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婆姨》 第一章 民国三十一年仲夏,是个闷热的季节,蓝格滢滢的豆花开满七沟八梁一面坡,青格幽幽的谷苗也长出了一拃拃高。谷子地村的老谷子家正在举行着一场简朴而又热闹的婚礼,新郎是他八岁的儿子谷茬,新娘是十六岁的豆花。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忙前跑后,尽心尽力,仿佛结婚的是自家的儿女,人人眉眼上喜气洋洋,整个村庄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之中。 婚礼从早上阳婆将要露脸的时候开始,要进行到月挂中天的时候才结束。一大早,新娘要离门,从娘家离到看不到自家烟囱的地方,新娘豆花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无亲无故,少娘无亲,离门这一出讲究不了太多,只离到了二大娘家。二大娘手提马灯,几个人簇拥着新娘,走着到了二大娘家里,坐等迎亲的人的到来。 离门完了是吃开锅饭,油糕粉汤,哈喇喇好香。早饭后,亲戚友人都到齐了,就要去迎娶新娘,老谷子小户人家,用不起八抬大轿,一顶二人小轿子还得准备。新郎也没有高头大马,一头小毛驴子就是他的坐驾。长号一声吹响,唢呐两杆齐鸣,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开到二大娘院前,少不了的吹吹打打,散烟散糖。娶回新娘后,两声铁炮炸响,几挂鞭炮点燃,唢呐呜哇呜哇,锣鼓咚锵咚锵,声音能传好几里地。要开始拜天地了,新郎人却不见了,原来是混在小伙伴中,捡没炸响的炮仗去了,被生生拽过来,拜了天地拜父母,拜完父母入洞房,喝了儿女拌汤,吃了福气角子,亲戚友人开始坐席。 中午这顿饭是整个婚宴的重点,是要坐'席的。管事的就开始安排,第一席是大席,首座是送新娘的送戚,新郎的舅舅作陪。第二席也是大席,舅舅坐了首位,新娘的另一个送戚作陪。虽然新娘娘家没人,没有送戚,但规矩不能破了,管事的就在乡亲们中间找来个和新娘同姓,且德高望重的人来替代。剩下的的席位按姑父姨父拜父的顺序进行。桌是方桌,一桌坐五个人,待大家按长幼尊次的顺序坐好了,看戚的人盘子里面放了筷子、酒盅,双手递给**和陪位,对方也是双手接过,然后看戚的人开始倒酒,烧酒盅盅倒满了,坐**的说一声:"咱喝吧",端起酒盅,和桌上的每个人碰一下,一饮而尽,其余的人效仿着喝酒。酒过三巡,**说声"咱吃吧",大家动筷子夹菜。那年代兵荒马乱的,粮食收成也不太好,八碗八碟吃不起,但形式还是得有,桌上摆的鸡鱼是木头雕的,条子肘子也是假的,只有一大盆猪肉粉条大烩菜才是货真价实的。开始吃饭之前少不了一通抱拳作揖的礼仪,吃饭之后也是互相谦让着离席。 晚饭是河捞面,一支大河捞床支在一口大锅上,几个后生轮番压面,一个女人装面,一个女人捞面,另一个女人舀臊子,分工明确,配合默契。面有玉米面,谷子面,高粱面,很少有麦子面。臊子有肉臊子,有素臊子,红油辣臊子。讲究的人家也摆几道小菜,分出宾客尊贵,小户人家晚饭没有那么些讲究,一碗河捞面,配上香喷喷的臊子,人人端一大海碗,在磨道里,碾盘上,或蹲或站,咝溜咝溜,吃的满头大汗。吃完河捞面,再抽一袋旱烟锅,说些家长里短,开些荤素玩笑,婚礼在大家开心的笑声中结束。 鼎沸的小山村瞬间安静下来了,几声狗叫夹着男人们的鼾声。月亮挂在半空,把大地照的惨白,贪玩的新郎谷茬偷偷溜出洞房,在碾盘上睡着了,以前是娘抱他回屋,今晚他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他是有媳妇的男人了,娘不抱他了。新娘豆花的红盖头还在头上罩着,久等不来揭盖头的人,只能自己扯下来,洞房里只她一人,新郎早已不见了踪影,豆花下得炕来,洇湿一个窗户眼往外盵眊,看到自己的男人在大碾盘上睡的香甜。她走出来,站在碾盘跟前,洁白的月光把大碾盘照的朦朦胧胧,新郎谷茬发出了香甜的呓语,豆花左瞧瞧,右看看,然后扑过去做贼样伸手抱起谷茬。突然从暗处传来"嘿嘿"一声笑,躲在门后听房的老谷子看到了这一幕,失笑出声来。豆花眉眼上着了火似的害羞,烧的要把整个小山村都点燃,心里一慌,手中一抖,谷茬又掉在了碾盘上,哇哇大哭起来,豆花顾不了许多,赶紧抱起自己的男人,慌失失地逃回窑里。 谷茬的哭声引起了一连串狗叫声,这边豆花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那边窑里传来娘幽幽的声音:"谷茬睡觉得揣着妈妈睡"。豆花脸热心跳,把小丈夫晾在一边,任由他撕心裂肺地嚎叫。 谷茬哭起来没完没了,空寂的小山村里都是他杀猪样的锐叫,搅得人心烦意乱。豆花试探着,拉过他的小手,在自己的胸口点了一下,又迅速挪开,哪知谷茬的哭的更来劲了,豆花就又捏住了谷茬的小手,放到自己凸起来的胸上,谷茬的哭声戛然而止,山村复又平静下来,只把一个豆花羞的一夜无眠。 三年前,豆花和她娘从河南逃荒来到这里,老谷子一家收留了她娘俩,给了娘俩一条活路,没过多久,可怜的豆花娘不幸染上时疫,不治身亡,孤独无依的豆花做了老谷子家的童养媳。她早就知道了自己将来的男人就是小弟弟谷茬,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可一旦成了事实,她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太适应,不太自然。是苦是甜,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老谷子的算盘打的比任何人都精明,豆花从小吃苦长大,庄稼地里是一把好手,耕锄耧耙,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娶了豆花,彩礼一分不出不说,还能增添一个精壮劳力,等于给他老谷子家雇了一个不花钱的长工,等过几年赚下点家业,谷茬也长大了,再给他谷家添人进丁,啥事不误,这叫搂柴逮兔子,两不误。至于豆花大了儿子八岁,这也不算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大了八岁,抱的是座金山银山也说不定呢。 生活就是这样,有高潮,也有回落,老谷子家娶过豆花之后,一切又复归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庄户人家,几辈子也逃不脱这个宿命。 也是一个晌午,豆花过门后的第一十三天?,大家伙都聚集在大碾子跟前吃午饭。石碾子跟前有一棵硕大的老榆树,枝繁叶茂,浓密的荫凉遮住了整个碾道,是乡亲们乘凉休憩,议事非,摆龙门的好地方。大伙的大海碗里,盛着各种各样的饭食,有盛窝窝头的,有盛磨擦擦的,你吃我的一口,我夹你的一筷,评说着对方的味道。今天的午饭,老谷子家吃的最好,黄米捞饭抿尖汤,四油吃的最恓惶,开水泡的剩不烂子。老谷子骂四油,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动弹,把日子过成了个球样子。一边骂着,一边把自个碗里的黄米捞饭拔一半到四油碗里。大家东拉西扯,海吹神聊。 小丈夫谷茬跑在大人堆里捣乱,有人就开他的玩笑,问你娘和你媳妇的妈妈谁的好吃,谷茬就说,娘的好吃,媳妇的不让吃。有人又问,那你媳妇的让谁吃?谷茬说,让我爹吃去,我爹还吃我娘的呢,臊得豆花赶紧逃回屋里。 大家伙说得热闹,突然有人手指村口,"看,日本人!日本人来了!"大家惊慌失措,开始四处逃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六个鬼子骑着两挂电驴子,已经把碾道围住了。谷茬娘赶忙从灶口掏出一把锅灰,抹到豆花和自己的脸上。 鬼子是从东村过来的,最近听说八路闹腾的厉害,搅得鬼子寝食难安,八堡到东村的铁道被挖的乱七八糟,公路也毁的面目全非,鬼子的武器给养运不进来,有时运到半道就被劫了去了,所以鬼子出来的勤,四处打探八路的踪迹,连谷子地这种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都不放过。 谷子地别说八路了,连只陌生的蚊子都没飞进来过,百十口人的村子,谁家里飞进来一只苍蝇,都一清二楚,哪有什么八路。六个鬼子围住百十口子乡亲,呲牙咧嘴,耀武扬威,大家伙战战兢兢,缩起脑袋,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小鬼子花花心思太多,找不到八路,绿豆眼睛就往婆姨女子身上扫,扫来扫去,扫到豆花那儿不动了。豆花是村里最年轻、最有魅力的女人,虽然她脸上抹了锅底灰,但身子是抹不了的,即使穿着粗布烂衫,仍掩盖不住她美好的地方,身体凹凸有致,常年的劳作,造就了她健美的身材。 鬼子把豆花拽出人群,开始扯掉她的衣服,犹如老鼠进了猫的圈套,挣扎和反抗都是徒劳的。人群之中出现了骚动,男人们攥紧了拳头,眼里冒出了怒火;女人们迷上了双眼,露出了恐怖的神情。鬼子把枪拴拉的"哗啦"作响,雪白的刺刀对准了每人的胸膛,骚动的人群有了胆怯的安静,畜牲不如的鬼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大碾盘上,当着大家伙的面,开始糟蹋豆花。碾道里的人们,特别是男人们,由愤怒转为好奇,由躲躲闪闪转为聚精会神,都盯着大碾盘上的一幕,不知道是好奇,还是愤怒!或者是有些麻木。 六个鬼子折腾豆花,人群中又一次出现了较大的骚动,有几个男人蠢蠢欲动,试图和鬼子一较高低,打算出手阻止鬼子的暴行,不相信这么多老少爷们,斗不过六个畜牲。二大爷紧紧拉住了冲动的人,示意鬼子手里拿有钢铁家伙,咱手无寸铁,斗不过他们。 谷茬娘心疼豆花,冲出人群,跪在鬼子面前磕头,求放豆花一马,小鬼子才不吃她这一套呢,不怀好意地淫笑着,朝她围拢过来,谷茬娘也顾不了豆花,慌失失地往回跑,胳膊上就挨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哀嚎一声,昏死过去。看到这一幕,刚才还磨拳擦掌的人顿时吓得面色蜡黄,噤若寒蝉,攥紧的拳头放松了,梗着的脖子服软了,眼巴巴地看着豆花遭罪。 瞧着自己的婆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到了污辱,小男人谷茬彻底愤怒了,小拳头攥得"嘎巴"响,小脸蛋憋的猴屁股样,小眼睛里冒出的尽是火星子,脚下象装上了弹簧,一跳一跳往外冲,要去和鬼子拼命,被他爹死死地箍在怀里。 中午的烈日晒的大碾盘发烫,碾道理的乡亲们脸上汗渍麻花,眼巴巴地看着小鬼子欺负自己的姐妹而无能为力,把一腔的愤怒压在胸腔里头。六头畜牲轻蔑地看着碾道里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嘎嘎淫笑着,逮了老九的几只下蛋母鸡,拉走了二大爷上个集上才买回来的犍牛犊子,心满意足,趾高气昂的离去。 碾道里又有了杂七杂八的声音,骂鬼子断子绝孙的,怨二大爷不该阻止大家的,就不相信几十个大老爷们打不过六个鬼子,二大爷说声"愚蠢,血肉之躯能敌过钢铁武器",趷蹴在圪佬佬里抽烟去了。光棍四油心有余悸,嘴巴还在哆嗦,说:"狗日的日本人太坏了,不光日本人,连别人的婆姨也日。" 老九家的帮谷茬娘包扎好伤口,去掺扶碾盘上奄奄一息的豆花。豆花双眼无神,眼珠子瓷在一个地方,鼻孔里散发出来一丝游走的气息,人跟死去了不差多少。二大娘找来一块布帘,遮住豆花,招呼着把她抬到屋里。掐人中,压肚子,二大娘在草木灰里焐热一只布鞋,在豆花肚子上熨烫,再给她灌下一碗姜糖热水,豆花终于缓过劲来,嘴里发出牛样的嚎声。 人都走了以后,老谷子折进豆花屋里,豆花羞愧难当,藏起脸来。老谷子阴着脸,冲她"呸"了一口,骂她是不要脸的扫帚星,然后大声喊:"谷茬,谷茬。" 老谷子喊谷茬来,是要听听谷茬怎么处置他的婆姨。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豆花! 喊了半天,谷茬都没有回应,老谷子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来找谷茬,任他喊破了嗓子,找遍了每个犄角旮旯,都没有谷茬的影子。老谷子意识到事情不对,慌失失地喊来众乡亲帮忙寻找,山里沟里,河里井里,找了个遍,没有谷茬的影子,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谷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活人说没就没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就是被狼叼走了,也该有点血印痕迹的。找遍了周边的沟沟岔岔,老谷子才死了心,放弃了寻找,就当谷茬压根就没来这个世上。 第二章 这当然又是豆花的错。老谷子把失去儿子的痛苦迁怒于豆花身上,要不是这个丧门星,谷茬也许不会有这场劫难,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没的没头没脑,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老谷子找半仙算了一卦,豆花是白虎下凡,专门吃男人的。听得老谷子一惊一乍的,汗毛一根根竖起,后背凉嗖嗖的发冷,为自己当初娶她做儿媳的行为后悔不已。当时百十口子乡亲,也不只她一个婆姨,小鬼子偏偏看上了她?这不是最好的明证吗?她不剋夫谁剋夫?做下这丢人现眼的腌臜事,让他老谷家名声从此扫地,几辈子都抬不起头头来。 都是豆花的错! 老谷子思忖再三,决定要将豆花扫地出门,这个扫帚星,留着就是祸害。可怜的豆花,受尽了污辱不说,还将背负上一身骂名,又面临着被扫地出门的耻辱。她再也没脸再见人了,世界这么大,容不得她一个孤苦伶仃的人,罢罢罢,豆花举目无亲,泪水涟涟,拿了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碾道里的那棵老榆树上。 二大爷早起拾粪路过大碾子,先看到了几只乌鸦在大碾子上空盘旋,再看到了老榆树上吊着的豆花,就可着嗓子喊来了人,大家七手八脚把她解下来,呼天抢地呼喊的,掐人中的,折腾了好一阵子,豆花缓过了一口气来,总算留下了她的小命。老谷子看着死而复生的豆花,冷漠地说:“救她做甚,让她去死!” 二大爷听了老谷子的话,捻着山羊胡子说:“你这是甚话呢,好歹也是一条命,小猫小狗还惜命呢。虽说豆花也有错,但不能全怪她,当时那种场面,鬼子凶神恶煞,有谁能逃离得了。”老谷子愤愤不平,深深地剜了豆花一眼,骂她还有脸活着,为什么不去死。 豆花早已哭干了泪水,她哑着嗓子说:"爹,我也想死,可我死不了哇!" 谷茬娘也出来替豆花求情,"他爹,留豆花条活命吧,你让她上哪儿去呢?就当是喂只小猫小狗,给她口饭吃吧,撵她出去,她还不是死路一条!" 这个善良的婆姨,胳膊上的刀伤迟迟不见好转,还替豆花求情,也许都是婆姨,同病相怜的缘故吧,那天总要有婆姨受辱的,也许是她自己,也许是另外的婆姨女子,就偏偏让豆花给撞上了。 谷茬娘的刀伤久治不愈,郎中请了好几个,吃的敷的,药渣子倒掉了几箩筐,没有丁点儿好转的迹象,后来发展到发烧、抽搐、昏迷,郎中说是感染了破伤风,中药是无能为力了,要治愈她的病,必须的用一种叫盘尼西林的西洋药。这种药金贵,只有日本人那里才有。这话谁都明白,谷茬娘只能是坐以待毙了。 谷茬娘病的越来越重,饭吃不下,水喝不进,没有挺了多久,在一个灰蒙蒙的黄昏,含着对儿子的思念,对老汉的不舍,对豆花的不放心,遗憾地走了。 家中接二连三出现的变故,压弯了老谷子壮实的身躯,要不是豆花的精心伺候,他也许也要随他婆姨而去。 人死不能复生,生活还得继续,转眼到了豆子成熟的季节,老谷子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也要去摘豆子,豆花扶他坐在地堎上有荫凉的地方,说:"爹,你憩着,活我干"。 豆花在阳婆底下挥汗如雨,老谷子半闭着眼睛,在荫凉底下监视着豆花,?不断地呵斥她,豆子撒了,干活慢了,看哪儿哪儿不顺眼,哪儿哪儿都不对,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豆花小心翼翼,连喘口气都不敢,偷偷地看眼公公,低头继续干活,卑微的像只狗,随时可以遭受主人的责骂。 八月十五一过,天气开始转凉,庄稼渐次成熟,老谷子的身体有所好转,但所有的活还靠豆花干,地里的,家里的,她像头毛驴,没日没夜地干活!干活!干活!只有不停地干活,她的负罪感才会有所消失,内心才会平静一些,她的痛苦才能有所减轻。她在谷家犯下了弥天大罪,只有折磨自己,才能消弥她的罪孽。 收秋完了,粮食入了库,人还不能消停,家里的牲口还得喂养,豆花每无有做不完的营生,她只有每天把自己累的半死,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可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哪里就能睡上个安稳觉呢?粮食收了得往山里藏,辛辛苦苦一年整,就这么点收成,国军要来征粮,鬼子要来抢粮,惦记着粮食的人多着呢,这点粮食,跟庄户人家的命根子一样重要,不藏好了,怕是到年三十也吃不上顿饱饭。 收完秋,藏好粮食,冬天到了。一场大雪把黄土地遮了个严严实实,大地银装素裹的一片,别的婆姨都在猫冬,豆花不能,她得得挑水,得打柴,更要命的是,她得顶着刺骨的寒风,去山上放羊,西北风呜哇呜哇地吼着,羊儿在雪地里寻觅着荒草,豆花也得踏着没过鞋面的积雪,亦步亦趋,跟在羊的后面,照看着羊群,吆喝着羊儿,即便是在这荒山野岭,她也不敢有半点偷懒,仿佛老谷子的那双眼睛,时刻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家里一切的营生,都得经她手过。她是碾道里的驴,让老谷子吆喝着,不停地转动。 一转眼,冬过去了,年来了,以前盼过年,今年怕过年,今年经历的可怕的事情太多了。给公公做好早饭,豆花就张罗着贴对子,今年死了婆婆,对子得贴黄的,明年是绿的,到了后年,第三年了,才能贴红的。 年三十这天,下了一场小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庄户人看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多少有点欣喜,期盼老天爷开眼,明年也许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呢。豆花不只是期盼丰收,她期盼的还有她的小丈夫谷茬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期盼着她能早日解脱这份痛苦。 豆花捞好年捞饭,供在家神前面,上了一炷香,许了自己的愿,就贴对子去了。 门头有点高,豆花够不着,她搬了块石头垫脚,被老谷子看到了,骂了她一声。豆花慌失失地要跳下来,把石头搬回原位。一扭头,院子里进来一个兵,一身制服穿的挺直刚硬,来人笑嘻嘻地看着豆花,把豆花惊出了一身冷汗,日本人来了!这是她的第一反应。豆花神经质地扔掉手中的糨糊碗,"嗷"一声锐叫,踩翻了脚下的石头,不顾一切地往外跑,疯了一样,一边逃跑,一边嘴里还牛嚎似的,哞哞叫唤,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叫声响彻了小小的谷子地的上空,引起了一阵鸡飞狗跳,引得乡亲们惶惶不安,都准备着逃跑。 豆花跑出去老远,到了一个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后面并没有传来异样的声音,她回过头来再看,村子里安安静静的,鸡和狗们都安静下来,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升起了祥和的炊烟,不像鬼子捣乱的样子。她才定下神来,仔细观察,原是自己心虚,看错人了,不是鬼子进村。 豆花忐忑不安,返回家中,做错事的娃娃一样,准备着挨老谷子的训斥。她看到炕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当兵人,就是刚才那个"日本人"。这是老谷子的外甥子,在国军当差,过年回来探望父母,听说舅舅家一年遭遇了这么些不幸,过来看望一下。豆花虚惊一场,低眉顺眼地张罗着端茶倒水。 庄户人家,哪里有甚么好茶呢,都是春天里摘下来的槐花,豆花收集起来晒干当茶喝,开水一冲,也是清香四溢,别有一番滋味。 来人文质彬彬,称豆花弟妹,他和颜悦色地说:"弟妹吧?我叫有志,快别忙活了,我看眼舅舅,坐坐就走,前方战事吃紧,我得赶紧返回队伍去。"接茶的时候,手不小心碰触到了豆花粗糙的手上,慌的豆花被针扎了一下一样,赶紧缩回手来,茶水撒了一地。 豆花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皮粗肉糙,手上全是开裂的口子,要是不说话,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她是个男人呢。 老谷子一脸不屑,数说豆花:"笨手笨脚的,连个茶水都倒不妥当",又转身问他外甥,"我说志啊,这日本鬼子是不是就赖咱这地不走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哇,兵荒马乱的,咱这老百姓的苦日子就没个尽头了?" 有志心事重重地说:"迟早要走的,这不我们也正在尽着力呢。"然后拿出来一个小东西,给了豆花,"弟妹,这个给你,雪花膏,女人润肤用的,擦在手上脸上,能保护皮肤。" 豆花内心有了一丝丝欣喜,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送礼物给她,但她不敢去接,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偷偷抬起头来,瞭一眼有志,瞭一眼有志手中的雪花膏,再瞭一眼老谷子。老谷子发了话,仍然是恶声恶气的,"愣着干嘛,别不识抬举!"她才诚惶诚恐地接过礼物。 有志就对老谷子说:“舅舅,也不能全怨弟妹,也不都是她的错。”豆花的心里就有了一丝暖意,泪花花就在眼眶里打上了转转,对这个年轻英俊的当兵人产生了一丝丝好感。 有志告别。 公公送表哥去了,豆花目视着表哥那挺直的后背,生出了一抹幻想,幻想着她也要上战场杀小鬼子去。此生她与小鬼子不共戴天! 幻想归幻想,豆花唉了一声,自己一个婆姨身子,想也白想。她握着雪花膏,飞快地掐出一点来,舔嘴里尝了尝,油腻腻的,抹一点在手上,一股香味弥漫了整个窑洞。 老谷子送人回来,翕动鼻翼,啊恰一声,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冷着脸皮说:"什么怪味",夺过豆花手中的东西,扔到地上,踩上一脚,吆喝豆花,赶紧喂牛去。豆花趁公公转身的空隙,飞快地捡起被踩扁的雪花膏,藏在袖口中。 除夕晚上,豆花炒了一盘鸡蛋,端给公公,自己就着开水吃了一个窝窝头。睡前,她拿出了那盒雪花膏,端详着盒面上的那两个婆姨,生出了无限的想像,同为婆姨,她怎么就过的这么苦呢? 豆花想了很多,她抹了点雪花膏在手上,和衣躺在被窝里,双眼盯住窑顶,脑子里一团乱麻,支楞着耳朵听着外面,生怕错过公公的召唤。 远外,一声铁炮声沉闷地响起,隔壁窑洞里面响起了公公的鼾声,豆花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也进入了梦境,眼前出现了一片绿茵茵的豆苗,她梦见了她娘,梦见了谷茬,梦见了新衣裳,梦见了红烧肉,梦见了美好的日子来临,她甚至梦见了有志! 一声二踢脚的巨响惊了豆花的美梦,大年初一到了,她慌失失地起来,放了开门炮,点上一堆旺火,祈愿着今年一年通顺,万般遂意。然后去张罗早饭,打算公公起来后,去给他磕头拜年。 没有新衣,没有祝福,一个年就算过了。豆花无意中瞧了一眼自己的双手,虽然仍是布满裂口,居然也有了一丝滋润,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雪花膏,这是她新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第三章 初一是个喜庆的日子,虽然兵荒马乱的,但乡亲们都走亲访友,最为高兴的是那些少不更事的娃娃们,手里扯着一块花头巾,东家进西家出,见了老人磕一个头,正经不正经地说几句吉祥的话,一圈转下来,花头巾里兜满了花馍,有玉米面馍,有夹面馍,也有一两个纯白面馍。人人脸上都溢洋着欢喜,尽量把乱世中的祥和发挥到了极致。小小的谷子地村传出了欢声笑语,沉浸在了一片详瑞的气息之中。 豆花少亲无友,她去给二大爷二大娘拜了一个年,二大娘把一个夹面馍揣她怀里,又往她兜里塞了一把红枣,拉起她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她结实的后背,埋怨上了老谷子的刻薄,大过年的,也不给娃娃换身新衣服。豆花习惯了逆来顺受,也没有觉得有甚么不妥,她觉得自己就该这样。 告别二大娘出来,在井台那儿遇到了老九大儿子大棒,大棒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后生,那天小鬼子欺负豆花的时候,他也在现场,冲了几次要出去和鬼子拚命,被他爹给死死拉住了。大棒同情豆花的际遇,看着她受老谷子虐待,想替她出上一口气,但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无能为力。今日见了豆花,还是年前的那一身穿着,大棒动了恻隐之心,就过去和豆花打一个招呼,语气也软和了许多。 大棒叫了一声:“谷茬家的,”就往豆花身边踅摸,豆花却低着头,慌失失地走开,走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回过头来圪眊大棒,大棒已经走远,只瞭到了他壮实的背影。 豆花也想去走亲戚,可她没有,也不敢、不能,她的亲戚在哪里呢?她居然想起了有志,那一个送她雪花膏的英俊后生,可他是部队上的人,这个时候,他们在干甚么呢? 豆花也只是想想而已,这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实现不了的奢望,她该干嘛干嘛去。 初一一过,老谷子又踏上了寻找儿子的征程,家里的事,全交给了豆花,她自然不能闲着,首先得准备好春天穿的衣裳,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人们褪去冬衣,穿上了相对单薄的春装。公公的衣裳倒也有几件,只是缝缝补补,拆洗过多遍,补丁摞了补丁。豆花一一翻找出来拆洗缝补。她没有多余的衣服,掏去冬衣里的棉花,在小河里清洗一回,就是春天的夹衣。 小河里的冰已开始融化,清澈的河水潺潺流过,水中有了浮游的生物,岸边的枯草丛里,有小小的绿芽露头,青草开始返青,又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即将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豆花洗衣裳回来,看到公公在忙着收拾犁耙,就有点吃惊,公公寻谷茬去了,他甚么时候回家来的?就轻声叫了声:“爹,你回来了?” 老谷子没有答理豆花,继续着他手中的营生。他出去转了几天,无功而返。儿子杳无音信,他还得谋划今年的农事。死的死了,没的没了,活着的人总得生存下去。 一个暖洋洋的下午,老谷子在碾道里磨着犁铧,豆花挥汗如雨,起牛圈里的牛粪,累得她气喘吁吁,也不敢停下来喘口气,公公就在一旁,也许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呢。牛粪散发出来的臭味,弥漫在碾道上空,钻进了老谷子的鼻孔,他磨着磨着,停下手中的营生,看着豆花这边。这是他第二次正眼看着豆花。第一次是决定了要娶她为儿媳妇的时候,那时老伴还活着,两个人一起,钻在窗户眼的背后,鬼鬼祟祟,叽叽咕咕,把豆花看了个仔细,一致认定,她就是他们要娶的儿媳妇。 现在老伴走了,儿子也找不到了,只有他一个人看着豆花。此时的豆花,头上冒着热汗,脸蛋红扑扑的,像一只刚下过蛋的小母鸡,虽然穿着破衣烂衫,但仍掩饰不住她健美的身材。凭良心讲,豆花是个不错的儿媳妇,人长得周正,又贤惠又勤劳,要不是去年那场灾难,这本是一个和美的家庭。都是狗日的日小鬼子,害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看着汗流浃背的豆花,老谷子心中居然生出了一点点温情,手伸进布兜里。兜里有他舍不得花掉的一点零钱,他想让豆花去扯上三尺花花布,做一件衣裳去。 老谷子捏住了那几张纸币,又把兜里的手抽了出来,发生在大碾盘上的那一幕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在他眼前飘忽不定,鬼子,刺刀,鲜血,碾盘上的豆花,碾道里的他婆姨……一幕幕都跑到了他的眼里,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豆花累得腰酸背痛,她直起腰来,想喘口气憩憩,斜眼往公公这边瞧了瞧,见公公正在盯住了她看,吓的她赶紧弯下腰来,继续掏粪。 老谷子想了又想,思忖再三,思想经过激烈的争斗,看着可可怜怜的儿媳妇豆花,心里边居然升起了一股温情,这回出去找谷茬,才走了几天,居然莫名地挂念起了家,和家里的人。儿子没找到,他却想通了一个道理,没的已经没了,活着的就他和豆花两人,亲人没有了,能互相挂念的人还有谁呢?他俩才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老谷子没有再往下想,他重新定了定自己的思绪,挥了挥手,把眼前的那片烦恼赶走,叫了声"豆花",声音也没有以前钢硬。 豆花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公甚么时候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就放慢了掏粪的速度,朝这边瞭望,等待着吩咐。老谷子招了招手,示意豆花过来,豆花放下粪叉,忐忑着心情,惴惴不安地来到公公跟前,低下头,左手绞着右手手指,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事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甚么事情。 老谷子手又伸进兜里,这回掏出了几张钱币,递给豆花,说:"老九婆姨明天去张家湾赶集,你和她一块去,买个粪筐子,也扯块布,给你自己做身新衣裳吧"。 豆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让她给自己做身新衣服!简直是做梦呢!她拿左手使劲掐把右手的手背,感觉到了疼痛,确信自己不是做梦。 打从出了那事,她就没换过新衣服,一身灰布衫子,冬天穿了夏天穿,到了春天接着穿,一年四季,就这身衣裳。她连想都没想过,也不敢去想,自己还有资格能穿上新衣裳。听公公这么一说,豆花鼻孔里忽然就有了一丝酸楚,眼中闪出了泪花,忙不迭地说:"不用了,爹,我的衣裳还能穿。" 老谷子把钱塞她手里,又恢复了生硬的语气,说:"让你去你就去,让你买你就买,去。" 豆花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双手开始颤抖起来,脚步却怎么都迈不过去,人瓷在了原地,巴巴着眼睛,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公公。 老谷子站起身来,把钱塞给豆花,无意中触碰到了她粗糙的手,豆花被蛇咬了一般,忙把手缩了回去,羞红着脸蛋,眼睛盯着脚尖,一动都不敢动。 这是颠覆性的事件,赶集花钱,这都是男人做的事情,婆姨是不能参与的,更别说是她现在这样的角色了,去赶集花钱,那是女主人才能有的待遇,豆花想都没有想过。 豆花还在犹豫,老谷子瞪起了眼睛,吓的她赶紧接起钱来,慌慌张张地又返回牛圈里,操起粪叉起粪,偷偷抹了把眼泪。 说心里话,哪个婆姨不喜欢好看的衣裳?哪个婆姨不爱穿新衣裳?这种念头她有时也有过,只不过自己只在心中想想而已,一闪而过的念头,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不配穿新衣裳。 豆花跟着老九婆姨去了一趟张家湾,头一回来到这么大的地界,她被眼前的繁华纷扰着,东瞧瞧,西看看,看得眼花缭乱,寻不着东南西北。走进布店里,在各种布料跟前流连忘返,挑来挑去,比划了多遍,最后扯了一块红底蓝花的便宜布料。回家的路上,老九婆姨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抠门的老谷子舍得往你身上花钱了,说不定有别的想法呢。”豆花不明白老九婆姨的意思,心思还在那块花花布上,思谋着,是缝一件对襟袄好呢,还是缝一件有大襟袄呢。 豆花做庄稼地里的营生是把好手,针线女红也不落后,她自己比划着,熬了一晚上油灯,做了一件对襟花花袄,穿在身上,别提有多高兴了,再拾掇拾掇眉眼,活脱脱的一个俊俏佳人,所谓人配衣裳马配鞍,豆花穿上这件衣裳,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不再是那一身灰塌塌的布衣,低眉顺眼的豆花,一下子提高了几个档次。这件衣裳,让豆花高兴了好几天,连做梦都梦见穿着新衣裳去见她娘,去见谷茬她汉,梦里都笑醒过好几回。 这件衣裳,她只穿了一次,在碾道里打了个照面,就包在包袱里压箱底了,她舍不得穿,老谷子就问她为甚不穿,豆花说要等到过年时再穿,现在天天做营生,穿这么好的衣裳,都糟蹋了。 老谷子看了她一眼,拿袖口擦了擦流下来的青鼻涕,不再做声。 尽管老谷子仍然冷若冰霜,但豆花能感受到公公的变化,她心里有了一丝丝的欣喜。 每年正式开犁之前,村里都要举行个仪式,以祈求开犁大吉,风调雨顺。这一天,人们都要放下手中的营生,专心参加。在这一天,大家都是放松的,与其说是在向老天祈求福愿,还不如说是乡亲们在为自己在一年四季的劳累之中,找个放假,休息一天的借口。仪式虽然简单,但在乡亲们的心目中,也是一场盛会。 