱了拱软被,嘴里呵出一口雾白的水汽来。 格桑转念又想,明日还是去查一查他的身份吧,他早就觉得他可疑。 要把他揪出来,严惩不怠。他这么想着,心里石头落下来,自觉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渐渐便有了一丝睡意。 迷迷糊糊中他被人晃着肩膀,拉起了身来,他被迫张开了眼,有些恼火。 同伴急冲冲系着肩甲:“宫里进刺客了。” 格桑顿时睡意全消,哧溜一声溜下床去。 寅时,大雪飘扬,宫闱森森,宝殿白砖上响起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卫军泛着银光的盔甲与冷兵碰撞的声音在这个雪夜里显得分外冷酷。 嘉玛已整装待发,他居高临下地跨坐在一匹黑色大马上,碧绿深邃的眼瞳里一改往日的懒散轻慢。 他淡淡一扫众人,格桑接收到他递送来的眼风,蓦地腰板一直。 嘉玛分拨了人手:“宝殿二十一宫,二十一道宫门,挨个都要查一遍。” 分队的领头有些犹豫:“首领,国主的宫殿向来由自己的亲卫军守护,我们在外围巡查都遭到驱赶,今夜如此大动干戈,怕是会惹怒了他们。” 嘉玛垂下眼眸,两指捻动着手里血红的玛瑙扳指,没有立即答他。 堆古宫殿的方位骤起一道风声。 远处有人禁不住怒喝了一声:“谁?!” 黄金琉璃的屋顶簌簌摇晃,接连落下瓦片碎裂的声音。 “进入每一个宫殿彻查。”嘉玛的声音不容抗拒,“敌人来势汹汹,没有什么比国主的安危更重要。” 众人俯首领命。格桑离开前看一眼嘉玛的背影,有些怔然。 他觉得今夜嘉玛很是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方突破的宝殿前门的防御,深入宫闱里来,且还不止一人,各处宫殿都显现出刺客的踪迹,整个宝殿乱作一团。 格桑头顶落下一片碎瓦,乱他心绪,他回过身,神色一凛,拔腿便要去追。 他两手攀着梁柱,跃上屋顶,远远瞧见宫中西北方向一片炽红。 堆古的宫殿着火了。 堆古亲卫将丹巴的亲卫军拦在宫门外,为防止督主阿旺和丹巴趁机作乱,堆古随军出征的消息并没有向外透露,两方正僵持不下,背后突然烧起一把大火来,刺客如此猖獗,又如此神出鬼没,已深入国主所在的宝金殿中去。 两拨人马立时汇集在一块,着急忙慌救火,宝金殿不断传来哭嚎和怒吼,殿中人头攒动,乱作一团。 宫殿上方火光冲天,堆古寝室前的守卫早已听见动静,彼此相视一眼,正犹豫是否前去救援。 一人道:“书房那头烧起来了,火势不小,我们是否要去看看?” 另一人斥说:“没人通知我们,就勿要轻举妄动,你忘了吗,格来临走前怎么说的,守好这里。” 二人正迟疑,头戴兜帽的蒙面男人已悄悄埋伏在身后,修长的手指利索扭断了其中一人的脖子。 同伴身躯砰然落地,一旁另一个守卫还不及喊出声来,来人赫然亮出匕首,捅进他的心窝,迅速了结了他。 他朝后仰倒,跌跌撞撞磕在寝室的门板上,尸体和手中兵刃一齐落地,将背后沉重的彩画金莲样的松木大门一下撞开来。 男人染血的手指缓缓摘下兜帽,指节血红的扳指在雪夜下盈盈发亮,像地狱恶鬼勾魂夺命的猩红眼珠。 唐云峥在宝金殿书房内找过一轮,并无所获,书房外无人看守,反是堆古的寝宫里外围了两拨人,他趁外头大乱,解决了这些人,潜入寝宫里去。 第193章 他悄静上前,环顾一周,这里保留了多吉生前寝宫的规模,金红彩柱,黄玉铺地,屋梁绘金龙和玺彩画,镂空雕莲纹的紫檀木床前垂落缂丝的绡纱罗帐,帐幔微动,如烟似雾,塌上似乎藏了个人。 唐云峥亮出刀来,快步朝前逼近,一手掀开帷帐,里头空空如也。 唐云峥遂作罢,翻弄一下手底软枕,罗衾,褥子,又往寝殿内炕桌和小榻去翻找。 仍旧一无所获。唐云峥皱眉,抱臂思索片刻,屋内静得怕人,瞬息之间,他听见屋内的火焰宝珠纹琉璃屏风后一丝短促的气息。 有人躲在那里,屏息已许久了,已然焦灼难耐。 唐云峥走近两步,将匕首掷出,八扇的琉璃座屏碎开一面,登时轰然倒地,躲在角落中的人见行迹败露,提刀便向他扑来。 唐云峥没有趁手的武器,便徒手与他肉搏。 唐云峥格住他的进攻,一记手刀砍在他左臂上,右腿一扫,将他撂倒在地。 男人手中的刀转眼便落到唐云峥的手里,唐云峥挥手扎下,轻易挑断了他方才持刀的手筋。 淌血的阴冷的刀尖悬在对方鼻尖,温热腥躁的鲜血滴落在他脸上,唐云峥眯眼,冷冷问道:“你是堆古留在宝殿里的替身吗,臭虫。” 男人吃疼,张嘴便要大叫,唐云峥将刀抵进他嘴巴里。 他畏惧颤抖一下,收了声,唐云峥等得不耐,便割裂了他的唇角:“回答,你还剩一条舌头,别让我等得太久。” “中原的情报藏在哪里。” 手底下的男人仇恨地注视他,唐云峥手起刀落,剜掉了他一只眼珠。 男人身躯剧烈抽动,手指蜷紧,颤抖扯住唐云峥的袖摆。 “我说——!” 唐云峥歪了歪头,短暂停手。 男人大口喘息片刻,随后用力扣上了牙齿。 唐云峥一惊,瞬间掰脱了他的下颚,但还是晚了一步。 男人牙缝里藏毒,他咬破了毒囊,腥甜的血很快从喉口和鼻间涌了出来。 唐云峥骂了句脏话,起身踢了他一脚,将他踹飞老远。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不甘此行。 保金殿中火势渐弱,寝宫门外喧嚣大了起来,唐云峥眼见屋内一片狼藉,背过手在原地踱了几步。 飘雪与夜风,夹着浓重的血气卷入罗帐中,帐幔飞舞,随风摇动。 唐云峥想了一想。 他上前将一干寝具悉数扫落,用力扯下帷帐上头衔挂金珠的长长流苏。 塌上床板一阵颤动,机关缓缓开启,落出里头龙纹皮面的黑匣。 唐云峥摆弄一会儿,难以打开,他摘下耳坠,捻起坠子上一根金丝捅向锁眼。 他打开了匣子,里面装着堆古与中原往来的全部情报信笺。 唐云峥笑了。 东方即白,他看一眼天色,掐算一下,到了与人会面的时候了。 李尚兴虽是历尽艰辛跑了这一趟,但此行收获颇多,普鲁人待他不薄,双方交换情报后,堆古手底的人给予他丰厚的报酬,金银宝器装了一满箱子,他已从中偷拿一下揣进自己怀里,前几此都是这样干的,盟主那方毫无察觉,这回做来,便越发轻车熟路了。 一丝微光透进卷帘中来,李尚兴操着一口熟练的普鲁话,问道:“现在到了哪儿了?” 车夫在前头回他:“过了这座山,再跑十里地,便挨近边关口了,只是那里前些日子才爆发了一场战争,也许不好过路。” 李尚兴哼一声,道:“我自有办法过去。” 车夫恭维他:“客人厉害。” 距离北国已不远了,李尚兴得到回答,揉一揉胸口,听见怀里一阵金镯和银两碰撞的闷响,他又伸手在随身携带的木箱上拍了两拍,这才惬意仰靠着车壁,心满意足地合起眼皮假寐。 马车在山道飞弛,天将破晓,耳边突然一阵嘈杂,仿佛有落石阻路,骏马发出恐惧的凄厉的嘶鸣,车轱辘吱呀一声响,动作戛然而止,险将他颠簸下去。 李尚兴睁开眼,耳边却又没有了动静,他张嘴骂骂咧咧。 “你怎么驾车的,是嫌银子没有给够吗,混账东西!” 他遂抬手掀开车帘,一柄冷白的缺口的剑刃瞬息之间抵到了脖子上来。 “逮住你了,”来人眉眼冷峻,唇间呵出一口冷气,“出来。” 李尚兴下意识便去摸腰上的剑,眼前蔓起一阵血色,电光火石间,肩头一被削了一剑。 “不想断手的话,就老实一点,”叶璟明眸色沉下去一分,“还不快滚出来。” 李尚兴本就生得一张歪嘴,这下痛叫一声,嘴巴更是歪上天去,他按住淌血的肩头,看叶璟明一眼,又恨又气,叫唤道:“你要是劫财,这箱子里的东西够你快活几辈子了,拿了快走,别耽误事。” 叶璟明笑一下,拿剑拍了拍他扭曲的一张脸:“怎么,你们剑盟的人性命都落别人手里了,说话竟也如此嚣张吗?” 李尚兴一惊,当即意识到眼前来者不善。 他道:“你是谁?” 他转念又想:“你也是中原人,如今眼看要到边关口了,你在这里犯下事端,很快便会叫人发现,你讨不了好的。” 叶璟明道:“普鲁天天都在死人,何况是千里迢迢赶来普鲁的行迹古怪的一行中原人,就算你们死了,又怎会有人在意呢?” 第194章 他头一偏,唇角勾起一丝讽笑:“还是说,你们与这里的人关系匪浅啊?” 李尚兴遭人戳破心事,面上发白:“荒、荒谬……” 他强作镇定道:“根本没有关系匪浅一说,我们只是来往普鲁做些普通买卖……” “买卖的什么?”叶璟明话一转,了然道,“是了,我知道你们卖的什么。” “你们卖的中原情报,卖的各地百姓活生生的性命,卖的胸膛里那颗黑透的心肝!” 他手腕一翻,仗剑逼近李尚兴,痛恨的声音一丝一丝从牙缝中挤出来:“告诉我,你胸膛里那颗良心,卖了几斤几两啊!” 第126章 续妻 李尚兴见被人摸透了底细,便缄口不答,叶璟明持剑顶着他下颚,朝皮肉里推近一寸。 “不肯说?”剑锋徐徐向下,滑过李尚兴的咽喉,“那我便亲手挖出你这颗黑心看看,替你估一估斤两吧!” 叶璟明剑气一扫,割破他胸前衣料,李尚兴怀里原本兜着的财宝尽数跌落了下来,当啷当啷,清脆落在山路上。 叶璟明一怔,李尚兴这点贼心都被人捅了出来,有些恼羞成怒。 他性命被人捏在手里,又觉得畏惧,仍妄图贿赂对方:“你把这些拿走,放我走吧……” 叶璟明好笑:“你替剑盟做事,却还暗中扣下一笔?” 李尚兴恼火:“你拿去就是,放我一马,还扯那些干嘛。” 叶璟明眼神变得有些怜悯:“放你走了,你就能活着回到剑盟了吗,你私扣这么多财物,周怀晏会放过你吗?” 他想了想:“不,你扣下这么多,周怀晏一早已经发现了,他故意设套叫你往里头钻,你偷吃油水吃得脑满肠肥,已经被人拿捏在手心里了,他惯来会这一套。” “这一回你活着回去,下一回再来就该吃上断头饭了。” 李尚兴一惊:“你……识得他……” 叶璟明不答,他突然提起李尚兴的衣襟,逼近他:“听着,你没有选择,把你来普鲁递送情报的消息一五一十道来,要么死在这里,要么回去死在周怀晏刀尖下。” 李尚兴咬死不认,还在与他不断扯皮,只说是前来与普鲁人商议交换物资之事,叶璟明冷眼看着,想撕碎了眼前这张满口大话的嘴巴。 有人替他这样干了。唐云峥如约赶来,蹲在积雪的矮松上瞧了一会儿,见状便埋伏在后边,一下掰过李尚兴的下巴,手微微动一动,便要扭了他的脑袋。 唐云峥往他腿窝接了一脚,他便一下跪倒在地上,唐云峥随手从腰上摘下马鞭,鞭身绕上李尚兴的脖颈,用力向外拉拽。 李尚兴的脸色一瞬间涨得朱红。 他两颗眼珠鼓了出来,像死鱼一样,鞭子深深勒进他肉里去,他于是两手不住抠挖着脖子,眼前一阵一阵发昏,全身抽搐了起来。 李尚兴两眼翻白,他要死了。 唐云峥微微松了手劲,李尚兴软绵绵伏倒在地上,呼吸近无,眼前半天才恢复清明,回过一口气来。 唐云峥踢死狗般踢了他一脚,随后蹲下身子,掐起他的下巴,将他脑袋提起。 唐云峥把一封信笺拍在他脸上。 “上头的字迹你熟悉吗?”唐云峥道,“情报我已拿到手里了,你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你是怎么敢站着和我的人说话的。”唐云峥想了想,“还欺负他。” 他扯着手底下李尚兴的脸皮:“这张嘴既然没用了,就应该撕掉的。” 李尚兴欲哭无泪,他终于感受到灭顶的恐惧,来人当真会杀了他。 虐杀。 他拼命挣扎,嘴里唾沫溅在唐云峥手背上,惹得对方一阵厌恶。 李尚兴含糊说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们,我还有价值,我还知道很多消息,我什么都说。” 唐云峥松了手,他像蛆虫一样在地面蠕动,半天站不起身来。 唐云峥“啧”了一声,干脆踩在他头上,李尚兴歪斜的脸贴着泥地。 唐云峥道:“我不听废话,如果有一个回答我不满意,我就会踩碎你的脑袋,明白了吗。” 他问:“你来过普鲁几回?” 李尚兴颤声:“四、四回。” “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唐云峥懒懒地看他在脚底垂死挣扎,“什么时候的事,你每次送情报时接应的都是什么人?” 男人像是踩个臭虫般随时要将他踩死,李尚兴心都悬在嗓子眼里,这下便如竹筒倒豆:“是半年前的事,我是奉盟主之命来交送信笺的,头三回前来接应我的人叫格来,是普鲁国主身边的人,这一次换了人,是一个驼背的男人,叫坚赞。” “信笺会通过他们最终交到堆古国主的手里,信笺是蜡油封口的,我无从得知里面的内容,还有,还有……!”他察觉脑袋上的力气变重,慌忙道,“每次交送信笺的过程里,堆古的人都会回报我丰厚的报酬,这些财宝我后来全部呈给了盟主。” 叶璟明嘲弄的声音轻飘飘传过来:“全部?你将这个肥差揣进怀里,沉得都快走不动路了吧。” 李尚兴不敢回答,只是说:“如果里头递送的是情报,那也是盟主的主意,小人只是个传信的人,与小人可不相干啊。” 叶璟明骂了一句:“放屁,你来往普鲁多回,又怎么会一无所知,如今边城被破……” 第195章 他说到这,有些咬牙切齿:“离不开你送的一手好信啊。” “既然做了递刀给屠夫的人,又怎好意思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李尚兴讷然,缩了缩肩膀,遭他一骂,又做了哑巴。 唐云峥微微皱起眉头。 “有个问题。” “周怀晏就算贪财无度,不至于为这点钱财将整个中原都拱手让送出去,剑盟说到底,是扎根在中原土地上的,这对周怀晏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李尚兴喃喃:“我没看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吊着眼,见唐云峥冷酷地垂眸看下来,又赶紧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还知道盟主曾与普鲁国主私下会面过,也许两人间还有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我早就觉得盟主不对劲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倒骂起了周怀晏来。 唐云峥对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十分厌恶,便一脚踢开了他。 他转头与叶璟明道:“周怀晏不会无故与堆古联手,那么会有两个缘由。” “他贪心不足,堆古用更大的利益策反了他,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他如今的地位,没有什么利益能够诱使他顶着外通敌国的风险出卖情报。” “那么就还有一个可能,他被逼迫了,或者说被放弃了,他保不下剑盟,北国也容不下他,与其如此,便只得与堆古联手,与北国朝廷玉石俱焚。” 叶璟明想了想:“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尽快赶回中原。” 唐云峥道:“我在堆古寝宫中找到了已经拆开的部分情报,粗略扫了一眼,堆古与剑盟有往来,与朝廷首辅竟然也有所往来,但堆古临时倒戈,拒绝了首辅派来讲和的来使。” 他道出一个名字,李清正。 叶璟明觉得有些耳熟,左右记不起来,他惊诧道:“位至首辅,竟也有通敌之心?” 唐云峥笑道:“应是想要借助堆古的力量,反倒养虎为患了。” 叶璟明点头:“这么说来,这个名字起得倒有些颠倒黑白的意思了。” 唐云峥眺目远望,眼前山顶一轮金日升了起来,光辉万丈,照耀广阔的雪原。 他道:“看来这大半年里,堆古和周怀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又酝酿了一出大戏。” 叶璟明顺他目光看过去:“我也已经等待很久了。” “这一次,轮到我们做局。” 两人并肩,相视一笑。 李尚兴这等阳奉阴违的小人,唐云峥本是不欲留活口的,转念一想,他易倒戈,也易拿捏操纵,便留下他一条性命。 两人逮了他交到萨杰的手里。 唐云峥手底的死卫是普鲁最拔尖的武士,昨夜宝殿刺客进犯,人没抓住几个,皇宫里的亲卫军倒是伤了一片。萨杰这头还忙着处理伤患,一见唐云峥回来,两眼汪汪。 他假模假样抹了把眼泪:“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唐云峥道:“一会儿就走。” 萨杰气得磨了磨牙:“行,白说了。” 唐云峥凑近他,两人躲在角落里,隐蔽地交换信息。 唐云峥:“我拿到情报了,格来如今随军出行,不在境内,盯紧坚赞,他身上能够套取更多消息,情报失窃的事还没能传递出去,控制住堆古宝殿内的亲卫军。” “必要时,做掉坚赞。” 萨杰眼神一亮:“昨夜一战,可算大获全胜,我定然不会辜负你的嘱托。” 他忍不住道:“你要去哪里,你如今在普鲁境内控制住局面,公开圣诏,继位称王,时机不是刚好?” 唐云峥屈指往他额上敲了一个暴栗:“你怎么还不死心。” 唐云峥:“我去找堆古。” 萨杰险些大叫出来:“你疯了!” 唐云峥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听着,我把普鲁的事宜全权交给你了,不得有失。” 他想了想:“你别再想着鼓动我手底下的人贸然起兵,胆敢再犯,我回来就把你私藏的那些春宫画簿全烧了。” 萨杰耷拉着眉眼,脸都皱成一团:“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唐云峥叮嘱完,抬腿出了营帐,宝殿内混乱不堪,少有人注意他来去的背影,唯独暗地里一道探究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出了宫门,叶璟明在不远处的树下抱剑等着他,唐云峥牵了马来,快步朝他走过去。 “我们走吧。” 四下无人,唐云峥噙着笑,握起他的手,俯身便想与他亲近。叶璟明已等了许久了,他挂念着萧仲文二人,心事积重,因此眉头不展,微微别过头去。 唐云峥软下声来,与他撒娇:“昨夜我厉不厉害?你也不夸我,那你亲我一下,便算是奖励了。” 叶璟明神色微动,看他一眼,伸手揪了揪他脸皮:“不行,对着这张脸下不去嘴。” 唐云峥一摸脸,玩笑道:“叶公子不是说自己是个鳏夫吗,如今我换了张脸下嫁给你,做你再续之妻,怎么还嫌弃我了?” 叶璟明也是一笑,逗他:“还是不行,这张脸没有上一张好看,做不得夫人,勉强算作妾室吧。” 唐云峥大手掐住他的腰,捏一把他腰上软肉,佯怒道:“那是还想再娶一个正房夫人的意思?你怎么敢的呀,叶璟明。” 他捧起叶璟明的脸,滚烫的气息逼近他,非要亲他:“你这人心意不专,定要小小惩戒一下不可。” 第196章 叶璟明笑得双肩微颤:“就要娶,一个不够,还得娶四个,叫她们聚一块堆牌九,你在一旁端茶倒水伺候着,唔……” 唐云峥便用力咬他柔软的唇瓣,舌尖探入进去,撩开他齿关:“太放肆了,要重罚才行……” 叶璟明被他吻得一阵恍惚,唐云峥趁机掐住他一双手腕,一只腿陷入他两腿间,将他压倒在树干上。 “呃……”叶璟明长睫微颤,眼中水雾迷蒙,颊上飞红,尤是动情。 头顶雪白的树冠一阵摇动,积雪如漫天银屑倾落,一时恍如仙境。 他二人亲密无间,却叫窥视的人恨不得自戳了眼睛。 叶璟明的抗拒在他眼里,便成了嘉玛那方的强人所难。 他又气又恨,一张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眼里浮起一丝戾气。 叶璟无故消失,原是遭了嘉玛的强迫,说不定还被嘉玛暗地里禁/gu起来。 普鲁的权贵常干这样下作的事,许多面貌姣好的中原人落进贼手,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是蓄谋已久的,他从见叶璟第一面开始,就动了贼心,太坏了,这个人,太坏了……” 格桑喃喃,手中握着的长弓微微颤抖,怒火滔天,烧干了他的神志,他眼圈通红,朝雪景中的两人发了一箭。 他本也没想伤他们,箭矢偏开许多,远远扎在另一颗树干上。唐云峥耳尖一动,破风急袭之声擦过耳际,他将叶璟明一把按进怀里,神色一凛,回头瞧去。 两人视线交汇,皆是神情狠戾,龇牙咧嘴,恨不得咬死对方。 格桑道:“你,你竟敢强迫他……” 唐云峥一怔,片刻勃然大怒:“放屁!老子亲自己媳妇干你什么事,轮到你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你媳妇,你媳妇……”格桑嘟囔道,脑中一嗡,口不择言骂道,“你骗人!他是不情愿的!你才见过他几回,你便见色起意,占了人家,你这人……色/yu熏心,其心不轨,心肠真是坏透了……!” “哈?” 唐云峥气笑了,他松开叶璟明,气势汹汹朝他走过去,两手指头掰得一阵响。 格桑毫不畏惧地怒视他,唐云峥上去就是一拳,他出手太快,格桑眼前一昏,回过神时嘴角已被打裂了开来。 唐云峥:“好啊,我早就看你这只狼崽子不顺眼了,你敢算计我,还敢对他有别的心思,你真该死啊。” 格桑扔下长弓,毫不犹豫回怼过去:“我至少不下作,不强人所难!” 话里意思就是认了。唐云峥咬了咬牙,又朝他脸上招呼了一拳,这回格桑也不肯生生受着,扑过去就与他干起架来。 两人抱着在雪地上滚了两滚,唐云峥很快占了上风,压在他身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握拳狠狠揍他。 格桑力搏不过,受制于人,两手勉强护住脸,狼狈地张开牙齿想要咬人。 唐云峥掐住他的下巴,凶恶道:“他是我的人,你再敢对他有所觊觎,我就杀了你。” 小孩打架打不过,嘴巴也被人拿捏在手里,仍旧神色激愤,支吾道:“你就是强盗,强盗!我要和你决斗!” 唐云峥紧紧闭眼,深吸一口气,仍是没忍住:“老子揍死你!” “唐云峥!” 叶璟明见这边动静过大,唯恐惹人瞩目,皱眉道:“快点走,不要久留。” 唐云峥撒开手,格桑身上的力道一松。 唐云峥居高临下看他一眼:“要不是看在你舅舅丹巴的份上,你今天别想活着回去。” 格桑落败,眼中却仍不甘心,他被唐云峥揍得鼻青脸肿,挣扎了老半天,没能坐起身来。 叶璟明上前弯腰扶他起身,唐云峥在身后翻了个白眼,抱着双臂很是不情愿。 格桑眼眶一热,便听见叶璟明道:“你不要给我们惹事,快点回宝殿去。” 格桑赶紧伸手搭在他手背上,眼中饱含泪意:“他是不是强迫你了,你别害怕,我会帮你的……” 他瞧一眼唐云峥,唐云峥盯着他二人的手,脸都黑了,眼里风雨欲来。 格桑幽幽道:“也许,我现在帮不了你,但你跟我回去,我舅舅会保护你的……” 叶璟明无奈:“你为何觉得我是被强迫的?” 格桑一愣。 叶璟明随口扯说:“我家里不是没人了嘛,便想着再续娶一个夫人算了,我见嘉玛人还不错,于是凑合着过吧。” “姑且算是你情我愿吧。” 格桑心神剧震,讶异张大了眼,一双瞳孔剧烈颤动。 叶璟明拉他起身:“别担心我了,赶紧回去吧。” 他转身随唐云峥走了,叶璟明回头瞧他一眼,见小孩垂手站在原地,样子心碎至极。 唐云峥倒很得意,拉过叶璟明的手来用力擦拭,磨得人家手背发红,才踹进兜里。 格桑这一激将,叫他有些生气,便掰过叶璟明的脸来,嚷嚷说:“你还看他干嘛!不许看了!” 叶璟明哭笑不得:“是个误会,他才多大啊,况且也没做什么,犯得着你和他这么计较。” 他的手被唐云峥握得发痛,半天抽不开来:“你们普鲁人的想法好像都有些奇奇怪怪,叫人难以理解。” 唐云峥并不准备戳破格桑的小心思。 他下巴埋在叶璟明肩窝里,轻轻在人家脖子上咬了一口,干脆地坐实了其心不轨的罪名。 第197章 他呵出一口热气,细细密密在他耳根啄吻,撩得叶璟明颈上一阵酥麻,拍了他一巴掌。 唐云峥委屈又不服气,嘴上哼哼:“我就是见色起意,就是色/yu熏心,怎么了” 叶璟明笑笑,跨身上马:“能怎么,便也只好惯着你了。” 他朝他伸出手:“走吧,夫人,且随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小唐:“你怎么站着和我媳妇说话,你欺负他。” 我也想写小情侣亲亲我我,可是好长的剧情要跑哎(哭 第127章 燕菁 冬至快到了,城中飘着小雪,天色灰蒙蒙的。边城被破,驿使披星戴月,挨家挨户送来信笺,民宅的小灯通常彻夜亮着,家眷盼到了回信,却多是噩耗,香烛纸钱不多时便烧了起来,与哭嚎声一块夹在禹城的风雪里。 禹城随处浮动着纸钱腐烂哀沉的气味。燕菁在别院里常有听见半夜扶棺的人从门口经过,沉闷的哭声一阵一阵,凄厉又渗人,像是夜游鬼魂锋利的指甲挠着门前板砖,燕菁每每这时便把被子扯到头顶上,心有余悸地听了一会儿,等待声音消失后才能缓缓入睡。 天边刚刚翻白,脸埋在软枕里的燕菁便被一旁的小厮喊醒来,他揉着眼,小厮已将他两截白藕似的腿扶到榻下,熟练地套进一高一低的锦面软靴里。 侍女走上前,撤了昨夜青花陶炉里的香灰,往里添了新的熏球,据说是雪山巅上的红松气味,好不容易才搜罗来的,燕菁很不喜欢,那味道太清苦了,闻上一时半刻都像是受罪。 但这里一切都不由得他心意,区区添香又能算什么。燕菁醒了大半了,侍女端了盐水和面巾在一旁候他洗漱,小厮走上前为他更衣,燕菁好像长胖了些,一身月白云纹滚银边的大氅就显得不那么合身,小厮捏着腰带往左右两端用力一勒,燕菁嘶了一声,彻底醒过来了。 小厮伺候完,垂首捧起鹅黄软帕里一柄缺口的剑,呈到他面前来,说:“叶公子,该起身练剑了。” 燕菁噘着嘴,虽不情愿,但还是很快拿了剑一瘸一拐往院子里走去了。 一拉开房门,清晨冷风夹着雪子呼呼地便扑上面来,燕菁有点生怯,缩回脚来想再取一件厚实的袍子。 燕菁道:“外边好冷,我想再穿件衣服,可以吗?” 一干侍从站在廊下,离他不远,都不回话,燕菁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遍,还是死一般沉默。 燕菁只得硬着头皮走到院中央去,握着剑胡乱舞起来。 他以前在老鸨手里的时候可不会这个,他被教了许多才艺,雅致些的,乐舞,棋艺,诗书,上不得台面的,哄客人高兴的房中秘术,他都会上一些,偏偏不会剑术。 那柄特意打造的剑却偏比古琴还沉。一开始他一手握不好剑,便被师父按着狠狠打手板,他打小作为楼里头牌被娇养着,起初还很不服,直到第二日,他隔着纱帘面见了买下他的客人。 客人摇了摇头,说不像。 他第二日便被剥掉衣服,硬是在酷暑里赤身裸体地扎了一夜的马步,师父问他能学武吗,燕菁说,能了。 一个月后,燕菁能娴熟地舞剑了,客人来看他,还是隔着帘子瞧的。 客人这回面上有了些笑意,但说:“鼻子有些不够挺翘,他的眼尾生得太窄了。” 燕菁当夜便被按在一张冷硬的床板上,好像一尾脱水的鱼上了砧板,有人拿了刀来,在他脸上割开又缝上,燕菁哭得都没声了,没有人理会他,但他们都很在意他这张脸。 再三个月后,他敷了各种名贵的膏药,脸上的伤口很快痊愈,揭开纱布那天宛若新生,人人都围上来恭维他,喊他叶公子。 燕箐想,一个个的,都嘴瓢了,我明明姓燕。 小厮拿了垫得一高一低的靴子来给他穿,燕菁很不舒服,说你拿了坏的鞋子给我,我不穿。 小厮脸上似笑非笑,他说:“鞋没拿错,以后公子就得这么穿着,如果公子觉得不合适,那么也可以被打断右腿再躺上一个月,鞋子就合脚了。” 燕菁哆嗦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摸方才愈合的脸,他吃过了教训,不敢再犯了。 那买下的他客人心上挂念的人,据传是死了,燕菁知道,他一定生得清俊,爱穿白衣,大冬夜里也会早早起身练剑,剑术极为高超,不幸是瘸了条腿。 半年后,燕菁终于成了叶公子,得幸一睹客人的真容。 客人生得贵气,面貌也很俊美,他温柔扶起他的时候,燕菁心想,过往遭的罪也许是值得的。 他便噙着笑,娇弱往客人怀里倒去,阔厚温暖有着清苦香气的怀抱只拥了他一瞬,便一下推开了他。 客人变了脸,恶狠狠盯着他,燕菁险些以为他要挥手掌掴自己,但男人掐着他的脸,贪婪瞧了片刻,便厌恶说:“不是这样的,他才不会是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 燕菁发懵,客人转身,丢下他走了,他被扔进房里关了三天,这三日里不许吃喝。 三天后门开了,来人拉开了门,居高临下地问燕菁想明白了没有。 燕菁屁滚尿流地从黑黢黢的屋里头爬出来,哭着说已经明白了。 他看着眼前飘雪,鼻尖冻得发红,百无聊赖地转玩着手里的剑,思绪飘远了。 他剑招花哨,漏洞百出,但胜在姿态优美,远远瞧着便如雪中谪仙一般。 第198章 周怀晏在远处欣赏了会儿,鼓起掌来,拍手走近他。燕菁一惊,男人已经许久没来过了,燕菁早已学乖,只是持剑淡淡与他对视一阵。 周怀晏含笑道:“小璟,这么早起身习剑,不冷吗?” 燕菁腹诽,你瞧,我指尖都冷得打颤了,但他面上不显,只是说:“尚好。” 周怀晏遣人取了披风来,拢在燕菁身上,道:“我们去房里说话。” 仆人们备了早膳,鱼贯而入,一道道精致的吃食端到桌上来,燕菁撩了些水盆中的水净了净手,周怀晏拿了软巾来亲自给他擦拭。 周怀晏握着他的手,那十指芊芊,白如玉笋,周怀晏拭干净了,又捏着揉了揉。 周怀晏:“指头都冻红了,我一会儿给你敷些药膏,不然晚些会生冻疮的。” 燕菁垂眼,看他这般温柔虔诚,心里没由来得一阵发冷。 两人默默用膳。周怀晏问他入冬后有哪里不习惯的地方没有,燕菁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周怀晏交代下人,炭要挑最好的送来,要叫师傅上门新制几套衣裳,方便公子习剑后更换。 他说完看燕菁一眼,燕菁赶紧说:“我不要的。” 周怀晏道:“要的,你总不在意这些身外俗物,我许久才来看你,我总要为你做些什么才好,心里才踏实。” 燕菁于是不好拒绝,周怀拉过他的手,取了药膏细细抹在他每一根指头上,那动作轻轻柔柔,对待初生婴孩也不过如此,生怕弄疼他半点似的。 燕菁面上还得端着一脸冷态,他偷瞄他一眼,心头涌过一阵酸涩,他想这人虽阴晴不定,但想来是爱惨了那叶公子的。 周怀晏抹完药膏,冲他笑一笑,问他会不会怪自己自以为是。 燕菁看了看他微微弯起的深邃眼睛,眼里绵绵爱意令人沉溺,不知怎么被刀子割开又愈合的眼尾突然疼起来,燕菁别过头,没有回答。 周怀晏也不见怪,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双龙戏珠的翡翠玉镯,扣在燕菁腕上。 他说:“普鲁那边新近献给我一些宝物,我从里头挑了这个,感觉很适合你,小璟,带上看看。” 燕菁看那镯子上头,两只浅碧龙头衔着深翠的绿珠,通体润泽,春意浮动,一下有些挪不开眼睛。 燕菁眼巴巴地盯着宝贝,脸上还要摆出不屑,敷衍说:“你有心了。” 见他收下,周怀晏很开心:“翠意如竹,冰清玉润,很能衬托你。” 他张开还欲说些什么,门外有人向他禀报:“盟主,属下有要事禀。” 来人看了燕菁一眼,周怀晏道:“无妨,袁良,不用避嫌,在这里说。” 他们的对话总叫燕菁害怕,耳朵恨不得捂起来,偏他扮得是个高风亮节的小公子,哪里也去不得。 袁良点头,道:“费城失守,与费城防御工事脱不了干系,这活是鲍左使接的,鲍左使收买了费城太守李典,皇上亲旨撤了李典的职务,费城十家钱庄的老板一夜没了消息,鲍左使得了盟主的授意已经跑了,但李典如今还在狱中受审,朝廷应是还想在他嘴里掏出更多的消息。” 他顿了顿:“迟早会牵扯到我们。” 周怀晏道:“能救吗?” 袁良道:“朝廷亲自出手干预,监狱里外严防死守,救不了。” 周怀晏想了想:“那就找机会做掉他。” 袁良欲言又止,周怀晏:“你有话直说。” 袁良:“李典是鲍左使的岳父。” 周怀晏屈起指节敲击一下桌面,燕菁坐在一旁,会意地替他斟满酒杯。 周怀晏转了转杯,意有所指:“鲍朗跑了很远吗?” 袁良明白过来,拱手接下命令,只是说:“这样一来,盟里左右使的位置便会悬空,我怕弟子私下惶惶不安,对盟主有所猜测。” 周怀晏笑了笑:“有什么要紧吗,剑盟都未必存活得了多久,区区左右使又能算得了什么?” 袁良挺直了腰背,抿紧了唇不敢回话。 “费城防御工事的漏洞是我传给堆古的,这你也是知道的,”周怀晏掐住燕菁的腰,一把拉过他来,借着他一双手抿了口酒,“现在才来害怕,怕是晚了吧?” 袁良跪下来,朝他磕头:“属下一意追随盟主,忠心可鉴,天地为证,还望盟主不要猜疑属下。” “你不必急着表态,”周怀晏垂眼看他伏下的微微颤抖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你表现得太过了,反叫我看着犯恶心。” “你妹妹在彭城陈记的酒肆里,回去路上抽空去看看她吧。” 他又一想:“鲍朗畏罪自杀后,左使的位置长时间空着确实不好,你挑个顺心的日子把这个名头领了吧。” 袁良脑袋深深埋在两臂中,看不出来表情,他磕头道:“谢过盟主。” 周怀晏见他不动:“还有事?” 袁良道:“是,属下还有事禀……” “边城被破,正是粮草紧缺的时候,有人借机囤粮高价出售,朝廷前些日子才颁布了限令。” 周怀晏:“我已经和他们交代过,不要顶风作案,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袁良犹豫一下:“是,我们各地的佃户都没敢出这个风头,是……李首辅的人,他们在粮食称重时故意算少了斤两,非说我们不足一石白米却卖了一两白银,他们上书朝廷,把剑盟部分田地,连着佃户的人,全部收走了。” 第199章 周怀晏勃然大怒:“又是李清正!普鲁人都打到眼皮子底下来了,他怕是急得火烧眉毛了吧,还有功夫借着限令恶心我一下!” 他一拍桌,一只手止不住地抽搐颤抖,燕菁忙去握他的手,被他一把挥开。 周怀晏怒火攻心,手掌晃悠悠撑着脑袋:“我,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燕菁从他怀里取出药来,舀了水喂他喝下,周怀晏头皮依然如同撕扯一般,一阵一阵发痛。 皇帝不待见他,李清正趁机想招徕他,他才知道周恒当初之所以豢养私兵,完全是听命于这位首辅大人。 李清正,有反叛之心。 北进帝时,李皇后受宠,李氏家族发迹,以李清正为首,外戚逐渐把持政权。 北进帝死后,北恒帝继位五年,逐步收回李家手里的兵权,李清正也告病家中,罕有露面,朝堂上却始终有两拨人马争来斗去。 看似两拨人,实则不过两个人,北恒帝和李清正,水火不相容。 皇帝容不下他周怀晏,容不下剑盟,投靠李清正是最好的选择,他屈从于李清正,做了人家手里一段时间的狗,却发觉盟里逐渐渗入了李清正的人,随时能够倾覆和接替了他。 周恒是李清正的人,周恒为他养兵,李清正这么多暗线和把柄都落在剑盟,周怀晏杀了周恒,他又怎么会容得下他? 周怀晏幡然醒悟。 他醒悟后,咬了李清正一口。 普鲁和中原打了两年,北恒帝始终主战,李清正为保住李家现有权利和地位,一力主和,武将边关浴血拼杀,文臣朝堂明争暗斗,里外都是两派人的刀光剑影,战事胶着了两年,普鲁眼看要退兵了。 李清正做了个蠢事,他与堆古谈好,开出了优渥的条件,他要堆古妥协,向北国表示臣服,也借此打了主战派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派了周怀晏去,周怀晏回来,告诉他堆古同意了。 北国使者欣然去了,他的人头被堆古割下来,送到皇帝的手里。 龙颜震怒。 可不等北国回神,堆古已经杀回来了,有如摧枯拉朽之势,连下两座城池,有意直指北国京都。 北国一时兵荒马乱,人人自危。 这一战打得,皇帝很疼,李首辅也很疼,周怀晏躺在燕菁的怀里,蜷成一团,醉生醉死。 他搂着燕菁,抱着头蹭了一会:“好疼,我的头还是好疼……” 燕菁柔声对他道:“我替盟主按按。” 他葱白的指尖陷入进他黑深的发里,周怀晏突然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燕菁心中咯噔一下,唯恐是方才说错了话。 周怀晏定定看他,突然拉过他颈项来,哆哆嗦嗦吻在他唇上:“小璟,你别怕我,你要待我好,只有你才会待我好的……” 他喝了少许酒,醉意却这样重,香甜的酒气透过唇齿,醺没了燕菁的神志。 周怀晏热烈地索取他,一把翻过身来,撕扯下他的衣袍,燕菁张开双臂回拥了他,脑中晕沉沉的。 他不知他是真醉假醉。 他也无从分辨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燕菁对他道:“我当然会对你好的,我最爱你了。” 周怀晏甘之如饴。 雨消云散,周怀晏侧躺在塌上,身子蜷成一团,沉沉睡过去。 燕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露出一颗毛毛躁躁的脑袋,他睁着乌亮的眼珠,看着头顶纵横的梁木,又听见了门外经过的扶棺的声音。 他看一眼枕边人,缩低了身子,叫厚重的被子蒙在脑袋上。 今夜出游的鬼魂发出骇人的凄厉哭声,刺激着他的鼓膜,一遍一遍,没有消失。 作者有话说: 燕菁:这什么狗屎替身文学…… 第128章 离魂 费城,呛人的硝烟弥漫到了城郊,呼啸的狂风里夹着腥臭的尸气,刮到城隍庙里来。 寺庙不大,地处偏僻,纵是如此,也早被普鲁那群蛮兵洗劫一空,佛台破烂的桌旗下藏着一双眼睛,乌亮的眼瞳随穿堂的冷风惶惶一阵颤动。 他连着三日滴米未进,门外的肉香飘进他鼻子里,像一把小钩子,把他的魂都勾走了。 他早已领教过普鲁人的狡诈和狠毒,但他已饿极了,他咽下一口唾沫,鬼使神差就循着烤肉飘香的气味去了。 天色昏暗,他走得跌跌撞撞,出了庙门,槐树下不远,啃剩大半的肉骨头摊在火架上,火架下尚余一点火星,在一堆灰烬里哔啵烧着。 他咧开了嘴,走过去,还差一点,伸手便够到了。 远远有人朝这边奔来,一脚踢翻了火架子,他失魂落魄,转眼便被来人抱进了怀里。 男子声音清清冷冷:“别动,孩子,快点跑。” 他一脸呆愕,眼前一昏,男子将他按在怀中,快步跑开,重又躲进城隍庙里去。 叫骂声由远及近,听不懂的外族话飘进耳朵里来,越来越嘈杂,奔着他们藏身的庙里来了。 男子咬了咬牙,见他一个劲缩在臂弯里发颤,又有些好笑:“知道害怕,为什么还要跑出去,他们设下陷阱吊人胃口,把藏起的百姓勾引出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怎么不长教训?” “你叫什么,”见他不回答,男子屈指敲了敲他脑门,“我知道了,干脆叫笨蛋得了。” 第200章 他讷讷:“姓郭,叫三个石头……饿,太饿了……” 男子无奈:“可是名磊?” 他摇头:“他们就叫我石头,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男子摸了摸他发色枯黄的脑袋,没有说话。 那些普鲁人包抄过来了,他们个头粗壮,人人都能使沉重的斧头,一斧头就能劈开一个中原百姓的人头,他们发出难听的笑声,冲这边杀过来了。 城隍庙被搜刮得所剩无几,他无处藏身,畏缩地躲在男子怀里,祈祷头顶的城隍神能够庇佑自己。 普鲁人的脚步震天动地,佛龛上神像摇摇欲坠,自身难保,他到底是个孩子,止不住呜咽起来。 那些眸色各异的普鲁人向他们亮出武器,逼近眼前的时候,男子捂住了他的眼睛。 一柄银枪从身后倏然穿出,人群尖叫,脚步仓皇,方寸大乱,他听见尸体砰然倒地的声音,滚烫的血溅到脸上来,他下意识睁眼要看。 覆盖在他眼睛上的微凉手掌仍不肯撒开,不许他看。 余穆尧面无表情地从笨重倒地的尸身抽出枪来,普鲁人被骤然出现的杀神惊住,见他背后不曾有同伴,又纷纷举起武器,朝他劈去。 余穆尧枪出如龙,这等货色不足与他一战,他长枪一扫,寒芒所过,难留活口。 他先是挑了一人的脑袋,见普鲁贼兵仍不依不饶轮起斧头杀来,尖枪一扎,一挑,便刺破对方手腕,那人还不及叫疼,他持枪再攻,一下便穿透了对方咽喉。 普鲁人普遍壮硕,肌肉紧实,余穆尧出枪,专捏人七寸,攻人软肋。 他枪法豪迈,收放却轻灵,如游龙出入,才盏茶的功夫,场上五人,皆殒命于他一柄长枪之下。 普鲁士兵最后一颗脑袋落了地,余穆尧垂下手,枪身满蓄杀意,微微在抖。 他发觉掌心里全染了乌血,便在衣裳上局促地擦了一擦,伸手,要拉萧仲文起身。 萧仲文腿脚有些麻痹,抱着怀里的小孩,慢悠悠站了起来。 郭磊睁开了眼,满室的血腥味浓郁得叫人喘不上气来,他看了满身满脸浑是血迹的余穆尧一眼,害怕地往萧仲文身后躲了又躲。 萧仲文拍了拍他:“是他救了我们。” “去见过余将军。” 郭磊探过脑袋,眼神呆呆愣愣的。 余穆尧咬了咬唇,转身便走。 萧仲文轻描淡写道:“他饿极了,走不动路,还麻烦余将军背他一程罢。” 余穆尧脚步一顿,背影气鼓鼓的,萧仲文抱臂好整以暇地等了片刻,见他一声不吭折返回来,将郭磊甩到了背上去。 郭磊伏在他宽厚的背上,有些惶恐,萧仲文弯了弯眼:“还不赶快谢过余将军?” 余穆尧又不能向小孩子撒气,只得瓮声道:“我不需要!” 郭磊摸不着头绪,一时不敢说话。 萧仲文背着手,缓缓跟随他二人的脚步,不多时,便在邻近潍城关口处,遇见了等候已久的赵云磊几人。 同行的还有一干与郭磊一样的难民,男女老少皆有,都是在战争中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鹿州百姓。 他们流散在潍城周边,大多死在了入城的路上,余穆尧等人,接应了这样一批又一批的百姓。 赵云磊见他几人赶来,忙道:“快走,城门前两军对垒,我们抄小路翻过山去,要整整一天,天亮了被普鲁士兵或者城兵发现,都不好办。” 谁料余穆尧憋了满腹的火,开口便呛他:“赵云磊!我是不是和你说了要守好萧先生,你放着他跑那么远的城郊去,我要是不跟过去,出事了你拿几个脑袋担保!” 赵云磊挨了一顿骂,讪讪道:“唉,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管得住先生啊。” 余穆尧又不能骂萧仲文,他还是气,气得眼睛都红了,萧仲文在身后轻声喊他,他都故意赌气当做听不见,骑了马,远远走在队伍前头。 赵云磊轻轻拉扯萧仲文的袖口:“先生,不是我说,你也消停点吧,你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依小余将军的性子,火肯定往我这儿烧啊。” 萧仲文道歉:“我只是看地图还有一块遗漏的地方,前去探探,我也知道穆尧会跟来的。” 他保证道:“下次必定不这般贸然出头。” 赵云磊撇了撇嘴,萧仲文在他这里可没什么诚信可言,他这么以身犯险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不管余穆尧到不到场,偏他每回都能化险为夷。 结果就是余穆尧每回都要和他闹脾气,人如今好歹贯了个将军的名头,还会被萧仲文气得掉眼泪,又不能明着来,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 赵云磊摇了摇头,冤家。 半年前徐靖在边关被普鲁炮火所伤,重伤不治,临死前授意,余穆尧正式接管下徐家营。一个月前堆古十万兵力推至九河城,副将黄缨在守城中战死,军师元瑞锋被火熏坏了眼睛,徐家营自此人心涣散,九河城被攻破后,又丢费城,余萧一行人只得退守至潍城中去, 徐家营现余不过五千人,余穆尧今年才刚满了十八,便肩负着营里上下五千人的性命。 雪上加霜是,朝廷给徐家营扣上了“边城贼寇”的帽子,余穆尧一边要救人,一边要躲普鲁人,还得远远避开城兵。 潍城炮火连天,朝廷的援兵迟迟未至,城里兵与民仍在苦苦支撑。余穆尧好几夜没睡好觉了,眼底一片乌青,他吩咐在半山腰上空旷的平地扎营,分了一些糠饼下去,暂且休息一晚上,再翻山抄隐蔽的小道返回潍城。 第201章 雪停了,清亮的月色撒满山间,余穆尧疲惫地仰躺在草地,看天穹风吹云动,朗空星垂。 他闭上眼,又想起赵云磊的话,城里存粮已经所剩无几,他便无法再入睡了,焦躁地翻来覆去,滚了一身的草屑与泥。 一只微凉的手探过来,拿掉他发上一根长长草茎,余穆尧愣了一下,随后抿了抿唇,一下翻过身去。 萧仲文拿水壶碰了碰他肩头,问他:“嘴唇都裂成这样子了,不渴吗?” “喝水吗?” 余穆尧这回本是铁定了心不理他的,背对着他,忍了又忍,听见萧仲文叹了口气。 “不喝?那我走啦。” 余穆尧唰一下坐起身来:“你,你你……” “你总是这样!”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不自觉抬高了声音来,“你还管我渴不渴?渴死我算啦,反正你都不会心疼我的!” “你都不管我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难过,反正你也不疼我!” 他大声说着,眼睛一酸,话里夹带了哭腔。这边闹得动静太大,惹得一旁休息的百姓侧目过来,萧仲文赶紧捂住他的嘴巴。 萧仲文忍不住揶揄一句:“小将军,现在闹脾气哭鼻子的话,可是会被人笑话的。” 余穆尧赶紧压低了嗓子,他闷闷道:“是先生,老是招惹我,才让我丢人现眼的……” 萧仲文眉头一挑,见他眸光黯淡,失落地别过头去:“我没有……我没有先生想得那么坚强,先生总是害我担心,我一想到先生可能会出事,我就会疯掉,我忍不住……” “我配不上他们嘴里的那声将军,先生,你不在,我有时候,有时候好像也会觉得很累……” 他密长的眼睫簌簌翕动,无声地在萧仲文的掌心里掉下泪:“怎么办啊,先生,我不该这么脆弱的,可是我忍不住啊……” 萧仲文心头一阵酸涩,伸手摸了摸他乱蓬蓬的脑袋。 萧仲文:“对不起。” 余穆尧眨了眨眼,睫上挂的一颗泪珠颤颤滴落在萧仲文手背上,萧仲文抹干净他的眼泪,露出手底下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来。 经了边城的风沙,战争的屠戮,这双轻灵生气的桃花瓣儿一样的眼睛,已经不复当年的纯净与青涩。 他方才说,先生,我好像觉得有些累了。 他当然会累。 他明明年未及弱冠。 萧仲文喉中一哽,重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余穆尧困惑道:“先生?” 萧仲文收起心绪,他扯出些笑来:“我害你担心了,对不住,我答应你,以后不随便乱跑了。” 余穆尧眼光赫然一亮,他展开双臂,一把伸手抱住他。 他这么用力,搂得萧仲文喘不上气来,遂拍了拍他:“小将军,这像什么话呀。” “我想就这样抱着先生,就这一回,行吗。” 余穆尧的气息混着山间野草清冽甘甜的气味,蹿进萧仲文鼻腔里来。 萧仲文默然。 余穆尧嘟喃:“先生不在身边,我整个人游离失所,就好像离了魂了,我抱着先生,我的病就好了,又能提枪上马,杀贼寇个片甲不留,我又能当百姓的将军去了,这是为何啊?” 萧仲文失笑:“一方将领,如何能如此患得患失?” 他想到些什么,神色一黯,纠正道。 “得改。” “任何时候,你都当心如磐石,志坚不移。” “不管我在与不在。” 第129章 檄文 徐家营驻地在潍城一处不知名的矮山上,五千来号人东遮西掩,风餐露宿,仿佛坐实了“草寇”的罪名。 余穆尧捧了粥来,挨着萧仲文坐下,萧仲文也打了碗粥,他捧起碗吹了吹,捏着汤匙一搅,勉强从中打捞出两粒米来。 萧仲文摇头,将粥水慢吞吞饮下,见余穆尧还盯着自己瞧。 萧仲文:“怎么?” 余穆尧从怀里掏出个杂粮馒头,小小一块,放在他手里:“先生没有吃饱,这个给你。” 萧仲文:“人手一个,你就吃饱了么?” 余穆尧挠头:“我昨日不是上山打野味去了么,我摸了两枚鸟蛋,肚子饱着呢,你摸摸看。” 萧仲文当真探手过去,碰着他坚实的肚腹,手底瘪下去一块。 萧仲文歪头看他,余穆尧脸一红:“我晚点再多盛一碗便好了。” 萧仲文扫一眼四周围面黄肌瘦的兵:“我们的粮食到底还能撑几日。” 余穆尧咬唇:“十五日。” 萧仲文眼神空茫,怔怔眺望:“再过一个月,就春节了,兄弟们甚至不能撑到那时候。” 