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普通恋爱修真文(1v2H)》 祈州篇·第一章 祈洲的夏季来的早,才四月初,日头就毒辣了起来。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都改换上了轻薄的短衫。 如今最受欢迎的街边小吃,便是冰糖圆子。 清九排了半天队,将铜板递给小吃老板,小心翼翼地端了两碗盛的满满的冰糖圆子,快乐又急切地跑向对面—— 对街屋檐的阴凉处站着一名少女,看容貌约摸十六七,一头墨发束起,发间别着一支圆弧形的镂空梳蓖。 身着藏蓝暗纹衣裙,裙摆随着微风轻晃,衣袖被她推至小臂处,露出手腕间戴着的金石铃铛。 少女整张脸素净不施粉黛,眉心一点朱砂,显得端正清秀。 虽然外表看起来纤细,可她身后却背着一把大刀。 刀如它的主人一般高,刀鞘是银灰色铁石质地,漏在外面的刀柄乌黑粗糙,由一缕白色布带缠绕打结,却依旧挡不住散发出的煞人罡气。 有这样一柔一刚,颇为违和的对比存在,因此虽少女貌美,来往街众却只敢偷偷瞥一眼。 “小师叔!”清九将一碗冰糖圆子高举起来,往人面前凑:“天气热,小师叔吃冰圆子解解渴!” 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穿着淡蓝色的道服,袖口和领口绣着白色云纹,头发半束起来挽成发髻,用同色的发带扎着。 歪着头笑起来纯良无害,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被他的笑容感染,织柔不由得也弯了眼睛。 接过碗顺手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发顶,却沾了一手湿闷,这才发现对方额头挂着明晃晃的汗珠,不由皱起眉头。 似是察觉到她想说什么,少年连忙开口:“小师叔可别再劝我回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央了师父放我与小师叔一道下山游历,区区暑热又算什么?” 清九的师父是太虚山行云峰大师姐灼遥,行事脾气都颇为火爆的火灵根剑修,清九此番能跟着她下山玩,估计是使劲浑身撒娇解数才换来的机会。 于是她到嘴边的话转了圈又咽了下去,低头专心吃起圆子。 圆子洁白圆润,一颗挤一颗地盛在土黄色的瓷碗里,上面撒着葡萄干,枸杞等配食,一口咬下去满嘴冰凉,甜而不腻,闷热顿时散去大半,织柔不由得眯起眼睛。 待清九归还了碗,织柔便牵着他在街上游荡。 这条街是祈洲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一路上吃食玩物琳琅满目,清九初次下山,看什么都新奇,像只小雀一般围着织柔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引来周围人频频注目。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暮色低沉,街上的行人对比之前骤然减少,且都形色匆匆。 见此情形,织柔唤了声“清九”,本还在东张西望的清九立马收了闲散,抿着小嘴,一脸严肃地牵紧对方。 织柔看到不远前方正在关门的客栈,足尖轻点,几息之间便到门前,一手抵住门扉:“店家,住店。” 正在指挥小二落锁的掌柜看到本该关闭的门扉被人抵住,又惊又怒,刚打算开口破骂,却看到了两人的装扮,不由得闭上了嘴。 他做掌柜的二十余年,来来往往的什么人没见过?不说别的,眼见力还是有的,这刀一看便不凡,眼前女子定不像她外表那样柔弱。 这样想着,脸上也自然挂起了笑容,搓着手回复道:“住店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客官今后可莫要这个时候才进店了,祈洲近日里可不太太平。” 织柔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清九却在她腰后探出身来,好奇问道:“怎么个不太平?” “客官是外地来的?”掌柜的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双手一捶:“怎的这个时候来了祈洲,真是……” “真是什么?真是什么?”清九着急问道,他年纪小,这会已经被勾起十足的好奇心。 可掌柜的叹了口气,摆摆手,不愿告知这二人:“这事不好说,只是客官听我一句劝,莫要在日落后出门,晚上睡觉要是听到了什么声,也千万别搭理。” 织柔点头称是,拉着不停问着为什么的清九,交了银钱后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去了客房。 “小师叔!你就不好奇吗!” 刚一进屋,清九就打开窗户,扒拉着窗框,看着已空无一人的街道,扭头问道:“我在山上时,听下山回来的弟子们说,这个时辰正是热闹的时候呢!华灯初上夜未央,可这里已经家家户户关门闭窗了,这是为什么啊?晚上会有什么呢?” 织柔将刀解下,立靠在窗旁,也随清九的模样,探头看了眼街道:“有什么,等晚上就知道了。” 夜色如墨。 清九翻来覆去,挣扎半天最后趴倒在凉席垫上,望着靠着椅背假寐的织柔,小声开口道:“小师叔…我睡不着……” 也不等对方回应,他又翻了个身躺平,望着在黑暗中隐隐绰绰的房梁:“那掌柜神神秘秘的,勾人胃口……其实想一想,能让凡人畏惧的事情无非就两种,一种是魑魅魍魉,一种是人心……”剩下的话被织柔捂了嘴咽了下去。 织柔伸出食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看到对方瞪大了眼睛点头,这才松开手,轻声叮嘱道:“不要出声,好好睡觉,我去去就回。” 说完拿起立在一旁的不终刀,推开窗,几个跃身,消失在夜色里。 白日里热闹无比的街道,此时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灯笼两叁盏在夜风中摇晃,烛火在里面发出脆弱的炸燃声。 织柔双手握刀,一步一步缓缓前行。 街道尽头如一团浓墨,既看不清,又觉压抑。 她最终站定在那团墨色十步以外,高举起手中的刀,然后猛然朝前挥动!刀身自带的罡气成风,凌冽地撕碎了那团墨色! 随着墨色被撕碎,一股强烈的血腥味迎面扑来,没了雾气的掩盖,面前的场景清楚显现在她面前—— 地上满是人的残肢断躯! 而一浑身赤红的“人”,正背对着她在不停咀嚼。 说是浑身赤红,是因为那“人”未着寸缕,而身上的红却也不是血染而来,而是“它”并没有皮肤,全身筋肉血管红彤彤地暴露在空气中。 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屏障被破,那“人”缓缓转过头——却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肤如凝脂,眉如山黛,如空谷幽兰,哪怕满嘴鲜血也令人心生怜悯。 可这张脸太诡异了,就好像一张价格高昂的美人图张贴在烂泥墙上,与“它”的身体格格不入。 织柔皱起眉头,提起刀就朝它冲去,直直劈向面门!谁料那怪物只是看起来行动迟缓,却移速极快,一个闪身便又出现在更前方。 “你……是何人?” 明明是一张貌美女子的脸,发出的声音却沙哑无比,怪物似也注意到,待到第二次开口时,语句便流畅很多,声线也变成了阴柔的男声:“居然敢打扰奴家吃饭,是也想成为奴家的餐点吗!” 说罢,便伸出手朝织柔袭来! 那怪物虽四肢如人,却又比人肢长一倍之多!此刻五指暴涨,黑红的指甲泛着寒光,直直朝她脖颈而去! 织柔一个侧身避让开来,挥刀而下,便斩断了怪物五指,然后又一回身,乘着怪物避让不及,砍断了另外五指! 怪物惊叫起来,退后数步,将双手举起放在眼前,声音刺耳嘶哑:“奴家的手!你居然敢伤了奴家如此漂亮的手!!!” “漂亮?”织柔终于开口,冷漠嘲讽道:“赤鬼丑陋,无美貌可言。” 赤鬼,本是生灵怨气所化,无人身,无人形,无人言;故而夺人身,夺人形,夺人言,又以人为食,最听不得丑字。 果然,织柔语音刚落,便听得赤鬼怒吼,她握紧刀柄,盯着再度挥舞着双臂朝她冲来的赤鬼,做好了一击斩杀的准备,可就在此时!居然有更多嘶吼声接二连叁于四周响起! 织柔心下一惊,这赤鬼居然不止一个! 来不及多想,她双手握刀,将已冲至眼前的这只赤鬼拦腰砍断! “掌,掌柜的……怎么办,今天怎么这么大声响……?” 客栈内,店小二抱着头躲在柜台下瑟瑟发抖,一旁则是白天的掌柜。 掌柜的闻言抬手给了小二一个爆栗:“怕什么?!我们有明公子赏的药囊,这些怪物近不了身的……” 话虽这么说,可他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嘶吼声,也忍不住将胖乎乎的身躯往柜台里缩了缩,手中紧紧捏着一个灰色药囊。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掌柜的双手并拢,将药囊高举在额头上,不停念叨着。 “念错了,应该是佛祖保佑。” 耳边突然传来少年的轻笑,掌柜一睁眼,便看到下午跟着女子来住店的少年赤着脚站在他们面前。 少年抱着枕头,头发散披,只着中衣,眼睛笑的像月牙。 “掌柜的,我们来聊聊天?” 祈州篇·第二章 粘稠作呕的血污味徘徊在这条街道,织柔脚下已经累积了数十只赤鬼的头颅。 被斩首的赤鬼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液逐渐凝聚在一起,可即便是这样,任还有众多赤鬼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 手中的不终刀发出嗡嗡声,似是也想参战。 但自始至终,她都未让不终刀真正见血,而一直是在用罡风斩杀,甚至连飞溅出的污血都被一并弹开。 不对劲。 织柔后退一步,偏头躲开了朝面而来的利爪,手起刀落砍下对方的头颅。 随即将刀竖立于地面,以刀为中心,罡气化界,形成了一方刚好包纳她的防护罩,隔绝了赤鬼的持续扑杀,开始环顾四周—— 若一座城里有鬼怪作祟,那身为城主,要么将其斩杀,要么及时向太虚山求助。 可这祈洲,分明有众多食人赤鬼,太虚山竟一点风声也未听闻,必然是被刻意隐瞒了。 是谁在隐瞒?又为何而隐瞒? 天地初开时,世间一片混沌,神魔人妖共处,纷争四起。 神与魔经历数千年的厮杀后,最终将魔击退于下界,且封印了魔再次入界的通道。 又过千年,随着世间灵气逐渐稀薄,古神顺应天道,前往上界,只在北海一处留了天阶。 人与妖则留在了世间。 一开始,两族摩擦不断,时不时便燃起战火冲突。 妖族天生长寿,且感应世间万物,自然修行,因此人族节节败退。 不知哪日起,有一名唤千秋子的人族,无意间引气入体,至此,他开启了凡人修真的道路。 待到他分神期,便开山立派,指引拥有灵根的凡人修行,而他所在的那座山,便是后来的太虚山。 此时,人与妖的斗争愈演愈烈,而妖族间出了个大人物。 大人物横空出世,手腕了得,短短数十年便将各自为政的众妖们重新整合,以南疆为城,建立起绵延数千里的妖都。 又与已初具规模的太虚山定下和文,从此互不干扰。 太虚山自建立至今已有两千年,而开山鼻祖千秋子,也于五百年前踏上天阶,羽化登仙。 直至现在,太虚山已是当前世间主流修真者所在地。 而太虚山与诸多城池,都是设立有传音铃的。 传音铃,千里传音,历来由城主掌控,但凡哪座城池有何异动,其城主都可通过传音铃及时告知太虚山。 究竟为何,这座城的城主对于此事不发一声呢? 阵阵嘶吼打断了织柔的思考,她抬眼一看,数只赤鬼挥舞着双臂,貌美的脸皮与血红的肉肢紧贴在结界上,场面着实令人窒息。 默了一瞬,织柔决定今晚就此为止,其余事件还是白日继续探查。 但就在此刻,忽听得轻微的“噗呲”一声,她错愕地寻着声响处看去,发现结界居然裂开了一道痕! “我知我结护与符咒学艺不精,可没想到居然如此不精……” 织柔盯着那道逐渐分散扩大的裂痕喃喃道,有种挫败感。 只不过这挫败感并没持续多久,下一刻,她抬刀自破结界! 之前由罡气形成的防护结界在一瞬间消失不见,金色的气焰争先恐后没入刀中,下一刻,还未等赤鬼有所动作,被吸收进刀的气焰伴随着罡气又爆发开来!前方的赤鬼皆被冲破躯体! 破开血肉模糊的一条道路后,织柔正要转身离开,谁料这时,最开始被拦腰砍断的那只赤鬼,居然和其他无头赤鬼的血肉一起蠕动了起来!然后快速聚集,融合,紧接着变成了一坨足足有两人高,夹杂着各种肢体与脏器的肉球! 而在肉球的最中间,是那颗美丽的头颅,“他”正死死盯着织柔—— 事情就发生在几息之间,织柔不由得握紧刀柄。 那张脸对着织柔微微一笑,张开了口。 她心下一跳,危机感令她立马运气封闭五感,却还是晚了一步! 一种形容不出的声音冲进她的神识,尖锐刺耳! 织柔一阵头晕目眩,再一抬眼,怪物已经与她贴脸!她甚至能看到怪物脸上的细小绒毛。 那张绝美的脸死死盯着她,嘴角一点一点裂开,直至耳后,随后猛然张开血盆大口!似是想吞噬她! 就在此刻,破空之声传来,一道厉气直冲向怪物,只听得“噗嗤!”一声,那张脸上出现一条血线,怪物停止了动作,呆立在原地。 织柔连忙后退几步,跃上一旁的屋顶,下一秒,怪物断成两截,腥臭的血喷射满地。 她皱眉捂住鼻子,朝刚才厉气出现的方向望去—— 不知何时,月亮从云层中穿梭了出来。 月色如水,温柔地笼罩在男人身上。 男人站在百米外的空地上,白衣金绣,手持折扇,墨发散披,眉眼柔和。 在月光下,仿佛是落下凡尘的月宫仙。 看到织柔望过来,他双手合扇,对着织柔遥遥一拜,声如玉石相击,清朗无比:“阿柔,许久不见。” “……” 织柔默然收刀,有些不大自在的回礼:“多谢明公子出手相助。” 明水涯,藏天下万宝的蜃楼主人,也是,她那差点就成婚的未婚夫。 织柔现在的心情就是尴尬,十分尴尬。 这还是她与明水涯自那日以来,第一次再见面,她还没做好准备如何面对他。 “阿柔。” 扇柄轻敲着手心,明水涯温声开口:“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 他专注地看着织柔,唤着以前的称呼,就好像他们之间丝毫没有任何隔阂和生疏。 织柔心中一团乱麻,却也不知如何理清,听到这句话,便点点头,从房檐上跃下。却惊讶地发现之前被削成两半的赤鬼尸体已不见,不仅如此,连同地上的血迹,之前属于凡人的残躯,通通消失。 如果不是空气中还浮荡着血腥味,她都快要以为之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最终还是没忍住,织柔问向已经走近自己身前的明水涯。 明水涯敛容,湖蓝色的眸子里凝聚着点点月光,开口道:“不清楚。” “我只知祈洲城主叁月前曾向蜃楼订购了一批生白骨,一月前又定购了一批无香香囊。蜃楼买卖,都是送货上门,故而两次订单皆派了一组小队前来护送,结果这两队人入了祈州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明水涯轻轻皱起眉头,他的容貌本就雌雄莫辨,既有男子的俊朗,又有女子的柔美,二者融合的很好,在月色下如此一皱眉,颇有些动人心魄,让人想把他的眉头抚平。 待织柔反应过来时,她的手指离明水涯的眉头只有一寸距离。 明水涯有些惊讶地挑挑眉,还没等织柔收回手,便主动低下头,将眉头凑近她的手指。 指腹下传来轻微的粗糙触感,织柔宛若触电一般猛地收回手,有些不大自在地低下头:“抱歉。” “为何要道歉?”明水涯伸出无名指轻轻抚了抚刚刚织柔触碰过的地方,声音带着笑意:“阿柔以前不也是这样为我抚平眉头?” 织柔有些不大自在地将手垂在身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生白骨是什么?” 无香她知道,戴上以后可以在特定的时间隐藏自己周身气味,或者散发出特殊的气味,是没有灵根的凡人用来保护自己不被妖魔察觉的防身符。 闻此询问,明水涯墨色沉了沉:“那是可以让浑身无一块好肉好皮只剩一口气的人,重新长出血肉的灵药。” 明水涯不但是集天下万宝的蜃楼主人,还是叁不管地带海市交易的幕后老板,固然他有什么奇妙玩意儿织柔都不觉得奇怪:“那后来呢?” “后来,我又派了人前来探查,结果那些人在入了城主府邸后也失去了音讯。” “所以你便亲自来了?”织柔觉得明水涯真是一个关心下属的好老板。 明水涯低低嗯了一声。 其实不是为此事而来。 是他听说织柔一出关便下山往西去,他本在北海处理不听话的兄弟,估摸着她的路程,披星戴月赶来,这才在此刻与她相见。 织柔不知如何接话,而明水涯也不再开口,两人一路无言。 织柔低着头不敢看他,又尴尬又紧张,还好这种沉默没持续多久,一个转弯,已到客栈门前。 她刚打算道别,就听见客栈门“砰!”的一声从内大力推开。 正惊讶间,就看到门口站着清九。他正焦急地往身上披外袍,身上挂着掌柜的和小二,一人拖住他的小腿,一人紧抱住他腰:“不能去啊小公子!!!太危险了!” “别拦我!” 清九抬手捏了个诀,两人便猛然松开手,他扯回被掌柜的拽去的外袍,跨出门槛,匍一抬头就看到织柔。 “小师叔!”他欣喜地喊出声,小跑向织柔:“你没事吧!” 扒在门口看清人后,掌柜探出半截身子,朝几人使劲挥手:“哎哟,这不是回来了吗!快进来!快进来!” “小师叔我们快进去!” 清九牵着织柔往回走,完全无视了一旁的明水涯。 明水涯一笑,一撩衣摆也跟了进去。 祈州篇·第三章 “你是说,自叁月前你们城主成亲后城里就不对劲了?” 客栈内,掌柜的和小二并排站着,而织柔叁人坐在对面长凳上。 自清九捏了诀弹开他们后,掌柜的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清九那身道袍并非是赶太虚山的潮流,他们就是真正的修真者,故而态度恭敬了很多。 “没错,就在叁个月前,城主曾张贴告示说他要成亲了。本来城主成亲,我们都是要去祝贺的,结果城主并未宴客,故而我们也不知道那位夫人究竟是何人何貌。只知城主自成亲起,大多数时候都和那位夫人在一起,府邸也不出了。 这人家夫妻恩爱,我们也无话可说,只是从那以后,怪事就接二连叁的发生。一开始是某家小儿失踪,父母寻了许久寻不到,我们一开始都当是孩子贪玩出了不测,谁料过了几日,河边出现了小孩的尸骨……” 说到这里,掌柜的打了个颤,嗓音也压了下去:“那尸骨,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舔过一样,干干净净,只剩白骨,一丝肉都没挂…我们觉得心慌,就想找城主禀明此事,结果城主对我们闭门不见。 那件事,就好像是个开头,又过了一个月,晚上城里开始出现怪叫声,一声比一声瘆人,且每次都会失踪人,弄得人心惶惶。 祈洲虽不是什么大城,但夜市也很热闹,结果因为此事大家都不敢在太阳落山后出门,而我们去找城主,却发现城主也不见了。 城主都不见了,这怎么得了!正当我们想办法,准备去隔壁的玉洲,请玉洲城主帮禀太虚山的时候,城主出现了,告诉我们是城里出了鬼怪,给我们发了香囊,就是这个。” 掌柜的抬手摇了摇手中的灰色香囊,织柔一眼就看到香囊左下角绣的「蜃」字,知晓这就是明水涯说的城主定的无香香囊。 “城主说这是他知晓城中怪事后,亲自去求了明公子,明公子才赠与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护命法宝,有了它就可以不受妖魔侵害。明公子的蜃楼位于停云海,离我们这里来去有半个多月路程,城主之前不见就是去求香囊去了。” 掌柜的小心地将香囊收回怀里,轻拍两下,一副珍重的模样。 可惜他不知道现在面前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公子”,否则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可妖魔并未减少,失踪也还在继续。”明水涯道。 “因为城主说香囊不够,只求了不到一半,所以是随机发送的。”清九将自己之前套出来的话翻了出来。 织柔垂眸,她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残肢断臂,皆是纤细,看着像女子或者小孩的模样。 “对,这香囊贵重,确实难求。”掌柜的接过话头:“后来城主请了太虚山的仙长来看,太虚山的仙长说这鬼怪不好除,让我们暂且过着。” “太虚山的仙长说这鬼怪不好除?”织柔眉头一跳,重复了一遍。 “对,大约半月前吧,太虚山来了位仙长,城主亲自请进府的——那仙长四处查看了,告诉我们鬼怪不好除,需得两位元婴期修士协力方可除去,故而只能先压制。” 掌柜的摸着下巴嘟囔道:“那位仙长说大战方过二十余年,元婴期以上的仙长们也余不下十一二,大多还在闭关,也不知其他未闭关的仙长何时才有空能下山。” 织柔听闻掌柜的提起二十年前的大战,小拇指不由得颤了一下。 “掌柜的可知那位仙长是何模样?” 清九是太虚山最能疯跑的孩子,也是最八卦的道童。 自他记事起,太虚山便没有他不清楚的来来往往鸡毛蒜皮。可这会他确实不清楚到底是谁曾下山来过祈洲,还说出这番言论,于是开口问道。 掌柜的眯起眼睛仔细回想,犹豫地开口:“看身形,似是一位女仙长…只是那位仙长穿着黑衣,戴着兜帽,故而未曾看清相貌。” “原来如此。” 织柔率先起身,朝掌柜的行礼,惊的掌柜的和店小二慌忙回礼。 “实不相瞒,吾等此次来祈洲,确实是因为半月前那位师……妹。”她斟酌着字眼,面不改色地撒谎:“回山后告知我们此事,故而今日前来探查。这是我师侄,这位是——” 手指向明水涯,织柔反而有些卡壳,正当她不知如何介绍时,明水涯起身抬手捏住了她的手指,将其藏于袖下,开口道:“我是她道侣。” 还未等织柔作何反应,清九瞪大了眼睛。 明水涯无视了后知后觉抬眼看他的织柔和好似要用眼神将他生吞活剥的清九,矜贵地冲掌柜的点头:“此番我们叁人共来祈洲,探明妖魔实情。” 掌柜的听闻此言,更加恭谨,似是因为激动,嗓音都微微颤抖:“小人在此多谢叁位仙长出手相救了!我们祈洲百姓惶恐不安数月,已是强弩之末,求仙长给我们一个安宁!” “对了。”掌柜的猛然想起:“其实……近几日,城主府邸那里有些问题,人一靠近,就头脑昏沉,不知所谓。虽小人不愿这般猜想,但还请仙长去那边看看。” 明水涯牵着织柔上楼,闻此额首:“明日我们便去。” “是是,明日再去,明日再去,仙长们好生休息。”掌柜的点头称是。 清九连忙跟上,拽了好几次织柔的衣袖,都没能将手从明水涯手里夺出。 于是快步上前,先进了客房,然后双手抓住门扉,挺起胸脯瞪着明水涯:“这是我与小师叔的住处,这位不知廉耻假冒他人道侣脸皮似城墙的大猪蹄子,请另寻住处吧。” 不知廉耻假冒他人道侣脸皮似城墙的大猪蹄子明水涯,仔细瞧了一眼这个自一见面就对他敌意颇深的小道童,低头问一旁沉默不语的织柔:“我是假冒的?” 突然被点名的织柔回过神,喃喃低语:“……毕竟现在不是了。” 明水涯的手心干燥温暖,轻扣住她的五指,虽然力道不大,却也不能轻易挣脱。 只是下一瞬,明水涯便松开手,持扇行礼:“倒是我唐突了。” 她却又愣了,有些怅然若失地摩挲着指尖,点点头准备进屋,下一刻眼前却横出一把扇柄。 清九见此不由得恼怒,正要抬声叱骂,却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织柔急忙跨步抱住他:“怎么回事?!” “无碍,只是昏睡咒,小孩子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明水涯转身关上门,揪着小少年的衣领将他从织柔怀里抽出,丢去床铺上。 “……” 织柔眼睁睁看到清九的脑袋“哐!”地一声装上床头,眼角一抽,觉得自己脑袋也跟着痛。 而罪魁祸首却毫不在意地拉开椅子坐好,端的是璞玉浑金的姿态,朝她点头:“过来坐。” “我们来说说,这座城奇怪的地方。” 次日。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围观,以及区区几步不值得动用传送法器,叁人步行前往城主府邸。 清九一边揉着脑袋,一边牵着自家师叔的手,紧紧护着她不被明水涯近身。 嘶……头好痛…… 他昨晚怎么就那么轻易地中了咒! 他好歹也是太虚山最有潜力的新生代修真弟子!山上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师叔师父师祖都夸他又可爱又伶俐呢! 明明下山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小师叔什么都好,就是看到美色容易昏头,所以一定要看好她,不能让她被美色蛊惑。 可他居然出师不利! 昨晚一看到这狐狸精他心中就警铃大作,千防万防却没防住,也不知昨晚小师叔有没有被狐狸精迷了心智,呜呜呜。 在清九眼中已经等同于狐狸精的明水涯没有丝毫自觉,反而抬手将织柔额角的碎发别到耳后。 清九开始思考狐狸精的一百零八道做法。 织柔虽面无表情,但步子明显乱了一瞬。 好在明水涯再无其他动作,织柔为掩饰慌乱加快脚步,不多时便到达目的地—— 府邸外面看起来宽敞豪气,却弥漫着一股腥臭,还夹杂着腻人的香气,令人窒息。 明水涯上前几步,轻轻一推,大门未上锁。 一进院内,空无一人,全然不像是一城之主府邸该有的模样。 这院里不仅没人,甚至没有一声虫鸣鸟叫,没有一丝风,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无比。 织柔的心沉了下去。 她拍拍清九的肩,示意他在门口等,然后屏住呼吸继续朝里走去。 明水涯见此,立即跟了上去。 清九气的跺脚,却无可奈何。 越往里走,空气越浑浊。血腥味,腐臭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相互纠缠在一起。 织柔捏了个诀,想散散气味。 看出了她想做什么,明水涯低声说道:“拿着。”便塞了个圆润的珠子到她手里。 珠子握在手里冰凉无比,散发着莹莹的蓝光,周遭的气味瞬间散去大半。 织柔给了他一个感谢的眼神,正要开口,一道奇怪的声音打断了她。 祈州篇·第四章 二人驻足细听,却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织柔朝明水涯打了个招手,顺着声音七绕八绕,来到了一处小院前。 小院看起来经历过翻修,院墙比一般围墙高一倍之多,但却看得出来修葺时很赶工,墙面与墙角坑坑洼洼。 而地面除却碎砖块和石子,还有未干枯的血渍,这些深深浅浅的痕迹一直蔓延到小院内。 织柔与明水涯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踏入小院。 在进去的一瞬间,浊气达到顶峰!争先恐后地刺激着两人的嗅觉。 后进来的明水涯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是鲛人,五感要比旁人敏感的多,如今这气味,熏的他眼角通红,几欲落泪。 织柔一回头便看到到了他这般模样,暗自懊恼自己居然忘了他的体质,忙朝前一步,将珠子塞回他手里,然后包住他的手,轻轻拍一拍,以示安慰。 明水涯盯着那双握着自己的手,抬眼朝织柔虚虚一笑。 “呃……娘子,娘子……” 织柔正待开口,想转移一下明水涯的注意力,之前听到的奇怪声音又传了过来。 这次倒是听清了,是男人的声音,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看向小院里唯一的房屋,很普通的青砖绿瓦,门窗关的严实,声音就是从此而来。 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半蹲着准备偷看。 而被牵着手同样蹲在窗户下的明水涯,从手心里的温度里回过神,仔细辨认了一下声音,不由沉下脸,刚打算让织柔不要听,却听到更露骨直白的一声:“啊……娘子,好爽!我射了!” “……” “……”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 “……娘子,娘子,啊,你里面好紧,好软,绝品啊!绝品!为夫又要射了,娘子!” 只是里面的声音不给他们反应时间,又是一声直白露骨的大喊穿破禁闭的门窗朝两人而来。 伴随着隐约传来的粗重的喘息,和不言而喻的“啪啪”声,织柔一时只觉得耳朵发烫。 她尴尬地摸摸鼻头,虽说也不是不清楚这种事,但这么别开生面的现场版还真是第一次见,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听夫妻恩爱的墙角吗? 感受到牵着明水涯的那只手,被对方逐渐攥紧,她看向对方,对方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明水涯面上不再是以往似笑非笑的春风桃花模样,而是默着脸。那双向来湿润多情的眼睛里,沉下了一片云,似是有话,也有怨。 织柔怔住,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君,嗯,慢一点~” 那是昨晚吃人赤鬼的声音! 顾不得多想,织柔猛然站起,将窗推开一条缝,紧接着看到了让她震撼不已的画面—— 整个房间里,不论是地面还是墙壁,满是不停蠕动着的肉块! 这间外表看似普通的房屋,内在却是由这一坨坨令人作呕的肉红色包裹着。 而肉块上是零碎的,属于人类的尸体。 或是一截手指,一只眼球,一颗头颅,一团脏器,随着肉块的蠕动而撞击摇晃,相互碰撞着破碎。 顺着肉块望去,尽头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二人,可是她不知道当前的场景,那还能不能将他们称之为人。 一个上半身软若无骨,下半身陷在肉块里的“女人”正对着门窗的方向。 她的脸赫然是昨晚那张,长至腰臀的黑发如缎子一般垂下,随着动作晃动,纤细的腰肢有了一黑一白的对比色,晃眼又吸人。 胸前的浑圆正被面前的男人用力捏在手里,丰满的乳房被捏乱的原本的形状,而乳头被男人肆意捏揉拉扯,充血变红变硬,乳尖甚至分泌了丝丝乳白色液体。 男人则背对着门窗,倒是四肢健全,只是动作却又是说不出的诡异,猛力冲撞着“女人”,好似牵线木偶一般。 “女人”轻咬下唇,眉头紧蹙,似是被男人的粗暴弄痛了,呻吟着,带了点哭腔和埋怨: “嗯,嗯,夫君,慢一点嘛~太深了,人家吃不下了——啊!!” “女人”话音未落,男人便更加卖力抽插着,一手紧扣住对方的腰肢,一手用力拍打“女人”的臀部,发出极响的巴掌声,“女人”瞬间狠弓起腰,放声浪叫,房间里充斥着肉体相撞和汁水四溅的“啪啪”声。 “娘子!娘子!”男人疯狂抽插着,频率快速的吓人:“这才哪到哪呢?就受不了为夫了?娘子的蜜穴得多被调教才是!” “女人”双手环住男人的脖子,满脸春色,声音娇弱缠绵:“讨厌,夫君……日日都这般索要,人家……啊,人家,如何受得住?” 那“女人”虽说声似蜜糖,可听来听去,还是阴柔男声,哪怕这个声音是从女性的躯体里传来的。 织柔强忍着不适,又将窗悄然推开了些,仔细观察屋内情形,眼睛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捂住,耳边是明水涯压着声音的:“别看了。” “是谁在那里!”此时,本在沉溺在男欢女爱中的“女人”突然猛地抬头,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打碎了这扇窗!来不及避让的二人便如此被逮了个正着! “女人”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他们:“哦~我认得你们,你们是昨晚欺负了我的孩子们的人。” “孩子们?”明水涯不动声色地将织柔往他身后带了带,问道。 “没错,我的孩子,我和夫君的孩子。” 这样说着,“女人”撅起樱红小嘴,勾住男人的脖子,将下巴垫在对方肩头上,歪头看着男人。 而男人侧头看着她,张开嘴巴伸出舌头,数十道银丝从“女人”嘴里射出,进入到男人嘴里。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相互吮吸着对方的舌头,唾液顺着男人的下巴不停滴下。 “女人”凑近男人的下巴,舔尽唾液,开口道:“夫君,他们坏,伤了我们的孩子,你快把他们抓起来~” 织柔不是愚笨的人,几思之间就差不多明白了事情原委:“这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你?” “女人”闻言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什么是罪魁祸首?我不过是喜欢夫君,想与夫君做这世间最快乐的事而已~” “是吗?可看起来,你的夫君并不喜欢你。” 织柔终于看清男人的模样,大约叁十来岁的模样,国字脸,剑眉,挺鼻,容貌倒是正气。 只是他的目光呆滞,四肢,五官,都被细密的银丝拉扯着。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是完全的傀儡。 “女人”愤恨地看着织柔,本来甜如蜜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起来:“你懂什么?!我和夫君两情相悦!” 随着“女人”的震怒,男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伸出食指指着织柔:“对夫人不敬,杀!” 明水涯猛然将织柔扯进怀里,紧扣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看到男人转过身来暴露的性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准备退出这间小院子。 织柔整张脸都贴在明水涯的白袍上,鼻腔中弥漫着对方身上的味道,是有点咸咸的海风味。 这一瞬她想的是,还好没让清九跟来。 如若他看到这么生猛的画面,待回山,灼遥师姐一定不会轻饶自己。 只是他们想走,却没那么容易。 随着男人的“杀”字落下,房间里无数肉块凝结成歪歪扭扭的“人”,逐渐变成了他们那晚所见赤鬼! 而院门“砰!”地一声闭合!那高高的围墙,渗出血水滴落在地,发出“刺啦——!”声,居然将地上出腐蚀出一个个深坑! 明水涯抬头一看,这一方天地已经被浓稠的雾气笼盖,那雾气刺鼻不已,使人不敢贸然冲破。 织柔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当机立断推开对方,拔出不终刀,一道猛烈的罡气朝墙面砸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墙面颤颤巍巍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织柔有些吃惊,她刚刚可是满打满地挥刀,按理来说普通的墙壁是无法抵挡这一击的。 而随着那道缝隙,墙壁逐渐裂开缺口,墙灰扑扑落下,等灰尘散尽,她不由得瞪大眼睛。 墙里居然砌着密密麻麻的人!!!有的人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这些人被七扭八歪地塞进墙里,身躯残破不堪,身上是一圈圈银丝。 银丝扎进他们的四肢里,相接的地方变得血红臃肿,且缓缓蠕动着,看样子仿佛是在抽送血液。 这时,墙里有个还存活着的女人听到响动。 她整个人好似被劈成了两半,从头到脚,一半枯骨,一半血肉。 女人艰难地抬起头,看到织柔后,灰败的眼睛里迸发出光芒,吱吱呀呀的开口,可惜女人没有舌头,并说不出话来。 但织柔知道,她在说,救命。 救命。 救命。 救命。 她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场大战。 她跟随山门,赶往一座又一座城池,无数没有灵根的凡人朝她伸出手,让她救救他们。 祈州篇·第五章 二十年前,已在下界持续运作了两千多年的封印,在魔族日复一日的冲撞下,属于上古仙人的力量逐渐散去,人界岌岌可危。 终于有一天,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古怪嚎叫,一刹那黑云压顶,狂风怒号,魔门大开! 妖魔鬼怪肆虐横行,生杀予夺。 虽说太虚山在察觉到封印松动的叁百年前,便派了弟子前去长期驻守,以便汇报情况。 但当时封印破的太过于突然,驻守在此的弟子还未来得及捏碎传音符,便被魔物撕了个稀巴烂。 故而他们迟了一步。 一步迟,步步迟。 再等他们知晓封印已破,备战对抗时,多数时候都被魔物牵着鼻子走。 魔物一开始自然不会与修仙者直面对上,首要目标便是没有灵根,无法反抗的凡人。 那时,世间百城,大多都在一夜之间消逝。惊慌失措的凡人急急朝太虚山求助,但往往他们还没来得及赶赴求助的城池,那座城就已经覆灭了。 那一战,足足持续叁年之久。 一开始在战场上的,是元婴期修士,后来,连筑基期修士都上了战场。 这叁年,他们太虚山战亡大半弟子,连同她的师父——只差一步便可踏上天梯的赤水真人,也身死道消在最后一役。 “我……谁都…救不了……” 织柔喃喃道,握着刀柄的双手不由松开了些。 “谁都……” 她想起她的师父赤水真人。 明明前一晚还拎着酒壶,坐在驻扎营地的树桠上带她看月亮,笑声爽朗。 和她说不用怕,等到战事结束,带她去西漠寻太阳神殿,那是上古神的寝宫,或许可帮她找到本命法器。 结果叁日后,她便收到了师父魂飞魄散,道骨无存的传音。 他用自己大成期的神魄做印,和所剩无几的元婴期以上的修士一起,与魔尊同归于尽了。 再后来,她回山见到了师父的遗物,这把曾背在他身后的不终刀。 “……清醒一点!!!” 突然一声暴呵打断了织柔的神思,她猛然惊醒,这才发现银丝已离自己只剩几毫,下一刻便可穿透自己! 看到她眼里恢复清明,明水涯松了一口气,抬扇挡住了纠缠着自己的赤鬼:“这是赤鬼上阶,鬼蛛虻!” 鬼蛛虻,上古魔。 善惑人心,以人血肉为食,重欲,可融合赤鬼成分身。 织柔出刀斩断银丝,与明水涯靠背站着,看着赤裸着躯体走出房门的鬼蛛虻,心沉了下去。 战争结束后,太虚山清理完魔物残兵,来来回回派了数百法修,用一年时间加固下界封印,并且时刻监视着此地异动。 虽说那时,法修们都是元婴期以下,封印力量比不上上古仙人,可毕竟是倾尽所有符咒与精力绘制而成。 因此在玉州的驻扎弟子间小渠道的流传所谓小魔君出现的传言时,灼瑶师姐还嗤之以鼻:魔族早已群龙无首,元气大伤,不可能这么快又兴风作浪,不过是无聊的弟子自己瞎想而已。 因此才派了刚出关的她下山查看,本意是让她下山活动放松一下。 织柔倍感头痛,决心此事一了立马传信太虚山。 不过单指祈洲这件事,如此一来,就可想通了。 所谓的夫人就是这只鬼蛛虻,是她操控城主,得到了最安全的庇护。 而那些失踪的人,则都进了她肚。 织柔想起白日里在街道根本看不到女子与孩童,故而她和清九才引起频频注目。 再加上那晚赤鬼的动静,算是明白“随机发放”的香囊,到底是怎么个随机法了。 赤鬼是没有多少智商的鬼怪,一切凭借本能或者驱动,所以香囊只发给男人,赤鬼便只会去撕扯吞噬没有香囊的女人与孩童。 而白骨生……看到墙里的这些人,她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只鬼蛛虻,是将人当做人牲,为她源源不断提供养料! 怪不得,他们太虚山根本没听说过祈洲发生的这些事,也并没有派人前来查看,所谓“太虚山山的仙长说鬼怪不好除”便是自编自演的谎言! 鬼蛛虻步伐优雅地踏出房门,雪白的躯体就这样暴露在人眼前。 平心而论,这具身体堪称完美,细腰丰臀,软若无骨,再配上那张妖媚的脸,确实可以令男人痴迷疯狂。 可这是用无数无辜之人的血肉堆积起来的! 这座小院,因为高墙里的人牲,已经算是与鬼蛛虻连为一体了,小院即是鬼蛛虻,换而言之,他们当下算是在鬼蛛虻的肚子里! 明水涯也想到了这一点,密音入耳:“你想办法拖住她。” 织柔轻弹刀背,听得“嗡——!”地一声,便见不终刀周遭开始聚集起腾腾罡气,这是刀的回应。 鬼蛛虻看到她的动作,忍不住嗤笑一声:“别白费力气了,既然来了院中,便别想着离开,你也进去墙里陪她们吧……今后长点记性,打搅他人恩爱,可真是无礼。” 织柔未曾应答,压低身子,提刀冲向鬼蛛虻!凌冽地罡气如同一阵风,不仅环绕着刀本身,还为她周身镀了一层防护膜! 只听得一声钝响,刀深深砍入了鬼蛛虻的肩头,几近砍断胳膊。可下一刻,那肩头猛然冒出无数肉块,快速地修复好了伤口,眨眼间,肩头光滑如初。 织柔震惊之时,身后传来痛苦地呻吟,她回头一望,只见墙里还活着的人全都颤抖起来,涕泪横流。 那些连接着他们四肢的银丝变得如小指一般粗壮,不停蠕动着,人因为它的蠕动快速蔫了下去,眨眼间便被抽干了血肉——鬼蛛虻在用人牲修复自己的身体! “东张西望什么呢~?”数道银丝直冲织柔面门而来,她闪身错开,却不敢再做攻击。 鬼蛛虻也看出了她的顾虑,牵引着银丝勾起嘴角:“怎么?如此畏手畏脚?” 织柔冷冷看着她,不做声。 鬼蛛虻巧笑起来,拍着胸脯,娇啼道:“哎哟,好吓人的模样呢,人家心肝儿都颤了起来~罢了,反正你也要进去墙里了~” “对了!”鬼蛛虻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拍掌,直直盯着织柔问道:“你知道她们是怎么进去的吗?” 一开始,是府里的家丁。 城主成亲了,无人知晓夫人是谁,连他们这些家丁都未见过夫人。 一开始时不时还能见到城主,可后来,就见不到他了。 再后来,城里出了吃人的怪物,他们去禀报城主,城主只说自己知道了,并没有派人去探查。 事情愈演愈烈,城民人心惶惶,等到他们再次禀报时,城主带着香囊出现了。 来自明公子的香囊,很大程度上安抚了不安的众人。 可事情过了没多久,府里的家丁不知何故,越来越少,府里的气味也变得古怪浓郁起来。 直到有一日,在夫人院里宿住许久的城主出现,叫他们去修葺夫人的院墙。 夫人的院墙,为何要修葺呢?他们一边疑惑着,一边朝夫人院子走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夫人,夫人真美啊,内里未着一物,只披着件大红的外衣倚着门栏看他们。 红的衣,白的肤,黑的发,夫人轻轻一笑,勾魂夺魄。 而城主就半跪在夫人脚下,舔着夫人的脚趾。 舔着舔着,一路朝上,将头埋在夫人蜜门间,用力吮吸。 夫人娇喘吁吁,眼角带泪,含羞看着他们——他们都已经脱了裤子,手握二弟,伴着夫人的娇喘,上下撸动着。 夫人被城主按在门栏上要了一次又一次,他们也在夫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啜泣里去了。 夫人去了几次后,害羞极了,小声埋怨城主,可城主却毫不怜香惜玉。 将夫人在怀里转了个弯,直接对着他们。 城主的那根还在夫人里面,实打实地来了个回旋,夫人被惊地捂住了脸。 太美了…… 他们脑海里只有这一句话。 夫人全身裸露在他们面前,胸前玉兔随着身后城主的动作一跳一跳,血红的乳头好似要破了一般。 