豆花一大早就拾掇上了,洗过眉眼洗过头,穿上那身新衣裳,再抹上有志送的润肤膏,脸蛋红扑扑的,换了个人似的,走在小小的山村里,分外招人耳目,引来许多光棍后生的侧目。光棍四油挤到豆花身边,朝着她挤眉弄眼,寻她开心,被大棒撞到了,大棒在四油屁股上踹了一脚,骂他:“狗日的,滚一边去。”赶走了四油。 这一天,在谷子地,豆花是最美的!也是她这么长时间了,最开心的一天。 游街回来,豆花把新袄压进箱底,做好了饭食,伺候着公公吃完,喂了鸡,喂了牛,把羊赶进圈里,关门闭户,自己才上了炕,却久久不能入睡。 第四章 隔壁窑里传出公公如雷的鼾声,豆花却无法入睡,过去的一幕幕,皮影戏一样在她脑子里展现出来,先是河南老家遭灾,爹被活活饿死,她随娘逃荒来到谷子地,遇到了好心的老谷子一家收留了娘俩,好歹留了条活命下来,后来娘虽然没了,但她能做了谷家的儿媳妇,也是她的造化。原以为生活就会平平静静地过下去,斜刺里插出来了小鬼子,破坏了她的美梦,不光打乱了她的生活,也把她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她不埋怨公公对她刻薄,公公是她一辈子的大恩人,别说是刻薄她,就是当牛做马,她也愿意伺候着公公,做她一辈子的奴仆,她都愿意,没有公公一家人的大恩大德,也许不会有她豆花的生命。 豆花胡思乱想,思绪天马行空一般,无拘无束地飞荡,她努力想让自己入睡,却越想越清晰,眼睁睁地盯着黑黝黝的窑顶,就闻到身上有一股子异味,用手搓下来不少的皴儿,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有日子没有洗过澡了,就有了洗澡的冲动,她偷摸着起来,又怕惊动了公公,轻手轻脚地烧了一锅开水,钻进木桶里面,把自己上上下下,舒舒坦坦洗了个遍。钻在水里不想出来,直到水温凉了下来,才汤汤水水,极不情愿地钻出木桶。刚从桶里出来,无意往外一瞥,外面月光如银,有一个影子在窗外飞快地闪了一下,吓得她出来一身冷汗,难不成是有人在偷看她洗澡?豆花穿好衣裳,悄没声地出来院子里左右观察,并没有发现异样。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轮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空,照亮了静悄悄的小山村,狗们今晚约好了似的,集体噤声,没有一只叫唤,偶尔有点轻微的响动,那也是鸡窝里的鸡在咯咕咯咕叫唤。隔壁窑洞里,传出公公厚重的鼾声,许是自己看走眼了,哪里有什么人影呢。 第二天晚上,豆花没有洗澡,早早地就睡了,刚要进入梦境,迷迷糊糊地看到窗外有个黑影。她瞬时睡意全无,坐起身来,冲着窗外轻轻咳嗽了一声,她不敢发出大声来,怕惊了公公的梦境。那黑影只闪了一下,没了。豆花下得炕来,从窗户眼上往外瞭望,窗外大地如银,风尘不动,哪里有甚么黑影呢。是自己疑心了,豆花复又上得炕来,想了一会儿心事,就进入了梦乡,这一天她太累了。 第三天晚上,复旧如此,第四天、第五天……连续几个晚上,豆花总觉得有个人影在她窗外晃悠,总觉得有双眼睛从窗户上往里窥探。豆花有点害羞,又有点害怕,是谁这么无聊,这是想扒寡妇门吗?她不是寡妇,她的汉没有死去,只是失踪,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一次两次是自己看错了,黑影出现的次数多了,那就不会看错,肯定是外面有人。这个人是谁呢?是四油吗?四油光棍一条,最有可能。是大棒吗?大棒的那点心思,她能看懂一些,可她是有家室的婆姨,大棒你就死了心吧。是张三吗?是李四吗?……豆花把全谷子地最有可能的人梳理了一遍,谁都有可能,谁都又不像。 想是想不明白的,拿住证据才算。豆花多长了个心眼,睡觉前在窗户外墙根下撒上草木灰,然后支楞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一晚外面风平浪静,并无黑影出现。第二天再仔细一看,草木灰没有变化,还是头天晚上的样子,只有风吹过的痕迹,和虫子爬过的印记。是她疑神疑鬼,多虑了。 连续撒过几次草木灰,都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说来也怪,撒草木灰的晚上,窗外平平静静,一旦不撒了,那个影子好像又出现了,好像专门和她捉迷藏一样,搅得她睡个觉都不踏实。 豆花想把这件怪事和公公说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敢说出口来,怕公公对她误会,又该骂她不守妇道,异想天开了。不说怕误会,说了更怕误会,豆花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不决,踌躇了好几天,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终于鼓起了勇气,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疑虑和公公说说,她是一个本分的婆姨,她恪守妇道,时间长了,别人会对她说三道四的。 看着公公把一大海碗饭扒拉的呼噜呼噜响,看样子公公今天的心情不错,豆花就吞吞吐吐地说:“爹,爹……”话没说出口,自己脸先红了。老谷子抬起头来,等着豆花的下文。豆花却说:“爹,够不够啊,我再给您盛饭。”她真的难以启齿。 老谷子没有理她,低下头来继续吃饭,吃完了一大碗,自个起来又盛了一碗,趷蹴在那儿继续吃着。 和公公不好说出口来,她只能沿用自己的笨办法——撒草木灰,她就不相信,这个怪人能有草上飞的轻功,脚不沾地,在空中来回走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是一个月黑风高夜,豆花故意睡的很迟,临睡前才撒了草木灰,第二天早上,草木灰上出现了两个个大大的脚印,这两个脚印往门楼子那儿走去,在围墙那儿消失不见了。围墙豁了一个口子,好长时间了都没有堵上,豆花就动起手来,挑水和泥,想把这个豁口堵上,老谷子也起来了,问她:“大清早的,折腾甚么呢?” 豆花说:“爹,我把这个口子堵上,怕有野狗跳进来呢。” 老谷子突然有了一股无名之火,语气生硬地说:“哪来的那么多野狗?赶快做饭去!无聊。” 豆花忙放下手中的营生,回窑做饭去了。老谷子嘟嘟囔囔地拿起工具,把那一个豁口堵了。 堵上这个豁口也不顶用,还有豁口呢,豆花又发现了几次走向豁口的脚印,她都一一堵上。豁口是堵上了,可脚印仍然出现,豆花又急又恼,可她毫无办法,说又不敢说,她只好自己多长个心眼,留心观察谁的鞋子上有草木灰的痕迹。仔细观察过好几天,也没有发现谁的鞋子上沾有草木灰。她特别留意四油和大棒,这是两个重点的怀疑对象,可她瞎子点灯——白费油,四油和大棒一切正常,并没有尾巴让她抓住。其实她这也是徒劳,庄户人家,谁鞋子上能不沾个灰呀土的?如果真是这样认识豆花,那就错了,豆花是个有心计的婆姨,她撒的草木灰和别人的不一样,她心中有底,谁踩到了她撒的草木灰,她肯定能认得出来。 顾不得草木灰的事了,这天晚上,刚刚做好饭,老九着急忙慌地来了,说话结结巴巴,他去张家湾赶了一回集,回来后告诉老谷子,有一个讨吃流浪的小孩挺像谷茬,他去辨认过,既像又不像,自个说不准,就让老谷子去看个究竟。老谷子听到这个消息,既不激动,也不悲伤,平平淡淡的说,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就去看看。老九到替他着急上了,说:“还等甚等了,等你忙完了,谷茬又不知道会跑到甚么地方去,你还上哪找去。这是能等的事吗?要我说,你今晚上就得赶去张家湾。” 老谷子说:“是不是谷茬还不好说,他也那么大个人了,自个还不知道寻回家来吗?要是不是谷茬,白跑一趟不说,误了耕田种地,耽误了今年的收成。” 老九呛他一句:“儿子是你的儿子,爱要不要,关我球事。” 谷茬刚失踪时,老谷子狼丢了崽子一样心疼,现在谷茬有了一点点的消息,老谷子的态度又消极起来,老九实在想不明白,这狗日的老谷子脑袋里面是怎想的,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要了。 不光老谷子这样想,豆花也是这样想的。最想找回谷茬的人就数豆花,小男人虽小,但那是她汉,是她一辈子的靠山,她做梦都想和他在一起,婆姨没汉,等于庄稼没根,她这一辈子都得飘无着落,不知道要遭受多大的罪过呢。但公公态度暧昧,她也不敢说三道四,只是把自己对自家男人的思念和对老公公的不满藏在心底。 这一晚,豆花自然又是无眠,不是担心有人扒她的窗户,是对小男人谷茬的思念,谷茬虽小,但他也是她的汉,是她要托付一辈子的依靠。 第二天早上起来,豆花见公公仍然无动于衷,并没有去寻找谷茬的意思,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壮着胆子,说:“爹,谷茬就在张家湾,你不去寻我去寻。” 豆花这是头一回这样和公公说话,是甚么样的力量驱使着她,敢这样和公公说话呢。说完了,她捂住狂跳不止的胸口,偷偷看着公公的反应。她已下了决心,这回公公要是不去寻找谷茬,她就自己去张家湾,哪怕顶着公公的骂,冒着再次被赶出家门的风险,她也要去寻回她的汉。 老谷子吃惊地看着豆花,这个儿媳妇是吃熊心豹子胆了,敢这样和他说话。 老谷子沉下脸来,不阴不阳地说:“把你能耐的,这是要造反怎地?” 豆花眼眶里擒满了泪水,她梗了梗脖子,一根筋抻到底,说:“我不管那些,反正我要去找谷茬,找不到谷茬,我就不回这个家!”她大有不碰南墙不回头的架势。这是一股子甚么样的力量,能促使着豆花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毫不顾及后果。以前逆来顺受的豆花没有了,出现在老谷子面前的是另外一个豆花,是一个为了寻汉,而不顾一切,像一匹烈马一样的婆姨。 老谷子的心头涌上来了一股复杂的情愫,这个一直以来低眉顺眼,对他耳提面命的儿媳妇,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以前小瞧她了,她不是一只绵羊,而是一匹野马。 老谷子睁开耷拉着的眼皮,不紧不慢地说:“你一个婆姨人出头露面算个甚。”说完扔下饭碗,肩上褡裢,说:“上午把圈里的粪送到后山。这个家,我说了算。” 豆花看着公公出了院门,满心里就滋出了希望,仿佛公公今天一定能给她把她的汉领回家来。至于公公后半句话,她压根儿就当了耳旁风。 这一整天,豆花就在送粪,牛驮着笼档,她背着背篓,牛驮人背,赶天黑的时候,一圈牛粪都送到了后山的地头。豆花累得骨头都散了架,她没有做饭,没有休息,坐在大碾盘上,眼巴巴地看着村口。 终于,村口有一个人疲疲蹋蹋走来了,豆花一眼看出来那是公公,她忙站在碾盘上,伸长脖子张望,确认公公的背后再没有人,公公一个人回来了,她身子一软,瘫坐在了碾盘上,眼睛无神地盯着大碾盘上的那棵老榆树发呆。 老谷子走到碾子跟前,看到豆花的样子,唉了一声,扔下褡裢,骂骂咧咧地走进窑里。 好一阵子了,豆花坐在碾盘上不动,老谷子来了一股子火,大喝一声:“豆花,死那儿了?一天水米没沾牙,做饭!” 豆花打了一个激灵,擦了一把泪水,不顾自己也是劳累了一天,乖乖地回窑生火做饭。 第五章 老谷子去了一趟张家湾,兵荒马乱的年代,讨吃流浪的人比比皆是,小孩倒是也有几个,其中一个背后看去像极了谷茬,老谷子也满心欢喜,跑过去扳过身子来一看,哪里是谷茬呢,是一个小哑巴,活脱脱的一个小谷茬,难怪老九能错看成谷茬呢。又问了几个流浪者,都没有谷茬那样的小孩。其中一个讨吃老汉向他要钱,他的钱哪能舍得给呢,被几个讨吃汉围堵起来,好一顿羞辱。 老谷子无功而返,这回彻底死心了,再也不打算找谷茬去了,是死是活,听老天爷的安排吧。 回到家里,见豆花瓷人一样坐在大碾盘上,灰失失地一动不动,一股无名之火从老谷子的胸腔腾地升起,本来今天就窝了一肚子火,要不是豆花缠着要他去找,他本不打算去张家湾的,人没找到,误了一天庄户地里的营生不说,还受了讨吃汉的奚落。 老谷子的无名火没处出,豆花成了他的出气筒,见豆花慢腾腾的,做事有些来迟走慢,他就大声呵斥。豆花搂着一抱柴禾从他面前经过,他抬腿就是一脚。豆花呲了呲牙,默不作声,把柴禾扔到地上,弄出来很大的响声,表达着她的不满和反抗。 见豆花这个样子,敢冒犯他的威严,老谷子更加来气,扬起手中的旱烟锅子就要敲过去,却遇到了豆花的目光。豆花目光如炬,凌厉如刺,不再低眉顺眼,她的眼睑尽管还下垂着,但里面射出来的,却是灼灼如火。这一束目光震慑住了老谷子,他第一次见到豆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心里产生了一丝怯意,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装烟的布袋子荡来荡去,就像吊死鬼伸出来的舌头。 短暂的对峙后,豆花转过身去,继续做饭。做好饭,伺候着老谷子吃喝完毕,她对老谷子说:“爹,我找谷茬去,我就不相信,他那么小的个人,能走多远。”豆花的语气幽幽之中带着怒气,分明了是带着情绪的。 轮到老谷子吃惊了,他盯着豆花看了半天,心里想着:这个儿媳妇今天是怎么了,敢和他较上劲了。就没理豆花,恶声恶气地说:“关门闭户,睡觉!” 第二天早上,老谷子破天荒起来生火做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老谷子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早起晚睡,勤俭惯了,可生火做饭这类事情,从来不做,婆婆活着时婆婆做,婆婆死了后豆花做,生火做饭,喂鸡喂狗,成了豆花份内的营生,这是一个当家婆姨天经地义的活路,豆花虽然不当家,但她是婆姨。她不是老谷子的婆姨,但她是老谷子儿子的婆姨,现在儿子不在了,但豆花的身份没有改变,她是老谷子的儿媳妇,是谷茬的婆姨。 豆花天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今日事情颠倒过来了。其实豆花早已醒来,她也听到了这边窑里的动静,心说: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公公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做上饭了?她这样想着,窝在被窝里不想动,想睡个懒觉。 可是,豆花哪里能再睡得着啊,脑袋里是这么想的,心里却隐隐约约地不安,自己的营生让公公做了,怎么说都有点不太正常。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是甚么事情促使公公有了这样的变化,这变化来的有点突然,让她有些难以适应。 豆花懒了会被窝,还是起来了。一往院子里走,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公公把饭煮糊了,也难为了他,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老爷们,从来没有做过饭,汉手汉脚的,能有这个改变,本身就是一个大的变化。 豆花真有点吃不透公公了,昨晚还对她凶神恶煞的,今早上就做上饭了,他到底在想甚么呢? 豆花赶紧回到窑里,看着公公手忙脚乱的狼狈相,不由地心疼起来,接过公公手中的饭勺,使劲在锅底挖着。老谷子一旁搓着双手,有点不好意思,喃喃着:“怎就糊锅了呢?” 豆花就说:“爹,这种营生以后我来做,这本来就是婆姨们的事。” 老谷子张了张嘴,“你,你”了两声,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下句,“你不寻谷茬去了?” 豆花心里恍然大悟,对公公的反常举动有了解释,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子复杂的情感,低声说:“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上哪儿找他去。” 豆花明显能听到老谷子胸腔里咕噜响了一声,她把烧糊了的饭盛进碗里,招呼着公公:“爹,吃饭。” 今日早上,是翁媳俩少有的一次和谐。 吃过早饭,老谷子安排上了今天的营生,他自己去后山把昨天豆花送去的粪铺开,豆花就在家里,拾掇拾掇农具,春耕马上就要开始了,得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豆花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这等于是给她放了一天假,让她休息呢! 下地回来,老谷子累了,扒拉了几口饭,早早睡了,豆花却睡不着,一天没有下地劳动,骨头有点痒痒。她骂自己命贱,干起活来精神抖擞,有使不完的劲,一旦没活干了,浑身都不自在,好像病了一样。 豆花躺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打算被子蒙起头来睡觉,无意间一抬头,窗外恍恍惚惚又有了一个黑影,这黑影有日子没来了,她几乎忘记了这档子事情,今日又出现了,又引起了她的不安。这个季节,人人忙的脚不沾地,为春耕春播做作准备,哪还有这份闲心呢。 豆花爬在枕头上,看着窗外,想辨认出来到底是谁,可外面黑呼呼的一片,看甚都是模模糊糊的黑色,根本辨别不出人影。她压低声音问:“谁?”外面并没有回应,只有夜风悄悄的声音,和几声低沉的狗叫。豆花突然想起来,以前黑影偷窥她的时候,自家的老黄狗哪里去了? 第二天豆花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去院子里搂柴做饭,她特别留意了一下,老黄狗在柴窝里蜷缩着,它的身边,有吃剩下的窝窝头的碎屑,她心里一怔:昨晚还是有人来过! 此时豆花刚刚起来,披头散发,她上了个茅房,就听得光棍四油嘶哑着个破锣嗓子,似唱似吼,鬼哭狼嚎般地吼叫:想你想的迷了路,回家走在房背后。想你想的迷了窍,寻柴跌进个山药窖。想你想的手腕腕软,拿不起筷子端不起碗。想你想的害下病,人家还说我得了伤寒症。想你想成病人人,抽签打卦问神神。……豆花心里骂一句:狗日的四油。自个心里却也是翻江倒海,说不出来是一种甚么样的滋味。 顾不得去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了,紧张的春耕开始了,天天都是闻鸡起舞,戴月而归,每天都要累的半死,回来家里,胡乱扒拉口饭,倒头就睡,哪里有心思,有精力去想这些不着调调的事,大门一关,二门一顶,呼呼大睡,管他黑影不黑影,扒窗不扒窗,跳墙不跳墙的,只要不摸到我的炕头,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有一个晚上,尽管累,豆花却失眠了,不是黑影影响了她,是外面猫狗的叫声骚扰了她。二八月,是猫狗发情的季节,这些个畜牲可着劲儿寻欢作乐,把幽怨、快活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小山村。碾道里的大榆树上,传来了母猫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一声高一声低的,仿佛要向整个世界宣誓着甚么。豆花心里骂着畜牲,坐起身来,要去赶走树上的猫,却骨头散架了一般疼痛,连炕都下不了了,她太累了,想想还是算了吧,被子蒙起头来,强逼自己不去想别的事,努力入睡,明天还得耕地去呢。 豆花这头折腾着,就听得公公窑里的门哐啷一声响,公公大声呵斥着走到院子里,扔石块赶走树上的猫,骂骂咧咧地又回窑睡觉去了。这头的猫赶走了,那头的叫声又此起彼伏地响声,一个晚上,谷子地都笼罩在猫狗的聒噪声中。 紧张的春耕总算结束了,劳累了一个阶段的庄户人家总算能松上一口气了,希望种进去了,就等待着收获,能不能获得丰收,就取决于自己的勤劳和老天的照应了,靠天吃饭,靠天吃饭,就得看老天爷是否开恩,能否赏赐众生一碗饱饭吃。 春耕播种完之后,开锄之前,有个相对空闲的时间段,庄稼人会利用这个空闲期,拾掇好夏锄的工具,干着相对轻省的农活,养精蓄锐,为下一个繁忙的季节节攒着体力。 一个暖洋洋的暮春,公公赶着羊,牵着牛,去后山放牧去了,豆花收拾过家里的零碎,看看再没别的营生干了,就把家里的衣裳、被褥拿出来清洗,洗的洗,晒的晒,拆洗了一遍。洗完所有的衣裳被褥后,看见猫道洞洞里有一双泥糊巴拉的鞋子没洗,是公公的鞋,她顺手也扔进盆里。这是婆婆在世时做的碰倒山,晴天防汗,雨天防水,结实耐穿,久穿不烂,在豆花的印象里,打从她走进碾道里那天起,老公公就穿的是这双鞋,多少年了,鞋子虽然走样了,但洗洗缝缝,还能接着穿。 豆花用心洗着,洗了几把,发现不大对劲,鞋底有一团硬梆梆的东西,抠都抠不下来,她拿来一把小铲,嘎锛铲了下来,拿手里一看,顿时耳热心跳。这个东西她能认得,是从橡树上流出来的橡胶,一种粘性很强的东西,粘在物体上了,干结之后,很难清洗下来。豆花仔细看了看鞋子,她还发现,橡胶的周围还有隐约可见的草木灰痕迹,鞋子浸到水里,草木灰就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轻浮地飘在水面。豆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疑惑在她心里多时的谜团豁然开朗,证据在手,偷窥贼已经找到,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在她窗前晃悠,偷看她洗澡的人居然是公公!豆花捏着那块橡胶发呆,她仍然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证据就在她的手上,公公还能洗脱吗?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呢?这肯定是个巧合,也许是四油那个灰鬼,偷穿了公公的鞋子,栽赃陷害呢。 四油也是冤枉,无形之中,在豆花的心里,当了一回采花大盗。 原来,豆花在撒在窗户墙根下的草木灰里放进了橡树胶,为的就是能准确地找到偷窥她的人。她原以为,那个灰货是四油、大棒,或者别的男人,不成想,这灰货居然是老谷子,她的公公! 铁证面前,豆花仍然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不相信公公能做出那么恶心的事来。 第六章 豆花还在那儿呆着,老谷子放羊回来了,他兴致勃勃,情绪高涨,好像今日出去放羊捡到了一个大金元宝。一见到豆花,就对她说:“豆花,今晚做点好吃的,嘴馋了。” 豆花心里想着鞋子那事,心不在焉,只嘴上"嗯嗯"着,并没有听进公公和她说甚么。 老谷子把羊圈进圈里,一边说着话,一边往窑里走,看到晾在窗台上的那双刚刚洗过的鞋子,汤汤水水还往下滴水,他心里边咯噔了一下,忙弯下腰来,在猫道洞洞跟前寻找,很焦急的样子。大意了,这双鞋子怎么能让豆花发现了呢?那里面的猫腻他自己最清楚,豆花刚撒下草木灰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待他发现了之后,已经晚了,他已经着豆花的道了。过后他把鞋子藏在隐蔽的猫道洞里面,还是让她给找出来了。大意了,太大意了!大意失荆州,要是让儿媳妇知道了他的下作,公公扒她的窗户,公公偷看儿媳妇洗澡,他还再有脸面去和她面对面吗?还能在她面前颐指气使,再去欺负她吗? 看到公公在猫道洞里面翻找,豆花完全明白了,她说不上是羞涩还是害怕,红着脸,斗起胆问:“爹,你寻甚了?” 老谷子慌慌张张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吞吞吐吐地说:“也不寻甚,窑里老鼠多,我看看是不是猫道洞洞堵了。”又说:“这里原来塞我一双旧鞋子,狗日的四油借穿了几天,我看看还回来没有。” 老谷子也算坦白,大方承认了他的鞋子,又自然而然地把锅给四油背上。向豆花暗示,那灰事可不是他干的,四油干的。 豆花的脸一下子红成了猴屁股,看着老公公假眉三道的样子,她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四油有翻墙头的本领,但他能避得开老黄狗的追咬吗?装的挺像,还给黄狗跟前放了窝窝头,这是在避豆花耳目呢,万一让逮到了,也好找借口开脱。 豆花又羞又失笑,但她没有流露出来,偷偷的藏在心底,不动声色地说:“鞋子我洗了。” 老谷子讪讪地说:“洗它干甚,破了,扔了算了。” 豆花接着说:“洗洗,缝缝补补还能穿,在窗台上晾着呢。” 结束了这段有关鞋子的对话?,豆花就走到院子外面,正好四油打那儿路过,她叫住四油,问:“四油,借我公公的鞋子还不还吗?” 其实豆花已经知道了答案,她也就是明知故问,万一四油真借过呢? 果然,四油被问懵了,他抖动了一下自己的大长腿,挠了挠灰白相间的头发,一脸懵逼,说:“你说甚?我没有借过鞋子,我借鞋子做甚,我有鞋子。” 豆花看着他光着脚,说:“有鞋子还光着脚。” 四油嬉皮笑脸地说:“光脚凉快,和光身子一样凉快。豆花,你光身子的样子真好看,让我再看看。” 豆花就骂他:“死四油,死不要脸。”操起一根木棍朝四油打过去,四油撒丫子就跑,边跑边说:“那天大碾盘上都看到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看的。” 这句话说到了豆花的痛处,她心情瞬间跌落到了谷底,灰失失地回到窑里,早忘记了老谷子让她做好吃的的吩咐,熬了稀饭,蒸了不烂子,叫公公来吃饭。 看着眼前的饭食,老谷子有点不悦,不是让做点好吃的吗?放在往日,他肯定要发脾气的,今天不能,今天豆花有着心事,也许与他的鞋子有关呢。他不能惹她生气,她生气了,万一把他扒她窗户的灰事抖落出去了,他还能在乡亲们面前抬起头来吗?不烂子就不烂子吧,也挺好吃的。他今天让豆花做好吃的,并不是他真馋了,是他有自己的目的。 匆匆吃过饭,老谷子逃跑样回了自己的窑,好像在豆花跟前多待上一小会,豆花就会剥开自己虚伪的那面一样。躺在炕上,老谷子却无法入睡,思前想后,想到了很多,想老伴,想儿子,想起村里的人和事,最后绕回了豆花身上,想得最多的是,那天发生在大碾盘上的一幕,还有豆花那晚从木桶里跳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才刚刚四十,是个正常的男人,只是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的脊背,让他苍老了许多。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冲动,有一种渴望,身体里点上火苗一般,腾腾地往外蹿火。那天晚上听到豆花洗澡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水声撩拔着他的神经,驱动着他的双腿,他一个鹞子翻身,冲下炕来,神使鬼差,不顾一切,摸到她的窗前。那晚月光如银,把窑里也照的朦朦胧胧,柔和的月光笼罩着豆花,让他看到了那鲜活的一幕。自那以后,他一发而不可收拾,总想着到豆花窗前转悠,哪怕是听一听她的喘息声,或者一声咳嗽,他心里就会舒坦,能睡一个踏实的觉。豆花是他的儿媳妇,虽然儿子失踪了,但她仍然是他的儿媳妇,这个关系改变不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要达到甚么样的目的。 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另一孔窑洞里的豆花。公公偷窥她,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尽管他极力为自己洗白,但他眼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恐慌和渴望,逃不过自己的眼睛,刚开始的时候,她真的是有种恐惧,她得保护好自己。在谷子地,老谷家,她已经成了没有贞洁的婆姨,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甚至吐她唾沫。一直以来,她都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自己再要是有不三不四,真的是无法在谷子地生存下去了,而离开了谷子地,还能有她的生路吗?所以,她每做一件事,都得瞻前顾后,思考再三。她现在的处境已经够悲惨了,再也不能有闪失了。 而公公偷窥她,要达到甚么样的目的呢?单单是为了男女之情吗? 在这一方面,已为人妻的豆花,显然有些迟钝,她尽量禁锢着自己的欲望,恪守妇道,她得守着这个家,等待她的小男人谷茬回来的那一天。 可是,她和公公两个,真正的孤男寡女,处在一个屋檐下,少不了接触,少不了不方便,少不了的尴尬。比如今日早上,豆花起来上茅房,刚刚蹲下,公公也进来了。在农村,在谷子地,家家如此,只有一个茅房通用,又没有安门,这种尴尬是常有的事。如果是夫妻,或者是兄弟姐妹,还能马虎过去,可她俩是公公儿媳妇。以往的经验是,不管谁上茅房,进之前先要咳嗽一声,里边有人了,也咳嗽一声,这样就能避免不必要的尴尬。今天早上,公公没有咳嗽,豆花也没有回咳,尴尬就出现了,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 一想起这件事,豆花就害了羞,赶明天了,一定要给茅房装个柴门,免得再出现这种糗事。 豆花的思绪就像乱风中的枯叶,漫无目的,飘忽不定。她定了定神,把思绪再度集中回那件事上来,却总也理不出个头绪,她不知道这件事最后会走到哪里,是好是坏,自己如何去应对。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鸡叫二遍了,窗户外面漆黑一片,老黄狗忽然猛烈地吠叫起来,一个幽魂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夜空里传来:一更(价)里来跳红墙,手扳住窗棂棂两眼眼端详,左端详妹子的好衣裳,右端详妹子的好(呀么)好人样……夜游神四油每天晚上就这么个折腾,哪家的男人不在了,他就往哪家游,门外叫一声,门板上踢一脚,总会引来一片骂声。也有那不守妇道,耐不住寂寞的,接过四油手里的一碗小米,或者别的甚么东西,拉开一条门缝,放他进去。短暂的安静过后,四油被踢出门外,又开始游荡,总会引起狗们的追逐。 四油游到碾道里不走了,骑在碾子磙上咿咿呀呀地唱:三更(介)里来跳红墙,双手手推开单扇扇的门,妹子的小脚凌凌蹬开了梅花花被,昏沉沉雾罩罩搂(呀么)搂住妹子睡。 四油在那儿动情地唱,老黄狗在院子里使劲地咬,隔壁窑里就传来了老谷子的骂声,先是大声斥骂,四油还没有走的意思,老谷子就起来,把老黄狗放了出去,就听到四油鬼哭狼嚎地叫,还有他惊慌失措的逃跑声。 这一通折腾,觉是睡不成了,豆花干脆坐了起来,拥着被子,背靠墙壁,盯着黑洞洞的窗外,脑子里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就这样坚持着。等到天蒙蒙亮了,她赶紧起来,先上茅房,然后生火做饭,做饭的空档,手脚并用,麻利地扎了一个篱笆,堵在了茅房的门口。 老谷子起来后,黑沉着脸,看了一眼篱笆,又朝着大碾子那儿望去,正好一只喜鹊落在大榆树上,朝着院子里喳喳叫唤,老谷子骂了一声:“狗日的。”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或者是在骂喜鹊。 豆花虽然一晚上没睡好觉,但她的心情不差,又听到一大早就有喜鹊的叫声,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喜鹊喳喳叫,好事要来到。她就小心翼翼地和老谷子说:“爹,我想去张家湾赶个集,和二大娘一块去,二大爷也去。”然后拿眼偷偷看着公公。 老谷子依旧黑着个脸,一言不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豆花忐忑着心情,不知道公公的意思,这是她昨晚想一晚上想出来的一个计谋,其实她去与不去都无所谓,她就是为了试探一下公公的态度。 吃过饭后,豆花洗锅,老谷子出去了。一会儿牵着一头毛驴回来了,他把毛驴拴在碾子杆上,依旧不拘言笑,不紧不慢地说:“老九家的毛驴,乖顺,不尥蹶子。” 豆花在心里微微一笑,接过公公递过来的钱,骑着借来的毛驴,跟上二大爷二大娘赶集去了。 豆花一走一整天,老谷子也没有闲着,庄户人家,没有闲的时候,可他这一天做营生总是丢三落四,有些心不在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身边少了一个人,把他的魂也牵走了。老谷子带了一点干粮,中午没有回家,半下午回来的时候,家里冷锅冷灶的,不由地长叹一声:家里没个生火做饭的婆姨还真是不行。以前豆花在的时候,他嫌弃她,看她哪儿都不顺眼,对她百般挑剔,现在豆花突然不在了,虽然只离开一天时间,可他总觉得她离开了一个世纪,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老谷子想生火做饭,却找不到洋火放在哪里,掏出火镰来取火,又不知道火石哪里去了,折腾了一番,唉了一声,扔掉火镰,骂一声“狗日的”,出来灰不塌塌地坐在大碾盘上,朝着村口张望。 终于看到村口出现了两头毛驴,老谷子站在大碾盘上,抻着脖子望过去,认出那是豆花和二大爷二大娘时,鼻子居然有些酸楚,他极力控制住,不让自己流出泪来,跳下碾盘,朝着毛驴走过去。到了跟前,他牵住豆花骑的毛驴,在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自言自语地说:“借别人家的毛驴,没累坏吧。” 豆花嘴角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心里涌上了一股子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刚才骑在毛驴上,她也看到了大碾盘上的公公,自己走了这一整天,他吃饭没有? 豆花跳下毛驴,从二大娘的驴背上拉下来一个八九岁的男娃,推到老谷子的面前,说:“爹,谷茬,今日恰巧遇上了,我就带回家了。” 老谷子过去摸着娃娃的脑袋,左右端详,儿子的样子没有改变,只是问他并不说话,二大爷在一旁叹口气,说:“指不定娃娃遭过多大的磨难,变哑巴了。” 