余穆尧艰涩道:“那我……” 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我去求我爹!我们都到臻州去!” “别说傻话,潍城正是危急存亡之际,徐家营这么大一群人,又要以什么身份过去。” 我害了你,不能再害你爹。 萧仲文将这话咽下,拍了拍余穆尧的肩头,起身走远了。 余穆尧见他背影单薄,衣袂翻飞,卷入猎猎风声里,山里的烟沙迷了眼睛,余穆尧看不真切了。 他下意识跑上前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萧仲文脚步一顿:“我倦了,我回营帐里,稍作歇息。” 余穆尧觉他气息萧索,一时又说不清道不明,只得呆在原地,愣愣看他走远了。 第202章 余穆尧回头拧起他的枪,烦躁地蹲在山头上,薅着稀疏惨绿的野草,天空是铅灰的,积云沉沉压下,叫人喘不上气来。 他心烦意乱地抓着头发,一切无措又无望。 到了晚饭的时候,余穆尧巡逻回来,照例去喊萧仲文起身,简陋的帐篷里不见人影,他不知怎的,胸腔里一颗心脏突突一阵跳。 他转头便去找了赵云磊,赵云磊似乎等着他来似的,垂头丧气坐在榕树墩子上,眼睛红红的。 他还没张口,赵云磊率先道:“先生走了,到京都去了。” 余穆尧满眼错愕,赵云磊低着头,不敢正眼对他:“走了三个时辰了,往西北去的,你去追吧……” 他话未落下,余穆尧几步上前,朝他脸上挥了一拳。 赵云磊一声不吭,生生受着,余穆尧提起他衣襟,将他恶狠狠抵在树干上。 余穆尧红着眼,嘶声道:“你为什么要让他走,你知不知道让他一个人去京都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一路上会遇见什么……” “普鲁兵,城兵,山匪,流寇,路上都是毒蛇野兽,你就这么放他一个人走了……” 余穆尧喉结上下咽动,他稍一联想,神志近乎崩溃,他两手拽着赵云磊,心里滋生出了恐惧和恨意。 少顷,他颓废撒开手,喃喃说:“是我不对,是我没看好他,我去追,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赵云磊低声道:“他去京都找人帮忙了。” “我们没有粮食了,又遭到朝廷追杀,除了先生到京都去求人网开一面,又还有谁能帮我们呢。” 他抬起脸,露出一双乌青深陷的眼窝。 “小将军,你追上他,再过十日后,我们又该怎么挨过去呢。” 余穆尧回答不了他,他气血上涌,脑中嗡嗡响动。 他舌尖咬出了血来:“那也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他握起枪,跑出去好远,听见一阵百姓的呼喊。 我儿子病了,我娘倒下了,没有药了,吃不饱饭了,怎么办啊,小将军…… 小将军…… 余穆尧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回过头去。 他看见被众人围绕的赵云磊生无可恋呆呆站着,与他遥遥对望。 余穆尧的脚步一下止住了。 鬼使神差得,他走了回去。 他沉默片刻,一手搀起一个病弱的孩子:“我下山,带人去找药,我会尽量搞些粮食回来。” “等我。” 赵云磊看着余穆尧,眼里烧起一把火来,越燃越烈。 余穆尧脸上灰扑扑的,眼神果敢刚毅,全然不像当初那个轻舞剑气天真烂漫的少年。 他抱起孩子离开了,背影沉默,绝口不提萧仲文。 年关近了,不比往日繁华喧嚷,京都大街萧条不少,萧仲文摘下兜帽,抱着双臂缩了缩肩。 李清正的府邸门可罗雀,仿佛清净避世之地,萧仲文观察了一些时日,那廊下常有无数窥探目光和纷乱脚步声,首辅门楼危机四伏,各方虎视眈眈。 李清正卷在北国和普鲁战事纷争的漩涡里。 萧仲文并不打算与李清正见面。李清正也不会见他,即使见了,他也许很难活着从他眼皮子底下走出来。 萧仲文并不畏死,但他畏惧死得没有价值。 李清正主和,正是由主和一派将剿匪的文书呈了上去,他对待得意门生徐靖尚且下得去狠手,遑论如今形同一滩散沙的徐家营。 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他寄信给在京都任职的自认可靠的同门师兄弟,无一回书,人人思量算计,人人居安思危,这个骨节眼上,又哪会有人甘愿去蹚他萧仲文这趟浑水。 他前瞻后顾,盯上了与皇帝走得最近的中书侍郎,同是李清正门生的刘彦辰。 刘彦辰是最早“叛出师门”的那一拨人,他是北恒帝手里的刀,传递皇帝的意志,与李清正一派争锋相对。 可让刘彦辰帮助自己,收回皇帝剿匪的旨意,这又谈何容易。 他如今连与刘彦辰见上一面,都非易事。 萧仲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爬侍郎宅邸的墙头,与拦截侍郎下朝后的马车,等等下策,发觉后果不过是被人当作小丑扔进牢里,一刀清算了了事。 萧仲文不愿意做这个小丑。 他叫刘彦辰关注到自己身上来,只用了三天。 不消三日,京都满天是笔诛李清正的檄文。 字里行间痛斥北进帝在位时,李皇后外戚干政,恒帝继位后,李家为保全家族荣耀,迟迟不肯交还权力,此次李清正一派主和,遭普鲁十万兵力反噬,正是李清正自酿苦果,藐视皇权的下场。 这番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叫人忌讳如深,但与主战一派往日立场和心意恰恰相合,传到朝臣们耳朵里去,还误以为是皇帝私下授意,借了堂下谁人的手,借此搅弄风云咧。 朝堂一时口耳相传,喁喁私语。 刘彦辰也听闻了此事,触动不小。 还不知恒帝是否也有所耳闻,他是皇帝心腹,应为圣上排解优思,他必要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不可,但他又不能明着抓,哪个人敢闹这么大的动静,干这种把脑袋悬在刀口下的事情呀? 谁人又有如此八斗之才,针砭时弊,一针见血,矛头直指李清正。 第203章 除非,真是上面那位的旨意了。 这位新帝继位不过五年,雷霆手腕,平日作风却变化多端,叫人揣摩不透。 刘彦辰想了又想,连着几日寝食难安,不想滋事的人很快自行找上了门来。 更深露重,侍郎宅邸守门的下人懒懒打了个哈欠,转眼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着一身墨蓝直裰,挽着两袖,垂眼站在门前。 仆人拿了棍棒来,警惕瞧他一眼:“来者何人!为何这个时辰才来访?” 萧仲文眨了眨眼,将手中那封搅得朝堂天翻地覆的檄文呈上。 “这是我的拜帖,还请大人草草过目。” 他微笑道,眼风淡淡,不卑不亢。 “不早不晚,在下此番过来,应当正是时候。” 第130章 斗戏 侍郎府有贵客到访。 中书侍郎刘彦辰夜深未眠,寒风携雪絮推开扇窗,雪映寒枝,松影摇动,刘彦辰烦恼地敲了敲额角,背手迈至窗前,满腹心事看着月下萧寂的雪景。 贴身仆从匆匆跑来禀报,连礼都不及行,贴着他耳朵说道:“那位来了。” 他话未落下,一只锦靴迈进门框,来人笑吟吟说:“我见屋里着了灯,想刘大人应是还未歇下,今夜冒昧造访,可有打扰大人啊” 刘彦辰急忙迎去,赔礼道:“是在下有失远迎,黄……公子,还请上座。” 他回头叱一声,贵客驾临,怎不及时来报。 黄公子摆手:“我从后门入内,就是怕刘大人过分拘礼。” 他常服到访,这倒也不是头一回的事。黄公子生得一副剑眉凤目,年纪较刘彦辰还轻上十岁,他这下款款落了座,姿态雍容,话里还不忘侃上刘彦辰几句,反是刘彦辰在他跟前不自在了起来。 刘彦辰斟酌片刻,小心问道:“公子此次过来,可是有国事与在下相商?” 黄公子吹了吹碗沿茶沫,他轻啜一口,扣上茶碗:“不谈国事。” 他眼皮一垂:“倒是我近来听了些坊间故事,颇感兴趣,很想听一听刘大人的见解。” 刘彦辰竖起耳朵,果不其然听他提到这几日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的那篇檄文,刘彦辰避重就轻扯了两句,见他敛眉不语,眼中无澜,一时也揣测不出他心意来。 黄公子与他聊了一阵,话锋一转:“你说这人敢直言声讨李首辅,如此胆大包天,几时才能抓到?” 刘彦辰抬手抹了把汗:“快了,快了,我向刑部那边催催。” 黄公子长长“哦”了一声。 “若是抓到了,按照当朝律法,对待此人此事,刑部又该如何处理呢。” 刘彦辰暗里偷瞄他,看了又看,片刻小声道:“这人无凭无证,诬蔑当场首辅,按律是,当斩……” 黄公子垂头,指头搁在膝上,捻了两捻,神色莫辨,不置可否。 刘彦辰醒过神来,急忙接上:“不过……” 仆人打门外边匆匆跑来禀报,一见黄公子也在,一个急刹,又欲原路折返,他跑得太急,险些在两人眼前摔了跟头。 刘彦辰讪讪:“真是让公子见笑了。” “什么事情急成这个样子!” 仆人支支吾吾,黄公子笑:“原是在下听不得的事,不妨,我回避就是。” 刘彦辰赶忙招手:“还不赶紧过来说!” 仆从只得道:“老爷,门外有人找。” 刘彦辰松了口气,竖眉道:“有人找就有人找,多稀罕的事情,值得你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黄公子老神在在逗着一旁刘彦辰挂在笼里的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惯来疑心甚重,刘彦辰是晓得的,当下吩咐道:“何人到访,你直说就是。” 仆从舌头都打结了,声若蚊蝇道:“就那,那个写讨李首辅书的……” 他话音一落,刘彦辰两只膝盖一抖,险些也原地摔上一跤。 他转脸忙向黄公子辩解道:“我,我不识他呀!那篇文章也不是我指使人做的!臣愿指天誓日……” “刘大人,”黄公子打断他,目光幽沉,看不出情绪,“我当然愿意相信刘大人是清白的,可是若刘大人再将人拒之门外,一会人跑了,可就没了对证啦。” “对,对,”刘彦辰一拍脑袋,“快把人逮进来,带过来好好地审!” 黄公子弄了弄鸟笼里锦鸡的羽毛:“我倒想看看刘大人是如何审的,刘大人,应当不介意我旁听吧?” 他说罢,施施然便走到屏风后去,场上只余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 刘彦辰急得额上滚下冷汗,他登时明白,这位主是要看戏咧。 他心想,非要将这胆大妄为的人好好教训一番不可。 不想教不教训另说,刘彦辰见到了人,倒是大吃了一惊。 萧仲文肩上积了一层薄雪与夜露,他冲刘彦辰一躬身,缓缓抬起一张眉目疏朗的面孔来。 “刘师兄。” 刘彦辰措手不及:“仲文,怎么是你?” 他一瞬心念电转,拔高了嗓子:“我与你将近十载未见,你这突然造访,所谓何事啊?” 萧仲文:“师兄心里应已知晓,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刘彦辰粗着嗓子道:“话却还是要讲清楚的,我与你可好久没有联系了,往日也无瓜葛,你今夜来访这般突然,我确实不知你是何用意了。” 第204章 萧仲文苦笑:“我晓得师兄不愿见我。” “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声讨老师的那篇檄文,是我写的。” 刘彦辰瞄一眼身后,清咳一声:“我知道。” “我不写那篇檄文,我见不到你,”萧仲文想了想,“自然,书中所表,也正是我的立场。” “我以为我的立场,与师兄的立场该是一致的。” 听到这,刘彦辰便已定了心神,遂一撩衣摆,坐下身来:“你是觉得我与李首辅政见相悖,你写那种贬斥李清正的大逆不道的文章,就能被我收入麾下,你想谋求个一官半职?” “这算什么,投名状?” “非也,师兄,仲文不求为官,”萧仲文垂下眼,沉声道,“别说官职,我写出这篇文章来,已是将身家性命全数押上,我深知此次行事离经叛道,哪怕师兄恢廓大度,愿意庇护仲文,仲文如此处事,已然酿下祸根,哪怕日后入职,不免也会牵连师兄。” 刘彦辰方才坐下,腰板又挺了起来,目光惊疑不定:“那么,此次你在京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究竟意欲何为?” 萧仲文:“我从前在九河城的徐家营做事,半年前朝廷一纸文书下来,徐家营被指为边城贼寇。” 刘彦辰:“哦,你是想洗清你自己的身份?” 萧仲文定定看他:“不,如果我还能苟且留下一条性命,我依旧会回到徐家营,做那所谓的贼寇。” 刘彦辰揣摩不准他的意思了。 萧仲文一撩衣摆,直直朝他跪了下去:“我来,是想求师兄为徐家营翻案,徐家营的弟兄是一群为抵御普鲁而集结的有志之士,我们并非贼寇,亦绝无逆反之心,我代表徐家营五千弟兄,以性命起誓,我们愿归顺朝廷,愿堂堂正正战死沙场,为北国,为当今圣上,抵御外敌,肝脑涂地!” 屏风后轻轻响动。 刘彦辰听见动静,眼珠一转:“你是要为整个徐家营正名。” “是。” 萧仲文回答得铿锵有力:“师兄,我此次九死一生,逃出潍城赶来见你,可还有五千兄弟被围困在潍城山上,粮草已经耗尽,只能等死,潍城被围,援兵不知何时到来,这样一批心系百姓,愿为百姓战死的队伍,却要受到自己人的追捕,还要背着贼寇的污名,生生饿死在不知名的矮山上,仲文不甘!” “仲文实在不甘!”他伏下身,头重重磕地,“徐家营人才辈出,前有徐靖,再有黄缨,如今赵云磊,余穆尧,各个都是上阵杀敌冲锋陷阵的猛将,既为猛将,就该做国家的矛,做圣上的刀,如今国家正值生死存亡之际,却叫神勇爱国的将士枯坐荒山受冤等死,岂不叫人痛心疾首,至悲至叹!” 屏风后当啷一阵响动,萧仲文猛然噤声,惊疑朝侧方看去。 黄公子见已露馅,也不便再藏,于是摸了摸鼻梁,缓步迈了出来。 萧仲文眼中惊惧一闪而过,他转头向刘彦辰:“这屋里还有别人?” 刘彦辰咳了一声,只得道:“他也不是外人。” 萧仲文一双修长的眉头紧紧拧起。 黄公子哂笑一下:“二位,便当我是路过这里罢。” 见他开腔,刘彦辰让了让身,请他入座。 刘彦辰站在黄公子下位,姿态毕恭毕敬。萧仲文扫一眼二人,心头惴惴难安,垂眸见这突兀出现的年青公子一身黛青常服下,穿着一双金线勾龙纹的紫绒锦靴。 南地的紫绒锦缎,只供给皇家使用,萧仲文抿紧了唇,他已然孤注一掷,没有什么不敢斗胆揣测的了。 男子不愿透露身份,萧仲文便问:“那么,敢问这位路过的公子尊姓大名?” 黄公子习以为常地摆手:“叫我黄三就是。” 萧仲文点头,他道:“在下先前说的话,照理说不该为他人所知,现下被黄公子无意听去,那萧某得问公子讨要件东西才是了。” 刘彦辰皱眉:“师弟,慎言……!” 黄公子倒是歪了歪头,颇有兴致回道:“哦?你要什么,你说。” 萧仲文走近几步,凑到他跟前来,鼻下嗅到沉静的龙涎香气。 萧仲文眼睫微微颤动,他低眼,手指黄三的腰际:“我要黄公子身侧那杠烟斗。” 那是根紫檀珐琅彩的黄金烟斗,黄公子挑了挑眉,倒真依言取下给他。 萧仲文拿了烟斗,对刘彦辰笑道:“师兄别急,我也有东西向你讨要。” 刘彦辰捋着下颚细长的须子,抬眼无声地问他,搞得什么名堂。 萧仲文径直走去窗前,挑开了屋里悬挂的一只鸟笼,抓了笼里恹恹的八哥,去与笼中另一只的红腹锦鸡相斗。 北国民间好斗鸟,刘彦辰不能免俗。八哥一入笼,便小心防守起来,笼中锦鸡一下高亢啼叫,扑棱着翅膀朝八哥啄去,八哥被迫应战,两只飞禽撕斗在一块,不停翻滚,鸟羽飘飞,一时竟看不明白战况。 盏茶的功夫过去,锦鸡尖叫一声,鸣声渐弱,八哥一双利爪勾着它的翅膀,骑在它头上,朝它眼珠用力啄了两口,须臾,八哥捏着锦鸡的脖子,银亮的喙上沾着鲜血和羽毛,它眼神犀利,仰首叫了一声。 孰胜孰败,一目了然。 三人一齐围观了这场斗鸟,黄公子意犹未尽,萧仲文将烟斗交还与他。 第205章 萧仲文:“锦鸡好斗,叫声尖利,虚张声势,长久听着,难免叫人心意烦乱,欲除之,一时间却没有同类的鸟可与其相敌,然而有一八哥,久久缩在笼中,不得器重,虽是不起眼,虽是其貌不扬,但其善战,忠诚,锦鸡也终将铩羽而归。” “在下还要谢过黄公子这杠烟斗,不经黄公子的手,缺了这把钥匙,就打不开鸟笼的锁。” “鸟笼不开,八哥无法飞出,又怎能为公子所用呢。” 黄公子大笑:“你又如何知道,这八哥一定会赢?” 萧仲文向他欠了欠身:“我是个赌徒,全身上下所有的注都押在了这只八哥的身上,他必须赢,他也一定会赢。” “不怕公子笑话,在下玩斗戏有些年头,平日看鸟,识鸟,颇有经验,”萧仲文顿了顿,“自然,看人也是如此。” 黄公子缓缓勾起唇,回头对刘彦辰道:“瞧瞧,我们不仅看了一出斗戏,还听了一出好故事咧。” 他目光深深,看向萧仲文,话里却问的刘彦辰:“刘大人,你觉得如何,这个故事,精彩吗?” 刘彦辰讷讷不敢答。 黄三留了情面,他拍了拍手:“好了,夜深了,也不便打搅两位歇息,今日这出戏,暂且看到这吧。” 刘彦辰与萧仲文皆躬身,敬送他出门。 临别时黄三步伐一顿,余光瞥向萧仲文:“你叫什么名字?” “鄙姓萧,名仲文,小字尽道。” 萧仲文赶紧回道。 “萧公子是个有趣的人。”黄三目光意味深长,“还望日后有缘与萧公子再见,再听公子说说故事。” “这杠烟斗不必还我,权当是见面薄礼,送给公子了。” “刘大人,不必再送。” 黄公子一走,两人都长出了一口大气,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刘彦辰想了想,意有所指:“师弟,你此番前来,我亦难断是福是祸,能解师弟燃眉之急的人,并不在我。” “我也不便留你。” 萧仲文向他长长鞠了一躬:“我话已送到,余下便只看天命,师兄并未报官,于我已是极大的恩赐,仲文不敢贪求太多。” 他回到驿站,忐忑不安地等候了五日,刘彦辰来人传信,喊他自回潍城,粮草不日会随援兵及时送至潍城去,徐家营的人手可暂入城军编制,共同抵御外敌,具体安排事项,留待春后处理。 萧仲文两手紧紧捧着那封信,虚汗渗透了后背,他蜷着身体,像是极痛苦一般,低声呜咽起来。 他泪湿了脸,唇角却扬起来,亦哭亦笑,亦悲亦喜。 作者有话说: 主角团两章后再聚首,好看的 下周三开始倒v,请大家及时阅读下载,入v当天更新6000+,还望大家多多支持(鞠躬致谢 第131章 凶兆 萧仲文连夜赶路,大雪天也不停歇,路上听说潍城战事稍缓,他仍放心不下,一颗归心如箭,只是袋里没剩几两银钱,只能买得起那劣等马,脚程便不免慢上许多。 距离潍城还相隔了两座城镇,一路人困马乏,才到了宁乐城,任凭他怎么鞭打,身下的马也不愿再走一步了。 萧仲文本就不擅骑马,硬生生赶了这样长的路程,腿侧磨破了皮,出了许多血,他方一落地,便痛得颤声抽气,步伐踉踉跄跄,险些走不动道了。 萧仲文无奈,只得暂留此地。 他才停了一日,找江湖郎中买了些药膏敷上,又要赶路,实在是没钱再买牲口代步,遂弃了那劣马,换了些钱,决意步行回去。 宁乐城受到战火牵连,百姓愁眉苦脸,坊间谈论的,大多是潍城战况,家中存粮,以及举家迁移的事项。 如下一个城镇也被普鲁击破,又该如何啊。 他们连连摇头:国破家亡,哪座城都藏不住人,那等死罢。 萧仲文咬着嘴里干涩的馒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忽地一个荆钗布裙的农妇挎着竹篮撞了他一把,模样急冲冲得。 妇人急忙向他赔礼道歉,萧仲文倒不见怪,随口道:“在下无碍,夫人步伐这么急,可别耽误了要事。” 妇人黑红的脸上挤出个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闺女有了心上人,这不国家老在打战,我是要为闺女合一合八字咧,万一刚成婚我女婿就被抓壮丁上战场了怎么得了,山上有个俊俏的先生看命很准,好久才下一趟山来,我可不能让他溜了。” 萧仲文说了些吉利话:“那便先恭祝令媛觅得良人,喜结佳缘。” 妇人笑弯了眼,努了努嘴:“喏,就是那人,长这么俊,初见还以为是神仙下凡了,他平时不给人算的,但他耳根子软,你又哭又闹,磨他一阵,就能套出他一些话来。” 萧仲文哭笑不得,到底是算命还是耍赖,他顺着农妇目光一瞧,人群中矗立的那位算命先生果真惹眼得紧,便是穿戴寒酸,也架不住他一身清雅气韵,俊逸出尘。 萧仲文眸光一闪。 那先生手里掂着一袋米,正弯身捡拾着一把菜苗,被突然出现的农妇堵住了去路,还不等人家开口,他赶忙说:“我不算的,我不会给人合八字。” 农妇眼光一亮:“哎呀,先生果真神准,我话还没说出口呢。” 男子脸一红:“你又不是头一回堵我了,我回去推了一推,你纠结的无外乎是子女,合婚,我不算那个。” 第206章 “我不想给人算命,你别拦我了。” 农妇逮住他不放:“来人啊,快来人,别让神仙跑了,让他都给大家算一算啊!” 男子一下手足无措,脸又红又白,他被她掐着胳膊推来推去,眉眼间很是愁苦,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 许多人渐渐围过来,萧仲文失笑,他想了想,拨开人群,拉起这男子拔腿就跑。 周怀南还没回过神,便被他拉扯着远远朝前跑去,两人穿梭在逼仄的巷道,带起呼呼一道风声,农妇领着一群人在后头追,他二人七拐八弯,气喘吁吁,险些没能甩脱掉。 萧仲文拉着他,藏在山脚的灌木丛里待了好一阵,才见远处闹哄哄的一群人缓缓散开去。 周怀南转过脸来,萧仲文松开了他的手腕,先前虽远远打了个照面,现下凑近来看,他仍是忍不住惊诧挑了挑眉。 这男子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乡野中能养出的人物。 萧仲文试探一问:“我听闻先生擅术数,平日里随手一测,断事如神,如今看来,确是很受乡亲的追捧。” “先生既有这等本事,何不成全方才那位夫人,反而避之不及呢?” 方才推搡和逃跑中,周怀南一身单薄的袍子早被拉扯皱了,他衣衫凌乱,墨发披肩,瘫坐在树丛里,轻轻喘息,闻言看看萧仲文。 他眼神飘忽,结结巴巴道:“我不会、不会算命,百姓们瞎说的,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公子可别当真……” 萧仲文神色微动:“是吗。” 他仰头看看天色,喃喃自语:“我方才拉了先生一把,耽误了些时辰,将伞落在货郎那处了,也不知道今夜会不会下雪,恐怕山路难行。” 周怀南眨了眨眼,忙道:“今夜无雪,公子要往南下,走这条山路反要绕好远的路,不妨直走官道就是。” 萧仲文眯起眼瞧他,神情似笑非笑。 周怀南半天才反应过来被套了话:“我,我……只是略略会观天相。” 萧仲文见他红了脸,摆手道:“先生再说,骗不过我,但要自己骗了自己了。” 周怀南低下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萧仲文忍不住再问:“先生神算,为何吝啬点拨世人,况且……” 他扫一眼周怀南寒酸的衣着,含蓄道:“还这般委屈自己啊。” 周怀南低声道:“这是我合该受的……” 萧仲文:“先生何出此言,先生这等人物,不该流连此地,也不必自怨自艾。” “我,犯下过许多错事,”他眼睫颤动,萧仲文看见他不合身的袖袍下攥紧的一双手在微微打抖,“我以为我能救人,每每却是一错再错,命定的结局不会改变,反而会牵扯无数无辜的人,酿成更大苦果。” “我,是有罪的,也是也会给人带来痛苦的……” “就像一场疟疾。” 他垂眸,眼中隐隐有泪,生得一张悲天悯人的玉面,却如此自评。 萧仲文哑然,片刻道:“虽不知先生经历过什么,但在下仍觉得,先生既身怀这等才能,如能放下执念,下山后定能在这乱世有所作为,好过如今消沉避世,空耗在深山老林之中。” 周怀南摇头:“我能老死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萧仲文心底轻轻惋惜,但不好强求太多,他便朝他拱了拱手,算做告别。 “先生穿得单薄,晚些时候天更冷了,还请早些回去吧,今日得与先生相识一场,也算幸事,日后有缘再见了。” 饶是他二人心知,日后再不会有见面的时候。 周怀南看着他背影,到底忍不住远远喊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他的话随风飘进耳里,萧仲文听着了,只觉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抛诸脑后,背朝他挥了挥手。 萧仲文走远了。冬夜天黑得早,霞晖浓艳得像血,渗透云絮,尽染天穹,金黄的日头缓慢沉落山脊,这般灿烈光景乍然一现,圆月西出,黑夜和空虚无边无际地蔓延。 夜幕下阴寒的灌木丛里有东西在渗人喊叫,是受冻的野猫,地鼠,或者是受伤不能远渡的孤雁。 周怀南打了个寒颤,萧仲文离开后,他哆嗦地从单薄的袖袍里掏出竹片,还是为他起了一卦。 卦卦皆为凶,卦卦不得生。 周怀南闭眼,长长叹息。 普鲁兵暂退十里地外,潍城门前戒备森严,无人出入,三日后,萧仲文赶回潍城,他远远瞧着冰冷的门匾,心头一阵悸动。 他步伐突然迟缓起来,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他攀山越岭,抄了隐蔽的山径,翻进城里去,直奔徐家营的驻地。 他离去已有两月,这一路长途跋涉,年节都没能好好过上,驻地人去楼空,徐家营五千余人,都已不在这儿了。 萧仲文茫然。是了,朝廷援兵脚程快他许多,许是已经赶到潍城,收编了这一干人等。 他如失了重心一般,昏昏沉沉便往山下走去,方才行至山腰,看见远处一角残破的朱红的旗帜,哀然荡在风里。 是徐家营的旗,萧仲文认出来,快步朝那边跑。路上枝桠横生,他被脚下一颗滚圆的石头一绊,险些栽倒滚下山去。 萧仲文定了定神,脚底哪是石头,分别是一颗普鲁士兵的脑袋。 第207章 他警惕环顾四周,踏过那颗脑袋,小心朝前走了过去。 空气中夹着淡淡的血的腥气,普鲁士兵的尸体七零八落,横倒一片,死去已有一段时日了,这里前些日子显然经历过一场鏖战,血气和杀意经久不消。 萧仲文看见树下隐有一道歪坐的身影。 他跑了过去。 余穆尧坐在树下,怀中抱着一杆枪,面容寡白,衣袍破烂,大片凝固的乌血是身上唯一的艳色。 他阖着眼皮,歪头枕在枯瘦的树干上,仿佛是睡着了。 萧仲文心头狂跳,颤颤探手过去。 “穆尧……” “余穆尧……” 他指尖还未触及,便被人以雷霆之势一把掐住了手腕。 余穆尧抬眼,一双眼眸红得骇人,牙齿微微打抖,像头被冒犯的野兽,要将斗胆惊扰他的人吞食殆尽。 萧仲文痛得拧紧了眉头,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他难受地对上了他血红的眼睛。 二人缓缓相视。余穆尧像是愣了一下。 他松了手,用力晃了晃脑袋:“萧……仲文?” 第133章 敝屣 萧仲文察觉有异,忙捧起他的脸来:“是我,穆尧,我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徐家营的人呢?” 他原以为他见了他,会埋怨他,会冲他发好大的脾气,但余穆尧只是愣愣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古怪地笑了。 “哦,是你,你回来了。” “徐家营……自然已被安置好了,这是萧仲文先生的功劳,萧先生应是知道的。” 萧仲文怔在原地,久久不语,余穆尧也只是抱着那杆冰冷的枪,静静地冷冷地看他。 萧仲文心底发怵,头一回这样忐忑难安,他艰涩说道:“穆尧,你别怪我,别和我生气……” 余穆尧看了他一会儿:“怪你?” “我于你,不过是一只坏掉的鞋,先生弃我如弃敝屣,我又哪会有埋怨你的资格……” 他说出这般话,萧仲文大为伤感,又隐隐有些愤怒,他伸手拽起余穆尧的衣襟:“你为何这样自轻自贱!你以为,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就很好过吗……?!” “你这样恨我,骂我打我就是,为什么要说这么阴阳怪气的话,叫我心里难受啊!” 余穆尧只是瞪了他一会儿,眼里浮起些狰狞的神色。 他缓缓抓住身前萧仲文的手,拽至掌心里,恶狠狠捏着。 他眼前昏沉沉得,欺近他轻轻道:“好啊,临死得见先生一面,纵是在幻象中,先生待我始终这般疾言厉色。” “你真傲慢啊,萧仲文。” 他滚烫的气息溅到唇上来,萧仲文手腕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被人死死箍着窄腰,重重扑倒在地。 余穆尧咬着他的唇,气势汹汹地在他唇瓣啃啮吮吻,恣意妄为,不得章法,不像索吻,倒像是借机行凶。 萧仲文心神剧荡,一下震惊张大了眼,余穆尧欲壑难填的双眼在他眸中无限放大,他心底又滋生一丝恐慌。 余穆尧掌着他的腰,捏起他的下巴,吻得很凶,萧仲文心生怯意,眼睫一颤,不住往后退让。 “唔,唔……!” 萧仲文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头昏脑涨间,察觉余穆尧在轻轻揉他颈项,指上薄茧刮过颈间嫩肉,试图剥开他衣襟来。 萧仲文被这一弄,抬手甩了他一掌,恼道:“混账……” 余穆尧被这一巴掌扇清醒了一些,微微抬起头来,见萧仲文衣衫不整躺在身下,面色泛起红晕,神情羞愤又愠恼。 他喉结上下滑动,咽下一口腥甜血沫,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萧仲文被他沉迷的目光惊得说不出来,慌张别开眼去,无法与他对视。 余穆尧不甘心,伸手弄他被吻得肿起的嫣红唇瓣:“先生,先生怎不看我……” 片刻又喃喃说:“这里……我亲了先生,真好看……” 萧仲文脑中轰隆一声,仿佛天崩地裂,他颤颤捂住了眼睛,羞耻道:“荒唐……” “先生……”余穆尧得寸进尺,巴巴地欺了过来,“理一理我,好不好……你看见那面旗了吗,它会领着你回家的,回家路上要害你的人,我都杀光了,没人会拦着你了,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他眼里的眼泪滚了下来,混着血迹,滴落到萧仲文眉间,萧仲文怔怔。 余穆尧抹去那滴血泪,歪头看了看:“不过,做梦也好,你回来,就很好……” “先生,先生……”他又凑上前去,委屈地与他撒娇,温温柔柔在他唇上舔吻,萧仲文这回尝到了酸涩的味道。 余穆尧在哭,手中动作却不客气,揉他腰肢,妄图抽开他腰带来。 萧仲文止住他,喉结重重往下咽:“余穆尧,不许装傻,起来……” 余穆尧皱着眉,不明白为何这人梦中也不依他,便故技重施又去亲他嘴唇。 接吻的话,萧先生便会软得像一滩水,放纵他所为。 萧仲文用力推开他,碰着他的手,这下才察觉他手掌滚烫得怕人。 萧仲文贴了贴他额头:“你在发烧。” 余穆尧不明所以,难受地蹭着他,眼里雾蒙蒙的,自顾自说:“先生帮帮我,我错了,我不对先生凶了,先生,我好难过……” 他无助地撞了撞他,萧仲文又羞又气,还得轻声哄着:“你烧糊涂了,我带你下山,我们先把病治好了,就不难受了。” 第208章 余穆尧执拗地摇头:“不治病,病好了你就不见了。” 萧仲文额角青筋直跳:“我发誓,你乖乖听话随我下山,我保准你睁开眼来还能见到我。” 余穆尧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清明,萧仲文险以为先前种种,不过是他借机戏弄自己而已。 不料余穆尧讽笑一下:“骗子,骗人。” 他复又压下身去:“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了。”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掐住萧仲文两只手腕,仍旧不依不饶,不肯罢休。 萧仲文压根踹他不动,突然余穆尧整个人沉甸甸扑在他身上,胡子拉碴的下巴蹭着他肩窝,一下没动静了。 赵云磊收回手刀,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二人,对上萧仲文的眼神,急忙讪讪别开头去。 萧仲文困窘不已,咬了咬嘴唇,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 余穆尧这一觉睡了许久。大夫处理完他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说这人失血过多,若再拖上个两三日,人活不活得了一说,脑子定要烧糊涂了。 萧仲文咬牙切齿,脱口道:“我看他脑子已经烧坏了,没法治了!” 他话一出口,顿觉失言,大夫和赵云磊一脸错愕地看他,他慌忙背过手扭身就走,赵云磊在后头追着。 “萧先生……”赵云磊匆匆道,“先生又要往哪里去,属下还有些事,要与先生禀报。” 萧仲文悻悻回头,说道:“我日后待在徐家营,再不走了。” 赵云磊虽是不语,但透露出的眼神显然是不信。 萧仲文苦笑,岔开话去:“如今徐家营安置得如何了?” 赵云磊赶忙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说个明白:“山上早在一个月前没了粮食,所幸徐家营名声在外,城中百姓伸了一把援手,我们勉强挨了个把日子,半月后实在掏不出一滴存粮,以为是熬不过去了,但朝廷的人恰巧这时找上门来,说是可先入潍城城军的队伍,春后再入编制,他们往山上捎来一批粮草,不过小将军仍是将信将疑,徐家营被安置在另座山头,依目前存粮看,倒也足以熬过这个冬天。” 萧仲文道:“你让余穆尧不必太过忧心,我手持皇帝信物,又有中书侍郎刘彦辰手书为证,骗不得人,普鲁大军压城,城军那边本就缺人手,得了朝廷御令,不能对我们怎样。” 赵云磊惊喜不已,跪下便要磕头谢他,萧仲文一把扶起他来。 赵云磊结巴道:“先生好本事,竟连、连当今圣上的面都见上了么……” 萧仲文叹气:“机缘巧合罢了,说来也是命悬一线的事情,提来后怕,便不提罢。” “先生此行九死一生,我替徐家营的弟兄,谢过先生了!” 赵云磊擦了擦泪,激动地张手便要紧紧抱他,萧仲文不知怎的,眼皮一跳,躲了开来。 赵云磊摸了摸鼻子:“萧先生,我没那个意思,你知道,我在家乡还有一妻一妾,两个孩子,我就是,太高兴了……” 萧仲文慌张道:“是,是,我也不是那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皆是目光窘迫,面面相觑。 萧仲文喉结一滚,斟酌许久,方才道:“昨日看到的事,还望赵副将勿要向外透露,余穆尧是烧糊涂了,他应该,也没有那种心思……” 他越说越没了底气,说到最末,恨恨磨了磨牙。 赵云磊急忙答应下来:“属下口风严得很,先生请放心。” “只是……”临了,他意味深长道,“小将军的心思如何,不容属下置喙,先生才是最清楚的人,先生走后小将军有如丢了魂魄,什么人的劝告都听不进去,还望先生妥善排解了将军这份心思才好。” 萧仲文垂眸不语。 日头转斜,他看着榻上余穆尧血色尽失的一张脸,又实在骂不出凶狠的话来。 余穆尧唇瓣皲裂得厉害,唇上一点朱红的血,许是昨日撕咬他时溅上的。 萧仲文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嘴唇,疼得微微抽气。 他还是站起身,拿沾了水的巾帕,小心地在他唇上润了润。 余穆尧唇形很好看,噙笑时嘴角微微翘起,如三月盛放的浸满水色的桃花瓣儿,那般讨人喜欢。 萧仲文看了一会,不知在想什么,而后耳根一红,又偏开眼去。 余穆尧迷迷糊糊张开眼,便见一道模糊消瘦的人影,他的手碰着自己,偏偏灿金夕照晃人眼目,叫他看不真切起来。 他察觉到唇上温暖的气息,脱口便道:“先生……” 萧仲文目光转冷,撒开手去,但被人一下紧紧拽住。 余穆尧眼眸大张,他惶恐道:“是先生,回来了吗……?” 萧仲文垂下眼,压下心中怒火,淡声道:“是,回来时恰好在山腰遇见你,你发烧了,脑子有些不大清醒,我和赵云磊将昏迷的你背到了这里。” 他抽身欲离开:“你这一病,大夫说还得吃上三天的药,如今你既醒了,我这就去端药来,你好好服下。” 余穆尧拽着他的衣袍,声音哑得厉害,一字一句,却说得分外坚定:“先生,我虽病了,脑子却不糊涂,原以为一日前是我自以为是的一场美梦,不想竟是真的。” 萧仲文身子一僵,蜷紧手掌来,勉力忍耐。 余穆尧定定看着他背影,死不松手。 第209章 “昨日的事,我历历在目,先生不要躲我。” “我……爱慕先生,既然先生也喜欢男子,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作者有话说: 赵云磊:抱一丝啊 真是抱一丝o-o 第134章 再会 萧仲文身子一晃,伸手捏着他的肩,眼瞳剧烈颤动:“你说什么?” 他探了探余穆尧的额头,嘟囔道:“不对,不对劲,事出蹊跷,你是不是被山头什么孤魂野鬼占了躯壳……” 余穆尧夺住他的手,萧仲文半天拧不过他,竖起眉头来。 他坚定的眸光叫萧仲文心底一阵发怵。 萧仲文颤声道:“你一定是烧糊涂了……” “先生,我不糊涂。” 余穆尧唇色白得同纸片一般,他嘴唇微动,一字一字清晰可闻:“我知道先生喜欢男子,先生走后,我预想了种种结局,我万分笃定,我不能失去先生。” “我对先生,从来都有爱慕之情。” “从前不敢想,也不敢说,直到先生弃我而去,我失魂落魄,不能自已,先生骂我心思龌龊也好,肮脏也好,若这时还不与先生表明心意,我要抱着一颗思念先生的患得患失的心难过到什么时候?” 萧仲文觉得自己的脑子仿佛也烧了起来,他捂住一双眼,一只腕子还遭人捏在掌心里,蠢蠢欲动地摩挲。 萧仲文哑了声,许久才道:“荒谬……” 他捡回一丝神志:“错了,错了……我何时喜欢过男子,你在误会些什么,我又不是……” 他脑中浮起叶璟明醉酒后神志昏昏枕在唐云峥臂上,两人亲密接吻的情景,不觉面上一红,甚至还有了些恼意,余穆尧好端端一根苗子,没准是被加央拐带坏的。 他越想越气,拔高了嗓子:“我虽这般年纪还未娶妻,男女之间的事却也不是半点不通,你别误会了我,还有,你这一病,病得有些糊涂,少年人对待交往亲密的长辈,难免会生出孺慕之意,与男女间的爱慕之情相去甚远,今日之事,我便当作没有听见,你也别再误解下去了。” 余穆尧手中力道丝毫不松,反是越收越紧,他看着他渐渐泛红的脸,目光怔然:“怎么,先生对男女之事,也很了解吗?” 他嚅嗫道:“不管男子或者女子,原来先生待风月之事,都很有见解吗,真的吗……?” 他烧得眼眸通红,眸光里掺杂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狠劲,他用力将萧仲文拽至眼前来:“那么,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也教教学生我啊!” 他口出惊人,萧仲文被激得脑中一阵一阵嗡鸣,他后知后觉,才察觉气势被压了一头,遭了余穆尧的调戏了。 他大为光火:“好赖不分的东西,你再在我面前说些混账话,你就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我不要,”余穆尧见他当真发了火,很是委屈,也很执拗,“先生明明抛弃了我,还说自己很懂……那种事情,却还责骂我,要我走人,是先生没有道理!” 萧仲文被这接连扣上的帽子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抖着手,咬牙切齿掰过他的脸来。 余穆尧一喜,又在他怒火滔天的目光里慢慢红了脸,朝后躲了一躲。 萧仲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些日子到底是谁教你的,这般混淆是非,撒赖放泼……” “我非抽了他的筋不可。” 余穆尧听他一番狠话说完,抿紧了唇,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叠画簿来。 他小心地抚平纸上褶痕,指腹爱惜地在画簿上描画片刻,抬头对萧仲文道。 “先生,我背着你收下这本簿子,还望先生不要怨我,”他递给了萧仲文,低着眉眼,眼里眸光闪动,“但我绝无不敬先生的意思,先生这么做总有先生的用意,我曾想过,不管先生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尊重先生的选择。” “可到后来,一想到这人如果不能是我,我就会不自觉地难受起来,但我!但我绝对没有要染指和玷污先生的意思……” 他仰起脸,赤诚的目光中夹着一丝羞赧,结结巴巴道:“我只是偶尔,偶尔会翻上一翻,并不是常常看的,就是觉得先生画得挺、挺好,我欣赏一下……” 他那簿子一递到手上来,萧仲文脑中登时炸了开来,余穆尧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鞭笞着他高高在上的那颗心。 他垂头捏着那本重新修整过的,爱护得极好的画簿,沉默许久。 半晌,他艰涩道:“别再说了,你出去罢。” 余穆尧急道:“先生……” 他纠缠不休,萧仲文怒极,劈手便将那本不堪入目的画簿扬在他脸上。 “够了!” “这簿子是我画的,我那会儿年纪尚轻,又遇那年大旱,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一个富商看中我的画技,开了天价,非叫我观看他与其男妾的房中事,令我以此作画。” “这钱赚得我并不觉得羞耻,这是我堂堂正正,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不管内容多么不齿,我不画它,我那会儿甚至连饭都吃不上,我会活活饿死,”他红了眼睛,转头指向余穆尧,“但你,如今拿这簿子来揣摩我的心意,高傲地往我头上施加各种名目,才真正让我觉得羞耻!” “你闹够了吗,够了吗?!余公子,我不告而别,那是因我肩上还悬着五千人的性命,我连死都不敢死,我但凡没能去到京都,我见不到刘彦辰,他们就真的一丝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 第210章 “我……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何这样折辱我啊……” 萧仲文少有地失态了,他在余穆尧眼前大吼大叫,脸上神色狰狞,涕泪交织,片刻又觉得颜面尽失,于是抬手痛苦地捂住了脸,手扶着桌沿,单薄的身子止不住微微发颤。 萧仲文在他面前哭了。 余穆尧心痛如绞,慌张地想要上前将他搂进怀里,指尖仅仅离人一寸,他又悻悻收了回去,他恐萧仲文脱口而出的又是怨责的狠话。 他低着头,呜咽着嗓子认错:“是我,是我的错,是我说的话不合时宜,也是我误会了先生。” “一厢情愿爱上先生,也是我的错,和先生无关。” “是我让先生困扰了。”他抹了把脸,挤出一丝难过的笑来,“以后……” 他喉中一哽,又下不去决心,立下什么重誓来。 可以后我还是会很喜欢先生的,怎么办。 我还是忍不住会很喜欢、很喜欢你啊,这该怎么办。 余穆尧一张薄唇咬出了血来,他将话咽了回去。 他抬头道:“我未尝不知道先生的难处,不管先生以后决定走什么样的路,我都会一直跟随你的。” “国难当前,我自当竭力而为。” “只是少了先生,我总觉得一颗心便不完整了……”不等萧仲文驳斥,他又苦笑道,“是了,这是我的问题,不关先生的事。” “只是希望在共同御敌的路上,先生还能,不要厌弃我……” 萧仲文背过身,久久未答。 余穆尧蹲在他脚边,将一张一张残破的画纸捡起来,重新抚平,收进怀里。 他小声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羞辱先生。” “我只是,爱慕先生你……” 萧仲文头皮仿佛要撕裂开来那般疼痛。 余穆尧离开了,几人三日后回到了徐家营新的据点,这一次的不欢而散后,萧仲文不再见余穆尧。 又五日后,叶璟明与萧仲文联络上,跨过普鲁重重防卫的大军赶来潍城见他,与他同行的还有大难未死的唐云峥。 天飘着小雪,天色阴沉沉的,余穆尧身子还未大好,他一张脸冻得煞白,只身跪在雪地里,恰与推门而来的叶璟明撞了个正着。 叶璟明远远瞧见他佝偻的身影,眉头一皱,问向一旁引路的赵云磊:“这是怎么了?他做了什么错事,要这样罚他?” 赵云磊讪讪:“叶公子此话差矣,属下哪敢处罚小将军呀。” 他努了努嘴,叶璟明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屋里昏黄摇曳的灯影。 赵云磊苦笑:“要不然公子去问问萧先生吧。” 叶璟明快步走过去,一把搀起身子僵硬得跟冰块一样的余穆尧。 叶璟明:“作什么这么糟蹋自己?” 余穆尧眼睫动了动,半空的飘雪化成了水,从他睫上落下来。 他眼前迷迷糊糊的,看着叶璟明,如同隔雾看花:“师父,是你吗,你回来了,太好了……” 叶璟明伸手拉了他一把,余穆尧执拗地不肯起身,他讷讷道:“我犯了错……” 叶璟明挑眉:“什么错?” 余穆尧不答,只是说:“先生他不肯见我,这是我的错……” 叶璟明一搭他手腕,脉象沉迟,如石投水,可见他分明是大病未愈,加之心绪不宁,在雪地里这样糟蹋下去,迟早落下病灶。 “仲文又不是心硬的人,他怎么会舍得你在雪里跪这么久,”叶璟明一只膝盖磕在湿冷的地上,硬是陪他跪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能开解成,“你什么时候性子变得这样沉闷,有什么话是不能说开的吗?” 唐云峥冷不丁在身后探过一颗脑袋来:“是吵架了吧?” 叶璟明探了探余穆尧的额头:“你来看着他,我进屋去问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这样作践身体。” 唐云峥瞥一眼他的手,抱着双臂不满道:“我看你俩拉拉扯扯好一会儿了不也没事吗,得多金贵啊,冻一会儿就能闹出毛病了。” 叶璟明拽他过来:“说什么风凉话,他有病在身,你照看好他。” 唐云峥懒懒答应下来,看见余穆尧仰着脸,一瞬不瞬看着他。 唐云峥没什么好气:“干嘛?” 认清了人,余穆尧缓缓笑了:“我前几日听说唐大哥大难不死,又在普鲁与师父重逢,真的太好、太好了……” “我真为你们高兴啊……” 唐云峥心想,死了要看见叶璟明和你在我面前搂搂抱抱的,我得气活过来。 “啧,”唐云峥想了想,遂蹲下身,与他搭话,“你这不也挺会说话嘛,就你这样的,油腔滑调,能哭能闹的,能怎么得罪那个萧仲文啊?” 余穆尧不语,哀伤垂下眼来。 唐云峥:“不说算了。” 他看了眼天色,想想又道:“不行,这天寒地冻的,你整这出,叶璟明这一路上疲累得很,你万一病了,他肯定还得抽出功夫照顾你,我才不允许。” “赶紧起来,小麻烦精。” 他说罢,一提余穆尧衣后领,便将人整个往屋里带。 余穆尧手脚并用就要挣开,但他大病未愈,身子仍乏软,被唐云峥轻易拿住,揪小鸡似的揪在手里。 余穆尧着急道:“不,我不进去,先生、先生他讨厌我……” 第211章 唐云峥:“什么意思,难道这样跪着就不讨厌你了?” 余穆尧又闭起了嘴,蔫巴巴地垂下眉眼,抽了抽鼻子,唐云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片刻,便听他轻声道:“是啊,不管怎么跪,先生都会讨厌我,我不该说喜欢先生的,这下连面都见不成了……” 唐云峥原本是漫不经心打算扛起他便走,一听这话,眼神登时亮了一亮。 他撒开手,蹲在阶梯上,饶有兴味地歪着头问道:“你方才说你,你喜欢萧仲文?” 