下方粉嫩的蜜肉随着肉根的进出,被带动着暴露在众人眼前,泛着香的体液滴滴答答滴落在地,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已经趴跪在地上舔食起来。 夫人面色潮红,轻咬着下唇,声音好似在人心上挠痒痒一般动听撩人:“还……还劳各位,帮,啊,帮我清理院子……” 夫人院里全是女人与小孩的尸体,都被咬碎了骨头,仿佛破布一般随意丢弃在地上。 夫人说,这些都是少爷们吃的零嘴,少爷们年纪还小,所以吃起东西来就随性一点。 夫人让他们将墙砌高一倍,把墙角的材料砌进去。 他们这才在墙角发现了失踪了很久的家丁,那些家丁或被扭断手脚,或被挖空胸口,像垃圾一样丢弃在那里。 他们明明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不对,可又说不出那里不对,自从遇见夫人,他们的头脑都变得昏昏沉沉,心里,眼里,全是夫人的模样和声音。 最后,他们便将死掉的,未死掉的,齐全的,破碎的,全部砌入墙中,然后,自己也入了墙中。 再后来,每隔几日,就会有新的人来,都是女子和小孩,将自己砌入墙中,久而久之,墙里便被人塞满了。 祈州篇·第六章 这些记忆片段争先恐后地冲进织柔脑海,她不由得后退几步。 太恶心,太可怕……太,让人痛恨了。 她明白,这是那些无辜死去的人的执念,是他们被这妖魔禁锢在墙里的不甘,是他们面临无力反抗的劲敌时产生的恨与恐惧。 看出织柔的愤怒,鬼蛛虻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我不过是想和夫君在这一方天地恩爱百年,这些东西,也只是让我更美,让夫君更爱我的养分……”话未尽,她突然僵住了笑容。 只因不知何时,明水涯已站在织柔身旁。而他旁边,是包裹在一团水球里的男人,也就是祈洲城主。 “夫君——!!!”鬼蛛虻目眦尽裂,这一刻她的声音,似男似女,似老似少,与刚见面时的阴柔男声全然不同。 “还我夫君!!!”鬼蛛虻指挥着赤鬼们眼看就要冲来,明水涯用扇抵住男人的脖颈,开口道:“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闻言,鬼蛛虻站定在原地,娇媚的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我放你们走!你们别伤害他!” 织柔诧异地看着她。 明水涯早被小院里的气息堵的极其烦躁,听到如此“有情有义”的一句话,冷笑一声:“你不是说他与你情投意合?那就让他本人说说,究竟是你一厢情愿,还是情投意合!” 他指尖一弹,水球便化做水雾消散,男人狠狠地砸在地面上,身上细密的银丝通通断裂! 随着银丝断裂,男人剧烈咳嗽起来。 鬼蛛虻惊叫:“不要!不要!” 明水涯随手一挥,水气化做一块绸布,盖住了男人狼狈的身躯。 男人七窍都渗出血,咳了许久,才一手撑地,艰难抬起头,一抬眼便看到鬼蛛虻,瞬间愤恨地瞪向她:“你这魔物!!!” “不,不,我不是魔物,夫君,我是你的妻啊!”鬼蛛虻流下泪来:“你我二人拜了高堂,喝了合卺酒,我们日夜恩爱,我们,我们,还有孩子……” “别说了!!!”男人被这段话恶心的不轻,又恨又怒,注意到一旁的二人,直直叩拜:“感谢二位仙长救我从那魔物手中逃脱。” 男人说完又是一阵咳嗽,直到咳出血,缓了几息再度开口:“我乃祈洲城主赵阔!那魔物趁我不备,将我禁锢,并杀害我城民无数,今日还请仙长替我,替城中枉死的城民,报仇雪恨!” 赵阔看到砌在墙里的人,又扫了眼之前赤鬼爬出屋时带出来的残肢,眼眶通红,咬紧牙关,喉咙里是苦苦压抑的悲鸣:“那魔物将它的魔丹放在我心脉处,仙长只需了结我,便可杀了它!是我对不住城民,我愿身死祭亡魂!” 此话一出,倒是令织柔吃了一惊。 魔丹是妖魔本体,丹在魔在,丹碎魔亡。这鬼蛛虻居然敢将它放在一介凡人身上?也真是自大狂妄。 鬼蛛虻听到这句话后,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赵阔,无数赤鬼再度溶解成肉块朝她涌去。 她瞬息吸收掉所有赤鬼,将自己凝聚成一只赤红色,硕大无比的八足蜘蛛,徒留上半身人形。 此时她面目狰狞,那张美艳的脸从中裂开,一股黑色雾气从裂开的缝隙中争先恐后冒出,遮挡住了她的面容,只听见沙哑的声音:“赵阔,赵阔!我这般爱你,你居然想让我死!!!” “仙长,动手吧!”赵阔端跪着,闭上眼睛。 鬼蛛虻高抬前足,足尖泛起冰冷的紫色光芒,直朝叁人而来! 织柔以气化界,将刀面直面结界正前方,挡住了鬼蛛虻的足刃。 “我为了你,化女体,你居然要杀我!” 鬼蛛虻又哭又笑的声音传来。 织柔举刀的手顿了一下。 怪不得她之前听到的是男声,总是觉得违和,原来这是只公蜘蛛。 “要不是为了你,这祈洲只需叁日便成空城!我怕你伤心难过,只食尽了女人和孩童!我甚至将魔丹给你!我为你诸多考虑,你居然想我死?!” 一击不成,鬼蛛虻抬起四足,露出足下锋利的倒齿,狠狠破开了她的结界! 织柔在结界破碎的一瞬间,冲上前去,直接用刀面抵住了鬼蛛虻的前足! 织柔握紧刀柄,心中犹豫。 如若反击,墙里那些人必然性命不保,这蜘蛛恐会瞬间吸干他们的肉血!但若不反击,就只能杀掉城主! 她不想任何人因此而死,因为一个魔,丢掉性命。 “是我人魔不分!以为你真是被强盗劫持,才带你回府养伤!” 赵阔见此,心中又恨又悔。 他四个月前去了邻城玉洲探望侄儿,归来路上遇到扑倒在路边的鬼蛛虻,那时鬼蛛虻还是少年人形,衣衫褴褛,他便下马查看。 鬼蛛虻被唤醒后告诉他,自己是被山上的强盗窝挟持,好不容易才逃下来,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 其实哪里是体力不支,他明明就是饱食一顿,吃撑了!在路边大睡! 而人形,是因为他刚吃掉了一个少年,将少年的皮披在身上! 城外本就有强盗窝,多年来抢杀夺掠,赵阔曾带队剿匪数次,不得其法。因那强盗窝有奇人所设幻境,他们每每进入,或迷途数日,或中计伤亡,却无法动摇强盗一丝一毫。 他此次去找侄儿,就是商议请太虚山仙长下山破阵之法。 故而这番说辞赵阔不疑有他。 少年又说自己无父无母,无处可去。赵阔一时心软,想起自己侄儿也是这般年龄,无父无母,便带他回府养伤,想等他精神大好了再替他做打算。 这是他这一生中,做得最后悔的事。 其实第一个失踪的人,并非那个孩童,而是照顾少年的侍女。 自回府后他便忙起事务,一时将少年抛到脑后,待他想起已是七日后。 那日他想叫侍女带少年过来,看看少年恢复的如何,顺便问询一下对方的想法。 可派去喊人的家丁,却四处寻不到侍女。 他只当侍女一时贪玩,去了哪处忘记时辰,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他对下人向来宽厚,便未曾在意。 于是便直接起身去了少年修养的小屋。 少年恢复的不错,比起初见时的灰尘仆仆,而今一袭整洁,唇红齿白,颇有点世家公子哥的味道。 一手带大侄儿的赵阔越发觉得这孩子与自己的侄儿一般可怜又可爱。 而少年在看到他来时,似是有些紧张,眼神乱飞,并不看他。 赵阔只当少年紧张,便拍了拍他的肩,温声安慰,叫他好生住着,有何打算便直说,自己会替他打点。 少年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笑容,问道:“什么都可以?” 赵阔点头:“力所能及。” 此番对话后,赵阔再闲聊几句,看出少年神色倦倦,就不再打搅,又回了书房处理公事。 故而他没有看到,在他走后,少年嘴里吐出一根属于少女的手指。 如同寻常人啃食鸡爪一般,少年依在门廊,慢条斯理地啃食着那根手指,稀碎的肉沫落在衣领上,他也毫不在意,眼里全是痴迷。 又过了几日,一日夜里,赵阔正在整理公文,忽听得门被扣响,一看正是少年前来。 少年只着中衣,夜里风寒,被冻得瑟瑟发抖。 赵阔连忙迎他进来,少年刚踏入房门,便抱紧他。 一瞬间,赵阔眼前突然变得模糊,周遭一股魅香充斥着大脑,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要了他,要了他。” 赵阔低头看向少年,少年的衣服略有些宽大,这个角度垂直看下去,刚好看到他纤细的脖子,和上半截光洁的后背。 “赵大人。”少年的声音如小猫一般,瑟瑟发抖,他抱紧了赵阔的腰,抬起头看着对方:“我一时害怕,便忍不住前来找大人。” “你害怕什么?”赵阔伸手抚上了少年的脖子,只那一瞬,滑嫩的肌肤触感刺激着他,手掌仿佛被吸附在上面一样,让他忍不住向下探去。 “我,我无父无母。”少年红了眼眶,泪水要落不落的汇聚在眼角,楚楚可怜,嘴角一抿,哽咽开口道:“这些年一直在土匪窝讨活……吃不饱穿不暖……如若不是遇见大人……可是我怕,怕如今大人对我好只是南柯一梦,怕我一醒来,又是在土匪窝里被打骂……” 赵阔低头吻去少年的泪水。 不同于常人,那泪水居然是带着甜腻的味道,在他舌苔触及到那些泪水时,下体猛然肿胀起来,又痛又急。 来不及惊异,赵阔将少年打横抱起,放在一旁的躺椅上,俯身捉住了少年的樱桃小嘴。 少年似乎被惊住了,瞪大眼睛看着赵阔,因为惊异微微张开的嘴巴,被乘虚而入,抓住了他后知后觉躲闪的小舌。 少年的嘴里也是蜜糖一般的甜腻,赵阔用力吻着他,将对方的小舌带入自己口中纠缠。 “不,赵大人,不要……”少年在衣衫已被半解时,终于反应过来一般,满脸通红,眼中带泪,推搡着赵阔。 可此时的赵阔哪里听得见这些,他叁下五除二剥干净了少年,看着在身下蜷曲着身体的少年,脑海中的声音更加吵闹了。 “要了他!狠狠要了他!这般娇俏的少年,滋味可是无上美味!” 但正当他准备打开少年的双腿时,一直挂在自己腰间的玉牌毫无征兆地炸裂了! 破碎的玉石擦面而过,在他额头留下一道血痕,而他也在此刻猛然惊醒。 炸裂的玉牌碎片大多数溅到少年身上,少年惊叫一声,居然就披着衣服逃了出去。 赵阔僵立在原地,一时不可置信。 那玉牌是从玉洲回来时侄儿赠与自己的,说是太虚山仙长在上面覆了符,可保佩戴者不受妖魔鬼怪侵蚀。 而今玉牌碎了…… 赵阔看着面前一片狼藉,想起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以及惊慌出逃的少年,黑了脸。 祈州篇·第七章 距赵阔带少年回府,已有小半月。 这小半月里,他忙于公事,一直未曾留意少年。 万万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是妖?! 当时赵阔还未将少年与魔联系在一起。 毕竟魔尊已死,残余魔族元气大伤,都蛰伏在下界,且有太虚山仙长坐镇封印,大家都深信,魔物一时半会定不会再祸乱人间。 他本以为这或许是从妖都偷跑出来的小妖,或者是南疆以外的散妖,冷静下来后,便追着少年逃跑的路线,决定去一探究竟。 一路上,他想着这件事要及时禀报太虚山。 一是请派仙长来,处理土匪窝的迷阵,二是请仙长联系妖皇,有不知所谓的小妖偷跑来都城,违背了当初人妖互不干涉的约定。 眼看少年直接逃回他暂住的小屋,赵阔也跟了进去,可一踏入房门,便怔住了—— 屋内点着灯,风吹烛摇,忽明忽暗。可他还是看到正对门的地上,趴着个小厮,下半截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碾碎一般,糊了一地。 强烈的血腥气猛然撞进他的鼻子,让他头晕目眩,差点跌倒。 小厮还有些气,侧脸贴在地上,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什么。 赵阔却顾不得了。 地上不单单是只剩半截的小厮,还有七八个丫鬟。 只是丫鬟们都被扭断脖子,拆下手脚,如同被玩坏的娃娃似的,堆在门角。 赵阔心头大骇,急急冲进里屋,环顾四处,却无少年身影。 他已认定少年是妖,又恨又怒,破口大骂:“妖孽!” 这时,鼻尖忽然又环绕起那股甜腻的香气,赵阔连忙顺着气味冲出屋子,便看到少年站在院中。 今夜并无月色,天色黑沉。 从午时起,铅灰的云团便层层堆了起来,酝酿了一下午,这会终于落雪了。 冷风里夹杂着雪粒子拍打在赵阔脸上,毫不留情地划过裸露在空气里的肌肤,瞬间激起了鸡皮疙瘩。 少年朝前走了几步,让赵阔看清自己——他白色的中衣溅满了血,还有些黄的白的,赵阔不愿去细想的东西。 少年揉着胸口,埋怨道:“大人的玉佩好生厉害,差点让我留了疤,还好院里吃食多,我这才补了点回来。” 说罢,他解开衣领,露出洁白的胸脯,朝赵阔眨眼睛:“大人瞧着,我是不是比之前更好看了?” 赵阔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猖獗,正准备摸出一直放在胸口的咒符,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且说不出话来。 无数看不清的极细银丝,在他踏入院中的那一刻起,就将他缠了个结结实实。 “赵大人这是做什么呀?”少年委屈地弯下了嘴角:“大人刚刚真的好粗暴,吓到我了呢……所以我才逃了出来……”说着,他又迎了上来,双手环腰,贴紧赵阔:“可大人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如若大人非要我以身相许,那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赵阔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瞪着少年。 少年又道:“大人之前答应我,什么都可以,所以大人得听我的才是。” 他指向屋内尸体:“那些东西,大人不必在意,不过是些粗粮罢了。” 赵阔被包裹在一团气中,那气味与之前一模一样。 自他七窍钻入,充斥满他的大脑,让他恍惚不已。 “孽…………畜……”赵阔艰难开口。 少年惊了一惊:“大人怎能如此说话?” 说罢,随意地抬起手,松松握住,无数银丝就这样被他牵扯,赵阔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痛的要死。 银丝入了他口中,窸窸窣窣爬满整个口腔,他的口舌好似被覆了一层甲壳。 赵阔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双臂,环住少年肩膀,听见自己说:“是我口舌愚笨说错话了,惹夫人不开心。” 少年被这句话取悦,笑了半天:“大人真是,又在占我便宜,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可没答应。” 赵阔看着少年的笑容,脑里沉沉,再度低头捉住对方小舌。 赵阔被困住了。 他被困在自己的躯壳里。 每日眼睁睁看着府里仆从被变回原型的少年粗鲁吞食,眼睁睁看着自己像狗一样缠着少年求欢。 赵阔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大多时候,他都好似飘离了自己的躯体。 他在两人上方冷冷看着,看少年故作矜持的引诱他,看他被占据思想,变成一个只知床笫之欢的畜生。 然后他的躯壳和少年成亲了。 成亲前一晚,少年对他说:“我知这世间不容我们,我爱怜大人,愿为了大人付出一切。” 然后,府里仅存的丫鬟们,在那一晚碎成血沫。 少年在血沫里,变幻成了婀娜多姿的女人。 再后来,府里人吃光了,便去吃府外的人。 少年的女体似乎一直需要女性血肉维持,少年吃剩的肉块,被他随意拨点几下,便成了血红的人形鬼怪,替忙着与自己交合的少年抓捕女人。 停下来!停下来!!! 赵阔快疯了,他无法忍受他的城民被随意撕咬,无法忍受自己满脑都是少年,无法忍受一只本该消失在人世间的魔,这样肆意妄为。 是了,少年是魔。 每日被少年压榨,未曾进食的赵阔,迅速衰败下去。 少年发觉此事,竟将自己的魔丹放入赵阔心脉处,用来滋养他。 赵阔这才知晓,原来这是魔。 是魔啊。 是二十年前,害死了他全族,重伤了他妹妹,使得他妹妹刚诞下侄儿,便芳魂消散的魔啊!!! 后来的事,赵阔逐渐记不清了…他只觉眼前一片混沌,而他在这混沌里不断下沉,下沉,下沉。 沉到一片黑暗的静谧之处,不知几何。 直到今日,他竟被人从中捞起。 “杀了我吧,仙长。” 看出织柔的挣扎,赵阔再度叩首:“我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清醒过来。许是上天不忍,给我指明一条弥补这一切的路——祈洲这么多冤魂,都是因为我!这是我的错,必须由我来负责!仙长!快杀了我!万万不可让那魔物夺走魔丹啊!” 鬼蛛虻前足使力,织柔被这力道压迫,脚下深陷二尺。 “赵城主,我们定还有别的办……” 织柔咬牙坚持,转头抽空与他说话。 话音未落,便看到赵阔被一只黑亮锋利的蛛足贯穿了胸脯—— “赵阔!既你无情,那就休怪我无义!是我真心错付了!” 鬼蛛虻恨声大笑:“可惜啊,你不能活着看到我屠城了!” 明水涯一挥折扇,扇风包裹着水灵气,在他甩出去的一瞬间冰封!由温润的水,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冰刺,硬生生砍断了那只抓着魔丹的蛛足! 魔丹与蛛足同时掉落在地上,而赵阔直直朝后倒去。 织柔在赵阔倒地的一刹那扶住了他,将他平放在地上,随后去抓魔丹,却被反应过来的鬼蛛虻抢占先机。 断掉的那只蛛足,变成一只小小的蜘蛛,将魔丹一口吞进肚里,随后窸窸窣窣地朝鬼蛛虻去。 “拦住它!”织柔大喊。 正在给鬼蛛虻卸其他几足的明水涯立马从残余肢节上跳下来去阻拦! 被断叁足的鬼蛛虻快速吸收着墙内存活无几的人牲,眼看那蛛足又要重新长出! 而小蜘蛛又小巧灵活,躲开了明水涯的层层冰刃,快要重回鬼蛛虻本体! 就在此时,头顶覆盖的雾气,突然被数道光芒透破—— 下一刻,金光四射!那雾气被金光打散,一眨眼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属于正午的,暖暖的阳光照映了下来。 而阳光下,有一道被拉长的影子。 织柔抬头,便看到小小少年虚浮在半空中。 “金莲子……” 织柔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喃喃开口。 少年垂着眼,一手背后,一手捏法决,淡蓝色的道袍与发带扬起,额头金莲隐现光芒。 只听一声毫无感情的“破!”字落下,无数金光自少年身后点点显现,在顿了一瞬后,箭雨如潮,终是击中了躲避不及的蜘蛛,打碎了那枚魔丹! 鬼蛛虻无法再借用人牲回复自身,顷刻间,如魔丹一样,四分五裂。 “你们以为……你们这就赢了?” 在鬼蛛虻裂成几半的最后一刻,他说:“只怪我处事不善,得今日后果……但这世间的魔,可不单我一个……你们……魔尊……” 后面的话,便消散在风中了。 可即便是短短几句话,其中包含的信息量却巨大无比。 织柔眉心一跳,不单单一只魔……是她所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为何要提魔尊……?魔尊不是已被消灭? “要掉下来了。” 却没等她细想,明水涯用扇柄轻拍她额头,她顺着对方的视线抬眼看去—— 只见半空中的少年合了眼,掩了眸中金色光辉,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了下来,吓得她忙伸出双臂跑了过去:“清九清九清九!!” 祈州篇·第八章(完) 玉洲坐落在祈洲的西边,路程有些远,凡人驱车来回需得叁天,修道者御器飞行,却不过一个时辰。 越往西去,便越荒芜,放眼望去,入目都是戈壁黄沙。 此时,织柔正在坐在由明水涯的扇子幻化而成的飞行御器上发呆。 那日鬼蛛虻神形俱灭,而清九也昏迷不醒,她便忙掐了传音符,告知了在太虚山的灼遥师姐。 灼遥了解来龙去脉后,当即带着十几位弟子下山赶来祈洲。 那鬼蛛虻作乱的事,最终还是压了下来,怕引起城民恐慌。 毕竟城里有个魔控制了城主还吃了不少人这一事,太过让人心惊胆战,虽说大家这叁个月已经够恐慌了。 但最令人恐慌的,还是他最后留下的话,差不多让整个太虚山晃了一晃。 太虚山的几位峰主们讨论许久,又与玉州的驻阵弟子确认数次,终究是对那并未有人实眼见过的小魔君上了心,最后决定还是由织柔继续前去探查,如有线索,即刻回禀。 清九则被带回山上,灼遥说清九肉身与神魂不稳,正在相互撕扯,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为以防万一还是好生照看,就不让她带着了。 师姐说这句话时,她在对方眼里明显看出了“你真是个不负责的家长”这样的责备。 织柔长长呼出一口气,头上突然落下一片阴影,明水涯在她一侧坐下,抬头摸了摸她的头顶。 温热的手掌轻柔地顺着她的头发,在这般安抚中,织柔不由得有些难过。 不知是难过清九,还是赵城主。 赵城主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将他的城主令交给了织柔,拜托她把令牌带到玉洲他侄儿手上。 ——告诉霄儿…是舅舅对不住他……又让他孤身一人… 赵城主的手,和令牌一般,又冷又硬,还沾着血迹。 “清九他……不太好?” 观察着织柔表情,明水涯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师侄,小心问道。 织柔摇摇头:“清九他,他……”他了半天,却不知如何开口。 看出织柔的犹豫,明水涯笑笑,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垂眼看着:“如若不方便说也没事,我看你闷闷不乐,有些担心。” 他的手指触及到织柔耳后时,织柔猛得颤了一下,急促的抬眼,有些不大自在的捂住耳朵,犹豫着想起身坐远点。 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人一把扣住了手腕。 明水涯紧盯着她通红的耳朵,看着那抹艳红顺着耳背蔓延到脸颊。 “别……!”织柔眼看着对方的手又朝自己耳后摸来,急忙起身。但手腕还被明水涯抓着,这一起身,还没站稳,便又被拽了下去。 在满耳的风声中,传来一声并不明显的“啵”声,织柔只觉得耳后一片温热,整个人都怔住了。 明水涯将她抱在怀里,吻上了她的耳垂。 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又轻轻舔了一下。察觉到怀里已然僵硬的人控制不住的颤抖,明水涯露出了这几日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笑。 织柔被人侧抱在怀里,身后是呼啸而过的烈风,胸前是男人泛着淡淡海风气儿的胸膛,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 但是那个亲吻还没停。 像是发现了猎物弱点的猎人,针对这个弱点,猎人想将她吞吃下肚。 他用舌尖描绘了猎物的耳廓,顺一圈,逆一圈,然后吻着耳垂,一路向下。他的吻就好像是火星,将猎物的皮肤点热,从下颌骨,到下巴尖,最后停留在猎物唇前。 织柔只觉得眼花,她耳后一直都很敏感,有时候自己的头发丝饶一下都觉得痒,何况是被人这么亲一遭。 她想推开对方,只是手脚发软,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顺。 察觉到人的停顿,织柔颤巍巍地抬眼看着他。 她与明水涯此刻鼻尖挨着,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混沌又暧昧。 而双唇的距离,只需轻轻抬首,便可触碰到。 因此她连话都不敢说,生怕一张嘴就碰到对方。 明水涯半弯着眼睛看她,眼里是化不开的蓝,她感受得到,对方现在非常愉悦。 然后,明水涯扣住她的后脑勺,咬住她的唇角—— 在猎物放松警惕的一瞬间,猎人用舌头抵开了她的牙关,抓住慌乱想逃脱的小舌,与其狠狠纠缠在一起。 “唔!!”织柔猛地瞪大眼睛,也不管身后是空荡荡的半空中,抵住明水涯的胸前就想挣脱。 明水涯一翻身,便将她压回扇面中间,扣住她的腰,继续加深那个吻。 织柔已然退无可退,她的腔内被入侵者占领。 明水涯的舌头滑过她的上颚,将她每一处都沾染上他的味道,下一秒,将她躲闪的小舌吮吸到自己口中。 他牵引着不知所措的猎物熟悉他的环境,看着对方眼里染上水意,终于在猎物感觉快要窒息而亡的最后一刻放开了她。 双唇分离时,一股暧昧的银丝在两人嘴间拉扯,最后在中间断裂。 明水涯舔了舔嘴角的津液,又伸出大拇指,为对方擦拭嘴角流下的口水,最后卷入自己口中。 一分开,织柔就剧烈咳嗽起来——那个吻过于激烈和漫长,导致她一度忘记如何呼吸,也忘记如何闭气,只觉得窒息。 嘴巴又麻又痛,眼前也有些花,她好不容易缓过神,看清还俯在自己身上的明水涯,顿时气打不一处来。 “明公子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织柔推搡着他的肩膀,想要起身,却被人抓住手腕按在头顶,下巴也被强迫抬起。 明水涯摩挲着她的下巴,拇指按住她的双唇,依旧是笑着,可眼里却沉了下去,好像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令人不安。 “那阿柔就不过分了?” 明水涯紧盯着身下人,不错过她脸上任何表情变化:“我当初与你情投意合,立下合籍誓言。” 织柔心中一颤,由吻带来的脑热也退散了些。 “我将整个海市蜃楼做聘礼,用鲛人心口鳞做信物,向你求亲。” “你答应了,不是吗?” 似乎是回想起那日场景,明水涯眼神柔和下来:“你答应我了,你说,人间上元时就成亲。” “可成亲那日,你却又将我的信物归还与我,告诉我,你不与我合籍了。” 织柔有些慌乱,却不知如何开口。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明水涯声音哑了起来,带着些委屈,那双向来喜欢弯起来的眼睛,此刻盛满了难过。 耳边一身清脆的撞击声,眼前的鲛人落了泪。 泪又成珠,砸落在织柔发间。 织柔想起那日,距离合籍大礼还有两个时辰,她跑去明水涯暂住的向阳峰找他。 向来着金锈白衣的男人换上了大红婚袍,金冠束发。 鲛人本就貌美,此番更别有一番风流倜傥,就像清心寡欲的仙人突然入了尘世,染了红缘。 见面时对方有些惊讶,却也很高兴,牵着她的手细细询问,可她连看都不敢看对方一眼。 她将信物塞进对方怀里,自己都不清楚当时到底说了什么,便逃也似的进了无间崖闭关。 就这样在合籍当日,逃掉了。 “对不起……” 或许是受对方的眼泪影响,织柔眼角一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何时,对方已经松开了她,反倒是织柔伸手揪住了明水涯衣角,哽咽着道歉。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那天也很混乱……对不起…” 织柔被抱起,对方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反倒使她泪水更多。 她脸贴在人怀里,闭着眼睛只顾着哭:“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我也没想到一下山就会相见…我还没做好准备,我……嗝!” 看她哭到打嗝,那只手顿了一下,然后捧住她的脸,让她抬头看着自己。 织柔泪眼朦胧,只模糊看见眼前人眉头微皱,然后眼皮上落下一吻。 带着些凉意的吻,大概是注入了一丝灵气,让她哭的睁不开的眼皮轻松不少。 “不哭了,不哭了。” 明水涯又吻了她的额头和发顶,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怪我,怪我,我不问了。” 织柔在他怀里摇头。 明水涯的下巴搭在对方头顶:“可是阿柔,我与你求亲那日所说,想要与你一生一世,至此都未曾变过。” 怀里人打嗝停了一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明水涯背对着夕阳,头发与衣袍随风扬起,落日余晖撒落在他身上,令他面容一大半都隐在阴影里。 织柔跪坐在他面前,被他的影子遮盖。 眼前美貌的鲛人,与她十指相扣,声音充满诱惑:“阿柔,那如今,你可还愿与我合籍?” 明水涯语气缓柔,像一根羽毛轻轻落下,骚动着对方心魄。 他其实有些明白那一日的原因。 他还记得对方转身跑开时,后颈一闪而过的吻痕。 稍作联想,便猜出几分。 这个几分,让他嫉妒,让他怨恨。 他不是什么爱笑的人,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因为面前的小姑娘会对“温柔”的人放下心防罢了。 而他刚刚的泪,也不过是激一激对方的愧疚感。 他从第一眼见面,就想将小姑娘拆食下肚,一口不留,让她一辈子与自己在一起。 叁年前出了偏差,而今,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了。 玉州篇·第一章 在最后一抹余晖沉下地平线后,织柔与明水涯站在了玉州城门口。 城门守卫远远看到天边有飞行御器而来,早就去通报了城主,故而二人一落地,便看到玉州城主拄着拐杖在门口等候。 城主外貌六十岁上下,身形略带瘦弱,但看起来还算康健。之所以拄着拐杖,是因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裤腿空了半截。 “二位仙长,便是从祁州而来吧?” 老人朝二人行礼:“在下玉州城主秦千山,刚刚太虚山通过传音铃将事情始末告知老朽,辛苦二位仙长了。” 织柔回了个礼:“秦城主不必多礼,今我来此,是受赵城主委托,要将祁州城主令交付给他的侄子。” 秦千山怅然道:“……赵阔,唉。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二位仙长先随我回府。” 上了秦千山的马车,不过几个拐角,便到了城主府。 对比祁州,玉州城内范围不到它一半,街边房屋因风化而显得老旧不堪。 街上往来平民,皆用衣物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以抵御风沙。 玉州在荒凉的戈壁滩上修建而成,且地理位置偏西——再往西边去八百里,便是太虚山弟子们的驻扎地,而驻扎地背后,便是无回海。 无回海是一片充满瘴气的沙漠,在那里,封印着魔门。 换而言之,玉州便是离魔界最近的地方,再加上环境恶劣,故而贫瘠。 “二位仙长,请先在此歇息,老朽带霄儿那孩子过来。” 秦千山领着织柔二人到客堂后,招呼侍从上了茶,便暂且离开。 一时间客堂陷入沉默。 明水涯观察着织柔的神色,见她只低头喝茶,叹了一口气:“阿柔,你还未回复我。” 织柔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并不做声。 “你瞧,我叁年前便该与你在一块,可你临头反悔,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明水涯起身,走到织柔身后,两手撑在桌角,弯腰将对方环在怀中,鼻尖蹭着她的鬓发。 “明,明水涯……秦城主快要回来了,你,你坐好!” 织柔双手捧茶僵坐在凳子上,对方的鼻息轻轻拨撩着她,让她不敢乱动,只能口头呵止。 只是这句话毫无作用,看着她耳朵逐渐红起来,明水涯眯起眼睛,张口便咬住她半只耳朵,舌尖顺着耳廓勾了一圈。 “!?”织柔惊得跳起,茶杯跌落在桌子上,转了一圈,茶水全数洒出。 “明水——!” “二位仙长……” 早在织柔起身时便坐回自己位置的明水涯,好整以暇地看着捂着耳朵脸颊通红瞪着他的织柔,打开折扇只露出双笑弯的眼睛。 秦千山刚带着一位白衣戴孝的青年进了屋便发现气氛有些不对,看看洒落的茶水,又看看一坐一站的二人,迟疑开口:“老朽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秦城主见笑。” 织柔重新坐下,长长呼了一口气,平息心情收拾好茶杯:“方才不小心打翻了茶,抱歉。” 听此,秦千山也不多问,朝二人介绍道:“这位便是秦霄,是我的孙儿,也是赵阔外甥。” 织柔抬头打量秦霄,发现他长相和赵阔有些相似,却又比他更清秀几分。 此时他一身白衣戴孝,眼眶通红,眉头紧锁,虚虚抬手行礼:“二位仙长。” 织柔从收纳袋中取出城主令,按在桌上推递给对方:“你舅舅他…说他对不住你,又让你孤身一人。” 秦霄定定看着桌上的令牌,喉结上下滚动,最后手指微颤地拾起。拇指抚过令牌上凸起的刻字,捏紧了:“劳烦仙长了。” 织柔摇头:“不劳烦,只是顺路而已。” 秦霄未再言语,他将令牌放入袖口,对着秦千山说道:“爷爷,如若无事,孙儿就先行告退了。” 看他出了房门,秦千山开口:“霄儿是可怜孩子…” 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望着门槛出神:“二十年前那场大战…他的父母便死在魔物手下,而今……” “这不还有你陪着他?”织柔问。 秦千山摇头:“老朽也陪不了他多久了,老朽并无灵根,那一场大战也受了伤,而今已是强弩之末。” 织柔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裤腿:“……是指你的腿?” “对,这条腿。”秦千山沉下脸:“被一只魔咬断了。” 魔造成的创伤都带着死气,会一直缠绕在伤口上,不断腐蚀,且有蚀心之痛。 因此哪怕是修道者,都无法彻底恢复伤口,最多消除八成,剩下两成,虽无大碍,但如细蚁啃食,总归是日夜煎熬。 织柔的眼睛快速眨了眨,她想起那个少年——死气造成的伤口从下颌角斜劈到胸口,这样的创伤,导致他一开始连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他便总穿着高领的里衣遮挡,哪怕已经使了障眼法掩去那道狰狞。 可痛楚还是在的,面上再怎么风淡云轻,里面还是在痛的。 关于这条腿秦千山明显不想多说,因此他也起身告辞:“老朽还有城中事物需要处理,仙长请自便。玉州贫瘠,没有什么好东西赠与仙长做谢礼,但玉州的葡萄酒想必还是可以尝一尝,稍后有小厮将酒送往客房,还望仙长不嫌弃收下。” 月朗星稀。 与祁州的夜晚不同,玉州的夜空透着点蓝,空旷又高远,星子洒落漫天。 风中带着干燥的沙子气息,吹散了虫鸣声。 织柔坐在房顶上,一旁放着开封的葡萄酒,味道香醇甜蜜。 她在秦千山离开后,也立马唤来小厮去了客房,生怕慢一点被明水涯唤住。 还好他既没有唤她,也没有跟上来。 下山这两日事情太多,她在房里也待不住,在小厮送来酒后便带着酒坐在这天际下吹风。 来时忘带酒盏,她想起师父饮酒时的样子,照猫画虎地端起酒坛灌了一口。 酒香留齿,她舔舔嘴唇,刚要继续,酒坛就被人抽走。 “这酒虽醇香但后劲很足,这般喝下去小心醉了从房顶滚下去。” 来人坐在她身旁,按住了她伸向酒坛的手。 织柔想抽回手,却被人反手握住,十指相扣。 她看着来人,是明水涯。 明水涯此时脱了外袍披在身上,袖口卷起,露出半截胳膊。 “……你明知我怕见到你。” 织柔喃喃道,看着对方的手指发呆。 明水涯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轻而易举就将她的手包裹地严严实实。 “我知道,可我好想见你。” 明水涯垂下眼眸,表情有些落寞。 织柔的目光从手移到他脸上:“明水涯,你今后肯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姑娘,所以……” 明水涯牵着她的手背放在自己颊侧轻蹭,打断她的话:“你讨厌我?” “不讨厌你…” “那就是不喜欢我?”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头脑有些昏沉,织柔听到他委屈的声音忙道:“喜欢的,喜欢。” “那便好了。” 闻此,夜色中的男人绽出一个微笑,眼中浓情蜜意,声音低沉缠绵,谆谆诱导:“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你我二人两情相悦,是该在一起的。” “不,不对……” 织柔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一脚踢到酒坛,酒坛骨碌碌地便滚下房顶,“啪”地一声粉身碎骨。 酒坛的破碎声让她神智清明了一瞬,她推开起身想拉住她的男人,下一刻却站立不稳地扑向对方怀里。 脸撞在对方胸口,她听见头顶男人嗤笑声:“当日他便是这样对你的?哼,果然是只老鼠,只敢偷吃。” 明水涯一手扣住织柔后腰,一手抚上她的脸颊,喟叹:“倒是让他捡了个空,早知你醉时是这般模样,那我该早些灌醉你。” 织柔茫然地看着对方,这样的表情引得明水涯心中燥热,他凑近织柔,鼻尖相抵。 鲛人天生便有魅惑的本事,而他是皇子,最纯正的鲛族,只要他愿意,一举一动都可以带着暗示,悄无声息地牵引着对方顺从自己。 “阿柔。” 他蹭着织柔的鼻尖:“你好好想想,你还欠我一场洞房花烛是不是?” 对方的气息拍打在织柔脸上,她忍不住缩脖子,觉得脑子里有一团浆糊搅来搅去。 “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叁年了,我们便不去想它,也不要计较,总归我是不计较的——只要你与我一起,我会永远,永远,永远爱你。” “……爱我?”织柔喃喃重复。 “对,爱你。” 明水涯将她抱紧在怀里,轻抚她头顶,然后在发上落下一吻:“从你打破封印救我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你了。” 曾经在刺骨寒冷的镜湖里,他被锁妖链穿过琵琶骨与四肢,忍受着无望的痛楚和绝望时—— 他的救赎者出现了。 从鲛人的审美来看,织柔的相貌至多算秀气,并不是什么大美人。 可当她错愕地看着自己,随后砍断锁妖链,拉着他离开湖底时,明水涯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说起来有些俗气,他当时仿佛忘记身体上的痛楚,只记得对方手心的温度,顺着两人相握的地方,如同春水流淌到心口,让他已冻成冰渣的心脏活了过来。 作者的话: 我发现了,白切黑男二是我的xp…… 这位比起宿华更加黑,诱骗犯(确信) 玉州篇·第二章(明水涯/诱骗H·上)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玉州篇·第三章(明水涯/诱骗H·下) 夜色渐深,连虫鸣声都散了,整个玉州陷入寂静。 晚风吹进虚掩着的窗边,扬起床帏,露出一片春色。 明水涯一手扣紧织柔的后背,让她紧紧贴着自己,一手顺着她柔嫩的股缝滑进花茓口,两指拨开粘腻的花瓣,轻柔捻捏着肿胀的花核。 身下动作未停,缓慢抽插着,每被顶到花心,织柔便下意识夹紧穴中那根作乱的肉棒,引得明水涯闷哼。 织柔胸前的柔软紧挤在对方的胸膛上,乳尖又硬又红,摩擦间惹得她身躯微颤,雪白的肤色上逐渐染上潮红,落在明水涯眼里,眼中欲色渐深。 他一下一下地入着这春道,感受着春水四溅,闷哼出声。 “呜……唔嗯…” 织柔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柔软的肚皮伴随着人的抽插微微凸起,这样的刺激让她产生一种肚子会被顶破的惧怕。 明水涯瞧着织柔满是泪水的眼睛,低头吻上她圆滑的肩头,问道:“醒了吗?” 醒了。 该醒了。 她酒量确实不好,按师父的话来说就是沾酒醉。 但是她酒品很好,醉了也不闹,听话极了,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师父曾利用她喝醉捉弄了她好几回。 可她醉的快,醒的也快,况且外人也不知道她醉酒是什么模样,所以师父也不怎么禁她饮酒——今日她本是心情烦闷才喝了一口,谁曾想竟就变成这样了。 “明,明水涯……” 她不知如何面对,叁年未见的前未婚夫,一见面居然就这样赤诚相对了。 “不是这个叫法。”明水涯眯起眼睛,猛地顶弄她——本就进的极深的炽热此番一下顶开了对方宫口,前端撑开了柔软紧致的峡谷,引得对方狠狠弓起腰:“啊!哈,哈……莲卿!” 分明是粗暴的冲撞,却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从尾巴骨顺着脊椎爬上脑袋,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泄了。 感受到她又高潮,内里肉穴一颤一颤的蠕动着,温热的液体顺着两人结合处渗出。 明水涯眼角也红了一片,每一次都入到对方宫口,痛的对方捶打他。 但他不为所动,只是低头与对方鼻尖相抵:“阿柔,我的阿柔。” “啊,哈,莲,莲卿……好,哈,好痛呜呜,不要……” 织柔指甲抠进对方后背,被撞击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露不出来,对方灼热的肉刃进的过深又过快,她甚至有种自己会死在对方身下的错觉。 肉体与肉体相接时发出了粘稠的啵唧声,织柔只觉得自己从穴口到大腿都湿漉漉一片,一股羞耻感在心中升起。 她腰肢无力,每一次被顶起又落下,都顺着惯性将肉棒吞吃的愈加深,甚至连宫口都逐渐适应了被打开的状态。 “啊……哈…啊啊……莲,莲卿……唔……!” 明水涯捉住她的舌尖,在对方檀口中肆意横行,将她想要拒绝的话堵了回去。 男人揽住织柔的肩头,让她与自己贴的极紧,好像要将女孩揉进自己体内一样。 “阿柔…阿柔……” 明水涯吻着织柔的嘴角,气息急促:“当初的聘礼,一样不少…若是不够,便再加一样。” 他用舌尖抵着一物,喂织柔吞了下去。 织柔只觉得一颗湿滑圆润的珠子顺着喉咙滑下,落在肚子里,微微发着热。 “什么……” “我的妖丹。” 短短四字,打碎了织柔的情迷意乱。 她顷刻间清醒过来,伸指就要去怄舌根,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明水涯露出了受伤的表情:“阿柔,不要负我,好不好?” “……你这分明是强买强卖,故意逼迫我。” “哪里是逼迫……”明水涯双手卡在织柔的腰间,让她死死坐在那里,叹了口气:“明明是阿柔把我给丢了,我好不容易才追上来。” 织柔哑口无言,瞧着男人眼中潋滟水光,咽了下唾沫,有些不太自在的别过头——她从小到大都喜欢美人,而明水涯则是刚好在她审美点上的大美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单单这张脸就把她吃的死死的,再加上性格温润,是她心里最喜欢的类型。 明水涯皮肤白皙,因为情动染上一层薄红,鬓发初有细细的汗湿。 他的眼睛如一汪深潭,吸引地人移不开视线,像是要溺死在湖蓝色里。 对方是鲛族的皇子,本来该傲气富贵,但这会露出湿漉漉的表情,可怜巴巴的逼她就范。 明水涯将额头抵在织柔颈窝蹭了蹭:“明明也不讨厌我,那如何不能接受我呢……”他动作顿了一下,有些恍然大悟,抬头细细盯着织柔的眼睛:“你变心了。” 