老谷子态度不冷不热,没有欣喜,没有高兴,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嫌弃,是谷茬又能怎样?心里埋怨上了豆花,这个谷茬真假难辨,贸然带回家来,这算怎么回事呢? 老谷子把不乐意写在脸上,豆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二大爷一旁骂上了,“狗日的老谷子,儿子回来也不待见。” 老谷子有点无精打采,慢悠悠地说:“回就回来吧,回来好,领家去吧,我还老九驴去。” 第七章 豆花去张家湾赶集,把毛驴拴在一片小树林里,三个人去了集上,张家湾的物产还算比较丰富,热闹自不必说。豆花给公公买了一封水烟,给自己买了一盒雪花膏,又称了二斤盐巴,本来她今天这个集可赶不可赶,也就是为了试探一下公公的态度。三个人走走逛逛,二大娘买好了所需的东西,再也不肯多走一步。二大娘裹脚,实在走不动了,嚷嚷着要回去。豆花却有点恋恋不舍,她来赶集,除去试探老谷子外,还有一个小九九,希望能邂逅谷茬。上次公公来过张家湾,她怀疑公公是否去真心找过,公公的那点小心思,她多少已经有点看透。她这回来张家湾,心思还在谷茬身上,希望能有意外的收获。 把二大娘安顿到一个地方歇脚,二大爷又随着豆花四处转悠。二大爷是个善良的老人,他知悉豆花的心事,想着能帮她一把是一把,就陪着豆花逛街,希望豆花能够心想事成。她们的眼睛不往花花绿绿的货品上看,专盯讨吃要饭的流浪汉看,特别留意那些个小讨吃汉。 一圈转下来,两人无功而返,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人。回来约上二大娘,来到拴驴的小树林里,豆花瞬间吓的花容失色,花枝乱颤,两头毛驴只剩了一头,自己骑来的毛驴不见了!二大爷的毛驴还在那儿拴着,悠闲地啃噬着跟前的树皮,她骑的那头毛驴却无影无踪,她记得自己当时拴的结结实实,怎么就能没了呢?是自个走丢了,还是让人给偷了?这可是借来的毛驴,弄丢了,是要赔偿的,怎么回去和公公交代呢?这可如何是好! 豆花和二大爷分头寻找毛驴,豆花一边找,一边哭着嗓子喊:“毛驴,驴驴,你在哪里?”好像毛驴能听懂人话一样。 豆花喊破嗓子,跑细了腿,把小树林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毛驴,她耷拉着身子,无精打采地返回原地,打算和二大爷合计,回去怎么跟老公公交代呢。 人还没有到了跟前,豆花眼睛突然一亮,飞也似地扑到二大爷身边,二大爷牵着毛驴,朝着她呵呵地笑着,那头毛驴靠过来,脑袋蹭着豆花的裤腿,打了一个响鼻,仿佛娃娃见到久别的娘一样,冲着天空,“吼吼”地叫了起来。豆花扑过去抱住驴头,恨不得叫上它一声亲爹。二大爷就笑眯眯地把一个泥猴一样的娃娃推到豆花面前,说:“多亏了这个小家伙。” 豆花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小讨吃娃,穿的破衣烂衫,脸上、手上全是脏兮兮的,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来,冲豆花憨憨地笑着,双手比划着,嘴里啊啊地喊着。这是一个哑巴,大概是想告诉豆花,他是怎么样找到驴的。 豆花心存感激,领上小哑巴去吃了一碗河捞面,路过一条小河,她给小哑巴洗了一把脸。洗着洗着,豆花的眼睛瞪大了,突然冲小哑巴叫了声:“谷茬!” 小哑巴听不清豆花在喊甚么,茫然地冲她点了点头。豆花以为他听懂了,就就抱着小哑巴的头,大声喊着:“谷茬!谷茬!” 二大爷这边听到了喊声,也过来,豆花就把小哑巴推到他面前,说:“二大爷,你看看,这是不是谷茬?” 二大爷迷缝着双眼,打量了半天,说:“像,太像了。怎么就哑巴了呢?”就去问小哑巴,认不认识豆花。小哑巴一点反应都没有,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二大爷长叹一声,说:“听不见,又聋又哑。” 豆花就看着二大爷,这事该怎么办呢,这个小男娃太像谷茬了,洗干净的脸上也是眉清目秀,特别是一笑起来那两个小酒窝,还有那牙齿,还有那耳朵,就是活脱脱的谷茬!可谷茬听得懂,会说话。二大爷告诉豆花,听说鬼子专门残害小娃娃,在小娃娃身上做实验,谷茬保不齐也被实验过,偷跑出来的。豆花听得心里一阵紧似一阵,把小哑巴紧紧地抱在怀里,让二大爷这么一说,她就认定了,眼前这个小哑巴,就是她走失一年多的汉,是被小鬼子做过实验的谷茬。 不管三七二十一,豆花认定这是谷茬无疑,决意要把他领回家去,就出现了前面的那一幕。 老谷子还毛驴回来,依旧阴沉着脸,犀利的目光审视着小哑巴,把个小可怜吓得瑟瑟发抖,钻进豆花怀里不敢出来,豆花搂着小哑巴,说:“谷茬,别怕,这是咱爹。”老谷子又把小哑巴扳转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看了好久,两行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娃娃,这是祖上做了多大的孽,要让你遭这么大的罪过。”然后从米瓮瓮里摸出几个鸡蛋,吩咐豆花,给谷茬炒了吃。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棒槌搂着走。谷茬聋了哑了,也是她的汉,她和谷茬拜过天地,入过洞房,她将和这个又聋又哑的汉相伴终生,她生是谷茬的人,死是谷家的鬼。 一家三口人,老谷子和豆花诅咒着老天的不公,唏嘘着命运的坎坷,愤怒地骂着小鬼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把人祸害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老谷子默默地抽着他的旱烟锅子,豆花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一旁的谷茬看看老谷子,看看豆花,时不时地露出傻笑,老谷子就忧心忡忡地说:“敢不是人也傻了吧。” 傻不傻的都无所谓了,只要人在就好。只要有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家。 吃过晚饭,豆花关门闭户,然后烧了一锅水,她要洗洗谷茬,还他一个干净的身子。 水盛进了木桶里,水蒸气袅袅上升,豆花忽然感觉自己身上也痒痒的,她也想洗洗,有日子没洗过澡了。她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漆黑一片,破窗户里,能看到天上亮晶晶的星星在眨着眼睛。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老鼠蹿动的声音。豆花先去门外四下打望,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公公窑里看了看,黑乎乎的窑洞里,传出了公公不均匀的呼吸声,间或还有不规则的鼾声,公公睡了。豆花放心地上了顶门棍,吹灭油灯,让谷茬转过身去,自己先钻进了木桶里。 豆花洗完,摸黑把谷茬按进木桶里,自己闭上眼睛,羞羞答答地给他洗澡,虽然他还是个小娃娃,但那也是一个男人。漆黑的夜里,豆花羞红的脸色,仿佛一团熊熊的烈火,能把整个小山村点燃。 洗过澡后,豆花翻出了压在箱底的新铺盖,这是她和谷茬结婚时缝制的铺盖,就没有正经盖过几次,今天拿出来,铺盖泛着一股子潮味,豆花用心铺着,却小鹿乱撞,激动和欣喜,还有羞涩,一齐冲上她的心头,能和自己的老汉同床共枕,这是她埋藏在心底的夙愿,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颇有久别胜新婚的期盼。她的小男人少不更事,但能在她的身边,也是一种幸福! 豆花这头张罗着展被铺炕,一转身,谷茬已经睡着了,她失塌塌地叹了一口气,给谷茬盖好被子,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面。 刚刚钻进被窝,就听得院子里“咚”的一声响,把她吓了一跳,这是有人来听房吗?豆花趴在被窝里,屏声静气,听着外面的动静。院子里静悄悄的,从大碾子那儿传来几声猫叫声。豆花哑然失笑,不禁想起了她和谷茬结婚的当晚那可笑的一幕,谷茬睡在大碾盘上,公公和婆婆躲在门后面偷看……这样想着,豆花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面,嘿嘿笑了几声。 第二天早上,老谷子早早起来,在院子里又是喂牛,又是挑水,咳嗽吐痰擤鼻涕,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惊醒了这边窑里的豆花,昨天也许是劳累了,也许是心情放松了,睡的十分结实,是她一年来睡的最为香甜的一晚。 老谷子的动静吵醒了豆花,她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谷茬,干干净净的脸上,露出了恬静的神色,要不是又聋又哑,长大了也是一个英俊倜傥,人见人爱的俊后生。豆花爬在枕头之上,静静地看着谷茬,忍不住要过去亲他一口。这时,院子里鸡飞狗跳起来,老谷子撵鸡打狗,在院子里骂骂咧咧。豆花发现,自昨天谷茬回来之后,公公的心情就没有好过,也许是替他的儿子心疼呢,走时光眉俊眼,聪明伶俐。回来时却是又聋又哑,反应迟钝。这种事,放谁身上,能够轻松起来呢? 豆花也起来,走到公公窑里生火做饭。老谷子也折腾完了,坐在炕沿上抽烟,他依旧阴沉着个脸,沉默不语,好像所有人都欠着他大洋。豆花偷偷瞥公公一眼,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尽量不引起他的愤怒。公公的心里她已经掌握了几分,她已经拿捏住了他的七寸,不再惧怕他的威严,但还是少惹他为好。 豆花不再想事,专心做饭,今儿早上要不要再做点好吃的呢?就探询地看着公公。老谷子并未回应,把脸别到一边,只顾抽烟。豆花就自做主张,做了拌汤,捞了捞饭。老谷子似乎有点不太高兴,嘟嘟囔囔地说:“这样过日子,这个家迟早要败。”豆花没有说话,过这边窑里喊谷茬起床吃饭。 谷茬已经醒了,赤条条地爬在炕上,瞪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冲着豆花发笑。豆花看着谷茬瘦骨嶙峋的脊背,有些心疼。她比划着,示意谷茬穿衣起床。就在谷茬翻过身来的一刹那,豆花惊慌失措地锐叫起来,“爹!爹!啊!啊!”,她一边叫着,一边往外跑,好像炕上的那个人不是谷茬,而是一只老虎,或者是一个怪物。 豆花刚跑到门口,与循声而来的公公撞了个满怀,豆花不顾一切地扑进老谷子的怀里,老谷子也自然而然地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豆花顾不得这些,回头指着炕上的谷茬,说:“他,他……”他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谷子并没有看到异样,他走到炕边,只看了一眼,明白了豆花的惊诧所在,自己身子也晃悠了几下,扶住炕沿,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眼前的这一幕太具戏剧性了,老天不带这样捉弄人的。老谷子定了定神,把被子给谷茬盖上,回过头来,看着呆若木鸡的豆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炕上的谷茬是个女娃!!! 原以为生活从此能够步入正常,可眼前的现实把豆花的梦想打击的支离破碎,她费尽心机寻找回来的汉,居然是个女娃! 豆花又伤心哭泣上了,老谷子却不一样,他居然有种放下千斤重担一般的轻松,扫了一眼眼前的两个人,说:“吃饭。” 第八章 吃饭的时候,豆花离“谷茬”远远的,她不想多看她一眼,甚至对她产生了厌恶。老谷子却张罗着“谷茬”好好吃饭,“吃完了,该上哪上哪儿去!”他已打定主意,既然这个哑巴不是谷茬,留她又有何用?小哑巴也好像意识到了甚么,瞪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看着眼前的这一男一女,昨天还对她热情似火,好吃好喝的招待她。睡了一觉起来,就变了样子,对她冷若冰霜,爱搭不理的。小哑巴想不明白,是自己哪儿做错了吗? 吃过饭,老谷子拿出几个硬梆梆的窝窝头,塞到小哑巴怀里,手指了指门外,把她推到碾道里去,让她离开这里,自谋出路去。老谷子打发她出的时候,也是铁了心肠,虽然小哑巴可怜,但多一个人就是多了一张嘴,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自身都难保,还能顾得了别人吗?再说一个丫头片子,有甚用呢?留下来也是累赘,长痛不如短痛,心一横,打发走了事。 小哑巴耳听不进,嘴不会说,但也明白了老谷子的意思,站在碾道里,眼里擒着泪水,鼻涕流到了下巴上,可怜巴巴地往窑洞里面望着。 豆花趴在窗户眼上,往外瞭望,看到小哑巴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头挺不是滋味的,小哑巴也是一个人,怎么说也是她领她回来的。在小哑巴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豆花动了恻隐之心,产生了留下小哑巴的念头,她就向公公求情,“爹,小哑巴能来咱家,是和咱家有缘,她也可怜巴巴的,无亲无故,撵她走,还不是死路一条吗?还不如留下来,当小猫小狗养着。” 老谷子剜了豆花一眼,说:“你说的比唱的好听,好人谁不想当,你真当她是一条小猫小狗?那是一个人!谁知道留下她来是福是祸。”老谷子的话外之音是,当年就收留下了你,现在甚么情况,还不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他到现在都耿耿于怀,认为是豆花害了他一家。 豆花又说了许多软话,老谷子并不松口,一意孤行要打发小哑巴走。豆花心一横,说:“你要是执意打发小哑巴走也好,我跟她一块走,免得成别人的眼中钉,扒窗瞭户的。” 这话戳到了老谷子的软肋,他当然能听懂豆花在说甚么,就张开嘴巴,双眼瞪着豆花,说:“不行,你说甚也不行。”他吃了称砣铁了心,要撵小哑巴走。 豆花也是,为了一个不亲不痛的小哑巴,这话都说出来,这是要和公公撕破脸的节奏吗? 两人在窑里僵持着,碾道里就围满了众乡亲,大家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纷纷劝老谷子积德行善,留小哑巴下来。 二大爷走到老谷子面前,说:“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留下她,就当你做了一件好事。” 老谷子马上呛白道,说:“你为甚不做好事,人是你领回来的,你也无儿无女的,你养活她正好。” 二大爷被呛白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抖擞着山羊胡子,朝老谷子呸了一口,不再说话。 有人就起哄,让四油收留下来,养上几年,给他做婆姨去。四油扮了个鬼脸,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才不要呢。” 谁劝说都没用,见公公是一条道要走到黑,豆花心一横,拾掇起一个包裹,背在肩上,说:“也好,我和小哑巴一块走。” 乡亲们见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再闹下去真不好收场了,二大爷忍不住又数说起了老谷子,连一个婆姨人的担当都不如,说:“就当你是替大家伙养的。”就率先回家拿来一簸箕谷子,给了老谷子,说:“这是我给小哑巴的份子,算她一份口粮。” 乡亲们有样学样,都效仿着二大爷,你家一碗,他家一帽壳,从自家拿来粮食,放在大碾盘上,充当小哑巴的口粮。一袋烟的功夫,碾盘上堆满了盛着粮食的各种器皿。老谷子再也无话可说了,拉起小哑巴,进了窑里。他还能说什么呢,再拒绝,就太不近人情了。如果引起了公愤,他今后还怎么再在谷子地混呢,他家世世代代在谷子地可是忠良厚道的人家,这个名声怎么能毁在他的手里呢? 老谷子其实还有一个小九九,他真怕豆花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他不想让豆花走,他内心里已经离不开豆花了,她如果真的离他而去,他会疯掉的。事情闹到了那种地步,乡亲们都那样了,他也顺坡下驴,让这件事情有了一个体面的收场。 豆花后悔死了,后悔她说出了那句话,当时都是被逼急了,才不计后果,脱口而出的。现在她剥去了公公的伪装,等于把那一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她后悔、不安,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都在一个屋檐下,一个锅里搅稀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今后怎么相处呢? 做晚饭的时候时,豆花寻思着做点啥好呢,就去征求公公的意见。豆花是这样想的,上午跟公公弄的有点僵,怎么着也得缓和一下,而缓和这种尴尬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想弄两个菜,和公公把酒言欢。 豆花这样想着,就去找到公公,老谷子正在杀鸡,豆花看到这一幕,惊呼了一声,“爹——”已经迟了,老谷子手起刀落,砍下了鸡头,那只无头母鸡地上扑腾了几下,一动不动了。豆花就说:“爹,这是只母鸡,还下蛋呢。” 老谷子抬起眼皮看了看豆花,依旧阴沉着个脸,不紧不慢地说:“养母鸡有甚用处,养的全是母鸡,还不如杀了吃肉。” 老谷子显然话中有话,豆花再也接不上话了,默默地看着地上的鸡,老谷子酸溜溜地说:“炖了它,家里添人进丁,庆祝一下。”老谷子与豆花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闹了别扭,也该缓和一下了。再就是,豆花揭了他的老底,他也没有必要再伪装下去了,也该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了。而最能表达这种感情的媒介,就是酒。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说的就是这个理。 豆花没有再说什么,她拾掇好鸡,炖了一盆,又炒一碗鸡蛋,一碗炒土豆丝,算是十分丰盛了,年夜饭都没有这么丰盛。她比划着,指使小哑巴去牛圈里拿喂牛的筛子,既然成了家里的一员,就得让她慢慢适应这个家的环境。小哑巴也算聪明,豆花一点就通,把竹筛拿回家来,翻扣在炕上,当饭桌使,然后自己立在一旁,看着豆花一道一道上菜。她好像明白,今天所有的事都是因她而起,她就显得理缺,她也许明白,自己从今往后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将要和这两人人朝夕相处,她得有点眼力见儿。这个哑巴其实不傻,她心里明白着呢。 上了菜,烧酒温在锡壶里头,叫声“爹”,招呼公公过来吃饭。老谷子上炕盘腿,四平八稳地坐好,右手端起空酒盅,等待着豆花给他倒酒。这都是多年形成的习惯了,虽然这是小户人家,但他是一家之主,豆花就是一个婆姨,得伺候着他,这个谱他得摆! 豆花看了公公一眼,就要给他倒酒,老谷子忙把酒盅搁下,接住酒壶,自己倒酒。他突然意识到了甚么,今天这顿饭好像有点不一般,不能和平日一样,让豆花伺候着他。至于哪里不一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豆花眼疾手快,还是给公公倒满了酒杯,然后自己立在一旁。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第一碗饭要先给公公,有好吃的先紧着公公,公公吃饭她看着,公公吃稠的,她喝稀的,公公吃好的,她吃剩的。今天也不能破例,虽然豆花心里明白,今天和以往不太一样,但面儿上的事,还得讲究。 老谷子“吱”一声,抿一口小酒,伸出筷子去夹鸡肉,手却停在了半空。豆花和小哑巴都在边上站着,巴巴着眼睛,看着冒着热气的鸡肉,特别是小哑巴,咽了一口口水,老谷子仿佛能听到她喉咙里咕噜一声响,就撕下一条鸡腿,给小哑巴递过去。小哑巴手都伸出来了,老谷子的鸡腿却拐了个弯,绕到了豆花这边。豆花接下鸡腿,搁鼻子上闻了闻,又递给小哑巴,小哑巴冲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然后狼吞虎咽地啃上了鸡腿。老谷子自斟自饮一杯,然后给豆花倒了一杯,说:“喝点。”语气不像平日那样钢硬,有点变软。 豆花半个屁股坐到炕沿上,把另一条鸡腿给公公撕下,又夹了一块大大的鸡胸肉给小哑巴,自己先端酒杯,一口喝了,又辣又呛,害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豆花长这么大,是头一次喝酒,她没想到,清汤寡水的这么个东西,居然这么烈,辣得她眼泪都出来了。老谷子难得地笑了笑,说:"喝酒得品,酒这东西欺生,第一口辣,第二口香,第三口就喜欢上了,慢慢喝。"说完又给豆花满上。豆花按着公公的说法又喝进一口,没有马上咽下,而是在品,烧酒流进她的口腔里头,浸润着她的味蕾,她徐徐下咽,细细品味,正如公公所说,她品出了味道,辣中带香,一股醇香代替了辛辣,好喝!豆花又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扭头,发现小哑巴还在那儿站着,豆花忙把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比划着让她吃喝,小哑巴“啊”了一声,开始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小哑巴见这两个人并无恶意,就放开肚皮,风卷残云一般,一只鸡都让她吃完了,然后拍着肚子,表示自己吃饱了,倒在一旁,马上就呼呼地睡过去了。 翁媳两个慢慢品酒。 酒果然是个好东西,两壶酒都下肚了,豆花还想喝,她心跳加快,脸上泛上了两片色,晕晕乎乎的,话也多了起来,人显得有些兴奋,她感觉以前的那些烦恼都不存在了,美好的生活正在向她走来。她感觉身上有点燥热,解开领口上的两颗纽扣,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来。又给自己倒上酒,去给公公倒酒的时候,豆花发现公公正在用异样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看的她脸更红了,忙低下头来。 真是酒壮怂人胆,豆花明白公公的心思,知道他想要得到甚么,她不知道公公接下来会有甚么样的举动,她是既怕,又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期盼,就自个儿抿了一小口酒,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老谷子低声叫了声:“豆花。”声音有些颤抖。 豆花“嗯”了声,抬起眼皮偷窥了一眼,公公血红着眼睛盯着她,仿佛一匹饿狼,随时要把她大撕八块,嘶咬的干干净净。 老谷子又叫了声“豆花”,说:“喝酒。” 豆花多少有点失望,抬头看看公公,此时的公公没有平日那样猥琐,甚至还有些伟岸。 老谷子又喝一口酒,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向豆花坦白:“豆花,我偷听过你的门,偷看过你洗澡。” 豆花又低垂下眼睑,羞羞答答地说:“爹,我知道是你。” 老谷子就扔掉手里的酒盅,说:“我知道你知道了。”就要拉豆花的手。豆花看一眼旁边熟睡的小哑巴,打掉老谷子的手,有些扭扭捏捏。老谷子挪到她的身边,一双手不安分起来。豆花挣脱他,说:“爹,别这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日方长,肉在锅里烂着,跑不了的。” 豆花没有让老谷子得逞,给他画了一个大饼,看着秀色可餐,又近在眼前,却吃不上,从此把他拿捏于掌股之间,让她俯首听命于她。 老谷子磨磨唧唧的还不想离开,豆花就把他推出门去,闩好门,又上了两根顶门棍,自己才满腹心思地睡下。她在心里想着,是自己勾引公公,还是公公骚扰她呢?自己怎这么堕落呢?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坏女人了?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豆花起来后,还和往常一样,去公公的窑里做饭,她尽量表现的自然一些,可是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眼神也是慌慌张张的,不知道眼往哪里看好。想着公公昨晚那猴急猴急的样子,心里是又羞又想笑。每一个人原来都有着两面性,谁能看出来,平日谨小慎微,不拘言笑的老谷子,居然也有着阴暗的心里,打上了儿媳妇的主意,要做一个扒灰的公公。 老谷子则不同,和平日没什么两样,见了豆花,依然是黑沉着个脸,一言不发,表现出来的还是一家之主的威严。他去挑水回来,和往常一样,瓮声瓮气地对豆花发号施令,“去把牛喂了”,“今早上吃稀饭”,然后自己又出去了,有做不完的营生等着他呢。 豆花只管做饭,对公公的发号施令不置可否,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做好饭,她出来碾道里喊公公吃饭,她双手圈在嘴上,做成喇叭状,冲在远处干活的公公喊:“哎——吃饭了。”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喊的,她以前喊:“爹,吃饭了——”,拖长的尾音留在了后面。今天她喊哎,没有喊爹,这是她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一种变化,没有酝酿,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老公公在她的嘴里变成了哎。 豆花喊出哎的时候,二大爷在路边拾粪,已经拾满了粪筐,正吃力地往粪坑里倒,二大娘捣着两只小脚,站在门楼子底下,喊:“哎——老不死的,吃饭了。”老九婆姨站在院子里面,冲着在井台上饮驴的老汉喊:“哎——他爹,吃饭了。”光棍四油打碾道里路过,听到这一片哎声,也拿腔拿调地喊自己:“哎——四油,吃饭了。”然后冲豆花吐了吐舌头,豆花呸了他一口,意识到自己可能要露馅,怎么能慌不择言,乱喊乱叫呢,脸上就觉得火辣辣的烧起来。 老谷子也许是没有听到喊声,也许是听到了并不答应,人还在那儿做营生。这时,小哑巴也畏手畏脚来到碾道里,揉着惺忪的眼睛,跟在豆花的身后。豆花就拉她过来,指着远处的老谷子比划着,示意她去喊他回来吃饭。 老谷子刚走进院子,牛圈里的牛冲着他“哞”地叫了一声,他往牛槽里看了一眼,牛槽里并没有新添上的草料,老黄牛舔一下昨晚吃剩下来的剩草,极不情愿地看着它的主人,仿佛告状一般,委屈的哞地叫上一声:怎么就不给草料吃呢?豆花显然不听他的话,没有喂牛!顿时一股子火气冲上老谷子的脑门,他扭过头来,愤怒地看着豆花,要是放在往日,少不了一顿斥骂。老谷子的愤怒几乎要发泄出来了,豆花却没事人一样,眼皮子耷拉下来,打转身子,进了窑里,弄出了一阵响声来。老谷子压下心里的怒火,拍打着身上的黄土,也跟进了窑里。今天不能发火,今天得忍着,今天是他和豆花的关系有变化的头一天,他得顺着她。 回到窑里,看到锅里做的是豆面抿尖和黄米捞饭,老谷子的忍耐到了极限,他扔掉饭勺,黑沉着个脸,极不高兴地说:“这日子不打算过下去了,大清早的吃这饭,是要败尽这个家吗?” 豆花给自己和小哑巴盛好饭,没好声气地说:“我想吃了,不吃拉到,想喝稀饭自己做去。”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反了天了,不听话不说,还敢和他顶上嘴了!老谷子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被点燃,他脱下鞋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就要朝豆花打下来。豆花也不示弱,扭过头来,迎着公公的鞋子,扬高了声音,说:“打呀,往下打呀!” 这一场景像极了两口子打架,老汉打老婆,从来不商量。张嘴就骂,动手就打。极其自然的事情。 可老谷子的手却停在了空中,豆花是他的儿媳妇,不是他的婆姨,他美好的想法还停留在理论阶段,离实现还有着一截距离,他们这种尴尬的关系仅仅迈出了第一步,还在维持之中,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的从长计议,能忍则忍。 这样想着,老谷子把鞋子扔在地上,套在脚上,饭也不吃,气哼哼地下地去了。 看着公公远去的背影,豆花心里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安。得意的是,第一个回合,她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公公嚣张的气焰,让她一瓢凉水浇灭了。不安的是,自己这样下去,公公会不会改变主意呢?还有,今天可是要做一天的营生,不吃早饭,会饿着他的。 豆花收拾过锅碗瓢盆,盛了一碗黄米捞饭,包在笼布里头,特意穿上了那件压在箱底的新袄,牵着牛,赶着羊,后面还跟着老黄狗,也去了后山。她知道,公公肯定去了那里,她得给他送饭去。 小哑巴也要跟着豆花,让她止住了,豆花比划着让她留在家里看家,其实这只是一个借口,小山村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不在家,门环上别一根木棍就行,不是为了防偷盗,是为了防牲畜,用不着有人看家。她不想让小哑巴跟着,是想创造出一个两人的世界,给公公留一个宽心的机会。 豆花去了后山,把牛羊散放在草坡上,自己寻到了公公,叫了一声:“哎——”。老谷子不答理她,呼哧呼哧锄草。豆花就想过去拉他,猛听得相邻地里传来了咳嗽声,她慌失失地循声望去,见是老九和他儿子大棒也在自家地里锄草,心里一惊,冒出一身冷汗,幸亏没有做出亲昵的举动来,否则,让父子俩看到了,真没脸见人了。就又改了口,故意大声地说:“爹,饭来了,吃饭吧。”庄稼人都有不吃饭干农活的习惯,饿了,就由家里人送饭,为的是腾出时间来,多干点农活。豆花大清早的就给公公送饭,也合情合理,不会引起别人的误会。 老谷子压低嗓音,说:“不吃,气都气饱了。” 豆花抿嘴笑了笑,还是把饭递过去,老谷子没有推辞,接过饭来,狼吞虎咽,呼噜呼噜几下,一碗饭扒拉进了肚子里,抹了一下嘴巴,双眼直往豆花身上粘,看的豆花脸都没地方放了,娇羞地说:“小心看到眼里抠不出来。” 老谷子腆着个脸皮,说:“真好看。”然后用黄土把碗擦干净,扔到一边,坐下来,点上旱烟锅子,惬意地抽起来,眯缝着双眼,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离开豆花的身子。 豆花抛过去一个媚眼,说:“我放牛去了。”她知道,这一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羊儿白云般洒在绿油油的草坡上,豆花挥着羊铲,时不时地吆喝上几声,往往要引得老谷子驻足观望。两人虽然隔着老远,但只要一声吆喝,就会会心地一笑。蓝天白云,凉风习习,远处的黄土高原峰峦叠嶂,波浪起伏,从老远的地方,传来了幽怨、悠长的信天游: 白面条条肉哨哨,想你想成半吊吊。 离远远看见是个你,我嘴上没说心上喜。 走在眼前不是个你,我一口一口长出气。 骑上好马穿好衣,我把人家当成了你。 荞面三棱麦子尖,想思病害在你跟前。 好马驮起千斤重,好医生难治我相思病。 谁能治了我相思病,我家有甚你拿甚。 ………… 中午不回家,到了半下午,豆花放羊铲一挥,一块土圪垯准确地落在头羊身上,她冲着羊群大声喊着:“回家——” 老谷子停下锄来,抬头看了看慢慢西落的太阳,冲着邻地里的老九父子俩,也大声地喊:“老九,收工回家。”好像是在回应着豆花。 一前一后回到家,顾不得个人劳累,还要饮牛饮羊。以前这都是豆花的事,今天公公关心她,说:“我来,你做饭去。” 豆花的心里就觉得暖融融的,不是因为公公对她的体贴,而是她觉得,日子就该这样过,男主外女主内,有汉有婆姨,她自己有了一种女主人的感觉。只可惜,自己和老谷子名不正言不顺,是公公儿媳妇的关系,不是婆姨和汉的关系,她们的这段路将要走的很长很长,要付出千百倍的辛苦!这个女主人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 豆花就开始做饭。 回家老半天了,也没见着小哑巴,这娃娃,野惯了,跑哪去了?豆花也没有在意,等做好饭了,还是没有小哑巴的踪影,她开始着急起来,就出来寻人,可找遍了里里外外,犄角旮旯,也没见小哑巴的人影。一种不详之兆袭上她的心头,豆花就锐叫起来:“爹,小哑巴人不见了!” 老谷子正在饮牛,听到喊声,扔掉水桶,跑到豆花身边,直勾勾地看着她,问她:“会上哪儿去呢?人生地不熟的。”突然心里一紧,扔下豆花,慌慌张张地跑进自个窑里,伸手在装谷子的囤里摸了一遍,才放下心来,抚住突突跳的胸口,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还在。” 豆花心急如焚,没反应过来公公说的是甚么,就接上说:“在哪里?” 老谷子顺口一说:“谷子囤里。” 豆花忙跑进去,揭开谷子囤,哪里有个人影呢,就说:“爹,哪里有呢?” 这本来是老谷子的一个秘密,他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忙说:“不是,人不在那里。” 豆花这才反应过来,公公是担心小哑巴卷款跑路,谷子囤里应该放着他的全部家当呢。 豆花顾不了这些,她开始四处寻找。老谷子趁着豆花出去,把谷子囤里的东西换了一个地方,思忖再三,确认准确无误,再检查过一遍,确信家里并没有少了甚么,这才跑去找人。 豆花们的行动惊动了谷子地的乡亲们,大家纷纷帮忙寻找。找了大半天,四油在一个破石灰窑里找到了小哑巴,她躺那里睡的正香呢。豆花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过去踢了她一脚,眼里擒满了泪水,骂她:“烂泥巴扶不上墙!” 