他嘴里喃喃:“小兔崽子有点东西,真是出人意料,居然喜欢萧仲文。” 他于是盯着余穆尧,追问他:“哪种喜欢呀,是想亲嘴的那种喜欢吗?” 他这样直白,直将余穆尧苍白的一张脸逼出了几分血气来。 余穆尧不知所措,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就是想他,敬他,想离他近些罢了……” 唐云峥逗他:“那到底想还是不想呀?” 余穆尧索性闭起眼来,颤声道:“你,你别说了……” 唐云峥摸着下巴:“看样子是亲过了,还做别的事了吧,要不然你能把他气成那样。” 余穆尧倏然睁大眼,慌张道:“没有啊,什么都没做!你别、别乱说,污了他清白。” 唐云峥“啧”得一声,惋惜道:“高估你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打量他一眼,眯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他拍了拍袖上的雪,笑眯眯道:“小子,跪是跪不出名堂来的,你想要他原谅你,我教你啊。” 作者有话说: 萧先生:他造我谣,我没开玩笑。 余穆尧:先生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 小唐:嘿,萧仲文你也有今天,你小子总算给我逮到了 小叶:好像有瓜,不确定,再看看 第135章 犯病 风雪拍在如意纹的枣木门板上,屋里烛影随叶璟明推门而入的声音倏然一晃,萧仲文闻声回眸,见是他来,急忙起身相迎,步履一阵踉跄。 叶璟明瞧他眼底发青,神色倦懒,忙伸手握住他一双手腕:“仲文,你消瘦了许多,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吧?” 萧仲文眼里浮起笑意:“能挺过去的,就不能称为苦难。” “叫你久等了,我此次与云峥一同回来,与你并肩作战,日后你再不必如此殚思竭虑。”叶璟明一顿,向门外瞄了一眼,“只是,不知穆尧是怎么惹恼了你?” 萧仲文嘴角垂落下来:“没有的事。” 他请叶璟明落了座,抬手为他斟茶,察觉叶璟明探究的目光,只得道:“我与他有些争吵,是小事情,你不必挂在心上。” 叶璟明顺势说道:“如此,那我便去喊他进来。” 萧仲文抿唇不答,台上灯苗摇曳,灯影倾斜,叶璟明观他神色,瞧见一张半明半暗的冷峻侧脸,笑了笑:“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样生闷气呢。” 萧仲文一惊,片刻闷闷道:“叫你担心了。” 叶璟明:“看来他是闯了好大的祸了。” 萧仲文:“我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不过这个骨节眼上,算不上什么大事情,我毕竟长了他许多岁数,终不会与他计较什么的。” 他恐叶璟明再问,便岔开话道:“你前来潍城时,是怎么绕开的普鲁大军?我虽喊了赵云磊接应你们,却总怕有什么闪失。” 叶璟明道:“唐云峥深知堆古军队作战的时辰和规律,要避开他们并不难,说到这个,我拿到了许多堆古与中原往来的书信,我正着急与你相商……” 萧仲文止住他:“你二人舟车劳顿,堆古目前已退兵十里地外,战事稍缓,城内援兵已到,不急在一时之间,你们先休整一夜,我们明日再行商议。” “我这里如今甚为寒酸,也没提前备下宴席为你们接风洗尘,”萧仲文有些歉疚,看一眼外头高大的人影,话中有意所指,“我还未恭贺你失而复得,明日定要布上一桌好菜……” 叶璟明连日赶路,却也不见倦乏,一双眼眸明亮璨然,他弯眼道:“确有奇遇,我有许多话,迫不及待要与你说,不需什么好酒好菜,不等明天了,若是聊得太晚,今夜我便宿在你处……” 他话音戛然而止,唐云峥扶着余穆尧跌跌撞撞闯进门里。 他二人转头,见余穆尧歪倒在唐云峥怀里,面白如纸,嘴里入的气没出的气多了。 叶璟明眉头一皱,起身要去探他脉搏:“方才瞧着也没这么严重,怎么一下搞成这个样子?” 余穆尧无力地抬起头,含含糊糊要说些什么,唐云峥在他身后拍了一掌,他的话便一下噎在喉咙里,嘴边还缓缓溢出一道鲜血来。 余穆尧:“不是,我……” 唐云峥甚是满意,憋着笑,嘴角险些没有绷住:“唉,他这病不轻。” 叶璟明眉头皱得更深,忙搀扶起他:“我毕竟不是大夫,看不出个什么结果来,得找个正经大夫瞧瞧才好。” 余穆尧好不容易接上一口气来:“不啊,师父,我,我……” 唐云峥又暗暗在后输了一道内力,体内真气四蹿,给余穆尧疼得龇牙咧嘴的,神色瞧着愈发狰狞了。 叶璟明一瞧这都不成人样了,扭头向萧仲文道:“仲文,你来看看,他情况不妙,只是这么晚了,你可知如今城中哪里还有大夫?我去给他找来。” 第212章 萧仲文果不其然也蹙紧了眉,朝这边看过来。 唐云峥:“可不是么,都吐血啦。” 余穆尧直翻白眼:“你别,别……拧我啊,嗷……!” 唐云峥无辜地收回手:“看吧,声都变了。” 他看一眼萧仲文的神色,背着手长吁短叹:“可怜啊可怜。” “本来脑子就不聪明,这下一烧,可就变得更笨了,要不哪能干出跪雪地的蠢事啊,如今病上加病,可能连命都得一起丢啦。” “你说是吧,萧先生。” 他生怕萧仲文看不着似的,扭着气息奄奄的余穆尧便往人跟前一扔。 萧仲文步伐一闪,躲了开来。 叶璟明在身后扶了一把,余穆尧这才没一头栽到地上去。 唐云峥讶异张大了眼,嘴里嘟囔说:“这都不正眼瞧一下的么,是吐血吐得少了?” 叶璟明搀着余穆尧,转脸对唐云峥道:“你扶他躺下,将行囊里的红参和白术研了粉喂他服下,我去城里转转,寻个大夫回来。” 唐云峥不乐意了,抬手抓了抓头发:“啊,倒也不用,他就是体内真气乱了,顺一顺气就好了……” 叶璟明瞪他一眼:“你是大夫吗?” 唐云峥心说我虽不是大夫,但人这副样子是我整出来的。 他咳嗽一声,掩着唇,面上不表。 萧仲文见他几人大呼小叫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徐家营里有位军医,早前余穆尧高烧时的药方便是他开的,我去找他过来。” 余穆尧头垂在叶璟明肩上,说不上话来,眼眸湿漉漉的,他哀伤看着萧仲文,伸手勉力想去碰他。 萧仲文垂下眼,生硬地与他擦肩而过。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人隔阂已深了。 萧仲文走后,叶璟明困惑不已:“穆尧,你究竟做了什么,惹他生了这么大的气。” 余穆尧不答,偏过头,偷偷掉下的眼泪在叶璟明的衣上泅开一片。 唐云峥将他揪了开来:“你差不多得了啊。” 余穆尧抬脸,噙着水光的一双桃花眼悲伤又郁闷,无声控诉他。 唐云峥一下没憋住,笑得十分放肆,他说:“这我可没想到,你家萧先生不吃这一套。” 叶璟明还埋头在一旁的行囊里翻找药材,唐云峥扶了余穆尧躺下,轻声与他咬耳朵,喊他回房歇息。 唐云峥:“大夫一会儿便来了,也不麻烦你插手,况且我瞧他这还是心病了,不如单独留他二人说开为好。” 叶璟明不依,非说要守着,唐云峥挑了挑眉头,片刻捧着心便哎呀叫唤起来。 叶璟明苦恼地揉着额角:“怎么,你也犯病了?” 唐云峥大声嚷嚷道:“是!我旧伤复发了,腿疼,腰疼,心口疼,哪哪都疼!” 叶璟明瞥一眼蜷在塌上的余穆尧,捂住他的嘴:“装什么?人还搁那儿躺着呢,你也好意思。” 他柔软的唇瓣碰着叶璟明的掌心,叶璟明手掌一蜷,唐云峥握住他腕子,冲他得意眨了眨眼,支支吾吾道:“反正,就是哪哪都不舒服,要你替我揉揉,就舒服了……” 叶璟明想了想,还是动身为他熬药去了。 唐云峥跟在他身后,叶璟明一进了房,被他扣住腰身堵在门板上,滚烫的气息扑到耳根来。 唐云峥埋在他颈间,拱着他脖子,嘴里哼哼唧唧,向他求/爱。 叶璟明斜眼道:“不是不舒服吗?” 唐云峥朝他耳朵眼里吹气,一边握着他的手,笑:“那你,替我弄一弄……” 叶璟明脸有些红,眼中渐渐晕开一片水色:“你,骗我……” 他密长的眼睫随唐云峥低沉的笑声羞恼地扑闪两下,喉结不安地上下咽动,唐云峥亲上去。叶璟明像被咬住了脖子,后知后觉已挣脱不开来,只得仰起头,一只手无力地抓着唐云峥浓密的长发,仰起长颈轻声喘气。 唐云峥箍着他的肩,气息扑在他颈上,像个收网的老谋深算的猎人,慢条斯理拆开网中所猎之爱物。他掐准了时辰和火候,深知如何食用足够令自己愉悦和餍足。 叶璟明懒懒趴在塌上,唐云峥撩开他的长发,往掌心倒了一小罐药油,按摩着他雪白的腰背。 唐云峥说什么他都不肯搭腔。 唐云峥得了便宜,心情大好,一个劲哄他道:“我错啦,下次换个地方,我给你推推背,明日便不疼了。” 叶璟明脸埋在柔软的枕面里,闻言忍无可忍:“你……骗人,还这么不知收敛,要是闹得外边都听见了可怎么好。” 他瓮声瓮气,听在唐云峥耳里便是撒娇,断是不会知道悔改的。 他弯下身说了句什么,沙哑低沉的声音勾着叶璟明的耳朵。 叶璟明踹了他一脚,气鼓鼓地抱着软被翻了个身。 唐云峥撑着下巴,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指尖捻过他一截发丝,搔弄他肩头被咬出红痕的肌肤,叶璟明躲开来,闭眼不去理他。 唐云峥在柔软昏黄的烛光下瞧他隽秀的侧影,冷不丁说:“如果换我吐血了,你肯定会舍不得,是不是。” 叶璟明:“放屁,吐血三升我都不会理你。” 唐云峥:“不听,是气话。” 叶璟明:“不听又问,你个泼皮。” 他索性堵起耳朵来:“算了,反正你横竖都有道理。” 第213章 唐云峥忍不住笑,很是得意忘形。叶璟明烦他,再抬腿时被唐云峥一下拿在手里,唐云峥捏了捏他笔直修长的小腿,说这动不动把人踢下床的小毛病还是得改一改。 叶璟明瞪他:“笑这么大声作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睡一块去了?” 唐云峥眨了眨眼:“可不是么。” 见叶璟明皱了眉,眼中渐渐生起羞意,他又忙哄他道:“我在笑话一个笨蛋呢。” “一个媳妇都哄不好的笨蛋。” 赶在叶璟明动怒之前,他一吻落在他明亮的眼睛上:“自然,我也是笨蛋。” “我总惹我媳妇生气。” “下次不敢啦。” 叶璟明被他亲得迷迷糊糊的,被拍着背哄着入睡时想,似乎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次原谅他了。 第136章 喝药 两人胡闹了半宿才睡,唐云峥精神气倒足,起了个大早,琢磨着到后厨搜罗些点心,山里地方穷,余穆尧一行人勉强搭了十几处简易柴屋,徐家营的士兵三五结群,在各个柴屋里铺了草席就寝。 叶璟明与萧仲文住在一个小院里,小院后厨的食材不很充裕,唐云峥打了些昨夜灶头里剩下的凉粥,起火煨热了,又随手和了些面,做了道面片汤,刚咕嘟嘟一口气喝下,便见余穆尧一早耷拉着脑袋从萧仲文房里走出来,恹恹与他打了个照面。 许是昨夜吃饱喝足,心情大好的唐云峥难得地招手与他打了个招呼,还特意回头舀了碗面汤,递给他去。 唐云峥问他,意有所指:“昨夜如何?” 余穆尧起初还有些扭捏,捧了人家的热汤,又不好不说。 他嘟囔说:“就,找了大夫来看了看……” 唐云峥:“然后呢,你在他房里过了一夜,总得有些下文?” 余穆尧:“喊大夫重新开了些药,就头也不回走了,话都没能说上两句。” 唐云峥:“啊,真是无情的人。” 他揣了揣兜,没摸着瓜子,于是端着下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顺便往人伤口上撒了把盐:“还好叶璟明不这样。” 余穆尧急忙辩白:“那哪能相提并论,你又没有像我一般冒犯师父,我是、是冒犯了先生的……” 唐云峥心虚一想,要说冒犯,昨夜他冒犯叶璟明的动静那么大,萧仲文又没回屋里,也不知是听没听着了。 余穆尧又道:“但是先生后来又倒了回来。” 唐云峥:“嗳,你这人怎么说话总说一半,看吧,他还是舍不得吧,可见我的法子还是管用。” 余穆尧苦着脸:“也……不完全管用,先生回来了,说方才喊大夫重又开了张药方,说明日下山想法子捡些药回来,叮嘱我务必一块服下。” 唐云峥眨了眨眼,很是骄傲:“这不挺好嘛,还得是我,等我回头再给你出出主意,这回是送药,改天嘴对嘴喂药都不成问题。” 他一拍余穆尧的肩,颇是苦口婆心:“你们中原人,凡事不都讲求一个循序渐进,这种事着急不来。” 余穆尧燥红了脸,扁着嘴道:“不啊,他、他请大夫开的药,说是能戒男色的,正儿八经与我说了好久,我都不敢驳嘴,他如今在几案上趴着睡着了,许是昨夜折腾累了,我不敢太劳驾他,便想着依他的话,下山一趟抓了药回来一块喝算了……” 唐云峥愣了一下,很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矮树上的积雪颤颤震落一些来。 柴屋的门板本就单薄,叶璟明入睡晚,迷糊中被他扰了清梦,不胜烦扰,不满地远远隔门冲喊他道:“唐云峥!大清早的你在闹什么!” 唐云峥收敛了神色,见叶璟明揉着眼,披着单薄的中衣哗啦一下拉开门来,便快步跑到他跟去来,笑眯眯说煨了粥,还做了面汤,一会儿给你打一碗来,今早无事,再多睡会儿也无妨。 叶璟明仍有些瞌睡,眼睛半睁不睁:“我带了白糖罐子来,还能再做个甜饼吗……” 唐云峥:“我试试。” 叶璟明:“昨夜穆尧的病也不知好了没好,你也给他做一份吧,他喜欢你的手艺。” 唐云峥给他把衣襟收拢紧了,哼了一声:“你不提他我才考虑考虑。” 叶璟明笑:“唐兄,年岁几何呀?今年满三岁了没有?” 唐云峥扫一眼他颈上星星点点的吻痕,便将余穆尧挡在身后,叶璟明完完全全覆在黑影里。 唐云峥哄他去睡:“瞎说,我四岁啦。” 叶璟明被他推进门里,沁凉的晨风雨雪被他笔直挺阔的身板悉数阻隔在外。 唐云峥回头,见余穆尧一脸怔愣,眼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云峥看他一眼,恨其不争:“瞎看什么,学会了没有?” 余穆尧张着嘴:“学会什么?” 唐云峥屈起指头敲了一下他脑门:“笨蛋。” “叶璟明哪哪都好,就是收了你这么个笨蛋徒弟这点不好。” 他钻进厨房里去:“看着干嘛,过来搭把手,真等着我摊饼给你吃?” “哎,”余穆尧后知后觉绞了绞手指,“先生爱吃梅花烙饼,我也给他做一份。” 唐云峥也不顾及他是个病号,一句“孺子可教”,打发他去了劈柴。 萧仲文低头看着桌上一份烤糊的烙饼,沉默许久。 第214章 他转头对唐云峥道:“你做的?” 唐云峥瞄一眼恨不得钻地缝去的余穆尧,这回倒表现得大气许多,挺了挺腰板,认了。 “如此,许是一路疲劳困顿,手艺下滑了不少,”萧仲文余光瞥过一旁的余穆尧,不客气地贬了一句,“如今物资紧缺,注意不要浪费食材。” 叶璟明咬着一块酥松的甜饼,让了一份给他:“人总有失手的时候,你别怪他,我晚点再去搜罗些米面回来。” 萧仲文摇头:“如今城中存粮告急,百姓捉襟见肘,粮食全都藏着掖着,生恐一些流寇借机窃了去。” 叶璟明道:“那就出城去找,我们也正有出城搜集情报的意思。” 唐云峥点头:“堆古没有趁乱起兵攻打潍城,反在援兵来前退至十里地外,这是很不寻常的,除非他已察觉普鲁被我的人控制住了,他恐后院起火,萌生了退意。” 萧仲文:“他若退兵,对我们倒是好事情了,潍城子民能松一口气,你既收到情报揪出了内鬼,我们上京,上书朝廷,解决了一干叛国贼子,边城防御工事也会因战事缓解而得到巩固,堆古若再犯便不那么容易。” 唐云峥:“他不会那么轻易回去,他的作战风格本就是极端暴戾的,若一旦与普鲁失去联系,察觉被普鲁抛弃,他会率十万大军破釜沉舟,直击你们北国都城,起兵不成,也要斗个鱼死网破。” “我是恐他按兵不动,是在等一个时机,或是在等一份情报,就像当初直取费城一样,他在等潍城的一个破绽。” “也许他还未察觉普鲁已落在我的手里,但为剑盟传递情报的线人已经失联,周怀晏与堆古都会有所警觉。” 叶璟明突然道:“他若真要不管不顾,与我们争个你死我活,那就与他痛痛快快打上一仗。” 三人一齐看他,叶璟明唇角噙笑:“我并非冲动而为,我有一计,不需折耗太多兵力,只是还需在座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架,要打,非但要打架,还要将剑盟周怀晏这条老谋深算的鱼勾出来,要张弓搭箭,一矢中的,还要一石二鸟,石破天惊。” 余穆尧遣人拿了军事地图来,对险要的地形与关隘,一一仔细解答一番,叶璟明与几人草草说了一番他的见解。 他道:“在此前,我要去剑盟打探一番,禹城距离这里,来回不过七日,我速去速回。” 唐云峥冷不丁打断他:“不准。” 叶璟明看他一眼,神色微动:“我会顾好自身的安危。” 唐云峥眉心动了动:“我可以允许你很多事情,但这个不准。” 叶璟明起身,似乎不欲纠缠,唐云峥在他身后道:“我若孤身潜入堆古军营,你会是何感受。” “我已忍受许久了,你别逼我不顾大局,连夜到禹城杀了周怀晏。” 叶璟明折回身来,轻声轻气对他道:“你拎清些。” 唐云峥:“拎不清,没法谈。” 唐云峥别过头,闷闷不说话,叶璟明也不顾其他二人在场,软下声来哄他道:“你也去,你随我一块,我先前与你说过的,要勾出周怀晏,叫他丑事败露,剑盟彻底覆灭,必是要跑这一趟的。” “你总因为这事与我闹什么别扭,”他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还有人在呢,给我留点情面,咱们回房说,好吗。” 唐云峥眉头这才舒开一些,撇下一干“外人”,拉起他便走。 萧仲文端着杯,低头神色莫辨啜了口茶,余穆尧眼见这两人小吵了一架,转眼不知怎地又躲房里去暗中商议起来,屋里动静不小,打打闹闹的,便欲起身跟随。 萧仲文喊住他:“你做什么?” 余穆尧:“我去听听,我恐他两人意见不一,一会儿吵起来了,我或许还能帮上忙呢。” 萧仲文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对上他清澈澄明的一双乌润眼眸,少顷,轻声叹了口气。 他低下眉,自言自语:“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余穆尧歪着头,凑近他一些:“先生说什么?” 萧仲文腰身挺得笔直,躲开头去不再看他,只是说:“你别去,你去不管用,会坏事,他二人几番出生入死,情逾骨肉,最终商讨出的只会是万全之策,不须他人介入。” 余穆尧失落不已,嘴中喃喃:“情逾,骨肉吗……” 萧仲文岔开话去,激将他一下:“若是真同璟明所说,不久将有一场大战,你若净想些旁的事情,拖着这副病怏怏的身子上战场打架,可是会拉了后腿的。” “余小将军。” 余穆尧涨红了脸,忙道:“不会!必不会给先生丢脸,我去喝药,明日便大好了!” 他说罢又偷瞧萧仲文一眼:“只是先生,那个……治那个的药,我是非喝不可吗?” 作者有话说: 余穆尧:我以前是txl,后来喝中药调理好了(不是 第137章 黄玉 晚来欲雪,周怀晏捧着紫铜手炉,撑着下巴,恹恹坐在红酸枝的雕花罗汉榻上,燕菁搬了圆凳来坐他身旁,吹笛子给他听。 鹧鸪天。 许是天冷,燕菁气息不稳,收尾时错了两个音,他瞄了眼闭眼打盹的周怀晏,畏缩地扯了扯衣摆,赌他没有听着。 周怀晏撑起眼皮:“冷?” 他听着了,燕菁警铃大作,十指颤颤栗栗收紧,周怀晏见状将怀里手炉递了给他,燕菁微愣。 第215章 周怀晏挑弄一下他小巧的下巴:“这曲子寓意不好,下次别吹了。” 燕菁低头称是,说:“叫你见笑了。” 周怀晏看着他,良久不答,燕菁眸光闪动,心底慌乱不已。 周怀晏摸着他柔软的发顶:“他不会吹笛子。” 燕菁脑中一炸,慌忙道:“是,是盟主说想听曲子……” 周怀晏揉着手中一截流泉般的乌发,脸上笑意不明:“这不怪你。” 他低眼,轻声道:“乖一点,也很好,这不要紧,他就是不会学乖。” 燕菁喉中一涩,咽下一口唾沫,门外有人来报。 袁良领着个人进来,那人佝偻着身,一见周怀晏,便哭嚎着扑到他脚边上来。 袁良拧起他衣领,将他扯开一些,李尚兴抬眼,对上周怀晏不假掩饰的厌恶的视线。 李尚兴朝他磕头:“盟主,我可算回来了,可算见着了你……” 周怀晏眼中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多日不见,尚兴是找我叙旧来了么?” 李尚兴涕泪糊了一脸,他道:“盟主莫怪我来迟,我这一路上不可谓不艰险,我翻越边境时不慎掉入山匪窝中,匪徒残忍无道,拿刀刮我的肉,拿皮绳吊我的脖子,甚至将我按在水牢里百般折磨,全靠了我机智,才从山中逃跑出来,捡回一条性命……” 周怀晏冷漠地转动着眼珠,转脸对燕菁道:“你要为我吹奏十首曲子才好,耳边如有蚊虫在叫,叽喳个不停,吵得我不舒服起来了。” 燕菁讷讷应下,一旁的袁良胳膊一展,从身后将李尚兴的脖子紧紧扣死在臂弯里,要勒死了他。 袁良:“别说废话,你无功而返,还耽误了盟主要事,除死不能谢罪。” 李尚兴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支吾道:“盟主……袁良……绕我一命,我、我还有话说。” 周怀晏轻轻竖起一根指头来:“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袁良松了手,李尚兴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两只手抠着紫红肿胀的脖颈,大口大口喘息。 周怀晏道:“普鲁赠送的财物被劫,一件都没带回,但你保下自己一条狗命,来我跟前喊屈来了,是这样么?” “可还需我为你报仇雪恨?” 李尚兴忙表忠心:“属下岂敢……盟主,我一死是不足为道的,只是属下要将堆古国主的意思传达给盟主,盟主听完再赐死属下也不迟。” 周怀晏捻了捻手中的金刚菩提手串,垂眼看他:“那就希望你捎来的这番话,要比你这条性命金贵。” “自然,自然,”李尚兴一抹颈上的汗,颤声道,“普鲁那边的意思是,希望盟主能提供更多的情报,助长堆古国主推进中原的大业,待国主成就大业后,愿与盟主共分天下。” 他这话听得燕菁一阵心惊胆颤,瞄一眼周怀晏,周怀晏只是歪了歪头:“就这样?” “你以为你凭什么代表堆古,你这句编来诓我的狗屁话,能抵得上这一路上被劫失的宝物么?” 袁良上前两步,撩了袖子又要动手,李尚兴连连伏地磕头。 “属下句句为真,句句为真啊!” 他这才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物:“这是普鲁那方交与我的信物,还请盟主过目。” 他呈给周怀晏一块玉佩,螭纹样,通体柔黄,润如凝脂,沾着些水光,与堆古腰上系的从不离身的伏虎恰成一对,周怀晏恰恰是见过的。 玉是好玉,就是有阵异味,也不知是何香气,在周怀晏掌中缓缓生温,他摩挲片刻,知道此物来历,于是垂眸不语,李尚兴观他神色,心有戚戚道:“盟主得此信物,便知堆古国主的心意了,属下幸不辱命,在山贼窝里滚过一遭,侥幸捡回命来,能将此玉交于盟主手上,便是一死也无憾了。” 他许久等不到周怀晏的回音,颈上寒毛一阵倒竖,恐怕周怀晏当真开口取他性命。 周怀晏将玉收拢入手掌间,笑笑,改了口气:“尚兴这次死里逃生,连口才也好上许多,如此能说会道,真是叫人一丝破绽都捉不出来。” 李尚兴慌得满头是汗,只得连声道:“属下衷心可鉴,衷心可鉴呐。” 周怀晏撑着半边脸,神色莫辨:“你在山匪窝里,没把消息泄露出去,却独独保下这件信物,该是如何赏你才好呢?” 周怀晏果然生疑,李尚兴苦笑,照着先前对好的台词念道:“那些个匪徒只是劫财,我,我将玉佩贴身保存,不曾被他们拿去,玉在,我命才在,倘若失了玉佩,我哪还有胆量来见盟主。” 周怀晏转了转手中温玉,面上似笑非笑:“山匪倒是奉你为上宾,见你贴身存放,连身都不搜了。” “搜的,搜的,但……”李尚兴脸色一变,嘴中支吾起来。 袁良在后踹他一脚:“你胆敢有所隐瞒?!” “不、不是,”李尚兴结结巴巴,吞下一口唾沫,“就是属下保下信物的方式不太上得台面,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还请盟主不要怪罪。” “我、我,我将玉佩藏于体内,嘴里……含不住,换个地方他们就搜刮不成了,因此,才饶过了属下……”他见周怀晏一瞬沉了脸色,立马讨好道,“不过属下在来的路上已洗过了,仔仔细细清洗过,断然不会脏了盟主的手……” 手中温玉仿佛烫手山芋,握在手里,顷刻溢散出难以启齿的臭气,周怀晏眉头一竖,咬牙切齿,痛恨的声音从喉咙里一丝丝挤出:“你竟敢……大胆!” 第216章 他勃然大怒,将李尚兴唬得不敢抬头,在他脚边老鼠般蜷成一团。 周怀晏将玉扔给了袁良,袁良苦着脸,硬着头皮接下,心中骂了李尚兴八百遍。 “你……”周怀晏一扫衣摆,靴履都来不及穿,赫然站起身来,他脸色发青,片刻才有所收敛。 他在盛怒下,仍佯笑扶李尚行起身,道:“尚兴,事出有因,我不会怪罪你。” “你拿命保下信物,将堆古的话传到我面前,我要重重赏你才是。”他搭住李尚兴的胳膊,看似轻描淡写,李尚兴偏一动都动不得。 周怀晏:“你前些日子来信,说是在边境地方遇见变故,要迟些回来,我那会儿还没当回事,没派人去接应你,你应当不怪我吧。” 眼前一双乌沉风眼目光幽沉,似笑非笑,每道眼风都夹着索命的钩子。 李尚兴一晃神,脱口便要应了,窗外风声一掠,腿下腐烂的皮肉传来一阵锥心的灼疼,叫他回过神来。 他连忙托起一只缠满绷带的胳膊:“盟主,是有人借我名义报假信啊,断断没有此事,我在山匪窝中折了手,逃出后也不能及时给盟里回信,这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盟主必须彻查,绝无此事啊!” 他眼里信誓旦旦,话中从头到尾不露一丝破绽,除了……除那玉叫周怀晏一下没有防备,周怀晏思及此,又嫌恶地皱起眉来。 他松开束住李尚兴的手,转过身,神色冷漠:“既是如此,那你便下去好生歇息罢,打赏的事情,晚些袁良会照我意思打点好的。” 李尚兴长舒一口大气,忙躬身致谢,讷讷退了下去。 周怀晏转头见袁良还两指夹着那块玉在他跟前晃,直犯恶心:“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将那螭龙玉佩彻彻底底洗净了,拿栀子花水浸个七天七夜,再呈到我面前来!但这是普鲁信物,切记万万不能打碎了。” 见袁良一脸木讷,他又斥了句:“愣着干嘛,端水进来给我,不行,我得沐浴更衣才是……” 说罢他一咬牙:“李尚兴,这个败类,他一定不曾洗过,那东西在我手里时,还是热的……” 他胃中一阵翻腾,时至晌午,他也没了用膳的胃口,匆匆吩咐燕菁道:“随我来,替我更衣。” 燕菁在他身后偷偷捂了鼻子,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李尚兴虚汗如雨下,跌跌撞撞从剑盟里出来,拿了根枣木作拐,一瘸一拐便直奔禹城郊外去。 路上下起雨来,他也不敢过多耽搁,足足五个时辰方才到了地方,他一见破庙的影子,便一头撞了进去。 庙里黑黢黢的,夜里凄冷的风穿堂而过,他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臂,与阴沟里的老鼠一起发出颤颤的呜咽。 他小声道:“大人,大人,我把玉送到了,也将您的话一五一十传达到了,我连那粪池里泡过的玉,都送给他了,大人饶我一命吧……” “好疼,好疼……” 他蜷成一团,一咬牙,伸手颤栗地揭开血淋淋的裤脚衣料,露出一截血肉簌簌脱落的白森森的胫骨来。 伤口肉眼可见地不断恶化,皮肉腐烂溃败,李尚兴脑中生出幻觉,骨头缝里仿佛钻出了蛆虫来,窸窸窣窣地,啃他的肉,吃他的血。 “大人,大人啊,”他哀嚎着,“我把消息如约传到剑盟了,你救救我吧。” “求您……” 一根阴森的巨大镰刀以雷霆之势挥至他跟前,冷白的刀锋挑衅地描画他痛苦至狰狞扭曲的轮廓。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双幽沉碧绿的眼睛。 李尚兴忙不迭扑到他脚下,向他索求解药。 “我的腿已经完全烂掉了,伤口还在溃烂,我晚一些,整个人都会烂掉的……”他哀求着唐云峥,“救救我。” 唐云峥歪了歪头,像看一只随时都能踩死的臭虫。 李尚兴恐他不信,嘴里喋喋不休重复道:“大人料事如神,所有的话都对上了,周怀晏已经收下玉佩,他相信了我,我已如大人所愿。” 唐云峥揉了揉耳朵:“我知道。” 李尚兴愣了一下,抬眼看他一眼,恍然大悟,午时他正在窗外。 李尚兴但凡说错一字,他在两边都会失去价值,唐云峥也会立即取他性命。 唐云峥将一支长颈药瓶丢给他,他贪婪扑上来,拔了瓶塞整个倒进嘴里。 他舌尖被倏然蹿出的红脚蜈蚣一下咬了,钻进他喉中去,他抠挖了一阵,很快疼得在地上连连打滚。 唐云峥眉头一挑:“哎呀,你也太急了,天黑一个没看清楚,我拿错药了。” 李尚兴痛苦地滚了两滚,被唐云峥一下擒住肩头,将一团绵软的肉芝捂进他嘴里,迫他咽下。 李尚兴:“唔,唔……” “听着,”唐云峥低沉的嗓音像深夜地狱中爬出的索命厉鬼,“我已践行承诺,你的腿会好起来的,但你的肚子每到夜半便会被蛇虫咬噬,它们掏完你的肚子,就会顺着肠子,血管,去啃食你的肝,咬烂你的心,最后在你的脑子里繁衍,产卵,无数蛇虫会从你的头皮钻出……” “啊,啊……”李尚兴捧着脑袋,神情癫狂,崩溃大叫。 唐云峥显然并不准备弄傻了他。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他,踢死狗般踢了他一脚:“去让周怀晏更信任你,我会教你怎么做。” 第217章 “不容有失,你知道的,你没有拒绝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订阅很糟,收藏反掉,反省了一下自己,我沉淀一下,最近不看收订和评论了,希望不被数据裹挟,好好写完沉云的结尾 第138章 掷筊 亥时三刻,燕菁别院。 这地方僻静,叶璟明悄声潜入,院里长廊如带,迂回曲折,各院屋脊参差起伏,檐首雕饰琉璃金凤、狻猊、螭吻,叶璟明挪开目光,步行过茂密竹丛,至风亭水榭,便见亭上悬了山猴、狡兔、白象,各样兽面绣灯,灯火璨然,俨如白昼。 这处装饰雅致,富贵难言,叶璟明打听到了消息,周怀晏常在此处落脚。他绕开了护院,稍一纵身,跃上高头树冠,待人走远后,他再行悄悄摸进主院中去。 今日剑盟有宴席,周怀晏不在此处,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他悄声进屋,方才掩实了门板,便探到一丝轻弱的呼吸声。 屋里有人,叶璟明屏紧鼻息,躲在梁柱后,前方烛影摇曳,晦暗不清,隐见一道身影跪伏在佛龛前,手捧在胸口,连声祷告。 他在掷筊。 叶璟明竖起耳听,见他嘴里絮絮问道:“……所做一切恶事,与我无关,我能求得全身而退吗?” 一掷不应,二掷不应,三掷,竹头凸面双双朝上,为阴杯,神佛不允,凶多吉少。 佛龛前皂白衣衫的男子见状举起袖来,低声呜咽。 “可不干我的事,我、我只是与他睡觉,是他迫我,又不是我情愿的,我非与他坐在一条沉船上么。” “佛祖也不帮帮我。” 他埋怨一句,又蜷着身子跪在蒲团上,仰脸哆嗦着讨好道:“我给你烧许多许多香火,给你供奉海灯,我还能偷他的钱来建一座大庙,叫世人纷纷朝拜你,你行行好,他日若是周怀晏多行不义,暴毙身亡,可别牵扯到我分毫啊。” 他与神佛讨价还价。金铜观音铸像长眉冷目,唇角微挑,烛光映在菩萨金黄昏暗的面孔上,目光慈悲中仿若夹着几分戏谑与嘲弄。 燕菁耷拉着肩,身子瘫软,索性盘腿坐在蒲团上,抱着双臂,哭声越大:“你都不帮我,可就没人帮我了,完啦,完啦,我要被他害死了……” 叶璟明暗地里听着,不觉有些好笑,又在他话里推敲出一些什么。 周怀晏屋里藏着个男子,他是个好男色的。可惜枕边之人早有异心,恨不能早早摆脱他才好。 叶璟明此行,有所目的,再晚便不好行事,他正犹豫是否敲晕眼前这人才好,忽得瞥见燕菁扭脸过来,一张年轻俊秀面孔,竟有他有八九分相似。 叶璟明怔住,一股寒意从头淋到脚底。 他见眼前这张熟悉却陌生的脸上神色恹恹,眼前这人双掌合十,嘴里小声嘟嚷个不停:“佛啊,佛啊,再帮我一次,要么趁他私通普鲁的事情还没捅穿,就让他今晚得个大病,明日一早升天,我赶紧卷铺盖跑路,没人能查到我身上来……” “你供的是观世音菩萨,求错人了,笨蛋。” 这话还不及传入耳里,燕菁后颈先挨了一掌,他两眼一昏,软绵绵便倒在叶璟明臂弯里了。 叶璟明抱起他,扶至榻上去,举了灯来往他面上一照,看了个清楚。 修长的眉,秀逸的眼,隽秀直挺的鼻梁,轮廓如凿,发若流泉,像是照着叶璟明的模样一笔一笔描画出来的。 叶璟明皱眉,指腹触碰榻上之人眼尾处乍隐乍现的刀痕,心中一叹。 周怀晏作孽太多,为一己私欲,又祸害和作践了一个可怜人。 他微微扯开燕菁衣襟,底下这具身子肤白胜雪,偏雪地里落了无数扎眼红痕。 叶璟明喉结一沉,眼中浮起愠色,他极是恶心。 少顷,他勉强按下在此处手刃了周怀晏的冲动。 他起身,在屋内四处搜罗周怀晏可能留下的情报,却不带走,只是细细翻阅一番。 他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瓷瓶,他本戴着一副乌色指套,指尖沾了药水,一页页抹在周怀晏常常捧读的信笺和古籍上,书案,笔架,镇纸,也都留有痕迹,做完一切,他扫了一眼塌上陷入昏睡的燕菁。 那是个懵懂的,不大聪明的,身世可怜的孩子。 这无色无味的药剂留在枕面最好不过,叶璟明来时不知周怀晏屋中还藏了一人,他又看一眼燕菁,将余下的药收入怀中。 周怀晏狡诈,行事缜密,且颇通药理,这药不能致命,却能致使他嗅觉渐失,剑盟内外已布眼线,晚些送至他房里的炭中会暗中添上一味玉树。 不知他是否能尝到当初潘阎那般的滋味。 只是届时燕菁总会有所波及,不知如何能及时救出这个孩子,叶璟明满腹心事,耳边听见动静,周怀晏的声音远远自门外传来。 “这么大个院子,也没一个人守着,小璟出事了怎么办?糊涂东西。” 叶璟明藏身在沉香柜门后头,心下一惊,以为是自己漏了馅,仔细一听才知叫的不是自己。 有仆人道:“叶公子说甚至有些倦,今晚不让伺候,早早歇下了。” 周怀晏斥一句:“他身子倦乏,你也不知叫个大夫看看么,还要叫我教你?” 他说得不轻不重,威慑却大,叶璟明听见门外仆人扑通扑通跪作一团,说这便请来。 第218章 周怀晏挥手道:“算了罢,夜深了,别吵他休息,我也倦了。” 他轻声推门,迈步进去,压着声吩咐道:“日后有关小璟的一切事宜,就是要事,事无巨细,都须报给我听,记着了。” 屋内烛火烧尽了,他也不着灯,生怕吵醒了燕菁似的,见燕菁果真睡沉了,手背贴着他的脸蛋,爱怜地摩挲片刻。 叶璟明在暗处窥视,本以为他如此体恤,是当真爱着燕菁。 周怀晏贪婪地看他俊美的侧脸,指节滑过鼻梁时,突然一顿。 叶璟明听见他喃喃道:“山根不够挺拔,赝品打磨得再好,终归是个赝品。” “明日还要找穆时清来瞧瞧,在这鼻上划一刀才好。” 他轻描淡写间,随时都要拿人性命,先前的柔情蜜意,关怀备至,仿佛都是幻象一场。 叶璟明怒不可遏,这人拿虚假的爱意和慈悲去掩饰他的残酷无道,伪善的血腥的手段未免令人作呕,叶璟明手中狼吟颤颤鸣动。 想杀了他,就现在,为自己,为燕菁,为一切一切因他受苦和丧命的万千百姓。 屋里有些闷热,周怀晏鼻子仿佛不通气了,他便行至窗前,将窗扇推开一些,叫夜风和飘雪吹拂进屋里来。 他喝了不少酒,两颊酡红,身子燥热,被冷凉的风一吹反清醒一些,他抽开衣带,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单薄的衣料下隐隐显出劲实的肌肉来。 叶璟明眼里蕴了一点怒火,越烧越烈,手中剑锋凝结他毕生的内力,隔着飞禽绣面的缂丝屏风,他二人相距不过十尺。 周怀晏身上衣物滑至脚底,露出修长挺拔的背影,叶璟明没由来一阵恶心,杀意,怒火,在他心头翻滚,叫嚣着要他取下这人性命。 结果他,一了百了。 十尺之内,狼吟出鞘,直刺背心,叶璟明有十足的把握,足够一击毙命。 新仇旧恨,杀念烧红了叶璟明的双眸。 周怀晏换了身干净寝衣,拢紧了衣裳,又觉得有些冷了,便掩上窗子,一片飘雪落在他手背,他吹了一吹,突然自顾自笑了。 周怀晏:“真好,快变天了,这北国的雪晚些便要成了普鲁的雪。” “不,不叫普鲁,该叫什么好,周国?晏国?国号是什么?哈哈哈……” 他笑起来,得意中夹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癫狂:“怎么都好,不是他们容不下我,是我容不下他们,堆古也不算什么,平分天下?区区异族蛮兵,如何能配得上我北国的王座啊。” 他扬手,展开双臂,这番狂妄陈白一字不漏落入叶璟明耳朵里。 叶璟明骤然醒神,他撤下剑。 他隔着屏风,冷不丁问他道:“你不怕吗?” 周怀晏转过头,见朦胧的缂丝屏风后站着燕菁的身影:“你醒了?” “怕?怕什么?” 叶璟明静静道:“可是我好怕。” “我每日梦见无辜枉死的百姓,他们在普鲁铁蹄的践踏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起因只是因为当权者的一己私欲。” “他们的亡魂化入我的梦里,白骨森森的十指撕扯着我的皮肉,抠挖着我的眼珠,要拉我同入尸山血海的地狱去。” “盟主难道不曾梦见过么?” “还是说,梦里金碧辉煌的王座,足够令盟主对座下无数尸身骸骨视而不见,践踏其上呢?” 他字字刻薄,句句诛心,勾起周怀晏心底深处的恐惧,仿佛叫蛇虫钻了脑子,周怀晏头皮剧痛起来,他捧起脑袋,眼眸充血,看着叶璟明的方向大叫说道:“我不怕,我不怕!” “只有胆怯无能的人才会被噩梦吓破了胆子,成大事者,手里哪个不沾着几条人命!” “你们骂我叛国,是又如何?他们该死,不能为我所用的,通通该死,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快步走去,想揪过燕菁来,对其责骂一通,不知因何,又畏惧地后退几步,嘟囔道:“你今夜叫我太失望了,你不听话,我不喜欢你这样……” 两人仅隔一道虚幻雾影,抬手便可相碰,“燕菁”在屏风后哼笑一下:“怎么会呢,盟主,你不是最爱我这个样子吗。” “叶璟明难道不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只是害怕,我在梦里尝尽了草芥人命的报应,不知何时会应验到身上来,盟主能回答我吗?” 周怀晏头疼欲裂,眼前恍惚起来,他倒退数步,手触着冰凉的书案,这才颤颤稳住了身子。 他按着额角:“我讨厌你这个样子,我不许你说,不许了……我不会有报应,也不会下地狱,绝不……” 窗外一阵风声呼啸,夹着禽鸟的咽声,叶璟明一怔,将指上玉树的残渣抹净。 “燕菁”的身影烟雾般消散在屏风后。 他最后道:“那就希望盟主今夜梦我所梦,看一看无间炼狱,再为我答疑解惑吧。” 周怀晏当真做了场血腥至极的噩梦,那些惨死的人当真骑在他脑袋上,扒食着他的皮肉,抠挖着他的眼珠,问他为何要害他们至此。 周怀晏惶恐惊叫一声,睁眼醒来,浑身大汗淋漓,他一摸身侧,燕菁嘟着嘴,好端端睡在他身旁,一切仿如大梦一场。 他抹了抹额上细汗,喃道:“是梦,是梦,不要怕……” 他揣着心窝,如是安慰道,又哆嗦着翻身下了榻,摸到佛龛前去。 第219章 香案上还有燕菁昨夜供奉时留下的残香的余烬。 屋里烟雾缭绕,熏炉飘散出浓郁的香气,但周怀晏脑中昏昏沉沉,鼻间堵塞,嗅不出什么来,仿佛是昨夜不慎染了风寒。 他按了按宿醉的额角,心烦意乱,对着神像重重下跪,捧起竹头为自己卜卦。 接连三卦为阴。 造恶至深,神佛不应。 作者有话说: 怎么形容燕菁人设呢,笨蛋美人受吧hh 今天还要补一更 第139章 争执 叶璟明从屋里出来,便见唐云峥坐在树头上,红隼蹲在他肩头,他垂下一双长腿,眼眸碧盈盈的,神色掩藏在随风飘摇的树影里,眸色沉沉,不可捉摸。 屋里的动静他应是听了个分明。 叶璟明环顾四周,院中无人,或是早已被引开了。 他于是仰头对他道:“走吧。” 唐云峥跳下树来,却不看他,只盯着前方紧闭的橡木门板,纹丝不动。 叶璟明道:“我下了药,两人都昏睡过去了,我们快走,不要闹出动静。” 他身侧狼吟被唐云峥溢出的杀意牵动,察觉到危机,颤颤而鸣,叶璟明皱眉,看他一眼:“快走。” 唐云峥轮廓如刀削斧凿,叶璟明瞧见他冷酷的侧脸上拢着一层前所未见的寒意。 唐云峥动了动唇:“杀了他。” 叶璟明心下一惊,见他一垂眸,拔腿便往屋里走去,丝毫不容置喙。 叶璟明拦住他:“你冷静些,你现在杀了他,我们先前所做种种,无异于前功尽弃。” “周怀晏已不仅仅是你我宿敌,他里通外敌,还是这一局中推翻堆古暴政的棋子,你一时冲动杀了他,又拿什么去牵制堆古,难道要叫你我之前的布局都不作数了吗?” 唐云峥抬起眼皮,幽沉冷厉的眸光叫叶璟明心惊不已,他喉结一阵咽动,哑声道:“杀了他。” 他眼珠渐渐漫上猩红的血色,骇人的杀意叫肩上红隼不安躁动,一震翅膀,忙不迭飞到远处去。 叶璟明忍无可忍:“你到底听没听进去我的话。” “那就先杀了他,再杀堆古,”唐云峥见仍被拦着,他低头看着叶璟明伸出的手,歪了歪头,“剑盟如何,十万大军又如何,都杀干净就没有顾忌了,我为什么要忍受他们那么久?” 他眼神天真又残酷,目光再看屋内,又滋生出无边的恨意。 “他觊觎你,他想抢走我的东西,他必须死。” “我已经放过他无数回了,他早就该死,我容他活了太久太久了。” 叶璟明费尽了口舌:“是,他确实该死,但不是现在。” 唐云峥垂下眼:“我不要。” 他绕开他,抬腿便走,叶璟明拉他不住,气得抬手与他过起招来。 唐云峥薄唇抿作条线,与他缠斗在一块。 院中闹出不小动静,门外有护院匆匆赶来,叩了叩门。 “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门还锁了,人呢?” 叫骂音由远及近。 叶璟明瞟一眼身后,恐怕事情败露,但唐云峥仍执拗,分毫不退,他气得一把推开他来。 他将狼吟塞进他手里:“杀杀杀,那你去吧,去血洗这里。” “我不干啦。” 叶璟明气鼓鼓得,轻功一跃,转身便走。 唐云峥回过神,低头再一看,狼吟孤独地躺在他怀里,剑的主人已经被他气跑了。 他揉了揉眉心,手背青筋暴起,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追随叶璟明的背影去了。 他蔫巴巴跟在叶璟明身后,早没了前头的气势,几次三番想与叶璟明搭话,叶璟明愣是不理睬他。 他咬了咬嘴唇,瓮声道:“你为了那种臭虫和我生气,还不理我,这不是存心叫我难受吗?” 叶璟明气笑了,开口呛道:“我为他和你生气?他配吗,你脑子怎么想的?计划是你提的,来之前我也好声好气与你商议过了,你总为这个和我闹脾气干什么?” “难道我不想杀他?我刚才恨不得一剑捅死他了,好不容易忍下来,怎么回头还要遭你这般阴阳怪气的。” 唐云峥小声道:“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 叶璟明还在气头上:“你爱杀就杀,干我屁事啊,我不拦着你了,还跟着过来干嘛。” “别跟我走一道,烦死你了。” 唐云峥垂着脑袋,紧紧拽着他袖摆不让走,却不认错,委屈巴巴的。 他雪白的牙齿陷进朱红的下唇里,意思很强硬,话却说得软绵绵的:“不许你因为周怀晏和我吵架。” 叶璟明头疼:“怎么就绕不开这人了,本来就晦气,能别提他了吗,祖宗。” 两人吵吵嚷嚷,不知不觉走到昔日陈府门前,叶璟明到了地方,见唐云峥还纠缠不休,便朝他肩头拍了一巴掌。 “别吵。”他道,“我进去办件正事。” “王擎宇在里面。” 唐云峥一怔,重返故地,感慨良多,他一时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叶璟明看他道:“九河城失守后,他与徐家营脱离了联系,我收到消息,今日是他爹的祭日,他回了禹城,此时正在府中。” 唐云峥道:“你想我杀了他?” 叶璟明道:“他害了你,这事也是我一桩心病,你与他一家纠葛颇深,杀不杀他在你,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第220章 唐云峥突然问:“你恨他吗?” 叶璟明低头,片刻轻声道:“自然恨的。” 唐云峥笑了,眉头舒开一些:“你因为我恨他,我就没那么生气了。” 叶璟明忍不住拧了一把他胳膊:“你们普鲁人的心思真是叫人难以理解。” 唐云峥牵住他的手,与他一块走进去。 陈府一家三口命丧于此,府邸已然败落,院中野草长至门槛上来,台阶落了深深积尘,深夜冷风呜咽,祠堂里着了一盏昏暗的灯,透出一点萧索寒光来。 唐云峥始终不语,碧绿的眼珠藏在睫下,看不出情绪。 王擎宇跪在地上,面前一只铜盆里还有未烧净的纸钱,见他二人前来,神色微动。 “我听说你没有死,真是遗憾。” 王擎宇脸上丝毫没有惧色,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 “你们可真会挑时候,赶在我父亲祭日来杀我,”他嘲弄道,又取了剑来,“别在这里溅上血,你的血太脏,会污了我陈家一家三口的清白。” 唐云峥没开口,倒是叶璟明深痛恶绝。 他拦在唐云峥身前:“不,就在这里。” “我当初饶你一命,不是为了让你在他跟前大放厥词的,”他俨然动了很大的怒气,“你恨错了人,还要将罪恶加诸在无辜的人身上,自诩清白,为虎作伥,实在让我痛恨至极。” 他指了指唐云峥:“我早可以杀你,我等到今天,正是为了告诉你,你连死,都不配死在唐云峥的刀下。” 他从怀中掏出自剑盟搜罗出的证据:“当年加害你娘与你弟弟之人,大多已被唐云峥诛杀,我翻遍内阁,找到一封情报,正是红菱指使柴朗和柴鸣两兄弟杀人作案的记录,红菱是周怀晏手下的人,你若起底过这一案件,你就应当知道。” “红菱手书,剑盟亲印,你认是不认?” 王擎宇瞳孔一缩,扯过他手中笺书,颤颤打开一阅。 “城中出现一绿眼异族人,身份不明,行踪叵测,只晓其常出没于米商陈洺府上,为少主所忌惮,因此雇柴朗、柴鸣两人,于皋月初一夜里洗劫陈府,联系官府发布通缉,追查其底细,迫使其现身。 …… 小心行事,免留后患,陈府之人,必要时可杀之。” 王擎宇一字一字碎碎念道,书上每一字都叫他目呲欲裂。 良久,他颓然垂下信笺,手背覆在眼上,沧桑的脸上缓缓淌下两道泪来。 他原先笔挺的脊梁仿佛一下软倒,他伏在棺木上,艰涩说道:“原来,那么久以来,恨错人了啊……” 叶璟明冷眼旁观:“你如此害他,我不会同情你,你的冲动盲目为剑盟所利用,到头来不过害人害己。” “你早就有所察觉吧,却不敢相信,不敢认错,因为你没有回头路可走。” 王擎宇抹了把脸,抬眼无力对叶璟明道:“你杀了我吧。” 叶璟明咬了咬牙,手中狼吟一抖,气势冷厉逼人:“你一死何惜?给他道歉!” 王擎宇转脸看唐云峥,片刻颓丧地低头道:“加央,我无颜对你。” 他说罢,弯下身来,便要给唐云峥下跪。 唐云峥一眯眼,按住他肩头:“你爹娘和弟弟都在这里,今夜,我给你娘一个薄面,你不必在这里跪我。” “我并非宽宏大量之人,你娘确对我有恩,我也为她手刃了柴朗和柴鸣,我向来恩仇分明,两两相抵,我并不欠你什么。” 他看一眼叶璟明:“但这不是你勾结剑盟加害我的理由,你害我便罢,还叫璟明如此伤心,你,不可饶恕。” “我不想在这里杀了他,”唐云峥对叶璟明道,“怎么处置,便由你来罢。” 叶璟明蹙眉,起手,剑影闪动,银芒一过,利落地取了王擎宇的一只眼睛。 一道深长的血痕从王擎宇的歡骨贯穿至眉峰。