织柔几乎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随机反应过来情绪似乎有些太激动了,结结巴巴的解释:“我不是……我当时是真心喜欢你,结契也是,只是后来…后来……” 她有些说不出口。 她至今还记得大婚那日清晨,睁眼时看到裸身的少年抱着她时的情形。 两人之间泥泞不堪,宿醉后的头痛和不知如何面对的慌乱令她做出了不论是对她,还是少年,亦或者明水涯,都是最差的下下策。 后来织柔常常会想,若是时间能倒流,她定然不会喝那杯酒。 结果如今叁年过去,她又喝酒误事。 明水涯不动神色,见好就收,不逼迫地太紧,免得对方一慌乱就又缩进龟壳里不出来。 指尖轻缓地揉着女孩腰间的软肉,吻了吻她的唇角:“我当然相信阿柔的心意,只是现在能不能先帮帮我。” 话音一落,织柔明显感觉到体内的肉根似乎又涨了一圈,顶的她想起身离开,却又被人按紧不得不受着。 “……可以在里面吗?” 明水涯问的含蓄,但织柔听懂了,她忙忙摇头:“不,不行。” 明水涯点点头,托着织柔的腰将她往起带了带,肉根就这样滑了出来,在离开时发出啵唧一声。 深红色的肉棒弹拍在织柔小腹上,上面还沾着她先前泄过两回的爱液,此刻蹭的她一小块肚皮也莹莹发亮。 明水涯捉着她的手腕,让她抓着欲根揉捏撸动,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让她垂下头来接吻。 “唔……”鲛人轻轻地喘息,从嘴角溢出低沉的呻吟,惹得织柔耳朵都麻酥酥的。 手心里直挺灼热的欲根被她上下撸动地微微颤抖,最后男人泄气似的将额头抵在她肩窝,语气微妙地有些委屈不甘:“受不住了…哈……” 下一刻,冰凉的精液带着合欢花的气息射了出来,大半落在织柔小腹上。 明水涯情热未散,双手捧着少女的脸颊喃喃:“阿柔……” 他额头与鼻尖都抵着对方,瞧着织柔的眼睛,声音还带着暗哑:“肚子里有了我的妖丹,我的命便交到你手上了。从今往后,我是死是活,皆在阿柔一念之间……这便是我的真心。” 织柔突然想起祈州那只魔,他将魔丹给了赵城主,她当时觉得对方狂妄自大,行事轻率,命脉都敢置于他人之手,却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原来是因为明水涯这般吗? 虽是修着逍遥道,但对情感迟钝的少女,心里好像落下了一颗种子。 那颗树种落地生根,飞速地抽枝长叶,开出了一朵小小的心花,微微摇晃。 第二日。 织柔自睁开眼睛,便呆呆地瞧着头顶横梁,不敢转头,不敢动身。 身边人倒睡的安稳舒适,将她搂进怀中,呼吸清浅。 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鲛人痴痴地剖开心意给她看,让她落进温柔乡,最后又被人哄着去了好几次。 许是察觉到怀中少女越来越僵硬的躯体,明水涯微微睁眼,凑上去吻了吻人嘴角:“阿柔。” 织柔避无可避,只好抬眼看着对方——鲛人肤白,许是昨夜云雨之情未消,眼角还留着抹艳色。他微微侧起身,头发散落在肩头,有一缕钻进半拢的单衣里,隐约瞧见赤红的乳尖凸起。 春光乍泄。 织柔脑子里闪过这个词。 明水涯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忍笑道:“喜欢吗?” “我……”织柔觉得一股热气上了头,刚要义正辞严表明自己并非是贪图美色的修士,一道凄厉的喊声打断了两人之间旖旎的氛围! “仙长——!!!” 眨眼间,这件客房似被什么利刃切割,四分五裂地炸开,明水涯折扇入手,蓝色真气形成一面扇墙,将碎瓦断木阻挡在外。 秦千山被五爪怪禽按在脚下,一口血喷出:“有妖魔进犯!霄儿被抓了!” 怪禽羽毛斑斓,喙如弯月,五黑尖锐,高扬起头颅向下啄去!眼见秦千山要被敲碎脑袋,千钧一发,金色罡气斜飞而出,削掉了怪禽弯喙! 织柔几步跨出废墟,不终刀在手,大开大合,斩断怪禽一足,将秦千山捞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 事出突然,她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妖魔气息,这怪禽似乎是从天而降一般,落入城主府。 从天而降…… 心若有感,织柔抬头望向天空—— 玉州篇·第四章(上) 早在明水涯挥扇时,身旁的姑娘比他动作更快,长年累月的修行与战斗带给她如呼吸般自然又高效的行动力,眨眼间衣裙随身,宽刀入手,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待他披着外袍行至院中抬头望时,织柔已经在半空中与对手缠斗数十回。 她的对手,是个总角幼童的模样。 幼童着金织靛蓝短袄,正红色百迭裙,扎着两个丸子头,乖灵喜庆,只是橙色竖瞳,额间犀角,以及身后的一条赤黄牛尾,昭示她并非常人。 而秦霄似乎昏迷不醒,被红绸捆着悬在半空,绸尾缠在幼童手中。 明水涯打开扇面抵在前额,微微眯眼,眼神追随着织柔,一抬手水丝飞出,将还想挣扎的怪禽捆了个严严实实,栽倒在墙角。 “咳咳……仙长……” 秦千山伤的很重,刚刚那一爪,几乎拍碎了他的五脏六腑,导致他此刻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 他挣扎着抬起手,唤着前方一尘不染的鲛人:“霄儿……被抓……救救…他……” 明水涯垂眸看了他半眼,这才环顾起四周来:城主府被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黑紫色结界中,连带着空气似都有些扭曲;而除却此处坍塌的客房与院墙,其他房屋却并无缺损,就好像专门来打砸这一处似的。 至于伤亡……空气中并无除却秦千山以外的血气,不如说,城主府此刻只有他们是醒着的,其余人都还在沉睡。 因怕伤到秦霄,织柔畏手畏脚不好施展,在弹开一击后缓了进攻,皱着眉打量她面前的幼童—— 幼童手中抱着一把小小的木质月琴,五指翻飞,乐声化真形,环绕在祂周身。 孩童见她止了攻击,便想逃跑,大喊一声:“阿乌!” 被唤阿乌的怪禽哀鸣一声,却被水丝压制地起不来身。 孩童咬牙,又不忍丢下自己的伙伴,最后将手中红绸一松,秦霄便直直往下坠去! 织柔下意识去接人,而祂则乘机往墙角冲去,谁料不到半路,后衣领便被人揪住硬生生刹车。 织柔一手捉着红绸,一手揪着衣领,这下终于确定了对方身份:“貘?” 貘兽。 《山海异兽志》有云:兽多猛豹,似熊而黄黑色,出蜀中。寝其皮辟瘟,图其形辟邪。 被识破真身的貘兽尾巴尖都有些微微炸毛,扭过头色厉内荏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凭什么捉我?快放开我和阿乌!” “无冤无仇?”织柔怒声,连带着手劲也大了不少,拽着貘兽后领晃了一下:“所谓无冤无仇,便是来杀害普通人?妖王如今已经管不住你们了?” 前有赵阔,后有秦千山,她实在是压不下这股怨火——为什么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可异族之间的残杀依旧屡禁不止。 “我只是受人所托罢了!才没有杀人呢!”貘兽挣扎着四肢:“是他拦着我们不许走,若不是他挡路阿乌怎么会咬他!” 织柔不发一语,落地后匆匆几步踏向秦千山的方向,刚打算开口询问伤势,却不想貘兽突然发难,月琴从祂手中飞出,音形变化,以祂为中心硬生生震开了一片场地。 “什……”音波震耳,织柔脑袋里嗡嗡作响,还未恢复,又陷入一片寂静。 她看到明水涯捂着耳朵朝她走来,张嘴在说些什么,貘兽松了阿乌身上的水丝,又抓起绸带拖着秦霄要离开,秦千山见此撑力扑了上去。 眼前白光渐起,刺眼极了,她逐渐看不清前方,细细碎碎的声音再度响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怒骂笑嗔。 ……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人声逐渐淡去,织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屋内。 屋子是青竹所建,不大不小,南北通透,门窗半掩,金灿灿的霞光透过缝隙穿了进来。 她有些恍惚地瞧着,上前推开竹门——吱呀一声,外面的霞光顿时照了进来,织柔眯起眼睛适应片刻,朝外面望去。 目光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雪白的芦苇随风摇曳,水鸟穿行其中,飞起时带动芦花飘动。 “蒹葭停……” 织柔喃喃道,跨步跑出竹屋,前方出现一条青石板拼接而成的羊肠小道,脚踩在上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后面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终于在道路尽头停下。 芦苇深处是一片湖泊,一条乌篷船停在湖中,身着蓑衣蓑帽的钓客背对着她专心垂钓。 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织柔反而不敢唤人,只是放轻了呼吸,呆站在岸边。 许是她的目光太灼热,引得钓客扭头回看,露出一张神明爽俊的脸来。 “哎呀。”钓客从船上站起身,神色惊讶,有些慌乱:“柔柔,怎么哭了?” 织柔一摸脸颊,才发现已经湿了一片。 她胡乱摸了把泪,呜咽着唤对方:“师父。” 这是她的师父,赤水真人,红湘子。 玉州篇·第四章(下) 红湘子从乌篷跃出,解了蓑衣,弯腰替女孩擦眼泪,又好笑又担心:“哭什么啊?将我的鱼都吓跑了。” 织柔抽抽搭搭道:“我梦到你死了……” 红湘子:“……” 他直起身,双手叉腰瞧着织柔,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行了行了行了,我错了,我不该食言。” 话音刚落,红湘子微微抬手,周遭景色猛的扭曲一晃,便化作点点光束落进他手中,最后变成了芥子石。 随着芥子空间的消失,他们身处的真正位置环境也显露出来——青山高耸入云,山间乳白的薄雾如绸缎般被风缓缓吹动,飞鸟与走禽的声音从层层绿掩中传来;白玉石阶连绵不绝,联通着去往各个峰的方向,顺着石阶望去,远远的甚至能瞧见最高的峰头上金光闪闪的大殿,那是太虚山大阵内的叁峰之一,停云峰。 而师徒二人此刻所在是大阵东边的望鸫峰,也是红湘子主事的峰头。 红湘子围着织柔走了一圈,见对方瘪着嘴擦眼泪,纠结道:“可我好歹是你师父,再如何也不能咒我死吧?” 织柔这才想起来她进入红湘子的芥子空间是为什么:这位常年游历在外不着调的师父,一个月前颇为严肃地说要检查她这些年的功课如何,让她准备准备,叁日后考测。 她拜入太虚山十九年零四个月叁天,去年刚刚筑基,修行课业旁的倒还好,但阵法符文类的学识一塌糊涂……因此在听到红湘子的话后,吓得头悬梁锥刺股,临时抱佛脚熬夜恶补,结果待到第叁日,她从日出等到月落,也没等来红湘子,再一打听,哦,人头天就下山去了。 这已经是织柔不知第多少次被自家师父戏耍了,于是恶向胆边生,在得知红湘子回山后,便冲进芥子空间捉人。 ……可那会为什么会哭呢。 织柔也想不明白,刚刚见到红湘子时,突然觉得难过极了,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她抹净泪珠,嘟囔道:“你都是大成期的真君了,再过几年便要踏上天阶做神仙了,也会怕死吗?” 红湘子失笑,揉了揉女孩的发顶:“在做神仙之前,师父也只是个活的久了些的凡人罢了。” 他微微垂下眼帘,想起月前被急召离山去加固封印的封魔大阵。上古仙人的阵法历时太久已经消耗了大半力量,而魔尊神魂强硬,且还有众多魔族献祭自己的性命为源力,日复一日撞击封印。 如今叁百年过去,那座大阵随时都有崩裂的危险,或许有一日,便是群魔肆起的乱世。 ……可他的小徒儿,资质普通,又偏科严重,真不知未来如何。 “对了。”红湘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刚巧你主动来了,择日不如撞日,这会便考测吧,看看我下山这一个月,你进步如何。” 织柔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抬头瞧着自家师父:“哪有这样突击检查的?!” 红湘子反问:“怎就没有?一日日的,凑凑合合,做事总是喜欢差不多,却不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啊你。”他戳了戳女孩额头,叹了口气:“总是这样随心所欲可不行。” 他背着手转身,脚踩上白玉石阶,走了几步,回眸瞧着还站在原地的织柔:“还不跟上?” 与太虚山旁的真人前辈不同,红湘子所修逍遥道,因此他的着装也与世人眼中的仙君相差甚远——一身茶褐色的束袖圆领袍,腰间是条深色蹀躞带,金纹做扣,挂着短匕小包等几样物什,脚上是双灰扑扑的牛皮靴,边缘还沾着片芦花。 长发松松垮垮地束成一股辫,用银制的小环捆住尾尖,随着动作在腰后一垂一晃的。 这样的打扮,与其说是仙君,不如说是喜好游历山河的俊朗侠客。 织柔心虚地跟在后面,开始拼命回忆这几个月都学了些什么,也不知红湘子会出些什么考题,若是答的太差会不会被揍。 正在这样胡思乱想时,织柔一头撞上了不知何时停下脚步的红湘子的后背,她揉着鼻子探出脑袋,却看到自己的小院。 院子小巧简洁,是人间常见的那种,入门的扣音石上刻着柔柔屋叁字,苍劲有力,潇洒豪迈。 这是红湘子亲手刻写,织柔当时还嫌弃柔柔二字太过肉麻,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后来整个太虚山都晓得她的住处叫柔柔屋。 红湘子解下腰间的小葫芦,打开塞子从里倒出来一团淡蓝色的灵气,灵气刚出葫芦便想乱跑,被他揪住尾端一指弹进扣音石里。 “这是山下捡到的残灵,实在修复不了,但是放进扣音石里可起到留影的作用,你之前不是说灼遥和你闹矛盾偷偷烧你的花吗,再有下次就可以抓个现行了。” 红湘子笑道:“好了,看你吓得,明日再考。” 作者的话: 红湘子,你就惯着她吧! 玉州篇·第五章 今日太虚山热闹,望鸫峰的赤水真人与停云峰的丹绮真人相约在无极界论道,惹得上上下下的弟子们都去观摩。 无极界是太虚山阵中心的一处虚空结界,叁百尺见方,俯瞰呈阴阳八卦循环之势,是宗门叁年一届的论剑大赛排名场地。 这地儿平日里空闲着,偶尔也有弟子们相约着进去打架,因为结界吸收万法,哪怕里面的力量都要移山填海了,外面也是一丝影响都没有。 而两位大成期的真君打架,着实是难得一见,故而大家都抱着学习的态度,挤满了看台。 丹绮真人人如其名,容貌绮丽,细眉微微上挑,手持一柄火纹长剑,站在黑白太极阵中,朝红湘子行了一礼:“赤水真人,请赐教。” 言罢,剑出影随,符咒砰燃,径向两手空空的褐衣青年而去! 灼遥拉着织柔好不容易从挤到人群前方,扒在护栏上瞧着自家师父斗法,看得眼花缭乱。 她兴致勃勃,用手肘撞了撞织柔腰间:“诶,要不要赌输赢?一个月的藏书阁扫灰工作。” 织柔看向无极界中——红湘子未带法器,也不使用符咒,只是躲避着丹绮的进攻,偶尔捏道法诀打偏剑身,险险错开白刃。 虽知自己这样颇没良心,但她依旧默默念叨:别赢别赢别赢…… 灼遥未得织柔回复,扭头正欲询问,便被众人的欢呼声勾地注意力又回到了无极界。 无极界里,丹绮引火化形,成一只百尺高的巨型猛虎,虎啸间抬掌拍向红湘子!却不想对方凌波一动避让攻势,手指翻飞,眨眼间地底钻出数道灵藤,缠着猛虎前爪,飞速攀爬缠绕,将其全身捆了个严严实实,火虎挣脱不开,轰然倒地。 “嚯,竟然能抓住我师父的老虎!”灼遥惊叹道:“那老虎是我师父元神化身,平时就分只手掌大小的出来,都能把我撵的满山跑,头发都被烧焦好几次呢……” 丹绮收了火虎,灵藤也顺势缩回地底,她看着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的青年——整个宗门百年内最有希望踏上天阶,羽化成仙的真君,约她入阵打架,只是为了让自家徒弟瞧清楚,道途历练不能只靠身外器物。 对于自己被当做陪练工具人这件事,丹绮并无不满,她也难得有机会与红湘子一战,势当力敌的对手令她兴奋:“赤水真人,还请再认真些。” 红湘子目光捕捉到看台上躲藏在灼遥身后偷偷瞧他的小徒弟,哑然失笑,一边做出进攻的姿势,一边朗声应答:“好。” 台下打的热闹,台上灼遥终于咂摸出不对味来,她抓住织柔的手腕,将她从身后揪出来:“诶不对,我师父和你师父,刚刚是不是都看了你一眼?” 女孩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有没有,错觉错觉。” 灼遥却不信她:“想来也奇怪,我师父以前把太虚山的同境界前辈都挑战了个遍,也向你师父下了几次战帖,但都被推脱了,怎么今天突然就同意了……莫不是因为你又做了什么坏事?” 织柔瞪大眼睛,底气不足地反驳:“怎么是我做坏事!” “嗐,我还不知道你。” 灼遥撩了撩头发,她与她师父极像,都是热烈的性子的容貌,如同一团火,温暖灿烂。 她笑道:“我和师父还给你换过尿布呢,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 织柔被带上太虚山时,不过几个月大小,跟只小猫似的在襁褓里饿的嘤嘤哭。 那会灼遥也不过五,六岁,稀里糊涂地跟着自家师父一起被红湘子托付了养孩子的大工程。 彼时人间正乱,瘟疫恶鬼横行,还有凶兽邪妖,红湘子下山行正道,清邪祟,直到一年后才回山,便看见那只小病猫已经变成了扎着小揪揪抱着灼遥不撒手的奶团子了。 听师姐揭自己老底,织柔面上发红,嘟囔着吐了实情:“昨日考测,师父说我修为太差,尤其是阵法符文,需要好好学习磨炼。” 灼遥不置可否:“对啊。” “但我当时跟他争论……”女孩抠着裙摆,有些纠结:“我说我剑使的好,也有法器傍身,况且平日里都有现成的符咒法印可用,就算这些学的差点,那也没什么吧……” “师父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有一天失了身外法器,面对困境时该如何?我说真到那时我应该也是有本命法器的修士了,自然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织柔想起她说完这句话后红湘子的表情,似是恨铁不成钢,又有些难过,最后叹了口气,说修士最重要的是性命,而非一把剑。 她从小在太虚山上自由惯了,后面跟着红湘子下山游历,师父是洒脱的性格,也不逼迫她在修行路上必须要如何如何,只说随心而为便好。 她修行并非懒散,相反的很是认真努力,不过是天生对阵法符文之类的不甚敏锐,只能摸摸边,凑凑合合,勉勉强强。 她本以为师父会理解自己,谁知这次竟然铁了心似的要让她做个全才,她也倔了起来,撒泼打滚时口不择言道法诀并不重要,红湘子当即表示若他只用法诀打败同境界对手,下一届的论剑大赛织柔便要登顶。 于是被人这么一激,织柔便应了这场打赌。 这会冷静下来,便是后悔。 太虚山皆知红湘子诸武皆通,区区不用法器算什么,光靠着灵力威压,他也能击败旁人。 可她是真的菜,先不说旁的,论剑大赛要求最低境界是开光,而她不过是个筑基修士。 灼遥听完织柔的话,憋笑半晌,问道:“那若你论剑大赛登不了顶怎么办?” 织柔垂头丧气:“我也不知道,大概会挨揍……” 她语气一顿,后知后觉地按着额头。 奇怪…… 太虚山还会有下一届论剑大赛吗? 脑海里似乎有电流穿过,惹得女孩耳鸣,眼前的景色仿佛缭乱了一瞬,她茫然地透过层层人群,目光落在站在白鱼黑目地面的褐衣真君身上。 红湘子灵力化形,一柄桃花细剑自手心拔出,与丹绮的长剑相击,火花四溅,金戈阵阵! 两人剑法凌冽,大开大合,剑气与灵气夹裹,只见白光刺目飞溅,快到看不清战局中的争斗,若不是因为被结界吸收,估计整个看台都要被劈个稀巴烂。 下一刻,剑气四散,红湘子的剑尖离丹绮喉咙不过微毫,他指尖一动,桃花细剑便又化做灵气回归自身体内。 他爽朗一笑:“丹绮真人,承让。” 这便是点到即止。 周遭弟子见此都激动不已,嘈杂欢呼起来。 “此行不亏!” “呜呜呜若是二位真君能常常来无极界论剑便好了……” “丹绮真人可是剑狂,可惜能和她打的都不愿意打,想和她打的她又瞧不上,今日不单我们看的爽快,估计真人也打的畅快!” “赤水真人的灵气化形当真厉害,以往听闻他诸武皆通,我还奇怪如何诸武,某不是要带一身的法器出行?万万没想到,竟是用灵气化武,这其中法诀奥妙无穷,怕是只有他才能如此顺畅地使用了。” “那是,真人的道法可是逍遥,无畏天地,你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他这般境地。” 那厢结界大开,红湘子与丹绮走出,灼遥见此拍了拍织柔的肩头:“还好没跟你赌,不然我得扫一个月藏书阁。” …… 蒹葭停。 芦花随风摇曳,慢悠悠地飘上天,又慢悠悠地落在斗笠上。 红湘子盘腿坐在船沿,撑着下巴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织柔与他相同的姿势,不过她是盯着红湘子瞧。 “我脸上开花了?”徒弟的眼神太过于执着,红湘子回望对方:“昨日布置的课业做完了?你可是与我打了赌的,不准言而无信。” 织柔收回目光,盯着浮在水面的渔线吐槽道:“自然是做完了才来陪师父钓鱼的,谁知师父的技术依旧这么臭,都一个下午了也不见有半条鱼上钩。” 红湘子一怔,随后笑骂:“你这逆徒。” 他抬手取下落在织柔发梢的芦花:“我不过是钓个心性,至于鱼儿不上钩又有何妨呢。” 蒹葭停总是黄昏的景色,夕霞染红了青年的衣袍与脸庞,织柔瞧着对方笑意爽朗的模样, 喃喃低语:“……师父为何总喜欢在蒹葭停钓鱼呢?” 红湘子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气氛安静下来,只有芦苇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红湘子问她:“是不是该走了?” 织柔愣愣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点头:“是该走了。” “那便走吧,柔柔。”红湘子压低斗笠,下了逐客令。 织柔又开始耳鸣,她刚站起身乌篷船就一晃,红湘子手疾眼快地拉她入怀。 青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后脊,然后捉着她的双肩让她背过身—— 面前的芥子空间里突然出现一道门,红湘子推了她一把,力道温柔却不容拒绝。 她听见她的师父说:“柔柔,往前走,别回头。” 玉州篇·第六章(上) “……阿柔!” 织柔猛地睁开眼睛,便看到明水涯半跪在地上抱着她,神色焦急,眼角甚至冒出几片微小的紫蓝色鳞片。 见她苏醒,明水涯舒了一口气:“你刚刚被拉进「造梦」中了。” 造梦,貘兽最大的能力。 「造梦」真实美满,现实中的未尽之愿皆可在梦中实现:看到再也见不到的人,得到曾经穷极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事物,令人沉溺其中,最后因为无法清醒而死在梦里。 织柔想起梦中的场景,那是镇魔封印毁坏前半年的时间,天下太平,岁月静好。 她还未见过生灵涂炭的世间,喜欢在学业上摸鱼,偶尔和师父斗嘴,陪他在蒹葭停钓鱼。 明水涯扶着织柔站起身,看她眼睛转了一圈,便往角落秦千山的方向走去:“秦城主!” 秦千山气息微弱,面如金纸,织柔忙从芥子袋里翻出药丸塞进老人嘴里,过了几息,见人面色慢慢恢复正常,她才松了一口气。 后知后觉的脑袋发痛。 梦中她已经过了五日,但现实中不过半炷香,如果她真的沉溺其中……最后便会身衰而亡。 “阿柔,你还好吗?” 明水涯捉住了织柔的手腕询问,他不太喜欢女孩总是先顾着旁人:“秦城主没事的,你昏睡时我用灵丝护着他的心脉,五脏六腑都修复如初了,大概修养几日便能醒。” “谢谢你……莲卿。” 女孩唤出了曾经他们关系最密切时的称呼,明水涯不由得指尖一颤,他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细细安慰她:“阿柔何必言谢,我只是想帮做一些你想做的事罢了。” 他的阿柔如此善良,心里装着苍生大义,事事都将旁人放在前面考虑,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他可以利用她的善良一步步靠近,却也会因为她的善良被拒之门外——比如叁年前那件事。 织柔不知道明水涯所想,她抽出追踪符,用灵气点燃驱使,看一道雾气逐渐飘远,叮嘱道:“结界已经消失了……府邸里其他人应该也快要醒来,秦城主这边还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我去追貘兽!” 说罢,也不管明水涯回应,便召剑而出,速速远去了。 直到织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明水涯才垂眸瞥向秦千山,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裤角上,微微皱眉。 …… 戈壁滩视野开阔空旷,再加上秦霄昏迷,阿乌负伤,貘兽一行人很快便被织柔追上。 织柔双手握紧刀柄用力一挥,罡气直直朝前方飞去,所经之处沙砾四溅,残风摇曳,一尺宽的刀痕砸在貘兽脚下,逼停了祂的逃跑。 “你这牛鼻子道士!”貘兽心有余悸地跺跺脚,怒骂道:“干嘛这么穷追不舍!” 织柔冷着脸:“将秦霄留下。” “不行!我受人之托,必须要带他走……”貘兽颇有些咬牙切齿,忍不住询问道:“你竟然醒的这么快,是梦里也没好事吗?” 织柔不语,一步步走向貘,刀背在地上拉出一道深痕。 貘兽忍不住退后一步,尾巴尖毛炸起:“可恶!” 眨眼间貘化原型,身形比普通黑熊大叁倍不止,发出一道怒吼,便朝织柔撞来! 织柔将刀插入沙地中,不终有灵,与主人心意相通,罡气膨出化作一个圆形包裹她,似是覆上一层盔甲。 织柔双眼紧紧盯着貘兽的动作,在祂即将扑上来的那一刻抬起刀柄—— “砰!” 砂石炸裂,织柔被这气浪震地抱着不终刀在地上滚了一圈,有些狼狈地抬起头。 沙尘里隐隐绰绰有个人影,还未等织柔看清,便消失不见。 织柔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急忙穿过尘烟,便看到先前被弹开的地方只余一个大坑,细细的流沙慢慢填满坑底。 女孩叉着腰,默默抬头望着跃出地平片的红日,沉默半晌,才背着刀折身往返。 没抓着人,织柔有些郁闷,蔫嗒嗒地回了城主府,刚到路口便看到明水涯站在门口翘首以待。 明水涯与她视线对上,露出个笑容来,那抹笑像初春新芽顶着残雪绽放一般,令织柔有些看呆了。 玉州篇·第六章(下) “所以,半路上被人劫持走了?” 明水涯替织柔沏了杯茶,瞧着女孩皱成一团的眉毛,忍不住抬指将对方鬓角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织柔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对,我还没看清人影,便已经不见了…是我大意了。”她有些自责,一时也没有心思在意明水涯的动作,只是垂眸复盘:“其实我自从进城以来就觉得这里有些古怪,但又与祈州的古怪不同,祈州的一切都有迹可循,玉州却不一样……这里太平静了,明明如此靠近无回海,按理来说也该有些魔君传言,可是从上到下都一无所知。” 普通百姓不晓得,可以理解,可怎么连秦城主都不知道此事? “还有貘兽的出现,祂到底是受谁所托,又为何要带走秦霄……” 织柔想起沙雾中的人影,虽然没看清楚,但却能大抵辩清是个女人,修为应该不低,也不知道直面对上,她俩输赢几分。 “阿柔。”明水涯问她:“要我帮你吗?若不嫌我多管闲事的话。” 织柔闻此忙忙摇头:“这些都是宗门的事,怎能辛苦你去做,之前你帮我安顿了秦城主我已经很感激了……”女孩语气一顿,站起身来:“差点忘了秦城主的伤势!” 她刚到城主府便被明水涯迎回客房,对方又是替她擦汗又是帮她掸身上的沙尘,问她渴不渴累不累,照顾得她晕头转向,一时什么都想不起了。 太可怕了…… 织柔将手背在身后,暗暗掐了一把:她果然没法抵挡美色,好没出息! 明水涯自然看到了她的小动作,有些忍笑不俊,抬手掩唇轻咳一声:“我已将秦城主送回他屋中,阿柔要去看看吗?” 织柔点头,跟在明水涯身侧往目的地去:“城主昏迷,旁人也会起疑心,得想个办法。” 明水涯:“这个不必担心,秦城主有个忠心的老仆,我去时刚巧遇上了,已经交代好了。” 好稳妥! 织柔侧头偷偷去看他,日光顺着屋檐洒下来,照得鲛人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都金灿灿的。 “阿柔很喜欢我这张脸吗?”明水涯哪怕目不斜视也能感受到女孩的女孩,于是调笑她:“只怕日后见得多了,便看厌了,嫌我年老色衰。” 织柔忙忙扭过头,装作没听懂。 ……昨夜春风一度,还没给个确切应答呢。 两人本有一份姻缘,却又遭她毁约,如今对方巴巴地追来讨个说法,衬得她仿佛话本子里提起裤子不认人的渣男一般。 她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便已经到了秦千山的卧房。 门口果然守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见到他们来,客气地行了一礼:“二位仙人。” 织柔回了一礼,问道:“秦城主可还安好?” 管家一边推开门,引着两人进屋,一边回复织柔:“多亏二位仙人出手相救,城主目前并无大碍,只是昏睡着,得过几日才能醒。” 织柔走近一些,看着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的秦千山,他先前的满身血污已被擦拭干净,换了身寝衣,没了睁眼时的气势,这会瞧着也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罢了。 无法修道的凡人真是脆弱,织柔想。 除去天灾人祸,还有生老病死,哪怕万般小心也逃脱不了归于尘土的命运。 师父曾说天下苍生皆有定数,救与不救全凭本心,因果不空,一念之间。 可如此洒脱的师父,最后却毫不犹豫地以魂做印,以魄做封,镇魔于无归海。 师父是有情道,她亦是有情道。 师父救天下人,那她也救天下人。 “阿柔?”明水涯察觉到织柔的走神,轻声唤她,“怎么了?” 织柔回过神:“没事。” 既见过了秦城主,她也放下心,与管家道了句打扰了,便和明水涯退出屋子。 之前的住处已被摧毁,断墙残瓦惨不忍睹,管家也不知用了什么理由安抚了府内仆从,安排了人去修缮,又腾了间新的小院给两人住。 小院里只有一间客房,虽说厢房外还连着耳房,住两个人绰绰有余,但织柔还是略感尴尬。 玉州的城主府太小了,这块州城因受地理影响,虽占地广阔连接瀚海,但人少荒芜,所以她也明白这已是对方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环境。 两人就这样在院子里面对面站着,最后还是织柔先开口:“莲卿,我有话想与你讲。” 总是这样避着也不是办法,对方赤忱地将情感一股脑儿地塞进她怀里,她要给答复的。 明水涯看着她,眉眼弯弯:“嗯?” 织柔斟酌着开口:“我此次出关下山,是为了……”她顿了一下,吐露出那个令她心焦又茫然的名字:“为了阿泠。” 明水涯神情不变,只是捏着折扇的手收紧了两分。 “因此在见到你之前,我也未曾想过你我往后要如何相处,我诚然是喜欢你的,只是那场婚约闹得虎头蛇尾,我以为你对我有怨恨。”织柔仰起头认真地看着鲛人:“我如今还不知如何与你明说当日之事,或许等你知晓原因,定会觉得我这人不值得你如此爱护,所以……” “你值得。”明水涯打断她的话,握住了女孩的手腕,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值得天下至美至真的一切宝物,而我的情爱,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样罢了。” 玉州篇·第七章 是夜。 织柔也如同那日的清九一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扭头望着窗外盈盈月色,终于翻身起床,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听着耳房的动静——鲛人的气息平稳,似是已经陷入熟睡。 如同做贼一般,织柔屏住呼吸原路后退,背起不终刀,翻窗而出,几个跃步便逃也似的溜出小院。 细微的脚步声眨瞬而消,侧卧在耳房床铺上假寐的鲛人悄然无声地睁开眼睛,面色如常,似乎织柔的离开也是他意料之中。 待远离城主府范围,织柔便放心大胆地御剑而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呼——” 和明水涯同处一屋的压力太大,她还不如出来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玉州的建筑低矮,织柔在半空停滞往下看,只看到座座土木结构的房屋,四四方方地错落分布。 她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半晌,也没看出来其中关窍,正要打道回府时,却被一物吸引了目光。 为了抵挡风沙,玉州是由高大的双层城墙合围而建,外墙比内墙矮一丈,间距不过五尺,四个角上挂着灵力载具,每隔三日运行一次,清理城墙间隙里每日承载的沙砾。 或许是祁州的事导致织柔心有余悸,她落在灵气载具旁,食指微曲,叩了一下。 随着她的动作,一阵灵力波动由中心向四周荡开,四处载具共鸣后,又恢复平静。 “无事发生啊……”织柔喃喃道,下一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因为刚刚的灵力震动,沙砾微微塌陷了一小块,半截符纸出现在织柔眼前。 她抽出这道符纸,绿色的符纸与上头反写的咒文,在月色下折射出惨白的光。 织柔指尖微动,一道雷火窜出:“灭。” 可符纸并未被销毁。 下一刻,雷火被反弹,擦着织柔的耳廓飞出,燎焦了女孩的一缕发丝。 ???!!! 织柔立刻祭出不终,刀风狂骤,瞬间将沙砾推平,数十张反写咒纸冒出头。 织柔大惊:“怎会这样多?!” 她目光落在其余三处城墙,一时间竟然不敢去探查。 织柔摸出传音符掐了:“师姐!” 过了几息,那边传来灼遥的声音,“大半夜的传音给我,你最好是有什么大事。” “是有大事!”织柔语气慌乱:“小魔君或许并非传言,而是真的!我在玉州发现许多反写咒,用的冥幽绿纸,像是祭城的邪法!” “什么?!”灼遥一怔:“你看仔细了?” “我当然看仔细了!”被师姐怀疑自己的判断,织柔也顾不上生气:“这些符咒都在挡风城墙的沙砾里藏着,刚刚被我翻出来十来张,若没猜错,应该共有五十七道符咒法印,这是……” “九阴回转阵!”灼遥和她异口同声。 话音刚落,织柔手中的反写咒发出炽灼的温度,黑色的咒文如同产生了生命般,顺着她的指尖攀爬上手背。 织柔被刺痛,忙将符纸丢开,可那咒文依旧扒拉着她的手背,如同藤蔓一般缠绕。 眼看咒文就要往肌骨里钻,织柔忙唤:“不终叔叔,不终叔叔!” 不终刀发出嗡鸣,绑在刀柄上的白色布带高高扬起,然后啪地一下拍在织柔手背! 咒文顿时如枯萎的爬山虎藤,簇簇掉落。 “嘶……” 织柔倒吸一口凉气,摸了摸被打的红肿的手背,敢怒不敢言。 “怎么了?”灼遥听到她的动静,忙问道:“叫不终叔叔做什么?他现在正是凝体期,不要随便乱唤,万一功亏一篑了怎么办?” 不终刀是红湘子亲自打造而成,由九天玄铁与古神亡魂锻造,伴随红湘子三百余年。 亡魂重新凝聚成刀灵,被她们几个小辈唤作「叔叔」,如今快要化作实体了。 对于师姐第一时间关心不终叔叔而不是她这件事织柔已经习惯了,嘟囔道:“或许是刚刚我的雷火影响到反写咒,咒文差点爬进我骨头里,我便叫不终叔叔帮我拍掉……” 灼遥抓住重点:“你徒手去拿反写咒?” “对啊。” “还用了咒法?” “是啊。” “活该!不终叔叔打的好,你这种人就是多吃几次亏才能长记性。” 说完这些,灼遥语气严肃起来:“我刚刚已与各位峰主告知此事,越峰主正在开启传送阵法,大概一个时辰后,我随执法弟子一同抵达玉州,你自己小心些,有异动随时联系我。” 待两人说完话,传音符上的咒文渐渐消散,成了张废纸,飘落在地。 …… 城主府。 夜色已深,府邸里众人早已熟睡,静谧的空间里只有明水涯不急不慢的脚步声。 他站定在城主房前,抬起手推开门。 开门的那一刹那,充满恶臭的一道风刃直朝明水涯面门而来! 鲛人瞳孔化为竖瞳,发出幽幽蓝光,抬扇打散疾风,嫌恶地皱起眉头。 他用衣袖掩鼻,冷冷瞧着屋内的人:“早早便觉不对劲,原来是你身上的臭味熏的整个玉州都喘不过气,秦城主。” 白日里还面如金纸,看起来命不久矣,被喂了好几颗救命丹药的秦千山,此刻正好端端地坐在太师椅上。 他看到明水涯的竖瞳时一愣,随后冷笑一声:“原来是个妖物,怪不得鼻子这般灵。” 秦千山原本空荡荡的裤腿里有怪异的蠕动,像是有什么要冲出来一般。 明水涯谨慎地后退一步:“秦城主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也无意插手,但不能是现在。” 秦千山挑眉:“哦?” “阿柔还在城中,秦城主若是不想惹麻烦……” 明水涯还未说完,秦千山便被他逗笑:“难道你觉得我会怕太虚山?” “……” 明水涯掩在袖中的手慢慢捏紧扇柄。 “一个开光期的丫头片子,和一个控制不好人形的妖物。”秦千山虚虚一指:“你以为,我叫你们两个留在玉州过夜,是为什么?” 他摸了一把脸,面部表情不受控制地抽搐扭曲着,几道乌黑的浊气从裤腿中飞出,飞速缠住明水涯的手腕,发出滋滋声! “最契合的那具身体被人偷走了,但是没关系,你的也勉强能用。” 秦千山扶着椅背站起来,浊气凝聚成他的另一条腿,他一撅一拐地走近明水涯:“还有半个时辰,我的大业就要成了!别担心,那个小丫头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保证让你俩葬在一起……” 他抬起手去触碰明水涯,眼中透出痴狂的光:“健康的……完整的……没有被死气腐蚀的……新的身体……” “滚开!” 即将被秦千山触碰到的一刹那,明水涯终于挣开浊气,手腕上留下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一扇切断浊气,却又有更多的浊气重新凝聚! 源源不断的浊气从秦千山的裤腿中翻涌而出,像是海底的软体动物般,将他撑了起来,不断胀大,不多时便铺满整个庭院,无一落脚处。 明水涯站在屋顶,被沉闷腐败的浊气熏的几欲作呕,思索一瞬,便准备离开,却被挡住去路。 “九阴回转阵需两百九十一个活人做祭,少一个都不行,你要去哪里?”秦千山的声音变得嘶哑:“祭了阵,主人才会承认我,我才可以享无边寿元!” 二百九十一人,是除却秦千山,加上他与织柔后整个玉州居民的总和! 明水涯冷笑:“想要阿柔的性命,你怕是胃口太大!” …… 确认过城墙中的符纸数量确是五十七张后,织柔抱着刀立在城墙角,眉头紧皱。 九阴回转阵是阴邪的恶阵,要以生人为祭,被祭魂魄永不入轮回,日夜煎熬,由此产生强大的怨气,供阵法主人驱使,怨灵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而此阵开启时需要的时间与人祭数量诡异难辩,是魔尊才会的独门法窍。 织柔不通阵法,刚刚又差点被反写咒腐蚀,也不敢再乱动,只好乖乖守在此处,等宗门阵法大家越拾九来处理。 织柔默默安慰自己:“……可魔尊都死了二十年了,这阵应该也没什么效果了。” “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突然,一道稚嫩的打断织柔的自言自语。 织柔吓了一跳,低头看到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歪头好奇地看着她。 织柔蹲下身,放缓声音:“小妹妹,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我出来小解呀!我的家就在这里——”小女孩一边说,一边转身给织柔指她的家,可下一秒她就慌了:“我找不见我家了……” 织柔连忙安慰她:“没事没事没事,不慌啊!” 她的安慰并没有起作用,小女孩还是掉了金豆豆,抹着眼泪哽咽:“蔻儿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呜呜呜……” 织柔将小女孩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是天太黑了,所以蔻儿看不清,没关系,看姐姐给你想个办法!” 说着,织柔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枚白玉围棋子,往上一抛,棋子便停在头顶,发出荧光,照亮了周身三尺范围。 “看,现在我们有个小灯,就可以看清家在哪里。” 蔻儿惊叹道:“哇……姐姐是仙女吗?” 织柔揉了揉了蔻儿的脑袋,小孩发顶软软的,她忍不住又撸了一把:“姐姐不是仙女,只是一个修真者。” “只是一个修真者~” 突然,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插进来,模仿她的语气:“都修真了,还看不清你怀里到底抱着个什么东西呢?” 玉州篇·第八章 貘兽的橙瞳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祂依旧抱着月琴,坐在城墙边上,两只脚丫一晃一晃的,脸上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 蔻儿被织柔抱起来后,便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将脸埋在肩窝的位置,一声不吭。 怀里的重量越来越沉,将织柔的胳膊往下拽,她试着松开,却发现上半身被冻僵般,无法动作。 织柔抬头望向貘兽:“手下败将,还敢回来。” 貘兽果然一点就炸:“你以为我愿意吗?!如果不是因为大姐……” “大姐?”织柔敏锐地察觉到貘兽口中的人物:“白日里带你逃跑的那个?” “那才不叫逃跑,而且——”貘兽还要反驳,却突然顿口,眉毛纠结成一团:“喂,臭道士,你都快要被这祟物控制了,怎么还这么冷静。” 刺骨的寒冷顺着胸口的方向朝四肢蔓延,织柔无所谓地笑笑:“这不还有你嘛,难道你不救我?” 本来任务就是救织柔的貘兽,听到对方这样老神在在的语气,腾地一下站起身,怒目而视:“我才不会救你!到时候就说我来迟一步,你已经被祟气吃了!” 织柔点点头:“嗯嗯。” 貘兽气的原地跺脚,不情不愿地抱着月琴跃下,落在织柔面前,一抬手,五指化为熊掌,抓住了“蔻儿”的后背。 “蔻儿”浑身一颤,还未叫出声,貘兽五爪一收,它便化作数十道黑雾,挣扎着被吸进掌心,消失殆尽。 织柔顿时浑身一轻,由衷地夸赞道:“好厉害啊。” 貘兽的小牛尾忍不住晃了晃:“也就一般般吧~” 下一刻,祂反应过来,又瞪着织柔:“你这么弱,连祟气都分辨不出来,大姐还叫我来救你,根本帮不上忙嘛。” 织柔带着安抚的意味隔着刀鞘拍了拍不终。 从她遇到“蔻儿”时,不终刀一直在微微颤动提醒她,但她想探查清楚究竟,这才将计就计,但貘兽的出现在她意料之外。 织柔问祂:“需要我帮什么忙?” 貘兽鼓着腮帮子:“你看到城墙里的反写咒没有?” “看到了。” “那你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吗?” 织柔老实回答:“虽然玉州有许多微妙的不和谐处,但我还未能将所有事串一块呢。” “好笨。”貘兽嫌弃道,还欲说什么,突然一道爆裂从城主府的位置传来! 织柔一愣,当即召出飞剑,朝着浓烟滚滚的方向飞去。 接二连三的轰鸣,吵醒了熟睡的城民,有人推开门往外张望。 “出什么事了?什么声音?” “是地龙翻身吗?” “像是城主府的方向…怎么这么大烟尘?” “不好!莫非是走水了?!” 有人抬头瞧见半空中的织柔,吓了一跳:“仙长!仙长!出什么事了?” 貘兽跟在织柔身侧,说道:“快叫他们出城!” 织柔抽出一张符纸,狂风骤起,将这几人卷起往城外一丢,却被反弹回来! 她抬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玉州城四角腾升起惨绿的阵法结界,将她们包在里面了! 被反弹回来的居民看到这诡异的一幕,惊恐万分:“这是什么?!仙长?!!!” 织柔也惊愕不已:“阵法发动了?” 还未等她做出反应,城主府方向又发出一阵巨响,织柔脸色沉沉,边往那边飞,边掐了传音符。 却没有回应。 两人到了城主府,貘兽先捂住鼻子:“哇哇哇这个臭东西!味道越来越大了!” 城主府坍塌大半,轰倒的围墙下有几团血迹,织柔冲进烟尘中,便见一道黑雾直朝自己而来。 她侧身躲开,反手持刀,以自身为中心,罡气震荡,破开迷雾! 没有视线阻碍,织柔这才看清眼前情景—— 几米高的黑雾不断翻涌,却被水网兜在一处。 明水涯站在墙沿,他的折扇形态大了许多,扇面流光溢彩,悬浮在鲛人身后,每当黑雾冲撞水网时,便挥扇阻拦。 可黑雾浓稠,网丝越来越细,岌岌可危。 “阿柔?!”明水涯转头看到织柔,又惊又急:“你不是已经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织柔亦是一怔:“我走去哪里?” 明水涯却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我以为你又将我丢下不要了……可现在这种情况,我倒是宁愿你丢下我走了。” 织柔还未开口,貘兽冲鲛人大喊:“怎么只有一团臭气,那个秦千山呢?” 明水涯道:“刚刚秦霄将他引走了。” 织柔脑子里乱成一团,稀里糊涂地听到秦霄的名字,感觉好像可以将事情串联起来了。 她抽出六道符纸,以四面八方天地两极之势镇在黑雾中,金色的结界团住雾气,缓解了水网的压力。 织柔又抽出一道传音符掐了,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可恶。” 她暗骂一句,解了手腕上的金石铃铛:“千里传音,万里现容!长生久视,蜉蝣一命!照——” 下一刻,手镯如同一面小圆镜,显现出灼遥的容貌。 灼遥那边风声阵阵,似是没料到她用铃铛镜联系自己:“怎么了?” 织柔长话短说:“阵法已经发动了,我未能及时转移城民,如今大家都困在这里,我怀疑是……魔尊未死。” 镜中插进来另一道声音:“魔尊未死?” 织柔认出这个声音,是太虚山浮玉峰的峰主越拾一,如今化神期的咒法大能。 镜面中出现越拾一的脸,他的容貌保持在四十岁左右,美髯长须,端的是仙人之姿:“织柔,你阵法不精,当真看清这是九阴回转阵了吗?此阵唯有魔尊才能发动,二十年前是你师父亲手灭了他,怎会有差错?不要乱了阵脚。” 织柔闷声闷气地回他:“越峰主,事情紧急,还劳烦您尽快。” 说完,也不管对面回复,收了铃铛镜。 她走近雾气,不终刀在手中不断发出嗡响,织柔也终于辨认出这团黑雾究竟是什么:“死气?!” 这么多的死气,是从何而来? 织柔问貘兽:“秦霄不是被你们掠走了吗?他怎得又回来了?” 貘兽抓了抓头发,组织语言:“大姐先前欠他一个人情未还,后来发现秦千山那个老不死的想将他当做新容器炼了,便想带他离开。结果这人是个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走,非要大姐告诉他出了什么事……我们貘兽可以入梦,便在梦里告诉他来龙去脉,结果他醒来后就去找秦千山询问个究竟——哎呀!真是个愣小子!”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秦千山要抓愣小子,我只能带他逃走,结果我和阿乌被逼到你们的院子里,不分青红皂白挨了一顿打!”貘兽两手一摊:“前面愣小子醒了,说要回来救其他人,大姐拗不过他,只好派我来找你们帮忙咯。” 织柔问明水涯:“秦城主去哪里了?” 明水涯抬手一指:“往西去了。” 织柔正打算去,余光瞥见鲛人的手腕上似乎不对劲,她抓住对方的手腕,将袖子往上撸起,发现鲛人手腕处的皮肤如同被什么割开又重新缝合一样发皱发暗,突兀极了。 “死气?你被死气伤到了?!”织柔急急忙忙地翻看好几遍:“怎么这样不小心!被死气侵蚀的伤口是无法恢复的!从此要永远忍受这样的痛苦……” 明水涯却问她:“阿柔担心我?” “自然是担心!” “那便够了。”鲛人嘴角噙着一抹笑:“这样便足够了。” 织柔松开了明水涯的手腕:“明水……” “打断一下,你们有什么话能不能之后再说?”貘兽摸摸胳膊,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可是被关在阵中了,万一这个阵法真的能发动,大家都得死。” 这种旁若无人的气氛,让祂想到大姐和愣小子……感觉自己好多余啊! 织柔匆匆转身,往明水涯指的方向跑去,只有通红的耳垂泄露出女孩的心情。 到了西院,地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反写咒,院中是对峙的秦千山与秦霄。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织柔看到秦千山的异样时,还是惊愕不已。 “秦千山!”织柔握紧刀柄,横刀砍向死气凝结成的肢体:“勿要犯下滔天大祸!” 刀鞘触碰到死气,发出滋滋声,水火不侵的无极石打造的刀鞘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裂痕。 织柔见此后撤几步,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秦千山冷笑一声:“滔天大祸?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你也像我一般日夜疼痛,你难道就不想寻求个解脱之法?” “你要解脱,与其他人有何干系?!” 秦千山却不回答,转而看向秦霄:“霄儿,爷爷这些年,为你,为你早亡的母亲,为这玉州城付出多少心血,你都是知晓的……” 秦霄抬首望向被死气撑起的秦千山:“我知晓,所以我愿意替您受苦,但百姓无辜,爷爷为何不肯放他们一条生路?” 秦千山:“给了他们生路,我便没了活路,二十年前我就替他们续了命,如今是该连本带息还给我了。” 二十年前,是秦千山死守城门,失了妻女和一条腿。 二十年后,他又要为自己,献祭整座城池。 玉州篇·第九章(完) 地面上的反写咒发出荧荧绿光,秦千山与秦霄各站一角,月亮隐进云层中,天幕黑沉,唯有因为坍塌而引燃的火焰照亮这一处。 织柔厉声道:“秦千山!你若再不收手,待我宗门前辈赶来,你定要以死谢罪!还不快快撤了阵法!” 秦千山瞥了她一眼,不屑道:“老夫走出这一步,自然是做好万全准备。倒是你,不如好好想想,等他们赶到还能不能见你最后一面——或许那时早就被炼成肉泥了。” “爷爷!既是城民之事,那为何又要牵扯太虚山?”秦霄往前踏了一步:“若只是要一具新的躯体,霄儿将这条命给你就是,以报养育之恩!” 貘兽咂咂嘴:“唉~我就说是个愣小子吧,都这种时候了还想感化这个老东西呢。” 织柔的鼻尖突然缭绕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顺着气息四下打量,才发现地面有血痕蜿蜒,渗进咒文中,如同火上浇油,那咒文更加亮了。 她顺着痕迹跑去,秦千山也未阻拦,毕竟再跑,也跑不出这座城。 坍塌的墙石下有破碎的衣角,发灰的粗麻布料,是昨日城主府中奴仆所穿。 人已经死在里面了。 织柔顿时感觉胸口有一股浊气喘不出来:先前死气的味道盖住了血腥味,是她太过天真,还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有挽回之法。 明水涯跟着她,见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换魂夺魄之术本就是逆天邪术,怎么可能只需一命换一命这样轻易的代价。” 织柔:“……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的。” 她鼻子一酸,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将眼泪逼回去,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明水涯说:“或许真如越城主所言,是我看错了,这并非是那般厉害的邪阵,毕竟魔尊已死……现在只要撑到他过来,定能破解。” 女孩双手握住刀柄,向上一提,不终刀出鞘,乌黑粗糙的刀面上有细微的闪电游离,散发着乌红煞气。 织柔小声说:“不终叔叔,抱歉了,要你帮帮我。” 不终刀发出回应,却是低沉的古语,织柔与刀相处二十年,连猜带蒙地听懂了它在说什么。 她说:“试试吧,应该没问题。” 刀背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罡气朝四周冲击,连秦霄都被掀翻在地。 流进反写咒中的血痕被罡气冲散,连同咒文都被打乱,秦千山动作一僵,还未反应过来,死气就被劈了个七零八落,他也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秦千山重重地摔落在地,骨头断裂的声音格外刺耳,痛的他只哈气:“主人!主人救我!” 秦霄爬起来去扶他,却被他抓紧手腕,苍老的指间浮现出浓郁的死气,缠紧了青年的手腕。 “呃——!”秦霄痛的脸色发白,跪在他面前拾不起身。 “霄儿,霄儿,你现在懂了吧?” 秦千山声音发狠,血丝布满眼眶,两只眼睛如同青蛙一般往外凸,他嘴角裂成一个诡异的弧度:“日日夜夜,我所忍受的便是这样的痛苦,甚至更甚!凭什么是我?凭什么?!” 织柔呵斥:“秦千山!放开秦霄!” “还有你!你们!太虚山?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秦千山指向织柔:“只顾着自己长生大道,看不见苍生黎民!老夫求了多次,都不肯给老夫一份缓解的办法!自私!虚伪!罪该万死!” 织柔:“死气本就无法根除!被死气侵蚀后活下来的人不止是你,太虚山一直都在想办法,我们做出了的延缓痛楚的丹药,可凡人体弱根本承受不了……” “借口!都是借口!”秦千山恨声道:“怎么可能没有办法,不过就是不愿意帮,不愿意救罢了……可如今主人愿意助我,老夫自然要给主人送上一份大礼,来表赤忱之心。” 乌黑的粘稠的液体从两人脚下渗出,又渐渐升起,像是一个蚕蛹将两人包裹在里面。 “秦千山——”织柔伸手就要去抓,却见一道音波携来,她忙避让,快闭合的“蚕蛹”就被削掉半截。 本在一旁观战的貘兽眼睛一亮,摇着尾巴往人跟前凑:“大姐!你可算来了!” 来人是一妙曼女子,衣着与貘兽差不多,上白下青的颜色,澄瞳竖立,却无犀角与黄牛尾。 “金豆儿,我说叫你帮忙,你就这样帮的?”祂抱着月琴,曲指一弹,音波阵阵,阻拦了秦千山的死气。 被唤金豆儿的貘兽有些心虚:“大姐,你、你前面说叫我等你信号来着…所以我才不敢轻举妄动的嘛……” 女子无奈地摇摇头,目光转向织柔:“妾身金露,又见面了,小仙长。” 是之前在戈壁滩救走金豆儿的女人。 秦霄回头望向金露,错愕极了:“金露,你是如何进来的?快些离开这里!” 金豆儿:“我们貘兽自然是有无视结界的本领,你个愣小子连这都不知道,还好意思送我大姐花。” “金豆儿。”金露敲了敲金豆儿的犀角,一脸严肃:“叫你准备的事都做好了吗?” 金豆儿捂着角躲:“做好了做好了,哎呀别敲,可痒了!” 貘兽入梦化境的本领与生俱来,又是瑞兽,这天底下确实没有什么阵法能阻拦祂们,但也仅仅是无法被阻拦而已。 祂们可以自由出入任何结界,却无法带离旁人离开。 金露抱着月琴悬空,五指飞舞,音律产生的声波不断地朝秦千山席卷而去。 秦千山的伤势被死气强行修复,现在正是痛苦难耐的时候,被琴音攻击的节节后退,嘶吼道:“别白费力气了!阵法马上就要发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主人快要来了!主人不会放过你们!” 金露对织柔说:“小仙长,我与金豆儿在结界东南西北处各留了一道门,但需要……”她顿了一下,看着织柔坚定的表情道:“仙长以血为印,方可发动,不知小仙长可愿意?” “我愿意!”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明水涯焦急地劝阻织柔:“你又不精这些,万一出了差错可怎么办?不是说越拾一快来了吗,再等等,叫他放血开阵。” “我是不精又不是不会!”织柔倍感恼火:“一个个的都说我不行,难不成我是废物吗?!等等等,秦千山那么言之凿凿的,再等下去真就等死了!” 她推开明水涯,问金露:“需要怎么做?告诉我!” 金露:“金豆儿,带她去。” 那厢秦千山又卷土重来:“想破主人的阵?没那么容易!” 浑浊的死气不断充斥胀大,覆盖已经成一片废墟的城主府,还有外溢的迹象! 城中居民有好奇来看的,还未走近便被死气卷进,连声都未发出来,就没了性命。 织柔将不终刀插进地里:“不终叔叔,拜托你了!” 不终刀浓烈的罡气不断地震荡洗涤死气,织柔跟着金豆儿往西面城墙飞去! 到了墙角,果然看到闭合的阵法下方有弧圆的一圈流光,金豆儿努嘴:“就是这里了,需要修士的灵力和真血一起催动……” 祂话音未落,就看到织柔毫不犹豫地划开自己手腕,鲜血滴进流光中——光芒由白转金,又渐渐的凝聚,然后一股带着沙砾气息的微风从里面传来。 “打开了!还有三处,等到四处全部催动,那边城门的结界便会裂开一人高的口子,时间若是来得及,应该够所有人通过。”金豆儿观察了一下织柔白了一层的脸色,问道:“你还可以吗?” 织柔:“我没问题,继续。” 如法炮制又解决了两处,织柔最后站在南边城墙的流光前时,差点撑不住力。 秦千山那边有明水涯和金露牵扯,她也催了城中居民去城门处侯着,现下就还剩这一处了。 阵法的颜色肉眼可见地更加刺眼艳丽,织柔知道时间不多了,又抬起右手,刚做好准备,却怄出一口血。 “噫——你没事吧?”金豆儿吓了一跳。 她是开光期的修士,还未结丹,这般消耗灵力和气血,很容易衰竭而亡,着实鲁莽。 织柔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正要继续,一道声音打断她:“织柔?!住手!” 灼遥冲向城墙,却被结界阻拦,隔着结界看到织柔面无血色,她怒道:“不要命了?!” 越拾一等人终于姗姗来迟,看清阵法后亦是惊骇:“阵法即将发动了!” 织柔:“越峰主,这最后一处交给你了。” 放血可真不是容易事啊……织柔想,怪不得她修不好这一门,还是天生不适合。 织柔后退几步,给几人交代过后,没有力气御剑,便跑回城主府。 秦千山被音波和水法压制,但愈发痴狂:“快了,快了,快了!你们拦不住我!” 织柔回到不终刀旁,提刀便冲人袭去—— 越拾一那边已经开始行动,头顶的阵法结界出现了裂痕,秦千山也察觉到这一点,不可置信:“怎么会,不可能!主人——!主人!!!” “你口中的那位主人可救不了你了!”织柔一跃而起,刀刃直朝秦千山面门! 突然,一阵细微的铃音响起,织柔出招的动作一僵,秦千山乘机躲开这一击,拾起身连滚带爬地往铃音的方向跑去:“主人!” “真是狼狈,叫你做的事情也没做到,还敢来邀功?” 对方的声音带着丝沙哑,像清脆的玉石裂了缝,失去了原本的韵味。 织柔握着不终刀的手微微颤抖,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又备感痛楚——先前激活阵法时的疼痛感好像在这一瞬间席卷全身,让她不知所措。 明水涯冷声道:“莫泠。” 莫泠。 这个名字令织柔的心都揪在一起,她僵硬地转过身,望向来人—— 对方是少年人的俊郎模样,剑眉星目,眸中带着一旋紫,像珠宝一般熠熠生辉。 他穿着件素黑的圆领袍袍,扎着高马尾,马尾用红绳缠了好几圈,绳尾坠着几个小小的金铃铛,刚刚那阵铃声就是从此而来的。 莫泠,她的小师弟,她的小哑巴。 秦千山跪在莫泠脚下,不住地磕头请罪,却被少年一脚踢开。 他有些苦恼地摩挲着下巴,看着岌岌可危的结界。 织柔颤声唤他:“阿泠!” 莫泠这才像刚看见她似的,露出一个笑来:“师姐,好久不见。” 他只身一人站在这座城中,不惧太虚山众多弟子的虎视眈眈,抬指召了三只魔兽出来:“去,处理干净。” 金露与明水涯去拦魔兽,还有一只直冲织柔而来,可女孩这会失去了所有力气,她几度张口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哑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入魔,为什么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为什么就,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 “是啊,为什么。” 莫泠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师姐,为什么呢?” 年少时两小无猜长大的师姐弟,曾经也有过萌芽的悸动,可如今两两相望,却只能问一句—— 为什么。 初遇篇·第一章 二十年前。 冬季,北部某州城。 屋顶的积雪落了下来,啪叽一声掉在地面,瞬间被污血染脏融化。 人们的哀嚎与惨叫声渐渐消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气,过了几息,一口被杂草掩盖的枯井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个少年被托了出来。 少年瘦弱,单看外貌约摸十三,四岁,生着一双少见的紫色的眼眸。 他从井里爬出来后,忙将手伸向井口,小声唤道:“阿娘!” 下一刻,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借力从井里爬出来。 是位带着头巾的妇人,因为恐惧与紧张,面部不自然地抖动着,像警惕的草食动物。 她紧紧抓着少年的手腕,拖着他躲在墙角,仔细倾听外面动静,过了许久,两人顺着墙根缓缓移动。 妇人神经质地念叨:“阿泠,一定要跟紧阿娘,懂吗?别走丢了…” 被唤作阿泠的少年点点头:“我知道,阿娘别担心。” 两人一路走来,没瞧见一个活人,这里已然成了座死城。 雪地里有被胡乱啃食破碎的肢体,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见得多了,妇人从惊恐变为麻木,只是紧紧捏着少年的手腕。 阿泠被攥的发痛,却忍耐着没有出声。 他们来到主干街道,远远地可以看到破损的城门,妇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一瞬,牵着少年就往那边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快走,阿泠,快走!出了城就安全了——” 下一刻,她僵在原地。 一个身形魁梧,双目赤红,长着尖耳与獠牙的魔族,像逛街似的悠哉出现在城门口。 他手里还拎着个血淋淋的头颅,随意抛起又接住,然后转头看向惊恐不已的两人:“哟,还真有偷跑的老鼠。” 妇人还未来得及转身,对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她的后颈,将她提起,脚跟脱离地面。 “放!放开我……!啊啊啊!!!救命!救命啊!!!”妇人用力挣扎,却如蜉蝣撼树,阻拦不了魔逐渐收紧的手。 眼看妇人因为窒息而渐渐缓了动作,阿泠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捶打魔族,又咬又踢:“放开我阿娘!” 魔被惹恼,一脚踹开他,少年重重地摔出几米远,半晌才扶着胸口爬起来。 “咳、咳咳…阿娘,放开我阿娘……”他浑身上下像是散架般作痛,一瘸一拐地往妇人的方向走,小声啜泣着:“阿娘……” 已经奄奄一息的妇人听见他的声音,眼睛里迸发出无限的痛苦与绝望,用尽浑身力气大喊一声:“跑啊——!” 下一刻,就被撕碎成两截。 温热的鲜血溅飞在阿泠眼皮上,他不受控制地眨眼,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他眼前花白,整个人都站立不稳,快要跌倒时被魔掐住了脸,强迫他抬起头。 魔的手上全是血,在这个天气里还散发着丝丝热气,他扣住少年的脸,仔细看看一眼他的眼睛,又凑近嗅了嗅,惊讶道:“竟然是无垢灵根?” 阿泠不懂什么叫无垢灵根,铺天盖地的来自母亲的血味让他痛苦无比,忍不住呕了一声。 这一声激怒了魔,他的指甲像是锋利的尖刀,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少年的肌肤——从脖颈右侧到胸口,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破开他的皮肉。 新鲜的血味刺激着魔的感官,他兴奋地就要将少年的心脏掏出来吃掉,却止了动作:“若是魔尊大人知道我捉住了一个还未来得及修道的无垢灵根,也不知会有什么奖赏……” 这样想着,他眯起眼睛,瞧着少年皮开肉绽的胸口,略一思考,将魔气输入进他的体内。 魔气在阿泠体内横冲直撞,一瞬间,他的皮肤下像有无数虫子在游走,撑出可怖的模样。 这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持续凌迟着已经快没命的少年,但他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的喉咙被划开,连痛都喊不出。 魔很满意:“至少可以撑到我将你献给魔尊大人了……啊!!!” 他话未说完,就发出一声惨叫。 一支灵力凝结而成的剑影钉在雪地里,魔的肩头被剑气削去大半! 随后,清丽的女声响起:“师父!这里还有人!” 织柔本以为这是一只落单的妖魔,这才出招击杀,谁料还瞥见妖魔手里提溜着的少年。 虽看起来奄奄一息,但连日来总是来不及救下任何人的少女,这会心情激动极了。 顾不得等师父跟上,织柔抽出佩剑迎面一击,剑气震开积雪。 但她终究只是筑基期的修士,对上的这只妖魔实力远在她之上。 既要顾着少年,又要躲开妖魔的攻击,不一会便捉襟见肘。 魔也发现她的重点何在,冷笑一声,便要了解少年的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速度极快的剑光直冲妖魔眉心而去,将他一击必杀! 妖魔眼珠子缓慢地转动,看向织柔身后,留下最后的遗言:“红……湘子……” 妖魔轰然倒地,织柔忙去查看少年的伤势:“还能坚持吗?别闭眼睛,千万别睡……师父!师父快来!他快死了,救救他!” 失血过多再加上魔气污染,哪怕织柔叫他坚持,阿泠也撑不住清醒。 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看清来人容貌——端正清秀的少女,眉心一点朱砂,像是画中的仙女。 …… 太虚山。 停云峰大殿里,气氛压抑。 红湘子靠在梨花木椅上,撑着额角,瞧着刚刚争执不休,这会暗自生气的众人,叹了口气:“唉……” 丹绮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距离魔界封印被毁已有半年,魔族虽未与太虚山正面起冲突,但已虐杀人间州城近百,我们真就这样任由他牵着鼻子走?” 越拾一反驳道:“怎么算牵着鼻子走,先前已经派出弟子驻守州城……” 丹绮冷哼一声:“太虚山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三千人,平均分配到各州城的弟子甚至凑不齐十人,更别说这半年因为这狗屁法子牺牲的弟子,你是嫌死的人不够多吗?”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坐在丹绮身边的善沁真人插话:“魔族为了破坏封印元气大伤,因此才刻意躲着太虚山,只挑凡人下手……但我想用不了多久,目标便会转向太虚山。” 善沁如她名一般,行事说话温温柔柔,可偏生是个修了无情道的,凡事都是考虑大多数而非小部分:“与其争论不休要如何保住州城,不如想想之后与魔族大军对上时该如何。” “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还是少说几句吧。”越拾一忍不住刺她:“降妖除魔维护天下太平本就是修士职责,你说不考虑,怎么不想想别人考不考虑。” 善沁没回越拾一,反问红湘子:“赤水真人这小半年一直在人间奔波,可有救下一人?” 突然被点名,红湘子老实回答:“并未。” 善沁颔首,正要继续开口,却被红湘子打断。 青年像是才想起来似的,一手握拳锤在另一只手心里,笑眯眯的:“可我家柔柔半月前在莫州救了个孩子,从高阶魔族手心里死抠出来的,还是个无垢灵根,真不得了。” 善沁惊讶:“无垢灵根?” 当今凡人修真皆看有无灵根。 其中以双灵根为佳,单灵根为优,三灵根为普。 灵根超过三根,则为杂根,撑死便是个炼气期,无法更进一步。 灵根主要以五行为划分,另有异化灵根,如红湘子的弟子织柔便是雷灵根。 而除此之外,还有最好的一种灵根——无垢。 人食五谷杂粮,体内有天地清气,亦有浊气,修真则是去浊存清,洗练凡体。 而无垢灵根,透彻洁净,是天生的修道苗子。 五百年前踏上天阶,羽化登仙的太虚山开山老祖千秋子,就是无垢灵根。 红湘子:“没错,是个命硬又坚强的孩子,如今还在佛子那里修养,应该是快醒了。” 话音刚落,大殿进来一人,一袭鸦青色缁衣,身披紫袈裟,手中捏着白玉佛珠,对众人行佛礼:“打搅了。” “佛子。”红湘子站起身:“有什么事?” 佛子样貌俊雅,额头一朵金莲,神情凉薄而慈悲:“那孩子醒了,真人可要去看看?” 眼看红湘子与佛子离开,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起身离开——本来聚在大殿便是想讨论如何对付魔尊,可惜没说几句便吵了起来。 之前有红湘子镇着场子,这会人走了,他们要是继续讨论,估计会打起来,将峰头都削平咯,倒不如明日再议。 如今是冬季,魔族的发情期,至少两个月不会再有活动,也算是给他们一阵喘息的时间。 善沁盯着离开的两人,与丹绮一道起身:“那是金莲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如今世间除去太虚山剑修一脉,还有佛修的大南音寺,乐修的嘲天宫,只是人数远不及太虚山。 “上个月赤水真人牵的头,说是齐心协力,共抗魔族。”丹绮回她:“别看这群和尚平时不温不火的,打架也挺厉害,尤其他们这个佛子,有把名唤「棒喝」的棍子,一棍下去,嚯,山崩地裂。” 善沁:“……你与他打过?” 丹绮:“嘿。” 作者的话: 从今天开始,不出啥意外应该可以保持日更 但是字数不一定是3k,工作太忙的话会2k字左右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喜欢写身世凄惨的孤儿男主…… 下一本的男主我一定会给他父母双全无忧无虑的生活的!!!(然后看了眼自己的新脑洞里的男主设定,陷入沉默……) 初遇篇·第二章 因近半年受伤弟子数量太多,太虚山专门在南边辟了块地方做医馆,刚巧大南音寺的金莲子是个回春妙手,这里就成了他的暂住点。 织柔与灼遥趴在窗户口,看佛子与红湘子仔细检查昏睡了半个月才醒的少年。 魔族与其他物种都不同,他们身上天生缭绕着一股“死气”。 死气对魔族无害,但其他物种一旦沾染,不管是人还是妖,甚至修真者,都会被死气蚀骨入髓,伴随一生。 有人受不了这样日复一日的痛苦,选择自我了结。 织柔带回来的少年,从右颈到左胸的皮肉都被划开,连胸骨都齐齐断了数根,送到医馆时,死气在伤口处翻涌,都快要将少年淹了。 金莲子当时也没有把握能救活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是个无垢灵根,万一呢? 而如今少年苏醒,最高兴的当属织柔。 先前金莲子不许她探视,她也不知道少年的情况究竟如何,今日才算是放下心来。 “师父!师父!”等红湘子与金莲子说完话,织柔踮起脚,蹦着叫他:“他恢复的怎样啊?” 红湘子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进来:“来。” 于是少女立马丢下师姐跑进去。 待进了屋,她才放缓步子,站在红湘子身侧打量少年。 少年被救那日太过狼狈,浑身都是血,织柔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只瞧见有一双萤石般的紫色眼睛。 现在他胸口和脖子隙疾藕窈竦谋链薪鹕蔫笪脑谏丝诖啡埔贫薷此扑鸬那濉� 为了方便救治,少年只披着件上衣,裸露在绷带外的皮肤,因为死气的缘故苍白泛青,又因为许久不曾进食,整个人都瘦骨嶙峋。 少年的眉色很浅,眼睛却比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更大一些,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刘海乱糟糟地炸着,像织柔小时候抱着睡觉的小人偶。 她对漂亮的事物总是容易产生好感,这会朝人打招呼:“你可算醒啦,太好了。” 少年眼珠一转,看向她,却不说话。 织柔又靠近几步,想去摸摸他的头,谁料刚伸出手就被狠狠拍开,对方的指甲在她手背上剐出几道红痕。 少年像炸毛的猫,恐惧又愤怒地发出沙哑的嗬嗬声,揪着衣领往床脚缩。 织柔不在意地甩了甩手,疑惑地望向红湘子:“他怎么了?” 红湘子道:“大概是刚刚醒来,还有些混乱。”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导致伤口再度崩开,不多时便染红绷带,少年额头冒着冷汗颤抖。 金莲子见此,轻轻地瞥了眼织柔:“小友。” 织柔连忙道歉:“抱歉抱歉,那我明日再来。” 等织柔和红湘子出来,守在门口的灼遥对红湘子行了一礼:“真人。” 红湘子:“怎么了?” 灼遥:“师父说关于魔族一事她有些新的想法,若是真人得空,还请殿前一叙。” 红湘子点点头:“好。” 他抬手揉了揉织柔发顶:“可以看望,但不要打扰佛子清修,知道吗?” “知道啦,师父!” …… 第二日。 与灼遥一块习过早课后,织柔便拎着一小包点心往南边医馆跑。 点心是越峰主的亲传弟子,太虚山有名的吊车尾,今年一百有七才开光的楼城青送的。 听说是鹤州的百年老店,皇室专供的精品点心,要靠提前三个月预约才能限购一份。 虽说如今妖魔肆行,可位于最中心最繁华的这些个州城,依旧与往日无异。 甚至还有好些人不相信有偏远的州城被屠,说太虚山危言耸听,办事不力,找了魔尊当借口。 织柔到了医馆,远远瞧见金莲子坐在树下打坐。 昨夜下了一场雪,凋枯的树枝上积了厚厚一层白,被山风一吹,便絮絮撒下落在佛子肩头。 织柔觉得这一幕像黑白山水图,静谧美丽。 枯枝撑不住积雪,落下一小团掉在金莲子头顶,她盯着对方圆圆的点了菩萨戒的光头,看到雪融化成水珠顺着眉骨滴落,像是佛子垂泪。 哎呀,罪过罪过。 反应过来自己盯着看了太久,织柔对着闭目入定的金莲子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 少年背对着房门坐在床上,不知是谁给他绞了头发,乱糟糟的只到耳后,露出缠满绷带的脖颈。 织柔清了清喉咙:“嗯嗯!” 少年受惊地转身,看到是她以后,愣了一下。 织柔将点心提高给他看:“我给你带了点心,你要不要尝一尝?可好吃了,我都没舍得吃呢。” 少年这次没有像昨天那样大的反应,但在织柔靠近时,还是缓缓地缩向角落。 织柔将点心纸包打开,放到床边的小矮桌上,然后退回原位:“尝尝吧?” 少年看看她,又看看点心,看看她,再看看点心。 织柔歪着头,满眼期待。 这半个月来他吃了许多丹药,有补气血的,有生肌复骨的,有清除死气的,也有饱腹的。 酥油的香气不住地往少年鼻子里钻,肚子到底是不争气,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 “噗。” 见他忍不住又极力克制的样子,织柔没憋住笑,看到对方羞辱的红了脸,才赶紧把嘴角往下压:“那我不打扰你了,好好养伤!我明日有空再来看你!” 她招了招手,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屋子,体贴的掩住门。 结果一转身,就与金莲子撞了满怀。 佛子的胸肌硬邦邦的,织柔捂着鼻子:“嘶……” 金莲子面无表情:“重伤未愈,不可贪口欲。” 织柔:“啊?” “凡人体弱,油腻之物不易消化。”见她没听懂,金莲子又解释了一遍:“他伤势太重,需要清养,明日再来时,带些清淡松软的食物。” 织柔恍然大悟,忙忙点头:“佛子说的是,晚辈受教了!” 她想了想又推开门,探出半截身子朝里面喊:“佛子说点心太油腻,那你过几日好些了再吃……” 正打算伸出手去拿第二块点心的少年与她面面相觑。 他的嘴角还有些稀碎的点心渣,保持着伸胳膊的姿势,这会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织柔:“哎呀。” 少年:“……” 初遇篇·第三章 织柔一连往医馆跑了好几天,还是灼遥先看不下去。 这日大课刚结束,她一把揪住顺着人群往外挤的织柔,提拎着她的后领:“跑什么?跑什么?先前说好一起去藏书阁,你都溜了三次了。” 织柔被迫停下脚步,回身对灼遥笑道:“我去看看那个小孩嘛。” “不许去。”灼遥表情严肃:“别拿这件事做挡箭牌,你最近功课修行如此懈怠,何年何月才能到开光期?” 灼遥是太虚山公认的最刻苦努力的弟子,十五岁筑基,二十二岁开光,大家都猜她何时能结丹——普通修真者结丹需得百年,灼遥这样的,估计还用不到一半时间。 织柔挽着灼遥的胳膊,抬起下巴点点不远处一个被几名女弟子围着的身影:“放心吧师姐,楼城青用了一百年才开光,我肯定比他要快。” 话音刚落,被点到名的青年转过身来,皱着眉头:“我听到了!是不是有人在说我坏话?” 他将从山下带回来的小玩意分给那几名女弟子,一撩衣摆,避开人群朝织柔走来。 青年长了双弯弯狐狸眼,面上带着笑。 他穿着件天水碧色的袍子,腰上是条一掌宽的金丝绣束腰,护腕的图案是最近流行的鱼鳞纹,身上还坠着貔貅链和一些小首饰。 来人正是那个修行了一百年才开光的太虚山吊车尾,楼城青。 说人坏话被事主抓了个正着,织柔心虚地清了清喉咙,决定先发制人:“楼师兄,你刚刚分给她们的那些小玩意拿来的?该不会又偷偷下山去了吧?” 虽说魔族从十二月至来年二月开春都不会出现,但防患于未然,太虚山是不准许金丹期以下的弟子随意下山的。 这段时间能外出下山的皆是金丹期以上的前辈们,而红湘子也自从那日之后就又不见踪影,听丹绮真人说他去南疆妖都会面妖王去了。 楼城青一挑眉:“哟呵,你在我这里连着蹭了几天点心,这会想跟我划清界限了?没门,如果我被罚了,我一定会拉你一起……” 他摇头晃脑地走近,才发现织柔旁边还站着灼遥,忙将剩下的话咽下去,露出个更加亲切的笑容来:“小遥师妹。” 灼遥:“……” 楼城青:“小遥师妹这般聪慧过人,还亲自来上大课,真是了不起!” 灼遥:“师兄这般愚笨,一百二十九岁高龄却还未结丹,以一己之力拉低整个宗门弟子修行速度,甚至违反宗门律令私自下山,也是了不起。” 平日里最能言善道会给女孩子献殷勤的楼城青回回在灼遥这里讨不到好,这会让人刺了几句,脸上变得木木的:“告辞。” 等楼城青走远,课堂门外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灼遥一脸平静地看向织柔,问她:“去藏书阁吗?” 织柔默默点头。 …… 第二天织柔再去医馆的时候,是与师姐一道练了剑论了道,甚至还认认真真地画了几张符,刻苦修行到傍晚才去的。 许是去的太晚,这回她没看到金莲子在枯树下打坐。 进了屋,发现少年正在尝试着自己下床走动,两只手撑着床沿,慢慢地往下挪。 对方听见推门的响动,抬头看见是她后,又缩回床角,背过身盯着墙面不说话。 织柔不明所以,往前走了几步,问他:“一天不见,你已经能下床了?” 少年的耳朵动了动,却没转过身。 织柔又道:“你若是想试着走动,我可以扶着你,不用担心摔了。” 少年依旧不理她。 织柔是被太虚山散养大的孩子,自她记事起便是在修行,身边接触的都是诸如灼遥这样有话直说的修士,看不懂少年的别扭。 她叉腰站在床边,威逼利诱道:“我这次来可是带了很好吃的点心的,比前几次都更好吃,你若是不理我,我就自己一个人吃掉了?” 少年的个子比织柔矮一个半头,又瘦弱,织柔还当他是十岁左右的小孩,说起话来也是哄骗的语气。 谁知对方更生气了,甚至又往墙角贴了几分,就差将自己变成一张画贴在上面。 “……” 织柔看不懂,织柔决定回家看阵法百科全书。 她将点心放在小矮桌上,想着少年若是练习走路就可以慢慢走过来拿到:“那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就要离开,却被一股很小的力气拽住头发。 像是怕织柔走了,少年扑过来趴在床沿边缘,半截身子虚悬着,双手胡乱扯住她的发尾,紧紧抿着嘴。 少年的眼睛圆溜溜的像紫玉葡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虽然没说话,但织柔觉得自己懂了他的意思。 织柔蹲在床边,胳膊肘撑着脸,也不在意被他扯头发:“所以前面是在生气呀?为什么啊,我哪里惹你了?” 少年吞了口口水,挣扎着开口:“…啊……” 声音嘶哑难辨。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痛苦,松开了手,又想缩回角落里。 “诶——别急,别急!”织柔捉住了他的手腕:“你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不着急讲话,你会不会写字?” 少年点点头。 在莫州未毁之前,他每回书院堂考都是前几名,因写的一手好字,先生总喜欢将他的试卷贴在公告栏上作范本。 “那这便好办了!”织柔从一旁的柜子里寻到笔墨,递给少年:“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写下来。” 少年握着笔杆,他的胳膊微微颤抖,高悬的墨汁砸在纸面上,他有些慌乱地瞥了织柔一眼。 织柔像是没看到他持笔的紊乱,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为什么生气啊?” 少年在墨团旁边慢慢的写:「你昨天没有来」。 织柔歪着脑袋,看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惊讶道:“我还以为你不欢迎我呢!之前都对我爱答不理的。” 少年耳朵尖红红的,又写:「没有」。 他伤势太重,光提笔的动作就消耗了大半力气,虽然在努力地将字写漂亮,但气虚体乏,字看起来和狗爬差不多。 少年便不太想继续写了。 织柔:“对了,先前来了好几趟,都忘了告诉你,我叫织柔。” 少年看了她一眼,写道:「柔条还自立,绝色所不斗。」 织柔乐了:“师父替我起名的时候,还就是用的这句,我刚刚不好意思说来着。” 她看着少年:“那你叫什么?” 少年写下一个泠字,可因为手抖,看起来像冷。 织柔也觉得这个名奇特:“冷?” 他抿着嘴,放下笔不写了。 “不高兴了,那就是我猜错了。”织柔拿起笔,在旁边新写了个泠:“你都猜对了我的字是哪个,那我肯定不能猜错你的。” 她望着少年的眼睛,认真地说:“阿泠,对吗?” 作者的话: 织柔的脾气是真的好,现在对莫泠就跟对小猫似的,小猫张牙舞爪都是可爱的=V= 初遇篇·第四章 又过了七,八日,莫泠的伤势好了许多,虽然还是气短胸闷,浑身乏力,但好歹不必日日躺在床上用丹药与梵文吊着命。 人养好了,去留就成了问题。 无垢灵根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绝灵根,可他偏偏又被死气侵染了全身,尤其是心口经脉处。 金莲子想了许多办法,但那股死气一直牢牢缠绕,若是强行抽离不开,怕是会心脉俱碎。 这样的体质,就算有灵根剑骨,也无法修行。 可若让他下山离去,莫州已毁,少年已无亲人在世,未免太过可怜。 趁着红湘子从南疆回来,各位掌门前辈都在场时,善沁说了这件事。 红湘子一愣:“怎么不先问问那孩子愿不愿意留?” 善沁开口:“太虚山上从未有过凡人,他无法修道,自然留不得。” 红湘子叹了口气:“……若是平时还好,如今灾变乱世,让一个身无长处的孩子独自生活,不是叫他去送死吗?” 众人沉默。 红湘子突然反应过来:“你们是已经决定好了?” “若他没有遭此劫难,你们定要抢着留下他,可若无劫无难,他也不会被我带上太虚山。”红湘子屈指撑着额角,点了点:“将这因果丢给我,看我如何去做?你们这群人真是……” 丹绮冷哼一声,接下话头:“修道修傻了!” 她从善沁开口时就皱着眉头,这会按耐不住怒火:“你这无情道偏了吧?怎得越来越没人味?刚好佛子在太虚山,你不如去和他待几天,看看能不能学几分人家的慈悲。” 善沁虽然不认同她对自己的指责,但还是认真考虑了一下最后一句:“有道理。” 红湘子还欲开口,被脆生生的一句“师父”打断。 殿门外,织柔凑出脑袋,朝众人打招呼:“各位前辈真人,弟子叨扰了。” 少女撩起裙摆跨过门槛,站在大厅中央,开口道:“刚巧路过,听见真人们的讨论,弟子虽然修为尚浅,但也想说几句。” 红湘子轻轻颔首。 “若真论因果,阿泠该是我救下的才是,但我救下时也不知道他还有灵根,只是想着若能叫他活下来,也不枉师父平日里的教导。” 