小哑巴迷蒙着双眼,懵懵懂懂地盯着眼前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甚事。 回来家里,老谷子旧调重弹,埋怨起了豆花,“不该留不该留,惹祸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豆花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我留下来的我管,用不着你操心。” 第十章 真让老谷子说中了,小哑巴果然是个惹祸的主,在村里撵鸡逗狗,常常搞得乌烟瘴气,引得乡亲们怨声载道,骂声不绝。这不,老谷子刚刚下地回来,老九婆姨又找上门来了,小哑巴偷吃了她家菜园子的黄瓜不说,还把黄瓜秧子也扯断了,把个菜园子糟蹋的一塌糊涂。老谷子叹了一口气,趷蹴在碾盘上抽上了旱烟锅子,都怪豆花,当初她非要留她下来,这下好,闯下祸了,就让豆花来收拾吧。 豆花刚刚放羊回来,人还在村口,就见碾道里围了不少的人,知道又是小哑巴惹祸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走,急急忙忙赶回来,气不打一处来,操起放羊铲,照着小哑巴屁股上打过去。小哑巴发怒了,嗷地叫了一声,冲着豆花扑过来。豆花没想到小哑巴反抗这么激烈,一下没有站稳,让小哑巴扑倒在碾道里,脑袋磕在了碾盘上,流出了一丝殷殷的血来,疼得她呲牙咧嘴。这一碰,碰在了豆花脑袋上,疼在了老谷子的心里,他不说三七二十一,过去提起小哑巴来,把她狠狠地摔在碾道里,好像小哑巴碰的不是豆花,而是他老谷子自己。 小哑巴还要反抗,被老谷子摁在地上,动弹不得,躺在碾道里嗷嗷哭叫,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哭声。二大爷过来拉开老谷子,把小哑巴圈在怀里,劝说着老谷子消消气,和一个小娃娃犯不着治气。这小哑巴也是一头犟驴,她用力一推,挣脱二大爷的怀抱,二大爷跌坐在碾盘上,腰硌在了碾子上,疼得他“哎呦”一声,半响才直起腰来。老谷子火冒三丈,又要教训小哑巴,四油拦着他,说:“大人打娃娃,算哪门子本事。” 老谷子呸了一口,说:“当初你们都让她留下来,现在都成我家的不是了。不管了,谁爱管谁管去。”说完气呼呼地回了窑里。 豆花顾不得疼痛,忙起来给老九婆姨道歉,给众乡亲们赔着不是,承诺一定要严加管教小哑巴,她损坏的东西,她来赔偿。 窑里的老谷子听到这话,坐不住了,又折出来,说:“你赔,你赔,你有多少钱能赔得起,要我说,赶紧打发走这个瘟神了事。” 豆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叫了声:“爹——” 老谷子不再说话,一屁股坐在碾盘上,把旱烟锅子磕的“叭叭”响。 吵吵闹闹一阵子,等小哑巴的情绪稳定下来,乡亲们都散开了。把小哑巴哄进窑里,豆花开始做饭,老谷子把羊赶进圈里,笨手笨脚过来帮忙,被豆花喝开了,“她那么小,你也下得了狠手打她。” 老谷子说:“谁让她磕破了你的头。”就拿出一小块新棉花来点着火,再一口吹灭,把灰按在了豆花的伤口上止血。豆花“哎呦”一声,双手抓住了老谷子的手,老谷子反过手来,也抓住了她的手。豆花摔脱公公的手,脸蛋子上红扑扑的,娇嗔地说:“就会见缝插针,搂柴去。”她不给公公一点机会,但还得吊起他的胃口来,让他有所期盼。 豆花从瓦罐里摸出两个鸡蛋煮了,给小哑巴碗里放一个,给公公碗里放一个。吃饭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碗底卧了两个鸡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刚才小哑巴带来的不快一扫而光。小哑巴顽劣归顽劣,也懂得关心她,把鸡蛋夹给她吃,其实小哑巴本人早就馋上了这口。豆花冲着小哑巴竖了竖大拇指,示意她不喜欢吃鸡蛋,鸡蛋是煮给她吃的。小哑巴啊啊地吼着,豆花听不懂她在说甚,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大概能够明白,小哑巴是在告诉她:你在撒谎,鸡蛋好吃。 老谷子就不别说了,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关心是发自肺腑的,不参杂半点假意,在她的身边,有一团火时刻在燃烧着,烤灼的她全身上下热烘烘的暖和,而这火源就来自于公公的身上,只不过是隔着这层翁媳关系,她们得收敛着,不能放肆。 豆花把两个鸡蛋又分到两人碗里,小哑巴其实早就馋上了鸡蛋,不再推辞,只一口,一个鸡蛋就吞进了嘴里。老谷子说:“至于吗?也不多煮上一个。” 豆花笑了笑,学着公公的口吻说:“这个日子不打算过下去了,是要败尽这个家吗?” 这是老谷子说豆花的话,豆花又给他还了回去。半是玩笑,半是真话,为的是敲打一下公公。老谷子红了脸,把一个鸡蛋一分为二,一半夹到豆花碗里。 这一幕被小哑巴看到了,她啊啊笑着,比划着害羞的样子。豆花就佯装恼怒,说:“以后在娃娃面前,注点意。” 三人的关系缓和下来了,各回各家,关门闭户,收拾睡觉,当夜无话。 村子里静悄悄的,月亮从后山上慢慢升起,浓浓的夜色笼罩在了谷子地的上空,远处有青蛙呱呱的叫声传来,懒洋洋的狗们四处游荡,偶尔发出一两声叫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磨牙咳嗽的声音,谷子地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大概是鸡叫二遍的时候,静谧的月光之下,一个影子悄没声地从豆花窑里出来,蹑手蹑脚地翻过墙头,跳到碾道里,然后猫一样地往村子外跑去。 这是小哑巴,她要逃离这个地方,她不想受这个姐姐的束缚,她要自由。在她的心目中,豆花是个慈爱的姐姐,但这个姐姐有时又有些严厉。她能感觉到,姐姐对她的关爱是真心的,但她只是这里的过客,自己的到来,已经影响到了这个家庭,那个老汉并不待见她。她并不知道那个老汉和那个姐姐是甚么关系,但她们肯定是关系亲密的两个人,从今晚吃鸡蛋的举动上,就能看出她俩亲昵的关系。再深层的她看不到,也看不懂,她只知道,自个是只野山雀,她不想在笼子里呆着,她要回归自然,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小哑巴猫一样隐进了月光之中,她身手敏捷,走起路来像飞一样快。到了一个叫柳叶沟的地方,突然,在她前面不远处的地方,有一队影影绰绰的人马进入了她的视线,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肩上的刺刀在月色的反射之下,寒光闪闪。小哑巴也算是见过世面,她认出这是一队鬼子,鬼子大半夜的出来,肯定没有好事!小哑巴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全副身心都盯在了这一队鬼子身上,鬼子是全体中国人的公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颗炸弹,飞进鬼子群里,把这些畜牲们一个个都送上西天。 小哑巴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呆头呆脑,此时像一只机警的小猴子,她藏进了一片草丛之中,屏声静气,观察着鬼子的动向。她深知,自己身单力薄,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鬼子的对手。不光是她,全谷子地的乡亲们也不是鬼子的对手,她得审时度势,要是鬼子进谷子地捣乱,她得回去报信,让姐姐们赶快逃跑。 小哑巴这样想着,就看到鬼子折进了柳叶沟里,并没有进村的意思。她舒了一口气,跌坐进草丛里头,想着该在这里歇歇脚了,今晚在这里过夜也有可能,刚才跑得太急,都喘不过气来了。 没容得小哑巴喘气,鬼子突然停下来,分出几个人朝着谷子地方向走,看来鬼子还是要进村的! 小哑巴没有多想,她掉转身子,猫下腰来,往谷子地跑去,她得去给姐姐报信:鬼子进村了! 鬼子发现了小哑巴,在她后面紧追不舍,小哑巴跑得比兔子还快,她知道鬼子发现了她,自己已经暴露,就不顾一切地往回跑,一边跑着,一边嗷嗷大叫。 小哑巴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鬼子的子弹,她觉得自己屁股上微微一麻,就跌倒在路边。 这下可好,枪声等于报信,全谷子地的狗们,齐声狂吠,成群结队地往这边跑来,它们想用它们的气势,镇住这群不速之客,想用它们的力量,保家护村,守护一方的安危。 这给乡亲们腾出了逃跑的机会,等鬼子击退狗们的进攻的时候,乡亲们都已安全转移,村里乱糟糟的成了一锅粥,鬼子的驴性大家都有过领教,保命要紧,先藏起来再说。 容不得鬼子进村,柳叶沟那里传来了枪声,这队鬼子又掉转方向,赶去支援。谷子地暂时安全了。 小哑巴屁股上中了枪伤,连疼带怕,就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她们在一处草丛里隐蔽着,那人脸上汗渍麻花,流出来的汗水滴到了她的脸水,喘着粗气,紧张地望着外面。小哑巴蠕动着身体,刚要“啊”一声喊,嘴就被捂住了,她还要挣扎,脖子后面就挨了一下,自个失去了知觉,软耷耷地倒在了地上。 豆花这边惊魂未定,她捂着突突狂跳的心窝,回过头来寻找亲人,发现公公也在四处张望着,逢人就问:“见到豆花没有”,“见到豆花没有”,及至见到了豆花真人,才长长地舒一口气,紧张的脸上舒展开来。豆花忽然想起,还没见到小哑巴呢,就问公公:“爹,见着小哑巴没?”又问身边的乡亲们,有没有见到过小哑巴。刚才跑得急,也没注意,小哑巴跟没跟在身边。问了好多人,都没有见到小哑巴,豆花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里,她恍惚记得,刚才逃跑的时候,窑里就没有小哑巴的人影,她跑哪儿去了,还是遇到了不测? 豆花心急如焚,就要回去寻找,老谷子紧紧地拽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回去,鬼子的情况他们还不知情,回去了太危险,万一遇到了鬼子呢? 柳叶沟这边,枪声渐渐远去,逐渐恢复了平静,狗们不再吠叫,疲疲沓沓地回到村里。出去探听情况的大棒也回来了,告诉大家,鬼子走了。此时,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谷子地村静悄悄的,乡亲们纷纷返回村里,和往日一样,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好像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第十一章 昨晚的一幕心有余悸,记忆犹新,每个人都诚惶诚恐,想努力把它忘掉,只当这是一个插曲,不要影响到了大家的生活。可是,这件事情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发生,影响深远,哪能说忘就忘掉呢? 饭后,老谷子走在前面,牛和羊跟在老谷子的后面,豆花跟在牛羊的后面,老黄狗前前后后地撒欢跑着,热热闹闹去了柳叶沟,沟里水草丰茂,是个放牧的好去处。那里有一块玉米地,玉米长势喜人,也该施肥了。 来到柳叶沟,眼前一片葳蕤,微风吹拂着,青草波浪一样涌动,沟里有鸟声叫起,有野兔出没,谐和静谧,好像昨晚这里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 豆花们的到来,惊起了一窝石鸡,呱哒哒地叫着飞起,老谷子说:“看!”豆花循声望去,石鸡窝的地方,散落着一只鞋子,她拿起来一看,惊叫起来:“小哑巴,这是小哑巴的鞋子!”说明小哑巴昨晚在这里出现过,她遭遇到了甚么?她去了哪里呢? 豆花的心被小哑巴带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豆花出去找过几次,都是无功而返,小哑巴没有下落。她让公公再去找找,老谷推三阻四推诿,嘴上答应的快,可总能找出不动身的理由,锄完这块谷子再走,锄完谷子了,玉米也该施肥了,玉米施完肥,牛又生病了,牛看好了,自己的腰腿疼又犯了……各种理由都能站得住脚。豆花就说:“我还不知道你那个小九九,小哑巴回不来,你啥都别想。” 老谷子忙说:“小哑巴回来了,是不是就能心想事成?” 豆花就狐疑地问:“你是不是知道小哑巴的下落?是不是你赶她走的?” 老谷子知道豆花误会了,忙摆了摆手,说:“好我的姑奶奶哩,你可冤死我了,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小祖宗在哪儿呢。” 豆花真的冤枉公公了,不想留小哑巴在家里,是他真实的想法,小哑巴生事惹祸不说,还碍手碍脚的,影响到了他的好事,有小哑巴在,豆花总是放不开,总有理由不让他的痴情得逞,他早就盼着小哑巴离开了。但要说小哑巴的出走与他有关,也不无道理,他至少打骂过她。可说他赶她走,真的是比窦娥都冤,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老谷子也是善良的人,怎么能有一颗铁石心肠呢?相处久了,他也觉出了小哑巴有可爱的一面,也能给家里做事了,又增加了一个劳力不说,再养活个三年五载的,找个人家嫁了,也是一门子亲戚,有甚么不好的呢? 豆花知道公公有这样的私心,就对他放了狠话:小哑巴一天不回来,你就一天别想! 老谷子记住了这句话,也开始积极寻人,先去了一趟张家湾,又去了一趟大峪口,都是黄河边上的两个水旱码头,人流量大,三教九流,甚么人也有,可就是没有他要找的人,他找遍了所有小哑巴可能藏身的地方,哪里有她的影子呢? 那天从大峪口回来的路上,下了一场大雨,雨过天晴,他继续赶路,路过大青河,他远远地看见,大青河的对岸,一块大石头上,一个人大仰八叉地躺在那里,看那形象,像极了小哑巴,他就大声呼喊,对方却无动于衷,情急之下,就冒着河里涨水的危险,涉水过河,刚刚过去,洪水就下来了。老谷子顾不了许多,兴冲冲地来到那块大石头上,人却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耷耷地松了下来,哪里是甚么人呢,原来那是一棵枯树,怪不得一动不动呢。 他就在那块石头上坐着,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洪水小了,再次涉水过河,河水没过他的腰身,一个浪头扑来,趔趄着几乎把他冲走。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根树枝,也许就见不到豆花了。他急着回家,就是害怕豆花操心。如果今天他不回家,豆花也会彻夜难眠的。 老谷子落汤鸡一样回到村里,天已全黑下来,走近碾道里的时候,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影在碾道里张望。 豆花! 老谷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果然是豆花在翘首盼望,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两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回到窑里,一壶烧酒已经烫好,老谷子盘腿上炕,心里有一种满满的幸福感,家就该是这个样子,有碗热饭吃,有壶烧酒喝,更熨帖的是,有一个人挂念着。老谷子吱一声喝一口烧酒,满眼含情,看着豆花,讲述着他寻找小哑巴的经过,说到他冒险渡过青马河,找到了一棵枯树的时候,豆花就笑出了眼泪,笑着笑着,她就停下来,扳过公公的脑袋,看了一遍又一遍,心疼地说:“今后可不能冒这样的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怎么办呢?” 这话比一壶烧酒都舒服,老谷子满心欢喜,挨到豆花身边,说:“怎么会呢,我怎么能留下你不管呢!”就拉起豆花的手,不停地摩挲着。豆花抽出手来,送过去一个媚眼,说“爹,我给你倒酒。” 老谷子喝醉了一样,说:“还叫爹吗?” 豆花说:“本来就是爹,不叫爹叫甚?” 老谷子陶醉了一般,说:“明叫爹爹暗叫哥。”又要上下其手,豆花就说:“我去看看外面有人没有,灰鬼四油常来听房,防不胜防。”就下得炕来,往门外瞧了瞧,然后站在离他远点的地方,看着他美滋滋地喝酒,任老谷子怎么忽悠,她都不再靠近半步。 这时,夜空里传来夜游神四油忽隐忽现,哀哀怨怨的酸曲: 正月里来是新年,我给那公公来拜年,手提壶壶四两酒,我给那公公磕上一头。 二月里来龙抬头,儿媳给公公来剪头,搬住个肩肩亲个口,人家娃娃的好绵手手。 ………… 十二月里来喜事连,养的个胖小子哭声甜,媳妇问公公叫你甚,明叫爷爷暗叫爹。 老谷子就说:“四油还在夜游呢,来吧。” 豆花调皮地说:“我才不呢,我怕。” 吃饱喝足,老谷子窝在炕上不动,好像屁股粘在了炕上一般,只拿眼看着豆花。豆花拿起笤帚扫炕,说:“还愣着干啥,回你窑里去。” 老谷子说:“不是说找到小哑巴就让吗?” 豆花耷拉下眼皮来,说:“尽想着那点事,你找到了吗?” 老谷子叫声:“豆花”,赖着不愿离去。豆花就拿起笤帚圪垯,在他屁股上敲了一下。老谷子刚刚燃烧起来火焰被敲灭了一半,原以为今晚可以在温柔乡里走一遭,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刚才还柔情似水,一转身就冷若冰霜,这婆姨的脸,跟六月的天一个样,说变就变,刚刚还风和日丽,瞬间就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了。 老谷子极不情愿地下得炕来,豆花把他推出门外,眼睛里又放出一束光来,嘻嘻笑着,说:“早点休息,做个好梦。” 老谷子瞪她一眼,背后传出哐啷一声的关门声。 老谷子让豆花燃起来的火焰,一半被豆花一笤帚圪垯敲没了,另一半还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着,他躺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里骂上了豆花,这个小妖精,光看着吃不上,是在耍他呢。 也是喝了点酒的缘故,老谷子复又下得炕来,出来院子里,到了豆花门前,执意要去推门,刚要伸出手去,一个黑影倏忽闪过,跌跌撞撞地跑到碾道里,一闪,不见了影子。 老谷子酒被全吓醒了,剩下的一半火焰也彻底熄灭了,他胆战心惊,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夜空,牛在那儿安静地吃草,羊儿在圈里睡觉,老黄狗在门口呼呼大睡,老谷子过去踢它一脚,老黄狗抬起头来,低低地呜呜一声,又睡着了,这是让人给下药了。他就脑袋里闪过许多念头,一个最最强烈的想法是:豆花又有人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谷子把自己的疑惑写在脸上,他有心问豆花个究竟,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怕自己冤了豆花。他更不敢开口,要是豆花真的有了别人,他该如何去面对呢? 吃饭的时候,豆花拿筷子敲了敲公公的碗沿,说:“昨晚上又扒我窗户来吧?” 老谷子脸窘成了猪肝色,“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下文来,豆花就白了他一眼,撂下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端着碗出来碾道里吃饭。 不知道甚么时候,碾道里围了一群婆姨,一个个叽叽喳喳,挑挑捡捡,一个货郎哥被这些婆姨们围在了中间。豆花也挤进去,货郎担里全是些女人用的针头线脑,和小孩的玩具杂耍,也有有志送给她的那种雪花膏,豆花拿起雪花膏来,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然后又放下。货郎哥看在眼里,就和她说,大妹子要是喜欢了,就送你了,条件是要她给他一碗饭吃。豆花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这个东西,全谷子地的婆姨,除她以外,恐怕再没人用过,当然不知道它的妙处。老九婆姨笑话她,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要这干甚,白搭了一碗饭。 货郎哥就打开雪花膏,给老九婆姨手上抹了一点,一股子怪味钻进老九婆姨的鼻子里,她啊恰打了一个喷嚏,笑着躲开了,说:“好臭,好臭。”却抬起手来,又闻了一遍。 豆花领了陌生男人来家吃饭,老谷子不高兴了,就要数说她,豆花沉下脸来,低声反驳他,我又不是领回了野男人,你凭什么要管着我。驳的老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张了张,无话可说。 货郎哥走南闯北见识广,加上能说会道,是一个典型的自来熟,一顿饭吃完,和豆花,和老谷子就成了熟人,有意无意地打听村子周围的情况。豆花饶有兴致,津津乐道,知无不言,也向他打听着外面的世界,她在谷子地里住久了,真正成了井底之蛙,实在想不出来,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 老谷子则不同,他爱搭不理的,他不想有外人掺杂进他这家庭,他只想守着豆花过他的小日子,谁知道这都是些甚么人呢,会不会再引狼入室呢? 从货郎哥的嘴里,她们知道了,离谷子地不远的武家山,驻扎了一队鬼子,而在那一带,也有八路活动的迹象,怪不得最近不太平呢! 老谷子就觉得,看来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混乱的日子怕是也不远了,心里不免惶惶起来,产生了一种悲观的情绪。 豆花更是不安,她对小鬼子又怕又恨,现在小鬼子都欺负到门口了,她还能和老公公儿女情长吗? 第十二章 夏日的天气漫长而燥热,晚饭过后,乡亲们喜欢扎堆在碾道里乘凉、聊天,说道着家长里短,讲述着道听途说,把漫长而无聊的时间消磨在这块大碾盘上。以碾磙为界,这边是男人的地界,那边是婆姨们的天下。男人们一支旱烟锅子轮流抽,你抽罢了他再抽,从这头轮到那头,再从那头轮回这头,仿佛这一杆烟锅子里装着无数的快乐,何以解忧,唯有烟锅。 婆姨们也有抽烟的,二大娘就抽,老九婆姨也抽,几个抽烟的婆姨轮流的是水烟锅,她们不抽旱烟锅子,旱烟锅子太冲,抽不惯,水烟锅子柔和,咕噜噜,咕噜噜,水烟锅子的声音在婆姨堆里响起,伴随着她们的笑声,也是一道有趣的风景。 刚开始,男女泾渭分明,各占各的地盘,井水不犯河水,坐着坐着,秩序就乱了,婆姨们的水烟锅子就传到了男人的手里,抓住水烟锅子的同时,顺便把那一只软乎乎的手也抓住了,有的就大惊小怪,咋咋呼呼,有的默不作声,把手抽走,也有那胆子大的,既不出声,也不抽走,而是两只手绞在了一起,在黑暗里默默交流着,讲述着他们的语言。 刚开始的时候,豆花紧挨着老九婆姨,老九婆姨是个大嗓门,不知道让谁捏了一把,就夸张地“呀”了一声,炫耀一般地说:“谁的狗爪子,捏疼人家了。”四油就在一旁说:“还能有谁的,不是老九就是老谷子,老谷子旱着哩,最爱捏婆姨。”乘机就在老九婆姨大腿根子上掏了一把,又引起了一声锐叫。 老谷子还怕四油胡说八道,说出不体己的话来,把旱烟锅子塞他嘴里,骂一声:“狗日的。”离四油远远的。 豆花是这群婆姨里最年轻的,又有着几分姿色,加上在碾盘上发生过那事,所以,在这种人稠广众的地方,她就是男人们注视的焦点,往往有不怀好意的男人,要对她动手动脚,好像她就是一辆公用牛车,谁都可以上去一坐。所以,一遇这种场合,豆花要么是躲在窑里不出来,要么就是远离男人,她不想再给别人留下口舌。 刚刚挪开老九婆姨身边,换了一个地方,就有一只手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她既羞又怕,既不敢迎合,也不敢拒绝,只能慌失失地躲开。那只手却没皮没脸地,她躲哪它跟哪,豆花就留了一点心思,仔细辨认,才发现那人是大棒。大棒十六七岁,是个毛头后生,个头已超过了他爹老九,正是青春萌动的时候,而豆花年轻漂亮,性感丰满,正是他心目中的好婆姨形象,那天老谷子在豆花门前看到的那个黑影,正是大棒,他也在偷窥着机会,想占到豆花的便宜呢。 豆花其实也觉察到了大棒对她的异样,只是觉得她俩没有一点可能,人大棒还是一个真童子,自己却成了烂黄花,她不配,她想都不敢去想,和大棒能有故事。 豆花躲开大棒,自己先回了窑里,就有一个影子也跟了进来,她以为还是大棒,就说:“别跟着我了,我配不上你。” 那个影子哼了一声,说:“配不上谁?” 是公公! 豆花顿时花容失色,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去,这不等于不打自招,告诉了公公她心里有人了吗?豆花一时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去和公公说得清楚。本来在公公的心目中,她也许就是一个烂女人,这下可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老谷子虽然和大家谈笑风生,眼睛却时时盯着豆花的举动,耳朵捕捉着她的声音。在他的心目中,豆花是他的私有财产,是他的全部世界,容不得别人染指。见豆花进了窑里,担心她哪里不舒服了,也跟了进来,却听到了这样一句让他肝肠寸断的话。自己过去水瓮上舀了一瓢凉水喝了,抹一把嘴,灰失失地走了。 待公公出去后,豆花抚平了自己慌乱的心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棒的一个举动,会让她今天晚上她心乱如麻,这慌乱之中,却有着一丝丝的甜味。此刻她担心的是,那句话让公公听到了,他会有甚么样的想法呢?她该怎样和他去解释,才能消弥了他的误会呢? 北斗星升上天际的时候,闷热的天空中吹来了一股股凉风,乡亲们都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纷纷回了家,热闹的碾道里一下子清静下来,老谷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碾盘上抽烟,烟火一明一暗,照耀着他黝黑的脸庞,反射出了他痛苦的心里。他想着豆花刚才的话,果然她心里有了别人,这个人是谁呢?他们甚么时候勾搭上的?他全被蒙在鼓里了,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要不是刚才豆花自己说漏了嘴,不知道他还要被蒙到猴年马月呢,怪不得她敷衍自己了,原来她早已移情别恋,这个妖精有甚么打算呢?自己老伴死了,儿子没了,原以为豆花就是他可以信赖的亲人,原以为他和这个儿媳妇可以私定终身,他把自己后半辈子的赌注全押在了豆花的身上,不成想,豆花已经情有所属,自己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这样拼死拼活,没明没黑地做营生,原来是替他人做嫁衣呢。想到这里,老谷子不寒而栗,一股悲怆涌上心头,他无奈、无助,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豆花久久不见公公回来,她打算等公公睡下之后,再洗个澡,身上黏黏糊糊的,有日子没有洗过了。自从小哑巴走失之后,今天是她心情最为开朗的一天,虽然刚才被大棒捏过摸过欺负过,但她的心里有一种无以言表的轻松快乐,或者是欣喜,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甚么就会有这种莫名的感觉呢?她是该担心呢,还是该高兴呢? 见公公窑里没人,豆花脑袋伸到墙头上往外瞭望,碾盘上一明一灭的烟火说明公公还在那里,她心里有了一丝丝的不安,公公也许是在意她刚才的那一句话呢,肯定是这一句话触动了他脆弱的神经。她发现,不拘言笑,常黑着个脸的公公,有时脆弱的如一个小娃娃,特别是在她和他的关系之上,往往是不堪一击。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就会让他不安上一整天,男人都会这么小心眼吗? 老谷子还在想着豆花刚才的那一句话,还在生豆花的气呢。他长叹一声,背靠着碾磙子,把旱烟锅子啪啪磕的山响,发泄着他内心的不满。豆花来到他的身边,他全然不知。 豆花悄没声来到碾道里,也坐到大碾盘上,挨着公公坐下,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才能安慰了公公那颗脆弱的心灵。 豆花也靠到碾磙子上,划拉着公公的头发,扑哧笑了,说:“小心眼,狼吃鬼了,没影子的事。” 老谷子感觉到了豆花火热的身躯,转身反手拽住豆花的手,说:“此话当真?” “当真!” “不假?” “不假!” “你还待见我吗?” 豆花迟迟疑疑,半天才说:“怎说这话呢,我可不爱听,甚时候我有过二心。” 老谷子就搂了豆花,豆花顺势倒进了他的怀里。 “豆花,花花。” “爹,爹爹。”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唯有月亮做证,大碾子做证,才是消弥误会的最好佐证。 轻风吹拂,风吹草动,星星眨巴着眼睛,月亮躲进了云层,大碾盘上空,风吹老榆树的叶子莎莎作响,老黄狗走到碾道里,轻蔑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一幕,冲着两人吠叫一声,害羞了似的,匆匆走开。夜游神四油又游到了哪里,把他那幽怨、凄苦的酸曲撒进了夜空里,随风飘扬在谷子地的每一个角落: 四月里来四月八,娘娘庙上把香插,?人家插香为儿女,咱俩插香为什么。 五月里来五端阳,软米粽子蘸沙糖,红糖那个白糖雪花糖,不如儿媳的小口口香。 六月里来热难当,儿媳大门下来乘凉,扇子摆来胭脂香,爱的公公东倒西歪不成样样。 ………… 这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夜晚,老谷子心满意足,指天发誓,要把豆花当做心肝宝贝。豆花意犹未尽,心里说不上来的畅快。公公儿媳两个像两只褪壳的蚕蛹,完成了一次蜕变。 忽然,狗们激烈地吠叫起来,先是一只两只,然后传染一样,全谷子地的狗们都约好似的,朝着柳叶沟方向,又扑又咬。豆花的第一感觉就是鬼子来了!鬼子是她的噩梦,一有个风吹草动,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鬼子。老谷子站在碾磙子上,也看不到发生了甚么,他又攀到老榆树上,朝着柳叶沟方向张望,这下看真切了,月亮底下,一队小鬼子正朝村里扑来,老谷子惊呼一声:“鬼子!”从树上跳了下来,叫着豆花的名字,就见豆花跌倒在碾道里,瑟瑟发抖。他拉起豆花,不顾一切地往山里跑。豆花早已魂不附体,连衣服都没有系好,被公公拉扯着,跌跌撞撞。没跑出几步,老谷子又折返回去,说:“我的家底。”豆花知道他还惦记着粮囤里藏着的那点家财,就说:“都甚时候了,保命要紧。”然后可着嗓子喊起来:“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鬼子来了!” “鬼子来了!” 一个尖细,一个粗犷,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响彻在谷子地的上空,和着狗的叫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乡亲们,大家扶老携幼,纷纷出动。一阵混乱过后,人去村空,只留下了无所适从的畜生在圈里嚎叫。 鬼子进村之后,没有找到一个人影,恼羞成怒,抢走了粮食,赶走了牲口,又龟缩回了武家山的据点里去。 鬼子走后,乡亲们返回村里,收拾着被鬼子糟蹋过的粮食,归拢着走散的牲畜,个个唉声叹气,忧心忡忡,诅咒着小鬼子天打雷劈,个个不得好死。然后收拾农具,还得下地干活。鬼子故然可恶,生活还得继续。日头升升落落,月亮圆圆缺缺,小鬼子存在一天,日子一天别想好过。 老谷子骂着鬼子,恨的咬牙切齿,牛和羊都让鬼子抢走了,粮食撒落一地,他进了窑里,手伸进粮囤子里,长舒一口气:还好,老本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狗日的小鬼子,只要我们人在,爷们的日子还会好起来的! 第十三章 小鬼子欺负百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了就拿,来了就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乡亲们恨的牙根子痒,但毫无办法,老谷子没有办法,豆花没有办法,谷子地的乡亲们谁也没有办法,小鬼子有枪有炮,乡亲们手无寸铁,用血肉之躯和钢铁家伙拼命,算不过帐来,谁也没有这个胆量。 但有人不答应了。有一天,傍晚时分,干完农活的乡亲们三三两两,荷锄而归,猛听得武家山方向传来了炒豆子般的枪声,足足响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枪声才消停下来。第二天,有从武家山回来的人说,武家山据点里的炮楼子被八路给端了,鬼子死伤惨重,被赶回了张家湾老巢。那人就描述着战斗的惨烈,那些个八路战士,个个视死如归,打起仗来奋不顾身,一个小战士冒着枪林弹雨,硬是用血肉之躯,顶住了炸药包,一声剧响过后,炮楼子被夷为平地,小战士也无影无踪。说到这个过节,说的人泪花闪闪,听的人肃然起敬,小战士的形象在每个人的心里定了格,竖起了一座丰碑,大家就想,有他们在,还怕赶不走小鬼子吗?这都是迟早的问题。 听说小鬼子被赶回了张家湾,有人就松了一口气,这下太平了,不用担心小鬼子再来捣乱了。却被二大爷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二大爷不屑地说:“想得美,太平的日子还远着呢,张家湾不也是中国的地盘吗,只不过是离谷子地远点,小鬼子还是会来的。” 