王擎宇捂着脸,血从指缝间流淌下来,他一声没吭。 叶璟明冷声道:“我取你一只眼,作为你伤了唐云峥的代价,我又留你一只眼,是敬你是个硬汉,还算敢作敢为,还望你日后擦亮了眼睛,不被奸人利用祸害。” 唐云峥上前,给陈府夫人王氏上了柱香,没再去管身后满脸消沉的王擎宇。 他与叶璟明一起并肩离开了陈府。 两人一路无话,手背相互碰着,渐渐便牵到一块去,叶璟明忽地想起来。 他拽了拽,却抽不开来,嘴里嘟囔道:“我都忘记了,我还生你的气呢。” 唐云峥眨了眨眼:“咦,我以为你方才那样义愤填膺为我出头,就是不生气了。” 叶璟明:“一码归一码啊,你别打蛇上棍的。” 唐云峥停住脚步。 他拉过叶璟明来,低下身与他额头相抵。 两人气息融在一块。 “可我真的好高兴,”唐云峥弯着眉眼,笑意如斯灿烂,“你杀人的样子太好看了。” “是因我而杀人。” “我太高兴了。” 他捧起叶璟明的脸,眼中深沉的欲望和迷恋毫不加以掩饰。 他在清亮的月色下与他长久地接吻。 两人许久分离,彼此牵出一道银丝,唐云峥轻轻擦拭干净,粗糙的指腹揉他方才吻得红肿的唇瓣,叶璟明气息不稳,面色潮热,不自在地偏过头去,轻咳一声。 第221章 叶璟明:“你这人,指不定是脑子有些毛病,才喜欢看别人动刀动枪的。” 唐云峥:“可是你弄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啊。” 叶璟明脚步一顿,斜眼道:“是想打架的意思吗。” 唐云峥眼神一亮,兴致勃勃道:“怎么打架,在哪里打?我身上带了那玉膏,我们在河边吗,还是树林里,像上回一样吗?我知道有个地方,人迹罕至,我带你去……” 叶璟明面无表情转过身,离我远点,烦死你了。 作者有话说: 咦,写多了1k字 第140章 龙虫 日头晃眼,盈满酒光的掐丝翠纹琉璃杯握在手上,掌心竟是一阵冷一阵热的,周怀晏瘫坐在圈椅里,听袁良谈起潍城一方战事,额上沁出细汗来。 袁良见他神色低颓,心不在焉,便说要将屋里熏炉撤了,周怀晏摆手,又道畏冷。 他将鼻头捏红了,仍是一丝气不透,烦躁道:“晚些去把穆时清喊来……不,再去找一个大夫,他上回开的药吃了三五天了,一点成效都不见。” 袁良应下,奉承说盟主素来身康体健,只是偶然风寒,过不了几日便会见好的。 周怀晏脑中昏昏,抬手捂着头道:“方才说到哪里了?” 袁良一愣,压下声音:“潍城战事吃紧,朝廷那方是由李首辅侄儿李望领兵,李望擅射艺,先帝在前就曾参与过征讨普鲁的战役,对普鲁骑射战术颇为了解,如今两方兵马在潍城交战已三月有余,堆古迟迟没能攻下城来。” “潍城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乃是京都屏障,北国西部咽喉,北恒帝下了死令,北国精锐将士皆倾城而出,潍城本就易守难攻,饶是普鲁铁骑骁勇,兵强马壮,一时也难攻下城池,战事再胶着下去,普鲁那方怕是占不着半点好处啊。” 袁良瞧一眼周怀晏阴晴不定的神色,惴惴不安道:“此次皇帝重用李望,放手给李清正的人领兵,已经是迫不得已做出了退步,怕就怕在李望此次一举重创普鲁,打退了堆古,李清正就有理由继续把持部分兵权,如果李清正再度得势,于我们是极为不利的。” 周怀晏头昏脑涨,怒火攻上心头,他费力地端杯啜了口酒,手中打滑,琉璃杯盏啪一声便顺着他腕子滚落在地,碎得彻底。 袁良见他身体坏到这个份上,又恐他迁怒自己,便不欲再说。 袁良拱手告退:“盟主,我先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周怀晏:“我无事,这是堆古的错,这莽夫空有十万兵力在手,却这般不争气。” 他接着便咳嗽一声,喉中咳出一口浓痰来,他拿了帕子接过,帕上全是血丝。 他怔住,神色突然扭曲,转脸对袁良道:“将所有有关潍城的情报,都给堆古送过去,潍城必须要攻破,堆古才好顺利从北国西部堆进,往上直取京都。” “李清正的人不能赢,一旦他此战得胜,李清正气焰更嚣张了,他有了喘息的机会,必定就会反咬到我们身上来。” 袁良为难:“可是,潍城兵防紧固,历朝历代,对潍城军防施工都极为看中,我们没有什么可靠的情报能传递给他们,在堆古攻城一事上,我们无法从情报上提供太大的助益。” “况且现如今传递情报恐怕太过冒险,潍城那边各方势力都盯得很紧,要将信送到堆古手里,比前先日子送信到普鲁境内要难上许多。” 周怀晏头疼欲裂:“难不成要叫我坐在这里,等一个迟疑不定的结果么,堆古便是进攻潍城失败,他此次也攻占了北国两座城池,此行并非一无所获,可皇帝和李清正若一天不倒,回过神来重头查起,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剑盟。” “堆古,一定要攻进潍城,他不能退兵。” 袁良垂头,两手紧紧交握,显然一筹莫展。 周怀晏黯然,捶着桌案无能为力斥道:“难道一点办法没有吗……” 门外响起一阵叫骂,屋内两人循声看去,原是李尚兴急冲冲跑来,在门口滑了一跤,悻悻站起身骂开了。 他进了屋子,也不顾两人面色不虞,便一脸喜色冲周怀晏禀报道:“属下先行向盟主贺喜了,我远远见屋脊上有金黄龙气缠绕,想来好事要近了!” 袁良吓了一跳,忙上前将门板闭了个严实,他知道周怀晏与堆古联手,出卖情报,却也不曾听他将谋权篡位一事放在嘴上说,李尚兴此番说辞与上赶着寻死无异。 一转脸,果不其然见周怀晏眉心一跳,嘴上怪异地浮起一丝笑来。 他这一笑,阴沉又骇人,细长的指尖够着镇纸,随时要将口不择言的李尚兴敲个头破血流,他道:“你说说看,何喜之有啊?” 李尚兴忙不迭道:“属下是衷心为盟主高兴,我昨日梦着个老道,须发皆白,长袍广袖,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对我开口便说,尚兴你身肩重任,要辅弼好未来君主,我吓了一跳,问我何德何得以辅佐当今圣上,那老道挥起浮尘一指,说非也,你看禹城正东方一片银白剑气里,盘着条蓄势待发的金龙。” “我见他所指,可不正是剑盟方位,我说剑盟里要飞出金龙?指的大抵是周盟主了,可他这话太过逆天而为,我连梦里都不敢十分相信,可老道士说,金龙本是护主麒麟,天降祥瑞之物,只是当今圣上忠奸不辨,是非不分,一味偏信小人,叫麒麟不得喘息,才脱胎换骨,变了金龙。” 第222章 “金龙如今受困浅滩,得由你辅弼,才能游出浅水,真正蜕变成龙,滋润北国广袤的天地啊。” 他摇头晃脑地说事,麒麟,金龙,剑盟,君王,仿佛煞有介事,袁良一脸见了鬼的模样,恨不得上前把他鬼扯的一张嘴给撕了,别惹祸上身,牵连到自己。 却不想周怀晏黑深的眼瞳里渐渐烧起一把火来,李尚兴所说虽怪诞,但仔细推敲起来,皆是有迹可循。 他的话,正中了周怀晏秘而不宣的心意。 他佯怒,手却渐渐收了回去,握着菩提手持,指尖慢条斯理地捻着珠子。 周怀晏:“李尚兴,你不怕死吗,你现在嘴里放的这些屁,你人头落地不说,都够连诛你九族的了。” 李尚兴忙跪下来:“不瞒盟主,属下梦醒后也觉后怕,只是这梦太过真实,我今早又听闻堆古在潍城前线吃了败战,结合梦中老道所授对策,我犹豫许久,还是冒险提着脑袋来见盟主了。” 周怀晏和袁良相视一眼,两人面色惊疑。 周怀晏追问:“什么对策,他还说了什么?” 李尚兴后背冷汗津津,半天喘上一口气来,接着说道:“道士说所谓金龙受困浅滩,与潍城一战有所关联,金能生水,水赖金生,潍城水最多的地方,便可破这一困局。” 周怀晏直起身来,袁良瞧他眉头深锁,一脸凝重,晓得他将李尚兴的话已听进去大半,又信了大半。 李尚兴跪在地上,郑重磕头,片刻举起手来,缓慢朝周怀晏一拜。 他眼里翻滚着袁良看不懂的情绪,但叫周怀晏大为受用:“潍城上霖江,可渡金龙,只有倾剑盟之力,助普鲁猛虎过了上霖江,龙吟虎啸,双剑合璧,金龙之困局自可解了。” 周怀晏扶着案几,缓缓站起身来:“上霖江……” “我怎么没想到,上霖江,潍城险隘,不可直取,潍城还有一道弱点,就是上霖江。” “我助堆古上岸,堆古又会助我,推翻北恒帝和李清正,拿下京都……” 他许是叫狂喜冲昏了头,两步上去便扶起李尚兴,抱着他肩,癫狂笑道:“是上苍派你渡我,我应劫而生,应劫而来,是天命所归,正是如此,甚好、甚好……” 李尚兴两肩一抖,少顷,低头应承一声:“属下愿为盟主排忧解难。” 袁良在旁听得心惊,他看着搅合在一块的二人,不觉畏惧地倒退一步。 周怀晏野心大到了这个份上,他昏了头了,甚至不加掩饰。 晃眼的日光透过窗格筛进屋里,袁良只觉眼前忽明忽暗,他二人身影又青又白,像两只狂欢的野鬼,半只脚跨进了阴曹地府,又在阳间扭脸朝他狞笑起来,叫人为之胆寒。 袁良哆嗦一下,便听周怀晏道:“你去清点盟里的钱库和武器库,搜罗三千械筏,五千浮囊,五千皮船,来人为我研墨,我要写一封信与堆古。“ 李尚兴紧接道:“我去给盟主送信。” 周怀晏大笑起来,仿佛大势已成,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袁良两眼一黑。燕菁被周怀晏召来给他送药,本就哀沉地苦着半张脸,隔着门将里头的话一字不漏听进去,这下脸都白了。 周怀晏心头困扰被李尚兴这一解,心情果然大好,连吃药都顾不得了,连夜便遣人来布置了潍城沙盘和地图,与李尚兴袁良两人商议对策。 李尚兴半夜借故告退了,周怀晏通宵琢磨着战事,在书房中昏昏睡去,燕菁来找他时,见他手里仍握着堆古所赠那块玉佩。 燕菁见那黄玉,仍一阵膈应。 他吵醒了他,唤他吃药,周怀晏额上垂着几缕碎发,恼怒睁眼,见是他来,便不生气了,只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说药苦,要他哄着吃。 燕菁坐在他怀里,余光瞥见那玉,只觉得抱着自己这人全身都沾着那味儿似的,于是坐立不安动了动。 他借故捏着鼻子瓮声说:“我也染了风寒了,我也要喝,换你来哄我吧。” 周怀晏一愣,歉意看他一眼,燕菁滑鱼似的从他腿上溜下去,坐得离他老远。 周怀晏于是取了蜜饯来,与他一同喝药。 碗里药汁浓稠,苦涩难咽,燕菁在他催促下,犹豫许久,仰头一股脑喝下,呛得脸都皱作一团,呸呸两声,吐了吐舌头。 周怀晏觉得有些可爱,便伸手捏了捏他颊上软肉,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 燕菁坐在灿烂金黄的日照里,周怀晏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恍惚间,只见到他精致秀美的轮廓与叶璟明十成相像。 周怀晏迷恋不已,脱口道:“璟明,我是真的爱你。” 他想了想:“等我拿下潍城,堆古攻下京都,我们就能像这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燕菁一边鄙夷,一边又惊诧,心说这人还带这么咒自己的,迫不及待等着下地府和故人相会。 他忧心忡忡问一句:“到了京都后,是不是就凶多吉少了呀?” “也对,”他绞尽脑汁一想,“普鲁人这么奸诈,你和他做买卖,到时候人家耍赖不认,倒打一耙可怎么好。” 周怀晏笑笑:“我怎会不知堆古残忍奸滑,我与他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垂下眼,眸光阴森森的:“我知道他是条豺狼,可若不冒险,又怎可成就大业。” “你担心我,是不是?”他握着燕菁的手,轻轻捏着,“你别怕。” 第223章 他说罢起身:“随我来。” 燕菁跟随他,见他在书柜的暗阁里,取下一只加盖的白缸。 周怀晏打开它,燕菁探过头去,缸里装着一只长虫,两道乌色触须又细又长,通体青红相间,那虫曲蜷着身子盘踞在缸沿,一闻风声,便虎视眈眈挥着须子,向窥视的人示威。 燕菁吓了一跳:“是个毒虫!这颜色一看便不好招惹。” 他怕这东西,催促道:“快弄死它。” 但周怀晏只是轻轻敲击着缸子,满意道:“要弄它的,但不是现在。” “弄死他,堆古就死了,我还要叫他为我打下北国江山呢。” “还记得我曾与堆古会面么,他喝下的酒里就加了这东西的引子,”周怀晏见燕菁畏缩地后退,遂一阖盖子,笑吟吟道,“如今,我叫他痛,他就会痛,叫他死,就会死,猛虎也好,豺狼也好,说到底还不是被我玩弄在掌心的一条虫子罢了。” 他扯住怯怯欲跑的燕菁:“我不会这么待你的,你别怕我。” 他手掌覆上他的眼睛,低头吮弄他的嘴唇:“你不许跑,不许嫌弃我,就这样待在我身边,我就会待你很好很好的。” 他喃喃说道,意图蛊惑他:“我们也去种下一对情蛊好不好,种下以后,彼此矢志不渝,生死与共,你我性命牵在一起,你就不会再害怕我了……” “你我同寿,寿与天齐,可好?” 燕菁被他捏着腰,动弹不得,两腿都吓软了,只得瘫在他怀里呜咽着哭出声来,周怀晏大为感动,抬起他的下巴,湿红的舌头舔吻他狭长眼尾隐现的刀口。 周怀晏深情款款。 燕菁痛不欲生。 两人亲亲密密拥在一块,其心各异,各怀鬼胎。 第141章 术士 燕菁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他眼圈乌青,唇色发白,眼前恍恍惚惚,看啥都不是滋味。 他是偷溜出来的,他本没染风寒,前日与周怀晏一同喝药,便一齐染上了,剑盟的大夫一定是个庸医。 说到底,都赖周怀晏这个瘟神。 燕菁抽了抽鼻子,鼻子堵塞上了,连街摊上近在咫尺的小笼包香甜的气味都闻不着,他越想是越生气,怀里揣着从周怀晏那儿偷来的银子,转头找大夫去了。 大夫见他穿戴不俗,凤表龙姿,把了脉后也不客气,一张药方要价老高,燕菁出手也很大方,结账时看也不看,挥手便将兜里一张银票划出去了。 外寇连年来犯,世道本就不太平,他行事高调,又无心机,很快就叫人盯上了。 他在街上才逛了盏茶的功夫不到,身后就跟了一长串的人,卖小吃的,卖玉饰的,卖胭脂水粉的,商贩、货郎、牙婆、乞丐儿,争相跟随追捧他。 燕菁脑子本就有些迷糊,被人群簇拥着,又经他们左一嘴右一嘴地夸,手中多少银票都散出去了,牙婆将最劣质的水粉往他怀里塞,瞧他一张脸生得粉雕玉砌,又随手掐了一把他嫩红的脸蛋,直说他是天上下凡的善财童子,给燕菁说得五迷三道的。 燕菁乐得听别人夸他。 他一条长街还未走到底,带出来的银子便花了个八九,跟随他的人见状也便散了,燕菁左手挎着一竹篮的煎堆,右手吊着一串胭脂盒子,手里握了泥人面人,糖葫芦糖画,折扇画卷,抽不开来,原本身后还背了把瑶琴,琴坊的老板追着塞给他的,他嫌重,索性没有要了。 他心中不免感叹,此行不虚,这可比在周怀晏的院里待着快活多了。 不想他才出了街道,刚拐进巷口里去,新的麻烦很快找上了门。 他低头朝前走,有人堵着他去路,他往左,那人便往右,他往右,那人便往左。 燕菁困惑地抬眼,眼前的男人生得断眉,三白眼,阔口大面,一身匪气,冲他咧嘴一笑。 燕菁:“借过。” 男人:“你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不带随从便溜上街来玩么?” 燕菁闻言警惕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男人打了个哈哈:“你就甭管我怎么知道,如今世道可不太平,不带随从上街可不行,公子可有打算雇一个吗?” 燕菁还来不及摆手,他便率先道:“你看我怎么样?” 燕菁眨了眨眼,仔细看他,又嫌弃地拧紧眉头来:“你不行。” 你生得丑,连别院里的护院都赶不上,周怀晏这人又重外貌,你连一只脚怕都迈不进他院里来,燕菁低头,偷偷腹诽。 男人也不在意,摊手道:“那你就借我十两银子花花。” 燕菁讶异地抬头:“我都不雇你了,为何还要给你银两,你难道是个乞丐?” 男人脸上横肉抽了一抽,撕破脸皮道:“公子,你可别给脸不要脸,既然你不愿雇我,那就要给我十两银子,不然这张漂亮脸蛋上挨个几巴掌可不好看。” 燕菁:“这么死乞白赖的?你果真是个乞丐。” 男人图穷匕见,再不废话,亮出袖中一把锋利匕首来,凶恶道:“给钱!” 燕菁脑子再迟钝也知道这回是碰上事了,忙认怂地摊开手臂:“好说、好说,喏,给你。” 男人摸遍了他的钱袋,也只倒出三枚铜板。 男人拔刀抵上他的脖子:“你敢骗我?” 燕菁苦着脸道:“没啦?我竟全花完了吗,那这些都给你,行么?” 第224章 他将手里一堆杂物往人家跟前一递,带出当啷一阵脆声,两只面人冲到鼻尖上来,劫匪一愣,面色狰狞道:“你敢戏弄我,不知死活,看来不朝你脸上划个两刀,你是不会松口了!” 燕菁闻言一哆嗦:“你别划我的脸,我是真没有啦!” 男人抬腿一脚踹他膝上,他便朝后踉跄退了两步,一屁股摔坐在地。 眼见劫匪挥刃便朝他扎下来,燕菁疼出了眼泪,慌忙捂起脸,闭着眼不敢再看。 他胆战心惊地等了半晌,反倒听见男人痛叫起来,他偷偷从指缝里张开眼,看见男人两臂不知何时挂了彩,脸上也多了几处血洞,汩汩涌出血水来,天降的石子直将他打得头破血流。 一颗石子崩进他眼眶里,打碎了他的眼珠,男人哀叫,手中的刀哐当落在地上,他捂着血糊糊的一只眼睛,头也不回跑了。 燕菁后怕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半晌,燕菁才龇牙咧嘴捂着受伤的膝盖,慢慢从地上站起。 他嘴里嘟囔道:“真是见了鬼了……不不,是上天开眼,佛祖保佑,每日烧香拜佛果真有用,我等会儿就回去还愿,改日给佛祖造个大庙。” 在前头支了半天摊的白衣术士忍不住小声埋汰一句:“都说了你供的是菩萨了……” 燕菁一瘸一拐朝前走去,不多时,两人对上眼神,叶璟明方才清了清嗓,燕菁便已呜咽着扑了上来。 叶璟明吓了一跳。 燕菁眼睛肿得跟桃似的,耷拉着嘴角,哗哗掉泪:“大师,我要算命,不,算卦,我最近太倒霉了,可有办法能破解吗?” 叶璟明见这样一张长相相似的脸在眼前可怜巴巴地哭,仍觉得有些别扭,他早已乔装打扮一番,看不清原先的面貌,但不想这孩子如此轻易便上钩了。 他斟酌一下:“我观居士唇下生暗,舌苔青紫,是为疾病缠身之态,加之印堂发黑,应是招了不好的东西了。” 燕菁惊疑地看一眼四周:“鬼,是有鬼吗?” 叶璟明委婉道:“也可能是人。” 燕菁顺着他的话,脑瓜费力转了一转,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是人,也是鬼!” 叶璟明给他说得一懵,便见他眼泪汪汪扑上前,紧握着他的手:“大师,你可算得太准了,我家里有个瘟神,所有疾病啊鬼魂啊,全是他招惹来的。” 叶璟明哭笑不得:“我算到了,这祸在人……只是,鬼又是怎么回事啊?” “不瞒你说,”燕菁探头探脑左右看看,凑在他耳边道,“我前些日子,好像见鬼了,那鬼与我长得一样。” 叶璟明抿紧了唇,责备自己那夜掉以轻心,药量下得不重,便听燕菁神神秘秘道:“你能不能做个法,把他给超度了。” 叶璟明眼皮一跳:“你怎么知道那就是鬼了,我看你病得不轻,这是癔症,你眼前出现幻相了。” “不不,”燕菁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知道,我得罪了人家,他不会放过我的。” 叶璟明头都大了:“那、那也许,他是个好鬼,不曾想过加害你啊。” 燕菁抽了抽鼻子,身下一只膝盖疼得厉害,他越想越委屈,哭得更大声了:“是我对不起人家,家里那个瘟神非得将我当成他,天天照顾伺候着,但我不是他啊,我顶着他的名头和人睡觉这算什么事啊,他做了鬼,一定恨死我了,那夜里匆匆现身,就是给我一个教训,下回再见非得活剐了我不可……” “又不是我情愿和周怀晏睡觉的,我还被连累病了呢,我真是倒霉,我碰上周怀晏就没个好事,又撞鬼,又生病,晚点他还想要谋权篡……” 叶璟明一把捂住他的嘴,免得他将话一股脑全给兜出去了。 “唔……”燕菁一双杏眼乌溜溜打转,瞅着叶璟明,有些困惑。 叶璟明松了手,将解药塞进他怀里,扯说:“居士,旁的话就不说了,这是能治你病的药,你服下后不出意外,今晚便能见好了,我与居士有缘,探得居士的病因,手里也只得这一支,一切皆是机缘巧合,你我相见一事,还望居士不要轻易向外透露,否则药方便不会灵验了……” 他只是未免牵连燕菁,有意前来搭救,这话随口编的,却不想燕菁拔开瓶塞咕嘟嘟仰头便灌了下去。 燕菁一抹嘴,抬起晕乎乎的脑袋:“大师,真好,你这药一点不苦。” 叶璟明:“……我还有一句话相劝,居士性情单纯,还请莫要轻易相信他人。” 燕菁:“大师所言甚是,我已牢记在心,那个,我方才所说,我屋里有鬼的事可有解吗?” 叶璟明头又疼了起来:“有吧,他不会再来了。” 燕菁瞪大了眼:“大师为何如此笃定?” 叶璟明随口扯道:“我回去就做法,召他来好言相劝,与他解释清楚,冤有头债有主,他便不会再来缠你了。” 燕菁闻言,连连点头:“甚好,甚好,那大师……我还有一事相求。” 叶璟明嘴里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你说。” 燕菁一双乌亮的眼眸犹然盈着泪光:“你能不能多给他烧点纸钱,我觉得他怪可怜的。” 叶璟明半天不答。 燕菁忧虑道:“大师,你怎么不说话,这事情很为难吗?” 叶璟明有气无力道:“知道了,回去就烧。” 第225章 燕菁高兴起来,临走一摸钱袋,看了看叶璟明,面露难色。 叶璟明:“三枚铜板就好。” 燕菁惊喜地将铜钱放在他手里:“大师,你怎知我袋里只剩三枚铜钱?” 叶璟明:“算出来的。” “大师真乃神人也!”燕菁感激不已,口不择言道,“这点钱不足以答谢大师对我的恩情,还请大师随我回去,在后门等候,我去偷……我去拿些银票给你才好。” 他感激涕零,眼泪鼻涕恨不得全抹叶璟明身上,他本就遭人踹了一脚,膝盖疼得厉害,走路一瘸一拐,还非得拽着叶璟明一齐走。 叶璟明实在招架不住,扯谎说:“我替人算卦是有规矩的,每次算卦只算有缘人,只收三枚铜钱,还请居士自重,不要叫贫道为难。” 燕菁只得松了手,两步一回头,冲他挥手告别。 叶璟明面上只得端着一丝苦笑,燕菁再一回头,再一眨眼,只见叶璟明连人带摊溜得飞快,一下消失不见了。 燕菁讶异,低头喃喃:“果真是世外高人啊……” 他慢慢朝回走,还未行至别院,鼻子便通了气,混沌的头脑仿佛也一下清明许多,他对叶璟明崇拜感激更甚。 他捧起那支解药瓶子,左右看看,一滴不剩地倒干净了,还乐滋滋地里外洗了个彻底。 燕菁神清气爽,坐在摇椅上翘着腿。 药是好药,可不能便宜了周怀晏,一滴都不给,他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 今晚再补一章,又到了赶稿的周三-o- 第142章 求签 叶璟明今日偷偷摸出镜子来瞧了不下三回,他撑着下巴,长眉紧拢,神色郁郁不乐。 唐云峥端了酱香鱼煲来与他吃,汤煲一掀开来,屋里登时热气腾腾的。 唐云峥执著尝了口,很是满意,转头见他这模样便揶揄一句:“叶公子,在镜里照出朵花来了么,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叶璟明叫他发现了,有些不好意思,便瞪他一眼,片刻又垂眸不解道:“我究竟哪里长得像鬼了?” 唐云峥:“他脑子本来就不大好使,你去计较他的话作什么。” 叶璟明不语,唐云峥于是端着小马扎凑到他跟前坐下,拿开了他手上的菱花铜镜,捏起他下巴左右看看。 唐云峥“啧”一声:“要不说他是个笨蛋,眼神还坏呢,你还要镜子干什么,我来瞧瞧——咦,这分明是个仙子嘛。” 叶璟明笑:“你惯是会哄我的,我那夜行事不够慎重,才叫他半梦半醒中认出我来,如今想来后怕,日后自当警惕为上。” 唐云峥见他不再困惑,便转身去给他盛了碗汤,叶璟明安静端起碗来,随手给他夹了一筷鱼片,唐云峥余光瞥见他腰上轻轻摆晃的香囊。 唐云峥伸手弄一弄那金黄的穗子:“难得你不嫌弃它,肯戴起来了。” 叶璟明许是叫碗中汤汁的热气扑了脸,两颊落了微红,须臾,他轻声道:“你送我的,又是高价买回来的,总不能扔了,总是要戴的。” 唐云峥看了看他,眼神一亮,蹬蹬蹬跑走了,半晌拖着一只偌大的箱子,又飞快跑了回来。 叶璟明抬眼见他一脸得意的表情,隐约预感大事不妙。 他开口便要制止,唐云峥已哗啦一下扯开锁头来,捧出箱子里的东西,逐一放他手心里,由他品鉴赏玩。 同心结,玉连环,紫檀木梳,腰带,耳环,手镯,叫人瞧着眼花缭乱。 唐云峥拿起一枚翠玉簪子便往他头上戴,叶璟明猝不及防:“等等……” 唐云峥倒是兴致勃勃:“难得你看中我送你的东西,我还买了许多呢,你挑挑看,算了,别挑了,全戴上吧。” 叶璟明:“我不合适戴这个。” “哪儿不合适了,”唐云峥握着他的肩,仔细一瞧,满意道,“好看极了,我就知道我眼光不错。” 叶璟明垂眼看着手上一双沉甸甸的金缕雕古钱纹镯,颇觉盛情难却,又忍不住痛心:“花了不少银子吧……” 唐云峥趁机拨弄他的发丝和耳垂,又拿了一只肉红石髓的耳珰往他耳廓上别去,玩得乐不思蜀:“忘啦。” 叶璟明小声抗议:“你之前怎么不与我说呢,以后不许买了。” 唐云峥停了手:“我先前怕你不喜欢,嫌它们俗气,可我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更喜欢它们成双成对的,一只戴在你身上,一只戴在我身上。” 他小心看了眼叶璟明的神色:“怎么了,你如今不是喜欢了吗,你不要它们了吗?” 眼前珠围翠绕,晃得叶璟明眼疼,唐云峥之前也送过他许多,话到嘴边,又不忍拂他好意,只得说:“心意到了,一枚便足够,多了反而累赘。” 唐云峥闻言,低头拨弄他腰上那枚紫红交颈鸳鸯的香囊,久久不语,叶璟明恐怕是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开口,便听他若有所思道:“原来你喜欢开过光的,也对,他们说这很灵验,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在信物上很是讲究,那我再去求一对回来……” 叶璟明:“倒也不是。” 叶璟明见他拧紧了眉头,目光疑惑,心底一软:“陪我去趟庙里吧。” 今日天阴,加之战乱的缘故,宝佛寺里的人不多,两人易了容,叶璟明牵着他去上香,礼拜,沿途路过一颗挂满鲜红布条的树时,唐云峥好奇起来,向四周的人一打听,说是在布条上写下心愿,挂在树上,愿望便能成真。 第226章 唐云峥翻看一下布上的字迹,上头求姻缘者为多,叶璟明见他颇感兴趣,便问他要不要提上几笔。 唐云峥摇头:“我已经我求到了我的心上人,就不必再往上写了。” 叶璟明便自行取下一根布帛,他在上边写了些什么,片刻重又缠在高高树头上。 唐云峥不满:“你都有我了,你还要求什么?” 叶璟明笑道:“你这样霸道么?” 他仰头看庙里的老树招了风来,记载着万千心愿的祈福丝带漫天飘摇,他说:“我祈求北国与普鲁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子民无虞,烟火寻常。” 唐云峥从身后搂过他的腰,蹭着他柔软的鬓发,小声道:“那你还是把我也写上去吧,叫我知道,除此以外你心里还有我呢。” 叶璟明道:“说得这般委屈,哪里会没有你。” 唐云峥不依不饶:“那你也写写,写写我。” 叶璟明看他一眼,环顾一眼四周,趁四下无人,悄悄牵起他的手:“你随我来。” 庙里有座莲池,莲池中据说藏了只长颈万岁龟,莲池隐隐冒有仙气,因此才叫宝佛寺这般声名在外。 二人行至水榭阑干,唐云峥见上头绑了许多绳结,绳条上纷纷写着男女两方的名姓和生辰八字,两股绳条缠绕,绑死在一块。 叶璟明扯了扯唐云峥:“咱们也求个好意头吧。” 唐云峥自然乐意,绳条是要花钱买的,他索性便买回一大捆来。 叶璟明:“买这么多作什么?又写不完。” 唐云峥:“这样我们就可以将绳结缠得很紧,任谁都扯不断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他待叶璟明写罢,便将写满两人姓名和八字的绳条编了结,牢牢拴在莲池阑干上,放眼看过去,数他俩的绳结缠得最紧最结实,老大一块,颇是引人瞩目。 叶璟明趁旁人探究的目光还未投来,赶紧拉起他便走。 叶璟明:“太惹眼了,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唐云峥理直气壮:“倘若真有神仙,我就是要叫他第一个看到,要告诉他全天下数我们的姻缘最好。” “如果他真能赐福,就得多多赐福给我们。” 叶璟明玩笑道:“你到底是来祈愿的,还是来要挟神仙的。” 唐云峥摸了摸鼻子:“怎么都好,反正我心意可真诚了,你们中原人不都常说,心诚则灵么。” 叶璟明:“是是,你怎么说都有理。” 他快步走出去老远,见唐云峥跟在后面,又回头问他:“庙里有摇签大会,你可要试试吗。”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站在一颗老树下,对着一个小沙弥,面面相觑。 沙弥扯着簿子,被唐云峥捏着签一个劲逮着问道:“这怎么会是中平签,应当是上上签才是!” 小沙弥摸着光秃秃的脑袋,身子抖成筛糠,被吓得都要哭出了声来:“可是施主这签,簿上说了,就是中平签啊……” 唐云峥不耐道:“错了,要么是簿子错了,要么就是你看错了。” 叶璟明悄悄给了他一记肘击,小声道:“你为难人家作什么?” 唐云峥扁了扁嘴:“可求签的话,可不得求最好的那支吗。” 叶璟明拿过他手中签筒来,重又到佛像前上了柱香,虔诚合掌默念片刻,从签筒里缓缓摇出一支签。 他走到沙弥跟前:“烦请小师傅为我解签。” 沙弥偷看一眼他身旁面色不善的唐云峥,飞快接过签来,翻了翻簿子,少顷,面露喜色。 他大声念道:“春风吹动兰宫草,晓日烘开御苑花,从此自天应富贵,也知不日便荣华。” 小沙弥道:“这是很好的签文,施主可是已有了意中人?他也心悦你,日后你们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的。” 叶璟明微笑欠了欠身:“谢过小师傅了。” 唐云峥在旁听着,眉舒目展,总算满意,嘴里说:“那这支签勉强算准吧。” 叶璟明斜他一眼:“怎么,好的签文就是准的,不好便是不准?” 唐云峥点头:“正是如此。” 说罢,他便学着叶璟明的样子,朝慈眉善目的巨大漆金佛像合掌拜了又拜。 叶璟明探过身来:“我方才已求过啦,你又在求什么呀?” 唐云峥:“我求下一辈子呢,我要富贵吉祥,福寿绵长,还要与你同心永结,再续良缘。” 叶璟明:“你求这么多,太贪心了,吵得佛祖头疼,神佛不会依你。” 唐云峥:“这样啊,那就都不要了,只求一个叶璟明罢。” 两人于是沿来路,携手归去,一如当初遇见,恰是乍暖还寒时候。 作者有话说: 稍写一章两人甜甜的日常,后面就是正剧向的作战场景了,希望大家不会觉得违和 第143章 守城 主将帐营,卫兵缓缓卸下将军身上厚重的金鳞玄甲,李望低头,见刀刃穿透甲胄,胳膊上仍是被削没了一大片肉。 臂膀血管裸露出来,搏动起伏,隐约可以窥见血肉下森森白骨,伤他的刀刃有毒,刮在肉上,伤口黑气萦绕,触目惊心,军医颤颤将麻药和剔肉的刀械递上前来,李望垂目,摆手说不必了。 李望:“将酒浇灌其上,剔其腐肉便可,麻药误事,倘若敌军夜袭,我便运不动刀了。” 第227章 军医倒抽一口冷气,再三劝告,见李望仍不听,便只好取了烈酒来。 军医拭了拭额上汗珠,拱手道:“将军,得罪了。” 场上众人不忍再看,反观李望垂眉敛目,气定神闲,军医心一横,将烈酒浇在伤上,皮肉仿佛架在火上炙烤,呲呲冒着烟气,李望闭上眼,两腮肌肉剧烈抖动,然而牙关紧咬,始终不发一声。 军医见状,险捏不住刀,李望睁开眼,锐目圆瞪,厉声道:“下刀!” 军医一个哆嗦,定了心神,遂一刀一刀刮除他臂上腐肉,一刻钟的功夫方才了事,剔完,军医忙将止血疗伤的药膏敷在其上,又拿布带来给他缠好,包扎完毕后,军医嘱咐将军务必休整一夜,以免落下疾患。 李望伤口痛极,他勉力忍着,难有睡意,但见四周随行的一干人等皆是一脸倦色,于是开口道:“你等先下去……” 他话还未落,门外卫兵急冲冲来报,神色慌张,一下滑跪在他跟前。 “敌军深夜投石,兵民全力御敌,西城门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众人一惊,随后又有一人冲进里来:“传令官报——敌军射箭,箭头缚有蒿矛和膏油,落地起火,普鲁弩机所发,射程极远,已伤及城内百姓!” 李望猛地站起:“传令下去,城楼架盾,运水车去西门,重步兵和盾牌手随我同去御敌!” 副将周丛志劝他:“将军重伤未愈,还请留在营内歇息,由末将领兵前去……” 李望打断他:“堆古这些日子再三夜袭,打法极为猖狂,他如此穷凶极恶,我猜测是为后力不足,他今夜再攻城不下,气势便会大大衰减,所以他此次孤注一掷,什么手段都会用尽,只交由你一人前去领兵,难以取胜。” “不必多言,我必须到场,今夜,务必守住西门。” 李望拿起架上的金背七星刀,握刀上马,臂膀上缠绕的绷带一下渗出大片血迹,两名副将见状激动不已,急忙跟随其后。 巨大的石块与索命的火箭宛若天降,撕破深夜的寂静和安宁,城西的百姓惶惶从梦中惊起,屋外箭矢乱飞,烟尘滚滚,百姓奔走四散,震天的落石声浪里夹着一阵一阵凄厉哭嚎,葬身于滚石和火海的城民一时难计其数。 徐家营据点在城西山上,余穆尧早有察觉,投石机第一波投射的声音响起,他便领兵推着水车前往城门支援,堆古来势汹汹,此次大不同以往。先锋队伍如蝗虫般不要命地攻来,纵使被城楼弓箭手打落了一批又一批,后边的兵踩着先前同伴的尸体,仍不依不饶在尸山血海中继续向上攀爬,落下的尸体垒在城墙脚下,竟有足足三丈之高,堆古那支精锐的重骑兵虎视眈眈蹲守在重重人海后,只等时机一到,便趁机杀进城中去。 城门裂开了一道缝隙,只可容一人出入,普鲁大军见状大为亢奋,城里士兵在里拼死抵抗,普鲁军在外持撞木狠狠撞击城门,纵是早知入内难逃一死,仍前仆后继,献祭般与城兵厮杀在一块。 巨石翻涌,火星天降,风雪里夹着刀剑的嗡鸣和百姓的哭嚎,大地血染,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场面宛如炼狱。城门缺口处,守城的少年士兵被普鲁人一刀砍在脖子上,断口顿时血流如注,他身子僵直,却仍抱着对方不肯撒手,被身前的敌军一刀再接一刀,将他一脚踹下,他全身很快便看不见一块好肉,活生生淹没在蝗虫的脚底,踩成了肉酱。 余穆尧见此景象,气血上涌,两只眼眸烧得通红,他持枪策马而去,铁甲银芒,带起一道风声和一阵血雨。 “众将士听令,混入城中者,格杀勿论——!” “给我杀!” 他手握长枪,一枪贯穿身前一人喉颈,对方同伴慌忙举刀要拦,眼前一闪,冷肃的银枪碎了他举起的刀刃,直刺他的心窝。 余穆尧一枪,将两人捅了个对穿。 他再挑,再刺,一收一放,刚柔兼施,打得普鲁兵败退连连。 他只一人,守这一处缺口,对方门外十万大军,一时半会竟攻不进来。 涌入城来的普鲁兵见他锐不可当,彼此相视一眼,立时扑向他身下铁骑。余穆尧坐骑名啸骦,脾性也随主人,神勇异常,普鲁军刀剑招呼过来,余穆尧一勒绳缰,它高高仰起前蹄,躲开敌方致命的招式。 余穆尧见状吹了声口哨,摸一摸它银亮的鬃毛,啸骦受到鼓舞,随同余穆尧灵活进攻回防,刀光剑影中踩落下数颗敌人的头颅。 余穆尧骑在马上,回眸见不远黑黢黢的一道缝隙,宛如地狱向人间徐徐张开的血口。 他目光锐利,持枪一指。 “尔等宵小之辈,岂敢犯我泱泱北国!诸君,随我守城,杀堆古,杀敌寇,城在,家在,城亡,家亡!” 他话音落下,掷地有声,御敌的兵民一呼百应,纷纷持刀械簇拥上前,与溜进城中的普鲁军厮杀缠斗,越战越勇。 余穆尧旋身下马,提枪一挑,枪刃正中方才探过半边身子来的贼兵胸口,余穆尧“喝啊”一声怒吼,将其顶退一丈,城门后乌泱泱的人群顺势跌倒一片,隐隐有溃散之势。 他太过勇猛,对方深谙擒贼擒王的道理,一人擒他不住,普鲁武将便在后远远喝令一声,弓箭手纷纷举箭,瞄准强行堵住缺口的余穆尧,投石机吱呀转动,火箭与滚石再一次投入进城中来。 第228章 数枚箭羽擦过余穆尧的胳膊和脸颊,燎烧起他的衣料,他便扯下盔甲,上身寸丝不挂,一脚跨出了城门,只身扎进人堆去,提枪与妄图进犯的敌兵搏杀。 徐家营的兵远远喊他:“小将军,敌军投石,速速退至城中!” 余穆尧杀红了眼,四周刀剑相击之声,哭嚎惨叫之音,交织成一片,他脑中嗡鸣,竟丝毫听不进去旁的。 就以此一柄长枪,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便能叫百姓安居,江山永宁! 天降的巨石朝他头顶袭击过来时,他方才将锋刃从一人的咽喉处拔出,滚烫乌红的血水溅上了双眼,视野一片通红,尸体的残肢与碎块犹如雨下,洒了他满身满脸。 又一道落石砸过来时,余穆尧甩了甩脑袋,下意识朝右后方就地一滚,凶险避开过去,对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很快又接数箭,余穆尧侧身,一一避过,但终究抵不过铺天盖地投来的大石。 他被一枚石头击中了脑袋,额角登时便汩汩淌下血来,余穆尧喉中涌起一股腥甜,他发出含糊嘟囔声,旋即两眼一昏,不省人事。 厮杀的战场上,他失神的短短一瞬,便足够拿他性命了。普鲁军恨他入骨,见状提着刀一拥而上,势要取他性命,几个徐家营的兵护在他身前,难敌对方汹汹气势,很快败退,被接连取了性命。 郭磊三个月前为他和萧仲文所救,对他很是信服,小孩方才十二三岁,枪械还握不稳的年纪,执拗随余穆尧一块上了战场,如今他被敌军一刀扎在右腿上,腿上血流不止,他瘸着一条腿,仍死命将余穆尧往城里拖去。 “小将军,小将军,快起来啊,起来!” “不要死在这里……” “还有更多的人,在等着你救……!” 他将余穆尧的胳膊抱在怀里不撒手,一下就成了众矢之的,他肩上很快又中一箭,余穆尧昏沉沉得,听不见他的哀求和祈愿。 敌人把身前的人都杀干净了,朝他们包抄过来,刀面闪动着狰狞的血光,要将他们剁成肉泥,郭磊为保余穆尧,身上中了一箭又一箭,但仍不肯丢弃他,最终重伤跪倒在地。 敌人挥刀砍下来时,郭磊颤颤抱着陷入昏厥的余穆尧,绝望闭起了眼。 一柄巨大的镰刀宛如天降弯月,凌厉一扫,气势凶狂,电光火石间,一刀将身前冒犯的人拦腰斩作半截,连取场上十数人性命。 叶璟明手持骨镰,冷冷扫视前方一众普鲁大军。 战神天降,敌方被他一下惊住,妄图故技重施,射箭偷袭而来,叶璟明抡起镰刀,骨镰吃了血,凌空轮转着赤红刀影,锋芒万夫难挡,骨镰在他手中颤颤嗡鸣,一时宛如龙吟,尽数格下无数箭雨的攻击。 叶璟明眉目一挑:“犯我者,杀。” 眼波骄横,气势逼人,骇得敌军十步之内莫敢近前。 叶璟明将骨镰一把掷在脚下,他弯身捏起的余穆尧的后颈,掐在他风池穴上。 余穆尧吃疼,悠悠转醒。 叶璟明扶起郭磊,顺势踢了他一脚。 他揶揄道:“小将军,这个小孩快为你送命了,你再不清醒过来,怕是一会儿要哭瞎了眼睛。” 余穆尧捂着脑袋,看他一眼,片刻猛得握起枪,翻身而起。 持刀围观的虎视眈眈的普鲁军,被他这一吓,惊得纷纷又往后倒退了半步。 余穆尧环顾四周,目光投向叶璟明怀里重伤的孩子,嘴里喃喃:“磊子,弟兄们,为我而死……” 叶璟明不再废话:“来不及了,你晚些再伤怀,随我走,退回城中。” 余穆尧重重点头,两人且战且退,退回至城门裂隙后去。 无数兵民欢呼着迎他三人进城,很快又簇拥着以肉身堵住城门,不许普鲁大军进犯一步。 敌军不死不休,半刻钟后,普鲁又遣数百前锋重新架起撞柱,献祭般从外冲撞而来。 城兵在内殊死抵抗。 建造近百年的城门被两方力量抵在中央,木屑迎头倾落,厚重的门板吱呀作响,快要支撑不住。 潍城西门,终是要被攻破了。 第144章 赴死 城内起火,百姓奔走四散,萧仲文夹在后方支援的队伍中,随徐家营的弟兄一起推动着水车缓缓前行,他被四周的惨叫和哭嚎吵乱了心神。 又一拨箭雨落下,轰然烧起大火来,一旁的弟兄见状咬牙切齿,嚷道不干了,要到前线去杀个痛快。 萧仲文转脸看他,按住他肩头:“听从余将军的话,做好他交代的事,纵然职责有所不同,前锋和后勤兵一样不可或缺,少一个都不行。” “不管在前方还是后方,你须知道徐家营所有人的作用和目的都是一致的。” “解民于危难,救民于水火。” 士兵看他,神色动容,一行人方才将水囊卸下,便听前方远远传来喊叫:“余将军,还有磊子,被拦截在城门外了……” “余将军被石块击中,昏过去了,对面人太多,弟兄们拦他们不住,快随我一起去救将军啊……” 人群顿时大乱,萧仲文脑中一嗡,心头一阵闷疼,他手撑着车辕,一手捂着半边脸:“……什么?” 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着急朝前奔涌而去,他略一定神,在后方大喝一声。 “听我命令,运水的队伍分成两拨人马,一拨随我去前线支援,一拨留在原地待命,及时扑灭火种,救援百姓,不许离队!” 第229章 “留守这里的人继续救火,不服从命令的,回来后交由……余将军处置!” 众人回头,见萧仲文脸色发白,然背影挺拔,巍然如青松,遂低头称是,无一不服从。 徐靖身死,元瑞锋走后,是萧仲文撑起的徐家营。 有人搀着他往战事前方走去,夜路昏黑,他被地上落石绊了脚,步伐踉踉跄跄,脑中一片混沌。 余穆尧对阵十万大军,昏倒在城门外,置身险境,生死不明。 难以生还,不能生还…… 萧仲文走不动道了,他两手撑着膝头,弯腰剧烈咳嗽,前方奔走哭嚎的人群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他们随时会将噩耗传来,告诉他,余穆尧,以身殉国了。 萧仲文步伐迟缓,他缓缓蹲下身捂着胸口,只觉痛不可遏。 前方传来巨响,远远有人叫喊道:“城西门破了,普鲁兵攻进来了!” 萧仲文喉中猛地呛出一口血来,膝盖一弯,直直朝地上跪了下去。 有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他:“萧先生,你中箭了?你被伤到了哪里?” 胸口剧痛,如同撕裂般,萧仲文攀着他的胳膊借了点力,硬生生站了起来。 萧仲文眼前昏昏沉沉,嘴里只是说:“无事,赵云磊呢,你扶着我,到前线去……” 来人沉声道:“不行,先生,前边的人都已撤回来了,普鲁兵攻进了城来,你还要到前线去,岂不白白送死?” 萧仲文脑子一昏,拂开他:“你回去,我去找穆尧,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他连连咳嗽,声嘶力竭:“……他若死了,我也要去找他的尸体啊!” 男人从身后抱住他:“先生急糊涂了!我不能让你去白白送命,假使余将军真的不幸遇难了,有先生在,徐家营就在,潍城还有希望,先生为何要随余将军一起送掉两条性命!” “这岂不叫亲者痛仇者快吗!” 萧仲文被他点醒,勉强稳住心神,定睛一看,男人正是多日未见的王擎宇。 王擎宇一切如故,只是面上右眼覆了一只眼罩,他被人所伤,成了独眼。 王擎宇注意道他打量的目光,低头道:“这是我犯错的代价。” 萧仲文无意追究问询,他推开他,满脸倦容:“那就回去吧。” 他招呼一声:“撤兵,回防!” 王擎宇搀住他:“萧先生,你的脸色很不好……” 萧仲文垂眸不语,眼尾隐隐泛红。 徐家营的兵纷纷向后退散,王擎宇朝前望一眼乌泱泱涌来的人群,神色焦急:“先生,我带你走,我背着你走,普鲁兵快杀过来了。” 他话毕,一支箭羽擦过他的头皮,无数落石和火箭划破苍穹,凌空乱舞。 是由他们后方发出的,射向来犯的普鲁大军的箭。 雄浑的马蹄声和铿锵有力的盔甲声由远及近,李望率兵赶到,面对涌进城里的普鲁士兵,朝廷军队有条不紊地架起盾牌,盾牌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无懈可击,弓箭手及时拉开长弓,长箭射出,矢无虚发。 杀进城来的普鲁前锋登时死伤无数。 投石机运转,在后方源源不断朝城外投掷石块,将普鲁大军一步一步向外逼去。 李望骑在马上,一声令下,盾牌手撤盾,重骑兵整装待发,一手持盾牌,一手持长枪,口中念着威吓的口号,井然有序向普鲁兵攻去。 敌方犹然贼心不死,前锋队伍突然散开,马蹄哒哒,普鲁精锐的重骑兵一拥而上,在城门口与之交战。 李望胳膊上的伤挣裂开来,他全然不顾,手朝前一指:“众将听我号令!” “今日杀退敌兵,保家卫国,来日加官进禄,名留青史——!” 短兵相接犹如金石相鸣,两方人马扑杀在一块,皆是脖颈粗红,神色狰狞,恨不得生啖对方血肉。 李望拍马,冲杀在最前,他是有名的悍将,临阵前,李清正向他下达了最后的死令,潍城守住,李家还能喘息一时,潍城失手,李家不再有翻盘的机会。 一战胜,李望死,荣归故里,一战败,李望生,受万人唾弃,皇帝不再容得下李家,李清正一派将轰然坍塌。 于国,于家,于理,于情,李望都必须打赢这场仗,他无路可退。 李望收回心神,怒喝一声,手握金背七星刀,负伤冲进人堆中去,连连砍下敌兵数颗头颅。 王擎宇将萧仲文拖至一堵残破的矮墙后,死死将他掩护在身下,两方兵马在眼前开战,破碎的脑袋和断裂的四肢随处可见,疾风里夹着浓郁的血腥味,萧仲文被呛得弯腰干呕起来。 王擎宇目光中流露出担忧,萧仲文抹了把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没有这样脆弱,当初九河城失守,也是这般惨状,我只恨不能为百姓做得更多。” “王擎宇,带我离开,若见情况不妙,你便自行离去,如你方才所说,没有必要白白搭上两条性命。” 王擎宇脸色一变,愤愤道:“别说这样的话!先生是在折辱我,还是在折辱自己!” 墙后响起沉闷的撞击,土墙摇摇欲坠,王擎宇神色一凛,将他拉开至身后。 墙面倒塌,眼前集结了一小波普鲁士兵,他们围杀着一名落单的城兵,王擎宇与萧仲文相视一眼,萧仲文还未开口,便被他远远推至一旁。 第230章 王擎宇提起他的青面兽首刀,挥刀便朝前砍去。 普鲁兵一惊,回过神来,与他缠斗在一块。 城兵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在余光中瞥见萧仲文,便颤颤伸出手,试图向他求救。 萧仲文刚迈出步去,便见他被敌兵一刀砍下了脑袋,他张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珠,那颗头骨碌碌滚到萧仲文脚下来。 “啊,啊——!” 萧仲文痛苦不堪,他绝望抱着头,目龇欲裂。 王擎宇刀刃从敌人胸口一下拔出,闻声着急地回头朝他跑来,但被人一把抱住大腿,拖住了步子。 那人黔驴技穷,他见同伴尽数死在王擎宇刀下,便暗暗藏了一把匕首,插进王擎宇的腿肚里,又如野狗般张嘴咬着他的腿,要撕咬下他一块皮肉来。 王擎宇吃痛,抬手给了他一刀,脚上却踹他不开,他如一条赖皮老狗,手中匕首不松,纵是濒死,仍竭力一刀一刀地扎在王擎宇腿上。 萧仲文见状搬起地上石块,满腔仇恨地朝他跑来。 “先生,别过来——!” “先生——!” 两人呼喊,异口同声。 萧仲文怔然抬头,余穆尧灰头土脸地站在不远处的高地,肩上扛着重伤的生死不明的郭磊,与他打了个照面。 他看见他,眼眸那样璀璨明亮,好像初升的日头装在里面,永远不会落下。 萧仲文心下一喜,耳边风声呼啸,他微一抬头,森冷的夜幕下巨石投下阴翳,天降的落石朝他几人的方向轰然砸来。 “先生……” “萧仲文……!” 王擎宇踹开了纠缠他的臭虫,奋力朝他这便跑来。 余穆尧背着郭磊,双目滚圆,声音撕心裂肺。 萧仲文:“穆尧,救郭磊,不要抛下他——” 他话还未落,须臾,萧仲文被身前一股巨力一把推至远处,他猛得摔倒在地,巨大的落石砸在他方才所在的空地,下方缓缓泅出一片血迹。 萧仲文愣了一瞬,然后慌张起身,趔趔趄趄朝这边跑来。 “王擎宇……”他眼眶一酸,拉着眼前一只染血的胳膊,“为何如此啊……” 王擎宇勉力张开眼,勉强挤出一丝力气来,挥别他:“萧先生,快走吧,这里危险,我一会儿,会自行离开的……” “何必搭上,两条性命……” “啊——!”萧仲文双目通红,他费力推动着压在他身上的巨大落石,石头稍稍一动,王擎宇嘴里便涌出更多的鲜血,一股接一股,好像碾碎的内脏都被一同挤出了一般。 萧仲文蹲下身,无措地握着王擎宇再也无力动弹的手:“我该怎么帮你,我毫无办法,我真是个废物啊……” 余穆尧轻轻放下了郭磊,朝他们这边跑来,见状便四处搜寻起铁锹,然而一无所获,王擎宇腰部以下被碾得血肉模糊,他上半身微微抽搐片刻,很快没了气息。 他面白如纸,皲裂的唇瓣动了动,萧仲文伏下身,凑近去听。 “先生活着,徐家营才能活,先生,功不可没……” “请先生,好好地……” 他话未说尽,张着眼,眼望着欲哭无泪的萧仲文,在萧仲文跟前咽了气。 余穆尧寻来一把长刀,他将刀刃嵌进地面,巨石微微松动,他脖颈粗红,手背显出一道道狰狞青筋,半晌,以全力撬开了这颗夺人性命的石头。 他扔了长刀,累得一下瘫倒在地,萧仲文忙将王擎宇翻过身来,王擎宇身上溢出的血泅湿了身下一大片草地,他一双腿骨扭曲断裂,下身被碾得几乎粉碎。 萧仲文颤颤阖上他的眼皮,王擎宇死在了他怀里,以一种无比惨烈的方式。 余穆尧喘上一口气,忙抬手去够他,看见了萧仲文木然的眼神。 萧仲文无声落泪。 余穆尧心痛如绞,他情不自禁说:“仲文,别哭……” 萧仲文突然一把伸手抱住了他。 余穆尧喉结一阵咽动,萧仲文两肩微微颤动,在他怀中小声地呜咽。 萧仲文十指紧攥,扣在他肩背上。 “不要死,不要死……” 血腥的战争面前,一切人命形同草芥,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萧仲文自认并不畏死,故友亲朋的身亡却会令他溃不成军。 “我不值得任何人,为我而死啊……” 余穆尧不置可否,他双手哆嗦着捧起他的脸,嘴唇颤抖地吻在萧仲文眉心上。 失魂落魄的萧仲文并没有推开他。 他许是无力再接受任何一个人的离别。 叶璟明匆匆赶来,看见王擎宇惨烈赴死,又见他二人劫后余生般拥在一块,诧异挑了挑眉,但他保持了缄默,并未多说什么。 他看了眼即亮的天色,清咳一声,对二人道:“如今西城门失守,敌我两军交战,敌方随时会攻上来,我们务必快些离开。” 余穆尧:“如今战况如何了。” 叶璟明:“五五开,最坏的打算就是李望战败,此战要丢掉一半城池,我们退至上霖江后,上霖江隔开了城东与城西,也潍城守城之战中最后的防线,堆古过不去上霖江,就还能够反打,我们的计划也能够施行。“ 余穆尧:“你现在要往何处去,可要与我共同抗敌?” 叶璟明摇头:“我去城东找唐云峥,我不知道李望是不是个糊涂脑子,把兵力全搬到了城西来,兵分两路、调虎离山,是堆古惯用的伎俩,倘若真如唐云峥预料那般,那城东如今才是最大的危机所在。” 第231章 余穆尧便扶起萧仲文,将他交付到叶璟明手里:“师父,便有劳你,将先生与磊子带往城东去,我要留在这里,联手李望,与堆古一战。” “城东与城西,皆不能失。” 萧仲文牵住他的袖口,嘴唇微动,他欲说些什么,片刻黯然垂眸,又放下了手来。 萧仲文:“保重自己。” 余穆尧:“等我回来。” 他想了想,笑一下:“我犯了那么多错,总惹先生生气,上天总要我给个赎罪的机会,向先生赔礼道歉才是,不会轻易要我性命的。” 他起身走了,背朝着萧仲文挥了挥手,日出东方,苍穹顶上泄下一缕天光,照耀在他挺阔笔直的背脊上。 萧仲文怔然,天空乍现一声鹤唳,是凶是吉,听天由命,不由人道。 第145章 地道 阴沉的地底,普鲁兵正埋头掏挖,他挥起一铲下去,呼啦一声将头顶一块泥地彻底捅破,前方漏下一丝光亮来。 他兴奋地朝后比着手势:挖通了,到地方了。 他探出一颗脑袋,天光乍泄,四周静谧无声,此处应是在城东北面墙根,据地图所画,应是最偏最静,人迹罕至的角落。 他招呼同伴将地道掏得更大,普鲁兵接二连三钻出地底,开始动手。 正热火朝天干着,人群中冷不丁有人问了一句:“地下统共多少人,都上得来么?” 很快有人埋头接话:“你没听国主说吗,营里还留有两万兵力,这地道一旦打通,数万人由此出入都不是问题,我挖开后这就回禀,一举拿下城东,还怕他们负隅顽抗吗。” 那人遂拍了拍手:“好主意,那城西前锋献身般死了一批又一批,也是堆古的主意吗?” “你是怎么申调到城东来的,侥幸,还是畏死?” 他话一落下,场上众人都停了手,见了鬼般互相看看,面面相觑。 有领头的斗胆道:“谁,谁在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头顶有人嗤笑一声:“天亮了,你抬头看看便知道了,还是说跪久了抬不起头了。” “盲从的懦夫们。” 树荫中一双碧盈盈的眼眸一闪而过,他悄声落地时,带起漫天剑影,剑上一点寒芒,转瞬间连取数人性命。 狼吟淌血,剑意凶狂,他运剑自如,轻易挑破了场上几人咽喉,这几人死得并不痛苦,从地底来,又回了地底去。 唐云峥面孔掩在宽大的兜帽里,对待昔日部下,他没有赶尽杀绝。 他揪起一个首领的衣襟,逼视他道:“堆古机关算尽,仍被捉了空子,朝廷军队一会儿便会赶到,你们尽数会死在地道里。” 他一脚将领头的踹回地道:“去回禀堆古那个跳梁小丑,要战,就光明正大与北国一战,而不是畏畏缩缩耍些见不得人的阴暗手段。”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况且还不聪明。” 他居高临下睨视一眼:“十万人性命捏在他手里,他视为一场儿戏,如此残暴莽撞,草芥人命,他应当以死向真神谢罪。” “你带着我的话,滚回去吧。” 他脚尖一挑,捞起一把铁锹便往下埋土,首领半颗脑袋还露在地面,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泥腥。 唐云峥一铁锹拍在他脑袋上,像打一只鼹鼠般给他拍回了地底,随后耳尖一动,听见是李望军队的人赶来了。 为首的勒停了马,持刀远远朝他奔来,众人将他堵了个严实。 “你是何人,你神出鬼没挟持我军副将,留信引我们至此,究竟意欲何为!” 唐云峥挑眉:“老巢都要被人挑了,还在乎一个区区副将?” “李望留了多少兵力驻守城东营地,普鲁的地道都挖到了脚下来,你们还一无所觉吗?” “你们中原兵营的头目,平日高高在上惯了,听不进去下边百姓禀报的话,不然我犯不着逮那个肥头大耳的副将前来。” 他朝树丛后一指,随后一想:“李望虽然也是个蠢材,但幸亏还会用人,不曾将这人带上战场,这人看着像有点身份混吃等死的,我若路上嫌他麻烦杀了他,说不定李望改日还要登门谢一谢我。” 场上众人被他傲慢轻狂的姿态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一扫地上横七竖八的普鲁士兵的尸体,登时又觉毛骨悚然。 普鲁兵当真将地道挖到了据点脚下来。 有人名唤董凯,是军中百夫长,他奉命来找被劫的副将,他为人机灵,往日也懂察言观色,他将唐云峥的话听进耳里,信了个七八分,于是上前将眼前松动的地洞探了一探。 地道深长,深不见底。 唐云峥歪头,玩味道:“怎么,不信?你跳下去试试?” 众人相视,不敢作声。 董凯比了个手势,手下的人飞快将普鲁兵的尸体拖至一旁,董凯冲唐云峥拱手道:“先前多有失礼,在下晓得阁下是位能人,不知可还有普鲁人由此溜进城内吗?” 唐云峥:“溜进来的都死了,剩了一个,没能打死,应该是通风报信去了。” “普鲁人挖地道,不会只挖这一处,你将此处堵上,再在多处布点,加以防备。” 董凯连连称是。 唐云峥转身便走,无人敢拦他,董凯在后叫住他:“如何布防,还望阁下能指点迷津。” 唐云峥回头看他一眼,嘴里嘟囔道,中原人真就一个赛一个笨,真是有损功德,还要教你们打自己人。 第232章 董凯没有听清,凑上前问:“还请借一步说话?” 唐云峥不耐道:“你贴着墙边挖个深坑,坑中放大瓮,瓮上蒙一层皮革,然后派人仔细监听,如果敌人在外掏挖地道,就能听见动静。” 董凯恍然大悟,连连吩咐手底下的人赶紧去做。 墙头树上轻然飘下一句话来:“紧要的事情还有一桩,恐堆古恼羞成怒,沿此地道再度攻来,将军应以艾草塞入此洞,焚之,再以烟火熏之,逼退地道敌兵,如有意反打,也可借此再行商议。” “兵行诡道,反其道而行之,这个道理,就由将军自行琢磨了。” 他话说完,并不露头,董凯再三请他下来,都无回音。 唐云峥一听这声便眯起眼来,只留下一句言尽于此。 他身影闪动,足尖一点,身影轻渺如鸿雁,悄然消失在树荫里。 董凯不想一夜遇上两位高人,属下唤他去追,他醒过神来,摆了摆手。 “速速联络李将军,派人驻守此处地道,一一照着方才那二人的话去做。” 后续,他将这二人的招数如实禀明,不日由百夫长提拔为副将,是为后话了。 前线战事依旧胶着,两方人马殊死一搏,都想将对方拉下马来,李望胳膊本就带伤,敌人早有所知,专攻他软肋处,李望伤上加伤,动作迟缓下来。 堆古名下大将,唤作边巴,使得一手流星双锤,链长四尺半,链上各系两颗铁锤,菱片状,状似流星,进可强攻,退可自保,一轻一重,收放自如。 他见李望面上隐忍不发,运刀越发迟钝,晓得他旧伤未愈,吃不住痛,运不上力了。 他狞笑一下,鞭马疾驰过去,流星锤重重击在李望身前护卫的胸上,胸前护甲丝毫防不住锤身这股巨力,护卫胸骨一下断裂,嘴中呕出鲜血,跌落马下。 边巴目标在李望,李望回神,两人马背上交锋,李望的金背七星刀一刀砍在他的流星锤上,软索缠住刀身,李望抽不开刀来,边巴挥起另一锤,趁机击上他面门。 李望仰身,灌以巨力的大锤从他鼻尖险险擦过,他用力一抬手,勉力抽出刀来,雄浑的刀锋挥砍向边巴的脖颈。 余光中见边巴狡黠一笑。 原是他有意脱手,叫李望抽刀,流星锤如蛇一般软灵巧软滑,松开缠绕的刀身后,一下回到了边巴的手里。 边巴一手回防,躲开李望凌厉的刀法,一手掷出另一锤,直接击打上李望本就重伤的臂膀。 李望痛叫一声,有如被人拆卸下了胳膊,他两眼一昏,滚下马来。 他重重坠马,溅起的泥尘模糊了他的双眼,边巴坐骑的前蹄高高仰起,要将他践踏至死。 李望绝望闭起了眼。 伴随一声喊叫,箭羽破风之声掠过耳际。 边巴惨叫,几乎同时滚下马来,他背心吃了一箭,笨重的身躯坠落地面,一时甚嚣尘上,迷人眼目。 李望张开眼,视野迷蒙,唯独看见马背上少年一双清亮的眼眸。 他朝他伸出手来:“将军,还未战到最后,又怎可轻易言败?” 第146章 功成 李望险些惨死马下,余穆尧孤身险入,远远冲破人堆,杀进场中来,他方才捞了李望起身,数枚利箭便贴着他二人的鬓边擦过。余穆尧抬起指腹一抹侧脸,入眼是触目惊心的红,他薄唇一抿,嘴中吹了声哨,座下啸骦屈身一跪,李望被他用力带上马来。 “抱紧我,将军。”余穆尧扣紧他的胳膊置于腰上,哑声道,“将军负伤,还请撑住,我带你杀出重围。” 李望费力眨了眨眼,方才瞧见身前是个少年人,少年神勇,射术不凡,远远射中边巴,是单枪匹马救他而来。 李望惭愧,放开他,手中金背七星刀刀光一闪,气势雄伟:“我们不跑,我尚能战,你我一同杀他个片甲不留。” 余穆尧微微侧头,飞快应了一声:“好!” 两人共乘战马,余穆尧长枪又轻又贼,巧劲挑人软肋,李望金刀招式霸道,重刀挥砍无人能敌,一人冲锋在前,长枪一出乱人心神,一人护身后翼,金刀在手夺人性命。二人配合无间,锐不可当,周遭刀光剑影皆不能伤他二人分毫。 边巴身有护甲,坠马却未死,只是一头栽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出一道血口,部下冒死赶来,将他护在身后,他捂着头晃了晃脑袋,抬眼惊见两人一路杀来,攻势汹汹,手下一干人等皆不能防,被气势逼人的枪与刀接连斩于马下。 他一晃神,余穆尧转瞬已近他身前,长枪一挑,直刺他咽喉,边巴拍马,与他错身而过,手中流星锤故技重施,试图缠住余穆尧的枪身。 余穆尧枪势一收,躲过他的缠绕,边巴便另一手出锤进攻,被李望瞅准时机一刀砍在软索处。 边巴一锤应声而落,他着急回防,架不住余穆尧回马杀来,枪刃重又扑上他的面门,边巴再举锤去防,背心的破绽便露出来,李望恨他已久,刹那间接上一刀,这一刀几乎撕裂了他半边背部的皮肉。 护甲再扛不住这凶急的一刀,边巴惨叫一声,再次落马,余穆尧长枪已然凶猛地往下扎去,边巴脑子警铃大作,奈何大势已去,恍惚间在蹄声和泥尘中滚了几滚,躲开了余穆尧接连刺下的枪。 余穆尧凝神,再接第七枪时,正中其眉心,长枪陷入皮肉,头骨应声碎裂,边巴张大了嘴,眼珠鼓起,被生生钉死在地上。 第233章 余穆尧收枪,一瞬间尘埃四散,天地歇声,挥起枪刃涌出的血溅在他冷若冰霜的脸上。 啸骦扬蹄,高声嘶鸣,黎明灿烂的朝晖照着余穆尧满是污血的棱角分明的面庞,他抖着嘴唇,一字一字艰涩道。 “边巴,已死……” “边巴,已死——!”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李望狂喜,他高声喊道:“主将交锋,边巴已被斩于马下,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炮兵点火,放炮,弓弩手准备放箭,盾兵骑兵随我跟上,全员进攻!” 随他一语话落,城兵气势大涨,有如浪潮席卷,一下铺天盖地吞噬了大片普鲁军队,直杀出城门,杀至十里地外。 天已破晓,朝阳初升,潍城上空火光冲天,北国军队的炮火,箭羽,落石,纷至沓来,悉数落在地方阵营中,普鲁士兵一时死伤无数。 堆古在接二连三的攻城中已耗尽火力,再无力回击。 普鲁大军全线溃败,堆古只得放弃据点,被迫撤回费城。 李望守下了西城。城门修缮好后,冰冷沉重的门索重又缓缓拉起,北国主将李望,以一只手臂为代价,换堆古一行大势已去。 军医捧着他黑透的一只胳膊,颌首低眉,连声叹息,李望这一战中伤得不轻,但目光炯然,劲头很足,直盯着余穆尧看。 李望请他落座。 军医:“将军,你这只手怕是保不住了。” “若再不下刀,恐怕此毒会由臂膀灌入心肺,危机将军的性命。” 李望要失了胳膊,倒也不甚在意:“无妨,你割了这只坏的就是。” 军医还欲开口再劝,李望指了指余穆尧:“你可知,今夜若没有小余兄弟舍身相救,我一条命早便没了,城西守不住,堆古一路北上,北国便岌岌可危,我不过舍弃了区区一只胳膊,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话到激动时,止不住咳嗽起来,余穆尧见状忙劝他,先听从了大夫的话。 李望一阵眩晕,想来臂上这毒伤害不轻,他捂住了头,眼前发黑。 余穆尧躬身告退,李望闭着眼,仍伸手欲挽留他:“我太悔了,我太晚才与小余兄弟结识,能杀边巴,逼退堆古大军,小余兄弟功不可没,我早前收到朝廷旨意,要求徐家营在春末加入军队编制,如今看来,你怎能屈居在我手下,你的功绩我会悉数禀报朝廷,禀报圣上,由圣上加以赏赐。” 余穆尧:“徐家营先前为李首辅弹劾,被打为贼寇,将军能容下我和徐家营的弟兄,已是极大的恩赏,穆尧尽己所能,也不过在战场上助了将军一份力罢了,不敢奢求太多。” 李望这才想起,是自家舅舅上书弹劾,要求朝廷起兵剿除徐家营,他抬头再看余穆尧,猛然噤声。 半晌,他颓然垂下手:“你知道……竟也肯冒死救我么?” 余穆尧笑笑,冲他深深鞠了一躬:“国难当前,个人恩怨又能算得上什么,将军是北国的梁柱,北国大军的魂,将军在,军中士气和精魂才能不消不灭。” “我若舍身能换将军一命,自也甘之如饴。” 李望仓皇起身,向他郑重回礼,余穆尧嘱咐他好些养伤,说不日再来,与他共议战事。 军医在旁忙搀扶住李望,李望看着余穆尧背影,喃喃低语:“他才十八,已有这等功夫和胸襟,我年近不惑,却远远不如他……” “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余穆尧出了兵营,往西山方向走了半地里,他背影拔得笔直,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弯下身捂着额头自顾自叫起疼来。 他胳膊上擦了数道血口,他便委屈地抬起手臂,呼呼朝伤口吹气。 “啊啊好疼,普鲁的刀割那么深啊,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脱护甲了。” “伤口那么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得了,回去又得遭先生一通骂。” “脑袋被磕了这么大一块,该不会破相了吧,我得先照个镜子照一照……” 一枚石头轻轻敲在他后脑上,他蓦地一惊,警惕万分地握枪一转身。 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里垂下两双长腿来,唐云峥拨开眼前横生的枝桠,露出一双幽碧的眼瞳,转脸冲身旁的人问道:“你们中原人带的徒弟,总是这么娇气么?” 叶璟明想了想:“可能萧仲文比较惯着他。” 唐云峥附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什么,声音不轻不重,叫余穆尧也听着了。 叶璟明窘然抿了抿唇,与树下被看了笑话的余穆尧对上眼神,两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但一齐红了脸色。 唐云峥笑眯眯地一伸手,抢先往叶璟明嘴里塞了块腌好的甘甜杏脯,不知能否免了过会儿的一顿骂。 第147章 男娼 普鲁战败,堆古有意退兵的消息传来,周怀晏彻夜未眠,他侧着身子蜷作一团,怀里搂了热腾腾的熏炉,心口仍冷得不成样子。 室内温暖,烟气缭绕,但他冷得着实厉害,他发颤地垂手去够矮几上的药碗,碰着一堆破碎瓷片,指尖割出道口子。 他恍惚中想起来,因了久病不愈,他迁怒于大夫,砸坏了屋里许多摆设,这碗药早早凉了,许是他不久才摔在地上的。 他红着眼睛,哆嗦着下了榻,他怀里捧着手炉,又伸手吮了吮手指,血液腥甜,掺了一丝暖意。 第234章 周怀晏怔了一下,他起身披了件厚重的织锦棉袍,跌跌撞撞往燕菁的卧房里去。 这几日气候回暖,渐有春意,燕菁屋里没点炉子,也没着灯,他早入睡了,搂着身上薄被,睡得香甜自在,周怀晏大大张着眼,直勾勾地垂头打量他,披散的细发飘到燕菁面上来。 燕菁睡觉磨牙,还打呼,他砸吧砸吧嘴,梦中察觉鼻头有痒意,便抽了抽鼻子,嘴里嘟囔几句,牙齿咬磨更厉害了。 周怀晏死死盯着他,抬手摸他的脸,少顷,指尖又不受控制地收紧,直叫燕菁修长的眉头蹙紧,迷糊地睁眼醒过来了。 他对上周怀晏苍白的脸,黑漆漆的眼瞳,和一片赤红的眼底,燕菁愣了一瞬,以为仍身陷噩梦当中,却见眼前幽黑的眼珠动了一动,身上的人浊重的呼吸扑上脸来。 他“哇”地一声,欲翻身坐起,被周怀晏一把掐住手腕,伸出舌来舔了舔他的眼睛。 燕菁结结巴巴:“鬼,鬼……” “放肆,”周怀晏眼瞳一缩,昏暗中仿佛一对蛇的竖瞳,片刻他又难以控制恼怒,“你睡得这样好么……你怎么能这么安稳地睡着?!” 他松了手,指尖仍用力摩挲着他的唇瓣,燕菁疼得呼气,周怀晏道:“我睡不着,我好冷。” 燕菁犹是惊魂未定,一副生恐被活吞了的神情,他脑筋难得一动,试探性地掀开被子,老大不情愿地说:“那、那你进来呗。” 周怀晏钻进他被窝里,四肢并用搂紧了他,头埋在他颈间,贪婪嗅了嗅,仿佛汲取热意一样。 燕菁才醒,又被这一吓,人还晕晕乎乎的,脑子就一个念头,周怀晏化成鬼吸我精气来了。 周怀晏牙齿咬着他的脖子,咬出血来,他舔了舔,尝到了一点热,用力吮弄起来。 燕菁扁着嘴,快要哭了,想吸我精气便算了,怎、怎还吃人。 周怀晏恍若不觉,他呢喃道,端的是温声细语,柔情百转。 他第一次这么喊他:“燕菁,我冷,你好热,快叫我抱抱。” “我好像冷得快要死了,吃什么药都没有效,只有你能救我了,你救救我吧。” 燕菁想你这人蔫坏,神佛不眷顾你,运气自然不好,病也好不成,不像我能遇上个神医。 他又警惕一想,不会是我吃了解药的事遭他发现了吧。 他便开口敷衍劝他:“冬季多生风寒,我又不是大夫,盟主好好吃药,鹿城产的桂枝宣通鼻窍最有效了,不是说普鲁快撤兵了嘛,盟主到时找人寻来,不日便会……” “唔——!” 他被周怀晏一把按在榻上,周怀晏两只手死死掐着他的脖颈,直掐得他腻白的颈上泛起一圈血痕。 燕菁惊慌失措地蹬着两条腿,使劲拍打着他,眼中溢出泪来。 “我好怕,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冷得厉害,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冷吗?”周怀晏瞪着他,眼珠几乎鼓出眼眶来,“堆古撤兵,李清正的人一旦收复失地,我就完蛋了。” “他不能输,不能撤兵,我的筹码全都押在他身上,他太不争气了,手握十万精骑兵,区区一座潍城竟都攻不下来么,废物……” “废物——!” 他突然歇斯底里拔高了嗓音,刺得燕菁耳边一阵疼,片刻见他撒开了手,抱着头。 周怀晏背对他跪在榻上,佝偻着身子抱头哆哆嗦嗦道:“堆古只是退守费城,我还会有办法的,等他攻破了潍城,将李清正和恒帝都杀了,都杀光,天下谁还能容不下我,我一定有办法……” 燕菁捂着脖颈剧烈咳嗽,惊骇不已,他看着周怀晏说不出话来。 他眼中生出绝望,怕周怀晏要拉他共沉沦。 燕菁哑着喉咙试探道:“要不然,我们跑吧……” 周怀晏的嘶吼戛然而止,少顷,他低低问道,又像自言自语:“我们去哪里,普鲁,南疆?一切北国以外的地方?” 他又蓦地转过身,喉中压着亢奋的笑声,古怪极了:“怎么,原来你会愿意和我一起跑么?” 燕菁闭上嘴,他晓得如何糊弄才能叫他高兴,但他嘴就是严严实实闭上了,一句话不说。 周怀晏欺近过来,蹙着眉头,脸上似哭似笑:“怎么了,燕菁,你连骗一骗我都不愿意了吗。” “连你都不愿意骗我吗。” 燕菁咽了口唾沫,看见他半明半昧的一双凤眼,清明又浑浊。 周怀晏是生得好看的,温文儒雅,贵气天成,饶是肚里藏了一肚子坏水,面上总端的很好,燕菁知晓他的伪善,造作,但头一回见他这样在跟前卑微求全。 燕菁想,那便哄一哄他,他看起来这样难过。 周怀晏并不那么好愚弄的样子,他良久等不到燕菁的回答,便嗤笑一声,起身下了榻。 “也是,我要你跟随作什么。” “一个男娼。” 燕菁心头被刺了一刺,他只是低头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周怀晏背影笔直又骄傲,他散着一头乱发,气势依旧凌厉。 “堆古是个废物,还得等我出手。” “李尚兴是对的,我如今不过是龙困浅滩,只要我照着那梦中道人的法子,就能叫堆古攻进潍城来。” “袁良已经备好了皮船,如今正是我们行动的时机。” 他斜晲了眼榻上畏畏缩缩蜷紧身子抱着膝头的燕菁,颐指气使。 第235章 “你也跟着去。” “你妄想摆脱我,做梦,我要你顶着他那张脸,一直一直留在我身边,看我如何攻下潍城,打入京都,把首辅和皇帝都拉下马来。” 他转脸过去,微微一笑,话里端的是柔情蜜意,嘴里叫着他的名。 “燕菁,生同寝,死同穴啊。” 第148章 机密 李尚兴垂头站在营帐外,两股颤颤,天寒地冻的气候,他额上不住滚下热汗来,门外驻守的卫兵见他这样子,忍不住眯眼悄悄打量了好几回。 李尚兴勉力压下这一副心虚模样,有将士撩开帘帐来,用生涩的中原话传唤他,他拄着拐杖抬腿进入,一双腿骨里有如蚁虫咬嗜,又痒又疼,堆古在虎皮纹座上,听见动静抬起眼皮扫他一眼,他一哆嗦,险些扔了拐杖跪在地上。 这位国主前些日子才杀了来使,将北国使者的头颅割下,送回了北国。 堆古双目炯炯有神,他眉头粗浓,眉心窄小,且腮骨宽大,两颊浑是横肉,生得一副粗蛮的煞星面相,他犀利扫视一眼来人,挥手喊副将上前解释。 李尚兴操着一口熟练的普鲁话,忙说道:“国主在上,小人来自禹城剑盟,我为国主带来了潍城的相关情报。” “是剑盟之主周怀晏授意小的前来,以解潍城战事之忧。” 堆古副将向堆古解释,剑盟以往都由此人递送情报,如今是头一回亲自面见国主。 堆古一双眉毛拧起来,喊他将情报呈上。李尚兴哆嗦着将手中信笺交送给一旁的副将,格来。 信笺密蜡封口,格来拆开,仔细展平,在堆古耳边细声念道:“……剑盟愿意助力国主,渡过上霖江,国主可率兵由岸口打入潍城东城,直捣李望所在的据点,因西城险被攻陷,许多老弱惨兵聚集于此,难成气候,很快会随东城一并沦陷,东西两城皆破,潍城将成为国主囊中之物。” “时不我待,国主须尽早行动,不要给猎物留有喘息的机会,一个不慎,容易遭到猎物反扑,继而咬断自己的咽喉。” 堆古手指始终把玩着案上一把弩机,听罢看了李尚兴一眼,嘴角堆起一丝僵硬笑意,意味不明。 李尚兴直觉他手中的那把弩,下一瞬便要扣出锐箭,一下贯穿自己脑门。 他索性拐杖一扔,毫无廉耻地跪下身来,向他磕头道:“这是我们盟主意思,盟主已在江岸备好三千械筏,五千浮囊,五千皮船,届时在上游推动船筏,船筏顺水流而下,足够普鲁大军上岸,盟主也会亲身率领剑盟弟子在岸边及时接应国主。” 堆古始终不语,李尚兴满头热汗,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堆古国主应当也知,如今战况不妙,再想从明面上进攻潍城恐怕损人不利己,我们只得另辟蹊径,上霖江途经潍城,将潍城东西一分为二,费城在上霖江下游往东,如城内有人接应,普鲁大军能够避开潍城水军,便能不费一兵一卒之力进入潍城,还怕打不赢李望他们吗?” “盟主倾尽全力,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以身犯险,只为助堆古国主攻破潍城,我奉他之命而来,为国主送上这份厚礼,还望国主笑纳,莫辜负了盟主的良苦用心。” 堆古古怪地笑起来:“那我应当要回什么样的礼,才能对得起你们盟主呢?” 李尚兴抬手拭了把汗:“我只是传达了盟主的意思,只要国主攻下潍城,再取北国京都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天下不还是两位主子说了算么。” “两位主子?”堆古眼珠一转,“你的意思,你们周盟主想要与我共享这场战争的果实,想与我平分天下?” 李尚兴猛地抬头,慌张道:“断断没有!小的绝无此意,也请国主勿要揣测盟主心思,盟主已经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只要国主照做,拿下潍城定然不在话下。” 堆古突然发难,握起弓弩挂上长箭,牢牢对准了他,李尚兴直起身“哇”一声惊叫,胫骨剧痛,他又猛然跪坐在地,惶恐倒退几步。 堆古雌黄的眼瞳瞄准了弩机前端刻度,下一瞬扣动扳机,箭矢发出,擦过李尚兴的头皮,正中边上矮几,矮几上瓷白的花樽一晃,赫然摔下,四分五裂。 李尚兴眼前一黑,后知后觉裆下一热,身下汩汩流出骚臭的液体来,宝蓝相花刻纹的毯子泅湿了大片。 登时满堂哄笑。堆古与营内众将嘲弄地哈哈大笑,李尚兴怔愣抬起眼眸,才知是捡回一条命来,受了此等大辱,他仍毫无骨气蜷成一团,向堆古磕头求饶。 他不知犯了堆古哪里的逆鳞:“这是盟主的意思,是盟主的意思,与我无关啊!” 堆古喊人将发出的箭羽捡回,交到他手里。 堆古看着李尚兴,眼里夹着一丝蔑然:“把箭带回去,和你们的首领说,我们的勇士与这支箭一样犀利,一定能射穿北国人的脑袋,叫北国的士兵有去无回的。” “让他备好船只,人马,在岸上等我,堆古不会辜负有利于他的人。” 李尚兴讷讷称是。 他恐惧地被格来拽起身时,拐杖都来不及捡起,讪讪行礼后,便抱着那把箭一瘸一拐地离开。 他走远了,有将领向堆古提出异议,这位剑盟之主如此大方,会否使诈,有意陷害普鲁。 战事上接连失利,甚至丢了据点,到手的费城也将不保,堆古焦头烂额,他烦躁地摆弄着弩机。 第236章 “我要把他们射得脑袋开花。” 他凶神恶煞道:“周怀晏也许别有用心,可眼下只有沿水路进攻这一条路子可走,如有他在城内接应,我们便有如神助,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取下潍城。” 格来在旁忧虑道:“可他当真值得我们信任吗?” “小小蝼蚁,他如何敢骗我?”堆古轻蔑道,“他比我着急,我早已摸清他的底细,他不被中原的皇帝喜欢,又被李清正排挤,这才投靠了我们,往日输送给我的情报还算可靠,尤其费城防御工事上,还多亏他了,我才能拿下得如此顺利。” “他如今孤注一掷,是恐怕我退兵,他前功尽弃,最终会被中原皇帝绞杀。” “他有这样做的理由,他勉强能算上是我们阵营的人。” 他转头又问格来:“可有收到宝殿的来信,坚赞那边一切都好吗?” 格来道:“他呈上的信报属下一一仔细查过,并无异常。” 堆古捏了捏眉心,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他按下心头异样:“叫他担心白狼王丹巴和黑豹王阿旺,警惕他们趁我不在发动政变。” 格来不以为意地笑笑:“阿旺年迈,后继无人,丹巴那个孬种,想来也不敢动太大的心思。” 堆古仍忧心忡忡:“你并不会看人。” “潍城里有我们的人,他识破了我的计谋,且在攻城那日给了我们警告,叫我由地道打入城东的计划功亏一篑,这让我感觉普鲁境内可能并不安定。” 他恶狠狠咬牙:“我要把他抓出来,撕下他的头颅,把他的血喝干净!” 格来看他一眼,小心揣摩着他的用意:“国主,那我们是否要派一队人马回去看看。” 堆古:“如果赞坚已被控制,我们派去的人只会有去无回。” 格来:“那难道……我们退兵……?!” 堆古断然道,眼中浮起戾色:“不,要杀,杀穿北国,砍下他们的脑袋。” “我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如果普鲁已被控制,那我就更不能打道回府,等我夺下北国,难道还会在乎区区一个普鲁吗?” 格来明白过来:“谨遵国主之命,那剑盟使者的到来实为天意,我这就去准备,厚待方才过来的使者,希望他们能助国主一举拿下潍城。” 堆古:“不必善待他。” 格来:“他们中原人锱铢必较,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还请盟主准许我前往宽慰,赠送他一些财物。” 堆古不屑一顾:“格来,你错了,中原人孱弱,却也分三六九等,明知道实力悬殊仍拼死在我刀下的,是北国的硬汉,身上仍有几分血性。” “这种人,我敬他是个勇士,理应予以厚待。” “而李尚兴这种人,听命于周怀晏,他为了活命,把亡城的机密信报交给了我,任我恐吓吓出了尿来也无动于衷。” “这种人,是走狗,是内奸,丰厚的酬劳或许能哄他们高兴,威吓一样也能,他们太低贱了,我只需要施舍给他们一丁点的饵食,他们就会跪在地上疯舔。” “他们配不上我的器重和厚待。” “所谓剑盟之主,亦是如此。” 第149章 造船 江面冬雪消融,有回春之兆,三更的夜里,船舷入了水,与瓦解的冰片碰在一块,月下上霖江面银芒闪烁,细细碎碎,煞是动人。 周怀晏一身轻暖裘衣,揣着两手,心头惴惴不安。 他神神叨叨指使道:“动静轻些,免得惹人听见,把城兵招来。” 袁良再三与他说,方圆五里地外未有士兵出没的痕迹,他仍瞪着眼,狐疑一扫四周。 他蹲下身,摸着水里系挂皮船的铁索,又推了一推甲板,皮船晃了晃,寂静摇荡在水上。 他觉得冷,便抽出手来,红菱递过去手炉给他,他打了个摆子才道:“这船不稳,要系严实了,一只都不能漏下去。” 袁良不胜其烦,却得按下性子点头称是,周怀晏想了想,拿过他腰间挂的鞭子。 周怀晏问:“浮囊没有做好,还少了五百只,是不是?” 袁良忙解释说,弟子不出五日便能做好了,绝不会耽误大事。 周怀晏置若罔闻,他只身走到正为甲板上漆的弟子身后,朝她猛甩了一鞭子。 弟子前日自禹城来,被抓来做造船的工事,已有几日不得好眠,猛然遭了他这一鞭,后背立时皮开肉绽,随后她头一歪,昏头昏脑便要一头栽进水面去。 红菱匆匆跑上前,拉了她一把,才免得她摔进江里。 周围人听见动静,纷纷侧目过来,骇于周怀晏的气势,无一敢上前劝阻。吃了鞭子的是个女弟子,她回过神,痛苦又畏惧地往红菱身后躲了一躲,便听周怀晏道。 “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少了的浮囊一个不少全要造出来,但凡耽误了事情,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场上鸦雀无声,众人纷纷躲身在阴翳里,互相听见彼此隐忍的喘息。 袁良上前,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周怀晏鞭子朝后一舞,正甩在他半边眼睛上。 袁良捂住眼,从指缝里缓缓淌下一道血来。 周怀晏看他一眼,面上毫无愧意:“少造了浮囊,这是你的失责,下场你应该知道。” “一只眼睛,只是小小惩戒而已。” 第237章 袁良收紧了拳头,深深垂下头,沙哑着声道:“盟主教训的是。” 周怀晏转身离去。红菱安慰了身后的弟子几句,随后跟上,与袁良擦肩而过时,见他展开手掌来,手心被他掐得血肉翻开,她眼皮猛一跳。 “盟主犯病后便是如此性情,还请袁左使不要见怪。” 袁良看了她一眼,红菱敏锐地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 袁良无话,红菱也没再多过问些什么。 她随周怀晏入了书房,周怀晏还未就寝,手里捏着潍城的地图,细长的指尖抠破了纸面。 他见红菱,便招手唤她近前,指头沾了一些墨,在地图上圈点起来。 他道:“届时潍城沿途的水军会被我安排好的弟子拿下,我从上游放船下去,堆古由这里进入,沿水路划船上来,一路畅通无阻。” 他仰起头,澄明烛火照耀下,眸光纯净无比:“红菱,我就快要赢了,三日后他攻下潍城,再取京都,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张开双臂,笑着对她道:“我太累了,但我很快便可以歇息了,是不是?” 红菱眼眶一酸,她忍不住道:“还望盟主多加保重身体才是。” 周怀晏拉她过来,抱住了她,一张俊秀的脸埋在她的怀里。 许久后周怀晏突然道:“我不是叛国贼,是他们容不下我,我有苦衷的。” 红菱也沉默许久,她伸手抚着他柔软的发顶,还是选择了纵容。 “盟主,选择好了的事情,只管放手去做吧。” 她说罢,心头空落落的,也不知是违背还是顺从了心意,又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她知道他劣迹斑斑,罪恶滔天,她亦知道她是共犯。 与之沉沦,前路不明,或是尸山火海,或是阿鼻地狱。 周怀晏心满意足枕靠在她怀中,被她哄着睡过去。 那个与叶璟明形貌相仿的男子听见声响,从门外探过一只脑袋,见她侧目过来,又飞快缩回了身去。 红菱嗤之以鼻。燕菁能给他的不过是畸形的,自私的爱,又何足为道。 她为他掩上被角,轻轻握着他的手时,是这样想的。 燕菁到了地方,连着三四日被周怀晏冷落,遭旁人冷眼,但也乐得自在,他想好了,只等周怀晏把船放下去,不必等普鲁人攻来,他就趁机偷偷跑路。 周怀晏那会儿肯定忙得很,顾不上他,他才不去管哪边输哪边赢,撒开脚丫子跑就是了,况且他还偷偷攒了好大一笔钱,前几日埋在江边年轮最大的榕树桩子下边,他省着点花,能在小地方买下好大一所宅子。 他乐滋滋想着,掰着指头计算,突然想到弟子连夜在江边动工,还会挖地打桩,以便船只停靠,那会不会挖着挖着,将他那点埋藏的家底也刨出来了? 他这一想,脑瓜子便炸开了,借了夜色躲开院中守卫,匆忙往榕树桩子那儿跑去。 夜路昏黑,他一路被绊了几绊,跌跌撞撞到了地方,把埋好的包裹又挖出来,仔细清点一遍才算完。 他正长出了一口气,便听见远处江面有些细微的动静,他蹑手蹑脚跑去,竖起耳朵听,才察觉这响动来自水底下。 江上密密实实排了一串船舷,偶有随风晃动,但水下声音渐大,颇有节奏,江面随之浮起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叶璟明领着熟识水性的徐家营的士兵沿着上霖江,一路上游,早前已踩好了点,随一声细哨响起,众人嘴里咬着竹管,应声潜入水下,开始对着头顶船板逐一动作。 叶璟明拿匕首熟稔地撬开船只侧板,又拿细棍,捅开一个长洞,探到船只龙骨的位置,顺着棍身,他将手中数枚螺旋镖递了进去。 这细小的镖本是杀器,遇水不腐,火烧不烂,它们附着在龙骨上,船只稍一动作,镖便会开始不停旋转。叶璟明掐算好时辰,周怀晏放船后,直到堆古乘船至潍城中下游,龙骨被毁,船只便会承载不住重量,很快沉没。 唐云峥预料得不错,堆古宁可牺牲手底十万大军的性命,也要顺从周怀晏的法子,与北国鱼死网破。 堆古破釜沉舟。 周怀晏道尽途穷。 两个末路的人咬下了唐云峥抛好的钩子,昏头昏脑撞到了一块去。 叶璟明将侧板最后一处洞口堵上,浮上水面,呼出一口气来。 月色皎洁,映着平静无涛的江面,叶璟明拢了拢肩头湿发,甩下头颈一串清亮水珠,回头冷眼看着前方整齐划一的船只,预见了结局。 燕菁躲在树后,远远窥视,他距离停岸的船只甚远,只听见水面咕嘟一阵冒泡,不多时便接连钻出来几个黑影,仿若是江中水鬼,水鬼左顾右盼,彼此交换了信息,又飞快钻入底下去。 准是搜罗着过路行人,冷不丁就要拖他们下水咧。 燕菁打了个哆嗦,忙往树后藏了又藏,他心说快些走,却脚底发软,挪不动道。 他懊恼一锤腿,见又一只水鬼钻出,停在他不远不近处。 他揉了揉眼,心里不敢瞧,又偏要去瞧。 头顶乌云蔽月,叫燕菁看得不甚明晰,那水鬼一头乌发湿漉漉搭在肩上,他随意地伸手挽起,露出发下修长的颈项,湿透的衣料黏着他紧实劲韧的背肌,透出一片白腻。 燕菁瞪大了眼,仿佛亲眼所见水珠顺着他腰背埋入水面,水下怎一片动人风光,引人无边遐思。 第238章 水鬼许是都是这样貌美的,他们又撩人,又残忍,借了俊美的皮囊把人和魂一并勾了下去,再也浮不起来了。 燕菁忙往脸上扇了一个巴掌,又不免唾弃自己一下,就说跟在周怀晏身边久了要不得吧,学得这样好色了。 他红着脸捂住眼睛,眼珠左右转转,又忍不住一看再看,下一瞬,只见江面已然没了人影。 果真是水鬼啊。 燕菁说不上是庆幸或失落,他将包裹埋回树桩下,轻声轻气地沿原路走了回去。 他低头想着方才那个背影,路也不好好走了,直撞进迎面过来的袁良怀里。 袁良认出他来,皱了皱眉,问这么晚了他跑到了哪里去。 燕菁讷讷,一脸心虚模样,他自是不便告知。 袁良不好追问,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问来回的路上可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燕菁张口便要说,江面下有水鬼啊! 不知怎么,他脑中思绪电转,张大了嘴将话又咽回去了。 他说:“没有,我没看见什么。” 袁良见他支支吾吾,并不很相信,便让他自行回去,说要再去前方巡查一番。 燕菁注视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袁良目送他离去,并没有往前再行一步,前方黑黢黢的,隐约闪动着银白波光,冰雪消融,船只轻荡,江面细碎的动静随凉薄的夜风一阵一阵传递入耳来。 袁良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他并没有依照先前的话再去巡查,他拔腿走了,沿着燕菁离开时的方向。 有绿光从他身侧一闪而过,隐匿无声,消散于树丛间。 再三日后,夜深,丑时,普鲁拉起旗帜,堆古披盔戴甲,威严骑在马上,身后跟随泱泱一众大军,场面盛大,气势恢宏。 堆古看了眼月色,一声令下,普鲁大军连夜急行,踩进一个命定的结局里。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改动,补全了(鞠躬 不出意外沉云三章左右就完结啦! 第150章 相击 第一艘船随水流徐徐而下,一个时辰后,岸边停船近百,普鲁兵持刀械挑弄一番,回头向堆古示意,这批船只并无异样。 堆古遣先锋士兵乘船先行,每隔一段距离便缓缓下放一只掌状大小河灯,红色灯芯为警示,蓝色为畅行无阻,第一支先遣队伍缓缓消失在黑暗夜幕中,半个时辰后,接连放下畅通的讯号。 格来松了口气,堆古锁眉,并没有放松戒备,他点兵五千,遣人逐批上船,沿江流往上游划去。 再半个时辰后,江畔渐起夜雾,堆古收到第一支船发来的消息,城内有人接应,他们已躲开潍城水军的监视,顺利潜入潍城内部。 堆古下马,跳上船去要随军前行,格来在旁,出声劝阻。 堆古眼里闪动着贪婪又饥渴的光:“格来,攻下北国,成与不成,在此一役了。” 格来于是怔怔放了手,在茫茫夜幕中目送他远去。 周怀晏在江边眺望,耳边听见动静,便收回了目光,他脚下躺着潍城水军的军头,那人被斩了右臂,割断了舌头,将死之际仍鼓着两眼看着他,嘴里呸出血沫,血溅到他靴尖上来。 周怀晏冷眼打量他,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你想说什么?” 片刻,他想了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说不成啦。” 他手掌微一用力,轻而易举便拧断了他的脖子,他站起身,踢了踢脚下血肉模糊的尸体:“谁敢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我就拔掉他的舌头,让他也说不成。” 众弟子畏惧对视一眼,无不胆颤心惊。周怀晏满意地笑起来。 只有李尚兴讪讪地抹了抹鼻子,装模作样恭维他,说是大事将成。 袁良上前禀报,说是普鲁兵已进城,已有皮船过了第一道闸口,往这边方向驶来,相距不过十里地远,不出一个时辰便可与众人会合。 周怀晏捂紧唇,吃吃地笑,笑着又像染了风寒似得,肺里受不住,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红菱从后拍打他的背,递上手帕去给他。 周怀晏扶着她,半天才站起身来,抬起手一看,雪白的帕中浑是猩红的血。 他怔了一下,许久没有回神。 红菱忧心忡忡,在旁喊一声盟主。 周怀晏突然挥开她,用力将脚下一具尸体踹开老远。 他嘶喊道:“拉旗,迎接普鲁大军!” 他说罢张开手来,他的发丝和衣袍,在冷冽江风里张牙舞爪地飘舞。 他回眸,眼瞳漆黑,神色癫狂,一时宛若妖邪。 袁良低头不语,红菱拿了紫团花茧的袍子,上前为他披上:“盟主本就有病在身,还请多加御寒,顾好身子才是。” “举旗是否太过张扬,恐怕会惊动城兵,还望盟主三思,低调行事。” 周怀晏咳嗽一声,挥开她:“你没有看见吗,他们要来了,这一局我就快赢了,又何必畏手畏脚?!” “我忍了这许久,不就盼着这一刻吗?” “李清正何惧,北恒帝何惧,潍城消亡,京都乃是囊中之物,这天下容不下我,他就得易主了呀!” 红菱心惊,生恐人多眼杂,忙要打断了他,而他的声音一下戛然而止,一支利箭自江岸边破风而来,擦过他的耳际,倏然钉死在地上。 两人皆是后知后觉。红菱一回神,忙拔出剑来,将他护在身后,周怀晏微微一愣,抬手不可置信地擦了擦耳际的血。 第239章 他遥遥抬眼望去,江上波浪翻涌,夜雾茫茫,江水怒号,冰面消融之声,此起彼伏,他看不清江那边是谁人,胆敢射箭偷袭。 他捡起地上那支箭,箭长两尺有余,精铁铸,箭头还沾着他的血,锐利如斯,尾羽轻长。是足够拿他性命的一箭。 来人所使应是一把重弓,他有着过人臂力,与叫周怀晏一击毙命的决心,才能由远远的江岸,发出这致命一箭。 这箭不偏不倚,擦过他的耳际,仿佛失策,又仿佛是一种傲慢的嘲弄和警告。 江风锥心刺骨,刮上面门来,叫周怀晏醒了神,江心夜雾随之缓缓消散,消融的冰面中,露出小船上影影绰绰的一道白影。 船上的人不疾不徐放下弓来,显露真容。 周怀晏喉中一窒,眼里交杂着深沉的爱慕与仇恨,说不清道不明。 他又是这般单枪匹马,为他而来。恨也好,怨也好,总归是为他来了。 总要比爱更深切,比情更刻骨铭心。 周怀晏说:“果然是你。” 他踉跄着上前几步,重又朝他展开了双臂。 周怀晏高声:“叶璟明,你总与我作对!你现在到我这里来,我还可饶你不死!” 他面上诡异地浮起红晕:“我还可以给你,其他的更大的嘉奖……” 叶璟明:“好啊……” 隐约中见叶璟明微微仰头,回应了他,那话里夹着淡淡的嘲弄笑意,周怀晏将信将疑,又暗自窃喜,他再度上前两步。 叶璟明举臂,指尖一扣,嗡然拉动弓弦,一瞬再放一箭。 叶璟明笑:“周怀晏,我要你的命。” 他话一落下,凌空的一箭,直杀周怀晏眉心,周怀晏心神不定,红菱在旁早已万分警惕,她一下扑向周怀晏,直将他扑倒在地。 红菱止不住一声惨叫,周怀晏扶住她的肩,见她左臂缓缓渗出大片血迹。 冲着他眉心那一箭,碎了她的肩胛骨。红菱宛如一只垂落的白鸟,颓然跌入他怀中。 红菱染血的十指轻轻搭在他怀中,蜿蜒着湿红的血迹。 “盟主,我伤势,颇重……” “我们走吧,你,走吧……离开这里……” 她中了叶璟明蓄力的一箭,很快视野浮沉,神志渐渐不清,只觉凶多吉少,她声音沉落下去,眼里涌出泪来。 许是太疼了,才叫她在他怀里哭得这般放肆:“走吧,盟主,我护不住你了。” 周怀晏搂了搂她,眸光深沉,看不出情绪,但她很快被放开,周怀晏走上前去,与她渐行渐远。 红菱拦他不住了。 周怀晏拔出一旁弟子腰侧的剑来,气势汹汹直冲到江岸边。 他亮出剑:“你竟这样恨我,竟这样想杀了我!” 叶璟明:“你应该感谢上苍仁慈,容你活到了现在。” 周怀晏:“你记得你当初是什么下场吗,小璟,你总是执迷不悟,在走一些凶险无望的老路。”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皆是神色莫测,叶璟明手中一把长弓始终高举着,他再此拉动弓弦,周怀晏手中利剑也应声掷出。 “乒——” 兵刃相击,有如金石相鸣,箭羽一举击碎了锋刃,已然后力不足,一齐沉亡入江中去。 他三箭已发完了。 周怀晏咧开了嘴:“叶璟明,你要与我不死不休吗。” 叶璟明不语。 岸边一阵江风肆虐,远处普鲁人的皮船远远露出一只尖角,雾中人影幢幢,杀气腾腾,向这边急行而来。 周怀晏挥手指道:“可是我不会死的,只有你在重蹈覆辙,叶璟明,蜉蝣何以撼树啊!” 叶璟明按住腰侧狼吟,随后缓缓拔出,霜白的剑身映着他冷峻的眉眼,和眼角眉梢间意气风发的笑。 叶璟明:“若我偏要呢?” 作者有话说: 任何人没去wb看我的崽我都会难过的tat 零星稿费都拿去约画啦 第151章 拂晓 “曾有人与我说过同样的话,覆灭剑盟,无疑以卵击石,螳臂当车,我偏不信。” 叶璟明抬剑,指腹徐徐擦过剑身,他身影闪动,倏然一跃,落地如轻鸟。 狼吟在夜幕下仰天一啸,他拔剑攻去。 “你借我的手,杀了周恒,今天我也会借堆古的手,杀了你。” 周怀晏手已中无武器防身,只得疾步后仰,口中呼喊弟子前来救援,袁良起手拦住叶璟明,两把刀剑相击,他虎口一麻,手中刀刃险被狼吟一剑震落。 众弟子回神,纷纷提剑包抄上前,叶璟明周身银芒错落,招式虚实交杂,格下一干攻击。 江风盈满两袖,衣袂飘飞间,他一袭白衣身若谪仙,轻然跃出包围圈。 他回眸,扫一眼在身前阻拦的剑盟弟子,剑锋直指藏身人海后的周怀晏:“剑盟多生为虎作伥之流,你们视人命于草芥,伙同敌寇,里通外国,该杀!” 他手腕一转,狼吟嗡然狂鸣,气势逼人:“周怀晏,你与周恒父子二人是为罪魁祸首,罪行累累,早该自绝于天下百姓。” 