她看向善沁,组织了一下语言:“太虚山自古以来确实没有叫凡人留在宗门的先例,善沁前辈恪守克礼也没错,可道心孤绝,万事不萦于怀,前辈真觉得此事合适吗?” 善沁:“那你有什么办法?” 织柔:“既然无垢灵根被称作绝灵根,千年难得一遇,哪怕灵根本人也不知道它能有多少作用,万一就算被死气污染也能修道呢?千秋老祖不也是无意间才引气入体的嘛。” 听织柔提起老祖,善沁表情严肃起来:“织柔,你虽是赤水真人的亲传弟子,可修行缓慢资质普通,哪里来的自信讲这些?” 织柔行了一礼:“弟子与真人并非同等境界,若在这里与您论道也颇显可笑。但是凡事无绝对嘛,有灵根就不算凡人了,哪怕修行时间久一点,比如楼师兄那样……” 越拾一用力咳嗽:“咳咳!” 不小心戳了越真人痛处,织柔立马止住话头:“我觉得阿泠可以留在太虚山修道,万一他就是下一个……”她本想说千秋老祖,但又怕太过狂妄,就换了词:“太虚山大弟子!” 所谓太虚山大弟子,是将五年一届的论剑大赛登顶弟子做预备役,然后百年择选。 登顶弟子们不仅要修为道法决然,还需入「万世间」这样的高阶大秘境,亲手拿到自己的本命法器,缺一不可。 而上一任大弟子是如今的停云峰主丹绮真人。 善沁一脸你在开玩笑吗的表情看着织柔。 织柔偷偷去瞧红湘子的脸色,只见他笑眯眯的:“柔柔说的有道理,那这未来的太虚山大弟子,我便收下了。” 听见师父这样说,织柔松了口气。 关于阿泠到底能不能修道她也不清楚,刚刚都是胡编乱造一通,只是不想叫善沁觉得阿泠没用而已。 丹绮问:“收入你的门下?” 红湘子这些年只有织柔一个弟子,其他真人也不是没劝过他,乘着没飞升前多收几个徒弟教导教导,等去到上清界,还有人供奉。 他对于此事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结果今日倒是收徒了——收了个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修道的。 红湘子点头:“对,关门弟子。” 善沁看不懂这师徒俩,只觉得胡闹:“今日开的这个头不好。” “好了好了,今日就到这里,我去见见新弟子,诸位随意。” 红湘子抬手打断善沁的话,织柔连忙跟上他一道离开。 两人出了大殿,便往医馆的方向去。 走远了些,红湘子问织柔:“做好当师姐的准备了吗?” 织柔用力一点头:“做好了!” 红湘子:“这段时间我不常在宗门,没多少时间教导他,你既然要做师姐,便要好好带他修行,可别只是讲大话。” 织柔吐槽道:“我小时候你也没怎么教导我啊,都是灼遥师姐带着我修行……” “柔柔。”红湘子突然停住脚步,看着少女:“救一人与救天下人,在你心中孰轻孰重?” “……我、我不知道。”织柔茫然地看着红湘子:“我只是觉得,若那一人就在眼前,他的性命我在乎,他也在乎,那就是要救。” 红湘子没说她说的对,也没说不对,只是牵起她的手,一步步走过石阶。 就像她还年幼时,有天哭闹着要跟他下山。 他那时闲散游历惯了,还不怎么会带孩子,被小丫头哭的没法,只好牵着女孩的手,带她一起踏遍红尘。 织柔小声地问:“师父,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私自决定这么重要的事,都未提前与你商量。” “师父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见对方踌躇起来,红湘子爽朗一笑:“只是在想,刚带你上山时,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娃娃,眼睛都睁不开,净张着嘴哭,闹的我睡不着觉。一眨眼,都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善沁讲这些歪道理…你长大了。” “是夸我吗?” “是在夸你。” 织柔有些不相信:“不不不,你一用这种语气,我就感觉有坑在等着我。” 红湘子:“师父好伤心啊。” 初遇篇·第五章 铅云沉沉,怒风卷雪。 织柔与红湘子到达医馆时,发现院墙外围起了层结界。 少女好奇,伸出手指就想去戳一戳,被红湘子按下:“不要打扰佛子。” 织柔乖乖缩回手:“哦。” 等到结界解除,金莲子刚带着人从屋子里出来,就看到院门外立着的两个人,头发和肩头都覆了一层积雪,也不知站了多久。 金莲子:“…真人?” 二人依旧一动不动,只有织柔抬眼看向他,落在睫毛上的雪花便融化成小水珠,盈盈于睫。 莫泠跟在金莲子身后,不明所以地看看织柔,又看向红湘子,向前一步想去拉少女的衣角。 “啊嚏——!”一片雪花因为呼吸钻进织柔的鼻孔里,少女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头顶的积雪抖落大片。 红湘子一挥手,两人身上的积雪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他笑道:“我赢了,你输了,愿赌服输,一百份结印图我下月验收。” 说完,他朝金莲子虚虚抬手行礼:“这段时日辛苦佛子了,我来接这孩子。” 看起来师徒两人似乎打了什么赌约,这会才分出胜负。 金莲子回礼:“真人客气。” 趁着两人说话,织柔将先前准备好的披风从储物袋里拿出来,替莫泠披上:“太虚山冬天格外冷,你伤势未好,又是凡胎俗体,可万万不能染了风寒。” 她将系带绑了个蝴蝶结,摸了摸少年略显冰凉的手背,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块火红的玉珠子塞进他手心:“喏,暖暖。” 少女虽然在雪里和师父杵了半天,可手心里比珠子还暖和,松开手时,莫泠还有些怅然若失。 织柔挨着莫泠,与他讲:“那是我师父,赤水真人,是个极厉害的大真君,你要不要拜他为师,从此与我一起随师父修行?” 让红湘子收莫泠为徒这件事,早在今日之前,织柔心里头就隐约有想法,只是还没想清楚,就形势所迫先斩后奏了。 如今突然告诉莫泠,要他拜师修道,织柔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的,说完话后便仔细观察少年的表情。 莫泠养了半个月,又被她日日投喂,面上气色比刚醒那天好了许多。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珠子,睫毛又长又翘,半张脸裹进披风毛领里,只露出个鼻尖。 听见织柔的话后,少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红湘子—— 红湘子与金莲子说完话,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见他看过来,开口问他:“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 如今他无家可归,无亲可依,鸿毛浮萍一般的人,竟也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莫泠又看向表情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织柔,在她的注视下,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织柔欣喜:“真好,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她拉起少年的手腕,几步跑到红湘子身前,声音清脆:“师父,我们回家吧!” …… 回了望鸫峰,几人在峰主殿进行一个小小的拜师礼。 红湘子端坐在上堂,难得肃着脸。 见莫泠行完三叩首之礼,接过敬师茶饮了一小口,便叫他起身。 红湘子想起织柔唤他阿泠,问道:“本名是叫做…莫泠是吗?” 莫泠点头。 “我乃逍遥道,门下没有那么多规矩,平日里只需你刻苦修行,同门和睦。”红湘子将茶盏放置方桌上,考虑了一下:“按理来说,拜入仙门需得斩断尘缘,但若你想留着红尘名姓,也不无不可。” 莫泠一怔,飞快地瞥了织柔一眼。 红湘子将他的小动作收尽眼底,心中暗叹一声。 前面去医馆时,一路上织柔叽叽喳喳与他说了许多,说少年的名字——泠是清越之声,也是莫泠与这世间的亲缘联系,还是不要换比较好。 闻此他歇了赐道名的心思。 织柔看起来像是个感情粗糙的姑娘,可实际上比谁都细心,但这般的体贴,也不知会不会招来麻烦。 红湘子突然觉得有些惆怅:“明日开始,便随你师姐一道上课修行,切勿急功近利,你伤还未好,可别瞎折腾折在半路上了。” 关于莫泠到底能否修行,大家心里都没底,红湘子只能这般走一步看一步了。 莫泠再次郑重地一拜,然后被织柔拉起来:“师父,我先带阿泠去看看他的住处!” 红湘子:“去吧。” 望鸫峰地势不如其他两峰那般巍峨险峻,更加低矮平坦一些,除却红湘子居住的峰主殿,织柔的柔柔屋,在两处住所中间还有个空着的小院子。 织柔推开院门,因里面许久未住人,地面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少女身姿轻盈,如同雪鹤,踮着脚踩过积雪,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可莫泠还是个凡人,雪深没过小腿,他一时不察,摔进雪堆里。 雪地松软,也没发出多少响动,织柔都走到檐下后才发现少年没跟上。 “诶呀。”她微微睁大眼睛,忙跑过去架着莫泠的胳膊把他从雪堆里拖出来,替他拍打身上的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莫泠抿着嘴,轻轻拉住少女的衣角。 织柔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抬指捏了张符,火焰从符纸中迸发而出,融化了满园积雪,露出青石板拼接的地面。 “这是师父做望鸫峰主人前,一位前辈住过的屋子,那位前辈已道陨多年,这里也空了好久。”织柔介绍道:“往后这里便是你的住处了,你现在身体还弱,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可别不好意思。” 织柔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发顶:“毕竟,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师姐啦,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小时候便是师姐照顾大的,如今也终于有了本领去照顾别人,再加上少年是她与师父救下又带上山的,她觉得自己与对方也算有点机缘。 莫泠犹豫了一下, 拉起织柔的手心,在上面写道:「我真的可以修道吗?」 在这之前,修真二字离他那般遥远,莫泠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茶馆说书人故事里的一员。 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是普通的凡人,为人来,为人去。可如今家破人亡后,却叫他走另一条路,莫泠突然觉得这条路似乎是用阿娘的血铺就的。 若不是为了他,阿娘也不会死…… 眼看莫泠越来越消沉,织柔忙按住他的肩膀:“我不知道你这会在想什么,但感觉像是钻了牛角尖……阿泠,待你哪日修成大真君,便能替你娘亲报仇了。” 莫泠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呆呆得重复了一遍报仇二字,未发出声音,只做了口型。 织柔点头:“对,修道总要有个目标嘛,若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按我说的想一想。” 初遇篇·第六章 今日的大课上到一半,负责代课的前辈便有事先离开了,留下满堂弟子自行学习。 楼城青见此,抽出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迭成纸鹤模样,施加一道小小的法印,纸鹤便晃晃悠悠地往织柔的方向飞去。 眼看纸鹤就要接近女孩时,从一旁横飞出来一道火苗,噌地一下便将其燃尽。 对上灼遥看过来的眼神,楼城青啧了一声:“小古板。” 织柔未曾注意到这些动静,她正在小声地问坐在她身旁的莫泠:“阿泠,刚刚前辈讲的你能听懂吗?” 今天是莫泠正式踏入修行的第一天,晨起时织柔带着他练习了最基础的锻体之术,然后一同来上大课。 刚好今日讲的是道法论,属于入门的基础理论,教课的前辈将这些内容深入浅出的解释了一遍,连一直关注莫泠的织柔都听了个七七八八。 莫泠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阿泠好聪明。”织柔直起腰身往后让了让,叫少年看向她左侧坐着的灼遥:“这是停云峰的灼遥师姐,每年课业大考都是第一名,往后你若是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可以问她。” 灼遥勾唇一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莫泠说不了话,学着今日来时看到旁的弟子的行礼姿势,对着灼遥生疏的一拜。 灼遥用手肘撞了撞织柔,招呼少女凑近,两个人脑袋贴在一起后,她小声问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说话?” “我也不知道……”织柔微微蹙眉:“佛子说他声带受损,再加上死气感染,能够重新开口说话的机率不大,只能修行后看看能不能利用外物发声。” 灼遥感慨一句:“可惜了名字这般好听,却是个哑巴。” 织柔表情认真的纠正灼遥的评价:“师姐,不能这么说他,阿泠往后会说话的。” 灼遥抬头看了眼正在独自翻看书籍的莫泠,好奇问道:“说起来,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山下救他一命已是大恩,还叫佛子忙活这么久,如今又让他拜入你师父门下与你一起修行,他根骨受损,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筑基。” “我知道……”织柔声音放轻:“师姐,你知道吗?我先前随师父下山,两个月内,共赶赴二十一座敲响传音铃的州城。可我们每到一处,便只能看见一座死城。” 曾经繁华安宁的州城,几乎是一夜之间崩塌,火焰与死气烧尽了所有生机,只留下残砖断瓦,和干涸的血迹。 她站在这片焦土上,似乎也被绝望灼烧。 红湘子看出她道心不稳,叫她回山,织柔正欲答应,却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跑——!”。 那日他们刚刚抵达这第二十一座城,本以为是与先前一样的结果,未曾想还有人绝处逢生,叫她捡回来一个幸存的孩子。 “我在山下时,一直被那样拼命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紧紧纠缠……因此后来能救下阿泠,我真的很高兴,觉得终究不负太虚山之名,也不负自己。”织柔握住一只手,大拇指朝心口处:“我觉得阿泠也是,在生死边界捡回一条命,能忍受死气侵蚀恢复的这么好,一定会有大作为的——无垢灵根只是受损,并未被感染,我相信他。” 少女说起相信二字时,眼睛亮晶晶的,灼遥余光瞥见正竖起耳朵偷听她们讲话的莫泠,点点头:“我知道了。” 灼遥突然唤了声莫泠,瞧见少年有些慌乱却故作镇定的假装自己在认真看书,于是大大方方的问他:“听见多少了?” 她们两人讲话声音很小,莫泠听的很模糊,只听见织柔提了几次他的名字,所以才好奇偷听。 这会被灼遥问,他老实的摇头。 “你们女儿家的悄悄话,我们怎么可能去偷听?但若小遥师妹想说,那我一定洗耳恭听了。” 楼城青不知何时与后排的弟子换了位置,这会突然冒出来插话。 他朝莫泠打招呼:“这位面生的小师弟想必就是阿泠了吧?你好你好,在下楼城青,往后见了我可得叫我一声师兄。” 这样自来熟的性格,莫泠不知如何反应,求助地看向织柔。 见他不说话,楼城青又道:“怎的不应声?你知不知道这段时日,你师姐送你的点心都从哪里来的?这可都是师兄我冒着生命危险下山买来的,多亏了我,你还能在太虚山上享受这般的美味,还不快快道谢?” 织柔忙去捂他嘴:“楼师兄,少说几句吧你!” 师姐说楼城青吊儿郎当的,叁令五申过不许她走太近,结果这个大嘴巴,几句就把底抖光了。 楼城青侧开身躲避:“捂我嘴做什么?你跟我求点心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这会不认啦?” “什么叫不认了,难道我是白拿你点心的吗?我没付钱吗?快把我给你的宝珠吐出来!” 织柔被气的就差撸起袖子打起来了,两人面前突然横出一柄火莲金丝纹的女剑,灼遥声音比太虚山最高的山顶上的雪还冷:“扰乱课堂秩序,给我出去——” 她眼风一扫,课堂里其他探头瞧动静的弟子立马低下头,安静如鹌鹑。 灼遥朝楼城青冷哼一声:“先前我当没听见放你一马,谁知你还死性不改私自下山,既然如此,我即刻禀告越峰主,看真人如何处置你。” 楼城青伸出两指将快架在他脖子上的剑推远了些:“师兄妹之间打闹玩耍,你竟要使出太妙剑威慑我,真吓人。” 太妙,是灼遥筑基时,丹绮真人所赠本命宝剑,由真火煅烧而成,赤红夺目。 刚移远的剑身又近了几分,楼城青咋舌:“不是,你别光管我啊,你师妹不与我连坐吗?” 突然被点名的织柔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事事不如人意,灼遥叫她:“织柔。” 织柔忙道:“我会抄写剑谱十份,移形符十张,明日交给你检查……还有面壁思过两个时辰。” 灼遥又将目光转向楼城青,楼城青不可置信地瞧着织柔,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双手举起,退后一步:“十份剑谱?!算了算了,你还是去告状吧,我宁愿挨师父一顿打。” 初遇篇·第七章 放课后,织柔回到居处,坐在书案前两手各执一支笔,摊开两迭宣纸,奋笔疾书。 跟着她回来的莫泠站在她身后侧,见到如此熟练的抄写姿势,眼睛微微睁大。 抄剑谱这件事对于织柔来说简直和呼吸一样自然,她早就背下了当前所学的几本剑谱的所有内容,根本不必翻书查看。 织柔落笔不停,越往后越是龙飞凤舞,直到笔迹实在难以辨认,她才停下:“……不行,太草了,要被师姐打回来的。” 她将后写的几张抽出来,丢到一边,准备重新开始时,衣袖被人轻轻拽了拽。 见她转过头看向自己,莫泠忙展开一张写满的宣纸,上面墨迹未干,赫然是织柔在抄的剑谱。 仔细一看,字迹与织柔写的有九成像。 见织柔惊讶地将目光从纸上挪到他脸上,莫泠又在废弃的那几张纸背写下几字:「我帮师姐写」。 “这……不太好吧…?”织柔还从未在这类事上投机取巧过,有些不大敢。 「我会模仿师姐中间那段较为潦草的笔迹,灼遥师姐看不出来的。」 莫泠写完这句话后,有些期待地看着织柔。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织柔问他:“真的看不出来吗?” 莫泠点点头。 有人帮忙抄写剑谱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她前几天和师父打赌输了一百份结印图,目前才画了不到一半,现在又要罚抄剑谱。 因此织柔略一思考,便让出了半张桌子:“来来来!” 她从书架里翻出剑谱摊开放到桌面上,对莫泠说:“那你帮我抄这本《剑法初章》,这是我所有剑谱里最薄的一本,刚好也算入门基础,你可以边抄边看,一举两得。” 说完,她便又专心写自己的。 莫泠站在她身旁,边瞧她的字迹边模仿着誊写。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毛笔划过纸面时带起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之间绵长的呼吸。 莫泠的笔渐渐缓了,他扭头看向织柔。 少年个头不高,虽已年满十四,但看起来和十岁的男孩差不多,而织柔要比他高出一个头。 顺着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对方尖细白皙的下颌,和勾着的唇角。 织柔今日戴着单只耳环,水滴状的类金质地,镂空的部分里还嵌了颗小小的红色宝石,小幅度地一晃,像是有流光印进莫泠眼睛里。 窗外突然有白鹤振翅飞过,鸣羽声惊醒了莫泠,他匆匆收回视线,动作间不小心滴了墨团到纸上,下意识地开口啊了一声。 像生锈的链条的被强行拉扯,声音刺耳。 莫泠脸色一白,捂住嘴巴往后退,不小心踢翻了一旁的圆凳。 织柔放下笔来拉他:“阿泠?怎么了?” 这一刻,莫泠觉得这个名字像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 如果他从未开口发声过,或许会接受自己无法说话的缺陷,可他不是。 莫泠突然觉得自己不该上山,不该拜师,甚至不该活下来。 他是丑陋残缺的,与织柔站在一块,就像美玉与泥巴那样格格不入。 “阿泠!阿泠!”织柔捉住了莫泠的手腕,少年的体温似乎比常人的要低一些,有津津汗液从毛孔里渗出来,整个人像是被丢进水里。 为了遮挡受伤的痕迹,莫泠穿着高领的衣服,将脖颈藏的严严实实,这会有丝丝黑气从里面旋着飘出。 织柔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扯他衣领,却被莫泠紧紧抓住手腕。 他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掐进织柔的皮肤里,带来些微刺痛。 少年像是缺水的鱼,眼角挂了泪珠,张大嘴巴想说什么,可发不出任何声音。 织柔顾不得去分辨他的嘴型,抬起另外一只手拍向少年的后颈,便将人敲晕过去。 她利落地扛起人,顾不得宗门律令,召出飞剑便往医馆而去。 到了医馆地界,还未落地她便大声喊人:“佛子!佛子——救命啊!” 金莲子听见声音,从室内出来,织柔跳下飞剑,慌里慌张的将莫泠往他怀里一塞:“不好啦!!!死气冒出来了!” 就这么一会功夫,死气比先前更猖獗,食指粗的黑雾如同蛇一样缠绕住莫泠,往脸上攀爬。 少年整张脸都苍白泛青,冷汗直流,皮肤像是变透明了似的,甚至能看清皮下的血管。 金莲子见状将莫泠平放在床榻上,解开上衣,便瞧见他胸口处盘旋着浓郁的死气,像是树根纹路一般蔓延到全身四肢。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佛子,此刻也簇起眉头。 他垂目念法,梵文印再度将莫泠包裹,与死气相互纠缠压制。 织柔怕自己碍手碍脚,让开些位置,担忧地瞧着表情痛苦的莫泠。 过了许久,金莲子停止经文渡法,手背贴上莫泠的额头,少年面色渐渐恢复如常。 织柔忙凑到跟前,问金莲子:“佛子,阿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假定他现在的身体是一个容器,体内的无垢灵根是清气,而死气则是浊气,当二者平衡或者清胜于浊的时候,他便是平稳的状态。”金莲子收回手,解释道:“而一旦死气更胜,便会蔓延全身,当体内死气过多,或许会因此丢了性命。” “……那能有解决的办法吗?” 织柔手腕上被莫泠掐破了皮,这会发红肿胀,带来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瘙痒,让她有些焦躁。 金莲子抬眼瞧着织柔:“死气无法根除,唯有他早日入道,学会引气入体压制死气,才能避免今日之事再度发生。” “我明白了,今天叨扰佛子了。”织柔对金莲子行了一礼,打算带莫泠离开,却被佛子拦住。 “今日就叫他留在这里,以防万一,还有……”佛子想了想,又说道:“我之前埋了叁法印在他灵根内,本就是保护他心脉灵根不收污染,怎么突然会被死气反噬?” 织柔也不明白:“我不知道,本来好好的,我们在抄剑谱,他突然就……” 她想起少年当时发出沙哑的声音,像是意识到什么,止住话头。 初遇篇·第八章(完) 连着下了好几日大雪后,便到了除夕这天。 虽说外患还未彻底解决,但太虚山依旧像往年一样结彩贴新符,做好了迎接新春的准备。 在拜入山门前,大家也曾都是红尘中的普通人,千秋老祖特意在三峰下一处大概有百丈长的狭道上,造了段人间闹市的幻景。 因此每年除夕,都会有许多弟子融入幻景里,一起守岁过新年。 今年也不例外。 天色还未大亮,织柔便捧着一个木匣站在望鸫峰主殿门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给自己打了气后,才跨步进入。 经过会客厅后朝里门走,便是一处小院,院中盖着厚厚一层白雪,雪面上有羽鹤的爪印。 她沿着走廊拐了一个弯,便到了一处居所。 “师父。” 织柔敲了敲门,唤道。 过了几息,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门扉从里面打开,红湘子穿着里衣,披着件外袍,赤脚站在屋内,还保持着张开双臂开门的姿势。 他瞧了眼织柔,又抬头瞧了眼天色:“我还当我没睡醒,听错了。” 青年没有束发,因为常年编辫子,发尾有些卷曲,垂在腰后。 “天还未亮,你便来讨红包了?”红湘子捂住嘴小小的打了个哈欠,转身朝屋内走去,从书桌下的柜子里抽出一封红包递给织柔:“扰为师清梦。” 织柔亦步亦趋地跟着进来,却未接红包,先将匣子双手递上:“师父,这是我的一百份结印图。” 说完,她有些紧张地移开视线。 红湘子一挑眉头,结果匣子单手打开,里面果然整整齐齐码着厚厚一迭结印符。 他指尖敲了敲木匣,结印符便系数飞出,悬在半空。 织柔觉得自己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掩饰性的背在身后。 红湘子瞧着眼前有三分之一的符咒是模仿织柔字迹绘制,抬手给了少女一个爆栗:“你当师父我瞎吗?不得了了,现在还学会糊弄人了?” 织柔捂住被敲的通红的额头,先前抱着的侥幸心理碎了一地,她跟兔子似的往后蹿了好几步远,警惕地看着红湘子:“过年不能打孩子的!” 她专门早早过来,就是想乘着天色暗,红湘子还未清醒的时候蒙混过关,没想到立马就被识破了。 “你过来。”红湘子捏了捏眉心,顺势坐在书桌前,朝织柔招手。 织柔站在原地没动,她有些不敢过去。 往日里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没什么架子,相处起来轻松的师父,这会冷着脸,表情悚人。 见她不动,红湘子面无表情地屈指敲了敲桌面。 织柔咬着下唇,慢慢地蹭过去,然后双膝跪下,垂着脑袋:“师父……” 红湘子问她:“距离一月之约还有七日,时间明明够你写完,为何要糊弄自己?” 少女低着头,双手来回绞着,不知如何开口。 “几时学会的骗人?嗯?”红湘子捡起那张代写的结印符,晃了晃:“是谁教你的?” “对不起,师父,徒儿知错了。”织柔心知瞒不过,抬起头直视着红湘子的眼睛:“是我贪玩偷懒,是我态度不正,所以、所以阿泠才说帮我写……都是我的错,和他无关的。” 红湘子被气笑:“你倒是仗义。” 头次见到红湘子这样的架势,织柔不知怎得也委屈起来:“师父要罚要打,我一人承担!绝无怨言!” “绝无怨言?”红湘子被气的额角一跳,猛地抬起手,吓得织柔闭住眼睛,缩起肩膀。 等了许久,预想中的巴掌也没落下来。 少女犹豫着睁开眼,就看到红湘子蹲下身,将她揽入怀中。 青年的手心里有薄茧,他摸了摸织柔的发顶,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不舍:“……你啊,往后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哀伤,织柔不明所以,只是伸手回抱住了对方,也拍了拍肩膀:“往后有师父在的嘛。” 红湘子叹了口气,松开她:“魔族破界而出,不知何时才能将他们重新封印,万一有一天,我战死……” “瞎说!”织柔打断他:“师父还有百年便要踏上天阶了,怎么能妄自菲薄。” “等到春季魔族繁衍结束,他们便不会像之前那样同我们打游击战,一定会正面开战。”红湘子平视着织柔的眼睛:“我先前去南疆找妖王合作,但他们只想隔岸观火,而嘲天宫态度暧昧,如今能够调动的战力唯有太虚一脉与大南音寺。” 织柔不明白红湘子为何要说这些。 “届时大战,应该是分三个主战场——北海的天阶,人间的鹤州,还有无回海。”红湘子拉着织柔站起身,将红包塞进她手里:“若是能赢,你像现在这样偷懒做小聪明,并无问题,可若不能赢,柔柔,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结局?” “……我没有想过,师父,我一直觉得我们能赢的。”织柔低头看着红包,上面用金砂写着新年快乐,还落了福满印。 红湘子:“你随我去了人间二十一州城,见过那般的惨像,也觉得能赢?” 织柔声若蚊蚋“因为后来救了阿泠……” “因为后来救到了他,你便起了自大妄为之心,哪怕几万人里只能活下去一人,你也觉得自己能救世了?” 一滴泪砸在地板上,像破碎的珍珠。 织柔抹着眼泪,哽咽道:“师父教训的是,是弟子道心浮躁,往后定会好好修行,绝不投机取巧,不负师父教诲。” 红湘子替她拭去泪珠:“莫哭了。” 等到织柔止了泪,红湘子说:“回去吧,顺便叫莫泠过来。” 织柔不放心地问:“师父要罚阿泠吗?” 见她还顾着别人,红湘子扯了个毫不真诚的笑容来:“不罚,为师给他包了红包。” 等到织柔将信将疑地离开,红湘子才敛了笑容,面无表情。 他养了二十年的孩子,虽未能时时放在身前教诲,但也是丹绮与灼遥照看着长大的。 那两位剑修刚正不阿,而织柔又是从小便生活在太虚山,如果不是莫泠先开口提议,她怎会突然学会投机取巧。 红湘子望向窗外的白雪,低声自语:“可别是个祸害。” …… 亥时。 幻景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街边的各种小贩摊位,挤满了太虚山弟子,虽都是假象,但他们都乐意参演到这一出景里。 “什么——要三十文?太贵了!便宜一点便宜一点!”一名弟子站在花灯摊位前,手里提着兔儿灯,与摊主讲价。 跟在他身边,年纪稍小一些弟子,看着他和这幻景中的假象互动的不亦乐乎,吐槽道:“……师兄,你每年都要来这么一句,不腻吗?” “你懂什么?这叫生活的乐趣。” 不远处的杂耍艺人正在吆喝:“父老乡亲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们宝金堂可是走遍大江南北的杂耍班子!表演精彩的很呐!” 织柔一手挽着灼遥一手拉着莫泠,往人群里挤:“不好意思,让让,让一让啊!” 她个子娇小,在外围看不清什么,这会跟泥鳅似的往里面蹿。 灼遥任由她拉着,嘴里抱怨:“有什么好看的啊,不就是喷火吗?我也行,我的灵火比它的更大更久,还能变幻形态呢。” “哎呀,我主要是想叫阿泠看看。”三个人终于挤到最前面,织柔将莫泠往前拉了拉,介绍道:“千秋老祖做的幻景都很厉害,这个宝金堂在人间都传承一千年了,早就被收编进皇室,你肯定没见过。” 莫泠的目光落在场地中央,周边人群嘈杂,好似他现在真的在人间某个州城,而非仙门道宗。 他看了一会,又去看织柔。 织柔与灼遥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话,灼遥嘴里说着没什么好看的,但瞧得认真,表演到精彩的地方,便开口喝彩。 察觉到他的视线,织柔低头看他:“怎么啦?” 少女的眼睛在火焰的印照下像是在发光一般,莫泠突然就能够理解早上时红湘子对他的警告了。 过于正直,过于良善,过于天真,这样的性格如果生在人世间,并不太好活。 还好她是修士。 杂耍表演结束,有小童捧着锣讨要赏钱,到了莫泠面前,他身无分文有些局促,却被织柔拦住。 少女幻化出一个金元宝,稳稳当当地丢进锣中间,发出铛的一声,引来其他人喝彩。 “幻景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若是掏了真钱丢进去,会打破幻象的。”离开杂耍班子的范围,织柔小声告诉他。 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群舞狮游行的队伍,人群拥挤,一不留神,竟将他们挤散了。 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莫泠环顾四周,隐约瞧见织柔的背影,连忙追上去。 他发不出声音,只好焦急的逆着人流追赶,待等到好不容易跟上,却发现看错了人。 幻景中塑造的是一处江南城镇,莫泠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一座虹桥上,他走到桥中央,看到河面漂浮着五彩的莲花灯。 少年垂眸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觉得难过,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嘭——!” 突然,烟花炸裂的声音响起,莫泠被吓一跳,顺着声响抬起头,只见天际绽放花星如雨,好不绚丽,好不夺目。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盛大斑斓的烟火,而在这样的灯火阑珊下,他看到少女匆匆忙朝他跑来。 织柔提着裙摆奔跑,满脸担忧,直到目光与他相撞后才松了一口气:“阿泠——吓死我了!突然找不见你了!” 她一直以为莫泠就跟在身后,还兴致勃勃地给人介绍各种摊位和游乐,过了好久转身准备去拉对方衣袖,这才发现人不见了。 少年又还没学会如何使用传音符,她只好和灼遥分头去找,还好幻景不大,绕了几圈终于看到了人。 “师姐,找到了,我们在虹桥。”织柔掐了传音符给灼遥,然后抓着莫泠的肩膀上下打量好几眼,确定没缺胳膊少腿,开口道歉:“对不起啊,我当你一直跟着我呢。” 莫泠摇摇头,做了个没关系的口型。 织柔对他打保证:“放心吧,往后不会再弄丢了你了!” 烟花还在继续燃放,最高处炸裂开巨大的金色流火,织柔的注意力被转移:“好看吧?” 莫泠没有回复,只是看着少女的侧脸,过了一瞬才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天空。 好看。 莫泠想。 作者的话: 今天想日更3000结果被大姨妈打败了!!!(没有在12点前更新dbq但是字数够了嘿嘿) 我本来还想写点师父的爱来着(比划)但是红湘子这个人克制极了,对织柔又是师徒情又是私情还有对天下的大爱,所以最后决定隐藏这条线了…… 相依篇·第一章(二合一) 夏季天气多变,上一刻还是星子满天,下一刻便炸了道雷,轰隆隆的声音像是从云层里滚出来,要将人砸个稀巴烂似的。 本就睡得不安稳的少年被雷声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心有余悸地望向窗外——闪电撕开黑夜,也照亮了一瞬他的容貌,少年像是玉雕的仙童,面容清秀,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如同上好的紫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身上一道有两指宽的狰狞伤口,从下颌角一直延伸到衣领下,像瓷器上裂了痕,突兀难看。 莫泠从床上下来,汲着鞋,抓起床头柜上整齐迭放的红色头绳。 头绳是红线编制而成,尾端还坠着小小的金铃铛,动作间发出清脆的铃铃声。 他推开门,便被骤风扬起的尘土眯了眼,又回去披了件外袍,就顶着豆大的雨滴往外跑。 等他到了织柔院子里,雨已是一片水幕,莫泠抖了抖衣袍,捏了个消水决,便将自己烘干了。 少年站在卧房门口,想了想,又曲膝坐在门旁,把衣袍抬高盖在头顶,刘海被折腾的乱糟糟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等了一会,他又轻轻晃了晃发绳。 结果预想中织柔推开门安抚他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莫泠纠结了一瞬,侧头望着这扇雕花木门,然后小心地伸出一指,将它缓缓推开。 房间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是木质香和脂粉的味道,但里并未有呼吸声。 察觉到这一点,莫泠想也不想跨过门槛,匆匆几步寻到了床榻的位置,发现被褥迭的整整齐齐,但睡在这里的少女却不见了。 他掌心覆在冰凉的薄被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师姐下山了。 早上的时候织柔随着其他弟子们下山,赶赴鹤州,守卫人间都城大阵,以免魔族又故技重施,拖延他们的脚步,趁机屠城。 与魔族的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 魔族繁衍速度极快,称得上是迎风见长,军团如同春韭一般一茬又一茬的往外冒,根本杀不尽。 而那位魔尊更是阴险狡诈,太虚山最开始简直是被牵着鼻子走。 如今天下战场主要划分为三处,因波及范围太大,连本来中立的妖王都不得不偏向太虚山,给予一部分帮助。 而这三年,太虚一脉战亡大半弟子,连善沁与金莲子这般的大能都在一年前的天阶战场上,为了重创魔尊而身死道消。 被雷声惊醒而一时忘记了这件事的莫泠,呆站在床边,直到缠在手心里的头绳被风吹动,发出响动,他才回过神。 少年掩住门窗,然后缩在织柔的床上,鼻息间似乎可以闻到少女身上的味道,暖烘烘的,像是夏天里盛开的花。 他闭上眼睛,将头绳按在胸前,张嘴做了个口型—— 师姐。 …… 驻扎总营地内。 制定完最后一天战略计划后,丹绮从大帐里出来,就瞧见红湘子背着不终刀,靠在树干上,抬头望月。 今晚天气不好,半弦月时不时就被乌云裹住,夜风中夹杂着潮湿的泥土味。 “在看什么?” 丹绮靠近青年,才发现他还提着个酒葫芦,葫芦摇摇晃晃的,看来已经空了大半。 红湘子没回头,依旧望着月亮:“在看明日。” 丹绮笑道:“原来你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红湘子勾勾嘴角。 丹绮安慰他:“当初佛子留下的五恶见法在魔尊体内生生不断,已消耗他大半性命,而根据此法布下的牵引阵法,不论明日魔尊出现在哪里,最终都会将他拉入无回海镇魔封印内。” 说起金莲子,丹绮声音低了几分:“佛子的魂魄被善沁藏起了一些碎片,供养在醒魂灯里,昨日我去看时,竟然已经形成了残魂。” 谁也没想到,一直被他们吐槽冷心冷肺的善沁,竟然对佛子动了情。 也不知道她是何时生了俗爱,在佛子身死后,她偷偷收集了残魂,以血做灯油供养,还抽了自己的剑骨出来,用玉石替佛子重塑了身躯。 “……顺其自然吧。”红湘子说。 看出青年情绪不高,丹绮目光落在他的刀上:“明日便是最终的决战了,还不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红湘子摇摇头,将酒葫芦收起来:“我再待会。” “怕死?”丹绮问。 “不怕。”红湘子终于将视线从月亮上收回来:“从踏上修行这条路开始,便是在与天争命,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 他像是不知如何说,过了许久才道:“只是有些,舍不得。” 未说舍不得什么,丹绮却听懂了。 红湘子性格爽朗,难得还有这般多愁善感的时候,丹绮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又说了几句,两人转身,正要朝各自的帐篷里去,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师父!” 天边一把飞剑迅速朝营地方向飞来,冲散云层,少女衣决翻飞,还未停稳,便从剑上一跃而下! 红湘子早在听见她的呼喊时就张开双臂,将人稳稳地接在怀中。 织柔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表情错愕的红湘子,笑道:“师父!惊不惊喜!” 丹绮问她:“你不是随你师姐去鹤州了吗?怎得来这里了?” 织柔从红湘子怀里钻出来,对丹绮行了一礼:“我半路上说想先过来看看你们,师姐便给了我两个时辰的时间,我等会跟上汇合便是了。” 她正了神色,对丹绮说:“师姐叫我带句话给您,愿真人明日旗开得胜!” 丹绮笑道:“怎不亲口跟我说,还要你传话。” “师姐她不好意思嘛。” “行了,既然时间不多,你们师徒俩聊吧。” 丹绮离开后,织柔眼尖地瞥到红湘子的酒壶:“大战在即,师父怎得还饮酒。” 红湘子乐了:“你还管起我来了。” 乌云散尽,皎洁的月光印照在织柔身上,她的容貌比起往日更多了几分亭亭。 红湘子突然意识到,当日他从芦苇丛中捡起的漂流儿,而今已是明眸皓齿的秀丽美人了。 红湘子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 织柔有些扭捏:“我与师父都半年未见了,明日便是大战,我觉得我该过来看看你的。” 青年跃上树桠,坐在上面,姿势闲散恣意,指尖勾着酒壶系带,回头笑话她:“是不是怕了?” 织柔瘪嘴:“我才不怕。” “别怕,等到战事了了,为师带你去西漠寻太阳神殿,或许能在那位上古神的寝宫里翻出一件趁手的本命法器。” 织柔三个月前突破筑基,进入开光期,这才得以下山护阵,但她一直没有本命武器。 “说话算数?”织柔也跃上树干,与红湘子并排而坐,不太相信他。 “师父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你明明经常骗我。” 红湘子揉了揉她的脑袋:“算数的,这次肯定算。” “哎呀别乱揉,我梳好的头发都乱了。” 夜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弯月一寸寸爬上最高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仰头望着月亮。 织柔腕间的金石铃铛突然震动起来,她站起身:“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红湘子:“去吧。” 织柔抬脚欲走,却又停下:“师父,等战事结束,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嗯?”红湘子歪了歪头。 “你说嘛,万一我能帮你实现呢?” “那就……”他认真思考了一番:“陪我在蒹葭停钓鱼。” “这算什么愿望啊……”对于自己师父是个人菜瘾大的钓鱼佬这件事织柔已经不想吐槽了:“就,我说的是那种比较有难度的愿望。” 