让二大爷这样一说,大家都噤了声,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小鬼子有枪有炮,有电驴子,那家伙跑起来要比毛驴子快多了,从张家湾到谷子地,也用不了多久,鬼子还会来的!这可怎么办呢?小鬼子老这样子,三天两头出来清乡扫荡,还让人活不活了?要是有哪一天半夜三更的又来了,还不都要让按在窝里,一窝端了,想跑都跑不脱了。上一次有老谷子和豆花报信,上上一次有小哑巴报信,再往后谁来报信呢?这才有人忽然想起来,问老谷子和豆花,那天晚上是怎么发现小鬼子的,怎那么巧呢?老谷子一时语塞,支吾着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豆花机警,忙说:“我爹起来喂牛,滑倒了,扭了腰,我起来扶我爹,就发现了鬼子。”圆了过去。老谷子忙说:“是是是,对对对,扭了腰。”很配合地扭动了几下腰,说:“到现在也不得劲。” 没有人去剥这话里的漏洞,只着急地想着,鬼子要真是再半夜三更来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村里遇到了大事,居然没有一个能替大家伙说话的人,都是各过各的日子,谁家有事了,吆喝一声,大家都来帮忙,全村人一起出动,群策群力,也并没有感到过为难。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遇到的是小鬼子,对手不一样了,禽兽不如的东西,凭着热情,凭着善良,是感化不了这群牲口的,得想着法子和狗日的们对着干,这就需要一个领头的人。谷子地虽小,但也有百十口子乡亲,在这种非常的年景,有这样一个领头的人非常重要,至少能够把大家聚拢在一块,出主意,想办法,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有了这样一个人,乡亲们就有了主心骨,心里也会踏实。 大家商议来商议去,觉得二大爷最为合适,二大爷念过几天私塾,能说几句之乎者也,算是一个文化人,在村里德高望重,平时也肯给大家出个主意,大家就一致推选二大爷做大家伙的主事人,给他的报酬是一年一升谷子,由全村人分摊。 二大爷却推辞开了,说,报酬不报酬的,怎么能要呢,乡里乡亲的,只是自己年纪大了,难以堪当重任,还是另请高明。谁都知道二大爷胆小怕事,是怕惹祸上身,但在全谷子地,真的再没有一个比二大爷更合适的人选了。村里现在别的事没有,最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躲鬼子,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而乡亲们就像一群羊一样,一盘散沙,虽然平时有事了也能聚合起来,但凭的是自觉,谁知道谁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而现在村里迫切需要这样一个放羊的人。 二大爷推辞不从,大家伙一筹莫展,这时从碾道里站出来了一个人,大声说:“我当!”大家扭头一看,是老九的大儿子大棒,大棒十七八的年纪,身体壮实的像头犍牛犊子,声音洪亮,说话掷地有声,他说:“我不要一粒谷子,我当大家的主事人!”老谷子就拿旱烟锅子敲着大棒,骂他:“把你能耐的,你连自己的事情也做不了主,还能做大家伙的主,滚一边去。” 老九刚给大棒说了一门子亲事,可这个愣头青死活不从,不认这门婚事,老九正头疼着,怎么来降服这头犟驴呢,现在又突然跑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来,又让这个灰鬼掺和进来了。 大棒就说:“我做不了自己的主,是有你碍着,没你了,看我能不能做得了。” 老九就“哟呵”一声,说:“你这是咒我早死呢。”就又撵着大棒要打。 大棒在碾道里跳来跳去,躲避着他爹,和他爹捉起了迷藏。他一边躲,一边说:“比如现在要躲鬼子,就得有人全天盯着,白天晚上都有人站岗放哨,鬼子来了就通知大家,还怕躲不开吗?” 四油就问:“让谁来盯着呢?总不能不做营生不睡觉吧。” 大棒躲过他爹的一烟锅子,说:“家家户户都出人,轮到谁家谁家来,白天晚上两班倒。” 乡亲们觉得这个后生说的有理,就劝住了还在追打的老九,让大棒把话说完。大棒就说了自己的各种设想,取得了乡亲们的一致认可,都同意由大棒来充当这个角色。打今儿起,年纪轻轻的大棒成了乡亲们的领头人,这第一天第一班盯鬼子的任务,就由大棒来来执行,以后轮到谁了谁来。 老九见木已成舟,民意难违,唉了一声,承认了这个事实。 别看这么一件小事,对谷子地来说,也是一大进步。乡亲们终于有了自己的组织,有事了能找到个说话的人。 大棒积极性挺高,常常来监督巡村的人在不在岗,有那偷奸耍滑的,让他逮到了,就要向全村人公示,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四油有一天晚上巡村,躲在草窑里睡觉,让大棒逮着了,把他好一顿批评不说,还让乡亲们嘲笑了好些日子。 轮到老谷子巡村了,老谷子巡的是晚上的更,豆花做晚饭时给他卧了两个鸡蛋,临走时嘱咐他,把老黄狗带在身边做个伴,夜里注意安全,小心脚下,累了就休息一下,絮絮叨叨的,像妻子,又像母亲。老谷子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光彩,豪气冲天,说:“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甚,老黄留下陪你。” 这时,四油好像专门配合着翁媳两个一样,把一曲《走西口》送进了二人的耳朵里: …… 哥哥你出村口, 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 走路走那大路的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拉着哥哥的袖, 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 看着公公走了,豆花就去井台挑水饮羊,十几只羊都让小鬼子抢走了,剩下走散了两只。为那十几羊,老公公心疼了好几天,豆花就安慰他:“不还有两只吗?用不了几年,又是一群。” 豆花来到井台,大棒正好打那儿路过,不知道甚么原因,她自己的脸就红了,叫了一声:“大棒。”大棒停下来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豆花又不知道说甚么了,吞吞吐吐的。大棒就走开了,豆主又叫住他,说:“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大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饶有兴趣,等待着下文。 豆花说:“你爹给你说下了一门亲,你怎就不娶呢?” 大棒回答她:“不想,看不上。”又盯紧了豆花,说:“你就说这个?” 豆花慌慌乱乱地说:“不,不是的。我是想……”就说了她的大意,让乡亲们平时就把粮食家当啥的,都搬到山里藏起来,这样鬼子一来,也不用担心财产受损失了。 大棒告诉她,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呢,就意味深长地看着豆花,说:“今晚是你公公老谷子巡村,家里就你一个人了。” 豆花“嗯嗯”着,脸突然红到了脖子根上,低下头来,说:“你也要当心,瞎天半夜的,注点意。” 挑水回来,回想起大棒偷偷捏她手的经过,豆花心里就狂跳不止,居然涌起来了一股蜜意,她不明白大棒最后那句话有甚深意,心里就充满了期盼,洗了洗自己的身子,早点上炕睡觉,钻进被窝里头,支楞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一晚,她破天荒没有闩门,她也说不清楚这门是留给谁的,但肯定不是留给公公的,公公巡夜在身,他不会中途开小差的。是留给四油的吗?更不是!四油在她的眼里没有丁点的位置。那这个人是谁呢?她为甚要这样去做呢? 豆花激动着,盼望着,等着等着,外面安安静静的,没有等来她想要又不敢要的人,只等来了光棍四油咿咿呀呀的酸曲: 过了一回黄河没喝一回水, 交了一回朋友没亲过妹妹的嘴。 擀了一块双人毡没和妹妹睡,没和妹妹睡, 哥哥走了妹妹你后悔呀不后悔。 如果哥哥走了妹妹你怕后悔 今天晚上妹妹就陪哥哥一起睡 到了半夜咱们俩个亲上一口嘴,亲上一口嘴, ………… 豆花失望了。 夜色越来越浓,困意渐渐袭来,豆花进入了沉沉的梦境。 第十四章 老谷子踏着一身露水回家,许是夜里湿气过重,沾了一点风寒,人一进门,“啊恰”一声喷嚏,嚷嚷着身上发冷,裹上被子,钻到炕上,要豆花给他弄点。豆花白了他一眼,说:“还弄,再弄就没命了,穷命富身子,那也是你常能弄的。” 老谷子又是一个喷嚏,鼻涕就流出来了,向豆花求饶:“弄点,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看着公公可怜巴巴的样子,豆花就上得炕来,撩起袄襟,手放到了裤带之上。 这时,门外传来老黄狗的叫声,老谷子慌慌张张地朝外张望,豆花停下手来,站在炕上,透过破窗户眼,看到并没有来人,老黄狗咬了几声,又卧回了原地,开始闭目养神。豆花又把手放在裤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打开炕柜,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剥开油纸,露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掐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又一分为二,一半收起,把另一半压进公公的旱烟锅子里,上面盖上烟沫,又下得炕来,从灶坑里抽出一根柴火,给他点上。老谷子深吸一口,一股青烟,流进他的口腔,下到胸腔,回味一圈,过了好一阵子,才徐徐从鼻腔里钻出来,细长而慢悠,老谷子惬意地闭上眼睛,神仙一般,看着眼前的豆花,就像仙女一样,在他面前翩翩起舞,舞着舞着,仙女的衣裳,轻飘飘地脱落在地,豆花玉体横陈,妩媚多姿,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眼,向他射出一束束的电石狐火,勾引得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忽然,豆花一变二,二变三,一群赤裸的豆花围在老谷子的身边,他左搂右抱,倚红偎翠,就有婢女端来美味佳肴,给他斟酒夹肉,好一派荣华富贵的景象。老谷子幸福的嘿嘿笑出声来。这时,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痛快淋漓,“啊恰”一声,把他打回了原形,豆花双目圆睁,站在他的面前,挥舞着手臂,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说:“美得你,出幻觉了吧。让你别抽,你偏抽。” 老谷子看着眼前的豆花,回味着刚才的一幕幻觉,暗自失笑,身子明显轻松了许多,说:“好东西,怪不得有钱人天天要抽呢。” 豆花说:“抽,再抽就抽死你。” 老谷子涎皮赖脸地说:“我死了,还不得把你想死。” 翁媳俩你一言我一语调情,二大爷来了,说:“谷子,借你一点大烟膏子,你婶头疼病犯了,想抽一口大烟。” 老谷子支吾着,不想出借,他就那么一点点,自己都舍不得抽呢。 豆花就跳到炕上,又重复了刚才的一系列动作,掰一块给了二大爷,说:“二大爷,不用还了,我爹戒了。” 二大爷翕动着鼻翼,空气中分明有一股子大烟味,笑了笑,说:“戒了好,这东西就不是咱穷人抽的。” 二大爷走后,直把个老谷子心疼的,骂豆花“败家娘们”,豆花嘻嘻笑着,说:“我去老九家借火罐去,给你拨个火罐,啥事没有了。” 豆花到了老九家,大棒端着一只大海碗,趷蹴在门口吃早饭,他赤裸着上身,胸前、胳膊上的犍子肉一圪垯一圪垯的,黝黑的皮肤上冒着一层细油。大棒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真个是十七八的小子,能吃死老子。豆花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大棒,无端地升出来一种幻想,为自己昨晚的举动而害羞,脸上飞起了两片子红晕,自己的心思幸亏没有告诉大棒,要不还不得羞死个人。借了火罐,匆匆逃离老九家,回到家里,脸还是红扑扑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不止。火罐拔在老谷子的身上,也不再过问,只在一边发呆,还发出了呲呲的傻笑。 老谷子见豆花犯了花痴,就阴阳怪气地说:“魂让谁勾走了?老九家那大小子,办事有点套路了,以后也是个人才。” 豆花拿笤帚圪垯敲公公一下,说:“胡说甚么呢,豆花只对公爹一人好。”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又到了收获的季节,天灾加上人祸,今年的收成并不怎样,等颗粒归仓以后,还得把粮食藏好。大家听从了大棒的建议,粮食财物都藏进山里。就这么点粮食,鬼子要抢,国军要征,惦记着的人多着呢,东藏一点,西藏一点,提防着鬼子来抢粮,这也是大棒的主意,分散开藏粮的好处是,万一让小鬼子发现了,总不至于全部抢走,总有搜不到地方,也能给自个留点口粮。所以,粮食收下后,寻找合适的藏粮地点,也成了大家重中之重的一项营生。 收完秋,藏好粮食,进入了相对农闲的冬季,庄户人家有宽裕的时间猫冬。豆花去了一趟张家湾,一来是要置办一些日用物品,二来是她还惦记着小哑巴,想去张家湾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偶遇小哑巴。 豆花走之前,去了公公窑里,老谷子还在被窝里赖床,他拉住豆花的手,要意思意思。豆花打开他的手,伸出自己的手,说:“钱,我要去张家湾赶集去。” 老谷子松开豆花,被窝里抬起头来,说:“不逢年不过节的,去张家湾做甚?” 豆花说:“别那么多废话,我就想去了。你给不给吧?” 老谷子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说:“你先准备别的去,我给你拿钱。” 老谷子现在对豆花是言听计从,唯独不让她管钱,他把钱看的死死的,藏钱的地方三天两头换,连豆花都不知道他把钱藏在了甚么地方。豆花明白,公公这是怕她知道了他藏钱的地方,支她走开呢。就出来窑里,偷偷藏在门外,猫在窗户眼上往里眊,看看他到底把钱藏哪儿了。 老谷子穿好衣服,出来看到了豆花,笑了笑,说:“上个茅房。” 从茅房出来,老谷子变戏法一般,从裤腰带里拿出一卷钱来,交给豆花,说:“省着点花。” 豆花就有点吃惊,刚才并没有看到他翻钱,怎么一下子就有钱了呢?难道是藏茅房里了? 豆花去了张家湾集上,转悠上大半天,并没有遇到小哑巴,她买了一张铁锹,从张家湾往回返的时候,走在一荒无人烟的地方,躲进草丛里解了一个小手,突然一小队鬼子进入了她的视野,她就在那儿蹲着,屏声静气,一动不动,暗暗观察着鬼子。她在暗处,鬼子没有发现她。等鬼子过去之后,走出去一大截了,她才提心吊胆地钻出来,继续赶路。 没有走出几步,豆花又在内心惊呼一声,她发现,有两个落单的鬼子一前一后,在哪儿拉屎。她又藏起来,观察着鬼子的动静,两个鬼子叽哩哇啦放着东洋屁,没有一点警惕。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豆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操起铁锹,偷偷摸到最后那个鬼子的身后,使出吃奶的力气,照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抡过去,这个鬼子连哼都没有哼上一声,就脑袋开花,脑浆四溅,直挺挺倒在地上。另一个鬼子听到响声,过来察看,也挨了豆花一记闷棍。这一棍打掉了鬼子的长枪,却没打到致命的地方,鬼子挣扎着和她拼命。 毕竟是个女人,一天水米未进,又走了长时间的路,体力不支,在和鬼子的打斗中渐渐占了下风,鬼子拨出腰刀,眼看着就要刺进她的胸口了。在这紧要关口,一声枪响,这个鬼子直不愣倒下了,脑袋上开了一个洞,鲜血汩汩往外冒。有一个男人突然冒出来,拉起她赶紧跑。 枪声惊动了前面的鬼子,一队人马都追了回来,把豆花和那个男人追进了一个山沟里,再无路可逃。眼看着鬼子越逼越近,那个男人叫豆花先逃,他去设法引开鬼子。豆花不肯,说要死也得她先死,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两人正争执不休,就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一动一动往上拱,有一个脑袋伸出了地面,这个脑袋上顶满了土灰,像只刚出洞的獾子,催促着两人赶紧往洞里钻。 这是一处暗洞,一个人在前面带路,豆花和那个男人紧随其后,七拐八拐,等出了洞口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到了另一条山沟里,她们安全了。 豆花定下神来,那个救她的男人就说:“这不是谷子地的豆花吗?你好大的胆子,单枪匹马也敢杀鬼子,太危险了,他们手里面可是有枪!” 豆花定睛一看:天爷!这不是货郎哥吗! 救豆花的人正是送她雪花膏的那位货郎哥。原来这货郎哥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是八路的一名侦察员,今天是出来侦察敌情的,就遇到了这一幕。 豆花感谢货郎哥的救命之恩,货郎哥把领着她俩钻暗洞的那人推到前面,说:“他才是咱俩的救命恩人。” 豆花就帮他把头上的杂草去掉,突然“啊”了一声,猛地把她拉进怀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个人居然是小哑巴! 那次逃出谷子地后,小哑巴又流落到了张家湾。豆花一出现在张家湾,就被小哑巴盯上了,她一直不离豆花左右,直到豆花遇险,她才出手相救。这一带的地形她熟,她常在这个暗洞里面过夜,冬暖夏凉,人又发现不了,是个藏身的好去处,想不到今天派上了大用场。 豆花涕泗横流,诉说着对小哑巴的相思和埋怨,小哑巴仿佛听懂了一般,眼睛里也是泪花闪闪。货郎哥也凑过来,把小哑巴拉到自己身边,比划着问她认不认得出自己,显然他也认出了小哑巴。看着小哑巴一脸茫然,货郎哥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天在柳叶沟把小哑巴抱进怀里,捂住她嘴,打晕她的人正是货郎哥。那天他们护送着一位去鲁南根据地的干部过境,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让鬼子给盯上了。也是阴差阳错,小哑巴的出现,让鬼子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给护送的队伍提前报了信,才让领导脱险。今天又救下他俩,这两件事,小哑巴才是最大的功臣。 三人叙着旧,眼看着时候不早了,才恋恋不舍,各奔东西。豆花要带小哑巴回家,她“啊啊啊”着拒绝了。货郎哥也愿意带小哑巴走,她摆摆手,表示不跟他走。 小哑巴目送二人离去,直到看不到豆花人了,她才返回了张家湾,那里有她的队友,那里才是她的地盘。 第十五章 三人分道扬镳,各奔东西。货郎哥的家在遥远的地方,他的家人,他的乡亲,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遭受着鬼子铁蹄的践踏,鬼子杀戮着他们的头颅,蹂躏着他们的姐妹,霸占着他们的家乡,他的大家生灵涂炭,他的小家支离破碎,他有家不能回,他的己任是要解救他们于痛苦之中,他要战斗,要冲锋陷阵,早一天把鬼子赶走,早一天扫除天空的阴霾,改变旧的秩序,还中华大地一个朗朗的乾坤。 小哑巴是无家可归,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去何方。一根打狗棍,一只破烂碗,是她全部的家当。她一双赤脚走四方,不偷不抢,不骗不诈,天当被,地做床,山洞就是金银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天大地大小哑巴大。在她的心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她就是天,就是地。管他乱世不乱世,小鬼子在张家湾的地界上横行霸道,但也奈何不了她小哑巴。 小哑巴回到她的队伍之中,就有一个五袋过来向她献谄,中午吕老爷家给小儿子过百岁,大摆宴席,见小哑巴没有去吃席,就给她带了半只烧鸡回来,孝敬她老人家。 小哑巴年纪轻轻,就混到了七袋,有人孝敬了。这是她们张家湾丐帮的行规,讨吃要饭的叫花子,也分为三六九等,有一袋,三袋,五袋,七袋之分,最高的头是九袋,统领着张家湾全体的乞丐,往下各袋都有分支,手下都有一帮人手,从多到少,到了一袋,就只有孤家寡人一个了。别看小哑巴年纪轻轻,就在张家湾的丐帮里坐上了七袋的交椅。她也是从一袋起家,一步一步蹬上这个位置的,一人之下,几十人之上。 小哑巴接过五袋孝敬过来的烧鸡,咬了一口,比划着表示:“有点柴。”那五袋忙从杯里摸出一壶酒来递上,小哑巴比划着,一脸不悦,意思是你不知道本尊向来不沾酒吗?喝酒误事! 那五袋诚惶诚恐,垂首立在一旁。小哑巴又比划着问他,吕府晚上还吃席吗?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今晚要去吃席去。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小哑巴招呼着她那一支人手,来到吕府。吕府外面张灯结彩,里面歌舞升平,奇怪的是大门紧闭,门前冷落,不像以往的风格,门庭若市,人来人往。 吕府是张家湾的大户人家,是黄河滩上有名的财主,西北几省都有他家的生意,富可敌国,两个儿又在朝里做官,有钱有势,张家湾的天下历来姓吕,民国政府如此,鬼子来了也是如此。 小哑巴就领着她的人手守在门口,等待进入大院的机会。 等着等着,等来了一辆黑色的乌龟壳,停在大门口,下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戴了一副墨镜的矮胖子。小哑巴认得这个人,是驻扎在张家湾的鬼子头。怪不得呢,大门紧闭,原来是有小鬼子参加呢。吕老爷向来以开明绅士自居,自诩不与鬼子为伍,把自己标榜成了爱国人士,原来也是挂羊头卖狗肉,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表面上抗日,私下里和鬼子沆瀣一气。小哑巴心里就有些愤怒,带着她的手下,就要往里闯,被几个带盒子枪的人挡住了去路。 这难不住小哑巴,她打一声忽哨,乞丐们都作鸟兽散,四下分散开来。吕府的高墙围栏挡不住他们,有的翻墙而入,有的钻下水道而入,都藏在了各个角落,等待着开席的时辰。吕老爷是个善人,往往在这种时候,要给叫花子们也摆上一两桌。 吕老爷年已六旬,今天过百岁的儿子是他六姨太生的,六姨太是个十八岁的中学生,偶然的一个机会,让吕老爷看进眼中,连恐吓,带欺骗,哄进吕府,做了六房。今日六姨太打扮的花枝招展,人水灵灵的似一朵荷花,她抱着小少爷,众星捧月一搬,被众人围在中间,意气风发,成了整场的主角。 见到那个鬼子头,吕老爷点头哈腰,全然不似他平时说起鬼子来义愤填膺的形象。鬼子头被安排坐了**,吕老爷在左,六姨太在右,就要开席之时,小少爷突然涕哭起来,饿了,要吃奶呢。六姨太解开衣襟,当众喂起奶来,鬼子头啧啧有声,赞叹着:“真好!真好!”不知道是赞叹小少爷真好,还是别的真好。 吕老爷一旁尴尬地笑着,讨好地应和着鬼子头,也说:“真好,确实好。” 小哑巴藏在暗处,目睹了所有的过程,她看到有两桌席还空无一人,就一声忽哨,她的那些手下全冒了出来,齐聚到她的身边。吕老爷先是一怔,甚么时候就多出来这么些叫花子呢?不是让严加防守吗?随脸上堆满了笑容,打发手下安排花子入座,说:“来的都是戚,不分贵贱,一律对待。” 吃饱喝足,曲终人散,叫花子们兴高采烈地挤出门外。吕老爷把鬼子头送到大门口,拱手作别。就见小哑巴匆匆忙忙,从大门楼子底下穿过,到了鬼子头跟前,打了个趔趄,与鬼子头擦身而过,鬼子头厌恶地捂住鼻子,快速地上了汽车。小哑巴没有走出几步,被吕老爷从背后抓住,吕老爷把小哑巴提溜到一边,伸出手来,严厉地说:“拿出来!” 小哑巴期期艾艾,先是装作无辜,见吕老爷目光如炬,不肯放弃,才极不情愿地拿出来一副墨镜,交到吕老爷手上,吕老爷盯了她一眼,追上鬼子头,说:“太君,眼镜掉了。” 回到城隍庙里,花子们各有收获,有拿鸡的,有拿酒的,还有一个三袋拿了婆姨的红兜肚,系在自己胸前炫耀。小哑巴哇哇一声,变戏法一般,拿出来一支小巧的手枪,顶在那个三袋的脑袋上,做出开枪的架势,那三袋故做倒地状,引起了众花子的哄笑。这是她刚刚的收获,从鬼子头身上顺来的礼物,她只交了吕老爷眼镜,手枪留了下来。 闹够了,花子们都要睡觉,小哑巴就和他们告别。小哑巴从不和花子们在一起过夜,她知道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是女娃,他们都是男的,男女有别,况且她都十三岁了。只不过平日野惯了,举手投足都是一副野小子的做派,又不会说话,没人知道她的与众不同罢了。众花子都知道七袋的习惯,睡觉都是独来独往,也没人往别处去想。 小哑巴出了城隍庙,往她的另一处行宫走,她机灵的很,狡兔只有三窟,她的住所不只三个,有的别的花子知道,有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别看她小小年纪,也是一个有智慧的乞丐。 小哑巴往前走,老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她,她耍了一个心眼,就逮着了那人,是九袋。九袋是一个四十余岁的老男人,为人刻薄,阴险毒辣,一根打狗棍舞的出神入化,上打天,下打地,中间打他这一众手下,出手之凶残,无人能及,在他的棍棒之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花子毙了命,他能稳坐在九袋的位置上,是因为大家都惧怕他的狠毒,他整死一个手下,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随便。所以大家敢怒不敢言,谁也撼不动他的地位。 小哑巴忙堆了一脸笑容,比划着讨好九袋,和他套近乎。谁知九袋不言不语,只是紧紧跟在了她的后面,比划着告诉小哑巴,自己今晚没有睡处了,想跟着小哑巴凑合一晚去。 小哑巴真犯了难,又不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来,领着九袋去了今天救豆花们的那个暗洞里,那里隐蔽,又宽敞,别说是两个人,就是丐帮所有的弟兄们住进去了,也绰绰有余。 到了地头,小哑巴从袖口里拿出一支蜡烛,给九袋点着,然后打着哈欠,自己要去一边睡觉。九袋却突然拉住她,色迷迷地说:“小美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爷的火眼金睛,今晚就陪爷玩玩,爷让你偿偿做婆姨的快乐。”淫笑着就要剥小哑巴的衣裳。 小哑巴听不懂他在说啥,但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明白了他的意图,自己的女儿身被老狗识破,这是要对她图谋不轨呢。小哑巴奋力挣扎着,无奈身单力薄,被九袋占了上风,把她压在了身下。小哑巴嗷嗷叫着,反抗着,手忽然碰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是她偷来的鬼子头的那只小手枪,她摸出来,朝着九袋的肚子勾动了扳机,两声响后,狗日的九袋趴她身上一动不动了,一股热乎乎的鲜血,流遍了她的全身。 小哑巴翻转九袋,站起来,踢了他一脚,在心里骂:狗日的不禁打,只两下就倒下了。 九袋并没有毙命,睁大眼睛瞪着小哑巴,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小哑巴心想,自己已经惹下这个魔头了。以后还能在丐帮里混吗?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朝着九袋脑袋上开了两枪,彻底解了她心头之恨,然后把他拖到暗洞深处,撬下一大块黄土,掩埋起来。 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九袋,小哑巴说不出来的轻松,第二天到了弟兄们跟前,无事人一般,该吃吃,该喝喝,打打闹闹,快乐无比,没有露出丁点儿蛛丝马迹。 有日子没见到九袋出现了,丐帮弟兄们有点群龙无首的恐慌,纷纷寻找九袋的下落,久寻无果,骂着狗日的九袋肯定是昧了弟兄们的袋金跑回老家享福去了,就推举七袋小哑巴做大家的头领。阴差阳错,小哑巴因祸得福,坐上了张家湾丐帮的第一把交椅。 小哑巴当了九袋以后,改变了以前九袋许多不公正的做法,重新划分了丐田,肥瘦搭配,定期轮换,不偏不倚,每人都有去大户人家“涮碗”的机会,不似老九袋那样,肥田只划亲近的人,有油水的地盘从不公平分派。小哑巴还规定,帮里人凡有病痛,不能出工,可以吃公田,到她那里支取一笔袋金,这使得帮内弟兄感到了温暖,无不感激。她这把交椅坐的稳稳当当,只是仍然无人知道她是一个女儿身子。 第十六章 驻守张家湾的小鬼子头叫犬尻,那天吃饱喝足看够之后,回到本部,一摸腰间,坏了,佩枪不见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这支佩枪可是他在南京大屠杀中,杀人比赛中得到的奖赏,这是帝国军人荣誉的象征,枪本身并不重要,他看重的是那份荣耀。好几年了都不曾离开他的身边,赴了吕老爷一次宴,把他的荣誉都丢掉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会让他的威风扫地的。 犬尻没有声张,再次返回吕府,这事他不能张扬,不能让他的部下知道,他们的长官连佩枪都丢掉了,这些下属会笑掉大牙的。 犬尻轻车简从,二次光临吕府,吕老爷诚惶诚恐,不知道是福还是祸,鬼子的凶残和反复无常,他早有领教,不知道此次不请自来,又是为何。吕老爷就暗使眼色,让管家多留点意,以防万一,自己则周旋于犬尻身边,见机行事。 犬尻坐定之后,没有说明来意,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夸奖起了吕府深宅大院,铜墙铁壁,亭台楼阁,曲径通幽,颇有皇家园林的气魄。夸奖六姨太年轻貌美,貌美如花,如花似玉,吕老爷娶得娇妻,又老来得子,实在是可喜可贺。回到本部之后,感觉意犹未尽,特别是小公子的嘟嘟粉脸,煞是可爱,不免爱意再起,再次回来观瞻少公子尊容,何不请六夫人和小少爷出来一坐,大家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这个理由明显牵强附会,但吕老爷听得惊出了一身冷汗,犬尻狗日的这是打上六夫人的主意了?这可等于要了他的老命。六夫人可是他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容得他人染指呢?就欠了欠身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六夫人今日劳累过度,偶感风寒,身体欠恙,已经休息了,不好意思太君,等夫人身体恢复了,一定亲自送上门去,和太君一叙。” 吕老爷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话里有话,棉里藏针,等于拒绝了犬尻的请求。在张家湾方圆百十里这块地盘上,是他姓吕的天下,小鬼子也得让他几分,他怕着小鬼子,巴结小鬼子,小鬼子也忌惮着他的势力。 犬尻遗憾地说:“那就只能改日再来拜访了。”又说:“六夫人生了小少爷,给吕府添人进丁,功劳大大的,也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相送,就送这个吧,这可是我的心爱之物。”手就伸到腰间摸枪。突然失声惊叫起来,“枪,枪,我的佩枪呢,来时可是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呢?” 吕老爷也紧张起来,他提醒犬尻:“太君刚才可是回去来着。” 犬尻说:“没有,没有,我就没有动过,枪可是一直带在身边的,怎么来了吕府一趟,枪就没了呢?还得麻烦吕老爷仔细找找找找,落在吕府的什么地方了。” 狗日的犬尻,这个狗屁股,一下子就把帐赖到了吕老爷头上,我可是在你吕府丢的枪,你吕老爷怎么能没有责任呢? 吕老爷此时反倒平静下来了,冷眼旁观着犬尻的表演,揣摩着他此行的真实目的,绝不是单单为了寻找丢失的手枪,丢枪是真,他会不会借此机会,再整出别的妖来呢? 果然,犬尻就借机说:“来也来了,要不还是我去找找吧。”就要带着随从去找。 吕老爷这下总算明白犬尻的用意了,这是要搜查他府上呢。狗日的狗鼻子也太灵了吧,这是嗅到什么味了吗?犬尻丢枪是真,找枪也是真,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搜查吕府呢! 吕老爷吃透了犬尻的用意,不觉沉下脸来,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吕府,也是你犬尻想搜就搜的? 吕老爷压下心中的不满,满脸堆笑,说:“这么一点小事,哪能劳烦太君呢,小的这就派人去找,保证找到佩枪,完璧归赵。” 吕老爷敢打包票,是他胸有成竹,那天在门楼子底下的一幕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个小花子,还留了一手,只交出了眼镜,原来还有大货呢。 犬尻再也没有搜查下去的理由了,在吕府,他得有所收敛。在张家湾,他还得拉拢利用吕家。就起身告辞,嘱托吕老爷,一定找到佩枪,那是他要送给六夫人的珍贵礼物。 犬尻走后,吕老爷打发两个人出去,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沉思,犬尻二次返回,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是走漏了风声吗?