他一提周恒,周怀晏勃然大怒,拨开人群跻身上前:“你懂什么!你如何敢提他,又如何敢拿我与他相提并论!” “我断是不同于他的,你根本不知道我走到这一步付出过什么,是世道,是皇帝容不下我!” 第240章 “周怀晏,”叶璟明叫他的名字,厌弃地轻嗤一声,“你最让我恶心的一点,就是明明做了天大的恶,偏要拿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去掩饰你的罪过。” “归根结底,不过是你不仁不义,自私至极。” 周怀晏喉中涌起一股腥甜,他气血上涌,病情愈重,丹田回不上内力来,他哆嗦一下,抹了把唇。 周怀晏:“拦住他,活捉了他,堵上他的嘴!” 众人一拥而上。 叶璟明游刃有余穿梭期间,江岸白芒闪动,血光四溢,转瞬之间他白衣溅上无数乌红的血。 他杀入人群中,直奔周怀晏去,周怀晏捂着胸口,嘴角缓缓溢出血沫,又急又气。 周怀晏:“拦住他!拿下他!” 袁良护在他身前,拔刀直朝叶璟明胸前挥去,带起一阵疾风,叶璟明与他错身而过,凌厉的刀光带下叶璟明肩头一缕发丝。 叶璟明不管不顾,冲他身后杀去,袁良哼道:“不过如此!” 他再接一刀,直劈叶璟明后背,叶璟明露出了背心的破晓,仿佛只能生生受了这致命一击。 袁良心喜,再眨眼间,叶璟明身影一晃,已迎面闪跃至身前,他一手持剑,一手抵住剑锋,“当啷”,脆声一响,格开了袁良的进攻。 袁良未回过神,凶狂的剑气冲过来,对方内力雄浑,叫他如烈焰焚身,他被逼得连连后退,手中刀身杀卷了刃,他全力才得以堪堪握住。 叶璟明哼笑,回敬他:“不过如此。” 袁良气急,忙凝神聚气,欲图再度攻来,叶璟明并没给他这个机会。 两人刀剑相抵,再次错身,拼杀间溢出的杀意逼得四周无人能近前。 叶璟明嘴唇动了动,轻声道:“为虎作伥,当杀。” 他一语话落,袁良刀断,颈项骤然出现一道血线。 叶璟明收剑,尘埃落定,袁良分离的身躯在茫茫夜色下轰然倒地。 他一死,场上众人被唬得败退连连,皆不敢近前。 周怀晏强撑着身子,颤颤朝前一指,怒喝道:“杀了他——!” “不要对他留手!” 他眼眶充血,对着畏惧退缩的众人:“你们在场哪个不是共犯,就此收手,就能洗得脱干系吗?不若等普鲁大军一到,与我共享富贵!” “场上千余人,又怎会打不过他一个,杀了他——!” 叶璟明淌血的剑刃恣意一挽,眉眼倨傲,丝毫不惧。 “一起上吧,伥鬼。” 众弟子静了片刻,虚张声势大喝一声,再度攻上。 剑影闪烁,白雪纷崩,叶璟明脚踏着成堆的尸首,一剑陷入身下尸山血海里。 他撑着剑柄,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睛。 他直勾勾凝视周怀晏。 “好儿子,你为一己私欲,丧尽天良,手刃亲父,那么现在,轮到你了。” 他赫然拔出剑来,身影一跃,拨开重重人群,眨眼便近他身前。 周怀晏手持一柄柳叶纹路短剑,举手回防,他四周围着许多人,纷纷阻拦叶璟明的进攻。 十数把长剑一齐挥向叶璟明,叶璟明一旋身,狼吟格开数人,众人不依不饶,招式整齐划一再次攻来,一时剑光滔天,闪动中叶璟明眼眸一眯,仿似被光影晃了眼睛。 周怀晏寻着时机,逮着他分神的空隙,手中短剑出鞘,直刺他的心窝。 他还未碰着眼前一角衣袍,手腕一瞬吃痛,偷袭的短剑倏然落地。 他还未来得及恼怒,是谁人在暗处使坏,便见叶璟明眼波流转,光华大绽,大喝一声。 “初阳,云起——!” 狼吟力足万钧,破开身前阻拦的一切狠毒狡诈的杀招,叶璟明持剑,衣袂飘扬,剑意挟漫天飘雪,将一干人扫落在地,场面登时血花四溅,哀声连天。 周怀晏急忙弯身去捡拾他的剑,不知是出于暴怒,或是惊骇,他的手哆嗦起来,再难握起剑了。 叶璟明居高临下,狼吟已一剑捅至他胸口来,周怀晏陷入绝境,只得两手牢牢抵住锐利锋刃,掌心鲜血淋漓,也难以扼住叶璟明要杀他的决心。 叶璟明一寸寸逼近,剑锋一寸寸陷入,直要将他开膛破肚。 两人僵持不下,他抬起一张泪湿的脸:“我们初见那会儿,也是此番景象。” 叶璟明愣了一下。 树下萦绕着清苦的红松香气,苍郁的松枝在两人头顶随风簌簌摇动。 叶璟明看了他一会儿,手中力道只重不轻,仍要置他于死地。 周怀晏:“你当初救我,如今却要杀我,我们为何会这样?” 叶璟明:“因为我还如当初,你却已不似从前了。” 周怀晏的眼泪涟涟坠落到要逼死他的锋刃上去,他沉默一会儿:“若我还如从前的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叶璟明:“你有过无数回头的机会,临死才来讨饶,不过心有不甘,你自酿苦果,就要承担应有的代价。” 周怀晏苦笑:“你总是知道怎么往我心尖上捅刀。” 叶璟明看他一眼,只是说:“你该死了。” 周怀晏:“真的不能放过我吗,你要知道,我曾经有无数次能置你于死地,但我没有这样做。” 他欲言又止:“我,对你……” 一枚暗器忽地狠狠敲在他背心上,他眼前一黑,只觉吃了一发重击,直将胸口往叶璟明剑上又送去几分。 第241章 叶璟明不为所动,伫立着扫他一眼:“你觉得不公?那你去往阎王殿上述说,由阎罗来评判吧!” 周怀晏黔驴技穷,怒火攻心,一口心血喷在他剑身上。 耳边应景地响起普鲁士兵的吆喝声,声音由远及近。 叶璟明手一松,下意识朝江面望去,周怀晏狂喜,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握着陷入胸膛的剑刃,反将叶璟明顶开三尺。 他咧开嘴,露出血红的牙齿,狰狞笑道。 “叶璟明,我不会死了。” “是你冥顽,自以为行侠仗义就能拯救世人,你以为这世道是非黑即白的吗?” “你错了,世上有千千万万的我,而我,才是这世上正道,有助我的,就是正,侵害我的,便是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才是这个世界的本相和真谛!” 第152章 黎明 叶璟明微微低头,如同看一只垂死蝼蚁。 “卑鄙者作恶的托词,”叶璟明挑目远望,看一眼举着火把气势汹汹正待上岸的普鲁人,忽地一笑,“你不是喜欢结党营私,诛锄异己吗,我成全你。” 他拔出剑来,周怀晏朝前一栽,很快被他一脚踹开老远。 叶璟明纵身一跃,躲开后背袭来的刀刃,他瞬如闪电,一下藏身在石堆中,消失不见,弟子这才将气息奄奄的周怀晏从地上扶起。 周怀晏喉间涌起一股接一股的血,嘴里挤出破碎呻吟:“去接应他们,去拦住他,拦住叶璟明……” “我如何能与他,善罢甘休……” 普鲁士兵嗅到岸上浓重的血腥气,疑心有诈,正迟疑间,两岸山石后方杀出无数城兵,火把接二连三燃起,在山径上连成一片,如两道蜿蜒火龙,以李望为首,先锋队伍拉起军旗,旗帜扬在风中,号角声起,鼓声震天,北国士兵朝江中冲杀而来。 周怀晏果真有诈。 头一只船的普鲁首领警铃大作,急忙往下释放退兵信号的河灯,他喝令一声,赶忙划船打道回府,可李望一行早已等候许久,这下如瓮中捉鳖,断不会令他轻易溜走。 火箭与落石纷崩而下,船中人毫无还手之力,李望持弓,发出当胸一箭,为首军头被射了个对穿,周身蓦地燃烧起来,他尸体倒地,成了火种,立时焚开一片。船只起火,普鲁士兵纷纷跳船求生,同伴的尸体浮在身旁,阻拦了求生的去路。 城兵杀出,燃火,放箭,普鲁大军败北,局势天翻地覆。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周怀晏迷茫眨了眨眼,久未回神。 直到身旁搀扶的力道一松,剑盟弟子抖若筛糠,在他四周跪成一片。 叶璟明隔着人群,与他遥遥对视。 叶璟明歪了歪头:“我从未说过这次是单枪匹马而来。” 周怀晏佝偻着身子,呆愕站着,穹顶掠过无数火箭,灿然若流星,一支箭羽擦过他的臂膀,直将他右臂割出一道血口来。 他仿佛不觉痛似的,抬起血淋淋的手,低头看看,神色麻木,形容枯槁。 刀剑无眼,他罪大恶极,又不肯被降服,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他有如活生生的靶子,箭羽接二连三落在他身旁。 周怀晏说:“为什么。” 眼见叶璟明跃身上前,提剑再度冲他杀来,周怀晏仍低头看着自己污秽的,却空空落落一双手。 除了血。视线里只剩下漫天腥臭的乌红的血,什么都没有留下。 “呃——” 他耳边听见一声惨叫,先前重伤昏迷的红菱仍拼上性命,为他拦下迎面的一剑。 叶璟明一惊,眉头微蹙,再想收剑却已来不及了。 红菱费尽力气抓住他胸前衣襟,勉强想挤出一丝笑来,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虚弱的声音:“少主,走啊……” 她还是喜欢这样叫他,她叫这个名字二十来年了,他还是少主时,虽不得宠爱,却要比如今鲜活快活。 她纵还有许多话,却也来不及说了。 周怀晏眼睁睁看她倒地,胸前再度留下她挣扎的血迹,她两次拼死,只为给他留下一条生路。 剑盟弟子有如寒蝉噤声,纷纷伏跪在地,大气不能出。 周怀晏抱住红菱软倒的身躯,呜咽起来。 叶璟明薄唇紧抿,他问他:“你辜负了她,可曾有一丝悔意吗?” 周怀晏喉结滚动,迟迟不答。 他捞着红菱的尸身,号啕大哭,仿佛心碎至极。 叶璟明又问:“你是哭她的死,还是哭你赌输了这一局?” 两人头顶突地炸开无数炮火,李望欲图赶尽杀绝,鲜血很快染红了上霖江。 战场上刀箭乱舞,人堆中有弟子中箭,人群开始抱头鼠窜,包围的城兵喝令不住,两方人马拼杀起来。 周怀晏看一眼叶璟明,突然拔腿就跑。 叶璟明并没有着急去追,他蹲下身,手掌缓缓阖上红菱张开的眼眸。 他眉眼垂落,眸色深沉,眼中意味不明。 李尚兴夹在混乱中的人群中,欲图避开攻击,跻身到叶璟明身边去。 他不巧与趁乱跑路的周怀晏撞了个正着。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李尚兴心虚不已,讪讪喊了声盟主,周怀晏定定看他一会儿,面上没有表情。 李尚兴硬着头皮正欲绕开他,猛被周怀晏血糊糊的双手一把揪住,拉到身前来。 第242章 周怀晏沙哑的声音如毒液附在他耳上:“你去死吧。” 原本射向周怀晏的箭正中李尚兴的眉心。 李尚兴睁大着眼,到死不能瞑目,他缓缓跪倒在地,埋没在成山的尸堆里。 周怀晏扔下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往南方偏僻的院落跑。 燕菁原以为,今夜周怀晏率弟子去迎接普鲁大军,自己早可以卷铺盖跑路了,谁料周怀晏还放了三两护院来,说是要守着他,以防不测。 燕菁在房里急得跳脚,又被堵着门,逃出不去。 他又去烧香拜佛,掷筊杯,求神仙,折腾了半天,将自己折腾得昏睡过去。 半天后他被一阵冷风吹醒,也不知窗格是什么时候打开来了,他站起身,看见远处炮火连天。 天穹烧得灿烂炽红,辨不出是黑夜,还是提前迎来的黎明。 他走到窗前去,见院中一片凌乱,各处的房门大大敞了开来,护院早已不见身影。 打起来了,顾不上他了。 燕菁大喜过望,他在暗格里搜出他的背囊,得意地拍了拍,拔腿就要跑。 他方才跑到书房门前时,满身鲜血淋漓的周怀晏恰巧闯入门来,与他撞个正着。 燕菁抬眼一看,欲哭无泪。 周怀晏失血过多,视野忽明忽暗,突地撞见个熟悉身影,他愣了一下。 他不可置信:“……燕菁?” 燕菁鼻间浅浅哼了一声。 周怀晏心中亦悲亦喜:“你没有跑,你可是在等我吗?” 燕菁见他这个样子,心里自是怕得不得了,他肩头一瑟,没有回话。 周怀晏紧紧抱住了他,口中喃喃。 他翻来覆去叫他的名:“燕菁,燕菁……” 一身腥臭味扑入鼻来,燕菁苦着脸,只得搀着他往回走。 他勉力将周怀晏放在书柜前,周怀晏已然力竭,只得背靠着木柜,瘫坐在地上,却一边执拗地拽着燕菁袖口,不舍放手。 周怀晏:“先前,是我对你不住,我对不住很多很多人……” “叶璟明问我有没有悔意,有,或者没有,如今都没用了……” 燕菁一听这话,心想完蛋了,都和死人对上话了,这岂不一脚踏进黄泉路上了? 他试探问说:“是不是你造反失败了呀?” 周怀晏面色灰败,闻言别开眼神。 燕菁脑瓜一转,问道:“那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了呀?其他人呢?” 周怀晏不答,燕菁惊疑地大叫一声:“不会人都死了,就剩你一个了吧?” 周怀晏抬手想要捂住他的嘴。 燕菁头皮炸开,他心念电转,急道:“是不是还有人在追杀你啊?” 周怀晏看了他一阵,道:“你别担心我了,你也救不了我。” 燕菁心说,不是大哥,我要跑路呀,我无辜啊,免得一会儿连着你一块,几刀下去白给一条命。 他来不及辩驳,周怀晏突然扯过他来,仰首用力吻他,滚烫的沾着血腥的气息渡到对方唇中去。 这一吻深长又绝望。 两人分开,银丝牵连,燕菁险些喘不上气来。 周怀晏血肉模糊的手掌抚着他唇瓣,始终拽着他袖摆的手松开了。 周怀晏:“你走吧,别回来了。” 燕菁倒抽了一口气。周怀晏再一眨眼,眼前已不见人了,只剩下燕菁雀跃的背影,飞快跑到了大门那儿去。 从周怀晏手里捡回命来,燕菁拍拍胸口,忙给自己打气,他正想着,转角就碰上了沿血迹寻周怀晏而来的叶璟明。 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惊,燕菁胆子本就不大,被这接连一吓唬,腿都软了。 他扁着嘴,哭嚷着道:“怎么还撞着鬼了啊!” 叶璟明上回还被他喊着要超度,这次也没有太过诧异,只是伸手扶住他软倒的身子。 叶璟明问:“燕菁,你要往哪里去?” 燕菁道:“你,认得我呀……” 叶璟明淡笑:“那你认得我吗?” 他清淡的嗓音和气息拂上面来,旭日东升,日照映下他挺拔清俊的身影。 燕菁偷看一眼白墙,又偷看一眼他,才小声道:“我认得你,叶公子。” 眼前这人绝不是恶鬼,他放下半颗心来,后又一摸脸,忙要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生得与你这般相似的,事出有因,是因为……” 叶璟明修长的手掌盖住他的嘴,堵住了他脱口而出的话。 叶璟明:“我看过燕公子之前的画像,很是风流俊美,燕公子从来不像谁。” “燕公子,从来都只是燕公子。” 燕菁喉中缓慢吞咽,他说不出话来,眼眶却莫名一酸。 叶璟明放开手。 他往西边指去:“到那里去。” “我叫叶璟明,报我的名字,西山上徐家营的人会接应你的。” “你自由了,燕菁。” 燕菁眼里泪珠大颗大颗便落下来,叶璟明拍了拍他的肩,与他擦肩而过。 燕菁看着他背影,一步三回头,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燕菁大声喊道:“我曾在哪里见过你吗?” 叶璟明回眸,笑笑,朝他挥了挥手。 燕菁低下头,挺了挺腰背,看见阳光投射下来他的身影,生机勃勃的。 叶璟明迈入院中,走到书房去,他找到濒死的周怀晏,并没有费什么力气。 第243章 周怀晏垂着头,低低问他一句:“你遇到他了吧?” “你会怪罪他吗?”他又好似自问自答,“不,你不会。” 叶璟明道:“他并没有错。” 周怀晏道:“是我的错。” 他最后抬头,贪看了叶璟明一眼,缓缓举起手中短剑,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叶璟明身影一闪,狼吟银芒流转,手中锋刃一下送入他的胸膛。 “我不容你自戕,哪有杀了那么多人,还想自我了断的便宜事。” 周怀晏定定看着他,一直到眼中光采彻底凐灭。 叶璟明最后的话分外熟悉。 好像那年,红松树下,他重伤倒在皑皑白雪里,得以窥见少年风姿,许是方才一役中,胸口受了重创。 他心尖就此突兀颤动了起来。 第153章 朝阳 普鲁先锋行船至中下游,很快被包了饺子,对方一招请君入瓮,得知堆古也在船上的消息,立马放下闸门来,将城门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后头见势不妙的普鲁兵忙调转船头,船只缓慢下行了一段水路,船头便向下倾颓,船身整个沉没入江水中去。 这批船有问题。 许多人只得弃船逃跑,不熟识水性的,方才上岸便被城兵逮个正着,中原人早恨他们入骨,一刀砍下一个人头,杀得大为痛快。 其余人拼死回到下游,闸门却已被牢牢堵住,叫其进退维谷,有来无回。 堆古见仓皇向下方涌来的普鲁士兵,和江岸边上虎视眈眈只等包抄围杀而来的北国军队,直道错看了人。 周怀晏明明除了投靠他外别无他法。 他至死想不通周怀晏背叛他的理由。 但不容他悔悟,城兵已遣水军乘船攻来,在江中与普鲁大军交战一番。 普鲁兵水上作战的劣势很快显露出来,北国的铁骨龙船一经下水,便大肆往四周的普鲁船只冲撞而去,周怀晏所造皮船顿显羸弱不堪。远战时,龙船上的城兵以箭,矛,落石,纷纷投之,待普鲁皮船被毁,城兵便训练有素地跳上甲板,与之短兵相接,近身作战起来。 普鲁被人围剿,截了后路,全员只顾逃命,少有奋起反抗者。 堆古失误的决断令他难以稳住军心,眼见士兵奔走四散,许是连自己也要葬送在这里。 他心下一横,只得下了一个命令:“退!逃!突破闸门,不择手段地,逃!” 他知道这个命令意味着他认了这场败局。 他一咬牙,令军队里水性最好的兵集结过来,一人背起一只浮囊,往门闸处冲去。 堆古憋了口气,沉入江中,水面有士兵架起矛和盾,护送他离去。 堆古在水下听见远处传来扑通扑通的入水声,是北国的兵追拿他来了。 他们水性好,很快追赶上来,堆古身旁的护送队伍被一下打散。 堆古身旁的传令官小腿吃了一发暗器,他闷哼一声,江水咕嘟嘟贯入口中去,伤口溢出的血在水中缓缓晕开。 他奋力游了一会儿,终究游不动了,堆古一转头,对上他绝望的挣扎的眼神,随后他气力耗尽,沉沉往江底坠去。 堆古愤恨又痛苦。 北国水军所使暗镖,有如岸上弓箭,机关一经扣动,一发射程极远,一旦在水下命中敌人,断是没有活路的。 水面随之投下无数箭矢,每一发都要夺人性命。 堆古只得卯足了力气,穿梭在暗器和剑羽中,他冲至下游的闸门口,跟随在他身后的护卫拼死掩护着他。浪潮汹涌,江水冰冷刺骨,堆古肺里最后一丝空气都好似被挤了出来。 他在脱力前的最后一刻,两腿一蹬,终于浮出了水面,他越过关口,半边身子都浸泡在江水中,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抹了把脸,看见江岸边上重重叠叠的身影。 城兵在蹲守他。 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堆古的随从接二连三从水面露出头来,堆古草草清点了人数,令其整理兵器,集结上岸,全力护送自己离开这里。 众人打了个哆嗦,只得提起精神,殊死一搏。 两方人马在岸上开战,堆古极擅肉搏近战,一行人抱有只此突围的决心,全副武装的城兵竟是压他们不住。 堆古手持短刀,快步朝拦截在前的士兵跑去,以迅猛之势将刀锋由上至下贯入城兵的腹腔。 他拧了拧刀把,眼见士兵表情痛苦至极,又狰狞笑道。 “可恶的中原人,我给你一个痛快吧。” 他出手,飞快拧断了他的脑袋。 一行人且战且退,眼见堆古逃脱有望,一柄巨大镰刀飞旋而来,截住他的去路。 这一刀险将堆古半边身子整个劈开。 众人被突出起来的凶狂气息一下骇住,静了片刻,头戴兜帽的男子杀入场中,他纵身一跃,无声落地,将陷入深深沟壑的骨镰拔了出来。 他重又握了刀,朝着堆古的方向张狂一指。 堆古意识到来者不善,脑中急转,突然问向来人:“是你吧,铁鹰王加央。” 唐云峥不答,堆古嘴中嗤笑道:“你竟还活着,你屡屡坏我好事,这样藏头露尾,如同老鼠一般。” “算个什么东西?” 他放完狠话,却不敢与之正面交战,只是挥手叫人掩护,他悄悄朝后退去。 第244章 唐云峥舔了舔嘴唇,哑声道:“希望你求饶的声音,要比你现在嘴里放的屁好听。” 他不再废话,起手攻去,抡起骨镰,将涌上前的护卫拦腰斩作两截。 兜帽下露出一双幽沉的碧眼,唐云峥眼中溢出杀意,出刀便要见血,一刀一条人命。 粘稠的残肢碎块扑了他满身,猩红血色溅了满脸,他顶着漫天刀光血雨,连取场上十数人性命。 唐云峥杀红了眼,再下一刀时,将成刀下亡魂的那人颤声喊了一句,向他求饶:“督主……” 唐云峥一顿,对上一双记忆中熟悉的眼睛。 他停了手,环顾四周,场上许多人认出他来,却畏畏缩缩,不敢与他相认。 更别提斗胆与他一战。 唐云峥本意,并不在于将原先的旧部赶尽杀绝。 他松了刀,饶过手底的人一命,他举目凝望一眼,堆古已在部下拼死掩护下跑开出去老远,即将突出重围。 唐云峥挥刀,骨镰蓄力,凌空朝前劈去,正正击中堆古后心,堆古后背一瞬裂开一道狰狞血口,他一个踉跄,直冲草丛内扑去,随后被人搀扶起来,慌不择路继续逃亡,头也不回。 唐云峥没有再追,他上前捡起遗落在地的淌血的骨镰,扫视一眼窥视他又畏惧他的旧部。 “一个孬种,这样的人,配作你们的首领吗。” “眼睛留着不用,便挖了罢。” 他轻飘飘留下两句话,也不管会掀起如何的波澜,只身离开了。 众人一边躲避城兵的追击,一边奔走四散。 唐云峥在流散的人群中缓缓逆行,遇见了寻他而来的叶璟明。 叶璟明并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你没有杀他,是因为仁慈吗?” 唐云峥眨了眨眼:“是因为睿智。” 随后补了一句:“和你学的。” 叶璟明对他这吹捧倒很受用,随手甩了一张手帕与他,喊他擦脸,说一脸血迹成什么样子。 唐云峥听话地甩了甩头。 两人不知不觉相互扣紧了手掌,在来往奔走的人群中,看见沉没在积云雾霭中的朝阳,彻底升起来了。 第154章 【终章 】破军 军医心惊胆颤地揭开纱布,后背那道伤口再次溃败,流脓,皮肉在眼前翻开,伤口由颈下一直贯穿至腰际,像在背部生出的一只巨大蜿蜒的血腥爬虫。 堆古恹恹扭头,见一行人在他身上接连不停缝线,敷药,换布,他疼得久了,眼前迷迷糊糊就显出幻象。 他对格来道:“我瞧见的宝殿顶上的白鸟了,坚赞如何还不出来迎我?” 格来踌躇片刻,硬着头皮如实禀道:“我们如今距离普鲁国境还有一段距离,我已暂停行军,全军在洛水寨原地休整,国主安心养伤,我们三日后再朝普鲁进发。” 一把药粉泼在方才缝合好的伤口上,堆古两腮横肉一抖,挣扎半天起不来身,随后又无力瘫在狼皮毯上,身旁戴着鬼面獠牙面具的天巫手摇铃铛,跨过火盆,在营帐里跳着大神,耳边嗡嗡作响,堆古心绪烦乱,头疼不已。 他道:“休整一天,加速行军!” 格来觑视一眼皮毯上淌下来的血迹,一股一股,连珠成串。 他讷讷不敢答。 堆古自上霖江一役中死里逃生,迄今已两月有余,昔日的铁鹰王加央,那日一刀将他砍成重伤,他昏迷整整三日后方才转醒,再无法全力指挥战斗。 北国深谙趁胜追击的道理,没给他留有喘息的机会,堆古接连战败,普鲁大军后力已然不足,李望率兵再度攻来,堆古防御不成,溃败连连,他当初接连夺下的三座城池,费城、鹿城、九河城,一个不差全都让了回去。 北国再打,就打到普鲁了。 普鲁粮草供应不上,遣去的使者有来无回,堆古虽照常收到坚赞的书信,已知是后院起火,无法挽回。 堆古上下无门,进退维谷,加央那一刀,险要了他的命,又夺了他的运,真真切切砍在了他的心上。 他大势已去了。 思及此,堆古撑着身子,嘴里噗一声呕出一口脓血来,在狼皮毯上缓缓泅开。 夜至三更,格来在半梦半醒中,听见账外嘹亮的号角声,他一下翻身坐起,急急赶去,堆古已武威骑于马上,清兵点将,整装待发。 一片举起的猩红火光中,格来远远瞧见堆古凶悍却铁青的面庞。 在中原吃了败仗,堆古不得已打道回府,回普鲁将始作俑者揪出,打赢内斗这一战,是他最后的退路。 格来见他这虚张声势的样子,心有戚戚,沉思片刻,只得扯上盔甲咬牙追上。 昼伏夜出,行军三十里路,离别家乡大半年的普鲁战士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了家乡脚下。 格桑在半夜惊起,听见了堆古率大军气势汹汹杀回的消息,宝殿四处灯火通明,殿内人群拥堵,局势一片混乱,他跨身上了马,在一片嘈杂声中匆匆往城门处赶去。 他快行至城门口时丹巴身旁的传令官认出他来,叫住了他。 他下了马,传令官顿珠压下声道:“丹巴督主喊你到主帐一聚。” 格桑还未问明个所以然来,便被一干人簇拥着便走。 顿珠在他身后紧追一句:“百长切勿轻举妄动,淌这趟浑水。” 第245章 格桑急了,堆古被堵门外,俨然一副要开战的架势,白狼一派又哪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他在主将营里看见了他的舅舅,白狼王丹巴,正一脸病容地瘫坐在圈椅里,身前站着一个满脸怒容的青年。 格桑认出他了,是普鲁仙医,也是前任国主多吉手下的第一谋士,萨杰。 萨杰指着丹巴鼻子骂道:“丹巴,早先明明已商议好了,我们牵制住普鲁境内堆古的势力,而堆古兵马杀回城后,你需出兵与堆古抗击,彻底将堆古绞杀在城外,你如今言而无信。” “你迟迟不肯派兵前来,这是何故!” 丹巴咳嗽两声,嘴里唾沫溅到浓密的腮帮白须上,声音极为虚弱。 他瞥了萨杰一眼,又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我如今这幅样子,实在有心无力……” 丹巴:“白狼部落始终遭到血雉部落压制,这几年势力渐微,对于堆古此次退兵杀回,我亦有心与他一战,但奈何突染疾病,再想与他相斗也是难以为继。” “我已派了五千兵力前往增援,此番便尽人事,听天命了。” 萨杰怒极反笑:“堆古出兵中原落败,折损兵力三万,大军仍余七万人,你派五千兵力给我们,五千打八万,岂不叫我们自寻死路?” 丹巴便伏低身子,装着傻,一边招手唤人,顾左右而言他。 “年纪大了,耳朵听不清事,该是喝药的时候了,顿珠!” 传令官顿珠急忙上前,几个侍卫紧随,将萨杰请了出去。 萨杰被推搡着,大喊道:“丹巴,你这个缩头乌龟,你软蛋,孬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想逼出铁鹰督残存的势力,叫我们与堆古打,你在后边好享渔翁之利!” 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嘴里结巴起来:“你配得上我们的谋划吗,配得上加央的打算吗……我真恨不能……” “哎!”他恨其不争唾了一口,一跺脚,转身飞快跑走了。 格桑在门外目睹了整个事态,再一看圈椅中的丹巴,他早翘起腿来,惬意呷了口顿珠呈上的美酒。 哪有半点病态的样子。 格桑脱口道:“舅舅,你骗了他们?” 丹巴脸色微变,顿珠急忙道:“格桑百长,督主有自己的打算,百长请谨慎言行!” 格桑亦有些激动:“可是白狼被血雉压了这么久,那么多兄弟死在他的手底,不就等着报仇雪耻这一日吗?既然选择与铁鹰联手,堆古如今就在脚底下,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不愿意与堆古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丹巴手掌一拍案板,气得两眼一瞪:“小兔崽子,你放肆!” 顿珠解释道:“百长不懂督主用意,让加央与堆古先打,能减少白狼部落的牺牲,如果加央有意称王,我们接下来就可以反打他们,极大削减两方的势力,督主才能在这场纷争中顺利继位为王。” 格桑想了想,拧紧了眉头,而后正视丹巴。 格桑:“舅舅,我清楚了你的用意,我知道中原有个战术,叫“坐享渔翁之利”。可是白狼既与铁鹰有约在前,有了联盟之情,他们已为我们在普鲁境内牵制住了堆古的势力,而在他们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却背弃了誓言,等着捡他们血战之后的便宜。” “这将坐实了我们言而无信的口实,普鲁千千万万的子民将如何看待我们?更何况,普鲁虽一直内斗不断,白狼部落就是因为仁善才一直得到子民的信赖,舅舅所推崇的众部落安定和平,难道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吗?如今大战在即,不管是来自铁鹰还是白狼,最终死在家门口的年轻战士们,身上都流着普鲁人滚烫的鲜血啊!” 他虽年少气盛,但少有这样冲撞过丹巴督主,丹巴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站起身怒冲冲朝前一指,话还未出口,格桑看他一眼,已经转身飞快跑走了。 丹巴气血上涌,两眼一黑,顿觉天旋地转,他又一屁股摔坐回椅上,真好似一语成谶,染了病似的。 他忙怒喊道:“快派人去追他——!” 格桑一路急跑,眼前堆古大军围城,城兵誓死不开城门,架起火炮,在城楼严阵以待。 格桑小跑到楼上,没有人问询,也没有阻拦他,众人皆是一脸凝重,眼中浑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格桑俯视着,楼下堆古的前锋已驾盾,盾牌兵后紧随弓弩手,纷纷举起弓来,瞄准了城楼。 格桑看得眼眶一热,恨不得扑上前与其厮杀。 身后轻飘飘传过一句话来:“怕吗?” 格桑冲动不已,不假思索回道:“怕什么,与他们打!” 身后来人低沉笑了一声,格桑正要回头,被他一手把住了腰,另一手持弓弩,交到他手里。 男人握着他的手,引导他拉弓,对准敌方主将,堆古。 “砰——”一记雄浑的鼓声随之擂起,正午的日头灿烈,金光照耀下来,格桑心头狂跳,目眩神迷,两方人马虎视眈眈,视野一齐聚到他身上来。 男人说道:“照着我的话,一字字念。” 格桑耳边一烫,他无法回头,身后男人操控着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有着不可抗拒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血雉王堆古,在潍城攻城一战中,指挥不利,折损兵力两万,上霖江一战堆古再度失策,遣一万兵力殊死拼搏,悉数折于上霖江中。” 第246章 “堆古为将不仁,为王不义,前国主多吉实遭其残害而死,赵姬留有手信,留下真正圣诏,国主另有其人。” 格桑下意识照着他的意思,声嘶力竭,向城楼下呐喊。 他在众目睽睽中宣读着赵姬的信,堆古的罪状,男人揭露的每个真相都令他心潮澎湃难言。 格桑迷失了,又仿佛寻到了真正方向,他彻底臣服于加央的力量,并执行了加央的意志。 又一声鼓声擂起,城下堆古大喊进攻,但场上没有一人动作。 他们在等格桑的下文。 格桑怒喝道:“为将者,临阵逃脱,才不配位!为王者,谋权篡位,草芥人命!” “堆古,当杀!” 他一语话落,加央在他耳边传达完所有的话,格桑大气都不敢喘,紧接道:“堆古莽撞行事,害三万余普鲁战士惨死异乡,魂魄不能归于故里,受苦的将士们啊,你们投奔了错误的首领,让你们如今仍止步于故乡门前一步!” “放下刀械,另投明主,我将打开城门,迎接你们回家!” 加央在他身后,猝不及防地,突然握紧他的手,血红的扳指抵上嗡然鸣动的弓弦,格桑随他拉开这惊心动魄的一箭。 弓张,弦动,一箭发出,锐不可当。 锐箭挟金晖,挟风声,挟一击必杀的决心和气势,穿过重重人海和防御,正中堆古眉心。 堆古滚落下马。 城楼下人群哗然,众人惴惴不安,蠢蠢欲动,局势一夕即变。 第三道鼓声响起,格桑脸上已然热泪盈眶,他喊哑了嗓子,喉中涌出腥甜血来。 “堆古,已死!” “堆古,已死——!” 他重又喊道:“将士们,放下手中武器,随我回家啊!” 骚动的场上突然安静下来,围城大军鸦雀无声,加央手底的一众黑甲死卫皆握紧手中盾牌和长矛,准备迎接一场浴血厮杀的战斗。 “当啷——” 随着第一声刀械落地的声音响起,第二声,第三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一时间缴械之声轰然鸣动,震天动地。 他们舍弃了旧主,向新主俯首称臣。 城门口缓缓拉开一道口子,新的王依照诺言,仁慈接纳了他们。 众人欢呼,蜂拥涌进门来,人群如潮,奔向仅仅一城之隔的垂泪等候的家人。 场面恢弘,浩浩汤汤。 执行完所有的格桑仿佛耗尽全部力气,一下瘫倒在地上。 加央转了转手中扳指,哼笑一声:“做得不错。” 格桑仰着脸,在热辣的日光中看见他亦真亦幻的面庞,和那双熟悉的碧绿眼瞳。 他看得不很真切,心底却仿佛恍然大悟。 他在他身后追喊道:“铁鹰王加央,你要去哪里?” 加央不答这个,回眸笑笑,挥别了他:“便宜你了,小孩。” 格桑那时仍不明所以。 一个月后,白狼王丹巴公布圣诏,揭露堆古刺杀多吉并发动政变的真相,为纪念赵姬与多吉,丹巴建造了一座殿堂。三个月后,丹巴成为新一任普鲁国主,他推行仁政,在位一年中,普鲁境内少有内乱发生。 一年后丹巴因病逝世,格桑正式继位为王,此后十年间与中原持良好往来,中原为此开放关口,格桑在位期间两国交往合作甚密。 李望率兵回朝,因连立大功被封“至胜大将军”,后又因李清正因串通堆古被揭发,李清正倒台后,李望受其牵连,官职一降再降,两年后李望告老还乡,北恒帝准允,至此李清正一派宣告倒塌。 江湖门派,剑盟盟主周怀晏里通敌国,犯下重罪,北恒帝下令彻查,揭露出剑盟贿赂朝廷命官,欺凌百姓的桩桩丑闻,剑盟内部多人被一并绞杀清算,一时间禹城空气里,无处不飘散血气,与剑盟有所牵连者,人人自危,史称“清盟之变”。 丹巴继位为国主的一年里,普鲁与北国各自休养生息,不相冒犯,但临近边境地带已隐隐有商贸活动的迹象。 九河城门前,唐云峥扛着他的镰刀,蹲在地上和买菜的老农讨要油菜花的种子。 老农:“这是普鲁独有的,开花都要比中原所产的更大更饱满,茎叶又粗大多汁,好吃得很咧。” 唐云峥掂了一掂:“十文钱买不买?” 老农:“你这价也还得太狠,这种子一下土,二十来天保准就结花了,且不说好吃,放院里还保管好看。” 唐云峥想了想:“再加一文钱,不能再多啦。” 老农有些不情不愿:“看你年纪轻轻,手头缩得那么紧呢?” 唐云峥:“哎呀,家里媳妇管得严。” 唐云峥又道:“我看你旁边还有几颗杜鹃呢,也送我一株呗,我都加了一文钱了。” 老农怒,气鼓鼓道:“菜种给你了,花种还得赔给你,你索性白拿得了!” 唐云峥啊一声,垂下一双碧眼,眼神十分遗憾。 老农打发他走人,瞥了一眼他肩上凛厉的镰刀,不觉有些害怕,又好奇问说:“你这刀可大了,割草利索么?” 唐云峥笑眯眯道:“割草挖地都好使呀。” 老农好生羡慕。 他寻思着自己也得整上一把,一转头,手边那株宝贝杜鹃已被唐云峥连根一块挖走,土都没给他剩下。 第247章 刀果真好使。 老农在城门边追着唐云峥的背影骂骂咧咧。 唐云峥当然不在意。他回去路上哼着口哨,沿途买了肉买了菜,还顺道打了壶好酒。 叶璟明在家里等他,见他回来摆弄着一株杜鹃,小心放在窗沿,便问他买菜便罢,怎还买上花了。 唐云峥:“我见它颜色喜庆,摆那儿挺好看的,适合庆贺我俩新婚。” 叶璟明筷头一甩,一块肘子肉就他扔脸上去了。 叶璟明笑骂:“怎么才堵得住你这张嘴?” 唐云峥想了想:“拿猪肉肘子是不行了,喝交杯酒吧。” 他便拿了杯,斟了酒,上前与叶璟明“当啷”相碰,其声琳琅动人。 叶璟明瞧一眼杯底微漾的春光,瞧一眼他。 叶璟明:“敬天地,敬父母,敬你。” 唐云峥:“敬我媳妇。” 春风一顾,两两相欢,杯中照缱绻,此间岁月长。 (正文完结) 第155章 【番外】一日愿(上) 夏季燥热,晌午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叶璟明的院里栽了许多树,自然也招了一些飞鸟昆虫前来遮阴避暑,蝉虫躲在树冠里,叫声一阵一阵。 屋子中央的白瓷冰鉴里积满了冰块,室内空气清凉,唐云峥赤着上身趴在凉席上,仍觉得闷热,便滚了两滚,凑到叶璟明身边去。 叶璟明琢磨着唐云峥前几日新编的《归元心法》,垂头正翻着页,见人滚到了跟前来,扒拉着他半边身子,非要枕他腿上睡午觉。 叶璟明推他,推不开,于是揪起他一截头发,不满说:“你自个儿睡不着觉,非得闹得别人也睡不着。” 唐云峥:“你不也还没睡么。” 他又不是一次两次这样干,叶璟明没接话,他抓了抓掌心里密长乌黑的卷发,顺手给他编了几只细长的辫子。 他动作轻,唐云峥头皮酥酥麻麻的,隔了会儿又不老实地翻过身来,喊疼,喊他再给揉一揉腰。 叶璟明掐了一把他腰肌,又拍了拍他饱满肉实的屁股:“该你疼。” 两人在九河城落脚已有好一阵子了,战事刚结束,北国和普鲁两地都不安定,唐云峥便寻思先在边境住下,有事情也好接应得上。 他在城里买下了这所宅子,正事没做上几桩,周围的山川溪涧他倒是拉着叶璟明走了个遍。 几日前两人路过一处不知名的山,山间有瀑布倾落,水流清冽,如碎玉飞花,唐云峥一个猛子一头便扎进去了,叶璟明还在岸上犹豫不决,被他扣着脚踝一下拉下水去。 唐云峥玩了一会儿,仍觉得不过瘾,最终是将叶璟明一把抱起,堵在瀑布后的岩缝中玩闹。 银瀑自山崖盖落,水声泻出,震天动地,为水下荒唐的行径打了掩护,两人胡天胡地闹了一场,夕阳落山时才宣告战事方休。 飞瀑凶急,挟万钧之力,尽数打在他腰背上,唐云峥回来路上便呲牙咧嘴喊着腰疼了。 想到这儿,叶璟明脸有些红,又见他垂眉耷眼实在可怜,手便沿他猿背摸下去,揉着他一截窄腰。 唐云峥惯是会得寸进尺的,过会儿嘴上便直哼哼,拢着他手净想着做些坏事。 叶璟明斜他一眼:“你再使坏,这腰便好不成了,鬼才要管你。” 唐云峥不服,张口要辩,叶璟明恐他没完没了。 叶璟明抽开手,起身去院里打了井水上来,井水里浸着荔枝,荔枝是前几日树头上新摘的,个大饱满,鲜红欲滴,叶璟明将果子挨个从清凉的水里洗净,捞出,放盘子里端去了。 唐云峥还恹恹趴在床上,叶璟明一颗颗剥开了,掏出晶莹剔透的果肉塞他嘴里,清甜的汁水顺着修长白皙的指尖往下淌,唐云峥咬了一口果肉,叼着叶璟明的指头就不放了。 叶璟明:“你是小狗吗?” 唐云峥:“嗯……荔枝好吃。” 红隼落在窗台,见状歪着头,啁啾一声,两人别过头去看。 唐云峥起身,取下红隼爪上的信笺,他草草看了一眼,便悄悄往身后一藏。 叶璟明瞧他这样子,便了然:“是萨杰来信吧。” 唐云峥挠了挠头:“啊,是呀。” 叶璟明说:“你把他捎的药交出来。” 唐云峥碧眼微垂,心虚辩称:“哪有什么药啊。” 叶璟明眉眼一挑,笑里藏刀:“他整日不是想策反你去当国主,就是给你寄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若是鼓动你的信,你看一眼便扔了,你藏起来的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又一想,恨恨道:“我迟早将你藏的那些药膏和簿子全烧了。” 唐云峥见瞒不过,便好声好气与他说,他撒泼,撒娇,想求他回心转意,可叶璟明这次下了决心,这些招术通通不管用。 唐云峥便只好将手里一枚小盒交了给他。 叶璟明打开,里边果不然又是些清香滚圆的药丸。 叶璟明说:“下流。” 唐云峥悻悻随了一句:“嗯……无耻。” 他见叶璟明面上有些薄怒,便解释说:“不过这会儿倒有不同,他信上说这药另有功效。” 叶璟明乌润的眸子一张:“你又想唬我吃。” 唐云峥笑道:“不是,他说药是打南疆寻来的,非是治病或寻欢用,他亲自试过,只觉得效用很是神奇,特意寄给我们。” 第248章 叶璟明微微蹙眉,唐云峥问道:“你可有听过昆仑的前尘镜吗?” 叶璟明:“神话故事罢了,从未有人寻到过这面镜,自然也不能借此追溯往昔了。” 唐云峥:“这药与前尘镜有异曲同工之处,药放在熏炉中点燃,伴随药香入梦,人便会回到心中所念的时候,能在梦中的那时那刻,短暂逗留一日。” “这药于是也称'一日愿'。” 叶璟明啊一声,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枚盒子。 唐云峥说:“你要试试么,你想回到从前哪个时候?” 叶璟明仰脸问道:“若我心中想着一个人,我在梦中也可以回到他的从前么?” 唐云峥愣了一下,叶璟明凑上前,两指捻起他肩上垂落的辫子,转玩一会儿说道:“我想回到你儿时那会儿。” 唐云峥唇瓣绷紧,神色竟有些紧张。 入夜时唐云峥往炉里倒了药粉,点着了熏香,阖上房门时千般叮咛嘱咐:“我小时候脾气坏,要是惹你生气了,你揍我便是,别与我客气,你可别憋着一肚子气,梦醒回来与我算旧账啊。” 叶璟明合着薄被躺下:“我哪里会与小孩计较,倒是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常常惹我生气。” “要脸不要了?” 唐云峥闭了房门,在门外抱着刀守着。叶璟明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头不免忐忑,因此久不能入睡,他方才想起身来与唐云峥抱怨,这夜平白期待了一场。 眼皮再一眨,叶璟明便换了个地方。 天色灰蒙蒙的,天边打起闷雷,隐隐像要落雨,叶璟明讶异打量一下四周,鼻间嗅到一股子血腥味儿。 他熟悉这里,却又不熟悉,那条往日挤满货摊的普鲁市集上,依旧熙熙攘攘,只是贩卖的货物换了病死的牛羊,其中还掺杂了缺胳膊短腿的老人孩童,禽畜和人一齐被买卖。 人的头上插着粗短不一的草标,他们随时可以被带走,宰割,充饥。 叶璟明神色微沉,一道矮小的身影忽地从身边晃过。 叶璟明与他错身而过那瞬,飞快捕捉到一双鲜明的碧绿眼瞳。 他想了想,追上前去。 那小孩后脑上甩着一截短短发辫,一头乱发毛毛躁躁,坚硬又刺挠,他七拐八弯溜得飞快,一下蹿进一个小巷,藏身入一处矮屋中,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叶璟明想了想,走了进去。 里边的人撩起一块残破布帘,抬头正与他打了个照面。 他一愣,回头与屋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很快一个女子便也从后探出身来。 女人的眼眸碧盈盈的,她轮廓深邃,五官明艳,叫人一眼便难忘怀。 叶璟明忍不住一再打量。他长得好像她。 只是女人如今十分消瘦,神色黯淡,面上两只眼圈微微泛红,她眼角有泪,像是方才哭过。 许是陌生男子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女人便往丈夫身后躲了躲,男人下意识张开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叶璟明道:“是我冒犯了,我是前来找人的,谁知误打误撞闯进了这里。” 他又一想,他讲得一口中原话,怕是要叫人给赶出去了。 眼前男人瞧他一眼,只是用中原话回说:“你不该到这里来,我们没有钱。” 叶璟明失笑,忙躬身道:“确是个误会,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他伸手一捞,想给他们随一些礼,却发觉身上并无银两,便悻悻退开两步。 他说:“我没有恶意。” 男人于是哄着妻子进去,扭脸对他道:“我没有茶水待客,便不留你了,这条集市上除我之外,唯有一间客栈的掌柜会说中原话,你若是迷了路,可以去那里找他。” 他又看了看他,委婉劝道:“如今并不太平,像你这样长相和打扮的中原人,还请早日回到家人的身边。” 叶璟明张口欲言,门外便嘈杂起来,几个膀大腰圆的普鲁人吵嚷着进门,男人不得已,硬着头皮上前迎客。 那些普鲁人向男人打听一本中原的武功秘籍。 叶璟明伫在一旁,本是听不懂的,隐约听见“归元心法”几字,他眸色一沉,再看这幕,便知道这几人的来历了。 他眼见男人收了金子,客气地将一行人请了出去,他不好久留,也被一同推搡着出去,回头间瞧见男人欢喜奔进屋里,与妻子拥在了一块。 他那会儿还不知,烫手的金子是要害人命的东西。 叶璟明心中沉沉叹息,他倚靠着大门旁的矮墙,低头思量对策。 头顶突然遭什么东西敲了一下。 他摘下来一瞧,是一枚干枯了许久的桃核,他于是侧头一望。 墙头稀疏的篙草里掺着一戳乌亮的呆毛,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叶璟明:“偷偷做了坏事又不敢承认,是个坏小孩了。” 杂乱的篙草中露出两只小手,又露出一双碧亮的眼眸。 叶璟明笑:“原来是你在偷偷使坏。” 唐云峥趴在墙头,支起脸来,静静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叶璟明好整以暇抱起双臂,仰脸与他对视。 片刻后,唐云峥冷酷说道:“你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你看见我爹亲收了钱,你为什么蹲在我家铺子的门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璟明:“你一下问了这么多,我要从哪里答起才好,不然你先下来,你下来我就告诉你。” 第249章 唐云峥嫌弃地撇了撇嘴:“你在骗小孩吗?” 叶璟明朝他招手:“可不就在哄你吗,你先下来,下来我告诉你。” 唐云峥:“不下。” 叶璟明:“真不下啊?” 唐云峥哼一声,扭过脸,不乐意搭理他。 叶璟明道:“那我可上去了啊。” 叶璟明步伐一闪,眨眼便无声落在树头上,唐云峥浓密的眼睫扑闪一下,脸色一变,扭头便要跑。 叶璟明伸手揪住他发尾的短辫,便见他脚底一滑,仰面摔下地去。 唐云峥这才慌了神,他紧紧一闭眼,屁股却并没摔成两瓣。 他跌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唐云峥小心张开眼,见到方才戏弄他的男子轻笑一下,一把揪住他衣后领,顺手捏了捏他圆润的鼻头。 叶璟明乐不可支:“刚才害怕死了吧,你也有今天啊,唐云峥。” 唐云峥一惊,挣扎起来,慌手慌脚要从他手底挣开。 唐云峥羞恼:“你怎么知道我中原的名字,你想干什么!” 叶璟明唬他道:“我是专来普鲁偷小孩的,尤其是坏心眼的小孩,我要偷你的心肝泡酒喝。” 唐云峥被他拿捏在手里,叶璟明轻轻一提,便将他整个儿抱在怀里了。 叶璟明足尖一点,抱起小孩闪跃在各个树头,他身姿轻渺秀逸,如蜉蝣戏水,飞鸟凌波,带起阵阵风声。 唐云峥头晕目眩,又半天挣不开来,只觉离家越远,心口砰砰直跳。 他在他怀里颤颤闭眼又睁开,衣袂飘飞间,窥见顶上那人逗弄的目光。 叶璟明眼眸一弯,乌润清亮,宛如皎月。 他生得那么好看,嘴里吐出的话偏是气人的。 “唐云峥,你怎么不哭呀?” 第156章 【番外】一日愿(下) 唐云峥被人捏着脸左右打量,心想眼前这人心眼蔫坏,好像非叫人大哭出声,才算遂了他心愿似的。 他偏不哭,偏不叫他得意。 唐云峥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他。 他于是咬紧腮帮,气鼓鼓仰着脸,两只碧亮的眼眸羞愤瞪着,叶璟明捏着他颊上软肉,见状轻笑一下。 叶璟明重又将他抱起身,唐云峥在他怀里费力挣扎,被人随手拍了一把屁股,表示警告。 唐云峥这回是真真受委屈了。 他张嘴用力咬在他腕上,叶璟明吃了疼,便松开了手,只是提拉着他薄袄的后襟,作势要抛他下地去。 两人站得很高,桐树挺拔,仿佛是直入云端。唐云峥两只手扒着他的胳膊,这下两腿悬在半空,低头一瞧,顿时昏头昏脑的,又急忙往叶璟明怀里缩了又缩。 一颗毛茸茸脑袋在怀里拱着,叶璟明有些痒,问他:“怕吗?以后还敢不敢咬人了?” 唐云峥闭起眼来,梗着脖子不说话。 叶璟明哟一声,激他一激:“所以你不过是个胆小鬼,非要装出一副样子来逞强。” 他一边笑,一边戏谑眯起眼来:“不过如此嘛。” 唐云峥张大了眼,也顾不上与他赌气了:“谁说的,有本事你放我下来,我们打上一架,你到底要把我带去哪里?!” 