谁料红湘子很坚持:“我的愿望就是这个。” “好吧好吧,我陪,我陪,不就是钓鱼吗?我陪你个七天七夜都成!”打完包票后,织柔突然有些好奇:“对了师父,我一直想问来着,你的芥子空间为什么是一片芦苇荡啊?别的大能的芥子空间里都是那种巍峨宫殿,山川异域,一看就很有气势。” 红湘子却只是噙着笑看她,没有说话。 织柔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忙忙摆手:“算了算了,没时间了,下次告诉我吧,我走了!” 她召出飞剑就要离开,红湘子突然站起身,揽臂抱住了少女。 他比织柔高出许多,弯下腰抱人的时候,对方下巴刚好垫在他肩膀前。 这个拥抱有些紧,超出了师徒之间的距离与范围,织柔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师父?” 红湘子松开她,抬手将她的碎发撩到耳朵,眼神令织柔看不懂:“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 说完,对方先她一步跳下树桠,背对着她肆意地挥了挥胳膊,阔步离开。 三日后。 无回海战场。 整个瀚海都被笼罩在飞沙走石中,沙暴吹得人睁不开眼。 大阵已经残缺,可魔尊仍在挣扎,猛烈撞击下,太虚山提前备好的封印快要撑不住。 谁也没想到,被重创的魔尊还能与他们僵持三日,且有冲开阵法的预兆。 此次前往无回海战场的原有六百二十一人,如今还剩一百零九人,且大多都受了重伤。 “赤水真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大南音寺一派的僧人,元婴期的修士,现下断了条胳膊,瞎了只眼,握着禅棍,询问红湘子。 修士里有嘲天宫的乐修,这会抱怨道:“这魔君根本封印不住,我们又非上古仙人,哪来的本事将他塞回去?” “怕是要都死在这里了……” 红湘子目光落在沙尘暴的最中央,风眼中便是魔尊,他沉默着提刀冲了上去! “赤水——?!”丹绮下意识去拦他,却未能抓住一片衣角。 红湘子进入风暴眼,旋沙之中,魔尊半截身子还在阵法符文外面。 看见他来,停止了挣扎,桀桀笑道:“让本尊瞧瞧,是谁来了——原来是红湘子啊。” “这三年来,你这个狗头军师折损本尊百万魔族大军,如今还敢妄想封印本尊?哼。”他嗤笑一声:“痴人说梦。” 红湘子看着他:“可你现在不也是被困出不来?” “可笑。”魔尊自认为这样的阵法拦不住他,却被人修轻看,施加威压:“不过是个大成期的修士,你可知曾经死在本尊手上的仙人有多少?” 红湘子不屑多言,提剑朝魔尊砍去! 大能斗法,移山填海,他为了避免破坏阵法,只能近身搏击。 魔尊躲闪不及,被刀锋斩断一指,愤怒地抬起手,他的血化做剧毒的箭矢,从四面八方朝红湘子射去! 红湘子一敲刀背,罡气化形,一长胡侠客的身影从刀中出现,刀灵掌心并拢,二指结印,震开了血箭。 “…唔!”红湘子闷哼一声。 有一支断裂的血箭,避开了罡气,插进他的肩胛骨中,又如烟雾一般迅速融入他的体内。 魔尊控制着他的毒血游走在青年体内,他有窥视人心的能力,此刻啧啧称奇:“本尊还以为你真是一心向道,没想到也有私心。” 红湘子喉中腥甜,怄出一口血来。 “啧啧啧,竟对自己的徒儿有爱慕之情,看来你们人修也和魔差不多,不知礼义廉耻。” 多年来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念想被明晃晃地扯出来,红湘子却坦荡无比:“逍遥道,哪有什么私心爱慕。她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姑娘,本就值得所有的爱,我对她有师徒之情,亦有苍生之爱。” “哼,狡辩。” “魔又怎么会懂人的感情?”红湘子摇摇头:“想要乱我道心,你也是痴人说梦。” 阵法无法支撑太久,红湘子叹了口气,捏碎传音符:“诸位道友,阵法无法彻底封印魔尊,如今唯有一法可救苍生——” 那头的丹绮似乎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警告道:“赤水!不要乱来!” “在下红湘子,愿以神魂为印,以身镇魔!还望诸位道友助我一臂之力!还这天下海清河晏!” 红湘子抬手,一柄桃花佩剑出现在他手心,他抽出佩剑,对准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剑刃沾染上血,瞬间变得血红! 剐心之痛,令青年大汗淋漓,面如金纸。 但他动作未停,将剑柄朝上一提,剑身破开躯体,金光闪闪! 魔尊大惊:“天法道?!” 无数咒文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从红湘子体内飞出,形成新的阵法,朝魔尊袭去。 天法道阵一旦开启,范围内所有人都会被撕裂,永不入轮回。 魔尊:“你难道真的心甘情愿去死吗?!就为了这群凡人?你若是死了,你那个徒弟怎么办?” 红湘子不知是对魔尊说,还是对自己说:“她会明白的,我百死不悔。” 守在风眼外围的元婴修士们都冲了进来,先前还抱怨着要死在这里的乐修,毫不犹豫地随他一起自刎开阵。 魔尊撞击着困阵,身躯被割裂无数道血痕,眼见法网开始收缩,他叫嚣着诅咒:“本尊是不会死的的!魔族以天下所有哀悲憎恶为食,你杀不死本尊!只要这人间还有本尊的一丝气息,本尊定会卷土重来,届时你们将要承受本尊无穷的灭世怒火!” 在神魂魄散的最后一刹,红湘子看到被他掷出阵法范围外的不终刀,心想早知道就带个别的武器丢了,女孩子背把这么丑的一把大刀算什么事啊。 他早就明白,他与织柔之间终究有一人会先离开,他不后悔,他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了。 还没帮织柔寻到漂亮的本命法器,还没再去蒹葭停钓一次鱼。 织柔年纪小小就又没了师父。 真是可惜了。 番外·蒹葭(红湘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霞光瑰丽,飞鸟掠过水面,带起的涟漪像是打碎了一池金箔。 芦苇丛随风飘扬,雪白柔软的芦花拍打在红湘子面上,他歪头避开,背着宽刀走到水边,蹲下身洗手。 青年解开皮质的护腕,撸起袖子,细细清洗着干涸的血迹。 腰间的传音环佩在此刻响起,越拾一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真人,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假河伯已被我击杀,但村子被邪徒引燃,伤亡了些凡人。” 越拾一以为他在自责,劝慰道:“那妖畜假扮河伯,在桃花村享受供奉十几年,早已树大根深。后来本村没了适龄女童,手底下就有许多村民做其伥鬼,偷抢别村的孩子,这才叫我们知晓。” 红湘子听他讲完,语气平静:“妇人与孩子没事。” 越拾一沉默了一下:“真人何时回宗?” “催什么,我才下山不过月余。”红湘子系好护腕站起身:“我可不愿意跟你们似的天天杵在大殿里大眼瞪小眼,有什么意思。” 越拾一:“但是真人好歹是太虚一脉修为最强的大真君,本就该镇守宗门。” “镇什么镇,我又不是神兽。”青年一边说着,微微皱起眉头,往芦苇深处走去:“若宗门真有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不能自个解决的?” “可……” 越拾一还想说什么,红湘子噤声:“嘘。” 他脚步加快,拨开眼前的芦苇荡,看到岸边被水浪推过来一个小竹篮。 竹篮下半截缠着水草,边缘处垫着油纸,还露出一片被打湿的棉布。 突然一阵风起,一双小小的手从里面伸出来,不太熟练地挥舞着,想抓住飞扬的芦花。 “……真人?”见他久久不说话,越拾一叫他。 红湘子没有回复,慢慢走近竹篮,蹲下身,看到咿咿呀呀叫着想抓芦花的婴孩。 看起来不过两,叁个月大,被包在一件大人的短衫里,两节胳膊似嫩藕,晃来晃来。 “呀,呀!”看到他冒出来,幼儿像是有些不高兴,扭着短短的身子,手臂挥地更快了。 红湘子抬起两指探在对方额头上,惊讶道:“雷系灵根。” “什么雷系灵根?”越拾一听到传音玉佩对面有小孩呀呀叫着的声音,好奇问道。 “诶呀,还会吐泡泡。”红湘子将幼儿从竹篮里抱出来,小孩又轻又软,像是一团棉花,嘟着嘴噗噗地吐泡泡。 越拾一又听不懂了:“?什么……什么泡泡?” 幼崽被抱起来后,目光被落在红湘子肩头的芦花吸引,连泡泡都忘记吐,张着嘴巴就往人身前蹭:“呀!呀!” 青年一不留神,就被蹭了一肩膀口水。 等他好不容易把幼崽嘴里的芦花抠出来后,对越拾一说:“我现在就回来。” …… 一旦下山没个一年半载就不回宗的赤水真人,这次竟然只出门一个月就回来了,还抱了个孩子! 这个消息在红湘子踏入宗门的那一刻,就被看见他的太虚山弟子通过传音符飞速传遍了整个宗门。 修行的日子枯燥无聊,这个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偷偷猜测,那个孩子是不是真人的私生子。 善编写的弟子甚至推出了好几个版本——有情深不悔版,有穿起裤子不认人版,有虐恋情深版。 等到红湘子赶到停云峰将幼崽像烫手山芋似的塞给丹绮时,他已经被认为是单亲父亲痴心等待爱人,爱人却因舍不下红尘繁华而抛弃他,只给他留了个孩子做念想的可怜真君了。 丹绮不甚熟练地抱着孩子,上下打量着有些狼狈的红湘子——他的领口全是口水,胸前与腰间亦是有一团团不明水渍,辫子散了,还有几缕头发烂糟糟的像是被啃过。 丹绮:“……” 她不好问,但是她想笑。 而红湘子在回来的路上,将他这辈子受过的所有磨难回忆了一遍,觉得都没有眼前的幼崽哭起来令他崩溃痛苦。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哭起来的嗓门怎么就那么大,时间怎么就那么久。 这会他也顾不得别的,给丹绮留下一句你帮我养着吧,就逃之夭夭了。 丹绮瞧着怀里的幼崽,她眼皮肿肿的,委屈巴巴地吐泡泡:“呀,呀。” “灼遥,你昨天偷藏在枕头下面的奶片糕还有吗?给小妹妹吃一点,她都饿坏了。” 本来还在一边蹦跳着要看小孩的灼遥一下子僵了动作,没想到师父竟然知道她藏了零食,还知道她藏在了哪里! 女孩支支吾吾地:“……啊,我、还,还有。” “都拿来吧,剩下的没收。” “……好。” 灼遥委屈,灼遥也想哭。 一年后。 红湘子将拦路的妖藤一击必杀,传音佩里响起丹绮的声音:“真人,何时归宗?” “有事?” “今日是孩子的周岁生辰,你不回来?” 红湘子一愣:“孩子?” 丹绮音调微微提高:“你该不是忘了吧?去年今日,你在山下捡了个孩子,雷系灵根。” 红湘子确实忘了,经她提醒才恍然大悟:“原来已经有一年了。” “对啊,我与师父都替真人您养了一年的孩子了!”灼遥的声音凑过来:“师父说今日是她正式来到太虚山的整一年,要办个小小的生辰礼,真人还是快些回来吧。” 掐了传音佩,红湘子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便往最近的州城御剑而飞。 等他买了一大堆周岁贺礼回到太虚山,去了停云峰,便看到个粉白团子跟在灼遥身后,奶声奶气地叫姐姐。 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怀里抱着针脚粗糙的布老虎玩偶,步子有些着急,不留神就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上了。 红湘子见状,往前几步想扶起小姑娘,谁知对方自己撑着胳膊爬起来。 她眼泪汪汪的,额头上撞了个的红包:“姐、姐姐……等囡囡…痛痛,呼呼,飞飞!” 灼遥听到声响,折回去摸摸她的额头:“呼呼,痛痛飞咯!” 一个简单的治愈法术。 真的不痛了,小姑娘咯咯直笑。 丹绮从殿内出来,便看到红湘子:“真人回来了。” 灼遥这才回头看见他,忙行了一礼:“真人。” 丹绮抱起小姑娘,走到红湘子面前,问她:“囡囡,认得他吗?” 小姑娘看看她,又看看红湘子,努力地去想这是哪位叔叔,最后摇摇头:“囡囡不认得。” 红湘子没想到一年前哭的皱成一团的小魔头,现在竟然这般乖巧,惊讶道:“原来是个女孩。” 丹绮将小姑娘往红湘子怀里一塞,他手忙脚乱地抱住,身体有些僵硬。 “对啊,一个女孩,还没起名呢。”丹绮说:“既然你回来了,便给她赐名吧。” 丹绮与灼遥将她照顾的很好,小姑娘身上香喷喷的,也不怕生,只是好奇地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辫子。 逍遥恣意惯了的真君,这会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因为这个小姑娘,他又与人世间产生了新的羁绊。 “叫……织柔吧。”红湘子仔细瞧着小姑娘的容貌,说道:“既然是个小姑娘,那便要织锦加身,富贵漂亮。可你终究也要踏入仙门,柔乃百态,逍遥有情,自立不斗。” 红湘子修道五百年,还是头次教导徒弟。 他自己修的是红尘逍遥道,因此在织柔八岁那年学会引气入体后,便带着人下山去游历。 他与对方亦师亦友,修行路上互相拆台,捉弄吐槽,直到织柔的及笄之年。 红湘子送了一对金玉铃铛镯给她,铃铛有传音显像之能效,织柔收到后很开心:“谢谢师父!” 少女的眼睛是清亮的琥珀色,偏金一点,像是盛了日光在里头,灼得人心口发烫。 他那天突然才意识到,对方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 “……我是不是变态。”红湘子去了大南音寺,找佛子谈心。 金莲子在菩提树下禅坐,不发一言。 “或者说我修道修岔了?生了心魔?!否则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丧尽天良的……”青年抓着头发,表情苦闷极了:“她还是个那么小的姑娘,按照凡人的年龄,我都够做她老祖宗了!” “你想与她双修?”金莲子终于睁开眼睛,问道。 “怎么可能?!”红湘子像被他的发言骇到:“哪里会想这种事?” 金莲子问:“那你是?” “就是看到她,便想抱抱她,摸摸她的脸,还想……”活了五百年的真君,这会耳朵尖都微微发烫:“与她一道游历红尘,一起踏上天阶。” 金莲子:“……” “一想到这世上还有她在,便觉得好似一切都有趣起来,原本见过的景色与事物,有她在时就变得不一样了。” 金莲子:“……” 红湘子:“你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佛子叹了口气:“你不还在你的道中吗?爱这世间万物,她也在这世间。” 青年一怔:“是这样吗?” 佛子反问:“那你还有旁的私心?” 红湘子沉默良久,才道:“我没有别的私心。” 而在以身封魔的那一刻,他却发现,原来他还是有私心的。 他知道织柔会继承他的刀,也知道他必须留给小徒弟一样东西,才能让她有个盼望。 让织柔永远记得他。 这就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私心。 相依篇·第二章 持续整整叁年的大战终于画上句号,凡人以惨烈的代价获得了胜利——百座州城,如今只剩下十九座州城未被摧毁屠尽。 而太虚山弟子魂灯,也在最后一役时熄灭了大半,存活的修士们聚集在灵堂里,叩拜战死的同门。 肃穆哀痛的气氛中,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女的身影似飞一般地冲进来,声音凄切凌厉:“师父——!!!” “阿柔!冷静!”跟在她身后的灼遥拽住了织柔的胳膊,强迫她停下脚步:“不要冲动。” 织柔泪水涟涟,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早告诉我,我便能早一些见到他,为何要瞒着我!” 无回海战场僵持叁日,她心里总有不安,捷报传来以后,她本想去与红湘子汇合,却被灼遥拦住。 师姐叫她和其他弟子一起做收尾工作,她应下了,但连续几日给红湘子的传音却总是没有回应。 等到今日,她才知晓师父开启了天法道阵,与魔尊同归于尽了! 骗子! 都是大骗子! 少女拨开灼遥的手,抹着眼泪,脚步踉跄地穿过跪着的其他弟子,看到林立的牌位最中间,放着写有赤水真人名讳的灵牌。 看清上面的字迹后,织柔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斩断,她整个人像是被碾碎了似的,跌跪在地上。 “你又骗我……呜呜呜,骗子!呜呜呜……师父…师、师父……” 织柔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如同离群的孤鸟,惹得其他人愈加悲切,啜泣声渐渐四起。 灼遥与织柔跪在一处,抬手慢慢拍抚着她弓起的后背:“阿柔…” “织柔。”越拾一出现在灵堂门口,唤她名字:“真人的不终刀,刚刚被送回宗门,按理来说该封入禁地,但是……” 但是刀灵失去主人的压制,罡气凌冽,无人能够近得了身。 织柔未听清越拾一在说什么,她的思绪好像浮在半空中,脑海里似走马灯似的,飞速掠过她与红湘子相处的这些年,最后停在那晚的弦月上。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师父就已经猜想到自己的结局了呢…… 明明知道自己会身死道消,还骗她,大言不惭地给她许愿,让她抱着期颐离开。 “织柔!”越拾一声音提高:“你师父的不终刀,你想不想留?” 织柔这才泪眼模糊地转过头,茫然地看着越拾一,脑子里有点转不过弯。 灼遥将她被泪水浸湿的,乱糟糟的发丝撩到耳后,轻声问她:“阿柔,真人的刀还在,你要不要替他收起来?” “……在,在哪里?” 不终刀被带上太虚山,前往禁地的路上,突然自行挣脱,半截刀身插进地面,金色的罡气鹰撮霆击,令人不敢强行靠近。 这把由红湘子亲手打造而成,与真人差不多同龄的灵刀,并不甘愿被封入禁地。 越拾一带着织柔刚到目的地,便听见一阵刀鸣。 “不终叔叔……”织柔看到不终刀,哑声唤它。 “等刀灵冷静下来,你就将它带回望鸫峰……”越拾一话未说完,就瞧见少女要去取刀。 织柔顶着罡风靠近,刀气划破了她的皮肤,血珠被吹落在衣襟上,像是一滴滴泪。 等到终于走到不终刀面前,少女已经满身伤口。 因为她的接近,罡风越加猛烈,像是要将她掀翻似的,织柔两手用力握住刀柄:“不终叔叔!” 刀柄上的白色布带上染着血痕,有些松散,这会高高扬起,就狠狠地朝织柔手腕抽去! 少女的手腕顿时皮开肉绽。 越拾一瞧着眼角一抽:“嘶……” 织柔吃痛,却不肯松开,于是又被狠抽了一布带。 细密的罡气将少女的手腕划了个稀巴烂,甚至瞧见白骨,但她只是对着刀,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终叔叔,织柔带你回望鸫峰。” 话音刚落,罡气散了。 不终刀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像是在哭一样。 过了几息,布带拍了拍织柔的头,又慢慢地轻轻地缠住她的手腕,晃了晃。 织柔鼻子发酸,还带着哭腔:“我没事的,没关系的。” …… 是夜。 莫泠站在织柔院门口,徘徊犹豫了快一炷香时间。 他因为养伤和修行一直待在山上,与赤水真人只见过几面,所以在听闻他身死道消的消息时,内心并无多大触动。 可师姐不一样。 自从七日前织柔抱着刀回了院子,就将自己关在里面不出来,令他越来越担心。 少年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气推开门,摸进院子里,本想去卧房那边看,在经过庭院时却止了步子。 今日天上又是一轮弦月,织柔抱着刀坐在石凳上,呆呆望着夜空。 她最近总是流泪,眼皮肿肿的,莫泠走近她,递上一方帕子。 织柔这才看见少年:“阿泠?”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不用了,我没有哭。” 莫泠收回手帕,站在她身边,垂眸看着。 织柔吸吸鼻子,嗓音有些沙哑:“你怎么来了呀?今天又没有打雷。” 莫泠怕雷声,是在莫州时产生的后遗症。 上山第一年,春日的惊雷将他吓得睡不着,抱着被子可怜兮兮地蹲在织柔屋外。 织柔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外面有人,推开门看见他后还被吓了一大跳。 莫泠指指不终刀,又指指织柔。 他想说,逝者已矣。 织柔的目光落在刀上,摩挲了一下刀鞘:“这是师父的刀。” “听闻是他筑基时,亲自寻了原材料打造而成,刀胚是上古时某陨落的神的残魂化作,都已经养出刀灵了。”她问莫泠:“是不是很厉害?” 莫泠点头。 “师父的道号赤水,来源叁百多年前的赤水之战。”有了听众,织柔才发现,原来她知晓师父这么多事:“赤水河里有条恶蛟修炼千年,身长万里,师父以一己之力跨越两层境界击杀恶蛟,一战成名。” “他是太虚一脉最强的真君,战意超群,为人又逍遥自在,本该得道成仙的。”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明明是这么厉害的人……” 织柔捂住脸,肩膀一颤一颤的。 莫泠伸出手想安慰她,却在离少女肩膀不过一寸的时候攥紧收回。 过了许久,织柔终于平复了心情:“是不是灼遥师姐叫你来的?别担心,明日我就好了。” 莫泠摇头。 不是的,是我担心你,我才来的。 织柔:“嗯?” 莫泠牵过她的手,在少女手心慢慢写下叁个字。 我。 陪。 你。 乘着月色,织柔看清了这叁个字。 她瞧着一脸认真的少年,揉了揉他的发顶:“陪什么呀,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相依篇·第三章 大战带来的余震正在渐渐消散,清点完魔尊的残余势力后,太虚山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状态——除却比之前更加寂静冷清。 太虚山,大南音寺,嘲天宫,都阵亡了数量过半的修士,真人前辈们在一起商讨了许久,最终决定将各宗门金丹期以下的修士们集中教导。 大概再过几日,其他两宗的弟子与教导前辈便会陆续上山,与太虚一脉共同修行历练。 而为了快些培养起能担大任的新弟子,太虚山用了食修的法子,开设了堂食。 今日是第一天开门,小弟子们被打发过来试试口味。 莫泠与织柔坐在一处,瞧着碗里色泽奇怪的干拌灵石粉,有些不敢入口。 “如今整个十六州的修士加起来也不过千百人,所以我师父便提了个这法子,说叫什么集中师资力量,大南音寺和嘲天宫那边很快就同意了。” 楼城青则坐在他们对面,解释为何会突然出现堂食,与几日后要与别的宗门弟子一道修行的事。 “我记得……以前还说,用丹药灵石辅助修行都是走捷径,没想到今日竟然将捷径放在我们面前。”织柔拿着勺子搅拌了一圈碗里的灵石粉,看着其中闪烁的诡异的蓝绿色,摇摇头:“但这捷径也太可怕了,真的能够增长修为而不是,呃,半道中殂吗?” 作为这份食谱提议人的灼遥默默在建议册上将干拌灵石粉画了个叉。 楼城青瞧见她动作,突然诶了声:“织柔师妹,你前几日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小遥师妹可是担心了你好久。” 织柔一怔,然后看向灼遥,露出一个笑来:“师姐,放心吧!我没事的!” 她如今行事表现和往常无异,甚至比平时更加活力四射,灼遥却更加担心了。 而且旁边这个既自来熟,又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半吊子更加惹人厌烦。 灼遥问楼城青:“楼师兄,吃完了吗?吃完了可以离开吗?” 楼城青不解:“我不才刚坐这里没一会吗?一口没动呢。” 灼遥突然笑了笑。 她的笑容明艳,像艳丽盛开的花。 楼城青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灼遥端起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紧他的鼻子,在他下意识张嘴呼吸的那一刻,将满满一碗灵石粉全部灌了进去! 灵石粉干燥难咽,还有奇怪的甜味,楼城青被噎的直干呕。 织柔小心翼翼地往莫泠身边挪了挪。 “……呕,灼、灼遥!哕……!你!水!水!”楼城青一手抠着喉咙,一手握拳捶桌面,眼角通红,泪珠都落下来了。 堂食里其他弟子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啧啧称赞:“那不是楼师兄吗?真是勇士啊,这也吃得下去。” “不是说食修做饭菜都很厉害吗?能将原本平平无奇,口味寡淡的食物改变成色香味俱全的饕餮盛宴,怎么我们太虚山这位……手艺不太行?” “哦,听说是有真人提议说不能叫我们吃太好,否则会懒怠自身修行,因此将许多饭菜的做法都通通改良了。” “……改良二字用在这碗饭上合适吗?” 楼城青被噎的满脸通红都快翻白眼了,终于从桌子上拾起身,狼狈地冲进后厨。 不明白师姐为何突然发威,织柔伸出一根手指将面前的碗推的离自己远了些。 瞧见她的动作,莫泠也像她一样默默将碗推远了。 品鉴过堂食的口味,又认真写了反馈单,三人就准备各回各峰。 灼遥犹豫再三,还是牵起织柔的手,拉着她走到无人角落,叮嘱道:“你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不能自己乱来,知道吗?” 织柔觉得她小题大做,晃了晃她的手:“哎呀,都说了,我真没事。” 灼遥不信。 “师姐,我都想明白了。”织柔说:“这是师父自己选择的道,我知道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生死别离对于修士而言如同呼吸一般自然,我只是想起,我们的最后一面,也没好好的道个别,没多说几句话……后来又想起我做他徒弟的这些年,总嫌弃他唠叨,好像有很多遗憾,有许多事都没来得及。” 灼遥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于是我抱着师父的刀,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从我有记忆开始,将我和他的所有过往都梳理了一遍,才发现他早就将「如果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这件事的答案告诉我了。” “那你该怎么办?”灼遥问。 “自然是努力修行,早日大道飞升咯。”织柔笑道:“我可是他的徒弟,要像他一样红尘逍遥,有情爱世,而危难之际亦要挺身而出,救世救人,才不负他之威名。” 灼遥却听出一丝不对劲来,微微皱眉。 “还有,我不习剑了,我要学刀。”织柔语气坚定:“我要继承师父的不终刀。” …… 五日后,大南音寺与嘲天宫的修士都到达了太虚山。 越拾一带人出面负责接待招揽来客,织柔和其他弟子则聚集在周围打量着这群别宗道友。 大南音寺送来二十名筑基期的佛修,还有两位元婴期以上的教导前辈:一位身形魁梧,袒着半边胸,苍髯如戟,背把戒刀,往那里一站便似一座山,气势汹汹;一位细高挑儿,套在宽大的灰色禅衣里,笑眯眯的模样像是个和善老头。 嘲天宫则送来三十五名筑基期的乐修和三位教导前辈。 乐修们各个怀里抱着不同的乐器,衣着也更飘逸鲜亮,而在他们中间,立着位气质格外超凡脱俗的青年。 青年一身山岚色的宽袍大袖,外面件着半透明的罩纱,腰间系环佩,发尾别桃枝,斜抱一把七弦古琴。 织柔好奇,问灼遥:“师姐,那位别着桃花枝的乐修是谁啊?” 灼遥整天埋头苦修,也不大认得,刚巧身边另外一个女弟子听见她们的对话,便凑过来替两人解答:“那是庄飞钰,嘲天宫宫主珏弦的关门弟子。” 灼遥不明白女弟子狂热的眼神,又上上下下将庄飞钰打量了一番,点评道:“一个开光后期的乐修罢了。” “灼遥师妹,你这就不懂了吧?”女弟子摇摇头:“你好好看看他,面若桃花,宽肩窄腰。虽是珏弦的弟子,却并无旁的亲传弟子那般傲气自大,反而很是谦逊温柔,是嘲天宫脾气最好的乐修。” 织柔附和道:“嗯,样貌确实清新俊逸。” 女弟子顿时一脸知己难逢的表情:“最重要的是,至今都未能有人看见他抚琴,大家都说他的琴音已到出神入化之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轻易出手。” 灼遥:“再出神入化也就是个开光后期。” 织柔起了感兴趣:“为何这么说?这位师姐,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当然看最新一期的《琴仙思渺录·钰飞篇》知道的啦!”女弟子说着,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卷书,上面的标题正是她口中的思渺录,落款上写着「妙笔生」二字。 织柔惊讶:“这是什么?” “……听说是我们宗门一位善书写的弟子的笔名。”灼遥幽幽说道:“他怎么还在写这些东西,都是些胡编乱造的话本,也不怕被遭他编写的事主抓住挨打。” 织柔:“师姐知道是谁吗?” “那倒不知,这人鬼机灵的很,越峰主先前还说想抓他来着,后来被魔族的事一耽搁也忘了。”灼遥唔了一声:“既然还能更新,这样看来,应该也是个和我们差不多同时入门的筑基期弟子。” 织柔都不晓得这些事,她翻开书卷,只见里面图文并茂,首页写着「真假参半艺术加工」这样的提示句,内容则从庄飞钰入门前讲起,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乐修的性格和外貌。 “这位妙笔生文采倒是很好。”织柔称赞。 插不进去话的莫泠听闻后也跟着看了一眼,感觉内容和人间的话本子没多大区别。 “唉,只不过他最近更新太慢,说是身体不适,静不下心来构思。”女弟子收回书卷,叹了口气:“这次断章在庄飞钰偶遇红衣侠女,一起经历了生死磨难后却发现那是他失踪已久的未婚妻!真是吊人胃口。” 织柔惊讶:“庄飞钰已经有未婚妻了?” “假的,假的。”女弟子摆摆手,望向远处的庄飞钰:“这都是艺术加工!一定不是真的!” 处于几人话题中心的乐修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眼往她们的方向瞥了一瞬,又收回目光。 女弟子激动:“看到没有!他真的好清俊!” 织柔正要点头,就被莫泠扯了扯衣袖。 少年有些不开心,拉着她往外走,想离开人群。 “怎么了?”织柔问。 莫泠抿着嘴角,小幅度地摇摇头。 少年最近一直很别扭,所表达的意思也不如刚上山时那样好猜,织柔看不懂他的想法。 正巧那边越拾一已经讲完场面话,带着佛修与乐修去客房居所,织柔便与灼遥打了个招呼,顺着莫泠离开了。 两个人往往鸫峰的方向去,织柔盯着少年发尾铃铃做响的小铃铛,打趣道:“哎呀,你个闷气包,又哪里不高兴了嘛,铃铛甩的这么响。” 莫泠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写:「师姐喜欢他吗?」 织柔一愣:“谁?” 「庄」。 少女反应过来:“喜欢呀,长得好看的我都喜欢。” 莫泠:“……” 相依篇·第四章 织柔指尖勾起搭在莫泠肩头的红绳,捏着铃铛晃了晃:“难道阿泠不喜欢长得漂亮的人吗?” 莫泠从她手中抽回发绳,转身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织柔。 少女见他回身,便微微歪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笑的弯弯,询问他:“嗯?” 山间清风徐来,吹动两人的衣摆,莫泠觉得他的心也像被风吹散了。 他多想问她,那如果不漂亮,她还会喜欢吗? 像他这样身体残缺,还有狰狞丑陋的伤疤的人,她能不能也喜欢呢? 可他问不出口。 无法问,也不敢问。 眼看少年的情绪低落下来,饶是织柔也意识到了,刚刚的对话有些不妥。 盛夏时节,莫泠也包的严严实实,尤其是脖颈处的高领衫,层层迭迭的堆着,像是要将下半张脸也藏进去似的。 织柔踱步到人面前。 少年比刚上山时高了许多,这会跟她就差半个头。快到抽枝的年纪了,哪哪都瘦,手腕的骨节撑着皮肤突出来,手指修长。 织柔伸出手想理他的衣领,莫泠却像是被吓了一跳,有些躲闪,又强撑着站在原地。 少女凑近时似乎带来淡淡的花香味,替他整理了衣领后,按着他的下巴强制他抬起头。 织柔的指腹有点粗糙,温度比他的更要低一些。这会按着他的脸,就像通红的火石突然被淋了水,把他从刚刚自卑焦躁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织柔问:“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她将少年与头发纠缠在一起的发绳解开,红绳每一尾端都坠着小铃铛,如果仔细去看,还能瞧见一丝灵气环绕。 这是那年除夕夜,织柔不小心将人弄丢后,第二日和佛子讨的办法。 莫泠不知何日才能开口说话,少年平时太过于安静,存在感太低时不时就会被忽视。 于是在金莲子的指导下,织柔做了这条名为「戛玉敲金」的发绳。 铃铛里蕴含着她的灵力,不论何时,只要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百尺,她便能听到铃音。 而等到莫泠有朝一日能够发出声音,铃铛就会变成普通的铃铛,再也传递不了那么远的声音。 莫泠在织柔的注视下渐渐懈了肩膀,点点头,又摇摇头。 于是织柔将他的脸胡乱揉捏了一通。 莫泠的嘴巴都被少女捏的嘟起来,紫眸无辜又迷茫:“?” “阿泠要努力修行,早日筑基。”织柔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还等着往后你亲口叫我一声师姐呢,所以不要乱想,知道吗?” 莫泠抓住织柔的两只手腕,垂眸看着她,最后小幅度的点了一下头。 …… 第二日,织柔带着莫泠照常踏进课堂,又缓缓退步出来。 她抬头看看写着「太清」二字的牌匾,又看看空无一人的课堂,陷入沉思。 织柔问莫泠:“不是说今日开始正式恢复大课吗?怎得没人?是我记错了时间了?” 莫泠指指护山大阵的方向。 织柔一愣:“无极界?” 等她带着莫泠赶去无极界时,这才发现结界外面围了许多弟子。 结界里一位是怀抱琵琶的女乐修,一位和手持长剑的太虚山弟子,两人互相行礼之后,便打斗起来。 织柔一手拉着莫泠,一手拨开人群,挤进最前面,发现几位真人前辈都在。 灼遥站在丹绮身边,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一眼就瞧见她,忙朝她招手:“阿柔,这边!你怎么这么慢啊!” 织柔对转过身看她的丹绮与越拾一行了礼,悄悄问灼遥:“……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昨天傍晚的时候越峰主都给各个峰都传了信,说今日办一场小型的论法赛,拉近一下各个宗门的关系,叫大家都互相认识认识,希望日后相处和睦。”灼遥惊讶:“你不知道?” 织柔去看莫泠。 莫泠掏出收在胸襟里的信纸,上面赫然是越拾一的落款。 织柔瞪大眼睛:“……你怎么不告诉我?” 莫泠亦是瞪大眼睛,翻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龙飞凤舞地写道:「昨晚我将传信给师姐看,师姐直说自己知道了」。 织柔想了想,昨晚莫泠确实是拿着信纸来找过她,但她当时借了白天那位名唤清疏的师姐的《剑侠恩仇录》,也是妙笔生写的。 情节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反转复杂,人物形象那叫一个饱满生动,于是她看入迷了,以为莫泠带来的是例行抄写的剑谱,所以才随口将人打发掉。 对上两人的目光,少女顿时有些心虚,咳咳一声。 这时,大南音寺的那位武僧回头看了几个小辈一眼,径直朝织柔走来。 武僧声音粗犷:“你就是赤水的徒弟?” 突然被人提起师父名讳,织柔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怔忡道:“我是。” “小僧法号无染,百年前曾承过赤水真人的一段恩情,可惜还未偿还他已身故。”无染叹了口气,语气惆怅:“而今因果未了,你作为他的徒弟,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太虚山上其他人怕触到织柔的伤心处,除了祭拜那日,其他时候都不曾在她面前说起红湘子。 因此织柔听见红湘子的名号时,竟然有些恍惚。 明明击杀魔尊才过去不到一个月,但是好像所有的事情都重新步入正轨,一切都照常如旧。 活着的人继续往前走,死去的人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灼遥担忧地看着神情恍惚的织柔,正打算开口唤她,却见人对着无染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前辈还记挂着师父。” 织柔目光落在无染的戒刀上:“若说需要,晚辈还真有一事想要劳烦您。” 无极界内的斗法也得出胜负,乐修击败了剑修,惹得观战弟子吵闹起来。 织柔在这片嘈杂里,一字一顿地说道:“烦请前辈教我刀法。” 无染奇道:“你一个剑修,为何要学刀?” 织柔语气坚定:“为了继承师父的刀。” 无染想起红湘子的那把灵刀,不终刀长七尺三寸,重四十五斤,红湘子自己都是斜背着。 又打量一番织柔,心里比划了一下少女和刀的高度:“不是小僧不愿意教,只是你这身板,挥的动那把刀?” 织柔之前早就试过了,不说挥动,连背起它在望鸫峰跑个来回都吃力。 “而且……”无染沉声:“不终刀大巧不工,往日威力皆是因为赤水真人修为深厚,相辅相成方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可你,怕是连刀灵都唤不出来。” 相依篇·第五章 一连好几日,织柔都提不起精神。 因被无染当众拒绝了教授刀法,她不死心,便去藏书阁翻找有关刀法的秘籍心法,却一无所获。 毕竟自太虚山开山建派几千年以来,只出了红湘子这么一位诸武皆通,用一把宽刀做武器的剑修。 “唉……”织柔叹了口气,倒在藏书阁的地板上。 这会是晌午,藏书阁除了她再无旁人,少女在地板上翻来覆去的,最后仰面看向一排排高大的书架。 织柔抬手够着一本书卷,将它抽出来,随手翻开看了眼,是记载古老阵法的解析书——她将书摊盖在脸上,不一会,绵长的呼吸从书下传来。 莫泠在藏书阁找到织柔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窗外蝉鸣阵阵,阳光穿过树叶之间的间隙从窗户里洒进来,斑驳的树影落在少女的裙摆,裙子被蹭上去一摆,露出洁白的脚踝,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他抬手捏住发绳的铃铛,放轻脚步,缓缓地走到织柔身旁,蹲下身,小心地掀开书卷。 没了遮挡,少女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的皱起眉头。 莫泠忙往中间挪了挪,身体投下的阴影将织柔罩在里面,他屏住呼息,见对方没有醒来的迹象,才松口气。 他的发绳带着织柔的灵力,同宗同源,所以少女才能睡得这么安心。 织柔这几天一直背着不终刀满太虚山跑,刀比她高大半截,跑到最后她总是磕磕绊绊的,差点摔跟头。 本来拿了十几年的剑,突然改用如此不趁手的重刀,也不知道哪来的固执劲。 莫泠呆呆瞧着织柔的睡脸,神使鬼差地,弯下身凑近她——在唇距离对方的脸颊不过半寸时,才猛然惊醒。 他慌忙退开,却因为动作太猛,一屁股坐在地上,吵醒了织柔。 织柔撑着胳膊坐起来,就看到莫泠正在旁边,见她瞧过来,忙转过脸。 “阿泠,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打了个哈欠,边说边站起身:“怎么了?脸好红啊,是热的吗?” 织柔伸出手去拉莫泠,莫泠却自己倚着墙跟站起来,脸颊如同火燎,快要滴血似的。 少年不敢看她,像只兔子一样落荒而逃,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和急促的铃音。 “阿泠?阿泠!”织柔在后面唤了好几声,都没能叫住人:“你跑什么啊…干嘛来的?” 眼看莫泠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捡起书放回原位,考虑了一会,决定再去找一趟无染。 …… 傍晚时分,织柔叉着腰站在一处院门前,这是无染和尚与扫地僧居住的地方。 她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说辞,正打算推门进去,突然起了一层梵音障,将整个小院包的严严实实,她刚搭在门扉上的手立马被弹了出来。 “嘶……”织柔甩甩手,像是被戒棍打了一板子,手心麻麻的痛。 太过分了,绝对是故意的! 织柔围着外墙转了一圈,没找到一丝破绽处,她对着这处结界沉默许久,掏出储物袋里的符咒,劈里啪啦一顿丢! 符咒都是平时里自己绘写和宗门发放的,里面还有几张灼遥写来给她救急的火符,这会被引燃后她又招了雷闪下来,雷火直冲结界而去,将结界炸开一道口子后又猛地弹开。 织柔连忙避让开,乘着裂痕还在,翻身跳进院中。 刚一落地,猛烈的刀风迎面挥来,织柔想也不想侧身往反方向跑去,刀气紧追不舍,削掉了她半片裙角。 织柔只觉得脚腕处一凉,也不敢停,在院子上蹿下跳地逃跑,大声喊道:“对不起啊无染师父!!!对不起!别追了!我们有话好好说!刀剑无眼,真的伤到我了怎么办!” 追在她身后的无染听闻哼了一声,抡圆胳膊,将戒刀掷出! 戒刀飞速旋转着,朝少女背心而去,织柔直觉不妙,回头一看吓得目瞪口呆:“无染师父?!” 织柔躲闪不及,眼看就被被戒刀捅个对穿,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扫帚从一侧飞出,打偏了刀锋。 戒刀飞向一边,钉在院中一棵两人粗的树干上,刀身入木半分,还在颤动。 “这青天白日的打雷,真是吓了小僧一大跳。”一道苍老又和善的声音传来,乐呵呵的:“无染,你这脾气真的该改一改了,哪有这样对待上门拜访的小友的?” 织柔心有余悸地回过身,就看到先前那位年长的瘦高个的佛修正站在无染身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扫地僧,你真的多管闲事。”无染粗声粗气地说道,一抬手,戒刀飞回手中。 扫地僧弯下腰,将地上断成两节的扫把捡起来,问织柔:“小友,要不要喝杯粗茶?” 织柔有些不好意思,打量着无染的表情,最后点点头。 梵文结界消失,三个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扫地僧斟茶:“这是我们大南音寺的弟子们自己种植的茶叶,虽说初入口时有些苦涩,但回味甘甜,小友试试。” 