他刚刚弄回来一批西药,这可是抢手货,想要的下家很多,国军那边也想要,河对岸的那家也派人来和他接洽,鬼子自然也想得到,关键的是,鬼子不想让这批货外流,就是倒进黄河里了,放火烧掉了,也不能让落到对岸之手。他现在成香饽饽了,谁家也想争想抢。他明白,这批货更是烫手的山芋,多在手里攥一天,多一天的麻烦。他正待价而沽,等这一阵风声过后,看看哪家给的价高,他就打算出手,可是小鬼子显然等不及了。 吕老爷想着心事,就见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老鹰抓小鸡一样,手里拎着小哑巴,小哑巴在那两个大汉手里,弱小如一只麻雀,啊哇啊哇乱叫。 到了吕老爷跟前,两个大汉把小哑巴扔在主子面前,一个上去踢了小哑巴一脚,另一个也要踢上一脚,被吕老爷止住了。吕老爷慈悲为怀,把小哑巴扶起来,拇指食指比划成手枪状,在小哑巴额头上“啪”了一下,示意她:交出来吧。 小哑巴明白自己偷枪的事东窗事发,但她坚决不能承认,要是承认下了,吕老爷能放过她吗?就装傻充愣,不明白吕老爷在说甚么,任凭吕老爷威迫利诱,只承认拿了眼镜,不承认偷了枪。 见软的不行,吕老爷就示意两个大汉动刑。两个大汉上来拳打脚踢,轮流殴打,直打的小哑巴声嘶力竭,哭不了爹,叫不了娘。但她咬紧牙关,死活不予承认。 小哑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动了六姨太,六姨太心软,她出来看到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叫花子,动了恻隐之心,说:“他还是一个娃娃。” 吕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娃娃?你也小瞧这个娃娃了,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这个娃娃能耐大着呢,小小年纪就做上了张家湾丐帮的帮主,那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从犬尻太君的身上偷走眼镜,还不被发现。” 六姨太同情地看了小哑巴一眼,不再说话,转身下去了。 见从小哑巴嘴里问不出有用的话来,吕老爷命人把她关起来,严加看管,等明天再说。自己回房睡了,他这一天的,也太他妈累了。 小哑巴又累又乏,一觉睡到天亮,她伸了个懒腰,就要去摸身边的打狗棍,她还以为在山洞里面呢,一抬头,看到两个彪形大汉怒目圆睁,横眉冷对,立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浑身上下剧烈地疼痛起来,“嗷嗷”叫着,让放她出去,却没人理她。有人给她端来一碗馊了的饭菜,塞进门里,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那两个大汉也走了。这一天她就被关在里面,再没人理她。 吕老爷上了一趟街,回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子臭味,只有他和六姨太两个人,哪里来的臭味?六姨太突然指着他的后襟,捂紧鼻子,说:“屎,你衣服上有屎。” 吕老爷生气地脱掉长袍,回想着哪儿来的屎呢?他回来的时候,就遇到过两个叫花子,难道是叫花子给他抹上去的? 这时管家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老爷,怎么回事呢,大门上,墙上全抹满了屎,咱这是和谁结下了梁子,这样埋汰咱呢?” 吕老爷恍然大悟,这是叫花子们开始报复上了,就苦笑了一下,说:“还能有谁,花子呗。”六姨太就劝说老爷:“对这个小叫花子不能来硬的,得用软办法。这种人,咱还真犯不着惹他们。” 吕老爷看了一眼六姨太,说:“你有办法?” 六姨太说:“让我试试。” 吕老爷朝管家挥了挥手,说:“放了。” 九袋回归队伍,大家伙欢呼雀跃,他们正商量着如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来救头领出来呢。小哑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抱拳绕了一圈,表达着自己的感谢,就有一个一袋跑来告诉她:有人来访。一个穿旗袍,戴耳环的贵妇笑盈盈地出现在小哑巴面前,小哑巴认得这是六姨太,喝退了众弟兄,用目光询问着六姨太:“有何贵干?” 没想到六姨太懂得哑语,她比划着告诉小哑巴:明人不说暗话,鬼子头的手枪肯定是他拿走的,这事关系到她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还望当家的能够慈悲为怀,还回手枪来,她愿意拿另一支手枪,外加十块大洋,和当家的交换。说完把一支二十响的盒子炮和十块大洋,放在小哑巴面前,转身离去。 第二天,吕老爷一大早起来,看到门前的地上,躺着一把精致的小手枪。 第十八章 管家按着老爷的吩咐,没有惊动别人,自己套了马车,亲自把六姨太和小少爷往亲戚家送去。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这里沟深树密,草茂风高。石鸡在草丛里打窝,野兔在树林间出没,偶尔还有几声怪声怪气的鸟叫。两面的山坡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惨烈的战斗,山坡上埋葬的都是孤魂野鬼。管家摸了摸腰里的手枪,镇定了一下情绪,不敢怠慢,快马加鞭,想快速地通过这片乱坟岗。 忽然,前面的草丛里跳出几个人来,挡在马车前,拦住了去路,几个人黑衣打扮,又都孔武有力,但还算客气,说:“犬尻太君邀请六夫人和小少爷去小坐片刻,茶都沏好了,请吧。”这可是老爷最爱的两个人,怎么能有了闪失呢?管家遇事不慌,沉着应对,手自然而然向腰里摸去,一个黑衣人躜到了他的身边,下了他的枪,警告他说:“识相点,别整没用的,太君和吕老爷是朋友,不会为难六夫人的。” 六姨太也跳下马车,沉着冷静,吩咐管家:“太君邀请,这是看得起咱,大家都是朋友,不别害怕。” 被押着走出乱坟岗,有一辆小汽车在隐蔽处停着,六姨太抱着小少爷上了车,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夹她坐下,六姨太对那些人说:“不别为难管家,放他回去。” 等着拉六姨太的车走开,又开出来一辆卡车,车上绑着管家婆姨和她儿子,两人嘴里都塞了毛巾,两个鬼子分列两边,管家顿时腿股颤抖,站立不稳,有一个人过来领口上把他提溜起来,让他回去按着他们说的去说,只说六姨太母子俩平安到达了亲戚家里,不能告诉吕老爷六姨太和少公子的下落,否则……指着管家婆姨母子俩,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管家早已吓破了胆子,磕头如捣蒜,求他们放过这娘俩,他一定按照他们说的去做。这就出现了管家见了吕老爷之后,躲躲闪闪的一幕。 这一天管家简直是度日如年,既担心着他婆姨母子俩的安危,又被向吕老爷撒了谎而折磨着他,吕老爷对他一向不薄,自己却背叛了他,他良心上不安不说,关键是两对母子都在鬼子的手里,他最担心的是她们的安危。现在既然吕老爷已经知道了六姨太和小少爷都在鬼子手里,他还有甚么顾忌的呢?至于自己的婆姨娃娃,他都管不了了,听天由命吧。 吕老爷听完管家的叙述,激动的情绪平缓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回去歇着吧,在府里,这事你知我知,不得乱说。” 管家又向老爷求情,他的婆姨娃娃也在鬼子手里……吕老爷看了管家,面无表情,不咸不淡地说:“有我呢。” 吕老爷是怎么知道六姨太和小少爷在犬尻那儿的呢?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个乔装打扮,偷偷去鬼子营地见犬尻的黑衣人,正是吕老爷自己,他和犬尻有个阴谋,为了不被人发现,他才那样去做的,却无意之中看到了桌子上小少爷的那只手镯,不知道是不小心拉在那里的,还是犬尻有意要告诉他的,这只老狐狸,把六姨太和小少爷做为人质,这是不相信他,要挟他呢。他知道这娘俩是安全的,犬尻不会把她们怎样,只是连累了管家,让他婆姨娘俩受委屈了。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吕老爷心放肚子里了,和平时一样,没事人一般,该吃吃,该喝喝,单等着对岸来人接洽,好做他的黄粱美梦。 终于等来了对岸的消息,时间约定在天黑之后,地点就在老牛湾里,那里是晋陕蒙三省的交界之地,地势险要,湾里河叉密布,但水势平缓,进可攻退可守,是双方交易的理想场所。 吕老爷带着药品,领着他的人马,早早地候在了指定的地点。此时的老牛湾里,黑色笼罩了一切,月色朦胧,树影婆娑,黄河水拍打着岸边,有时一声轰响,有时又细如涓流,有“啪啪”的声音传出水面,那是黄河鲤鱼跃出水面,又落进水里的声音。此时的老牛湾里,寂静而诡异,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吕老爷不时地看着手表,他表现出了少有的紧张和烦躁,他也算是久经沙场,经过各种历练的老江湖了,见过各种各样的世面,可是今天好像初出茅庐一样,紧张的手心里都攥满了汗,两腿打颤,几欲跌倒。保安队队长紧紧靠着老爷,他觉察到了老爷的异样,就问:“老爷,你哪里不舒服了吗?” 吕老爷强装镇定,说:“闭嘴!”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等待的时间是这样的慢长,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到了,河面上还没有一点动静,吕老爷沉不住气了,正要打发老虎去侦探一下什么情况,老虎突然指着河面,说:“来了。” 吕老爷接过老虎递来的望远镜,看了过去,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总算来了!这十几分钟的等待,比几十年,几万年都漫长。他看了一下表,对方还是早来了,比约定时间早了五分钟。 吕老爷又拿起望远镜,看到河面上,影影绰绰地有两只木船划来,木船在黄河的波浪上起起伏伏,逆流前行,吕老爷有过短暂的怀疑,他们为什么要逆流而上呢?再往下,那里可是国军河防连的驻地,收到了药品,他们难道要往河防连送吗? 这个念头只在吕老爷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蛇有蛇道,鼠有鼠窟,这也许是一种障眼法,管他呢。 吕老爷紧紧地盯着那两艘木船,木船已进了老牛湾,停泊在了预定的地点,开始警戒,并向他们发来了信号,吕老爷让老虎回了信号,打发他下去查验,自己手拿望远镜,把镜头集中在了船上那个戴眼镜人的身上,这是他提出来的条件,交换的时候,对方必须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出现,而这个人必须是威名远播,令鬼子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队长肖飞,为的是以防万一。肖飞本人吕老爷有过见识,今日见了本尊,果然是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虽然夜色朦胧,看不太清楚,但精气神都在那里摆着,错不了的。肖飞能亲自来接药,可见对方的诚意,和对这批药品的渴望。 吕老爷辨认着,有肖飞,有和他接洽的那位李先生,至于其他的人,就都不重要了。 老虎回来报告,一切正常。吕老爷下令交易。一切都是按照事先的预定,有秩进行。交易完毕,对方匆匆掉头而去,肖飞还不忘冲吕老爷隐藏的山头抱拳作谢。 两只木船满载而归,刚驶离交易地点不足百米,从河叉里突然驶出几条船来,船上全是鬼子,朝着两只木船,火力全开。不到两分钟,木船上的人都来不及反抗,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一切都是犬尻和吕老爷吕仁德定下的奸计,目的就是利用药品做诱饵,除掉肖飞。肖飞的游击队让犬尻吃尽了苦头,多次清剿未果,反而是越剿越强,令犬尻头疼不已,成了他的心头之患。听说对岸有购药之意,犬尻和吕老爷定了这一毒计,轻而易举地除了心头大患,解了犬尻的心头之恨。 不费吹灰之力,?解了心头之患,犬尻和吕老爷额首称庆。此时,谁都没有发现,在离老牛湾不远的一处隐蔽的地方,一小队人马,不动声色,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收兵回营,犬尻和吕老爷举杯相庆,吕老爷却迟迟不肯举杯,直着眼睛看着犬尻。犬尻尴尬地笑了笑,拍了拍巴掌,一个小鬼子把六姨太娘俩送到吕老爷面前,犬尻厚颜无耻,说:“兵荒马乱的,为了六夫人和少公子的安全,未经吕老爷同意,我把她们保护起来了。这下安全了,完璧归赵。” 吕老爷谢了一声,问:“那两个呢?” 犬尻咳嗽了一声,就见管家儿子一个人哭哭啼啼地被人推了出来,后面没有他娘。吕老爷感觉大事不好,目光直逼犬尻,犬尻露出了无赖的嘴脸,说:“那个女人不配合皇军玩耍,撞墙了。”做出撞墙的姿势,说:“嘭,撞墙了,没了。” 吕老爷一拳头砸到桌面上,桌面上砸开了一个窟窿,他怒视着犬尻,双眼要喷出火来,犬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吕桑,今晚你功劳大大的!” 吕老爷瞪了犬尻一眼,领上六姨太,抱上少公子,六姨太牵着管家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犬尻。 一行人回到府上,就看到管家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翘首张望,看到了六姨太,他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开始一个一个仔细地辨认着,看着看着,脸色凝重起来,笑容僵在了脸上。吕老爷心情沉重地说:“老宋,是我不好,没保护住你婆姨。” 管家老宋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喉咙里“呕呕”地干呕着,眼泪鼻涕涂满了一脸,靠在上马墩上瑟瑟发抖。 安抚好老宋,回到厅堂,吕老爷喊来下人,让伺候六姨太和少公子休息,六姨太却不肯离去,喝退下人,问:“今晚干什么去了?” 吕老爷支吾着不说,说:“婆姨家家的,少过问男人的事。”六姨太一气之下,回了自己的卧房,见吕老爷没有跟来,就喊来老虎询问。老虎也是支支吾吾不肯讲,说:“老爷交代过,不可以跟别人乱讲的。” 六姨太柳眉倒竖,盯紧了老虎,马上又换了一种口吻,和蔼地说:“我也是别人吗?” 老虎说:“也不是甚么大事,杀了几个买药的人而已。” 六姨太就问:“是和鬼子一起行动的?” 老虎就说:“夫人您就别问了,我有事,先走了。”逃也似地跑了。 六姨太心里就沉甸甸的,这个吕仁德,还是和小鬼子搅在了一块。 吕老爷这头,一个人坐在厅堂里深思思,今晚的行动太过顺利了,他总得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又想不出自己哪里出现了疏漏。 第二十章 就在犬尻在吕府暴跳如雷之际,小哑巴从她的一处行宫里出来,头上身上粘满了枯草和黄土,她拖着打狗棍,走过一条小巷,有两个男人在墙根下撒尿,她朝他们吐了一口唾沫,继续懒洋洋地前行,思考着今天有没有大户人家吃席。 忽然,从一个斜叉的小巷子里伸出来一只胳膊,一下子把她扯了进去。小哑巴呀呀喊着,想挣脱束缚,可她越是挣扎,那人箍得越紧,手就像一把钢钳,怎么都挣脱不了。她愤怒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孔,这不是那个和豆花姐姐相熟的货郎哥吗?她停止了挣扎,朝着货郎哥嘿嘿傻笑,见着了亲人一般热络。货郎哥今天来找小哑巴,是有一事向她相求,让她帮着打听一个叫二蛋的人,据说这个二蛋改名换姓,前几天还在张家湾出现过,现在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个人对他们有大用处。 可是,和小哑巴交流起来有些困难,说的话她又听不懂,写字她又不认识,比划半天都说不清楚。货郎哥着急起来,他们之间迫切需要一个“翻译”来沟通他们的对话,小哑巴大概也看出了对方的困境,就撒丫子跑开。货郎哥正自诧异,小哑巴这是怎么回事?没过多久,她又返回来了,后面还领着一个乞丐,那个乞丐对货郎哥说:“我叫天灵盖,九袋让我来的,他的话我能听懂。有话您就放心说,我和九袋贴心,他信任我。”回过头去和小哑巴比划,小哑巴朝着货郎哥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货郎哥见状,也就放下心来,既然找小哑巴帮忙,就得相信她。就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小哑巴“听”了之后,一脸凝重,说,豆花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表示一定会尽力而为,只要这个二蛋在张家湾,她就能找到他。 小哑巴又饶有兴致地告诉了货郎哥,那个和他打过架的男人,死在了老牛湾,是被吕老爷和小鬼子打死的。货郎哥笑了笑,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那晚,他们要消灭的对象本来是他们,而不是他们,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找死的。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其实不是误会,小鬼子和吕老爷要消灭的人是货郎哥他们,而不是和他打过架的人,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大峪口军统站的。这都是货郎哥定下的一条连环妙计,和吕老爷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得不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有意地向军统的人走漏风声,大峪口军统站的人听到消息大喜过望,如获至宝,他们前几天就打发人抓捕过和吕老爷接洽的人,目的就是要知道这批药品的下落,他们和鬼子一个想法,不想让药品落到八路的手里。眼看着都把人堵在了胡同里,却让几个叫花子给搅了局。当听到双方要交易的确切消息后,忙派出人手,冒充八路那边,提前五分钟进入老牛湾截胡,却落得了个鸡飞蛋打的可悲结局。这样一来,既扯下了吕仁德虚伪的遮羞布,也暴露了大峪口、张家湾一带的军统组织,又让己方没有受到任何损失,一计三雕的好事。那天晚上,他们的人就在附近,老牛湾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都清清楚楚。 小鬼子并不是要打这批药品的主意,药品只是一个引子,他们是想通过这批药品把肖飞引诱出来,好一窝打尽,以解他们的心头之恨,肖飞这个人太厉害了,令犬尻和他的上司头疼不已,能消灭掉他,是犬尻们做梦都想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怎能不抓住呢?没想到,半路上出来军统这个搅屎棍,打乱了他们的如意算盘,犬尻把气撒在了吕老爷身上,吕老爷成了他的出气筒。 然而,姓吕的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你犬尻在我头上张牙舞爪,你凭什么呢?有本事自己抓肖飞去,还用损兵折将的,又到我这儿来出气吗?我也是受蒙骗的一方,你还砍伤了我的下人。你差不多得了,别蹬鼻子上脸的,得得起来没完没了。吕仁德一改刚才卑躬屈膝的奴才相,冷下脸来,说:“太君,怎么就全成我的错了呢,你又跟踪我,又扣押我的家人,又杀害我的下人,不也一无所获吗?我这头好歹还灭了几个军统呢,那也是我们的敌人。” 不说犬尻和姓吕的这两个蠢货狗咬狗,小哑巴接受了朋友之托,就上心查找这个二蛋的下落,可是货郎哥连一点有用线索都没有提供给她,只说那是一个男人,很年轻,至于长甚么样,甚么职业,有甚么特点,毫不知情。要在茫茫人海中查询到这么一个影子,比大海捞针都难。 但这难不住小哑巴,小哑巴是谁?她是丐帮帮主,张家湾叫花子的九袋,别说是一个二蛋,就是三蛋五蛋,甚至十来八蛋,她也能让他无处可遁。 小哑巴手下的这帮弟兄们别的本事没有,听门瞭户,跟踪一个人的本事都有,张家湾街面上多出一只蚊子来了,地面上多出了一块石头,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无孔不入,除去鬼子的军营他们进不去,没有他们到不了的地方。 可是,几天下来,小哑巴开始着急上了,弟兄们没有带回来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小哑巴就想着,要不要换个角度呢,这个二蛋也许就不是三教九流之人,是一个达官贵人也说不定,可是要接触到达官贵人,对她们这些花子来说,显然是有些难度,地痞流氓,走卒贩夫,她们都能听得见,看得到,但这些达官显贵,出则宝马香车,入则深宅大院,怎能是黎民百姓所能见到的,况且她们这群人是张家湾的最低层,连黎民百姓都算不上。 小哑巴正在犯愁,天灵盖兴高采烈地找来了,告诉他,吕家大院新近来了一个伙计,人很年轻,人称二杆子,有人曾经叫过他二蛋。 小哑巴顾不上多想,血往头上涌,这是柳暗花明了吗?她拉上天灵盖着急忙慌往吕家方向跑。说来也巧,两人刚刚到了吕府,一个长相丑陋的伙计正在赶着马车打算外出,天灵盖指了指,告诉小哑巴,这个人就是人们说的那个二蛋,她俩就偷偷地跟在后面,等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天灵盖突然喊了一嗓子:“二蛋——”然后两人藏在暗处,观看着那个车夫的反应。 那车夫猛听得一声“二蛋”,回过头来四下观望,见没有人,就自言自语:“听差了,无亲无故的,谁会喊我呢。” 天灵盖就搂紧了小哑巴,兴奋地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二蛋! 小哑巴再次确认了之后,就和天灵盖一道,来到庐山寺,在一棵大松树下把一块石头翻了个面,这是她和货郎哥约定的暗号,等于把消息发送了出去。 第二天,小哑巴就与货郎哥不期而遇,她告诉他,二蛋就在吕府,是个赶马车的车夫。货郎哥自然少不了一番夸奖,小哑巴手舞足蹈,甚至有点轻飘飘的,为自己能给货郎哥办事而沾沾自喜。 然而,几天后,货郎哥反馈回的消息,让小哑巴就像漏了气的皮球,再也鼓不起来了。吕府那个车夫确实也叫二蛋,但不是他们要找的二蛋,这让小哑巴失落不少,再次向货郎哥夸下海口,就是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真正的二蛋。 会罢小哑巴,货郎哥路过谷子地,进了豆花家里讨口水喝。豆花没在家,只有老谷子一人,老谷子的态度不冷不热,明显对货郎哥不太欢迎。老谷子的小心思谁也能看得出来,他不想让豆花再和别的男人接触,在他的心里,豆花就是他老谷子的,谁也别想染指,甚至不能靠近。 看着老谷子的态度,货郎哥拿出一把扎头绳放在炕沿,说:“叔,这是豆花托我买的。您忙着,我走了。” 货郎哥走后,老谷子把头绳扔到地上,瞪了几眼,呸了一口,然后又极不情愿地捡起来,一根一根捋顺,放到了箱子盖上。这是豆花的东西,他得收好了。 货郎哥从老谷子家出来,拐到了大棒家,正好遇到大棒挑着一担水回来了,他过去趴在水桶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拉大棒趷蹴在墙角下,拉起了家常。 货郎哥现在成了谷子地的常客,他平易近人,热情似火,谁家有困难了,他都愿意帮助,他教给了乡亲们许多以前不知道的道理,大家都喜欢上了他。他在谷子地,还是以货郎哥的身份出现,乡亲仍然是称呼他货郎哥,但语气中充满了亲切。他的真实身份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大棒和豆花就是其中的两个。 两人正在说着话,豆花下地回来,打从这儿路过,货郎哥站起身来,说:“豆花回来了。”看到两个男人都看着自己,豆花有点害羞,她“嗯”了一声,就匆匆忙忙走了。走出去了,又返回来,对大棒说:“明儿该我爹巡村了,他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我替他巡去。” 大棒说:“那行,安排你白天巡吧。” 豆花又对货郎哥说:“哪天再去张家湾,给小哑巴带个口信,想她了,让她回家看看。噢,对了,下次来了,捎点扎头绳给我。” 货郎哥从第一次来了谷子地后,就对豆花有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个有着苦大仇深的妇女形象,特别是对小鬼子,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从她一个人大着胆子,敢去和两个小鬼子拼命,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婆姨,是他优先发展的对象。等到他来的次数多了,和大家渐渐熟悉起来后,就发现了豆花和老谷子之间的暧昧,这是受压迫妇女的无奈之举,他的己任就是要解救她们于水火之中。他没有张扬开来,替二人保守着这份秘密。 第二十一章 豆花回到家里,老谷子已经做好了晚饭,他今天身体确实有点不舒服,就没有下地去,在家里做些零碎的营生。 老谷子把饭端给豆花,就像一个老奴一样,伺候着女主人,豆花现在回到家里就是女王,说她说一不二,一点都不过分,老谷子对她是言听计从,俯首称臣,生怕自己稍有不慎,惹主子不高兴了。豆花有时觉着自己有些霸道,翁媳俩有这份暧昧的关系,虽然是老谷子主动勾引的她,甚至是压迫了她,但这也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有她的同意,他怎么能得逞呢?她俩这是各取所需。虽然她们俩都这样了,但他毕竟是她的公公,是她汉的爹,至少名义上还是这样的。谷茬生死未卜,万一有一天他回来了呢?她们该怎么样去面对呢? 理是这么个理,但这个事情,就像抽大烟一样,做着做着就上瘾了,心里想着要顾及脸面,可一到了那种境地,就会不顾一切。 豆花吃着饭,眼睛落在了箱盖上的那一束红红绿绿的扎头绳上,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复杂的情愫,这个迟纳呆滞,土牛木马一样的老公公,也居然有这样的情商,还懂点浪漫,还会投她所好,给她买扎头绳来,心里就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温暖,这毕竟是一个老男人的真情流露,这一点一滴的进步,都体现了这个老男人对她的那份关爱。老谷子看到豆花盯着扎头绳出神,脸蛋上红扑扑的,忙拿到她眼前,说:“你买的扎头绳,货郎哥捎回来的。” 豆花的心里“咯噔”一声,刚刚升起来的那一丝丝火苗,让一瓢凉水泼灭了,敢情这不是公公买给她的,是货郎哥买给她的? 豆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忙予矢口否认,她没让货郎哥买过东西呀,一句话就脱口而出,“我没……”,话没有说完,赶紧打住,忙改了口,说:“噢,噢,是我让他捎给我的。”这是货郎哥送给她的礼物吗?货郎哥怎么会给她买这个呢?他这是要表达甚么意思呢? 豆花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羞涩,脸上就飞上了两片红云,看着眼前的公公,脑袋里想的却想着货郎哥,由货郎哥又想到了大棒,男人们都是这个德性吗?连货郎哥这样的人,也有那种心思吗? 收起扎头绳来,豆花三口两口扒完饭,把碗一推,对老谷子说:“哎,洗碗去,我累了。”就上炕四仰八叉睡下了。她现在对公公常常是吆来喝去,使唤起他来得心应手,仿佛她是他的婆姨,他是她的汉,她们俩就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 老谷子心中窃喜,一下子来了劲,今晚豆花主动留在了他的窑里,这还是头一次,以前都是他去她的窑里,她还扭扭捏捏的不从,今天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把扎头绳就把她高兴成这样? 老谷子洗完碗,到院子里圈了羊,塞了鸡窝,把老黄狗撵到外面,关好门,急急忙忙上了炕。豆花看着眼前这个手忙脚乱的男人,想:这个男人是她的甚么人呢?他是她的公公,又是她的相好,说白了,他就是一个扒灰的老汉,她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要延续到甚么时候呢?将会以甚么样的结局收场呢? 老谷子在豆花的眼前晃动,她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大棒,甚至出现了货郎哥的身影。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甚么要想到他俩,他们的心里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她呢,是自个在那儿自做多情呢,大棒偷偷捏过她的手不假,但人大棒还是个毛头后生,自己已经是残花败柳了,怎么能配得上他呢?关键是,她是有汉的人,她一生的命运都被老谷家这根绳子拴住了,她生是谷家的人,死是谷家的鬼,这是千百年来,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每一个婆姨都是这样的命运,单凭她一已之力,是挣不脱的。她和公公能保持这样的关系,也是得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偷偷摸摸进行。如果大棒对她有想法,怕也是单纯的动物的本能,怎么会有真情呢?退一万步讲,即使大棒对她是真的,老谷子能同意吗?大棒爹娘能同意吗?她能不能有勇气冲破那道篱笆的束缚,连她自己心里都没底。 至于货郎哥,是干大事的人,是个热心肠的人,断然不会和她有这种儿女情长的,他给她买扎头绳,也许是为了方便他展开工作,只是单纯地给她买个礼物而已,他也会给别的婆姨女子买,她亲眼见过,他就为二大娘买过一封水烟。和货郎哥,她想都不敢去想。 豆花脑子里天马行空,她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完蛋了,变成了一个贪得无厌,没皮没脸的婆姨了,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眼前有一个扒灰的公公了,还想着年轻气盛的大棒。她怎么就能堕落到如此的地步呢?她是一个灰婆姨吗?以前的她可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她见了个男人就要脸红,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连脸都不要了。 豆花突然架住老谷子,对他说:“哎,你想没想过,要是万一有了娃娃怎么办?那咱还能在谷子地生存下去吗?” 老谷子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好的办法,就吞吞吐吐地说:“哪能那么巧呢?要不,要不用点猪胰子水?” 民间有传说,猪胰子水避孕。 豆花说:“亏你想得出来,不用。” 两人在窑里热火朝天,外面,一个影子爬到老榆树上,攀住一根垂下来的枝条,骑到墙头上,再跳到院子里,然后把一双鞋子提在手里,赤着双脚,蹑手蹑脚来到豆花门前,屏声静气,侧耳倾听,豆花窑里静悄悄的,连个轻微的呼吸声都没有,也许是老鼠在打架,“吱”一声,没了。?那人就去推门,门没上闩,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声,他心里高兴,眼前出现了一闪而过的幻觉,一具滚热的身子正在等着他呢,抬脚就要迈进去,忽然,隔壁老谷子的窑洞里面传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人像打过鸡血的猴子,突然亢奋起来,停住脚步,转身移到老谷子窗前,津津有味地倾听着。 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打炮声,谷子地的空气凝固了一般,夹杂着一股苦滋滋的味道。今晚,谷子地村比较安静,破例没有听到夜游神四油唱酸曲的声音,只有巡夜人“????”的梆子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直到窑里偃旗息鼓,安静下来了,那个人才意犹未尽,从原路返回,把满腔的热忱和满满的遗憾留在了大碾子身后的这个小院落里。 二大娘家的一只母鸡喜欢下野蛋,可鸡蛋一个都捡不到,急的二大娘跳着小脚,指天骂地。母鸡下野蛋都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下,不乱挪窝,只要是找准了地儿,一找一窝蛋,二大娘找了多少天,窝是找着了,可蛋没有一个,不是让黄鼠狼吃了,就是让别人拿了。老太太撵上母鸡可村子跑,发誓找不到鸡蛋就炖了母鸡。 有一天,老谷子下地归来,见到四油鬼鬼祟祟的,撵着一只花母鸡跑,手里还拿着两个鸡蛋。这不是二大娘家的那只鸡吗?老谷子指着四油的鼻子骂上了:"原来你就是那只偷鸡蛋的黄鼠狼,你可真行,乡里乡亲的,也能干出这种下作的事来,二大爷二大娘老两口可怜巴巴的,你也忍心偷他们的鸡蛋。一个大男子汉,干点什么不行,干这偷鸡摸狗的事。" 四油把两个鸡蛋一磕,蛋清蛋黄全喝进肚子里,擦了一把嘴,梗了梗脖子,说:“你逮着了?我偷鸡蛋,拿出证据来。”露出来一股子无赖相来。 老谷子气不打一处来,把鸡蛋壳摔到四油脸上,就要过去搧他巴掌。四油也不是省油的灯,架着老谷子的胳膊,说:“我下作还是你下作?我不就拿了两个鸡蛋吗,也比你偷人强。” 