叶璟明看着并想与他打架,但他很喜欢惹他生气。 叶璟明说:“回你家。” 他足尖一点,唐云峥眼前一昏,转眼就落到地上,他甩了甩头,远远瞧见一盏雪白的蓬顶。他二人正往家的方向去。 唐云峥警铃大作,从他手里一挣脱开来,撒腿便跑。 这人知道这样多,显然是之前打听过,绝对用意不善。 他方才撞进帐篷里,门还来不及闭上,叶璟明便尾随着他溜进屋。 叶璟明打量一圈,老神在在背过手来,见着夹在地毯缝里的拨浪鼓,又弯下身好奇地捻起耍弄一下。 叶璟明问他:“你喜欢玩这个么?” 唐云峥讨厌他的眼神,仿佛总等着看他笑话似的,便抿紧了嘴不说话,只是瞪着人瞧。叶璟明在他生气的目光里淡定地坐在了毛毡毯子上。 叶璟明问说:“方才你爹说的那本心法簿子,你可知道藏在哪里吗?” 唐云峥心说,这人果不其然心存歹意,于是捞起桌上尖锐的器皿便向他砸,一边砸一边退,要逃跑。 叶璟明捞起一旁的马缰,轻轻一甩,轻巧卷起他腰身捞他过来,将他整个儿置在膝上。 叶璟明又拍他屁股了:“你这么皮?好好坐下听我说话,我便不打你了。” 他又不舍得真打,只是隔了布料轻轻碰他一碰,唐云仍是觉得憋屈,憋屈极了,昨日也是这么被父亲钳制着,如今还被陌生人这样拿捏在手里,一点办法没有。他越想越悲愤,眼圈悄悄便红了。 只是他咬紧齿关,硬生生憋着,绝是不会哭的。 叶璟明又不知道他心思,见他不动,便好声好气与他说道:“我不是图你爹那本簿子,只是方才那些个普鲁人来者不善,拿了心法也不会轻易善后,反会给你家招来灾殃,你先将簿子给我,我料理完了他们,我自会原路归还的。” 唐云峥恹恹的,叶璟明将他翻过个面来,见他垂着眼,黑长的睫上黏着一点水光。 叶璟明讶异道:“这么疼?我打疼你了?” 唐云峥一边抽着鼻子,瓮声说:“不疼。” 第250章 他看他一眼,心下一横:“簿子我不知道在哪儿,知道也不告诉你,中原人,你到底想怎么折腾我,放马过来吧。” 他话是没听进去一点,叶璟明苦恼地撑着下巴,这下打不得又骂不得,半天想不出要怎么对付这个小孩。 他想了想:“云峥啊,我们来玩个游戏。” 唐云峥已坐起了身,闻言抱着双臂扭过头,低低哼了一声,后来察觉眼睛有些潮湿,又赶忙趁他不备抬手擦了擦眼。 叶璟明拿了矮几上的竹筷和刀叉,轻轻敲了敲,见唐云峥耳尖一动,他便微笑说。 “你不告诉我在哪里,但我会卜卦,我推一推便推出来了。” 他手边拨弄一下,装模作样在地上摆了个阵势,又一边揣摩唐云峥的神色。 叶璟明:“你昨夜气你爹亲不该那样对你,方才听见他几人的对话,便想着将这簿子藏起,藏哪里好呢,我且一算。” 他眼珠一转,便见唐云峥讶异张大了嘴,歪头朝他看来。 叶璟明哼笑:“你想藏到哪呢,你想……藏到真神雕像的肚子里。” 唐云峥震惊看着他,眼神闪躲,坐立不安。 叶璟明转了转手底的竹筷,又说:“但你还没来得及,半路杀出个我来,因此那簿子还藏在家里。” 唐云峥惊疑地一下站起,叶璟明扣住他的手腕。 叶璟明盯着他的眼睛:“在哪儿呢,地毯,壁柜,或者壁上那一对鹿角的后边?” 唐云峥眼神冷冷的,但并没有掩藏得太好,叶璟明捕捉住他渐渐松懈的气息。 叶璟明笑了:“都不是。” 小孩呼吸一紧,脉搏急促起来,眼神不住往头顶上瞥。叶璟明站起身,手中竹筷往屋顶椽木的方向用力一掷。 一堆物什哗啦啦便落下来。 奇形怪状的石头,菱花纹的铜镜,褪色的面人,碎了一半仍闪闪发光的琉璃瓦片,还有那本心法簿子,散了一地。 叶璟明拾起,顺手把抱着他裤腿不让走,恶狠狠瞪着他的小孩捞了起来。 怀里的唐云峥已经无计可施,气得张开嘴来要咬他。 叶璟明躲开了,哄他道,晚点便还给你,又咬人作什么,属小狗的? 他又道:“我去杀几个人,你也随我去,是由我抱着,还是被我绑着去,你选一个。” 他说杀人,唐云峥愣了一下,很快便安静下来,歪头看着他。 叶璟明叹口气:“还是抱着吧。” 唐云峥又晕晕乎乎地被他抱着凌空走了一遭。他在掠过的风声中勉强睁开眼来,仰脸瞧着他冷峻的下颚,冷不丁问说:“你是不是要去把方才讨要簿子的人都杀了。” 叶璟明说是,又道,他们活着会对你们不利,因此非死不可。 他低头见小孩一脸凝重,于是揪了一把他发尾的短辫,笑说你倒也不必非要信我,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唐云峥说:“我是想不明白。” “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杀人么。” 叶璟明低笑:“我是怎样的人?我强行掳了你过来,又要捉你下酒喝,对了,还会些妖术呢。” 他揉了揉唐云峥不安探出的脑袋:“中原的妖术厉害着,你肚子打的什么算盘,可都瞒不过我。” 唐云峥扭过脑袋,不说话了。 两人到了地方,便贴近一处帐篷外边,藏身在一片深草里。 帐篷里吵吵嚷嚷,有人在大声说话,唐云峥随他一块蹲在草堆中,心跳如鼓。 叶璟明道:“你就这样待在这儿。” 他确定帐篷里的是方才所见之人,便要起身动手,唐云峥突然伸手拉住他。 叶璟明低头,听见他低声道,他们说了。 叶璟明:“说了什么?” 唐云峥:“这本中原的簿子不能叫除他们之外的人知道下落,心法一旦拿到了手里,其他的知情人一概留不得了。” 这与叶璟明所料大差不差,他见小孩攥紧他的拳头微微打抖,心下一软。 叶璟明:“你别怕,我去去便回。” 唐云峥执拗不肯松手,叶璟明耐下性子,蹲在他身旁悄声问道:“你究竟想我作什么?” 唐云峥踌躇了半天,不知是不是因了处境惊险,他涨红了脸,舌头都打起了结:“你、你不许去。” 他小声道:“至少,得找个,帮手来。” 叶璟明:“哪里来的帮手?” 唐云峥:“反正不许去,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 叶璟明一听这话便不大乐意,一下将他甩在肩上,唐云峥再一眨眼,便落在了高高的树头上。 他道:“这处视野好,你便坐在这儿看着,要是害怕,就闭起眼来。” 他不容唐云峥拒绝,抬腿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他路过帐篷外两颗矮松,便随手折下了一根松枝来,算作武器。 唐云峥一颗心砰砰直跳。 两个念头在脑里打架,帐篷里一行人必定不是好人,这中原男人要抢他簿子,还会妖术,也绝非善类,他们合该打起来。 普鲁是常常打架,常常死人的,加央不会害怕,但倘若,这男人真被打死了呢。 他就怕了起来。 他眼睁睁见男子将门帘掀开,扯下,与屋里头的人没说开几句,便动起手来。 几人由室内打到外边,普鲁人嘴中骂着脏话,拎起武器劈头盖脸朝他挥去,叶璟明手里沾血的松枝注满内力,轻易挑开眼前浑厚的刀刃,一侧身往对手腕上一抽,劈下一道飒飒风声。 第251章 对手剧痛,宛若断腕,稍一失神,手里武器便一瞬易主,叶璟明足尖一挑,将落在地上的刀刃挑起,凌厉的刀锋一下贯穿了敌人的胸膛。 叶璟明不欲废话,对方几人犹在发愣,他一歪头,手中力道一紧,接连抹了场上几人的脖子。 他留了个会说中原话的男人。 叶璟明亮出怀里那本心法,刀尖抵在他下巴上,同他道:“你看明白了,这本簿子如今已被我抢来,落到了我手里,你若有本事,便去中原寻我。” 男人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裆下湿了大片,哪有回话的胆量。 叶璟明居高临下睨他一眼,轻狂一笑:“还不滚吗。” 男人回过神,顾不上怨恨,他两腿发软,最终是爬着出去的。 唐云峥方才又气又急,想帮他一帮,不料叶璟明眨眼将人解决完了。 他看愣了神,叶璟明淡淡一回眸,才叫他清醒了大半。 手中忽地一滑,唐云峥半边身子扒拉着树干,这下便滑倒下地来,屁股落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叶璟明来不及去接,眼睁睁见他滚落下来,一时哭笑不得。 唐云峥疼得眼前发昏,转眼被人抱起了身。 叶璟明伸手要去揉他屁股:“都说害怕便不要看了。” “一开始也不是非带你来不可,只是我若这样与你爹说,他定是不信的,倒不如叫你亲眼看着了。” 他杀气未消,血气未散,见唐云峥呆呆愣愣也不讲话,便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 “你害怕吗。” 唐云峥这回倒不逞强了,他拽着叶璟明的手一紧,身子蜷着往人家怀里轻轻缩了缩。 叶璟明于是搂紧了他,察觉唐云峥一味贴着自己,心跳得很是厉害。 叶璟明想,果真是吓着了,这下也顾不上戏弄或是打趣他,便拍着他的背,轻声哄着。 他并不很擅长哄小孩,费劲想了半天,只好问道:“你想吃些什么吗,我偷他们的钱,去买些东西给你。” 他话一出口,又觉得好笑,逗留这短短一日,仿佛专是来教人杀人放火和偷摸拐骗的。 唐云峥扒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叶璟明于是抱着他回头往家里走。 唐云峥挂在他身上,倒比之前乖巧不少,叶璟明也不知道他心思,只道他是惊了,或者疼了。 叶璟明随口问要不要给他受伤的屁股上点药。 唐云峥肚子里本就憋了许多话,听见这一说,他稍作联想,便红着脸嚷嚷说道,不行,你不许扒我裤子。 忒丢人了,堂堂普鲁男儿让人扒了裤子在屁股蛋子上涂药,这像、像什么话。 唐云峥偷瞄他一眼,说:“反正不行。” 叶璟明无奈:“你真是的,从小就讳疾忌医。” 他倒也没强求。唐云峥扁了扁嘴,抱着他的脖子,嘴里喃喃说道:“你方才所使的招数,和那本簿子上的画很像。” 叶璟明笑:“还以为你害怕不敢看呢,却不想看得这么仔细。” 唐云峥问:“你之前又不曾见过这本簿子,为何会懂这个。” 叶璟明随口扯说:“啊,因为我会妖术啊。” 唐云峥伸手,不满地揪了揪他细长的发丝。 唐云峥:“你总骗我。” 叶璟明:“好吧,那不骗你了,这些功夫是一个混蛋教我的。” 唐云峥不信:“既是混蛋,那为何又会愿意教你?” 叶璟明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我身上有他所求的东西。” 唐云峥追问:“那他最后求到了吗?” 叶璟明短暂地停下脚步,他沉思片刻,抬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唐云峥抬起头。 叶璟明看着眼前这双碧亮生动的眼眸,与记忆中的重叠在了一块儿。 他垂眸,微笑一下,目光幽远。 “嗯,求到了。” 叶璟明睁开眼,看见唐云峥坐在榻边摇着蒲扇,眼皮懒洋洋垂着,快要瞌睡过去。 他伸手推了推他。 唐云峥一个恍惚,见他醒来,眸光登时一亮。 他手中蒲扇呼呼扇出风来,扑打在叶璟明身上,叶璟明瞧一眼天色,夜色渐褪,天边欲白。 唐云峥一个翻滚上了榻,凑近他身旁,追问他好玩不好玩。 唐云峥:“你见到了什么。” 叶璟明:“见到了一个闹事的小屁孩儿,一见面便拿桃核往我脑袋上砸。” 唐云峥啊一声,见状便讪讪一笑,说梦嘛,当不得真。 叶璟明静静瞧他,直将他瞧得心虚极了,索性搂着将人扑倒在身下,欲图蒙混过关。 叶璟明拨开了他,支起身来。 他起身走下榻,拿了架上的剑鞘,往屋梁椽木一扔。 一堆簿子哗啦啦便落下地来。 叶璟明蹲下身,随手翻看一下,脸上一红。 叶璟明:“……有伤风化,不堪入目,烧了。” 唐云峥哀叫一声,从身后抱着他,纠缠不休。 他讨价还价:“留一本吧,就一本。” 叶璟明脸色微红,斥说:“你藏东西的本事,真是从小到大都没什么长进。” 唐云峥瞪大了眼,一脸无辜,眼眸湿漉漉的。 见叶璟明不说话了,男人便拉过他来,扣住他腰身,直将人吻得迷迷糊糊的,随后轻轻一带,将叶璟明压在桌上。 第252章 唐云峥眼波涟涟,宛如碧浪翻涌,说满了情深意切,叶璟明对上那双眼睛,总会一再心软。 唐云峥咬住他的脖子,灼热的气息落在他耳旁,叶璟明十指陷入他浓密的发间,在沉浮和混沌中听见男人悄声嘟囔,说非要回去将坏事的自己打一顿不可。 第157章 【番外】前身月 春寒水冷,边城夹缝里的村落本不安宁,连着池鱼都懒怠许多。加央在塘边蹲了好一阵了,他下了饵,大鱼迟迟不肯上钩,最后也只是捕了几尾小鱼将就了事。 他就着池塘水,将手边食物剖开洗净,又取下皮壶打满了水,才沿原路走回去。 帐篷旁生了篝火,仁青嘴里咬着一张饼,坐在火边等他。加央将鱼扔在陶锅里,倒了水合上盖煨着。 仁青盯着他的举动,嘴里呵出白气:“怪讲究的。” 加央笑笑,眼神往帐篷里飘:“两张嘴呢。” 仁青指了指自己,手指比了个数,三张。 加央没理会他,起身钻进帐篷去,里边的人反应敏锐,脑袋一下从厚重的毛毯里钻出来了。 人在灰白的狼皮上躺着,周身包裹得很严实,只是难以动弹,他稍一听见动静,便勉力支起身子,露出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眸来。 加央见他鼻头沁出细汗,就上前将他身上裹着的皮毛和厚毯全摘了,把纠缠在一块的乱发拨开,捋到他耳后,露出一截汗湿的粉白的颈项来。 加央的眼神停了一下,淡淡掠过那里。 叶璟明抬起脸,嘴里重复一句话:“放开我。” 加央坐在了他身旁,撑着下巴看他,只是对他说:“一会儿便可以吃饭了。” 叶璟明眼神跟刀子似的,剜着他。 加央挨近他一些,叶璟明两腕和两只脚踝都缠着粗绳,见状别扭地一直朝后退。 加央:“这么怕我作什么,我也不吃中原人。” 叶璟明说:“你放开我,混账东西。” 加央只听了下半句,有些不满:“半天前你都不这么喊我的。” 叶璟明想了想:“那是因为之前被你设局骗了。” 他实在退无可退,眼前年轻高大的异族男人直将他逼退至角落里,他背抵着墙面,撞在头顶悬吊的金铜铃铛上,牵出当啷一阵脆响。 他愣了一下,两人间的氛围打破了,男人笑了一下,就也懒得再装。 他掐住叶璟明的下巴,力气也不大,说:“就不放。” 恐叶璟明再骂,他便跪在毯子上,塌下腰来,两人一下子欺得极近。 那张深邃如刻的异域面孔登时在眼前放大,叶璟明皱起眉头,呼吸一紧。 挨这么紧,一张嘴便好似要接吻,这成何体统。 异族蛮人。叶璟明这么想,别开眼神,不欲再说些什么了。 加央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任凭两个人紊乱的气息交缠一块。 加央似笑非笑:“哪里是我设局骗你,人是你自愿要来救的,花轿是你掀的,盖头也是你挑开的,哪一桩没有如你心愿,到头来为何赖上我呢。” 他戏谑的眼神中又掺杂两分怨责,反倒见怪起他了。叶璟明不看,这目光落在身上也觉得好不自在,只得与他相商:“人是救了,我却不知轿子中的人是你,早知道是你……” 他想想,将话咽了回去,压下火气说:“你我也算联手解决了一桩恶事,虽不知你意欲如何,你如今趁我不备绑我来这里,总是不对的。” 加央哼一声,松开了他:“如何不对了,怎么,你挑了我的盖头,又不要我这个人啦,你想不认?” 叶璟明咬牙:“你,强词夺理。” 他费力挣了挣捆紧他的麻绳:“你这个人,怎么说都是你占理的,我与你说不通,你快些放了我。” 加央看着他,冷笑一下:“你们中原人惯会骗人,不都说新嫁娘最看重贞洁,你盖头也挑了,手也牵了,摸也摸了,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是想着退货了。” 他佯装嗔怨说一句:“好个负心人呐。” 叶璟明气笑了:“你真当自己是嫁娘吗?” 加央眨了眨眼睛:“男妻也是妻。” 叶璟明手脚被缚住,握起拳头梆梆敲着墙,弓起身来踹他,要赶他出去。 加央躲开,搂着他的肩,脸埋在他颈边低声笑。 叶璟明安静下来:“你不过是想着戏弄我罢了。” 加央倒没否认,随手拨弄他散落肩上的长发,叶璟明扭过脸,不去理他。 加央手背擦过他细嫩的耳根,顿了一下,起身走出了帐外。 仁青背对着他,揭开火架上那锅鱼汤,正犹豫要怎么下口。加央弯腰捞起一枚石块,正正砸在他后脑勺上。 他走过去看了眼火候,回马车上搜罗了些粗盐和椒料来,回过头见仁青在看他。 仁青又看着那锅汤了,嘴上却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货养得太好,回头得要价几钱才值当。” 加央:“我何时干过这么缺德的买卖。” 仁青说:“那就是不想卖了,不想卖干这么冒险的事情干什么,捉这人回来比捉豹子难,豹子逮回来还能拔牙去爪的。” 他努了努嘴:“里面那个,能拔的吗?” 加央蹲下身,搅了搅锅里的鱼汤,看见鱼肉在沸水中鲜亮地翻腾:“你去试试呗。” 第253章 仁青笑:“我怕挠出一脸血。” 加央盛出一碗来:“那就别去招惹他。” 仁青不满说他还占着我的床呢,加央想了想,抬手也给他打了碗汤,神情颇为施舍。 加央:“你今晚住马车里。” 在他手里分食倒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仁青捧着碗还想说什么,加央道:“我听烦了,你也别来招惹我。” 他起身回去送汤,拿手捂着碗口,是怕飘下的细雪溅上。 精心饲养得太过,日后便不会舍得卖了,仁青心想,但也没叫住他。 加央的心思多古怪啊,谁都猜不透。 他二人来往边境,做些古董倒卖的行当,银钱给够的话,加央倒也无所谓买卖些别的,不过拐个人回来还是头一回的事。 他们是两日前遇见这个男人的。男人方才在边城杀了人,杀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是城里有名的恶棍,一旁的人见状围着他一顿吹捧,还给他透了个消息。 芜村常年水患,有人借着祭拜河神的由头向村民索要少女,看热闹的人喊他去查一查这事,这男人一口答应下来了。 仁青本想是看个热闹就走了,不曾想到加央非要掺和一脚。 这事情他们早有耳闻,加央也没兴致做些强出风头的事,他们在这儿常来常往,到头来是要惹一身骚的,加央也不知是怎么就改了想法,他连夜把轿子里的女子换下去。 换成自己上了。 这中原男人身手到底是厉害,最后把一干人等全撂倒了。两人初识,互相说明了身份,一坐下便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男人迷迷糊糊再一睁眼,就被加央扛回帐篷里来了。 啧啧。仁青埋头啜了口汤,嫌弃味道太过寡淡,普鲁人哪有这么下盐的,他又想,兜了那么大个圈子人总算给拐回来了。 拐回来了,那然后呢。仁青便想不明白了。 加央进了帐篷,端着鱼汤捧给人家喝,就是不解叶璟眀手上的绳子,招得叶璟眀又是一阵怒骂,他全当是听不见。 叶璟眀喝饱了,骂得也累了,干脆懒得理他,加央怎么磨他也不回话,加央讨了没趣,就翻身滚到一旁去,捞起一本簿子看起来。 叶璟眀跟他闹了一整天,有些精疲力竭,两眼空洞洞地瞧着帐篷顶,突然觉得身体有些反应。 他两腿并一块,磨蹭一下,犹豫许久,别过头对加央道:“我想小解。” 加央一顿,两指掀着簿子翻了翻页。 叶璟眀又说了一遍,见他也没回应,想是方才骂得太过,给人整生气了来着。 他闭起眼,翻来覆去,觉得实在难以忍受,思来想去,就主动搭话道:“你在看什么书啊?” 加央背对着他,答道:“看兵法,你们中原人写的。” 叶璟眀讶异:“真的假的,你还会看这玩意儿。” 加央笑:“你们中原人多聪明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是个生意人,自然希望在与你们交易时能少吃点亏。” 叶璟眀淡淡讽道:“我看你可聪明了,一个脑袋能抵十个中原人,这还怕吃亏吗?” 加央这回倒谦虚起来,低声说:“有些地方我不懂,还是要学一学的。” 他垂眉敛目,一脸正色,叫叶璟眀不禁高看了一眼。 加央见他面色实在难耐,也不欲折腾他,起身说我扶你出去吧。 叶璟眀见状伸出手来,示意他解了。加央眨了眨眼,说用不着,我帮你吧。 叶璟眀愣了一下,这下恨不得张嘴咬死他了。 加央嘻嘻笑着凑过去,叶璟眀余光瞥见他落下的那本簿子,封皮上印着“春夜秘记”。 叶璟眀一怔,忍无可忍,很快又骂了起来。 加央听不得他一口一个混蛋地骂自己,便威胁说要把书上文字全念一遍给他,才堵上了他的嘴。 闹了半天,叶璟眀睡去前嘴里还嘟囔着:“……无耻。” 加央倒是半宿没睡,他是有心把那本簿子琢磨透。 叶璟明一觉转醒,方才懵懂睁眼便见加央拿刀抵在他身前,他一惊,然后眼神慢慢转冷。 叶璟明嘲笑他凶相毕露。 加央沉默,手中的匕首往下一滑,把缠在他腕上的绳结划了,叶璟明手上一松,皱了皱眉,不懂他搞得什么名堂。 加央把他脚上的绳子也解开了,叶璟察觉到裤腿一阵湿意,低头看见了加央在他身上留下的血迹。 他翻过加央的手掌来,加央肩上擦了一道刀口,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整只手掌都是湿红的,看着怪吓人。 叶璟明欲言又止:“你……” 加央垂下眼眸:“村里的恶棍得知你杀了他们的人,断了他们财路,如今赶过来寻仇。” “你快走吧,他们人多势众,我的家当全被抢了,仁青在外拦他们不住,也已负伤逃跑了。” 一把厚背金环的砍刀应景地杀出,有人闯进帐篷里,叫嚣着要拿两人性命。 叶璟明按住加央的肩,将他扑倒在地上,沾血的刀刃落在两人头顶咫尺,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叶璟明起身,留下一句:“你待在这里。” 他拎起那把刀,冲杀出去,屋外的人起先还骂骂咧咧,很快叫声便渐渐低弱。 浓重的腥气冲进鼻腔来,加央坐在地上,后背倚着墙,一只手压着肩上的伤,凌乱的碎发下垂着一双碧眸,他眼神幽微,晦暗不明。 第254章 待叶璟明料理完一众人等,掀开帘子去瞧他状况,加央已不在里头了。 叶璟明听见远处的打斗声,他心头一紧,追出去了。 加央与人在江边纠缠,他手中只握着一把短刃,那宵小欺他带伤,持了长刀直往他胳膊上砍去,加央被打落了匕首。 叶璟明猛朝前掷过刀去,正中贼人背心,加央却在推搡间滑落江中。 叶璟明内力提到极限,随他身影一齐跃下去,赶到时也只堪堪抓住他一只胳膊。 水声湍急,江涛怒嚎,加央半边身子荡在水里,见他一只手勉力够着岸边岩石,一只手勾着自己,手背青筋毕现,颈上滚下热汗来。 加央叹息说:“你松手吧。” 叶璟明不肯,紧咬的齿关中挤出几个字:“你撑住。” 加央眼中眸光闪动:“你难道不怨我绑了你来吗?” 叶璟明唇瓣绷紧,片刻说道:“都这种时候了,不提那些。” 加央笑一下:“想来你还是怪我的,但我只是想带你去普鲁看看草原的风光,那里的月亮像你一样美,我的阿爹阿娘都是很可亲的人,同我一样喜欢中原人。” “可惜是我没有这个机会了,相识太短,你当是玩笑也罢,梦也罢,”他不舍地看了叶璟明一眼,挣脱开他的手,“你在花轿里救我出来,你我可是喝过合欢酒的。” “一日夫妻也是夫妻,你记得了。” 叶璟明眼睁睁见他消失在滚滚江流里。 后来叶璟明回忆起来,再想多少遍都觉得这些台词酸得牙疼,免不得将加央藏的那些杂书烧了一遍又一遍。 只是当时当刻,还真叫加央骗去了几滴泪的。 加央滚进江里吃了几口水,飘了一段距离,离得江岸远了,他便游刃有余地舒展双臂飘荡在水中,一尾游鱼般,顺着水流直下到了江尾。 他从下游冒出来,走上岸甩了甩头,把湿透的上衣褪下,拧干。 仁青走过来,目光沿着他紧实光裸的背肌往上,见他肩上果真划出一道不浅的伤口。 仁青嘴里啧一声,将干燥的毛毯扔给他,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 加央接过来擦了擦头发,裹在身上,初春的江水还是冷的。 仁青抱怨说:“好了,这下家当玩没了,人也玩丢了,你说你图啥吧。” 加央不以为意地笑笑:“急什么,他会追过来的。” 仁青瞟一眼他伤口,嘲笑道:“人绑都绑来了,敲晕了扛回普鲁就得了,还要费这样大的心机,这刀子算白挨了。” “那些芜村的人打过来了,这也是顺势而为。”加央将潮湿的衣服搭在马背上,摸了摸玉勒乌黑顺滑的鬃毛。 仁青很不满意,呛他一句:“那分明是能全身而退的。” 加央说:“你见识也太浅了,多看些书罢,那些个零碎的行李能算什么,把人连人带心都抢过来才好呢。” 仁青很不理解,于是向他讨要簿子翻看,加央这回不吝赐教。仁青才读了几页纸,便躁了个大红脸。 仁青抬头,对着加央看了又看。 他嘴里喃喃说:“你可真变态啊。” 加央手里握着绳缰,吆喝一声,低头瞧他这个吃惊又羞窘的样子,哼笑一下:“那是你没悟透。” 日头高升了,日光斜斜照下来,打在他直挺的背影上,他伸展长腿夹了夹马肚,姿态肆意风流。玉勒走得慢慢悠悠,脖上悬挂的摇铃随它步伐轻轻摆晃,叮铃叮铃落下一串响,在乍起的云雀声里等待一个不远处的人。 作者有话说: 这老狐狸狗里狗气的 上篇番外中被小叶救了的小唐长大啦,不管哪个副本小唐都在费劲心思追老婆hh 第158章 【加央前传】恶犬(上) (全员恶人,慎入) 门里的鞭声在三更时停止了,不过片刻里头的婢女推开半扇门,与门外的人交换一个眼神,两两心领神会。 下人们拿鎏金的盆子打了水来,开始一盆接一盆地向外倒出污红的血水。 屋里酒味颇浓,苦涩的药气和腥重的血气掺在一块,无比难闻。跪在中间的少年始终没抬头,夫人从他身后揽着他的肩膀,发丝像蛛网一样笼着他赤裸的上身。 夫人的指头哆嗦着摸他背后的伤,哑声道:“我的孩子……” “疼不疼?” 少年没吭声,她便拨开他散乱乌黑的长发,血肉模糊的后背登时暴露在眼前。 夫人的手沿着他微微屈起的背脊滑下去,抚弄那些新旧交错的伤口:“孩子,我给你上药,你马上就会好起来……” 少年埋着头,夫人等了一会,也没有听见回应。 她嗓子拔高一些:“不疼吗,你怎么不叫,你流了那么多血,为什么不叫出来?” 她掰过他的肩膀,凝视他的眼睛:“叫、你叫啊,你叫一声就活了,我的孩子就会活过来。” 她死死瞪了他一会儿,用力拍打他的脸:“你是妖邪,是怪物,我的孩子落地时叫不出声音,一定是你害死了他!” 少年掀起眼皮,神情莫测。 他眼神变换,好像嘲弄又好像乞怜,他最终低声喊她:“阿妈。” 夫人静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捞过温热的酒壶砸在他身上。 她两只耳朵嗡嗡的,看见酒水泼在他皮肉上,就好像是滚油灼开一样发出滋滋的声音。 第255章 也许是习以为常,少年很能忍耐。两人都没说话,最后是女人先捂着脸背过身去。 少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退到门外去。 四周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们,但无人敢言语。门外左右站着的两个婢女看着他,脸上的不屑和嫌恶显而易见。 她们的眼神无声戳着他的脊梁骨,任谁都知道他是大夫人力保下来的仇人的儿子,任谁都知道他被收养的三个月后夫人就失去了肚子里的第一个孩子。 夫人像失孤的鹧鸪鸟一样哀叫,发疯,甚至求死,所有人都对此束手无策。他们请来了巫师,巫师高深莫测地说,总要有人去承担这场悲剧带来的愤怒和绝望。 他们于是开始造谣说是他克死了少主,事情传得久了渐渐就成了真,无稽之谈经过一张嘴巴,就变成了板上钉钉的羞耻密事。 他是谁都可以唾弃的狗。 少年赤膊回到自己的住处,普鲁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着骨头,他不能披衣,背后的伤口黏在衣料上,会拉扯下来大块大块的皮肉。 他回到住处,蹲下身把头埋进水缸里,寒冬腊月里的水结了层薄冰,像钉子一样扎着他肿胀的眼眶和太阳穴,他许久才甩头站起来,眼睛红得滴血,脑袋像被一把榔头锤击着,叫他疼痛又清醒。 同屋的哑巴厨子布赤缩在毯子里,被他的动静惊醒过来,他偷看了他一眼,又悄悄背过身去。 加央坐在榻边甩干了头发,随后伸手费力够着自己的后背,重新又给自己上了一次药,这才爬上了床。他看着布赤隆起的背影,很久才慢慢合上眼睛。 不到两个时辰后他起身值守,与大夫人门前换班的侍女打了个照面,他功法修了八成,耳力很好,远远便听见她与别人耳语,窃窃地笑:“……我看见了,他长高了,也长得越发像模像样,他已经与府主差不多个头了,你知道的,他每逢月圆就要在夫人的屋里待很久,而府主已经很长时间不回来了。” 她早不是第一次这样说,她也不必把话说透,会有人反复琢磨她话里的意思,然后经过一张又一张的嘴,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说得太高兴了,声音大了一些,手里端的空盆盛着带血的帕子,帕子落地了都不知道。加央走过去把帕子捡起来,还给她。 加央冲她笑一下:“站了一夜的岗,辛苦你了,白玛。” 白玛僵住了,而后脸慢慢地红起来,加央走远了,她才后知后觉方才应该把手里肮脏的巾帕扔在他身上,她应该像往日一样骂他妖孽,骂他不知廉耻。 只是加央确实长高了许多,五官也长开了,他背影那么健挺,一双腿像草原上雄壮的公鹿一样修长敏捷。 同行的女人开始哄笑,白玛反应过来,很快又骂起他来,骂得比之前更加恶劣了。她务必与他撇清关系,府里所有的人都想与加央撇清关系。 加央值守到巳时,大夫人的弟弟贡觉才昏头昏脑从外面闯进门来,他身上混着酒气和金露梅的甜香。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加央。 他今天心情很好,恰逢闲来无事,于是上前抓起了加央的头发,挑衅地拍了拍他的脸蛋。 贡觉眯着宿醉后通红的眼睛,笑说:“小畜生。” 加央不吭声,他又接着骂他:“没嘴的小畜生。” 贡觉盯着加央看了一会儿,附在他耳边说:“你昨夜在我姐姐的房里,是吗,你们在干什么?” 加央抿着嘴唇,始终不说话,贡觉的姿势像是要把他的耳朵整个咬下来:“你哑巴了,不过没关系,我迟早要把你的舌头剪下来,搅成肉泥喂给肮脏的乌鸦吃。” 贡觉朝地上唾了一口,加央静了片刻,乖觉地蹲下身用手把他的靴子慢慢擦拭干净。 他本被准许称他为二舅,但他只是讨赏一样仰起脸说:“二爷,鞋子我擦干净了。” 贡觉低头静静欣赏了一会他的神色,才放过他,抬腿往里走。 加央重新站了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半个时辰后,府里的三夫人坐着轿撵从门外来,奴隶们把她放在门前,她是个中原人,迈着莲步款款下了轿。她同样看见了加央。 她扭着的腰胯停了一下,经过他时轻声说道:“你长个儿了。” 加央称呼她:“三夫人。” 三夫人怀里的沾香的帕子抚过他的唇鼻,她妩媚的眉眼轻轻挑起来:“傻孩子,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大可不用与我这样见外。” 那香气和二爷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加央咬着嘴唇,肩头微微一瑟,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后退了大半步。三夫人对他这幅模样很是满意,她捻起帕子轻轻一扬,如愿看见少年慌忙地张手接过她抛下的东西。 三夫人娇笑一下,她热衷于看到天下男子都为她心动的样子。 她这样会撩拨人,难怪府主最宠爱她。月中时府主终于回来了,但他很快就要离开,普鲁新一轮的分裂开始了,他要忙着站队新的督主。 他喝了中原陈酿的酒,又吃过了最嫩的羊羔肉,便要立即启程。一行人骑马走了半个时辰,他开始腹痛难忍,随行的医师为他诊断了许久,依旧没有好转。 他只好打道回府。 他宠爱三夫人,三夫人的厢房因此与他的离得最近,他被下人搀扶着路过,便见她门前空无一人,里头宛转的吟哦却断断续续。 第256章 第159章 【加央前传】恶犬(下)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人群中不知是谁重重咳嗽了一声,里头纠缠不休的声音一下戛然而止。 府主步履不稳,他怒不可遏地推开门,险些扑倒在地上。他只看见了榻上脸色惨白不着寸缕的三夫人,她将雪白的毛毯拉扯在自己身上,遮不住腿上那些羞耻暧昧的痕迹。 府主脑子一嗡,过了半会儿才吼叫说:“快去捉拿那个奸夫!” 他跌跌撞撞地,一脚踹翻了燃着炭火的金盆,火苗呲一声燎起满地珍贵雪白的毛毯,很快在屋里肆意烧起来。三夫人被锁在里边,半个时辰后里头的火才被准许熄灭。 贡觉在冬日里光着身子像无头苍蝇一样蹿走,四面八方都是叫嚣着要捉拿他的人。他绝望极了,他许是饮多了酒,那中原的酒好生厉害,叫他禁不住在府主前脚走后便同三夫人厮混起来。他这样想着,在恐慌中一头撞上了站在道上的加央。 贡觉抬头看见他,两腿一抖,他下意识向他求饶:“加央,你放过我,求你了,你行行好,你别出声,放我走吧……” 加央对他缓缓笑一下,口气很亲昵:“二舅,你在说什么,我不曾看见过你。” 贡觉一时不明所以,加央瞥一眼他:“二舅没穿衣裳,也不觉得冷吗,冷的话,又哪里有比被子里更暖和的地方呢?” 他让开了身,身后是白玛的厢房。 加央背对着他,说:“三夫人房里的火烧起来了,一切都会烧没掉,比之偷欢府主妾室,宿在婢女的房里就成了不值一提的事情。” 贡觉经他这一点拨,一下豁然开朗,屋里很快传来白玛的尖叫,但打闹的声音渐渐消停了下去。 时间短促,人们搜进白玛房里的时候,贡觉当然没法去做些什么,但他仍光着身子死死压着毯子里脸色羞愤的白玛不放,他有的是办法叫白玛不再开口。他虚张声势地将看戏的众人呵退下去。 三夫人被烧死,奸夫不见踪迹。府主经这一事,卧床不起很长一段日子,贡觉偷会白玛的事情,也随之渐渐成了府中每个人的谈资。 大夫人觉得其中有些猫腻,她像鞭打加央一样,更加严厉地鞭打了不守规矩的白玛,一边又偷偷测探过贡觉许多回。贡觉害怕极了,每日战战栗栗,但对于这事死咬着不肯动口。 大夫人思来想去,只得喊贡觉尽快娶了白玛为妾室。 贡觉哆嗦着答应下来。 白玛从造谣的人,成了漩涡中心里的那个人,滋味很不好受。她被府中的人纷纷孤立,又被通知要嫁于胁迫她的男人,白玛的心像被撕碎一样疼。 她坐在不着灯的冰冷的屋子里潸然落泪。 窗外露出一道黑影来,有人轻轻喊她的名字。 她唯恐是不堪的辱骂,捂起耳朵来不愿意听。 来人喊了片刻,声音低低缓缓的。 “白玛,我来看看你。”少年推开了门,在雪白凄冷的月色下露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傻姑娘,哭什么,”他眼神那么平静,说出的话却叫她伤心,“你不日就要嫁人了,你不开心吗?“ 他的话戳着她的心窝,白玛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扑进少年的怀里,一声一声都在说着委屈。 少年拿沾着甜香手帕无声擦拭她的眼泪。 少年说:“你哭得可真难过,也对,人品那样卑劣的色鬼,听说他是要娶上十二房妾室的,你遭人非议,嫁过去又怎么能落得好下场呢。” 白玛哭声更大了,她在只言片语中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是了,眼前这个少年是喜欢她的,她追随他,也好过嫁给那个践踏他的男人。 她捡起救命的稻草,哀求他道:“你带我走吧,我们去哪里都可以。” 少年看了看她,淡淡陈述:“我能走到哪里去呢,我不过是府上的卒子,每每要忍受夫人的鞭打,府里众人的唾弃,你知道的,谁都可以在我身上踩上一脚,以前的你,也是这么做的,因为你当面说出的那些无中生有的话,让我被贡觉生生打断了两根肋骨。” 他话一转,歪着头疑惑道:“怎么了,现在要轮到你遭受这一切了,你就承受不了了吗?” 白玛这才意识到害怕,她松开手,瘫倒在地上,惶恐地不住往后退。少年缓缓笑了,他的五官继承了他母亲的明媚动人,晦暗的月光映在他半张脸上,那双幽绿的眼睛格外妖邪。 他蜜一样的嗓音里裹着杀人的刀片:“如果承受不了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死呢?” 辰时,白玛被人发现自尽吊死在房梁,她手腕上系着烧死的三夫人的帕子。 府中人的嘴巴很快又变了方向,他们纷纷说白玛是冤死的,自然当日与其偷欢的贡觉很快成了众矢之的。 贡觉闭门不出,躲藏了好一段日子,行迹开始变得有些疯癫。 他多次梦见府主发现了事实,要在众人面前将他开膛破肚,或者活活烧着。 他开始说起胡话,又跑到外边张口说当初与三夫人私会的人就是他。 大夫人慌忙找人去堵他的嘴。 大夫人说:“他得了疯病,疯子的话又怎么可信呢。” 有人在背后捂嘴偷笑,他们在背地里说,是啊,一家子都是疯子。 贡觉死得很快,他是横死的。他身子被扔在荒乱的原野上,很久才被找到。他的身体碎成一段一段的,舌头被人拔了出来,不知丢在了哪里,不过死的地方盘旋着许多乌鸦,这些不祥的黑色的鸟发出呕哑的饱食的啼鸣。 第257章 他的死有说是府主干的,有说是贡觉的仇家干的,甚至说大夫人亲自动的手。但没人敢深究这件事,大夫人也不敢,她势单力薄的一族要仰仗丈夫的势力才能在残酷的普鲁存活下去。 府里的谣言总是一阵一阵的,人死了,消停一会儿,又会有其他人死,很快掀起新一波的谣言。 哑巴布赤在默默调着他的羹汤,他习惯性地往汤里撒了一把怀里的药粉,后来想起贡觉已经死了,便把剩下的一大半给扔了。 他已经不需要再下这种药了。 他做完了汤,又去宰杀后厨的羊羔。他盯着圈中那只羊崽子有一会儿了,它湿漉漉的眼神就像四五岁的孩童,清澈里又掺杂一些懵懂。 他有些狰狞地笑起来,走过去一下就抓过它的脖子,它在他怀里咩咩地叫,四只蹄子都站不稳,他勒紧它颈上的链子,慢慢虐杀了它。 这个时候的羊,是最好欺负的。 布赤吃吃笑起来,他回想起一些东西,觉得无比快活。 “布赤。”有人在身侧叫住他。 布赤一僵,极慢极慢地转过头。 少年蹲在地上,指尖抹除着灶头上的药粉。 他语气冰冷下来:“我不喜欢做事留下痕迹。” 布赤满手是血,他生得很壮实,甚至比这时候的加央高了一头,但他哆嗦着一步步向后退。 看不清楚加央是什么时候出手的,加央一手掐住了他的咽喉,抬起膝盖朝上一记狠击,布赤的身体就像面条一样软下来。加央欺近的气息附在他颈上,像一只终于露出犬牙的凶兽,要从他脖子上撕下一块肉来。 咽喉处的力道渐渐收紧,布赤两颗眼珠狰狞地鼓起。他尿了裤子。 加央要杀死他,像他方才要杀死羔羊一样。 加央最终还是收回了手,他看着一滩脓水一般的布赤,皱眉说道:“我也不喜欢你杀羊时露出的眼神。” “你再敢宰杀‘羔羊’的时候,我就会杀掉你。” 布赤眼神软弱,但手里不断比划着手势,他咒骂加央,说加央是个妖邪,是孽种。 布赤以为他看不懂,加央不屑地笑了,他又不在乎这些。 加央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吗,大夫人又怀孕了。” 加央在灶上留下了新的药粉,离开了。 府里的人都在为这个消息庆贺,他今晚走出去好远,没有人发现他。 他摸着背后昨夜新生出的伤口,回过头去看灯火璀璨喜气洋洋的府邸,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但最终还是没有停住脚步。 他想那里不久之后就会烧起一片大火,那也许会更好看的。 他走出去很远,前路越来越黑,就好像要走到地狱里去。他还在路上看见了一只狗。 那只癞皮的黑狗很老了,它面相很凶恶,但长满癞子的皮紧紧包着单薄的骨头,牙齿已经掉得精光,没法再去咬人了。狗快死的时候就会绕开人,自己远远跑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死去。 加央跟在它身后,看见它最终停下来,再也走不动,它歪倒在雪原里,侧着身子蜷成一团,胸膛像将死的人一样重重起伏。 它低声地哀泣着,看着加央从它身旁路过。 加央在月亮正圆的时候,走到了一块荒僻的雪原上。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肆虐的风声,和漫天雪子与沙砾。 十年前的这里,有花,有草,有牛羊,有白顶的帐篷,有叮咚叮咚的铃声,有刀,有棍,有血光有杀气,有被骤然砍下的人头。还有加央赫然转变的命运。 加央躺在父母被杀死的那块土地上,身体渐渐被飘雪覆盖。今天是他十五岁的生辰,他蜷缩在雪地里,垂下眼睛,身体慢慢屈在一块,在天地间呜咽着发出孤独的哀鸣。他想起来,他和那只垂垂死去的老狗一模一样。 - 唐云峥烧了有大半天了。半月前叶璟明给他做了一套常服,衣裳很合身,叶璟明夸他穿上后好看得紧,这一夸他便不肯脱了。 几日前变天了,叶璟明喊他换下来,他也不肯,死活穿着那套衣服,还赤着脚下河摸鱼。老天也见不得他这么作践身子,一回来他就烧上了。 叶璟明请了大夫来,给他熬了药,硬把他拽起身给他灌了下去,又另熬了肉粥,恐怕他半夜醒来会嚷嚷着叫饿。 唐云峥烧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嘴里低低呜咽着,身子有些无助地蜷成一团,叶璟明少有见他这样。也许是病得厉害,叶璟明往他额头上新又换了一条湿冷的帕子,随后闲了下来。他撑着下巴端详了唐云峥一会儿,伸出指尖无聊地刮着他密长的眼睫,思绪乱七八糟的,慢慢也有些犯困。 叶璟眀突然小声说:“唐云峥,要不我们养只狗吧,能看家护院,有时候还怪可怜可爱的,能抱着逗上一逗。” 唐云峥嘴里嘟喃了一下,叶璟眀动静那么轻,也把他给弄醒了。 唐云峥醒了又没全然醒,撑着眼皮茫然说:“是不是到了给你做饭的时候,你想吃什么……” 叶璟眀道:“闭嘴,睡觉,这会儿还喊你做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奴役你呢。” 叶璟眀轻拍了他一掌,唐云峥遂懒懒合上了眼,又睡了过去。 叶璟眀想了想,自顾自接了前边的话头:“算了,还是不养了,已经有一只了,伺候不过来。” 第258章 他低下身去,凑近过去,在他昏沉的无意识的呜咽中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偷偷更新 就 前传全员恶人……好像也没人看了 我好怕你们因此讨厌小唐 如果有人骂他我就把这篇删了(><) 余萧的话不知啥时会写,写了就be了,要不就当他俩he了(不是 第160章 【余萧番外】既见君子 萧仲文今日休沐,隅中才起身。日子临近除夕了,他前些时候打发了府里的管事回乡探亲,家中就剩了他一人。 兵部事务冗杂,萧仲文昨夜三更才回府歇下,晨时偷了会儿懒,肚子饿得叫唤起来,才想起如今是无人管饭的。 他拾掇了一番,起身买菜去,出门时留了个心眼,拎着篮子往后门去了。 出门后他特意绕了个弯,回头远远瞧一眼府邸正门,门匾无尘,地面无数车辙深浅不一,有人仔细扫过了雪,连着门口两只长须獬豸也擦拭得锃亮。尚书左丞的府前焕然一新,近晌午的时辰了,仍有六七人堵在门前,支着脑袋往里头瞧。 萧仲文见惯了这事。他得皇帝器重,在兵部当差,一周前才领了这个炙手可热的差事,有的是人找他。 他眼尖,瞧见那个嘴角长了颗痦子的媒婆,心下还是难免发恘,一行人里数她最麻烦,一张嘴能顶十个余穆尧。 萧仲文思及此,哼笑一声,不久嘴角又淡淡撇下。长街新雪,市集两道挂满了花灯,柿果累累般压在枝上,热闹,喜人。 节日近了,菜市上人也多,今日赶巧了,无一不成群结对。萧仲文蹲下身,在一处小摊上买了一把菜心,那菜贩给了他贵价。 萧仲文寻思着也不好斤斤计较,转眼便见他称给别人的要比给自己的菜价低上许多。 菜贩理直气壮,说人家两个人,买的比你一人份的多啊。另个买菜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如今得了便宜,也只是看着萧仲文羞赧笑笑。 萧仲文有些气闷。 他又买了些肉菜,便掉头回府了。佳节近了,街道人群攘攘,路上行人大多两两结伴,有情的男女依偎一块,嬉笑打闹,笑声里夹着雪后枝头燕雀清亮的啼鸣。萧仲文一人,挎着一把菜篮子,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索性改了条小道,图个清静。 路上撞见了同乡的李婶子,她正为儿子置办成婚的宴席,抬头看见是萧仲文。 婶子朝他快步跑去,往他手里塞了把喜糖,嘱咐他届时务必要来。 婶子:“仲文如今都成官老爷了,你若肯来吃二诚的喜酒,大家伙指不定多高兴呢,席上你可得多说几句话啊。” 萧仲文推脱不过,只得应下,李婶握着他的手不放,像攥着什么稀罕的宝物,转头招呼四周的人都来瞧。 婶子:“都来看啊,萧老爷过几日要来参加我小儿子的婚宴,这不是我们老李家天大的荣幸么!” 众人闻声过来,人多了起来,婶子扯开了嗓子,巴不得叫所有人听见:“我家与萧老爷的老家当初可就隔着两间宅子,我男人还同萧老爷的爹一块杀过年猪呢。” “多好的后生啊,我们村出了只金凤凰了。” 婶子美滋滋地看向萧仲文,话头一转:“还没成婚呢!” 萧仲文被人堵着,一时难以开溜,李婶握着他胳膊的劲儿比牛大,婶子真诚说道:“莫怕,要多俊的姑娘婶子都给你找来,婶子给你做媒。” 这一句话便如一锅沸水,围观的人哄闹起来,识他的,不识的,都争相抢着要做萧仲文的媒人,其间不乏乡亲。 萧仲文头一回如此窘迫。他衣摆被人趁机扯着,生怕他跑了,与他攀不成亲。 萧仲文讪然,面上落了几分狼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这时搭在他肩上,四两拨千斤的力度,将拉拽着他的众人轻轻拨开。 “左丞大人已有心上人了。” 来人比他高出一头,肩背宽阔,腰身挺拔,他长臂微微一拢,就将错愕的萧仲文拉进怀中了。 余穆尧越过人群,不声不响来到他身后,接着道:“左丞大人面子薄,又不忍拂了各位乡亲好意,方才因此没有明说,诸位何妨成人之美,静侯佳音?” “都散了吧。” 喧哗歇止了,片刻人群窃窃私语起来,纷纷打听是哪家姑娘有这般好福气。 萧仲文仰头,看见余穆尧弯起的一双清俊眉眼,有些讶异。 回来了啊。他又瞧了余穆尧一眼,话到嘴边也没出口。 四周有人又起了话头:“这位是萧老爷的朋友吧,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但看着相貌堂堂,又生得这么年轻,也还没有婚娶吧?” 婶子们逮着这话,立时更来劲儿了,热情丝毫不减,冲贸然出头的余穆尧包抄过去。 “啊?”方才还端得成熟稳重的余穆尧有些慌神,忙转头去求助萧仲文。萧先生背过手,老神在在数着地上桐树落了几瓣叶子,双肩微微打颤。 幸灾乐祸偷笑呢,也不帮忙说句话,先生好没良心。余穆尧咬着嘴唇,一边腹诽,一边想,才不能叫他好过呢。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萧仲文的腕子,顺势扣住他手指。打了萧仲文一个猝不及防。 萧仲文吃了一惊,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恐怕余穆尧要做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于是瞥去一道警告的眼光。余穆尧看明白了,但只是冲他狡黠笑了笑。 第259章 余穆尧故意欺身过来。热烈的气息凑近许多,萧仲文手上挣脱不开,一时僵在原地,众目睽睽下也只得虚张声势压低声道:“你胆敢胡来?” 余穆尧也轻声笑了:“先生,还不跑吗?” “再不跑可来不及了呀。” 