织柔双手接过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着。 前面炸结界时有多嚣张,这会就有多心虚。 先不说惹恼了无染和扫地僧,雷火声音响亮,太虚山其他人也瞧见了这边的阵仗,等会估计要被越峰主抓住受训。 “看在你的赤水真人的徒弟的份上,今日之事小僧不与你计较。”无染一口饮尽茶水,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桌面上:“喝完了,就回吧。” 织柔忙放下茶盏道歉:“不染师父,擅闯宅院是我的不对,但是我想要与您学刀,还请您指教我一二,好叫我有个方向,而不是蒙头苍蝇般找不到路。” 无染皱眉:“是小僧说的不够清楚吗?你若只是单纯学刀,小僧自然会尽心尽力教导你。可你要继承不终刀?不终刀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生有刀灵,意味着它比普通的刀更难掌控——况且,它要依靠你师父的灵力滋养,才能相辅相成。” 武僧叹了口气:“你区区筑基期,怎能支撑的起刀灵的需求?怕不是第一天就要被吸干了。” 织柔坚定道:“我知道,这些事情我早就清楚了,所以才来向您讨教,希望能早日让不终刀恢复到师父还在的时候的状态。” 红湘子曾经和织柔说过,不终刀即将化形,届时刀与灵分离,灵体也可以进行修炼,也算是满足了刀灵曾经的心愿。 即将堪登大道时陨落的一丝残魂,在沉睡了百年后,迎来了一位听得懂它说话的修士。 修士将它锻造成一把刀,以自身灵力蕴养灌溉,直到五百年后,它终于重新拥有神识。 可它无法离开刀身,于是修士答应刀灵会助他重新修行,如果一切都顺利,如果不发生意外。 相依篇·第六章 无染与扫地僧对视了一眼,沉默下来。 织柔自知资质普通,刚刚那段话听起来也像天方夜谭,无染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若她不坚持,不终刀最终的结局就与太虚山其他失去了主人的佩剑一样,藏进刀匣里,吃灰蒙尘,再不见天日。 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师父好似也蒙尘了一般。 织柔双手捏紧茶盏:“我当然比不过师父那般厉害,我修为平平,会的东西也不多……但我想着,当初师父锻造不终刀时也不过筑基期,那么肯定也有筑基期能使用不终刀的法子。”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两位佛修:“就当叫不终刀重头再来一遍,只不过这次它的主人本事要稍差一点,所需时间要更久一点。” 扫地僧道:“你学了这么久的剑,早就形成了习惯,突然转换用刀,怕是难以适应。” 织柔认同地点头:“因为太虚山皆是剑修,藏书阁里也没有关于刀法的秘籍,我先前没有门路,这会刚巧无染师父在……” 按照越拾一的想法,三个宗门至少要联合教导五年时间,直到一切都恢复如初,能够重新招收新弟子入门。 所以织柔认为她还有五年的时间和不终刀相互磨合。 无染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下月初,位于极北方向的一处悬空之城,会显现五日。越峰主昨日还与我们商议着,想叫你们这群小弟子进入历练一番。” 织柔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见无染表情严肃,便也正襟危坐:“那是怎样的一处秘境?” “大概也是古神的居所,原先也有修士进去过几次,秘境危险系数不高,但是空间紊乱,容易寻不到出处。”无染回她:“距离它上次开放还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如今我们也不清楚,里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织柔:“若是要进入历练,有什么要求吗?” “没什么要求,修士皆可进入,为了以防万一,也会为你们备上指南录,转形符等救急用品。”无染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继续说道:“你带着不终刀进去,看看能不能唤醒它,若是能够因此吸收秘境中残余的能量,那小僧便教你如何使刀。” “一言为定?” “出家人不打诳语。” …… 时间很快就到了月初。 太极广场上,聚集了三个宗门的所有弟子。 织柔与莫泠排着队,等待登记。 她背着不终刀,不论怎么看,都令人感觉她快要被这柄重刀压倒似的。 站在她前面的乐修回头打量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她:“这位道友,你的刀是否有些太过于……呃,不合适?” 织柔最近已经习惯了刀的重量,虽然还是不能挥动,但也算颇有进步:“还好吧。” 乐修抱着一把玉琴,色泽清透,她个子高挑,偏瘦,衣着比起旁的乐修更加素雅一些:“在下蔡书北,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免尊,我叫织柔。” 蔡书北惊讶:“你是赤水真人的徒弟?” 织柔如今已经能够坦然听到红湘子的名字,她笑了笑:“是。” “那这把刀,便是不终刀了?”蔡书北又认真打量着刀身:“如此古朴粗糙,真是不可貌相,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把灵刀。” 蔡书北还欲继续搭话,站在她前面的一位手持竹笛的乐修嗤笑一声:“到底是资质普通,听见大名声便要舔着脸抱大腿了。” 蔡书北垮下脸,翻了个白眼,小声啧了一下。 织柔早就听闻嘲天宫的弟子们个个傲气,哪怕对着同门,相处起来也是不留情面。 刚刚见这位蔡书北态度和善,她还以为听到的都是传言呢。 “织柔道友,我也第一次进秘境,心里有些胆怯,若是方便能不能跟着你?”蔡书北凑近织柔,朝她眨眨眼:“你也看到了,我刚入门没多久,宗门其他人都瞧不起我呢,不愿意带我玩。” 她声音不大不小,前面那位乐修自然也听见了:“蔡书北,你在外人面前瞎说什么?!” “自然是说实话咯,红、枫、师、兄。” 蔡书北最后那句红枫师兄,颇为阴阳怪气。 她外表瞧着怯弱,却不想是这么个性格,织柔错愕地看着两个人就这样当众吵了起来。 她后退一步,远离战场。 突然,织柔的小拇指被人勾了一下,她转过身去,看到莫泠正望着她。 「没事吧?」莫泠做了个口型问她。 织柔摇摇头:“没什么。” 话音刚落,维持秩序的弟子听到这边的骚动,走过来制止两人,蔡书北被排到莫泠身后。 红枫说不过蔡书北,还没反击就被隔离开,频频回头想找回脸面。 蔡书北却不如他愿,往后面一缩,躲在人群里,被不终刀挡住身影。 红枫一股怨气无处发泄,便狠狠瞪了织柔一眼:“哼!” 瞪她做什么? 织柔莫名其妙。 好在队伍速度很快,不多时便轮到织柔。 登记册上写着五人一组,织柔写下了自己和莫泠的名字,蔡书北往从后面蹿出来:“还有我!还有我啊!道友,让我和你一组吧!” 织柔不好拒绝,只好写下她的名字。 一直守在最前面,帮另一组维持登记的灼遥看到她已经在登记写名,唤道:“阿柔,我与你一组!” “好的!” 有了灼遥在,织柔心里也多了份底气,认真地将她的名字也写上。 现在五人组还差一人,负责收录的弟子说道:“若是没有旁的队友,便随机分给你一个。” 织柔闻言放下笔,正要跟着人群去领取指南录等物品,突然听到队伍最后面发出一声惨叫。 越拾一手里提着剑,气势汹汹地瞪着楼城青:“叫什么!” 楼城青发尾被削掉半截,金珠坠子也撒在地上,他满眼悲伤地看着飘落在脚边的青丝,语气颤抖:“师父,你怎能削我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是我师父,便是我的父亲,你这不是不爱惜自己吗!” “少给我讲这些歪理给我滚到前面排队去!”越拾一按着额角,也顾不得当着真的多人的面有多丢脸了:“否则我下一剑便不是你的头发了。” “是~是~”越拾一回身望了眼队伍,刚巧和同样探头看他的织柔对上视线。 青年立马露出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来,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朝人招手:“织柔小师妹,真巧啊,队伍还差人吗?带我一个怎么样?我手头最近有些新的巧玩意,等会送你,你一定会喜欢。” 相依篇·第七章 织柔赶忙缩回脑袋,去偷瞄灼遥,对方果然皱起眉头。 她打着哈哈,挡在登记册前,对楼城青说:“楼师兄,我们人已经满了。” “师兄我呢,虽然笨点,但是不傻啊。”楼城青手长胳膊长,从她背后捞出册子,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大名:“既然人满了,你瞧她做什么?” 阻拦不及,册子上他们五人的名字被一道金线框起,这是组队绑定记录成功的意思。 织柔看着登记弟子拿出五条木珠子,递给他们:“这是共生珠,队友如遇意外,珠子就会提醒定位,但是只能使用一次,所以万事小心。” 织柔收下珠子,满脸纠结地分给楼城青一条,凑近人悄声说道:“楼师兄,你先前才被师姐教训过,怎么还敢凑上来啊?” 楼城青也微微低头,同样小声说道:“你刚刚也看到了,老头非要我进秘境历练,可师兄啊,实在是没本领——但你的灼遥师姐不同啊,她那么强,自然是能者多劳,带我一个也不碍事。” “我跟着你们万一出事,她总不会在秘境里丢下同门师兄不管吧?”楼城青赶在织柔吐槽前开口:“毕竟我很弱的嘛,百年才开光。” 织柔:“……” 不是,听起来你还挺自豪? 等所有参加历练的弟子登记完毕,共计百人。 越拾一又叮嘱了几番,与其他前辈一道施法布阵,极北地区离太虚山十万八千里,是最荒芜冰冷的雪境,若是使用飞行器具,估计得好几天。 传送法阵开启,寒风夹杂着雪花从阵中卷了出来,吹得众人一个激灵。 阵法边缘甚至堆了层雪,又在烈日下融化成一团水。 织柔忙回身叮嘱莫泠:“阿泠,极北寒冷,你还是炼气期,若是身体不适一定要告诉我。” 待到传送阵稳定后,越拾一指挥着历练弟子们陆续步入法阵。 灼遥见此也归入队伍,楼城青极有眼色地站到蔡书北那一侧,与她隔了叁个人的距离。 那厢两人在互通名姓,织柔边往阵中走,边对莫泠说道:“阿泠,你要跟紧我,传送阵法虽有缩地千里的能力,但偶尔也有弟子不小心被甩出去的事情发生。” 莫泠闻言,拉着织柔的衣袖,随她一道踏进阵中。 一阵天昏地暗后,几人已经站在了冰川上。 “……不管多少次,都好想吐。”楼城青勾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脸色发白:“这么多年了,到底能不能改进一下传送阵的稳定性?” 织柔的袖口被揪紧,她去瞧莫泠的脸色,发现少年也是神情恍惚,忙拍拍他的脸颊:“你也想吐吗?” 莫泠回过神,抿着嘴角摇摇头,打量起四周。 整个极北是被一片片冻得硬邦邦的积雪连接而成的,放眼望去入目皆是白色。 一阵狂风卷起最上层的浮雪,冰雪混合的渣子拍打在人脸上,带来刺痛感。 织柔将脑袋上的冰雪晃下去,询问灼遥:“师姐,我们该往哪里走?” 二十组小队都传送在不同的落脚点,现下这处地方只有他们五个人,织柔也没瞧见无染口中那座悬空之城:“悬空之城的位置一直在变动,要如何追踪呢?” 灼遥蹲下身,将一张符纸按在冰面上,一阵气焰由中心向四周震荡开来,像是水波纹一般,最后通通荡向一个地方。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走那边。” 一行人排成一列,跟着灼遥前进,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里气温很低,说话间哈出的雾气甚至会阻扰视线,织柔几人都是筑基期往上,不畏惧寒暑,但莫泠才引气入体不过一年,这会冷的牙齿打架。 他不想拖后腿,便咬紧牙关坚持,可寒风冽冽,吹得他快要抬不动脚步,眼看织柔离他越来越远,少年伸出手:“——” 他想唤人,却发不出声,谁知下一刻,织柔猛地回过身,几个跨步朝他冲来:“小心!!!” 莫泠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织柔抱住了。 少女比他高半个头,按着他的后脑勺将他挡在身下,淡淡的馨香包围了莫泠,对方胸前柔软的触感更令他不知所措起来。 但这样的旖旎只有一瞬,刹那间整个冰原都震颤起来,冰面上的裂纹飞速炸开,织柔回头捏符化出一道屏障,抵挡了碎冰的冲击。 “阿柔,你还好吗?!” 灼遥抽出剑,将扑面而来的飞冰从中间削掉,拉起楼城青后,冲织柔大喊:“冰面下好像有东西,不要乱动!” 蔡书北抱着玉琴,扬指一弹,震掉了残余的裂冰碎片,目光落在冰下渐渐变大的阴影,喃喃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各自保命……” 话音未落,像是天地颠倒一般,冰面朝上翻起,几人顿时都站立不稳!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啸叫,一条冰蛟从冰层下冲出,背部的鳞甲撞碎了目之所及能落脚处冰面。 冰蛟身形硕大,直立起身足足有数十丈高,一双透白的蛟目缓缓地转动打量织柔几人。 像是盯着老鼠的猫。 灼遥:“上飞剑!” 织柔立刻召出飞剑,拉着莫泠便踏上去:“师姐,我们分散而行!” 冰蛟突然动了动,张大嘴巴往她的方向冲去!嘴里白牙森森看着颇为吓人,还发出一股腐质的恶臭。 织柔一手捏符纸,一手朝后探去,摸索到莫泠的手腕,拉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交代道:“抱紧了!” 织柔虽然只有筑基期,但却是御剑的一把好手。 太虚山的弟子们引气入体后,便要学会御剑,而那时红湘子最喜欢在她小心翼翼念诀的时候突然出招。 虽然知道师父不会真的伤到自己,但在那种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状态下,一边躲避红湘子的剑招,一边御剑狂飞,便成了织柔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可以比师姐更厉害的技能之一。 此刻亦是如此。 冰面崩塌炸开,冰蛟在后面穷追不舍,她载着莫泠御剑躲避,还抽空将储物袋里的符纸塞进少年手中:“有机会就往那条蛇身上丢!” 莫泠已经晕头转向,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他从传送法阵出来时就有些恶心,又被寒风一吹,脑门冰凉,结果这会还跟着织柔狂飙。 他搂紧了织柔的腰肢,手里捏着符纸,却感觉胳膊宛若千钧重,根本抬不起来。 “阿泠?”织柔没听见符纸释放炸裂的声音,还以为是莫泠不会:“这些符纸不需要灵力催动,只要丢出去——” 她话没说完,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莫泠强忍着不适抬起头,视线越过织柔的肩膀,便瞧见前方停着一只冰蛟,比刚刚那只更大。 身后好不容易甩掉一段距离的冰蛟此刻也追了过来,他们俩就这样被前后夹击。 织柔:“………………” 作者的话: 前几天去现充了,好累…完全没有力气更新…现充真不是死宅能随便当的…… 相依篇·第八章 两只冰蛟冲他们袭来,眼见距离越来越近,织柔猛地御剑朝下俯冲! 她掉头的角度又小又急,利用惯性甩开两只冰蛟,冰蛟避让不及撞在一块,尾巴拍打在冰面上,高溅起水花。 织柔松了一口气,正要抓紧机会逃跑,腰间却一松。 她回头一看,莫泠正苍白着脸从飞剑上摔下去,少女忙追过去捞人:“阿泠!” 冰蛟已从冰面上爬起来,甩了甩脑袋,发出愤怒的吟啸声,顷刻间便奔到两人面前,高高抬起前爪。 织柔搂着莫泠就地一滚,躲了一爪,但冰面承担不了这样的力量,噼啪声响起,从两人身下裂开——这里的冰层极厚,裂开后跟悬崖一般深不见底,猛烈的寒风从里面灌出来,吹得莫泠的铃铛促响。 灼遥赶来时所见的最后一幕,就是织柔护着莫泠,被冰蛟一爪拍进冰崖里。 “阿柔——!!!” * 不知过了多久,织柔在一片寒冷中苏醒。 她撑着胳膊爬起身,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储物袋没来得及系住也进了水,里面剩余的几张传声符都晕化了。 织柔打了个喷嚏。 她似乎是被冰层下面的暗流送到此处,这里是冰层下的空腔地区,冷蓝色的冰面隐约印出她的身影,头顶是密密麻麻尖锐的冰凌柱,反射着令人害怕的光彩。 织柔小口吸气,摸着额角的淤青,指尖沾了丝血。 她恍惚了一瞬,瞪大眼睛,四处张望:“阿泠?!阿泠——!” 呼唤声在这处冰室里产生阵阵回音。 摔下来时撞到后腰,又痛又酸,织柔揉着腰,捏了个诀烘干了衣服,开始四处找人。 她的小师弟修为那般低,又不会讲话,可千万不能出事。 织柔没瞧见莫泠的身影,便顺着暗河往前走,一路上除了冰面没看见任何活物,直到她面前出现一扇大门。 门扉高大,由石头雕刻而成,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她仰头打量半晌,然后退后几步歪着脑袋,眯起眼睛辨认图案。 “五千…风雪……名、名昊…呃、不认识……”门上百来个字连蒙带猜,能看懂的也不到一成,织柔放弃解读门上的古文,略一思索,便尝试着开门。 细微的雷电从她指尖冒出,噼里啪啦地钻进冰层里,不多时,冰块落下,露出完整的石门。 她不知道莫泠暗河被带去哪里,但直到她撞头昏迷前一刻,她都牢牢抓着少年的手。 这会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共生珠没亮,说明莫泠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石门沉重,织柔用肩膀顶着,费劲推开只能容她一人通过的空隙,挤身溜了进去。 刚走了几步,身后的石门便重重关住,震地头顶的冰凌柱一晃,折断了几根砸到地上。 织柔躲开这小小的暗器,顺着石阶往上走。 门内是幽深的朝上的通道,越往上走,光线越亮,甚至气温都比之前高了些。 直到织柔踏上最后一阶石阶,眼前豁然开朗——冰层完全消失,鹅黄色的嫩芽从土地里冒出来,她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庭院,院中有一棵银杏树,足足有五人合抱之粗,新叶在枝头微微摇晃。 往上看是碧空万里,灿烂的日光洒下来,织柔伸出手,日光照在她手心,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假的。”织柔低声自语。 她将一直背在身后的不终刀解下,双手握刀,谨慎得踏进这处庭院。 预想中的危险并未发生,不终刀的刀鞘甚至在地上犁了一道深痕。 织柔蹲下身,摸了摸地面,手里传来新草的触感。 “不对不对,假的假的。”她摇摇脑袋:“极北冷的连熊都没有,怎么还会长银杏。” 她几步上前,鲁莽胆大地去触碰银杏树干,在手指接触到树皮的一瞬间,这座庭院似乎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织柔缩回手,犹豫了一下,再次将手心按在树干上。 新芽由嫩绿色变为墨绿,又被秋风染黄,最后簇簇掉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枯黄的土地,干枯的树干,还有由白日变为夜色的天空。 几息之间,这棵银杏树便经历了四季。 织柔亦是惊讶这样的变化,神使鬼差地,她将耳朵贴在树干上,问道:“有人吗?”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她。 织柔正打算收回耳朵,却听见细微的声音,忙又凑近,屏息凝神。 「……是,谁?」 像是从树干里传来的声音,又像是整个庭院发出的声音,分不出年龄与性别,模糊又空灵的声音。 “晚辈织柔,是太虚山的弟子。”织柔顿了一下,组织语言:“弟子无意叨扰,还请前辈见谅。” 「……织柔?凡人?」那个声音又响起,像是在观察她,最后悠悠说道:「时间、太久了……几千年……竟然会有,凡人,来到这里。」 似乎是因为很久不曾开口说话,祂的语调有些奇怪:「为何,唤醒了我?」 “晚辈也不知,似乎是无意间……” 织柔确实不明白自己刚刚怎么就想到将手放到树干上,也不清楚说话的这位究竟是什么身份。 「…………熟悉的味道。」银杏沉默了一下,祂的枝头一寸寸伸长,靠近织柔。 织柔警惕地握紧刀柄,时刻准备着给祂来一刀。 谁知枝头却轻轻扣了一下刀鞘,不终刀的布带微微晃动,宛若在回应。 织柔惊讶开口:“不终叔叔?!” 自从那天她带不终刀回了望鸫峰,不终刀再也没有反应,刀灵失去了主人便陷入沉睡,不论她怎么唤都唤不醒。 「啊……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银杏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笑意:「你竟然,还活着,很好。」 银杏枝勾住了刀柄,将刀抽出来一寸:「……真可惜,原来是这样……嗯……」 祂们似乎在沟通着什么,过了许久,银杏的目标转到织柔身上,好奇地触碰她的脸颊,又抚上她后背的剑骨,如此突兀的动作令她绷紧后背。 「这里,是悬空之城。」银杏开口:「我的,主人——昊霖的神殿,我是,他曾经的战斧,我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了……」 「主人……亡故……我的神魂…掉进,这棵银杏种子里,几千年了……」树干嗡嗡作响:「你来了…还带来了的主人,朋友……我应该帮你。」 作者的话: 加快进度了,这一篇主要就是讲不终刀恢复灵力+莫泠寻到本命剑,还在纠结要不要让明水涯直接出场,大家觉得呢? 相依篇·第九章 织柔没想到她竟然阴差阳错找到了悬空之城:“这里就是古神的寝宫?” 「这里是庭院。」银杏的枝干指向天空:「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吗?」 织柔抱着刀顺着祂的指向看去,天上是一轮满月,盈盈柔光,撒满整个庭院。 「通道,过去……进入。」 说完这句话,银杏的枝丫恢复了原样,感慨道:「在消亡前……还能见到故人,幸运。」 织柔召飞剑的法诀停住,疑惑地去看银杏:“消亡?” 「万物的法则……我利用、树种,存活了很久,很久,已经…极限……无法继续。」银杏叹了口气,枝干摇晃簌簌作响:「去吧…主人的宫殿,很久,没有客人造访了……」 织柔:“你认识不终叔叔,那便是在古神顺应天道离开人间前就产生了灵识?” 「那时,我这样的,很多……不值一提。」银杏像是在回忆:「我的记忆,早已经模糊…昊霖主人,是那时的战神……祂也是。」 “祂是指不终叔叔?” 「不终叔叔?祂现在的名字?倒是比以前……更适合祂一些……」 “不终叔叔以前叫什么名字?” 「忘记了。」 不终刀的布带拍了拍织柔的手腕,打断两人的闲聊。 没想到在这里真的能让不终刀重新苏醒,织柔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问银杏:“前辈知道可以帮助不终叔叔恢复的方法吗?他之前一直在沉睡。” 「嗯……」庭院再次颤动起来,过了几息,银杏开口:「有。」 织柔欣喜极了:“是什么办法?!” 银杏却没有回答,反而问了织柔一个问题:「凡人,你是为何来此?」 “宗门历练,派我们小弟子来此寻找悬空之城,门中长辈告诉我,这里或许会有让不终叔叔恢复的办法……”织柔皱起眉头:“可我现在到达这里,是为了找到我的师弟。” 「师弟?」 “前辈见过他吗?他是和我一道从冰层上掉下来的。一个小少年,今年刚十六岁,穿着和我差不多的衣服,扎着马尾,绑着红绳铃铛。” 银杏想了想:「……嗯,见过。」 “咦?!真的!?”织柔忙问:“他现在在哪里?” 「掉进月亮里了。」 “多谢前辈指引!太感谢您了!”织柔松了一口气,却见银杏的枝桠又垂了下来,缠住了不终刀的刀柄。 织柔下意识抱紧刀身,疑惑地看着银杏。 「现在,两个选择。」 “什么?” 「去月亮里的寝宫,找到你的师弟,或者留下来,恢复不终叔叔的灵力。」或许是因为对话多了,银杏的语句比一开始顺畅许多。 织柔问:“为什么是二选一?” 「我可以将我最后的灵力传送给不终叔叔,帮助祂保持苏醒状态,但是我会彻底消亡。」银杏缓缓说道:「庭院是通往月亮的唯一道路,但我的根须已经与庭院融为一体,我即是庭院,庭院即是我,所以当我消亡的一刹那……」 银杏的话并未说完,但织柔清楚后面的内容。 这里应该是极北境中的一处空间结界,结界连接着另一处通往寝宫的结界,庭院一旦坍塌,或许就再也无法进入到月亮里了。 织柔收紧胳膊,抱着不终刀,陷入沉思。 她不能将莫泠一个人丢在那里,少年修行尚浅,无染师傅说秘境中空间紊乱,极容易迷失。 可她来参与秘境试炼,就是为了让不终刀恢复灵力,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怎能放弃? 刀柄上的布带扬起,朝月亮的方向晃荡。 「……真是令人惊讶,你现在的性格和之前可是大相径庭,是他改变了你?」银杏似乎在发笑:「凡人,不终叔叔已经替你做出了选择,去吧。」 少女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终刀发出短促的嗡鸣声催促她。 “还请您帮助不终叔叔恢复灵力!”织柔抬头望向银杏树,朗声道。 「哦?那你的师弟怎么办?」 “我会去救他。”说罢,织柔解开刀柄上的布带,将它重新系在环首处的位置,其他部分捏在手里。 她将不终刀平方在银杏树前,自己则御剑朝月亮的位置飞去,直到布带绷紧,离月亮还有差不多三丈之远。 织柔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能力,也不确定能不能在崩塌前进入月亮。 「嗯……并不是什么好办法。」银杏不大赞同:「这样做,最好的结果是你能够进入通道,但拉不回不终叔叔,或者,坍塌时产生的引力将你也扯出去,不知道掉到哪个空间结界里。」 “我知道。”织柔说:“试一试吧。” 以前修行遇到问题时,红湘子也喜欢与她说试一试吧。 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难题,只要肯试一试,总能解决。 织柔想,若是此刻师父也在场,肯定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虽然鲁莽,但也无畏。 「嗯……勇气可嘉。」银杏称赞了一句。 下一刻,无数根茎从地下冒出,曲折粗壮的树根在地中埋藏上千年,如此一动便是天翻地覆。 树根将不终刀一层层包裹住,庭院四周像是有什么在落下,织柔伸出手,一小块半透明的光斑穿透手心,慢慢朝下飘去。 庭院变得更加枯败,忽明忽暗的光线都预示着此处即将崩塌,直到细微的咔嚓声响起。 到极限了! 树根构成的球状包裹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还有光线从缝隙中透出,布带传来急促的波动,像是在催她快些收回。 织柔一边御剑后退,一边用力一提拉! 不终刀冲破树根飞了出来,而从银杏树为中心,黑色的漩涡出现在庭院中央,不断吸纳起周遭。 结界如同玻璃般产生裂痕,寸寸破碎,被吸进漩涡中,尖锐的裂口甚至划破了织柔的脸。 “嘶!”织柔痛得吸气,加快速度往月亮处御剑,本来如银盘般的圆月这会也炸开数道裂纹,摇摇欲坠。 “别,别别别!别关门!!!”织柔伸长胳膊去触碰月面,指尖与其接触的瞬间,便被吸了进去。 相依篇·第十章 莫泠站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警惕地打量周围。 高大的红漆木柱撑起房梁,梁上是泛着金光的琉璃瓦,四周摆放着桌椅,矮桌上有摊开的画卷,桌旁点着一盏香炉,细白的烟袅袅升起。 莫泠从储物袋中抽出传声符,念过法诀后却并没有反应,他紧抿薄唇,将符纸放回。 这里是哪里?师姐去哪了? 少年与织柔一道从冰崖上掉下来,仓促间分散,他一眨眼便已经在此。 手腕上的共生珠安静地贴在皮肤上,莫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靠近矮桌。 离的近了,才发现桌上的画卷竟是会动,上面绘着下雨听荷的景色,红尾的锦鲤在水中游曳,见他凑过来,吓得躲进菏叶下。 好神奇…… 莫泠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碰。 他虽然在太虚山修行三年,但直到第二年才学会引气入体,因为根骨受挫,每一次吸纳清气都会给他带来蚀骨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与身上那道死气创口混合在一起,常常令少年难受得满头大汗。 可师姐希望他尽快筑基,希望他能够好好修道,所以这样的苦难他都可以忍受。 或许等到他修为长进,也能画出这样生动的画卷送给师姐…… 想起织柔,莫泠神思恍惚了一下。 若是作画,他想画师姐。 少女容貌秀丽灿烂,像一轮朝阳,映得他不敢直视,她的手腕白皙纤细,却能拉着他逃离冰蛟的追捕,身姿娇小,但背得动那般沉重的不终刀,还有她唇…… 莫泠突兀地想起那日在藏书阁所见,喉结上下滑动,手指渐渐收紧,画纸皱起波澜。 那日他差一点就亲上对方,被发现后逃也似的跑回自己的院落,连念了几遍清心咒,都心跳如雷震,久久不见平息。 少年的感情炽热又自卑,他向往织柔,却又惧怕被她发现,如同无间地狱的小鬼,抓紧神女投下的蛛丝,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 他想要离他的神女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哪怕他肮脏不堪,人间的光芒会灼伤他,他也甘愿。 只要能见到她,他怎么都愿意。 过了许久,莫泠才回过神,沉默地将手按在小腹处。 * “砰——!” 织柔从天而降,狠狠摔在沙砾上。 “好……痛……” 在掉下来时她就给自己套了金身盾,虽抵挡了大半力,但依旧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艰难地爬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打乱了似的,舒展四肢时甚至听得见咔嚓声。 织柔站起身,打量四周,叹了口气:“不终叔叔也不知道掉去哪里了。” 两处结界空间相互拉扯撕裂,她最后虽然将不终刀扯回坍塌的庭院,但也没能进入月亮里,被丢进了另外一个空间。 而刚刚下落的时候,布带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开来,导致不终刀与她没有掉在同一处。 这里是一处湖泊,湖面如镜,倒印出四周连绵起伏的沙砾丘山。 织柔御剑绕着湖泊飞了一圈,入目除了这片湖水和白色沙砾外,再无其他。 “不——终——叔——叔——”少女两手做喇叭状,大声呼喊:“你——在——哪——” 无人应答。 她目光落在湖水中:“该不会是掉进水里去了。” 湖水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幽深碧蓝,单单是瞧着,就要将人吸进去似的。 织柔拍拍脸颊,深呼几口气,行了个避水诀,便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湖如同一个巨大的容器,除了水与她再无别物,没有水草游鱼,更没有不终刀的影子。 织柔继续往下沉,光线越来越暗,她正要掏个夜明珠照亮时,水中突然有了别的波动。 她顺着水纹的方向游去,眼前渐渐出现一些新的物什——玄铁打造的链条钉在水底的巨石上,上面还贴着镇纸。 织柔顺着链条的方向望去,才发现不止这一条玄铁链,四面八方的链条都朝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怎么会有人在秘境结界中用玄铁链做镇压,无染师傅他们先前也没说里面还有这种事啊? 织柔不想惹麻烦,但湖底别的地方都搜寻过了,只有这里还没探查,万一不终刀在这里…… 可如果真的是什么厉害的妖怪,她贸然过去,做了肚中粮怎么办? 不不不,想好点。 织柔用力晃晃脑袋。 这里可是秘境结界,也就她这么倒霉掉进来,或许被镇的那个妖怪早就虚弱的动不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织柔还是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渐渐靠近链条的方向。 突然,她听见细微的歌声从链条深处穿来,是她听不懂的语言,悠长缠绵,先前水中的波纹就是因此而来。 织柔侧耳细听,不终刀的共鸣也掺杂在里面。 湖水的晃震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明显,然后戛然而止。 少女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十几条玄铁链的尽头是一个男人……不,或许说,一条鲛人。 鲛人的四肢被铁链穿透,钉在湖底,琵琶骨上也被刺锁着。 他鱼尾上的鳞片像是被人强行剐落大半,上身赤裸,满身的利器伤口,因为在水中无法愈合,因此一直在流血。 头发像水藻一样飘荡在水中,脸色很白,眉头轻轻蹙着。 因为少女的到来,鲛人止了歌声,抬眼看向织柔的方向,昏暗的湖底似乎因为他的存在明亮了许多。 他的眼睛是比这片湖水更加吸人的蓝色,织柔不禁有些看呆了。 “……谁?”鲛人问她。 织柔来时做好了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妖怪的准备,谁知见了面才发现人家是个美人。 她摸了摸脸。 幸好是在水里,应该不会被发现她没出息的红了脸。 鲛人的状态很虚弱,见织柔不回答,也不继续追问,只是闭上了眼睛:“是我那三个哥哥派来的?” “我、我不是。”织柔对着鲛人,觉得舌头都在打结,快要不会说话了:“我是太虚山的修行弟子,听见我的刀在此处共鸣,所以才来的……” 鲛人抬眼打量她:“那把刀灵?” “对对对。”织柔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应该就在这附近,我寻到就离开,绝不打扰你……” 她觉得此话不妥,止住话头,犹豫地看着玄铁链:“你……为什么在这里?” 作者的话: 出来吧!明水涯!迅速进入修罗场! 相依篇·第十一章 或许是因为问题太蠢,鲛人阖眼,不再理会。 织柔讨了个没趣,在原地纠结了一瞬,便往不终刀共鸣的方向去。 经过鲛人身侧时,织柔忍不住又偷摸打量他,视线太过于直白,惹得鲛人终于看向她,眸中恹恹:“看够了?” “对不起!”少女陈恳道歉,然后溜走了。 不终刀就在鲛人身后百米处,刀身安静地躺在湖底,断裂的布带在水中摇晃。 织柔捡起刀,布带缠上她的手腕,收紧了几分,她小声与刀嘀咕:“师父给你绑的是仙女织,本就是装饰用的,质量不好也很正常…嗯,但是如果是他,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好了好了,还是我太鲁莽,下次不会了,别生气别生气,我们马上出去。” 不终刀与刀鞘之间的缝隙里有水泡冒出来咕噜咕噜响,织柔知道他不喜欢沾水,便抱着刀身离开。 最后经过鲛人身边时,她也没有停留。 等到湖底再次恢复寂静,明水涯才缓缓睁开眼。 镜湖是悬空之城里无数个结界空间的其中一个,当初他一时不察被那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镇压在此时,便已明了,他到死都无法离开这里。 而对于突然闯入湖中的少女,明水涯并没有多少在意,只是有丝恍然。 这已经是多少年的时间过去了? 母亲魂飞魄散时的嘶吼模样仿佛还是昨日所见,愚蠢如她,直到死前那一刻才明白过来自己到底爱上了一个怎样狼心狗肺的冷血男人。 鲛人一生只能爱上一个人,宛若诅咒一般,这是自血脉中传承而来的无法逃离的枷锁。 但就这样死在湖底变成白骨一把,也比被所谓的情爱控制,变成母亲那样歇斯底里,面目全非的模样好。 明水涯许久不曾回忆被丢进镜湖以前的事情,他每日睁眼闭眼所见都是相同的场景,湖中除了他与玄铁链再无其他,死寂与孤独包围着他,时间久了,仿佛脑子都被锈住。 先前从天而降的宽刀,差点砸在他脑袋上。 被他扯着链条打歪落在远处后,因为大幅度的动作引起镇纸的反击,为了转移疼痛他才唱起幼时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海歌。 刺穿琵琶骨的铁钩突然传来微弱的震动,明水涯的视线顺着铁钩上移,只见竖条玄铁链都在颤动! “什么……?”鲛人的竖瞳微缩,眼尾与下颌的细微鳞片因为眼前未知与莫名的事件而炸起。 下一刻,沉重的玄铁链都高高扬起,如同波浪一般的弧度朝他袭来! “——!!!”明水涯已然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链条抽中,一柄漆黑的宽刀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玄铁链。 刀柄处握着一双手,因为太过用力,导致筋节凸起,连皮下的血管都有些微显。 他错愕地看向挥刀向铁链的织柔,发出短促的疑问:“你在做什么?” 织柔觉得两条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哪怕在水中有浮力帮助,想要抡起不终刀也非常耗劲。 听到鲛人的问题,她也没多余的力气回答,只是再次挥刀砍向玄铁链! 她上岸后找到了空间出口,可却迟迟不肯进去——她想带鲛人一起离开这里。 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犯了什么事,才被丢进这处空间秘境,可她两次经过他身边,都没有感受到鲛人身上有业障杀戮,血仇苦债。 既然没有错处,那她救他出去,便也是因果的一种,说明鲛人的镇压时间已经够了。 织柔自有一套理论,想通以后,就返回湖底,论着不终刀砍向玄铁链! 十八根铁链在少女如此不得章法又大开大合的蛮力砍砸下,镇纸逐张脱落,玄铁产生裂纹,然后在下一刻炸开! 织柔忙唤声不终叔叔,才苏醒过来没多久的不终刀任劳任怨地替她挡住飞溅的玄铁链,罡气打在镇纸上,彻底撕裂了它。 失去了镇纸的法力,明水涯浑身一松,他却像反应不过来似的,呆在原处。 织柔解开明水涯身上的玄铁链,又削断琵琶骨处的铁钩,最后拉着鲛人的胳膊往上游:“走啦!你自由了!” 自由……了?明水涯有些迷茫。 少女的手心温热,属于人类的温度透过皮肤,流淌进他的身体里,鲛人眼睫一颤,终于抬起头仔细打量织柔的容貌。 越往上游,光线越明晃,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光亮的明水涯被刺地眯起眼,只瞧见少女眉心的红痣。 幼时他曾偷偷溜出停云海,前往人间州城,城中有香火旺盛的寺庙,里面金身玉雕的菩萨,眉心便有如此一颗红痣。 原来这便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小菩萨。 * 织柔将鲛人拖上岸,然后捡起岸边的刀鞘,将擦干的不终刀收回其中。 明水涯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他瞧着抱着刀叽叽咕咕说话的少女,清清喉咙:“谢谢。” 织柔正在和不终刀打商量,虽然她现在还听不见不终叔叔的声音,只能靠刀身嗡鸣猜测对方的意思——不终刀对于她救了个鲛人上来这件事表示十二分的不赞同。 鲛人的声音虚弱又温柔,织柔忙回他:“不谢不谢,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 那般强势的玄铁镇纸,竟然会被一个人族小姑娘一刀劈散…… 明水涯的视线落在她的刀上:“你的刀很厉害。” “是的,不终叔叔很厉害的!”没想到鲛人愿意主动和她搭话,织柔笑道:“不过这是师父的刀,我目前还不够强大,所以没有资格做他的主人。” 有点傻气的姑娘,明水涯心想。 织柔和不终刀交流完毕,拍拍裙摆上的沙砾,朝明水涯伸出手:“你能够自己站起来吗?” 她的指甲修得圆润,比指尖微长一点,手心上有粗糙的剑茧,明水涯看着自己的鱼尾沉默了一瞬,摇摇头:“起不来。” “唔……”织柔也看向他的鱼尾:“这样的尾巴确实不好起来…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背着你!” 少女说着,将刀插进沙地里,然后在明水涯面前蹲下身子:“来吧!” 作者的话: 织柔的理论就是,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被关在这种地方!(颜控就是这样的) 相依篇·第十二章 从明水涯的角度,刚好可以看的少女纤细白皙的脖颈,像一只弯颈的天鹅,不设防地将最柔软脆弱的部分暴露在不知是敌是友的鲛人面前。 被插进沙子里的不终刀发出不满的嗡嗡声。 明水涯的视线从不终刀转到织柔后脑勺上,勾勾唇角:“好啊。” 他真就张开胳膊,环住了少女的肩膀,将全身力气都压了上去。 两人贴近时,织柔闻到明水涯身上的血气带着淡淡的海盐味,她撑着刀站起来,便往前走边说:“我储物袋里好些东西都弄丢了,所以你的伤口我没办法处理,等我们出去万一能碰到别的道友,就能帮你疗伤了。” 明水涯没想到少女的重点是在这里,略微一怔:“我不重吗?” “啊…还好吧?”织柔止住脚步,在原地认真感受了一下:“不过,你尾巴没事吗?” 织柔没想到鲛人比她高那么多——在水中时没个概念,这会背着他才发觉,对方只有上半身挂在她身上,鱼尾则全拖在地上摩出的沙沙声。 想起在湖底时看到他乱糟糟的鳞片,织柔有些牙酸。 明水涯拍了拍尾鳍,沙砾蹭在鱼鳞中的疼痛比起之前被镇压时的磨难,简直不值一提。 他侧头冲着少女的耳边低声道:“尾巴没事,真是麻烦你了。” 鲛人的声音像珍珠落玉盘,又像深海潮歌,呼出的气息轻绵,织柔愣了一下,然后甩开明水涯捂着耳朵跳开几步远。 明水涯站立不稳,差点摔在地上。 “你——”他正要询问原因,却在瞧见少女的脸颊通红,连带着眼睛也有些水汪汪的。 织柔捂着耳朵,透过指缝可以瞧见里面的颜色比脸颊更胜,似晚霞一般。 她慌乱又结巴地开口:“我、我耳朵痒……你不要,不要这样对着我耳朵说话。” 明水涯挑眉看着她。 织柔用力揉了揉耳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为鲛人不信,解释道:“我从小就这样,不骗你。” “小菩萨。”明水涯唤她,笑眼盈盈:“我信的。” 