老谷子更来了火,他活四十多岁了,没有拿过别人的一根柴禾,现在四油说他偷人,这不污他清白吗,难道自己的一世清白就要毁在这个无赖的嘴里吗?他来劲了,跳着脚尖要四油还他清白。 四油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这可是你逼我说的,你可别后悔了啊。” 老谷子说:“我老谷子还不知道后悔是甚么样子,你说,要是说不出个头头道道来,跟你狗日的没完,咱找大棒说理去。”??自从大棒主动组织大家巡村开始,他无形中成了乡亲们的主心骨,大家有事情了总爱去找他评个理。 四油说:“那我可说了啊,老谷子你狗日的听好了,你是没偷别人的东西,但你偷你儿媳妇,你偷豆花!你这个扒灰烧儿媳妇的灰老汉,和儿媳妇都明铺暗盖了,还有脸在这儿说我。” 老谷子顿时面如死灰,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真是怕甚么来甚么,这事还是让四油狗日的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愣怔了一下,他又强作镇定,说:“你狗日的胡说八道甚么呢,我老谷子是甚么样的人呢,能做下那样的事情,这可是要遭天谴的!”他现在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不能在四油跟前服软,要是他服软了,还不等于是承认下了,这事要是真传出去了,他和豆花都没法做人了。 四油“嘻嘻”笑着,突然下作地“啊呀”叫了一声,说:“这儿和你说不清,还得找大棒评理去。” 老谷子阵脚有点乱了,但仍是煮熟的鸭子——嘴硬,说:“找就找,谁怕谁!”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却明显有点心虚,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刚才硬了。 两人一起去找大棒评理,路过碾道里,豆花正在碾米,她看到了公公和四油在那里争的面红耳赤,又不知道是因为甚么,就猜测着,会不会与自己有关呢。看到两个人朝大碾子这儿走来了,四油兴冲冲地走在前面,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老公公疲疲沓地跟在后面,丢了魂一样,就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好像公公不占理似的。她忙停下来,喊了四油一声“哥”,说:“四油哥,这是要干甚去呢?” 四油不由地“扑哧”笑了,嘴里又“啊呀”了一声,说:“问你爹,问你哥哥去。” 豆花的脸瞬间红到了脖根子里,明摆着的事,四油灰鬼知道了她和公公之间的事,心里也是一阵紧张,这可如何是好,让他传出去了,还能活人吗?现在最最重要的是,要捂住四油的嘴,不让他嚷嚷出去,就对老谷子说:“爹,你不早就说过,咱那点大烟膏子要让四油哥偿偿吗?今儿个正好,四油哥这不就来了。” 老谷子多会说过要给四油抽大烟膏子来?他自己还舍不得抽呢,怎么会给四油抽呢!他愣怔在了那儿,就有点不太乐意,嗯嗯啊啊地,回答的含糊不清,豆花又问他:“是吧爹?你说过的。”就给老谷子使眼色。 老谷子这才明白了豆花的用意,忙说:“是的,是的,我说过,说过。” 豆花就吩咐老谷子,“爹,你看着碾子,我去给四油哥拿烟膏去。”一招手,让四油跟着她。 四油跟在后面,酸溜溜地说:“听听,口口声声叫爹,那声哥哥叫得才酥人呢。”就哼哼起来:生下娃娃叫甚么,明叫爷爷暗叫爹。 豆花心里怦怦乱跳,四油再说甚么,她也不敢搭腔。 进了窑里,豆花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你都知道了,也就不瞒你了,你可得嘴上有个把门的,别乱说出去。否则,有你的好看。” 四油说:“你这是威胁我吗?嘴在我身上长着,你能把我怎样?要我不说也行,你得满足我的条件。” 豆花说:“知道你会提条件的,这个不难,只要你嘴上有个把门的,迟早能满足你的。”就跳到炕上,撩起衣襟,手伸到裤带上。 四油没想到好事会来的这么容易,就满心欢喜,巴巴着眼睛,盼望着接下来的一幕。豆花却从裤带上解下钥匙,打开厢子,拿出一块大烟膏子来,说:“抽点。” 原来是这样的。四油多少有点失望,虽然不是他想的那样,但还有大烟膏子的诱惑,就从豆花手上接过大烟膏子,顺便拉住她的手说:“你可不能日哄我,我替你保密,你要是哄骗了我,我就说出去了。” 豆花妩媚地一笑,说:“哪能呢,哥,等着啊,你要是说出去了,就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四油吸溜一下鼻涕,居然有点可怜巴巴,说:“我不说,我等着你。” 这时,老谷子在碾道里喊上了:“豆花,豆花,起风了。” 豆花和四油一前一后走出窑里,四油手里拿着一大块大烟膏子,老谷子有点心疼,说:“狗日的,也不给老子留一点点。” 四油掐下很小的一块给了老谷子,“啊呀”一声,得意洋洋地走了。今天是他最为开心的一天,从今天开始,他的心里也有了期盼。 第二十二章 陡增了新的烦恼,豆花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做事都是心不在焉,丢三落四,把气都撒在了老谷子身上,看他哪里都不顺眼,走路走慢了,吃饭声音大了,连看她的眼神也是呆滞无神,成癞蛤蟆眼了。她不禁感叹起了自己的命运,她痛苦,她彷徨,在痛苦和彷徨中挣扎,她得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和公公之间的关系,再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下去,迟早有一天要疯掉的。老实讲,她和公公的这层关系,只有需要,并没有爱的成分,如果说有爱,那也是仍然停留在那份亲情之上,他收留过她,给过她温暖,给过她希望,给了她一个家庭,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得以生存下来,她之所以和他保持这种关系,被逼的成分占有多数,但也不排除感恩的成分存在。现在又让四油给发现了,就是四油发现不了,时间长了,总有被人逮到了的那一天,这种见不得阳光的事,雪地里埋死人,迟早要露馅的,是时候给这段感情做个了断了。 晚上老谷子下地回来之后,豆花已把饭做好了。今晚的饭菜有点丰盛,居然炒了一碗鸡蛋,还烫了一壶烧酒。老谷子喜滋滋的,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和豆花喝酒的场景,那次喝酒,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里程碑,那次喝酒,让他拥有了豆花,他和她的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从那以后,尽管生活还是历尽沧桑,但他灰暗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丝阳光,他力气倍增,觉得自己又有了活头。 看豆花又是鸡蛋,又是烧酒,老谷子心里又燃起了火苗,以为豆花又有了想法。尽管一天劳累下来,又困又乏,但他信心倍增,盼着这场“盛宴”早点结束,另一场“盛宴”早点到来。 豆花斟满一杯酒,独自饮了,唉了一声,说:“还是让发现了。” 老谷子说:“咱以后是得小点心。” 豆花说:“还要以后吗?我可是怕了,今儿一整天魂都不在身上,乡亲们的眼睛好像锥子一样,直往身上扎。狗日的四油还老来骚扰,我也是个人,都把我当甚么了,都把我当破鞋了,谁也想欺负。” 豆花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抽抽噎噎,哭的梨花带雨。 让豆花这么一哭,老谷子的心里也不好受,他把豆花拥在怀里,豆花猫一样乖乖地藏在他怀里,半响,抬起头来,说:“要不咱断了吧。” 听到豆花说了这话,老谷子的心中就像被猫爪抓了一样,开始有点隐痛,豆花是他的心尖尖肉,怎么可能说断就断得了呢。 老谷子沉默不语,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豆花,现在面临的问题比较棘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是已经为了,人也知道了,四油口口声声保证不外说,可四油是甚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准甚么时候就会传的满谷子地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真要那样了,他这张脸真是没地方搁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断了这层关系,做正正经经的公公儿媳,即便是以后四油说出去了,也能辨解上几句。可是,要断,有那么容易吗?豆花已经融进了他的身体之中,成了他的唯一,豆花能断得了,他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见公公不说甚么,豆花知道他是瞻前顾后,舍不得自己,就说:“你真的稀罕我吗?” 老谷子说:“都多少年了,那还用说。” 豆花说:“要真是这样了,咱离开谷子地吧,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光明正大做一生的夫妻,再也不用担心别人发现,偷偷摸摸的了。我为你生火做饭暖被窝,为你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一听到豆花这话,老谷子着实吓了一大跳,他各种可能都想过,就是没有想到过要离开谷子地,这是他谷家几辈子留下的祖业,虽说不尽富有,但祖宗的牌位都在谷子地呢,他的根在谷子地呢,让他背宗弃祖,抛家舍业,他有点忍不下心来。一头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头是他祖先的牌位,两头他都想要,如果让他必须做出选择,他还是选择留在谷子地。背祖离宗,这叫不孝,他不能顶着一个不孝的骂名,将来去见列祖列宗。 老谷子心里矛盾,难以抉择。说:“这,这……”这了半天也没有下文。其实豆花早已料到了这一步,她之所以要说出来,也是为了试探一下老谷子,自己这么些年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 见公公是这样的一种态度,豆花的心里彻底凉了。她挣脱他的怀抱,回过头来,转身一脚,把老谷子踢到炕下,说:“滚吧,我要睡觉了。” 老谷子灰塌塌地被赶出家门,回来自己窑里,胳膊枕在脑袋底下,头朝下,脚朝上,躺在铺盖卷上,看着黑魆魆的门外发呆,他真的遇到了难题,不住地长吁短叹。 忽然,院子里老黄狗激烈地吠叫起来,紧接就听到了踏踏的脚步声,来人了。老谷子忙下得炕来,迎到门口。那人已经到了门前,说:“狗日的黑灯瞎火的,没干好事吧。”是老九。老九说话粗门大嗓,好像要让全村人听到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往窑里闯,急急忙忙的,好像窑里窝藏着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进来的迟了,就要跑掉一样。 老九进得窑里,划了一根洋火,火苗如豆,恍恍惚惚地,他仿佛看到炕上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背靠门板,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四油说的没错,狗日的果然有情况呢,让他堵住窝了。 老九正待划第二根洋火,老谷子已经点着了油灯。麻油灯发出来昏暗的灯光,把窑洞照的朦朦胧胧,炕上,铺盖齐齐整整,几个粮囤,影影绰绰地立在两壁,鬼魅一般可疑。窑里除他俩之外,再无人影。老九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狗日的有遁地术吗?刚才明明看到了人影,哪去了呢?他揉了揉眼睛,还要再去寻找,老谷子就说:“狗日的这是神神叨叨的,我偷你甚么东西了,你这是抓贼来了,还是捉奸来了?” 老九没有发现另外有人,笑了笑说:“哪儿呢,找你借个笼头,明天要去张家湾赶集,驴笼头坏了。” 老九的真实目的是捉奸来的。尽管四油故弄玄虚,在人前卖起了关子,但他还是在四油的话里捕捉到了不一样的信息:老谷子扒灰。他看到两人窑里没有点灯,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摸过来。没想到扑了空,让自己尴尬了一回,狗日的四油,信马由缰,胡说八道,放的全是空炮。 老九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为甚要这样做,他其实也没有甚么险恶用心,老谷子扒灰不扒灰与他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好奇,为了寻求一种刺激,好在以后的街谈巷议中,有个津津乐道的话题。 老九临走时,站在院子里和老谷子说:“听说豆花病了,有人说豆花有身孕了,尽嚼舌根子呢,豆花怎么能怀孕呢。” 老谷子没好声气地说:“放他娘的臭狗屁!” 老谷子这话说的一点都不客气,这分明是在骂老九呢。老九讨了个没趣走了,老谷子关好院门,脑袋伸到墙外,看老九走远了,他听到豆花窑里轻轻咳嗽了一声,就来到豆花门前,停留了一会,又讪讪地回到自己窑里。刚刚躺下,就听到豆花朝着这头喊:“爹,我明天去趟张家湾。” 豆花刚才听到了老九的声音,老九一通折腾下来,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老九此番来借笼头是个幌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何不明天跟着老九,一起去趟张家湾,也好打消他心中的疑虑呢? 老谷子没有马上答复,答复不答复的无所谓,主动权不在他手里,豆花要去就去得。他只能在心里埋怨:去甚么张家湾呢?也不怕遇到了鬼子。他今晚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就强迫自己:睡觉! 第二天,豆花收拾妥当,找到老九门上,说:“叔,听说你今天去张家湾,捎我一程吧,我也想去。” 老九正在套驴车,他回头看了一眼豆花,声音有点冷漠,说:“我拉东西呢,坐不了人。”在老九的心目中,豆花就是扫帚星,是个不正经的婆姨,都让鬼子糟蹋过了,还能是一个良家妇女吗?这种丧门星婆姨,离她远点,他连正眼都不想瞧她一眼。 大棒正准备下地去,他扛着锄头,站在他爹身边,看了一眼豆花,又看了一眼他爹,没有说话,把锄头狠狠地杵到了地上,发出来很大的响声。 豆花碰了一鼻子灰,她又回到家里,老谷子就有点诧异:“不去了吗?” 豆花放下脸子来,说:“破驴车,我还不稀罕坐呢,我走着去。” 豆花挎上柳条篮子,独自要去张家湾。她一个人去张家湾,其实还是有点害怕,她不怕狼不怕鬼,她怕小鬼子。 一个人走到柳叶沟,大棒赶着驴车在那儿走走停停,好像在等人一样,她紧走几步上前,说:“怎么是你呢大棒,你爹他不去了?” 大棒闷声闷气地说:“我爹不拉你,我拉你。” 豆花抿嘴笑了笑,心里有些羞涩,也许还有一丝丝幸福,她被这个愣头青后生震撼到了,也许为了能来张家湾赶集,他和他爹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他这是为甚么呢?她相信,大棒就是为她而去的。就跳上驴车,要问:“你是专门为我去张家湾的吗?”想了想,还是算了。 第二十三章 一路上,驴车吱扭吱扭响着,驴蹄子叭搭叭搭磕着路面,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地面的溪水潺潺流淌。大棒赶着驴车,一言不发,时不时扬起鞭子,吆喝上一声毛驴。豆花穿着她那件红底蓝花的上衣,挎着一个河柳条编的篮子,背朝毛驴,面朝大地,谷子地在她的面前渐行渐远。这是一幅小两口回娘家的画面,多么温馨,多么浪漫!豆花的心里无端地升起了一股清流,幸福感油然而生,这一幕,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在现实中却永远也无法实现。她的这一生,将与回娘家无缘,她还能找到自己的连成哥哥吗? 豆花扭转身子,把脊背留给后面,眼珠子落在了大棒的后背,大棒穿了一件土灰色的家织布汗衫,肩膀上破损的地方打了两块补丁,汗水洇湿了他的后背,宽厚结实的后背就显出了清晰的轮廓。豆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二人转《打连成》: 过了大年头一天 我和我那个连成哥哥去拜年 一进门把腰弯 左手拉右手搀 那斯咿呀咳 咱兄妹相交拜的个什么年那 那斯咿呀咳 过了大年初二三 我请我那个连成哥哥来吃饭 你请我吃什么 香喷喷蒸莜面 那斯咿呀咳 鼓嗒嗒的水饺饺包上两(代帘)呀 那斯咿呀咳 …… 大棒回过头来,脸上也是溢满了笑意,他觉得豆花就是一只麻雀,不,不是麻雀,是喜鹊,喜鹊也不是,喜鹊唱歌不好听,豆花唱歌好听,那她是甚么呢?百灵鸟吧,豆花是一只百灵鸟。百灵鸟他们这地方没有,他没有见过,听货郎哥讲过,百灵鸟是唱歌最好听的,豆花就是一只百灵。 豆花也感受到了那束了火辣辣的目光,她没有停下来,继续忘情地唱着: 正月里来闹元宵 一班子那个秧歌队过来了 门里瞀床上瞧 门里瞀床上瞧 那斯咿呀咳 唱生的不如连成哥哥好呀 那斯咿呀咳 正月十五闹花灯 我和我那个连成哥哥去观灯 西瓜灯红腾腾 白菜灯绿莹莹 那斯咿呀咳 起火的伴吵的就是那个爆竹灯 那斯咿呀咳 ………… 唱着唱着,豆花突然停顿下来,双手掩面,把脸埋进双腿之间,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着,她哭了。 大棒听不到歌声了,他回头看到了哭泣的豆花,小声地问:“豆花,你怎么了?” 豆花擦了一把泪水,又哼了一句“我和我的那连成哥哥去拜年”,突然说:“大棒,我大你一岁,你叫我声姐吧。” 大棒有点害羞,扭捏了几次,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姐——”这一声吼,惊如天雷,惊起了树上的鸟儿,惊动了草丛里的石鸡,惊的野兔四处奔波,惊的树叶簌簌抖动。这一声吼,吼得豆花泪水涟涟,吼得大棒通体舒泰。 时间过的真快,不知不觉张家湾到了。下了驴车,豆花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要来张家湾做甚么,她没买的,也没卖的,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就问大棒:“你要去哪里?我跟着你吧。” 大棒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一队小鬼子向这边走来,豆花“哧溜”一声,钻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大棒牵住驴车,怒目而视。等鬼子走过去了,他才发现豆花人不见了,忙四处张望,豆花捂着胸口,在小巷子里探头探脑,确认鬼子走了之后,才心有余悸,来到大棒身边。 豆花就跟在大棒后面,寸步不离。到了一十字路口,毛驴站下来撒尿,又仰天长嚎一声,有两个路过的叫花子就骂驴,大棒和他们理论:“驴又不懂,和驴一般见识。” 几个人就争执起来,两个花子居然拦住去路耍横,不让他们过去。正在争吵着,就见小哑巴和那个叫天灵盖的勾肩搭背,一起朝着这边走来。豆花心里一下子恍然开朗,她此次来张家湾,不光是要陪着大棒逛街,见到小哑巴不也是她的目的之一吗?自从她上次救下她和货郎哥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在梦里都梦到过好几回呢,今日和大棒走在一块,她以为这天底下就剩她和大棒两人了,高兴的她把其他的事都忘了,她已经把自个当做了那一个回娘家的小媳妇,跟在连成哥哥的身后,要去拜年,要去观灯呢。 豆花冲小哑巴挥动着手臂,嘴里喊着:“谷茬,谷茬。”自从把小哑巴错当成谷茬,领回家之后,她就一直这样叫她,一直把她当谷茬叫呢,谷茬是她的汉,也是她的娃娃,小哑巴也是,小哑巴是她的娃娃,是她的小妹妹,豆花,谷茬,小哑巴,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命运把她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家庭,如果这个庭里还缺少一个人,再要加进一个人的话,加谁呢?当然是老谷子,老谷子是这个家庭的家长,他就是一头老黄牛,默默耕耘着,为这个家庭奉献出了所有的力量。还能加谁呢?加大棒吗?加货郎哥吗?这样就组成一个大家庭了,但这个似乎不太可能,她们和他们,好像这驴车的两个轱辘,离得很近,却又不能相交,只能同向而行,不可股颈相合。 豆花的思绪开了小差,看到小哑巴了,就想到了这么多。小哑巴耳朵听不见,但她眼尖,她也看到了豆花,飞奔着过来,扑进了豆花的怀里,眼里就有泪水流出来,啊啊呀呀地说着。豆花能听得懂,小哑巴是在叫她呢,叫她姐,叫她娘,她一会儿把小哑巴抱在怀里,一会儿又把她推开,仔细看上几眼,像姐见到久未谋面的妹妹,娘见到走散多年的闺女一样,看看她哪儿缺少了甚么,看看她长高了没有,胖了瘦了,担心着她在外面的安危,今日终于亲人相见,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刚才和大棒吵架的那两个花子,见到了小哑巴,就像学童见到先生一样,规规矩矩,恭敬地分列两边,两人面面相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太岁头上动了土,冲撞了九袋的亲戚,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九袋会不会因此对他俩个动了家规。 小哑巴光顾着和豆花亲热,忽略了这两个倒霉的家伙,天灵盖大概也看出了一点眉目,训斥那两个花子:“九袋的亲戚也敢碰瓷,一点脚后跟(眼力)没有,还不溜子(滚蛋),该抓抓去(该干嘛干嘛去)。”两个花子如特赦一般,忙飞奔而去,生怕走的慢了,九袋要反悔了一样。 豆花并不知道小哑巴在丐帮里的地位,有点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她能听得懂小哑巴的讲话。说来也怪,豆花不懂哑语,小哑巴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但两人都能无障碍地交流,不需要天灵盖来翻译,这大概就是心灵相通,母女之间的相通,姐妹之间的相通,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接下来,小哑巴领着豆花和大棒走遍了张家湾的大街小巷,一圈转下来了,大棒驴车上的一袋谷子还原封不动,豆花就说他:“不是赶集粜谷子的吗?” 大棒这才想起,自己来张家湾是有任务的,光顾着看豆花了,把正事忘了,要是忘了正事,爹回去了,还不叨叨个耳朵起茧子?忙搬下谷子,吆喝起来。小哑巴见了,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天灵盖就说:“这地方不行,得去粮市。” 几个人又到了粮市,粜了谷子,买了需要的东西,打算回去。豆花就想让小哑巴和她一起回谷子地生活,小哑巴不肯,一旁的天灵盖帮小哑巴说话:“九袋不能走,九袋走了,我们怎么办呢,这么一帮子弟兄,都离不开九袋。”豆花这才知道小哑巴是叫花子的头,就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和小哑巴分别。 两人没有走来时的大路,而是抄了一条小路,《走西口》里是这样唱大路小路的: 有两句的那个知心话 哎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 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个人儿多 拉话话解忧愁 走这条小路是豆花提出来的,有她们俩在一起,不需要人多解忧愁,她俩一路上都有说不完的话,走大路反而麻达,要是有熟人碰到了,还得解释一番。解释清楚了还好,解释不清的,就会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俩看上半天,甚至还要刨根问底,你俩个怎么就走到一起了,那个不是老谷子家的那个小寡妇吗?让小鬼子祸害过的豆花吗?大棒你一个未婚的后生,怎么可能和她搅和在一块呢?仿佛豆花真是一只吃人的老虎,真是一颗祸害别人的丧门星,只要是谁沾上了,就难逃厄运。 走小路好,小路上人少僻静,有大棒陪着就足够了,有大棒,不忧愁。 豆花领大棒走的这条小路就是她上次遭遇鬼子的那条路,和上次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是一条山沟,僻静、幽深,两边的山崖,刀削斧砍一般直立,有一条涓涓细流穿沟而过,豆花掬一把清泉,洗一把脸,又喝了一口泉水,说:“哥,真甜。”这一声哥叫的自然,脱口而出,没有思索,没有扭捏,叫出去了,豆花才觉得冒失,要知道,两人可是没有过这方面的任何交流的。 豆花双手捂住红扑扑的脸蛋,手指间拉开一条缝,偷偷看着大棒的反应。 大棒听到豆花叫“哥”,他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四望,真有一个哥出现了吗?当他确认了沟里再没有旁人,只有他俩时,自己的心跳就加快起来,面对这个俊俏而大胆的小媳妇的挑逗,这个十八九的小后生不知所措,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去应对这种场面,他努力压制着自己心里蹦蹦乱跳的那只兔子,眼前出现了货郎哥的影子,货郎哥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如雷贯耳,他捧起一掬清泉,捂在脸上,冰凉的泉水清醒了他的发热的脑袋,浇灭了他心中的火苗,朝着豆花傻傻地一笑,回头抽了毛驴一鞭子,“驾”一声,掩饰着内心的慌张。 忽然,一只狍子从草丛里窜出来,瞪着它的小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男一女,然后又蹬蹬蹬跑到别处。豆花吃了一惊,忙钻在大棒的背后,上次也是在这条沟里,先是蹿出来一只兔子,然后她就和小鬼子遭遇了,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一有动静,先想到的是鬼子来了。 这次不是鬼子。狍子过后,还真走来了一个人,三人彼此认识,来人是和家洼的老憨,和家洼与谷子地一步之隔,相隔只有五里之地,两村的人都是相熟。果然不出所料,老憨狐疑地看着豆花,再看着大棒,一对孤男寡女,走在这人迹罕至的沟里,又加上两人都脸红扑扑的,不由地不让老憨往那方面想,老憨说:“大棒,你俩怎在一起了,她可是豆花。”听听这话,好像豆花就不是个婆姨女子,而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 豆花刚才漾起来的笑容,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后僵在了脸上,心里边刀绞一样难受。大棒的愣劲儿又上来了,他近乎咆哮地朝老憨吼:“狗日的老憨你再说这屁话,小心小爷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豆花怎么了,豆花也是一个女人,如果她是你的姐妹,她是你的婆姨,你狗日的还这么说吗?豆花是受伤害的婆姨,她是受压迫的妇女!” 老憨看着大棒像头发怒的牛犊子,再也不敢恋战,慌失失地抱头鼠窜。这个愣货说的不是人话,自古以来,娶过的婆姨买下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哪一个婆姨不受压迫? 吃惊的不光是老憨,豆花也是对这小子刮目相看了,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套呢?对了,肯定是货郎哥,他天天和货郎哥腻歪在一起,肯定是受到了货郎哥的影响。 老憨的出现,影响到了两人的情绪,大棒前头赶着驴车,豆花默默地跟在后面,她看着大棒的背影,再也不敢轻浮了。在她的眼里,大棒不再是以前的大棒了,他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走到了沟底,快要翻上山梁的时候,豆花轻轻地叫了声:“大棒。” 大棒猛地回过头来,吓了豆花一大跳,只见大棒泪流满面,双眼血红,是她惹他生气了吗?豆花低下眼睑,仿佛做错事的娃娃一般,慢声细语地说:“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豆花回来的时候,变戏法一样,手里拿着两支三八大盖,这是她上次打死那两个拉屎的鬼子后,藏起来的枪,这也是她要领着大棒走小路的原因之一。她袭击小鬼子的事,只有货郎哥和她知道,她一直对外秘而不宣,这次和大棒走这条路,就是要取回这两支枪来。 第二十四章 大棒见到枪,就像猎人见到了猎物,就像狗见到了骨头,他双腿颤抖,两眼放光,从豆花手中抢过枪来,情不自禁,真真切切地叫了声“姐!”连枪带人,就要往怀里抱。 这是豆花所渴望的,但她更明白,大棒要搂抱的是枪,而不是她这个人,她就把枪塞大棒怀里,自己跳到了驴车上,“叭”一声,甩响了鞭子,小毛驴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嘚嘚嘚”地跑动起来。 驴车走出去有一截了,已经翻到了山梁之上,大棒还没有赶来,还在那里摆弄着两支步枪,放下一支,拿起一支,再把两支同时拿在手里,一手一支,一副不愿放手的样子。 豆花站在山梁上面,看到大棒那副傻样,不由地失笑起来,此时的大棒傻的有点可爱,就像两岁的娃娃得到了一块冰糖一样嘴馋,就像三岁的屁孩拿到了一个拨浪鼓一样爱不释手。她手搭凉棚,冲着大棒喊:“哎——”。这一声“哎——”,喊出了不同的含义。她头一次喊“哎”,是冲着公公喊的,那是她做了公公的女人之后,她羞涩、欣喜,无奈、新奇,各种复杂的感情,都在那一声“哎”里。这一次喊“哎”,是在这么一种情境之下,面对一个她心中倾慕,却又难成眷属的人喊出来的。这一声“哎”可不是随便能喊的,都有特定的场合,特定的对象,往往是婆姨对汉的称呼。那时男权至上,男人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婆姨是不能随便呼喊汉的名字的,要么是娃他爹,没娃的就喊“哎”,这一声“哎”里,承载着一个至高无上的男人权威,更释放出了一个婆姨女子的顺从,一声“哎”,既有柔情,又有关爱。老九婆姨叫老九“哎——吃饭了”,二大娘叫二大爷“哎——小心点”,豆花叫老谷子“哎——洗碗去”,能叫“哎”的,那都不是一般的关系。 豆花冲着大棒又“哎”一声,“傻杵在那儿了,还回不回家了?太阳都落山了。”听听这语气,就是婆姨对汉的怪嗔。 大棒兴冲冲地跑上山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豆花把两支枪都收回来,放在驴车上说:“看够了没?看够了就归我吧。” 大棒搓着双手,说:“两支呢,你又不会使枪。” 豆花调侃他:“好像你会使一样。” 大棒讪笑着说:“货郎哥答应过要教我打枪的,只是没有枪,你有两支呢。” 豆花故意说:“两支正正好,我一手使一支,我双手开枪,我当双枪老太婆。” 大棒愤愤地说:“狗日的小鬼子,我要是有枪了,要把狗日的赶尽杀绝,赶出咱中国的地界。” 看着大棒那一副痴迷的傻样,豆花就逗他:“想要吗?” “想。” “想要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别说一个,十个我都答应。” “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不反悔,你快说。” “叫我一声姐,大点声。” 大棒就放开嗓子,长长地喊了一声:“姐——”,惊落了树叶,惊飞了鸟儿,惊得山崖上的土块“刷刷”落下,惊得山泉叮咚作响。山谷回应,云儿躲藏。豆花脸颊就像那片火烧云一样,红彤彤,热呼呼。她大方地把一支枪塞给大棒,笑着说:“从今往后,见一面就叫一声姐,一声不能落下。” 大棒有点为难地说:“在人跟前也叫吗?” 看他那傻样,还当真了呢。豆花笑的直不起腰了,她花枝乱颤,猫下腰来,说:“叫,叫。” 大棒把枪搁到驴车上,豆花有点诧异,这愣小子是当真了吗?就见大棒转身爬上一棵树,折下好多树枝,跳下树来,用树枝把两支枪裹起来,说:“这事暂且别让别人知道,要保密。” 豆花就想:这小子别看着愣头愣脑,毛手毛脚的,办事稳重,心思也是缜密的。 两人并肩坐在毛驴车上,大棒缠着豆花问枪的来历,豆花连叙述,带夸张,夹枪带棍,说了那天的经过,听得大棒一脸敬仰,说:“姐,你真厉害,你就不怕小鬼子吗?” 豆花说:“怕,怎能不怕呢。可是当时一见到那两个落单的鬼子,觉得有机可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顾不了那么多了。那个小鬼子真不禁打,一棒子下去,就没命了。” 大棒说:“要是我遇见了,也会去打狗日的。 天还没黑下来的时候,老谷子就在碾道里,翘首以盼瞭上了,瞭到天黑,脖子都抻酸了,还不见豆花回来,豆花一走一整天,他的心也跟着她去了张家湾,特别是知道了是和大棒一起走的,他的心更是一直都在嗓子眼里塞着,那个灰小子,说不准有甚坏心眼呢,他会不会欺负豆花呢? 碾道里瞭不见人,老谷子就来到村口,见老九也在那里张望,老九说:“这个灰小子,走一天了还没回来,不会有甚事吧。”他担心的是,儿子的魂会不会让豆花给勾引走了,孤男对寡女,那小子一下子把握不住了,上了豆花那妖精的当,生米做成了熟饭,到时候让豆花给讹上了,那可就麻烦了,连他这张老脸也没处放了。 老九见老谷子也来了,就问他:“我等我儿子大棒回家,你等谁呢?” 