萧仲文后知后觉,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他握着手挤开簇拥上前的人群,一路朝前飞跑。 待那片喧嚣远远抛在了身后。萧仲文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余穆尧小心拍着他后背:“先生,你还好吗?” “余穆尧!”萧仲文好容易顺了口气,愤愤仰起脸,要同他算账。 余穆尧忙截住他话头:“先生,我方才是一时情急,可我替你解了围,又帮助你脱身,也不图你感谢我了,就别骂我了,成吗?” 萧仲文眉头微蹙,光洁的额头沁出薄汗,眼角眉梢因一路疾跑生出一片羞愤的潮红。他动气时,倒比往日冷峻疏离的样子要生动许多。 余穆尧喉结一滚,低头挠了挠脖子,小声道:“那、那你骂吧……” 萧仲文下意识冷笑:“岂敢。” 后回过神,仍不免数落一通:“余穆尧,你这是诡辩,我如何不知你所想?我哪里来的心上人,我半月前才婉拒了陛下明里暗里赐婚的好意,届时谣传开来,我又当如何自处。” 余穆尧这一年驻守南部,唐云峥教他那些净学到了狗肚子里,他到底不敢大声说道,我如何想,你是当真明白了么! 他只是眼神一亮,追问萧仲文:“真没有喜欢的啊?真婉拒了啊?” 萧仲文转头就走,余穆尧遂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他嘴里絮叨不停,是要将一肚子苦水倒干净:“都一年没见了,好不容易见了面,先生也不理我,也不问我在营里过得好不好,我每月寄信给先生,先生从不回我……” 萧仲文步伐一停,余穆尧忽得撞上他后背,低低叫了声痛。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趁机伸手去揽萧仲文的窄腰:“我知道先生忙得很,我也忙,我就是、就是很想先生,一闲下来就想,我又管不住自己的脑子……” 萧仲文撇过头,伸手别开凑近肩上的脑袋:“昭武校尉人远在南部,却仍能打探到萧某晋升左丞的消息,可见平日并不很忙,人在兵营还有许多闲余的功夫,旁的没学会,探听情报的本事倒是十分了得。” 余穆尧一呆:“我,本也没想特地打听你,就是,架不住太记挂了。” “哎呀,”他嘴又不比萧仲文厉害,谁的嘴能比萧仲文厉害,便索性无理取闹起来,“我就是打听了!先生不回我信,不怪我成日惦记着。” 见萧仲文仍板着脸,他便箍着仲文腰肢,撒娇使性,岔开话去:“都一年不见了,先生就没有半点想我吗,半点都没有吗?” 萧仲文不想余穆尧年纪越长,自己拿他越是没法。 先前还能摆起些架子,如今却成是。 ——同僚。 余穆尧之前待他,好歹有些胆怯和敬意,现在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不知是受到谁人教唆。萧仲文脑中突然冒出个人名来,新仇旧怨叠在一块,叫他恨得牙痒。 余穆尧惴惴不安:“你别生气了。” 萧仲文别开眼神:“你随军队回京听封,本该明日才到,届时你该与李望将军一起进宫叙职才是,你擅自脱离队伍前来找我,没与李将军提前报备吧。” 余穆尧遭他点破,圈着他的手臂顿时一僵,萧仲文想了想,斥责道:“难道连一天都等不得吗,非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赶来见我?” 他垂下眼,语气稍重:“你莽撞行事,若把到手的官位丢了,才真的叫我生气。” 余穆尧平定南部叛军有功,此次晋职,比他还要高上一阶。 余穆尧不做声,慢慢松开他,只低头绞着手指。萧仲文见他这副失落样子,心内五味杂陈。 他走到余穆尧跟前,站定,抬手摸上他绛色禽纹官服的前襟。 萧仲文:“领口破了。” 萧仲文:“你这么穿着去叙职,多的是人在背后做你文章。” 余穆尧不在意这个。他低头,看见胸前的指尖葱白如玉,修剪得宜。 他与萧仲文离得近,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萧仲文垂落的眉眼。 余穆尧许久才慢慢回说:“我就这么一套衣服,许是拉弓时不小心挣脱线了,管它呢。” 萧仲文伸手拍了他一下,余穆尧捂着脑门,假模假样地喊疼。 萧仲文淡淡说:“回家了。” 余穆尧笑吟吟应下。 府里没人,余穆尧自然地接下做饭的活计。他在兵营里打滚这些日子,大有声望,厨艺也见长。 萧仲文喊他换下了衣服。余穆尧端着热乎的饺子进屋找他,见他手中穿针引线,膝上铺着自己那件破掉的官服。 余穆尧放下碗筷。他想说先生好生贤惠,又怕挨打,于是蹬蹬蹬一路小跑过去,直夸先生能干。 萧仲文打好了结,扯断丝线,将补好的衣裳扔还给他:“府里下人回乡去了,你以为我想理会你这破事。” 余穆尧在衣上抚了扶,嬉笑说:“那不管,就是先生缝的。” 饭后余穆尧如往常般起身收拾碗筷,萧仲文也不觉得哪里不对。他午后照常要眯一小会儿,便枕在罗汉床上合衣小憩。 第260章 早春的斜阳透过窗棂照在身上,叫人舒服得犯懒,他枕在一片灿金中,如画的眉眼慵懒舒开,微微打鼾。 余穆尧走进书房,抱着双臂倚柱欣赏了片刻。萧仲文的书房向来杂乱无章,他转头收拾起散落满地的书籍和纸笔。 他手一顿。他看见了他写得那些信,一张张叠放整齐,压在萧仲文最稀罕的那块青玉牡丹镇纸下方。 余穆尧喉结咽动,垂眼不知所想。须臾,忽得抬眸。 他声音不轻不重:“我心中所想,先生是当真明白吗?” 榻上斜倚的人没有睁眼。 余穆尧抱着缝补好的那件绛色官服,盘腿坐在案几边上,不久也昏昏睡去。待日头转斜,窗棂筛下的光斑照进了屋里,半明半昧,不声不响。无声灿烂。 第161章 【余萧番外】信马不归 庆元十三年夏,皇帝前往行宫避暑,特设晚宴,四品以上官员到场赴宴。 兵部左侍郎称病,右侍郎因故未到,兵部尚书萧仲文入座,两旁空空落落。席上十分喧闹,交错灯影里,推杯换盏的官吏无数,萧仲文左手挽袖,右手执杯,垂首自饮三杯。三杯已过,无人上前与之攀谈。 待到半壶酒下肚,皇帝迟来,众人纷纷起身,躬身行礼。皇帝免不了寒暄两句,举杯再邀臣下共饮。 宴会才开始,朝中几位新起之秀争相与皇帝敬酒,皇帝含笑应下,又陆续点名了席间几位重臣,以表体恤之意。 觥筹交错间,萧仲文一人独饮,酒壶倒空了,便招手示意来人续杯。他的席位仅次皇室宗亲之后,许多人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 萧仲文垂眉敛目,他遭皇帝冷落,早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儿。他手托着腮,指尖轻弄一下白玉杯托,他想,待到宴会过半,饮至面色醺然,再借醉酒踉跄退席,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昔日圣眷正浓的兵部尚书一朝失意,叫人看了笑话,落下话柄,以此博得上座那位一丝丝的垂怜。 皇权铁血无情,明明怜悯是权谋斗争中最无用的东西。 可萧仲文如今只剩这下策了。 一曲歌舞演奏完毕,有人献上来一盏双色荷花。皇帝兴趣颇浓,让人捧花呈到桌上来,他赏玩片刻,不能释手。 那花瓣舒开,姿态妖娆,一半是羊脂白玉,一半是落日烟霞。荷花美丽,皇帝仿佛是喜欢极了,摆弄一会儿又喊人拿了剪子来。 他将茎上发黄的叶面和根须仔细修剪干净。 而后他笑说:“这双色荷花十分稀罕,连朕见了它也觉得欢喜,虽不忍削落它这么大片的花叶,但为了它日后生长得更好,朕也只能忍痛了。” 他略微迟疑,又开口道:“叶子发黄就要及时剃落,腐败的叶片会逐渐将整朵花蚕食干净,当断不断,是朕最不愿见到的。” 萧仲文抬眸,皇帝的眼神垂落,二人视线短暂交汇。 皇帝很快错开了目光。他嘴边噙着笑,淡淡看场上众人解读他话中用意,各怀心思,各执一词。 杯中酒未尽,萧仲文站起,悄声离席。他想,他何德何能,看皇帝亲自为自己演了一出戏。 行宫夜里,凉风穿廊过,过道两旁柏树成荫,风声响动。萧仲文今日格外不胜酒力,他倚着柏木勉强借力,一张脸面色红躁,目光难聚。回忆如潮水纷至沓来。 盛夏,一年暑气最旺时。年轻的君王亲自授他以玉带,他快步从高高的王座下来,捏紧他一双手,目光如炬:“萧爱卿,朕喜欢听你说故事,日后,你便能常常说与朕听了。” “你来了,朕从此便有了依靠。”他含笑,手指殿上苍翠欲滴的盆景, “朕愿北国江山千年万年固若金汤,一如这松柏,常青不败。” “你我君臣也当如是。朕愿与爱卿,义深且久,惠及万民。” 萧仲文胸口一阵钝痛,喉间涌起腥意。宫人见兵部尚书痴痴仰头,滑坐在树下,嘴里喃喃不知所云,便急忙赶来搀扶他起身。 萧仲文谢绝了陪同。他是只身前来的,微微醒过了酒,又只身走回去了。 尚书府的门前落灰了,两座獬豸许久没擦洗过。今年立春前后他遣散了府里大部分做事的仆人,只留了几个生火做饭的老嬷。他大抵是挨不到秋末,在皇帝的授意下,去年批他的折子已垒得半人高了。 萧仲文回房解了官服,仰躺在太师椅里,疲惫阖眼,神思倦怠。做饭的老嬷与他同乡,是个哑巴,对他倒十分体恤,听见他回府的声音,便连忙起身做了醒酒汤端与他吃。 萧仲文喝过后,许久都没有睡意,干脆到书房拿了棋盘来,自弈一局。 时已三更,夜色浓浊,夜风叩窗门,烛上火光摇动,门板哗啦一下敞了开来。萧仲文不是习武之人,也察觉门前杀意顿现。 他想,皇帝竟如此按耐不住,后世岂非落下恶名。 他抬眼,看见男人进门,仍是有些吃惊。 红衣的沙弥走到他跟前,缓缓落座。 萧仲文有些诧异,但也不慌忙,他手中执棋,稳当地落下一子。 沙弥观他,萧仲文低头观棋:“李清正入狱问斩后,至今已有五年了,你如今才来寻仇,会否晚了一些。” 沙弥眼睛瞎了一只,另一只眼球血丝密布,肿胀骇人,他声音哑然,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师兄,你知道的,老师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第261章 子落棋盘,其声清亮如玉石相击。萧仲文只是问道:“败局已定,你们至今还不肯收手吗?” 沙弥也不立即答他,只是看了会儿棋面,然后取过黑子来,与萧仲文对弈。 黑子与白子交缠,原本不分伯仲。沙弥先手,落下精妙的一子,直入腹中,取下萧仲文小片地盘。 沙弥沉寂片刻,开口反问:“师兄如今已置身炭火之上,还要这般轻易断言他人的存亡,岂非自视甚高了?” 萧仲文捏着棋子琢磨了一会儿,沙弥棋艺精湛,局面一时难破。 他想了想,不吝下问:“那你觉得我该当如何?” 沙弥眉心一跳,并指甩出一枚黑子:“师兄与我,便如长河奔流,原本就是共生于大海,只是师兄半路误入歧途,分流出海,如今却遭沙石无情截埋。” “长河既已到死路,为何还不幡然醒悟?” 萧仲文败局显现,难以回天,遂拱手道:“与国手李燕度对弈,棋面阴诡变化,防不胜防,萧某始终差了一着。” 沙弥定定看他,再道:“师兄,兵不厌诈,棋亦如是。” 他重又问道:“兵部尚书与阶下囚,变换只在一夕之间,你,还不回头吗?” 萧仲文:“是啊,大海分流,你我各为其主,我如今被圣上厌弃,你有意招徕,我本该从善如流才是。” 他酒意未消,看李燕度的目光却无比清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清正蛰伏的势力仍在各地涌动,我若半路弃主,重投李首辅麾下,难道就会是萧某最好的结局吗?” 李燕度拿捏着黑子,将白子尽数消贻殆尽。局面十拿九稳。 他注视萧仲文,目光有些嘲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师兄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萧仲文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当初也是这么与周怀晏说的么?” 李燕度愣了一下。 萧仲文败局已定,索性弃子不走。李燕度蹙眉,审视萧仲文:“手谈耍赖,可不像师兄你的作风。” 萧仲文突然起手一扫棋面,棋子顿时黑白颠倒,七零八散。 李燕度面色一沉,萧仲文见状,拍手大笑: “是啊,世人皆说萧某已濒临绝路。” 笑到最后,他神态有些癫狂,一对凤眼挑起,迷蒙中笑出泪花来:“可我偏不想输啊!” 李燕度冷冷:“不过自欺等死罢!” 萧仲文弃了子,手托着下巴,眯起眼来,懒懒打发他离去。 萧仲文:“师弟,你若不杀我,你便走罢,师兄府里的茶水凉了,已留不住你。” 李燕度放出话来:“师兄脾性忠烈,却并非不爱惜羽毛之人,若甘心自毁,远在边疆的余将军很快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谁人还能保全他?” “我不杀你,你的皇帝也不会饶过你,你与余穆尧,他一个都留不得了。” “落子无悔啊,萧师兄。” 李燕度走时头也没回。空气徒然冷寂,萧仲文看着一地散落的棋局,久久没有言语。 余穆尧起势十分惊人。恰逢国家战事初平,四周势力蛰伏,虎视眈眈,少年将军势不可挡,五年里随军平定多起战乱。 余穆尧声名鹊起,早便压过李望一头。北恒帝有意打压李清正残余势力,李望逐步交出兵权,庆元九年时,李望请旨还乡。 皇帝准允,同年,余穆尧回京受赏听封,拜将镇南将军,坐镇北国南部。次年萧仲文官至兵部尚书,二者在朝野中风头无两,红级一时。 君王的偏爱或许持续得太长久,惹得天妒人怨。 又或君王本身也不能免俗,百战百胜的狂欢平复之后,他懊恼于如何收回他流失的王权。 流言不知是何时散开的,萧仲文学生时,与叛臣贼子李清正来往的书信在朝中流传,一并牵出徐家营的兵曾是边城贼寇,余穆尧曾为贼头的桩桩旧事。 铁血手腕的君上迟疑不决。萧仲文连书十封,自请辞官,言明并不畏惧朝中流言,但上谏皇帝明察秋毫,以还镇南将军清白,勿要被有心之人动摇江山栋梁之才。 不多时,兵部尚书萧仲文与镇南将军余穆尧关系亲厚,交往过密的折子如雪花般飘至帝王的案上。 帝王一旦起疑,君臣离心便不远了。 余穆尧战功显赫,在民间有很高声望,皇帝这时贬斥,倒容易落下个偏信小人,有失民心的骂名。 萧仲文岂又有过。帝王不允他请辞,却时时猜疑他与拥兵者互通有无,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帝王,卧榻之侧又怎容他人酣睡。 掌中捧着的稀罕宝贝渐渐成了眼里硌人的沙,成了附骨之疽。 或短痛或长痛,日子一过,终是要剿除的。 萧仲文伏倒在凌乱的棋局里。他手段用尽,手中再无底牌,博弈者扔了棋子,只剩一副撒泼耍赖的泼皮样。 如此,真无可解了。 他头颅一阵剧痛,强撑着坐起。天边露白,萧仲文仰头,恰好对着镜面,他看见镜中一副沉沉的死相。 他还未去,这座宅邸已经隐隐荒败,虫蚁蛰伏在落尘的柜中,乘人不备时缓慢露头爬行。 梁柱上的裂隙横生已久,久未修缮。 萧仲文怔怔看着。有壁虎依附横梁上,失了半截尾巴,倒挂下来,豆黑的眼,口吐朱红的须。 第262章 萧仲文收回目光。 可我偏不想输。 第162章 【余萧番外】似火烧身 是年,秋分前后,镇南军受命,连夜被急召回京。 萧仲文在一间冷僻的茶肆与赵云磊见了面。恰逢当日天阴,雨下得绵绵长长,少有人往里踏足,争吵两个时辰后,赵副将一个人摔砸了茶肆里所有的茶碗。 临走萧仲文淡定地送他出门,赵副将两只眼睛肿得不像话,迈步也一瘸一拐,萧仲文在身后搀扶了他一把。 赵云磊气得一下甩开,又觉得莽撞冒犯了他,便强压着心气,回头粗声问说:“大人非要如此绝情不可吗?” 萧仲文弯下腰,冲他郑重地揖身:“赵副将,勿忘所托。” 赵云磊噎住,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先前已翻来覆去地说烂了,萧尚书心意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纵有千万般不情愿,赵云磊知道这事已无退路。他心一横,扭头便走,萧仲文在他身后目送他。 赵云磊走出去不远,脚步一顿,仍有话未完。 赵云磊道:“你去见一见他吧。 萧仲文迟疑了一下,岔开话去:“雨停了,赵副将好走,等晚点雨再大些,回家可就难了。” 赵云磊于是迈开步子,再没回头。萧仲文也慢慢步行回府去,果不其然半路就下起雨来,路上积水,萧仲文撑了伞,仍难免弄湿了靴面,裤腿也尽是泥泞。 他回到府邸,嘱咐老嬷抬盆热水进来。他抬腿进了卧房,身上衣裳方才褪到一半,门外便哐哐响起敲门声来。 他一边解着中衣的带子,慢步过去开门:“来了。” 门外一双阴郁的眼睛对上了他,萧仲文怔了一下,手下意识向外推去。 余穆尧一只胳膊横在门前,乌黑劲衣的袖口湿湿哒哒,不住往下淌水。 萧仲文垂下眼帘:“翻墙入室,是为贼也。” 余穆尧默不做声,绕开他跨进门里,毫无顾忌地在四方桌前的客椅坐下。 余穆尧背对着他:“你尽管骂我。” 萧仲文蹙眉,便听见他接着道:“贼也好,泼皮也好,骂我登徒子都好,总比冷冰冰地喊我镇南将军要好。” 萧仲文沉默,片刻生硬道:“出去,我要沐浴。” 余穆尧转头瞧着他:“先生,我在京城找了你一天,淋了一天的雨,我身上难受。” 萧仲文:“行军打战那么多年,难道还要我教你如何适应在泥水里滚一遭吗?” 余穆尧:“我就想听你哄哄我。 萧仲文有些烦躁了,他身上只披着一件中衣,秋风从门外吹进来,敞开的胸前凉嗖嗖的。 他揉了揉眉心:“余穆尧,你回去吧,我今日不想见你。” 余穆尧一声不吭坐在那里,深埋着头,没有立刻发话顶撞。萧仲文知道他生气了。 须臾,余穆尧低声问道:“是今日不见,还是以后都不见。” 萧仲文心中一紧,不免仔细打量他几眼,猜想他是不是知道那事。又不晓得为何,这话叫他胸口忽然难受了起来。 他别过头:“你我同在朝中做事,总有见面的时候。” 他眼前一黑,余穆尧毫无征兆地蹿到他跟前,伸手用力掐着他腕子,一只膝盖陷入他tui/jian,将他扑在桌上。 萧仲文脸色发白,被近在咫尺的一双充血的眼眸炯然盯着,热气呼到脸上来。他颊上一燥,面皮又慢慢有些红了。 他受制于人,难过地动了动,冷声喝令道:“放开。” 余穆尧眼前聚起雾气,喉中微微哽咽,还要强装一副蛮横的样子:“先生躲着我,一面也不见我,正是因在朝中共事吧,你忌讳我,要避嫌,是不是?” “那我要当这个将军干什么,倒不如你府里的一只囚鸟来的自由痛快!至少日日还能与你见面说上一句。” 他弯腰又凑近一些,甚至动手捏起他的下巴:“还是说你害怕,下怕那些嚼人舌根的东西,上怕北朝皇帝?那有什么可苦恼的,我剪了他们的舌头,堵上齐景辰的嘴,岂不清静了?” 萧仲文漆黑的瞳孔倏然缩起,厉声道:“放肆!你胆敢直呼圣上名讳!” 他一抖,身子瑟缩起来,不知受了冷还是受了气。 萧仲文脸色比纸白,急匆匆压低了声音:“闭上你的嘴!你方才说的话够你死上八百遍了。” “出口妄诞,祸连九族,你在边关磨砺那么多年,这点长进都没有吗。” 余穆尧目光冷下来,仍捏着他不肯放手。 他居高临下看着萧仲文,嘲弄地笑一下:“你别拿我全家吓唬我了。” 余穆尧:“难道我如今与死就有区别了吗?” 他想了想,又道:“我就算跪他、敬他,唯他命是从,他就会放过我?还是说他会放过你?” 他紧抿着嘴唇,唇瓣发抖,有些咬牙切齿。 他看向萧仲文的目光无比复杂:“你还当我像从前那样好骗吗?” 萧仲文挣脱不开他的钳制,说话也无力气,他觉得胸口揪着,比方才更难受了。 他头偏过一边去,只是轻声说道:“我会有办法的。” 余穆尧手上的力气松懈了一些,目光深沉,片刻后逼近了他,低头飞快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萧仲文皱起眉头,倒没有反抗,只是神色厌倦地阖上了眼睛。 第263章 余穆尧见他这副样子,心里有许多话说,快要冲出喉咙了。 他还是把心思吞了回去。他有些眷恋地摸了摸萧仲文瘦削的侧脸,起身将萧仲文的衣裳慢慢束紧。 余穆尧道:“是我冒犯了,对不起。” 他声音轻哑:“前头的话,也当我在放屁吧,萧大人是忠君之臣,就按萧大人的想法去办,不想见面就不见面,我也再不会给你寄信了,被人以此要挟,你在朝堂也总是不好办的。” 萧仲文静静看着他。 “我,”他深吸一口气,“我就老老实实回去边关当他的镇南将军,淮南那带闹饥荒,有人趁机煽动叛乱,他这一时半会儿还是要用我的。” “至于日后,也全依大人意思,我……听任处置罢。” 他有些赌气的意思,交待完也不看萧仲文的反应,起身跨过门槛,盘腿坐下,拿背对着萧仲文。 余穆尧:“我有些累了,我今早五更从皇宫里翻墙溜出来,找你找了半座京城,本来以为今日见不到了……我稍作歇息,一会儿就走。” 萧仲文低下眉眼,神色莫辨。天色已黯淡下来,雨势渐渐小了一些,老嬷很晚才打了水来,看见余穆尧自暴自弃地坐在门前,便着急地向萧仲文打手势,嘴里咿咿呀呀。 萧仲文:“他是走别的门进来的,你之前没见过,也算是客人,你再去烧些水来。” 他手搭在盆沿,指尖沾着热烫的水面,盆中泛开涟漪。 他对余穆尧道:“留下来吃饭吧。” 余穆尧愣了一下,很快答应下来。 不多时,俩人都洗浴完了,余穆尧擦拭着头发,身上冒着一阵热气。新换的衣服不大合身,他收紧了衣带,又不禁举起胳膊嗅了一下。 他不是头一回穿萧仲文的衣服,只是个头比当年高出了些,如今这衣袖也只能勉强够到半截手臂。 萧仲文已在桌前落下坐,目光淡淡看向这边,余穆尧连忙走过去。 尚书府里来了客人,后厨的老嬷打起精神应付。余穆尧落座,老嬷已布好了菜,桌上摆了葱泼鱼,五味杏酪鹅,翠玉豆腐羹,陈皮老鸭汤,餐后点心是一道糖蒸酥烙。萧仲文不爱吃辣,几道菜卖相精致,口味做得都很清淡,余穆尧吃饭随人,从来不挑。 萧仲文用饭时候很少说话,往日都是余穆尧抢着来说。许是方才激烈争执过,今日余穆尧的话也不多。 气氛尴尬,萧仲文不免抬眼打量起他来。余穆尧是世家公子出身,便是已做了将军,成日在泥腿子扎堆的兵营里打滚,进餐的礼仪也是没忘记,吃饭时举止斯文,很少发出声音。 余穆尧少年时就生得好看,他轮廓比当初更硬朗了些,眉宇间多了杀伐果断的英气,他每每见萧仲文时,一双眉头总是舒开的,眉下双眸含情,温柔小意。 现如今见他眉心紧凝,沉默少言,倒是罕见事了。 余穆尧心里是难过的,却还是如往常剜了鱼腹最嫩的肉,拿筷头仔细剔干净了刺,才夹到萧仲文碗里。 萧仲文没动筷,余穆尧对上他的眼神,轻声道:“怎么了?” 萧仲文鬼事神差地,问他:“余穆尧,倘若圣上此次饶过了我们,你日后最想做什么?” 余穆尧想也没想,脱口道:“就像现在这样,想每日下朝放班回来,和你一起吃顿饭。” 见萧仲文没说话了,他抿了下嘴唇,笑容有些发苦:“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嘴里小声嘟囔,你又不许我见面,我都快伤心死了,这顿吃得跟断头饭似的,还要问来干嘛。 萧仲文突然道:“除了这个呢? 余穆尧不想再回答他,却见他起身朝自己坐近了一些。 萧仲文肌肤白又细腻,面色红得格外明显,屋里澄明的光线照着,映见他脸上细细的绒毛。 萧仲文连耳朵都是红的。他一双手置在膝头,紧张地捏在一块。 他想自己是昏头涨脑,心里又慌又乱,嘴里却先一步说道:“若是说……除了这个呢?” 余穆尧震惊不已,过后便只剩了满心狂乱欢喜。 余穆尧掰过他,手掌着他的隆起的肩背,长颈,用力亲吻他。 余穆尧疯狂汲取。萧仲文几欲窒息了,余穆放开他时,他嘴唇还在发抖。 余穆尧揉着他的唇瓣,又仔细擦拭干净,胸口那颗心跳得异常得快,好像能要人性命那般快。 余穆尧简直想要把心掰碎了,再一片一片放在萧仲文手上。 他道:“我还有很多离经叛道的妄语,先生也要听吗?” 萧仲文羞耻不堪,闭上眼不敢去看,而余穆尧也不需要他再回答什么了。 萧仲文陷入柔软的被里,他背过身子,一只手掌覆盖着脸,自觉无颜见人。 余穆尧不好麻烦老嬷,便下床自己打了热水来,回房收拾干净了,又哄着萧仲文擦洗。 萧仲文方才,雪白的腰肢如化了水般,如今却像死鱼一样僵硬,余穆尧耐心哄着他,凑到他耳边说情话。 萧仲文一动不动,耳根滚烫,像发起了高烧。 好容易由着余穆尧摆弄完了。余穆尧趿掉了鞋,重新翻身上塌。他挨在萧仲文旁边,两只胳膊一展,牢牢把人箍在怀里。 萧仲文有点喘不上气了,余穆尧亲吻他修长雪白的后颈,小声说道:“先生,我好像做了场梦。” 第264章 萧仲文耷拉着眼皮,想起方才的胡天胡地,有气发不出来:“别这样叫我。” 余穆尧眼里发光:“那我喊你别的,我之前早就想过了……” 萧仲文很快后悔了。余穆尧在他耳边说话,今晚一晚上都不会停的,萧仲文索性翻过身来。 他拍了一把余穆尧,咕囔道:“我想睡了。” 余穆尧于是安静下来,托着下巴瞧他。萧仲文被这样看着,困也不困了。 两个人的腿叠着,余穆尧高兴得要命,总忍不住要乱蹭,像小狗摇尾巴似的烦人。 萧仲文恐他还没消停,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他。 指尖落在他腰际,萧仲文顿住,说:“这里有道疤。” 余穆尧有些痒意,向后挠了挠腰背,不好意思说:“平叛嘛,难免总会受些伤,我身上还有好几处……你会不会嫌不好看啊?” 他有些紧张:“那我日后注意些,之前扔了许多金贵的药,现在悔死了。” 萧仲文低声说:“这一道刀伤是最轻的。” 余穆尧一怔,伸手坏心眼地挠他痒痒,与他咬耳朵:“好啊,你方才是不是都偷偷摸过一遍。” 他想了想,又道:“腰上的也不是致命伤,腰背肉厚,好得自然快些了。” 萧仲文许久后才轻轻嗯了一声,又蜷身埋在他臂弯里,困倦地阖眼睡去。 余穆尧倒很精神,守着萧仲文,眼睛一眨也不眨,片刻不看都舍不得。他觉得这天亮得未免太过早了。 今日如昨,是个阴雨天。窗外飘雨细细碎碎,说着当年秋事还未休。 作者有话说: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第163章 【余萧番外】春生秋杀 去往崇德殿的路是鹅卵石铺的,下雨天脚底容易打滑,宦官撑伞,贴在萧仲文身旁小心搀扶,萧仲文步行走过这段路,脚下依旧不慎绊了两绊。 撑伞的小宦官才入宫不久,见状连忙赔罪:“宫中的路,当数崇德殿的最好走,怪这天公不作好,连着十来天了,雨都没停歇过。大人当心。” 萧仲文无意见怪。他本就心不在焉,随口回道:“我确是第一次走这条路。” 小宦官虽青涩,但萧仲文身上的官袍还是识得的,笑说道:“尚书大人打趣奴才了,这路大人上朝总要经过,又怎会是第一次走。” 萧仲文没再回答。身后一阵响动,四人抬的金玉轿辇与他二人匆匆擦过,走得飞快。 那小宦官反应过来,知道说错了话,旋即弓起肩背,不敢再看他。 反观萧仲文,默默垂手,怔然望着那顶轿子。方才金红罗绡的车帘遇风掀开半角,露出了里头贵人冷峻的眉目来。 萧仲文低眉,不知所想。 他步行了小半时辰,才到了地方,那小宦官伺候得十分仔细,他还是避免不了沾湿了肩头。 他拍了拍肩上水珠,总感觉有人在暗地里打量他,他抬头,看见殿前伫立的一道熟悉劲拔的身影。 余穆尧与他对视了一阵,淡淡收回目光,抬腿往大殿去了。 他今日识得大体,免了萧仲文先前顾虑,萧仲文迟疑一下,也跟着他的脚步,前后一起进去了。 陛下昨日与将军就淮南平叛一事彻夜长谈,今日特设宴席,与将军践行,兵部一些长官均有到场。想来是昨日夜谈的结果颇顺皇帝心意。 崇德殿里,内侍上前迎接萧仲文入席。席位照例按品阶排位,余穆尧挨得皇帝最近,萧仲文与他只相隔了一张磐青的翘头桌案。 吃过三杯酒后,皇帝驾临,如常地问候了将军几句,接着说了些君臣的体己话,细到淮南地方阴雨潮湿,多生蚊虫,陛下也记挂在心上。 将军态度客气,也顺势回了一些场面话。兵部的其他同僚来敬他酒,他虽接下,但面上神色冷漠,沉默少言,并不完全买账。 萧仲文只管闷头喝酒,反正少有人来打扰他。余穆尧往日与他一同赴宫宴时,总是枉顾内侍劝阻,要挤开旁人,抢着与他坐一块,亲亲密密与他说好些话。 余穆尧今日安分了许多。前夜的难舍难离如同幻象一场。 萧仲文想他终于是开了窍。演戏么,左右不过貌似情非,阳奉阴违,来回多两次就熟悉了。 他喝了两杯,觉得有些累人,干脆趴在桌案上,斜眼盯着余穆尧的方向。 余穆尧眼观鼻鼻观心,坐姿端正,腰板笔直,没见半分醉意。 萧仲文歪头枕靠在胳膊上,就着伏案的姿势,高高抬着酒壶往嘴里再灌。酒溅上他的脸颊,又滑落到下颚,沾湿了朱红的金线绣鹤的官袍。旁人发觉他失态,却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留待席后与他人窃窃笑说:瞧他那个落魄样子,陛下还能留他到几时! 萧仲文瞧着余穆尧,余穆尧一个眼神都不回与他。宫里的酒是泉州特供陈酿,萧仲文每每饮到一壶半时就会彻底醉了,宫宴时辰过半,他刚好饮完一壶。 他喊人重新拿了酒碗来,换了手中玉杯,二两酒再入喉,面色便如流霞照人,有道细白的酒渍从殷红的唇边蔓延到颈下,他也不擦拭。一副醉态。 他扶着额头,手里捏着青花梅纹的酒碗,身子歪斜,见眼前光影潋滟,杯盏相撞之声玲珑入耳,使人迷迷离离。 萧仲文头疼欲裂,恍惚间见众人都停下杯来,冷眼看他丑态。他半醉半醒,仿佛已几步扑到余穆尧案前,将一旁的参领扯开,粗暴提起余穆尧的衣襟,质问他如何要害自己。 第265章 他会严厉地斥责他,说自己惜他是个将才,去请师兄徐靖授他枪术,可怜徐家营的兄弟原本以他为尊,余穆尧只是营中打杂,却抢了自己风头,后来一同入朝中共事,明明也是由他引荐,余穆尧才有的如今。 他被皇帝猜忌,不被喜欢,余穆尧也不肯为他美言一句,还要同他撇清关系。 他醉酒吐露心声,把这些话大声说完。众人想必或震惊或鄙弃,圣上震怒,喝令他退下。 余穆尧着急安抚他,无暇辩驳。他与余穆尧挨得这样近,他袖下藏了刀呵,是一把刃面银白胜雪的西域弯刀,那刀锋淬了麻药,捅在余穆尧腰上,余穆尧避无可避,很快、很快地,陷入到无声无边的黑暗中去。 萧仲文掷杯为号,场上风云忽变,中书侍郎赵成闽毅然站出来,细数他桩桩件件罪证。萧仲文宫宴醉酒,因心中妒恨,公然行刺朝中大将,扔下大狱,辩无可辩。 余穆尧是最后知道的。赵云磊会拦住他,说与他听,世间事不能两全,断尾求生,不得已矣。 这世上从此再无余穆尧的把柄了,余穆尧伤心一阵后,应该高兴才是。 萧仲文站起了身,他官袍不整,腰肢轻软,醉醉醺醺惹得所有人注意。场上喧嚣暂止,众人的眼光都瞧着他,皇帝也瞧着。 萧仲文垂下眼帘,嘲弄一笑:是了,演戏么,左右不过貌似情非,阳奉阴违。 他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步走到余穆尧案前,扯开了他身旁的参领。余穆尧垂着眼,没有反应。 萧仲文说:“余将军,我来敬你一杯。” 余穆尧淡淡点头,握杯回敬,袖下捏杯的十指发紧,骨节泛白。 白玉杯受不住这巨力,啪啦炸开,惊得场上一阵嘘声。 萧仲文不料突生变故,他略略犹豫。余穆尧面色平静,转脸对内侍道:“去换个新的杯来,尚书大人向我敬酒,怎好不回。” 萧仲文一愣,被他忽然一把捉住了手腕。 余穆尧仰起头:“尚书大人受惊,方才可有被碎片伤到?” 萧仲文没空回话。 他腕骨被捏得一阵剧痛,他痛哼一声,被腕上重力一贯,旋即跌坐进余穆尧怀里。 余穆尧掐住他手腕,始终没放开,另一只手趁势把着他的腰,挨得极近。 萧仲文眼前一昏,耳骨连着耳根一并烧红起来。余穆尧气息滚烫,贴着他沉声道:“坐到我身边来,不许乱动。” 他虎口一阵酥麻,袖中藏的弯刀滑出,落在余穆尧手上。 内侍换来了酒杯。余穆尧将萧仲文扶好,笑着向他敬酒。 余穆尧笑:“方才无意,我敬尚书大人一杯,算作赔礼了。 萧仲文皱眉,在座上不安地动了动,眼神瞥向中书侍郎赵成闽的方向。余穆尧在桌案下一把扯住他。 余穆尧嗔怪道:“大人贪杯,如今坐立都不稳,这可怎么是好? 萧仲文欲图起身,余穆尧捏住他手臂,压低声道:“你再敢动一下,我就大声告诉他们前夜你我春风一度。” 萧仲文一僵。 余穆尧转头,他已向皇帝请旨,要扶萧尚书去醒一醒酒。皇帝垂眼看向他二人,脸上神色难辨,但准允了。 余穆尧半是抱着,半是要挟,直把醉了的萧仲文推出了殿外。赵云磊揣着手来回打转,他已在轿辇前等候了许久。 见萧仲文愤怒地看向这边,他讷讷低头,不敢吱声。 萧仲文咬碎了牙,骂道:“糊涂!弃车保帅方有一线生机,你把这个机会白白扔了!” 余穆尧揽着他的腰,闻声步伐一顿,片刻古怪地冲萧仲文笑了一下。 他僵硬地勾着嘴角,露出一口森然白牙,问说:“弃谁,保谁?你再说一遍?” 萧仲文一阵寒意直冲脑门。 出了宫门,赵云磊驾车,马车疾驰,一路上七拐八弯,穿堂过巷。萧仲文本就刻意多饮了许多,如今在车上被颠得十分难受,余穆尧坐在一旁,两只手静静撑在膝上,始终低着眉眼,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不知是到了哪个地方。他扭着萧仲文进了一间民宅,轻轻将人推进内室中去,又转身闭上了门。 萧仲文打量四周陌生的环境,看见前方帐幔低垂的酸枝木床,突然生出恐惧。 余穆尧推着他,慢慢走过去,手从柜阁中摸出一根长长细链,链上缚着小巧的金铃,稍微一碰便会叮铃叮铃地响动。 萧仲文看了看他,暗地里蜷紧了手掌,脚步渐渐往后退去。 余穆尧垂眼说道:“我先前只敢在梦里想想,若真对你做这些,心里一万个不舍得,但是现在舍得了。” 萧仲文掉头就跑,余穆尧长腿一迈,箍住他窄腰,轻易就拿住了他。 金铃摇晃,响声脆亮,不休不止。萧仲文红了眼,嘴上一个劲地骂,毕生所知的脏话全骂出了口,最后没了力气才停下。 余穆尧眼睛发红,是真发了狠,一点都没留情。 萧仲文几乎死过去,余穆尧也没有心软,只是脸埋在他肩头,无声无息地流泪,眼泪滚到他发颤的苍白的颈上,把他披散的头发都打湿了。 萧仲文气到最后都笑了。 稍事歇息的时候,余穆尧做了饭菜端进来,萧仲文没法活动,余穆尧就喂着他吃。 余穆尧端汤喂他喝。萧仲文实在饿得发慌,低头含了一口,见余穆尧守在一旁,目光期期艾艾,柔情百转,萧仲文简直心里呕血,想要扬手泼他一脸油汤。 第266章 余穆尧方才是什么话也不说,如今心情稍微平复,又是一副伏低做小的乖顺样子。 余穆尧低头问他说:“你生气了吗。” 萧仲文道:“你还在乎我生不生气?” 余穆尧嘴角绷着,沉默了会儿:“先生也没在乎过我啊。” 萧仲文无法辩驳,余穆尧等不到回话,再看他时眼中又浮起来恨意。他起身去把门关了,解下才系起不久的裤带。 余穆尧道:“萧仲文,我不想与你说了,说再多也暖和不了你,你的心比石头都硬。” 他气还不消。萧仲文腰仿佛劈开两半,叫他弄得十分难受,浑噩中又隐隐觉得委屈。 这样荒唐的日子不知过了几日,萧仲文一觉转醒,身旁已没了热气,他手中束缚解开了,两只脚踝上那链子也消失不见。 屋子被打扫过,他周身也被收拾得清爽干净,只是稍一迈步腰就像折了一般。 他推门走出去,外边已经是夕阳斜照,暮色四合的时候。 院里有人,听见动静朝这边看来。是兵部左侍郎杨青。 萧仲文用力把领口往上提了提,方才提步过去。 杨青迎上前来。他还未开口,杨青便道:“大人可好吗?” 萧仲文一怔,杨青解释来意:“那日宴后大人便不见踪影,属下正急忙找人,镇南将军府的人来报,说是大人积郁成疾,寻了间僻静小院想要歇息一段日子,将军也陪同着,已与圣上告过假了。” 杨青:“七日过后,属下仍有些放心不下,正想去寻人,恰巧今早将军府那边又遣人来找,喊属下过来接您回府。” 见萧仲文脸色青白,他不由多看了两眼,又问:“大人如今可还好吗?” 萧仲文沉默一下,而后神色倦怠地点了点头。 门前车马已等候了许久,萧仲文腰下一阵发酸,走得不快,临行前他问杨青:“镇南将军现已出了城门口,往淮南方向去了吧?” 杨青笑说:“哪里,将军没有同大人说么,几日前他禀报圣上,淮南叛乱与辛戈人暗中的煽动脱不了干系,将军说,抽薪止沸,拔本塞源,早就该给辛戈一个教训了。 杨青:“淮南平叛的军队已另行组织,今日一早将军领兵往辛戈去了,如今这个时辰,大约是到了临安一带了。” 萧仲文手扶着车辕,好半天才啊的一声。杨青神色惴惴,恐怕自己说错了话。 他想了想,找补道:“还有件事情,大人先前辞官的折子,殿下虽未允,却批了大人三旬的长假,准许大人回故地修养生息,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 杨青隐晦表达了祝贺:“大人心头郁结之症,兴许能暂缓一二了。” 萧仲文眼帘垂落:“陛下早就有意讨伐辛戈,只是辛戈人茹毛饮血,暴虐成性,兼又推行巫术,咒杀无数边关将士,陛下无从下手,是不是。“ 他明知故问,杨青接着他话道:“是。” ”哈,哈。“萧仲文冷不丁地干笑了两声,这将杨青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他用意。 萧仲文动身回府。春生秋杀,红消翠减,暮色里招来了那些不祥的哀绝的叫唤。 寒鸦飞散,鹧鸪连天。昏暗之中它们追了萧仲文一路。萧仲文头疼欲裂,混混沌沌中又觉得眼前不过是场幻象,他伸出手拍打它们,它们却始终在那里。 他便闭起眼睛,堵住耳朵,不听不看。 他索性骗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就好像一切还如昨日。 次年四月,清明前夕,边关传来噩耗,镇南将军攻打辛戈时遭到偷袭,不慎跌落马下,三日后伤重不治。 余穆尧,身陨。 第164章 【余萧番外】岂曰无衣 此役,镇南军痛失主将,全军士气低迷。北恒帝下旨,命军队退守边关,将军尸体秘密护送回都城。 护送途中,将军尸体遭人暗算,头颅不慎丢失。圣上震怒,又因此事关乎国家脸面,朝中对此讳莫如深,余穆尧被运送回京后,以正二品镇国大将军的仪制隆重礼葬。 余穆尧薨,皇帝虽解心头隐患,却苦于手边无人可用。辛戈人如蚤虱,常叫他心烦意乱。 余将军虽不幸殒命,在此战中并非没有挫败辛戈。辛戈伤亡惨重,余穆尧死后,迟迟未敢嚣张进犯,只在边关地带隐蔽出没。 是年立秋,边关副将萧旬发现余穆尧留下的手书,与辛戈交锋的作战策略尽在其上。后萧旬奉旨领兵,打了场漂亮的翻身战,此后三年辛戈未敢再犯。此为后话。 萧仲文越级参与了礼部有关余穆尧的丧葬赙赠之事,有人借此参他一本,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入夏时,萧仲文病重,三次上书请辞,皇帝携太医亲自上府,再三挽留。 萧仲文病中惊醒,见了皇帝驾临也不梳头束发,身上衣袍松松散散,衣下两臂如柴,身影伶仃。 他跪地磕头,道与齐景辰君臣情分已尽。 齐景辰面色一僵,眼角有些发潮,他弯腰扶他起身,只摸见了一把瘦骨。 齐景辰失态,压下声道:“镇南将军为国战死,没人再敢搬弄你的是非,朕也不再疑心你,你为何还不愿回来朕身边?!” 他扶着萧仲文的肩,抓到了一把枯散的白发。 齐景辰一怔,见眼前人无神地抬起眼,形容枯槁,面色铅灰,鬓边白发已生得这样多了。 第267章 萧仲文提不起心神,话也不愿多说,齐景辰放开他,神情痛楚:“竟如此么……” 他喃喃:“朕知道了,朕已痛失爱卿了。” 他离去时,脚步踉跄,一路上绊了两跤,慌得宦臣在后边直喊陛下。萧仲文向着他的背影,伏身叩首三次。 萧仲文病了一场。皇帝批了他辞官的折子,在秋分时,他回到了故乡江沅。 江沅是个鱼水之乡,这里毗邻江河,土地肥沃。秋分时候,田地里麦穗已经饱熟,麦田风吹麦动,金黄夺目,不远处的江河光影滟滟,水面银鱼随波跃起,与之交相辉映。 尚书府上先前伺候他的老嬷随他一起回了江沅。太医院依照皇帝的意思,原本是开了许多药给他吃的,萧仲文概不遵从。 老嬷见他今日难得起早,便熬了药来端给他喝,萧仲文倦倦抬起头,只嘱咐她放在一旁。 老嬷打手势说,要他顾一顾身子,萧仲文随口答允了。她走后,他实在无心应付,转头在案上提笔写画着建筑图纸,药碗凉透时,县里负责祠庙的管事过来了。 他起身迎过去,管事冯臻连忙向他揖身。只是冯臻眉头不展,语气有些迟疑,萧仲文交代他的事情并不好办。 冯臻:“要为镇国大将军造祠庙,大家都是乐意的,只是萧老爷要求的祠庙规格太大,工期又赶,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人手不免短缺。” 他停顿一下,又道:“我早前与老爷说过,如此宏伟的祠庙造价定然不菲,底下的人听说是为将军造祠庙,都感觉是沾光的事情,工钱上我已经借此压了一成了。” 萧仲文道:“冯老板,祠庙落成所需多少,你与萧某直说就是。” 冯臻犹豫后,手上比了个数:“一百五十金,再少不得了。” 他见萧仲文面色凝重,又连忙道:“老爷是为民做事的好官,如今回到故里,乡亲们都敬重您,我垫上一点资金原本也没什么,只是余将军的祠庙造价实在过高,倒不若将要求放低些,我们把祠庙造小一些就是了。” 萧仲文低着头,沉默许久。冯臻惴惴地打量着他神色,开口还要劝说。 萧仲文起身,去内室将一张地契拿来,冯臻惊诧不已。 萧仲将祖宅的地契递给他:“我双亲过世得早,手足淡薄,我膝下也无子嗣,你明日替我找人来看看,将这屋子卖了,搭上我先前付的定金,应当能凑够。” 冯臻再三推阻,劝他道:“这怎么可以,这是萧老爷的祖宅啊!” 萧仲文坚持:“萧某孑然一身,冯老板是心善之人,替我保留一间书屋便足够了。” 他打发走了冯臻,转身到祠堂父母灵位前,上了三柱香,长跪半天才起。 老嬷来找他,喊他吃饭,他想起今早药还没喝,恐她忧心,便去屋里把凝成一团的中药喝了。 药味腥重,苦涩得令他发呕。饭菜摆上桌有一会儿了,萧仲文没有食欲,他坐在椅上静静发了会儿呆,想起该把老嬷的月钱结了,从此往后,他便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了。 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差,胡乱喝药,又不沾伙食,夜里低烧起来。到了半夜他两颊薄红,呼吸不畅,后背发起了虚汗。 他隔日午时才起身,双脚落地像是踩在了云上,整个人轻轻飘飘。冯管事这时来了,与他说找了人来看屋子,对方听闻萧尚书的名声,给出的价格很高,但有意与他结识,想邀约他在江边船舫见上一面。 萧仲文想了想,答应下来。他从柜里挑了套体面些的衣裳,照镜梳头。 这么久了,他头一回认真注视着镜中的人。他见自己面色寡白,眉眼黯淡,一张薄唇像含满了灰烬,当真与死无异了。 他转念一想,人总归要一死的,只是他还要撑到余穆尧祠庙修成的时候,要将他的功德记录下来,叫后人敬他,颂他。 萧仲文忍不住想,余穆尧那时会否高兴,他要是不高兴,那也是因这祠庙是他建造的。萧仲文早就决定不享他的香火,不与这份功德沾边了,写进他生平事迹里的萧仲文,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戴罪之人。 他想到余穆尧的生平,就想到他的死。萧仲文胸口剧痛,站也站不起身。 一直到酉时,日头转斜,萧仲文才赶到船舫。他进入一看,船里灯影摇曳,暗香阵阵,瓜果小食摆了一桌,座上却没有人。萧仲文烧还不退,眼前一阵发昏,隔着湖绉红纱的船帘,只看见船主头戴一顶蓑笠,盘腿坐在船尾,背对着他,仿佛是在垂钓。 萧仲文恭了恭手:“在下萧仲文,特来赴约,敢问阁下贵姓?” 男子起身,却是取了一枝长篙来。萧仲文脚底晃动,这男子竟有撑船离岸之意。 萧仲文皱眉:“阁下何意,如何不敢以正脸见人?” 隔着纱帘看过去,只隐约见得男子腰身挺阔,身高腿长,他双手很有力量,半刻钟的功夫,船舫已离岸十余丈远了。 萧仲文见势不妙,强提起精神,快步往船尾去。他伸手按在男子肩上:“你究竟意欲何为!” 男子低下帽沿,萧仲文心头忽然一阵狂跳,须臾,听见对方低声道。 “我想带你到无人的地方去。” 余穆尧转过身,摘下蓑笠。萧仲文呆在原地,眼里发起了洪水,眼泪汹涌地滚出。 余穆尧接住他的眼泪,也接住了他。 第268章 云幕低垂,一只船舫泊在江心微微打晃,揉开满江涟漪。酡红的暮色里,耳边听得白鱼跃水,禽鸟声动,一行江鹭振翅往青霄去。 余穆尧仰躺在萧仲文膝上,怜惜地弄着他细瘦的手指。 余穆尧:“我去前,早就设计好假死,只是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一得了自由,便着急赶来见你,路上跑断了五匹马,不想还是不够快。” 他接过萧仲文垂下的一截白发,心疼地握住,轻轻在上亲吻:“我还是不够快,要是跑断六匹,七匹,八匹九匹十匹……我快一些,你的难过就能少一分了。” 萧仲文垂眼,只是伸指抚弄着他的轮廓,葱白的十指穿过他细软的发丝。 余穆尧闭上眼,被他弄得很舒服,于是弯眼笑开来。经了一番生离死别,他还是老样子,要萧仲文与他说上许多话才好,嘴里没消停过。 余穆尧道:“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与我说话了?我想你,气你丢下我的时候想,听到你为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想,想我和你一旦见了面,就要把这些都说给你听,因为我快疯了!” 他总是乱蹭,戴的发簪脱落下来,一头青丝如瀑,铺在萧仲文膝上。他张大眼眸看萧仲文,眼底星罗密布。 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萧仲文在想这个。 他看着余穆尧张合的朱红的唇瓣,觉得吵人,便低头含了上去,余穆尧支吾了一会儿后,很快没有声了。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有人躲在岸边树下,遥遥看着离岸的船舫许久,大呼可惜:“再晚些见面就好了,吊起萧仲文的胃口来,最后还不得把人弄得五迷三道的?说了又不听,余穆尧脑子好笨啊。” 又有人往他脑门敲了一暴栗:“哪个像你心眼一样坏。” 唐云峥不满:“哎呀,要不是我,他回不回得来还一说呢。” 叶璟明接话道:“唐兄此番居功甚伟,当赏。” 他越发会哄唐云峥了。唐兄眨了眨眼,与他十指相扣,当下便要把自己的奖赏讨回。 二人笑闹,看江面夕阳渐落,余霞成绮。 周怀南正在屋里打盹,听见天边打起闷雷,于是揉一揉眼,起身要去收衣。 他步伐一顿,又觉得不对,忙抛起铜钱算了一卦,卦象为今日晴好。 他再算一卦,卦象不变。 周怀南怔了一下,很快释怀地笑笑,将铜板收入怀中。他想,日后大约是用不上了。 他匆匆赶去院中收衣服,有人一头撞进门里来,着急忙慌地。 男子见有人在,略微吃惊:“我着急躲雨,见这院子如此简陋荒败,才一头冲进来,不想却是有人居住的吗?” 周怀南有些不好意思:“这里原先是猎户所建,后来他渐渐不上山了,在下讨要了下来,如今在这儿长住下了。” 男子乌亮的眼珠滴溜溜地打转,道:“你真老实,什么话都往外说。” 他对着周怀南,看了又看,也如实说道:“你长得可真漂亮呀!” 周怀南被他瞧得越发羞赧,低头局促地扯了扯衣摆,说道:“这里好久没收拾了,你要不嫌弃的话,就随便坐。” 男子于是挨着他坐下来,顺便打量一下四周,评说道:“我觉得这山上很好,清幽,少人,我很喜欢这里,就是房子太破了,你想要修缮一下吗?” 周怀南愣愣,咬了咬嘴唇:“我没有钱。” 他在心里小声说,而且之前卦象说我此生穷困潦倒,也不知如今准是不准了。 男子听闻,当下伸手一拍钱袋:“哎呀,外头都叫我善财童子来着!我有!” 他弯眼一笑:“既然你喜欢这里,我也喜欢这里,那我们真是很有缘分。” “你叫什么?”他托起下巴,歪头看着红了脸的周怀南,笑说道,“在下燕菁,幸会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