被人从湖底捞出来到现在,明水涯终于歇了试探织柔的意思,他伸出胳膊,示意对方继续拖他走。 织柔好奇:“为什么要叫我小菩萨?” 明水涯:“因为你我素不相识,可你却愿救我,如此善心,不就是菩萨心肠吗?” * 另一边,某空间秘境里。 楼城青与蔡书北此刻正大眼瞪小眼。 两个时辰前,灼遥见织柔与莫泠被冰蛟拍下冰崖,竟提着太妙剑与冰蛟打斗起来。 等楼城青与蔡书北赶来时,这位火系剑修已经重创了一条冰蛟,还欲去追逃跑的另一条。 她身上的灵火收不住,将脚下的冰面都融化了几寸,可终究是力竭,灵力消耗太大,晕了过去。 楼城青与蔡书北手忙脚乱地接住她,还没等下一步动作,只听脚下咔嚓一声,三个人也跟着掉进冰层里。 然后一阵天翻地转后,便落在此处空间秘境。 秘境是一处不知范围几何的红色焦土,天色阴沉,大地龟裂,枯黑的矮小树干以挣扎的姿势朝四周生长,偶尔还能听见渡鸦的叫声。 “你们这位师姐,还挺莽啊。”沉默了许久,蔡书北打破尴尬:“或者说,艺高人胆大?” 敢耗尽全身灵力,催动剑骨与比他们高境界的冰蛟对击,真不知该说是勇气可嘉,还是不要命。 好在灼遥的灵力这会正在慢慢恢复中,并无性命之忧。 楼城青却未像平常那样插科打诨,反而背起昏迷的灼遥:“走,想办法出去。” 吊儿郎当的青年头次肃了神情,对蔡书北说:“看看指南图,我们现在所在地点是否记录在册?” 蔡书北连忙翻阅指南:“悬空之城目前有记录的秘境共计四大类,我看看……焦土…焦土……哦!找到了!这里是正殿寝宫的后侧方空间,顺着西边走,看到一只巨大的渡鸦后,从它的巢穴里进入,便能抵达古神的宫殿。” 乐修语气轻松欢快:“真是好运气啊!这位古神的寝宫只有两处通道,一处是银杏庭院,一处则是这里,但庭院需要得到首肯才会开门,渡鸦却无要求,看来我们能够顺利通过。” 楼城青却问:“有直接出秘境的路吗?” “啊?”蔡书北愣住:“好不容易进来……” 结果对上楼城青的眼睛,蔡书北把剩下的话吞回嗓子。 嚯,真吓人。 蔡书北心里默默嘟囔,然后展开指南录放到楼城青眼前:“出路有,但是在古神寝宫。” 楼城青深吸一口气,越过蔡书北,御剑往西边飞去:“那走吧。” 蔡书北跟在青年身后,四下张望周边环境,焦土的颜色过于沉闷,看久了便有些眼睛痛,于是她和人搭话:“楼道友,你放心吧,灼遥道友无事的,大概休息个几日便能醒了。” 楼城青不发一言,加快飞行速度。 “慢点,慢点啊!”蔡书北抱着琴,衣袂翻飞:“织柔道友和莫道友还联系不上呢,难道你准备自己先带人出去,不管他们两个了?” 楼城青闻言止步,回头看她:“你竟然是会担心别人的人吗?” 蔡书北:“啊?” “冰蛟出现时你可是溜得比谁都快,甚至推开了我一把,不是吗?”楼城青冷哼一声:“装模作样自私自利,你们嘲天宫真是将这种传统继承的很好。” 蔡书北打着哈哈:“楼道友说笑了哈哈哈,我说那是不小心撞到的你信吗?” 楼城青不屑与她辩论此事:“究竟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我心中自有分辨,你也不必自欺欺人,将自个也骗过去了。” 乐修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若有所思地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承认了对方所言。 两人安静地往西而去,一炷香的功夫后,果然瞧见一只巨大的渡鸦正盘在巢穴里睡觉。 渡鸦的羽毛泛着蓝紫色的弧光,楼城青停滞在巢穴上空,眯起眼睛。 蔡书北也跟着停下飞剑,招呼道:“楼道友,到了,可以走了。” “蔡书北。”楼城青连名带姓地叫她:“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出口真的是这里?” 作者的话: 小蔡同学不是反派哈,她就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性格,所以她没有朋友~ 相依篇·第十三章 “是这里,指南图你不也看了,喏。”蔡书北又翻出指南图打开叫楼城青看:“你不信我,总该信这个吧——” 她话未说完,却见楼城青一弹指,卷面上的字迹便像融化一样,变了个样。 楼城青简直气笑了:“这种障眼法,也想骗过我?” “啊哦~”被人拆穿,蔡书北也不慌乱,自己翻过卷面来来回回观察:“到底是哪里出了破绽,竟叫你看出来了,我障眼法术练的很好的。” “男人扮女人,死变态!”楼城青继续骂道:“一个小小的秘境竟然也要处心积虑地谋害队友,你究竟是何居心?!” 蔡书北的动作停滞,错愕地看向楼城青:“——?!”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瞧自个的打扮,最后颤抖着嗓音开口:“我法术失灵了?” 蔡书北从拜入嘲天宫时便是以女装示人,这世上知道他是个男人的不过三人,没想到竟然被楼城青一眼识破。 蔡书北问:“你是如何知晓的?” 楼城青:“以往我看到姑娘家就心生欢喜,但见到你后就一直没有那种感受。” “……竟然是这种原因吗?”蔡书北沉默。 做剑修的果然都很古怪。 楼城青回到先前的话题:“所以,这里究竟是不是出口?” “是咯。”蔡书北耸肩,对上楼城青明晃晃的不信任的表情后,心虚地移开视线:“不过渡鸦有些凶,需要一个人引开它。” 楼城青言简意赅:“你引。” 蔡书北抱紧玉琴:“我不过是一个娇弱可欺的普通乐修……” 楼城青面无表情:“等我出去后就告诉所有人你是个男人。” “……但是为了楼道友你,我还是可以努力努力的!”蔡书北表情坚毅,深吸一口气,抻开玉琴,指尖拨动琴弦,道道音波便朝渡鸦而去! 睡的正熟的乌鸦被琴声吵醒,墨羽弹开音波,张开翅膀就朝两人扑来! 蔡书北一边后撤,指尖飞舞不停,音波道道朝渡鸦袭去,而楼城青乘机下落,背着灼遥在巢穴里翻找出口。 结果半晌找不到,楼城青抬头朝天边的两个黑影大喊:“蔡书北,出口在哪里?!” 蔡书北在渡鸦的攻势下抱头鼠窜,躲闪不及间被啄了好几下,头发散开,衣袍撕裂,失了平时的优雅洁净。 他一边往巢穴方向冲,一边怒吼:“就在最中间啊!你到底什么眼神啊?!” 能看出来他是个男人,看不出来那么明显的空间传送裂隙?! 一个不察,手背被枯枝划破,楼城青吃痛,忙把灼遥往上颠了颠。 蔡书北甩脱渡鸦,御着剑直直冲楼城青而来,钻进了巢穴后扯着对方衣领就往最中间冲去! 楼城青被拽的一个踉跄,然后跟人齐齐摔进一个洞中,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后,从半高处摔下来。 “啪!” 古神寝宫外光洁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瞬间出现了三个人。 蔡书北掀开砸在他后背的楼城青,边咳边从地上爬起来,刚直起身,就看到织柔站在离他们几步之外的地方,目瞪口呆。 两人同时开口—— “你们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背了一条鱼?!” 蔡书北的模样比起之前过于狼狈,而楼城青背着昏迷不醒的灼遥,织柔放下明水涯,小跑着凑近灼遥,问楼城青:“师姐怎么了?没事吧?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不知道有没有事,我得先带她出去。”楼城青的目光落在鲛人身上,沉默一瞬,开口道:“你怎么还带了个…呃,鲛人?” “我在镜湖空间里遇到的。”织柔道。 楼城青:“小师妹,不要随便救不知底细的人,放心被反咬一口。” “不会啦,我心中有数的。”织柔探了探灼遥的鼻息,又覆了手心到她额头,蹙起眉头:“师姐额头好烫,气息虚弱不稳,是哪里受伤了?” “她见你掉下冰层,便与冰蛟搏斗,灵力耗费太大所以晕过去了。”蔡书北开口。 织柔犹豫了一下,拉着蔡书北走到明水涯面前:“蔡道友,他就拜托你了。” 蔡书北:“?” 织柔:“这里是古神的寝宫,秘境出口就在其中,应该不难找。还劳请你带着鲛人与楼师兄一道离开,我要留下来找阿泠。” 蔡书北表情古怪,像是在忍耐什么:“织柔道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原来女孩叫织柔,明水涯敛眉。 “我跟着你们,本来是打算捡漏。”蔡书北随意拨拉着琴弦:“比如有什么奇遇可以带我一个……可如今好不容易进到寝宫里,什么都没得到,就要我带着一条鱼灰溜溜的离开这里?” 蔡书北啧啧摇头:“这样不行吧?道友可知,子所不欲,勿施于人。” 织柔楞在原处,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友说的对。” 蔡书北露出笑容,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那在下先进去了?” “您请。”织柔甚至给他让开路,眼看他撩开门口的帷幕,进入寝宫深处。 少女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反倒叫明水涯有些看不下去:“小菩萨,我可以在这里等你,等你寻到那位…阿泠。” 楼城青叹了口气,烦躁地啧了一声:“织柔,我必须先带灼遥离开,你不如就听这位鲛人的话,去寻阿泠,寻到了再带他们两个一起离开。” 织柔点点头,催动灵力,探寻戛玉敲金的位置。 眼见少女渐渐跑远,楼城青才开口:“鲛人?看你鳞片颜色应该是停云海那片……怎么,来悬空之城换个池子游泳?” 青年说话夹枪带棍毫不客气,明水涯不动声色:“仙长好眼力,在下确实出生停云海。” 楼城青:“我那小师妹为人单纯热情,救你也是别无所图,所以收起你的爪子,别挠了你得罪不起的人。” 言罢,楼城青转身离开。 宫殿外就剩下明水涯一人,他百无聊赖地撑着尾巴坐在原地。 前面为了试探织柔才说自己站不起来,其实他可以鱼尾化腿,便不会叫少女背的那么吃力。 可他觉得织柔那样努力背着他离开的模样格外可爱,让他有种被照顾,被在乎的感觉。 明水涯阖起眼:“织…柔。” 舌尖抵着上颌的发音,被鲛人念出缠绵的语调。 相依篇·第十四章 顺着微弱的灵力回馈,织柔绕进寝宫中。 殿中雕梁画柱,帷幔翻飞,地面光洁,一尘不染,木桌上置放的香炉里还有檀香袅袅,仿佛古神任在此午睡。 少女放轻了脚步,仔细倾听铃音,七拐八绕后,来到一处密室门前。 暗门已被打开,里面黑洞洞地看不大清,织柔进去后抬手摸向墙面,石头干燥冰凉。 越往前走,通道越开阔,待到看见隐隐光亮后,少女加快脚步,却在抬脚踢中一个物件,物件被她踢飞到前面,发出破碎声。 她吓了一跳,屏息凝神顿在原地,前面却传来熟悉的声音:“谁?!” 是蔡书北! 几道琴波试探袭来,织柔抬起不终刀挡下,冲出通道,就被眼前所见震在原地,用豁然开朗,琳琅满目来形容似乎也不够。 各色的珍珠,玛瑙,从高高的屋顶一直挂到墙面,珊瑚,玉雕金塑的各类玩意堆的像山丘那样高,祭奠玄物,十八般武器,还有堆满地的金银,她好像无意间闯入了一座巨大的宝库——这里也确实是一座宝库。 如此望不到头,晃花眼的财宝,织柔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见。 “织柔道友?”看到是她,蔡书北有些皮笑肉不笑:“你怎么追进来了?不会是反悔了吧?” “我反悔什么!”织柔再次遇见蔡书北,心中忿忿又有些难过,先前被人一番无情无义的话打击到,导致她突然觉得面前的乐修变得不讨喜起来:“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插手,我只是进来找我师弟。” 蔡书北不信她,但手上动作加快,继续将这些珍奇玩意往储物袋里塞,直到袋中鼓鼓,再也装不下其他。 织柔惊了:“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些才要与我组队?” 她觉得自己太蠢了,还真当对方是个和楼城青差不多的自来熟,也信了蔡书北被宗门孤立的话,本以为能做朋友呢…… 蔡书北挑眉:“那不然?秘境探索,不就是寻个珍宝与奇遇,我总要占一样吧?空手来空手去可不是我的性格。” 织柔:“……我又不会跟你抢!” 比起自个儿被利用,织柔更难过的是蔡书北的态度语气,明明进来前还是个能说会道的姐姐,这会凶巴巴的像只护食的豺狼。 “……以前也有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蔡书北有些好笑地看着织柔:“结果我被骗的差点丢了性命。” 蔡书北老早就知道织柔的名号,剑修大能的亲传弟子,太虚山年纪最小的小师妹,被所有人保护着长大,从没受过什么挫折,单纯好骗。 所以他才想着混进她的队伍里,捞一笔就走。 织柔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才不是那种人,我不会对朋友刀剑相向!” 蔡书北笑:“会不会关我什么事,我又不需要朋友。” 被人哽了一句,织柔深吸一口气:“不与你说了,崔道友随意!” 她听见铃音就在附近,跟着声音渐渐往中间走去,停在一座黑白双鹤的雕像面前。 双鹤似乎是玉制的,在其余珠宝称得上刺眼的光彩中,它的色泽温润柔和,造型栩栩如生,尤其那双红石榴宝珠做就的瞳孔,像真的是在盯着她似的。 织柔忍不住伸出手,眼看便要抚上白鹤的长喙,在一旁抱琴观望的蔡书北突然开口:“别瞎摸。” 她动作一顿,缩回手指,狐疑地看向蔡书北。 “没瞧见双鹤是活的吗?正在认主呢,别打断他们。”蔡书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发了善心,跟人解释起来:“你那个师弟,很有可能就在里面。” “!!!”织柔闻言立马后退数十步,想靠近又不敢,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蔡书北:“这是什么?” 蔡书北:“你猜。” 织柔抿着嘴不搭理他了。 蔡书北准备离开,有些遗憾地望了眼双鹤。 上古名剑啊,啧啧啧,好可惜。 他正好缺一把琴中剑,只是进来宝库时,双鹤已经开始认主了,不然他定要抢夺过来。 毕竟一个还未筑基的小子,他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对方。 织柔时刻关注着他的动作,见人要走,开口阻拦:“蔡道友何不等等与我一同离开?” 少女这会的语调平直冷静,蔡书北还有些不习惯:“实不相瞒,在下瞧见别人得了奇遇,比自己丢了奇遇还难受,实在是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 织柔冷声道:“等着,否则我不介意与你在此处大打出手。” 她不知蔡书北深浅,此时也是虚张声势罢了。 织柔实在不懂在秘境中,名器认主是怎样一个流程,怕万一失败,莫泠会出事。 但又不能在蔡书北面前露怯,少女本是娇俏的容貌,现下杏眼一瞪,面色冷凝,手握不终刀,弧蓝闪电自指尖冒出,架势倒也有几分唬人。 蔡书北两指按在琴弦上,蓄势待发:“威胁我?既如此,那便多加指教了。” * 黑与白的水墨山水画中,莫泠再次被双鹤掀翻在地。 少年的发散了,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满是细碎的伤痕,他撑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喉中发出沙哑的嘶吼,双手握住水墨化作的细剑,朝双鹤冲去! 一个时辰前,在寝宫找不到出路的他,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唤进宝库中,催促着触碰了双鹤雕像,而被困进这方寸山里。 双鹤拦住他,要他战胜才可离开。 莫泠无法,只能捡起双鹤丢给他的剑,用尽毕生所学,去攻击黑白双鹤。 可每当他击杀掉一只,去攻击另一只时,被杀死的那只总会慢慢复活,如此往复,少年筋疲力尽。 被双鹤前后夹击,莫泠击中白色那只,只见白鹤伤口处发黑,像是白纸上晕染出的墨痕。 莫泠的目光突然停在这处,他指节紧绷,放弃了继续攻击白鹤的想法,转而去刺黑鹤! 黑鹤被刺中,也如白鹤的伤口一般晕开相反的颜色,莫泠突然福至心灵,用剑挑着黑鹤往白鹤处丢去! 他双手反握剑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削掉双鹤的头颅,两只鹤瞬间似水一般融化在地上。 黑白双色旋转纠缠,最后呈阴阳鱼的图案,莫泠靠近阴阳鱼,低头去瞧,只看一把剑从里面缓缓升起。 剑也是黑白二色,柄端有石榴红的宝石镶嵌,剑鞘的造型似鹤翅,待到它完全出现在莫泠面前时,似乎将方寸山所有的黑墨都吸收进尽了。 少年站在一片白暇中,朝剑伸出手。 「寻真。」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突然闯入识海中的名字。 寻真剑听到莫泠的呼唤,飞进他手中,剑柄被握紧后,整个空间突然光芒大盛,刺地少年睁不开眼。 紧接着,他耳边出现兵戈相击的声音,还有织柔惊讶的呼唤:“阿泠?!” 作者的话: 相依篇结束,长青篇开启,磨蹭了十四章人物设定介绍,终于到我顺手的篇章了,我冲! 不出意外的话还会有一更,补之前的断掉的日更。 长青篇·第一章 谁也没想到,一次普通的秘境试炼,同组的队友还能打起来。 太虚山主殿内,越拾一捏着鼻梁,瞧了眼跪在地上的织柔和莫泠,又痛苦地移开视线。 他这个代理人也忒难做了点,劳心劳力这么久,刚上任没几天,就要处理熊孩子的打架问题。 随春光轻轻咳了一声:“越峰主,此事你可要给我们嘲天宫一个交代。” 随春光是嘲天宫三大持律者之一,这次陪着宗门其他弟子前来太虚山教导学习,是修为最高的乐修。 他身着鹅黄色圆领袍,腰间是条墨绿的宫绦,衬得腰身细长。 随春光面相亲和,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仿佛其人真如名字一般春风细雨……才怪! 知道嘲天宫这群乐修都是什么脾气毛病的越拾一简直头痛,被逼的无法,只能先斥责跪在地上的织柔:“织柔!虽说那位蔡书北与你并非同门,但是同道,又都在太虚山学习,怎能随意出手伤人呢?” “都说了她是被房顶上掉下来的金鼎砸到了才晕过去的,我还好心带她回来,怎么就是我伤了她?”莫名被冤枉挨骂,织柔满脸不忿:“而且她都开光后期了,马上便要结金丹,我一个开光初期的怎么就能伤了她?” “蔡书北现在还昏迷不醒,可她身上有你不终刀的伤口,还有你师弟那把剑的剑气。”随春光露出失望的表情:“同为队友,不互帮互助,反而刀剑相向,还是二打一?你们太虚山弟子便是这般教养?还是觉得我嘲天宫可随意欺辱?” 眼见随春光要上升高度,越拾一连忙打断:“那你告诉我,你和莫泠为什么要与蔡书北打架?” 织柔气呼呼的:“切磋咯!不许吗?” 随春光冷笑:“在秘境中切磋?怕不想趁机杀人吧?” “你——!”织柔气急,却被跪在一旁的莫泠拉住衣袖,少年摇摇头,示意她别冲动。 织柔跪回地板上,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与蔡道友有些小矛盾,但我并未攻击命门,她昏迷真是因为被金鼎砸伤……至于阿泠,他那个时候刚从试炼空间中出来,还未回过神,瞧我与蔡道友打起来了,所以下意识过来帮忙而已。” 随春光微微眯眼,看向莫泠放在手边的寻真剑:“如此上古名剑,我是否可以猜测,你们是因为争夺秘境奇遇才……” 织柔打断他:“随前辈,你也是元婴期的大乐修了,说话需得谨慎,不能因为阿泠不能说话就给他扣黑锅。” “咳咳!”越拾一假咳数声。 “越峰主可是身体有所不适?”随春光问:“不若您先回去休息,剩下的小道亲自来问。” 越拾一尴尬一笑,摆摆手,挡在织柔与莫泠身前:“随持律,小辈们也在秘境中辛苦大半天刚出来,不如先叫他们去歇息,此事还是等蔡书北醒来再做定论可好?” 随春光哦了一声:“如此明晃晃的证据,你们太虚山不认?” 织柔打量了好几眼随春光,乐修低头看她:“你很不满?” “不满说不上,但就是觉得前辈在故意借题发挥。”织柔瘪嘴。 当时因为宝库塌陷导致整个悬空之城都不稳定,她一手扯着莫泠,一手拖着蔡书北从里面冲出去,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鲛人。 事态紧急,她实在顾不上第三个人,只好先从秘境里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回太虚山,将蔡书北送到医馆。 到了医馆,还没来得及去看望隔壁的灼遥,就被听说这件事的随春光将他俩叫来主殿。 随春光说的没错,蔡书北身上确实是有不终刀造成的伤口,也有莫泠的剑气,那她还被蔡书北的音波震断了一条肋骨呢,她还没哭惨呢。 而且蔡书北的右手背上有伤,琴音不稳,她只是想拖延时间留住乐修,怎么还会乘机伤人。 肋骨断口处隐隐作痛,织柔抿着嘴捂住右胸下方的位置,抬起头不避让随春光探究的目光。 “不愧是赤水真人的弟子,说起话来真是有底气。” 随春光面上笑容不变,冷不丁地提起红湘子,观察少女的反应。 “随前辈,晚辈愚笨,虽不知你揪着这件事不放是想做什么事,但若你真不信,可以摄魂。”织柔面不改色,一字一顿道:“摄魂术,将我的识海掏出来,看看我到底对蔡道友做了什么。” 此话一出,几人都有些惊讶。 莫泠攥紧了少女的衣袖,自己往前跪行几步,指指自己的脑袋,做了个口型:「我来」。 摄魂是禁术,过程极其痛苦,只有对待罪大恶极之人才会使用。 而且若是一个不当,识海塞不回去,人便成痴傻儿。 在越拾一眼中小小的打闹事件,随春光与织柔一句一语,竟然都到需要摄魂的程度了。 他忙开口:“瞎说什么呢!哪听来的摄魂术?你做什么了就要摄魂?” 随春光也没想到织柔修为不大脾气不小,想起来时珏弦宫主的交代,明白从这件事上切入闹大是不行了,也顺驴下坡:“小友此话严重了。” 谁跟你是小友。 织柔别过头不理。 “是小道关心则乱,毕竟蔡书北也是我们嘲天宫最具潜力的新晋弟子,这入了一回秘境便重伤昏迷。”随春光幽幽叹气:“宫主派小道来太虚山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这群孩子,可这不到一个月便……” 假模假样。 越拾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确实一副理解的表情:“随持律说的有理,那今日就暂且这样,你也去医馆探望探望吧。” “越峰主说的是,小道先行告辞了。” 随春光走后,越拾一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师姐弟:“地板好跪吗?都舍不得起来了?” 莫泠扶着织柔站起来,他看到少女揉着肋骨处,满眼担忧。 “这个随持律,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日抓住你不放了。”越拾一摩挲着下巴,沉思良久,问织柔:“你老实交代,蔡书北昏迷真与你无关?” 织柔觉得伤口更痛了:“越峰主,我要先去趟医馆疗伤,这件事等蔡书北醒来再继续吧。” 作者的话: 织柔体格很好,练出来了。 长青篇·第二章 刚进医馆,织柔便急匆匆往其中一个疗养屋走,莫泠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见她不先去看伤,拉住少女的袖角,露出一个不赞同的表情来。 织柔与他相处这几年,越来越能从莫泠的神情中判断猜测出他的意思:“我先去看一眼师姐,我没事,骨头确是断了,但也没裂,我体格强壮,养几天便好了。” 到了灼遥所在的房间,织柔推门发现屋里除了丹绮还有楼城青在:“丹绮真人,楼师兄。” 莫泠跟在后面朝二人行礼。 楼城青抱着肩依靠在床边,见到他俩,简单地应了一声:“都回来了。” 丹绮颔首,问她:“听说你被随春光找麻烦了?” “那位随前辈应该是想找太虚山的麻烦,刚巧我做了出头鸟,越峰主应该会帮忙善后的。”织柔站在灼遥床边,担忧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剑修:“师姐什么时候能醒?” “已经没事了,大概再缓个三日就能醒来。”丹绮伸手拨开灼遥额头上的碎发,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莫泠身上:“莫泠,恭喜你寻得本命剑。” 寻真剑一直被莫泠握在手心。 为了避免不小心碰撞到人,他微微朝后收着,这会被丹绮一提,他才将剑身露出,露出个略带腼腆的笑容。 “哎呀,一路上事赶事的,我都忘了!”织柔一拍脑门,懊恼不已。 莫泠都拿了本命剑了,她都没第一时间祝贺。 “阿泠,恭喜你呀!”织柔像平常一样,拍了拍少年的发顶:“晚上我送你一样礼物!” 莫泠望着织柔的眼睛,眼角微弯,点点头。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织柔便与莫泠告辞离开,刚出了门,楼城青也跟了出来。 “我看你脸色不对,是不是也受伤了?”楼城青仔细观察着织柔的面色,问道。 织柔惊讶:“这你也能看出来?” “我眼力见一向很好,你难道不知道?”楼城青说:“要不要找月青长老看看?” 月青是太虚山医术最好的剑修。 只是他性格孤僻,常年闭关,未到出关时间,哪怕外面都天崩地裂了,他都纹丝不动。 他先前便在闭关顿悟,因此织柔在太虚山二十余年还未见过这位前辈。 织柔惊讶:“那位月青前辈出关了?” 楼城青:“对啊,我们刚传送去极北没多久,他便出关了,还是去例行洒扫的弟子发现他屋门大开,才知道人已出来。” “我倒不必劳烦他……”织柔说着,看向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的莫泠:“阿泠,准备一下,去洗洗风尘换一身衣服,我带你去拜见月青长老。” * 蔡书北缓缓睁开眼睛,后脑勺抽痛不已。 他坐起身,发现此处是医馆的隔间,抬手摸向伤口,已经被处理包扎起来。 本以为会被丢下的…… 乐修张开手,看着同样被包扎好的掌心,思绪复杂。 他的生存理念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不相信所谓的不求回报无私奉献,也不相信什么师门情意朋友感情。 可现在,被他标注了愚蠢好骗,天真无知标签的剑修,在知道他的利用后,竟然还能送他来医治,蔡书北头次迷茫了起来。 “哟,醒了?” 遮帘被人撑开,红枫的脸出现在隔间里。 他一袭红衣,表情倨傲,仿佛天底下所有事都入不了他的那双漂亮凤眼一般。 蔡书北缓缓看向他,突然换了个柔美的音调唤他:“红枫师兄。” 他的女身容貌清雅,气质像深雪翠竹,这会用如此娇媚的声音叫红枫,极其突兀。 红枫厌恶地瞪着他,快步上前站在床边,高举起手:“说了多少次不准这么叫我!是还没受够教训吗?!真是恶心!” 蔡书北一动不动:“这里是太虚山,不是嘲天宫,师兄还以为自己能够随意教训我这样的……臭虫?” 红枫的巴掌在离他脸颊还有一寸时收住。 见他心有顾虑,蔡书北扯扯嘴角:“况且,明明是喜欢上我女身的你,才最恶心。” 红枫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一把扯过蔡书北的衣领,冷笑一声:“你这种低贱的蛆虫,还敢威胁我?连自己的男儿身都不肯认,心理变态装女人哄骗我,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彻底赶出嘲天宫!” 蔡书北挑眉:“哦?” 红枫最讨厌蔡书北这张做出这种表情。 想当初他便是被刚入门的蔡书北那种孤绝立事的气质所吸引,动了春心,毛头小子一头热,跳上跳下地献殷勤。 那个时候,蔡书北就露出这种表情。 他还当女孩不信他的真心,正与师兄弟们商议要如何捕获芳心,做了好些努力时,便在一次秘境历练中发现蔡书北是个男人!!! 他追求了小半年的女修,竟然是一个男人?! 红枫当时感觉天都塌了,愤怒与不可置信充斥着他胸口,回想起蔡书北的挑眉,那定是在嘲笑他。 他可是珏弦的亲传弟子,父母皆是嘲天宫长老,笛音高洁优雅,外貌也英俊,修行速度在同辈弟子中更是翘楚。 可这样的他,竟然被一个刚入门没多久,从勾栏南馆里爬出来的低贱臭虫,狠狠地戏耍了! 他故意将蔡书北丢在秘境中,甚至引诱凶兽到对方歇息的地方,然后自己施施然离开。 死掉就好了,死在秘境里,这样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做了这么愚蠢丢脸的事。 可没想到蔡书北贱命挺硬,竟然回来了。 在嘲天宫这种阶级分明的宗门,哪怕红枫一句话不说,众人也能看出来他的态度转变。 于是蔡书北在宗门这些年,明里暗里吃了无数亏,但他若杂草一样,生命力顽强,春风吹又生。 蔡书北见红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知道他在想什么:“想杀死我,红枫,你这样蠢笨,手洗的干净吗?” “你——!”红枫握紧拳头,给了蔡书北一拳。 蔡书北猝不及防,闷哼一声,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红枫见了血,眼色更加暴戾,还想再给蔡书北一拳时,被人握住了拳头。 平直冰冷的语气在他身后响起,随春光微微眯眼,瞧着两人:“红枫,你在做什么?” 长青篇·第三章 “随持律?!” 红枫回头看到是他,气势顿时蔫了几分。 随春光松开手:“红枫,是谁准许你对同门大打出手的?” 嘲天宫的持律职位是珏弦的左膀右臂,三位持律又各司其职,随春光刚巧是掌管宗门律令。 红枫怕他告状,不管是告到珏弦那里,还是他父母那里,他都没好果子吃,于是连忙求饶:“随持律,我知错,你就别计较我这一回。” 随春光露出个苦恼的表情,假意思考一瞬:“好吧,谅你是初犯,便给你机会。若还有下次,定不轻饶。” 红枫松了一口气:“多谢随持律。” 蔡书北抬手蹭掉嘴角的血,懒得看这两人装模作样。 嘲天宫这地方,上上下下沆瀣一汽。 他这样出身低微,半路入门,修行式微的弟子,便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存在。 “行了,别打搅你蔡师妹休息。”随春光摆摆手,示意红枫离开。 被下了逐客令,红枫磨磨蹭蹭地掀开隔间的门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蔡书北一眼,才甩袖离开。 等人走远,随春光拉出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松松握着搭在腿间,似笑非笑地看着蔡书北:“蔡书北,你今日这个伤是苦肉计吗?” 蔡书北擦手的动作一顿,抬头默默看着他。 “赤水真人的那个弟子倒是很关心你,看来你与她相处的不错?”随春光悠悠道:“既然如此,那便好好接触,可别忘了你的任务。” 蔡书北觉得口中苦涩无比,半晌才道:“若我做不到……” 随春光打断他:“没有做不到,你必须做到,否则你在嘲天宫便没了价值——你该知道没有价值的人,都是什么后果。” 他掸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离开:“我是为你好,若是被逐出嘲天宫,旁人不说,红枫他一定会杀了你。” 随春光虽然不知道红枫为何对他如此憎恨,但瞧着乐修的容貌,心里也有一丝了然:红枫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对待蔡书北大概便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隔间里又只剩蔡书北一个人,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呆坐在床榻上许久,直到窗外的日光打在他身上,温暖了几分乐修发冷的身体。 * 青月长老独自住在浮玉峰的北面,离群索居,除了每日前来打扫的道童,再也没有旁人来此,因为这里冷嗖嗖静悄悄,没有多余的人气。 织柔以往都没见过他,这会与莫泠一起站在门口,也有些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叩响院门:“青月长老,弟子织柔,前来拜访。” 等了一会,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响动。 织柔又叩门,声音大了些:“在下望鸫峰赤水真人红湘子亲传弟子织柔!前来拜访!” 她搬出师父名字了,总该开门了吧? 莫泠安静地站在织柔身旁,看小师姐叩门的姿势从一开始的恭敬小心,变成狂拍门扉。 少年嘴角上扬,从进入极北境时就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敲了许久,院门依旧紧闭,纹丝不动。 织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莫泠:“或许今天不行……” 她话没说完,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两人齐齐看向院内,青月长老的庭院不像旁的居所还有些花树点缀,只铺着条青绿石砖小道,一路延伸到走廊。 一身月白色衣袍的青年修士就站在檐下,疏风朗月的样貌,眉心一道红痕,衬得他气质清冷。 织柔踮起脚尖,小心地踏进青月的地盘,对着他遥遥一拜:“晚辈打搅了。” 青月木着脸,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什么事。” 织柔忙拉着莫泠的衣袖,往前小跑几步,将少年推到前面:“想麻烦长老妙水回春。” 青月刚才正在整理顿悟时的感思,被催命符似的敲门声唤出来,没想到是个不认识的开光期的小弟子。 他不擅长和人交流,也不喜欢参与麻烦事,刚刚还以为是越拾一在砸门,所以才出来看看。 青月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是亲传弟子还是普通弟子?师父是谁?” 合着前面她喊的是一句都没听见呗。 织柔在心中吐槽,规矩回答道“我师父是赤水真人。” “红湘子?”听见这个名字,青月眼睛一亮,又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收徒了……” 青月顿时觉得织柔顺眼多了,没了被打搅的不耐烦:“回去后与你师父讲,能不能明日来我这里,我想与他论道。” 织柔忍不住看了青月几眼:“师父已身死道消,怕是不能和长老煮茶论道了。” “……什么?!”青月大骇,满脸不可置信:“他怎么陨落的?!” 看来这位青月长老虽然出关了,但依旧信息滞涩,还不晓得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织柔简洁地将镇魔封印被破坏,魔尊出世,人间祸乱,红湘子祭出天法道阵的事情讲了一遍。 青月听完久久不语,抬首望向望鸫峰的方向,眉头紧锁。 他又看向规矩站着的师姐弟二人,一挥衣袖,转身往一间屋子里走去:“来吧。” 这是一间药屋,四面墙壁都紧挨着檀木百宝格,里面放着各类瓶瓶罐罐,窗台上晾着草药,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青月本穿着大袖,这会用一条襻膊将袖子束起来,然后示意莫泠躺在木床上:“过来。” 织柔忙催促着他躺上去。 少年躺在上面有些紧张,双手握拳,肩膀绷的很紧,织柔安慰他:“放松呀阿泠,没事的。” 青月:“哪里受伤了?” 织柔:“劳烦长老帮忙看看阿泠的喉咙,以前受过伤,伤了声带,没法说话。” 青月闻言去拉莫泠的衣领,谁知少年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死死揪着衣领往后缩。 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太过于怪异,莫泠懊悔又尴尬,不敢看两人,也不知该不该松手,僵在原处。 织柔愣了一下,走到床边:“怎么了?” 莫泠抿着嘴摇摇头,却将背过身去,不肯叫织柔看他。 织柔去拉他胳膊:“到底怎么了呀?是哪里不舒服吗?” 少年像是有些自闭,任由她扯了好几下袖子,都不为所动。 青月觉得这两个人太耽误时间:“你,红湘子的女弟子,你先去出。” 织柔不愿意走:“我想陪着阿泠。” “我等下要扒光他的衣服,你也要陪吗?” “……看喉咙还需要把衣服扒光?” 青月冷声:“你懂还是我懂?” 织柔:“您懂。” 长青篇·第四章 织柔坐在药屋外的台阶上,胳膊肘撑着腿,双手捧脸,视线放空。 “唉……”少女幽幽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去哪里了呢?” 她想起镜湖中的鲛人,手指无意识地点着脸颊:“还受着伤呢,有没有离开秘境呢……” 门扉从里面打开,青月瞧着坐在门外的织柔,觉得这个姑娘也忒不拘小节了些:“女弟子。” 听见有人唤她,织柔仰起头,看到是青月,忙拍拍衣摆站起身,规矩行了一礼:“青月长老。” 没见到莫泠的身影,她踮起脚往青月身后瞧:“阿泠如何了?他的嗓子能不能恢复呀?” 青月皱起眉头:“他的灵根被死气紧紧扒着,唯一的办法便是好好修行,让清气灌满全身,方可压制。因此我替他重新梳理了一遍心脉剑骨,往后引气入体时便不会太过辛苦——至于他的嗓子,外力不可及,只能看他自己,什么时候清气能压过死气,什么时候才有可能恢复。” 少女面有不忍:“阿泠这样的身体,修行应该要比我们更艰辛一些……” “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命,若是无法忍受这条路上的孤寂痛苦,那不如早早放弃,做个凡人。”青月语气严肃:“女弟子,你作为修士,道心切勿软弱慈悲。” 织柔没料到自己会被人说软弱慈悲,忍不住反驳道:“弟子的道心是红尘逍遥,与师父一脉相承,乃大爱无涯,才不是什么软弱。” 青月敷衍地嗯了一声,不欲再与她一个小辈争论这些,便侧开身子让织柔进屋去瞧,他自己继续回去整理他的闭关顿悟。 “青月长老!”在青月即将离开时,织柔叫住他。 青月收回跨出小院的步子,回身瞧她。 “我叫织柔,这是师父为我起的名字,如今他的不终刀也由我继承。假以时日,我定不负师父之威名,将逍遥道心名扬十九州。” 少女表情认真,如同风中的小白杨,站的挺拔直立,她看出了青月对自己的轻视与不屑,便要与人证明个高低出来。 不服输的样子倒是像从前的红湘子。 青月却只觉得好笑:“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罢了,好,那我便看看,究竟能不能等到那一日。” * 莫泠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就看到织柔垂头丧气地靠在墙角。 他很少见师姐有这样蔫头的时刻,便走近对方,揪住少女的袖口,轻轻一晃。 “阿泠!”织柔笑起来:“天快黑了,我准备的礼物都要来不及给你了,快走,我们回家!” 她召出飞剑,朝莫泠伸出手。 筑基期以上的修士才能御剑飞行,莫泠如今还是炼气中后期,因此织柔每次都会带他上自己的飞剑。 太虚山没有那么森严的规矩,越拾一整日被自己唯一的亲传弟子气的吹胡子瞪眼睛,自然也没空去管这一两次的宗门御剑。 莫泠将手放在少女手心里,对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带上剑,却没着急走。 织柔抓着莫泠的两只手,将其放在自己的腰间,还拍了拍,语气严肃:“阿泠,这次可要抓紧了。” 莫泠点点头,发尾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晃,铃音替代了他的回答。 盛夏的晚风中带着果实熟透的香味,缠绕拍打在莫泠鼻尖。 少女的腰肢纤细,他一寸寸收紧胳膊,忍不住将头靠在对方身上。 织柔没回头,只是笑话他:“呀,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两人刚好经过太虚山最深的一处山涧,脚下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墨绿,少年缓缓地摇摇头,闭上眼睛。 他不怕。 他听到了门外两人的对话。 青月的话言犹在耳,但莫泠此刻只想和师姐回家。 什么修行历练,妖魔鬼怪,还有这股死气,只要有师姐在,他便不会怕。 到了望鸫峰,下了飞剑,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织柔叫莫泠先回屋,她则去了趟自己的小仓库。 以前红湘子一直都想将她培养成一个优雅富足的剑修,因此每年生辰佳节都要送她许多华而不实的礼物。 这些物件越堆越多,织柔觉得吃灰,便在自己的小院后面又砌了个小仓库,将红湘子送的礼物都整整齐齐地码在里头。 这还是她自红湘子亡故后,第一次进来仓库。 织柔站在门口深吸几口气,施了法诀,打开库门。 从孩童时的玩具,到豆蔻年间的衣裙,后来是珠宝挂饰,秘籍法宝,这个小小的仓库里承载了她所有的成长记忆。 织柔本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谁知刚打开门,眼眶一热,泪珠就落了下来。 少女蹲下身,胡乱摸了一把眼泪,吸着鼻子,闷声闷气地安慰自己:“哭什么啊……” 蹲下时,右侧肋骨的部位抽抽地痛,织柔又站起来,揉着眼睛在几个木匣子里找出一条朱红色的挂着玉牌的剑坠子。 这是她在鹤州守城时编的。 红湘子说带她去寻本命法宝,她便认认真真地给未来的佩剑编了剑坠子,谁知竟是用不到的。 如今莫泠有了本命剑,织柔想起那把黑白双色,剑鞘形似白鹤的灵剑,觉得红色与它正相称。 她取了剑坠,又撩起衣服,对着一面正放在矮衣柜上的宝石镜子,检查肋骨处的伤势。 受伤的地方淤青大片,伸手去摸时甚至能够感觉到断裂的骨头咔嚓咔嚓地动。 先前没大在意,这会才觉得好像比想象中的更严重些。 织柔放下衣摆:“……明日得找蔡书北赔偿医药费。” 她将匣子归位,便往莫泠的小院走去,还未走近,便瞧见少年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她。 织柔还未出声,莫泠便似察觉到般,抬眼往他的方向看去。 月色朦胧,少女慢悠悠地朝他走去,一手捏着小木匣,另一手还提着一缸酒。 酒缸不大,被她用粗麻绳随意一捆,一摇一晃地拎着。 应该是刚挖出来的,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泥土,遮住了一小部分黄色酒纸。 织柔远远地朝莫泠打招呼:“阿泠!我带了梨花酿,是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埋的,还记得吗?” 真奇怪。 莫泠想。 他还未饮酒,但却已经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