老谷子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等谁,我找我家的那只下蛋母鸡呢。”就假眉三道地“咕咕咕”叫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村口。 老九阴阳怪气地说:“怕不是找下蛋母**,母鸡,母鸡,说得好,真是母鸡呢。”说完,自顾自“嘎嘎”地笑起来。 老谷子不敢应战,假装听不懂老九的言外之意,站在离他两三丈远的地方,你等你的儿子,我找我的“母鸡”,井水犯不着河水,狗日的老九别那样阴阳怪气的,你管不着爷! 夜游神四油今晚早早就开始了夜游,把一段酸曲撒在了黄昏之中: 对坝坝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咱们要命的二妹妹 二妹妹我在圪梁梁上哥哥你在那个沟 看见了那个妹子哥哥你就摆一摆手 ………… 这个时候,就听见驴车“吱扭吱扭”的声音传来,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在村口出现,豆花在车厢里坐着,大棒在车杆上坐着,两人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沉默不语,一副小两口回家来的样子。 老谷子情不自禁地扬起手臂,看了看老九,又把手放下来,心里就酸楚楚的,坏了坏了,坏了事了,看这亲密的架势,豆花该是彻彻底底沦 陷了,狗日的大棒这个灰鬼,用了甚么法子,只一天功夫,就夺走了他的心头之爱。不行不行,豆花是我老谷子的,谁也休想夺走,她生是我的儿媳妇,死也是我的儿媳妇。 老九的心里也不轻松,他比老谷子都难受,坏了坏了,坏了事了,这两个还是搞到一起去了,这个婆姨,果真是个害人精,是上天打发下来,专门来害人类的吗?先祸害了老谷子一家,这是又祸害他家来了。 老九有种灭顶之灾降临的无助,甚至是绝望,怪不得大棒要悔婚呢,原来是有这个妖精缠上身了。 老九用力咳嗽了一声,把驴车上的两人吓了一跳,看时已到了村口,相视一笑,跳下车来,见两个灰老汉都在村口立着,像两尊守着破庙的石狮子。豆花看了一眼老谷子,轻轻地叫了声:“爹,”表现的低眉顺眼,拿起用树枝包裹起来的那支长枪,匆匆忙忙往家去了。 终于等回来了,老谷子心里虽然不大痛快,但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故意扳起面孔,还不忘在老九面前搪塞一番,说:“你回家去,我再找找那只母鸡,狗日的钻哪去了。” 老九就不一样了,他过去把毛驴缰绳攥进手里,仇人一样,恶狠狠地瞪着儿子,鼻子里的粗气能把人吹走,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顺手拿起树枝包裹起来的长枪,骂骂咧咧地,就要扔掉,“甚么烧火棍了,压得我毛驴都出汗了。”他这不是骂烧火棍,是骂豆花呢,豆花坐他的驴车,把他心爱的小毛驴都压出汗了。 豆花走远了,听不到老九的骂声。大棒不答应了,他要从他爹手里夺枪,老九躲闪着不给,大棒急了,这可是他的心爱之物,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好不容易得到了,怎么能落到爹的手里呢。要是让爹知道了这是一支枪,还不把他的魂都吓跑了?就耐着性子说:“爹,不敢乱来,这是人豆花姐的东西。”一听到豆花,老九就来气,还姐上了,更是火上浇油,老九千气万气集中到了一气,他扬起手中的东西,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狠狠地砸了下去。大棒大叫一声,扑了上去,护住了枪,却把他爹扑倒在地上,老九嗷嗷叫着,“你狗日的敢打老子,长本事了你!”捡起来一块石头要往儿子头上砸,大棒躲避着,他撵着,不依不饶,父子俩在村口捉起了迷藏。老谷子还没走远,他折返回来,劝开了父子俩个,把毛驴缰绳塞老九手里,说:“和自己的娃娃还一般见识。” 老九不识好歹,说:“都是因为你家。” 老谷子“呸”了一口,扬长而去,或者说落荒而逃,老九现在就是一条癞皮狗,他逮谁咬谁。 豆花站在不远的地方,欣赏了这一幕,她此时心情复杂,说不上来是难受还是欣喜,她回头望了一眼村口,转身离开。光棍汉四油那或高或低,或长或短,鬼哭狼嚎的酸曲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东山上的那个点灯吆西山上的那个明 一马马那个平川呀瞭不见个人 哎~~~妹妹站在圪梁梁上 哥哥他站在那个沟 想起我的那个那个亲亲呀 想起我的那个亲亲泪满流…. 哥哥你在那个圪梁上呀妹子我在那个沟 看见了那个妹子哥哥你就摆摆手 哎~~妹妹站在圪梁梁上 哥哥他站在那个沟 想起我的那个那个亲亲呀 想起我的那个亲亲泪满流 四油的歌声飘荡在谷子地的上空,哀怨、空灵,又夹着那么一丝丝的凄美。 第二十五章 老谷子看豆花的眼神怪怪的,他看了前面看后面,看了脑袋看脚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好像豆花今日去了一趟张家湾,变成了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妖怪,或者是身体哪里残缺不全了,让狼咬了,让狗叼了。看着看着,就要动手动脚,解豆花的衣裤,他要检查豆花到底受没受到损伤,大棒那个灰货到底欺负没欺负豆花。这个老谷子,脑袋里都装糨糊了,即便是三棒怎么过豆花了,豆花本人不说,他能检查得出来吗? 豆花以为公公要那什么,沉下脸来,拿鸡毛掸子打开他的手,说:“一边去,不长一点记性,还要了,没听懂老九话里话外的意思吗?” 老谷子辨解道:“不是,不是那样的。是,是那样的。” 豆花“扑哧”笑了,说:“你那么紧张,到底要说甚么。” 老谷子说:“那啥,你们两个去时走的哪条路,回来时又是走的哪条路?” 原来是为了这个紧张,豆花心里不由地失笑起来,这是吃上醋了,就说:“我们去时走的狼窝沟,回时也走的狼窝沟,狼窝沟沟深草密,荒无人烟,连一只鸟儿也不曾见过。我和大棒耍的可好了,我们摘了山梨子,我喂他一口,他喂我一口,然后滚在草窝子里,可开心了。” 老谷子的鼻尖上就渗出一层汗来,他撩起衣襟,擦了擦汗,一声不吭,如丧考妣,灰失失地坐在门槛上抽烟,手抖抖嗦嗦地,划了两根洋火都没点着烟锅,干脆把旱烟锅子扔在脚边,背靠门板,脑袋夹进裤裆里边。 豆花知道,自己一句气公公的话,伤到了他,就嬉皮笑脸,“哎”了一声,说:“哎,逗你玩呢,我俩能有甚事,光天化日之下能有甚事,大棒不是那样的人,大棒比你正经。你放一百个心吧,我不还有你吗。” 老谷子就抬起头来,巴巴着眼睛,看定了豆花,脸上泛起了一层喜色,说:“真没那啥?你说的是真的?” 豆花也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说:“骗你做甚。” 老谷子又问她:“你不会抛弃了我,和大棒好上吧?” 豆花剜了公公一眼,说:“你胡思乱想,想哪去了,我乐意了,人大棒能乐意吗?” 老谷子嚅嚅着说:“你还是对大棒上了心。” 豆花白他一眼,说:“别叨叨了,做饭去!” 吃过晚饭,豆花要回她窑里,老谷子就要拉她,轻声叫了两声:“豆花,豆花。” 豆花明白他想干甚么,就说:“我累了。”回了自己窑里。 豆花拿出那支长枪来,东瞧瞧西看看,没有个合适的藏枪地方。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锅台上,她端起锅来,把枪塞进了一条炕洞里面,共有三条炕洞,她把藏枪的那条炕洞堵死,剩下两条炕洞也影响不到烧炕取暖。 收拾完这一切,公公进来了,搓了双手,要往炕上钻,豆花就近乎哀求地说:“我真累了,回你窑里去吧。” 老谷子说:“那啥,我坐坐就走。我问你,你拿的那个棍子一样的东西,是个甚么?” 豆花说:“那就是一根棍子,放院子里了。” 接下来,老谷子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就是不想离开,今天豆花去了一趟张家湾,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好像豆花随时要离他而去,他在想着,能用甚么办法,把她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身边不跑掉呢?豆花提出过要和他远走高飞,但他离不开自己的老窝,唯一的办法,他得看紧她了。她是他的私有财产,他纵容她,是出于对她的爱惜,她要是敢不听话,敢尥蹶子,他老谷子也不是吃素的。 老谷子磨磨蹭蹭不想离开,豆花恼了,她操起笤帚圪垯,冲着老谷子的屁股蛋子就是一下。老谷子反手抓住笤帚圪垯,扬起巴掌就要往下打。轮到豆花吃惊了,她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公公,那个动辄就对她又打又骂,不把她当人看待的老公公,敢情这么些年,他对她的情都是装出来的?就像老憨下午说的,娶来的婆姨买来的驴,任他打来任他骑。她不是他的婆姨,至少不是名正言顺,明媒正娶的婆姨,那她只能是他的驴了,用得着时骑上,用不着时就开始斥骂上了。豆花算是认识了老谷子的真面目,她不认识他似的,双目圆睁,还以怒目,他哪来的自信,敢和她叫板,敢对她动粗?就像一头发怒的母猪,哼哼着盯着他,近乎咆哮地喊:“打,你打呀!”。老谷子被豆花眼里喷出来的火焰震慑住了,他的危机感越来越重,豆花可不是刚过门那阵子的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了,她翅膀硬了。老谷子服软了,他不想把事情弄僵,他还是非常在乎豆花的,就放下手来,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豆花却再也没有睡意了,她躺在炕上,仰面朝天,过往的事情,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原以为老公公会把她当成宝一样呵护的,这下暴露出了他的真实嘴脸,她在他的心里,还是一根草,她只是他的一个工具。 豆花不由地泪流满面,被子蒙起头来抽噎。 豆花那一声尖厉的“你打呀”的呐喊,惊动了院子里的老黄狗,老黄狗冲着窑里吠叫起来。那一声喊也惊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大爷。二大爷是来还借老谷子的那点大烟膏子的,人都走到大门外了,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争吵声,不由地联想到了四油传出的小道消息,看来真是无风不起浪,这个谷子呀谷子,豆花可是你的儿媳妇,怎么能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呢,谷子地可是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事了,前一次出现这种丑事,还是在光绪三十四年,村里有一家儿子疾病缠身,公公趁机而入,公公烧了儿媳,事发之后,一对奸夫**都浸了猪笼,喂了黄河鲤鱼。多少年过去了,谷子地人恪守祖训,民风淳朴,风清气正,怎么突然之间就出来了这么一档子事,倒霉的事都让谷子碰到了,婆姨死了,儿子失踪了,儿媳妇被鬼子糟蹋过,现在轮到他本人了,公公扒上灰了,谷子呀谷子,你还不老,怎就糊涂了呢?这老谷家算是毁在你手上了,要彻底完蛋了! 二大爷“唉”了一声,转身离开,碾道里与四油打了个照面,四油神秘兮兮地说:“二大爷,你老可都听见了。” 二大爷没好气地说:“我耳朵聋,甚也没有听见,四油你可听好了,我今天警告你了,你狗日的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收拾你。管住你的臭嘴!”二大爷在乡亲们中间有一定的威信,说话有人听,四油虽然心中戚戚,嘴上还是说:“我不胡说。”就走了。 四油本来是找豆花兑现承诺来的,听到窑里的争吵声,又让二大爷遇到了,腥没偷上,反淋了一头血,好不懊恼。 二大爷叫住四油,把那一点大烟膏子给了他,说:“少胡嚼舌根子。” 四油其实没有走远,他隐在黑暗之中,等二大爷走了后,他又潜回豆花门前,从怀里掏出一块窝窝头,扔给老黄狗,自己叫:“豆花,豆花。” 豆花听到四油叫魂一样的声音,夹枪带棒,把他好一顿骂,最后让他“狗日的你死了这份心吧。”四油并不死心,守在豆花门口不走,把门板拍的山响。老黄狗吃完了窝窝头,也向四油扑来。眼看着豆花的门要被四油推开了,老谷子火了,从他窑里出来,提了一根顶门棍,怒不可遏,就要朝着四油敲下去,四油见势不妙,撕丫子就跑,紧跑慢跑,还是让顶门棍扫到了他的脚后跟上。四油没有得逞,气急败坏,一边逃跑一边说:“敢日哄老子,咱走着瞧。” 这一通折腾下来,哪里还能睡得着觉呢,豆花瞪着眼睛,瞪到天亮。 豆花早早起来,要去公公窑里做饭,以往她赖床的时候,公公做饭,昨晚公公闹了情绪,今早应该不会早起来了。 豆花揉着浮肿的双眼,叫声:“爹”,一转身,公公就在她身后站着。豆花吓了一跳,说:“猫鬼神一样,甚时候藏我身后了。” 老谷子没有搭话,眼神怪怪地看着她,看的她心惊肉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谷子突然扳转过她的身子,又是盯了她的双眼看,好像要钻进她的身体里样。豆花躲闪着,老谷子就松开她,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歇着去吧,把家里收拾一下,铺盖也该拆洗了。我下地去了。” 豆花说:“不吃早饭吗?要饿肚子的。” 老谷子又和往日一样,不拘言笑,冰冷着个脸,语气硬梆梆地说:“早吃饱了。饿死算了,早死早解脱。” 豆花心里打翻了调料瓶一样,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该说甚么,该做甚么。 公公走后,豆花把昨晚的剩饭热了热吃了,把羊放出圈来——以前那几十只羊让小鬼子抢走了,留下两只走散了的,又滋生下了几只,一生二,二生四,慢慢地又积攒下来几只,老谷子把希望寄托在这几只羊身上,过不了几年,又是一群,狗日的小鬼子,你斩不尽,杀不绝,你抢走了爷的羊,抢不走爷的家园,只要有爷在,爷就能重生,看谁耗得过谁。 豆花放出羊来,把鸡喂上,就去老九家借搓衣板,本来昨天去张家湾要买一个来着,一高兴就忘记了。 豆花走到井台那儿的时候,几个婆姨扎堆在那儿聊天,刚刚还叽叽喳喳的,见到她走过来了,都噤了声。豆花朝着她们笑了笑,打声招呼,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她,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有的还躲闪着她,更有甚者,朝她吐起了口水,仿佛一夜之间,她成了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屁股上长尾巴的怪物,她成了谷子地的瘟神。豆花知道是为了甚么,狗日的四油昨晚没有遂愿,把她和公公的秘密传遍了全村。她以前的人设全部坍塌,那个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温柔贤惠的小媳妇形象没有了,那个被鬼子欺负过的、可怜的豆花,骨子里原来也是一个荡妇,一只破鞋,连自己的公公都会勾引,怪不得小鬼子单单看中她呢,她的妖媚是骨子里带来的,就是一个妖精,今后可得看好了自己的男人。 豆花此时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羞愧地逃开这个是非之地,感觉背后有许许多多的眼睛注视着她,就像背上扎了无数的圪针。她没有再去老九家借搓衣板,与其自取其辱,还不如自己给自己留点尊严。一夜之间,豆花彻彻底底下了地狱,在谷子地,在乡亲们眼里,她成了人尽可夫的烂货。 豆花返回家去,端着要洗的衣服去了河边,拣一块大石头刚刚坐下,就听得一声“贱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块石头溅起来的一朵水花。豆花擦掉溅在脸上的水,循声望去,在她的下游,老九婆姨也在洗衣服,对她一脸鄙夷,骂她:“污了我的水了,到下游去!” 豆花坐在那里不动,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刚才溅起来的河水,她面无表情,看着老九婆姨不动,像蛰伏起来的一只母狼,随时要扑上去把对方撕个四分五裂。 老九婆姨被豆花的神情吓着了,再也不敢吱声。豆花在那儿坐了许久,端着洗衣盆,到了下游,离老九婆姨很远的一个地方。 第二十六章 洗完衣服,已近晌午,豆花做好饭,自己先吃了,她得给公公送饭去,又不知道去了哪块地头。公公早上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自己要去哪里。 走到村口了,遇到了二大爷,二大爷迎着豆花走过来,捋了一把山羊胡子,“唉”了一声,骂声“灰鬼”,不知道骂豆花呢,骂老谷子呢,还是骂四油呢。豆花闪到一边,给二大爷让道,她不敢和二大爷说话,二大爷看了一眼豆花手提的饭罐子,指了指后山,说:“那里。”老谷子早上出门的时候,也遇到了二大爷,二大爷也是说了一声“灰鬼”,说得老谷子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豆花刚走,四油也走到了二大爷对面,他一见到二大爷,转身就走,好像他做下了对不起二大爷的事,让他逮着了,无颜见二大爷一样。二大爷冲着四油呸了一口,又是一声“灰鬼”,攥紧了手中的粪铲,喊声“站住!”四油哪敢站住呢,紧了紧屁股,迈开两条大长腿,往另一个方向逃了,生怕逃慢了,二大爷的粪铲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豆花独自走着,见大棒在前面背着一捆柴禾走来,大棒背上的柴禾像一座小山,一步一步往前移动。豆花忙低下头来,打算绕道而行,她不想见到大棒,大棒却叫住了她。大棒走到豆花面前,把柴禾支在一个土棱上,说:“姐,四油说的不是真的吧?我不相信。” 豆花低垂着眼睛,声音细若蚊蝇,说:“我不是你姐。”匆匆忙忙地逃离大棒。 豆花找到公公的时候,老谷子干裂着嘴唇,挥汗如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轻轻地把饭罐放下,叫声:“哎,吃饭。” 老谷子并没有停下来,豆花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又叫一声,“叫你呢,吃饭。” 老谷子这才停下手中的营生,端起饭罐,就那样“呼噜呼噜”吃起来。豆花想笑,却笑不起来。她就说:“慢点吃,没人和你抢着吃,跟喂猪一样。” 豆花话音未落,脸上忽然挨了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把豆花打懵了,她简直有点不太相信,公公会打她耳光,就瞪大眼睛,瞪着公公,说:“你,你,你打我?” 这一句话再平常不过,说它是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也不为过。可是却激怒了老谷子,怎么能这样和长辈说话呢?他也是借机闹事,今日要在豆花跟前耍一把威风。要是放在平日,他会把这句话当作是豆花和他调情,今日不行,今日豆花就是在骂他呢,少家没教,没大没小,他不能放过这个教训豆花的机会。 老谷子把饭罐扔到地上,说:“我打你了,怎么着吧?有你这样和公爹说话的吗?” 豆花顿时来了气,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呸”了老谷子一口,说:“你觉得你当公爹够格吗?你配吗?叫驴!” 反了天了!一声叫驴又蹿起了老谷子的火苗,他扑过来又要打豆花。豆花拣起滚到她脚边的饭罐子,就要往公公的脑袋上砸,老谷子突然停下手来,伸长脑袋,说:“砸吧,砸死算球了,反正在谷子地也活不下去了。” 豆花的手停在了半空,这一罐子下去,砸不死也得砸个半死,真要砸傻了,还不得她来管吗?她扔掉饭罐子,脱下一只鞋,冲着公公的脑袋劈头盖脸打下去。这更了不得了,被婆姨女子用鞋打了,这可是奇耻大辱,尤其还是让儿媳妇打了,这是对一个男人极大的污辱,老谷子丢人都丢到地头了。他拽了豆花的头发,又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豆花这次没有反抗,她哪能打过老谷子呢,坐在地棱上,“呜呜”地痛哭起来。老谷子打她,这是她一个人的错吗?原以为受了别人的污辱,在老谷子这里可以得到些许的安慰,没想到,他却是变本加厉,把气出在了她的头上。 打过豆花,老谷子也有点后悔,下手有点重了,但内心告诉他,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自己必须硬撑下去,要想把豆花牢牢地控在手里,就得对她下点狠心,豆花本来就是他收留下来的,是他给了她一条活命,他娶她做儿媳妇,他霸占她的身子,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她现在居然敢和大棒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上了,他怎么能够容忍呢?豆花生是老谷家的人,死是老谷家的鬼,谷茬在,她是谷茬的婆姨,谷茬不在了,她就是他老谷子的。要不是该死的四油走漏了风声,他原以为一直能够延续下去这种关系,该死的四油,我日你娘! 老谷子也是,已经这样了,还在想着如何压迫豆花。 老谷子很晚才回了家,走到井台那里的时候,四油正在挑水,老谷子二话不说,操起锄头就向四油冲了过去。四油见势不妙,鬼哭狼嚎一般抱头鼠窜,一边跑着,一边大喊大叫:“老谷子杀人了,来人啊,救命啊,扒灰烧儿媳的老谷子要杀人了。” 四油这一嗓子喊出来好多人,大家或远或近地站着,看着这热闹的一幕。 大棒从窑里出来看个究竟,老九拉住他,说:“你可消停点,少惹事,少多管闲事。” 大棒挣脱他爹的拉扯,说:“这是闲事吗?”就大踏步过去,夺下老谷子手中的锄头,说:“叔,消消气。” 老谷子从大棒手中夺过锄头,气哼哼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豆花也听到了发生在井台边的这一切,她心如刀绞,埋怨上了公公,还嫌不够热闹吗?这不等于是向全村人都宣示了她们之间的这一段不伦之情吗? 老谷子回到窑里的时候,冷锅冷灶的,豆花坐在炕沿上流泪。他恶声恶气地说:“做饭!” 豆花也没有好声气,说:“你又眼不瞎腿不瘸,自己做去。” 老谷子看一眼豆花红肿起来的脸颊,心里隐隐作痛,他尽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波动,没事人一样,用凉水拌了一碗炒面,凑合着吃了,然后似自言自语,又似和豆花说:“睡觉。”豆花坐着不动,老谷子就去拉她。她使劲挣脱,要回自己窑里,老谷子突然跳起身来,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强行抓住。 豆花此时反抗无力,顺从无心,真正是欲哭无泪。待老谷子累了,熟睡之后,她拿了一根麻绳,摸到碾道里,爬上老榆树,把麻绳拴在了横伸到碾磙子上空的那枝树杆上,她一边流泪,一边极为仔细地拴着绳索,上一次她上吊,是受了小鬼子的污辱之后。这次她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她自感自己再也无颜见人了,但她更伤心的是老谷子的对她的态度,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错,他打她,骂她,强迫她,不把她当做人看,这个世界上,已经生无可恋了,只有用一根麻绳结束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好的选择。 豆花系了死扣,她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绳结,生怕没有系牢,然后下得树来,又站到碾磙子上,脖子套进绳扣里,脚下一蹬,碾磙子向前滑开。在她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片霞光,一只仙鹤在前面引路,她娘在霞光里向她招手,她叫了一声:“娘,我来了。”迎着霞光走去。面对压迫,面对欺凌,她无力反抗。鬼子凌辱她,老谷子欺负她,在这世上,她迷茫无助,弱小如一只蚂蚁,唯有一根麻绳,才能让她得到解脱。 豆花三魂出了两魂,她的灵魂在谷子地的上空游荡。忽然,一个黑影猴子一样蹿到碾盘上,一个鱼跃,扑向豆花。豆花扑通一声跌到了碾盘上,这一跌,把她的那两魂跌回来了一魂,她隐约感觉到了疼痛,不由地**出声来。刚才那个黑影忙把她抱在怀里,拍打着她的后背,啊啊啊地叫着,是小哑巴! 小哑巴想豆花姐了,偷偷地跑回来看她一眼,她选择晚上回来,就是不想打扰到豆花姐,不想让她替自己操心,却遇到了这一幕。 其实这不是小哑巴第一次偷偷地回来,以前也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都是趁着晚上,远远地看着豆花姐的窑洞,看着她的窑洞里灯亮灯灭,看着豆花姐出出进进,她的心里就有点欣慰,仿佛见到了娘一样。她回来,不为别的,只为看上豆花姐一眼。 小哑巴的喊声在空洞洞的夜里分外刺耳,惊动了巡夜的大棒,他飞快地跑到碾道里,把豆花抱在怀里,掐她的人中,喊她的名字,叫了几声“豆花姐”,把她抱回窑里。老谷子也起来了,他抖抖索索,手忙脚乱,怎么就要寻死上吊呢?老谷子给豆花灌下一碗红糖水,紧张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心里“怦怦怦”乱跳。此时豆花已有了意识,她睁开一条眼缝,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们,泪水如决堤的大青河,恣意而下。 这一通折腾,惊醒了半个谷子地村,大家都挤在碾道里,或茫然,或惊悚,或兴奋,或沉默,都等着看一出好戏。大棒出来劝散了大家,碾道里又恢复了平静。 等乡亲们都散了,大棒一转身,他的身后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货郎哥,他执行任务路过这里,听到碾道里出事了,就赶了过来。货郎哥跟着大棒进了窑里,豆花此时已经完全缓过来了,她不敢去看货郎哥一眼,她知道货郎哥早就看穿了她和公公之间的不伦,他一直都替她遮着,现在都露馅了,她没脸再见到货郎哥了。 豆花深深地低着头,小哑巴抱着她,替她抹去了泪水。小哑巴“啊啊啊”地比划着,大概是想向在场的人讲述她看到的场面,又像是向在场的人询问事情的原因,大棒不知道发生了甚么,货郎哥更不知道原因。老谷子知道,老谷子一言不发,守口如瓶。豆花知道,豆花羞于启齿。大棒想问个究竟,老谷子把他和货郎哥推到门外,说:“家事,家丑不可外扬,不关外人啥事,别人大可不必闲吃萝卜淡操心。” 主家都这样说了,货郎哥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大棒走了。 老谷子还要撵小哑巴走,豆花抱紧了小哑巴,声嘶力竭地喊了声:“畜牧——”。这一声喊,划破了谷子地的夜空,传进了大棒和货郎哥的耳中,两人心头一震,在黑夜里对视了一眼。 老谷子撵小哑巴走,豆花抱紧了她,小哑巴也抱紧豆花,干瘪的小脸憋的通红,她朝着老谷子怒目而视,像一只愤怒的小鸟,要去啄瞎他的双眼,好像她也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老谷子而起。 这一晚,小哑巴没走,留下来守着豆花,姐俩,不,是娘俩,互相抱在一起,坐到天亮。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小哑巴没走,她陪着豆花,姐妹俩哪都没去,就在窑里守着,有时相视一笑,有时聊上几句,更多的时间都是沉默。豆花想哭的时候,小哑巴就给她擦泪,豆花高兴的时候,小哑巴就一同陪她开心。 老谷子并不待见小哑巴,对她爱搭不理的,小哑巴视而不见,她心里想的是豆花姐姐,又不是你个老谷子。 到了第三天,小哑巴得走了,那一帮子弟兄们不能离开她。她一天不在,还有两个七袋招呼着,她两天不在,弟兄们就要找她,保不齐会生出甚么事来。豆花自然对她是千叮咛万嘱咐,经过两天同炕相处,豆花发现小哑巴的身体发育开了,长成了大姑娘的形象,她担心她在男人堆里混吃亏,就对她各种关照,把她胸前的布条勒了又勒,关照她千万别暴露了自个的女儿身,在这个世道,婆姨女子要平平安安地生存下去,实在是太难了,要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实在混不下去了,回谷子地来跟着姐,有姐一口稀的,也不会把你饿着,咱姐妹俩一辈子相依为命,相依相伴,相守到老。小哑巴泪水涟涟,告诉她,她没事的,她是男人,她能保护得了自己,要豆花保护好自己,她会常回来看她的。 豆花把小哑巴送到柳叶沟,她专拣偏僻的地方走,她怕遇到熟悉的人,她自感自己都没脸见人了,她已没有秘密可言,在谷子地,她每时每刻都是一个赤裸裸的人,没有隐私,没有尊严。她和公公的丑事已经传遍了谷子地,她感觉自己在谷子地已经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会不会喊打不好说,但嫌弃她的人不在少数。她不敢去面对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 真是怕甚么来甚么,豆花不想见到人,就偏偏见到了熟人,还是大棒和货郎哥,这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沟里出来了。豆花忙着躲避,可哪里还有地方躲藏呢,大棒和货郎哥已经到了她的面前,豆花硬着头皮迎上去,低下头来,眼睛看着脚尖,不敢正视二人。货郎哥叫声“豆花”,和她有话要说的样子。豆花心跳加快,不知道如何去做应对,小哑巴替她解了围。小哑巴把货郎哥拽到一边,比比划划,表达着自己的歉意,货郎哥托她找的二蛋,一直没有消息,就像一个战士没有完成任务一样,她觉得自己都没脸见到货郎哥了。货郎哥反倒没事人一般,绝口不提二蛋的事,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回事。事实上,暗中,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二蛋的努力。 货郎哥这边看小哑巴“说话”,豆花在一边站着,仍然把头低的深深的,她感觉到有一束火辣辣的目光,向她射过来,那束眼光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威力,把她所有的伪装都剥的一干二净,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她无处可遁。豆花夹紧了两腿,缩了缩身子,真想地上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前几天在狼窝沟里,那个荒无人迹的地方,她和他走在一起,笑过,哭过,高兴过,那时她还是清纯、善良、善解人意的小媳妇形象,是一个不甘向命运低头,嫉恶如仇的受害妇女形象,他大声叫她“姐”,用爱慕和崇拜的眼神看过她,心里也许荡漾过一圈圈的涟漪。一夜之间,她的人设坍塌,她在他心里的形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直到现在,他都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他真的是希望狗日的四油是在那儿胡说八道呢。 大棒看豆花的眼神是复杂的,他想叫她一声“姐”,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约定,凡见面,就叫“姐”。大棒用极低的声音叫了声“姐”,声音只在他的胸腔里滚动,轻微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他想再次向豆花证实,四油说的不是真的。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连他自己都觉得这问话是多余的,都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了,还问,再问只会让豆花更加难堪。 这时,小哑巴要走了,她过来拉着豆花依依惜别,豆花忙收回神来,又送了小哑巴一程。 货郎哥这次回谷子地来,有两件事情要办,一件还得暂时保密,另一件就是要发动乡亲们,成立自己的民兵组织。好在谷子地的群众基础好,先前已经有了大棒组织的巡村活动,一说起成立民兵是为了保护乡亲们的果实不被侵犯,是用来对付小鬼子的,大家积极性很高,踊跃报名,至于这个民兵队长,大棒就是最好的人选。 看着乡亲们都踊跃报名参加民兵组织,连四油也进了民兵,老谷子也心里痒痒的,小鬼子是大家不共戴天的仇人,打鬼子是每一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可他现在在谷子地就是一个边缘人,哪里还有脸去报名参加民兵呢,民兵是不会要他这种人的。他这样的人,在过去是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的,是要浸猪笼的。 同样着急的还有豆花,虽说婆姨女子不宜出头露面,但她可是鬼子的直接受害者,一提起小鬼子来,她眼睛里冒的都是火星子,这样的机会,她怎能错过呢? 可这个机会她还真就错过了,货郎哥和大棒那头会不会拒绝她不好说,首先她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她连去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豆花眼热着,纠结着,就见货郎哥和大棒一前一后走进了碾道里,老谷子一见到家里来人,忙躲了出去,就像老鼠见到了猫,他现在是惊弓之鸟,还以为他俩是代表着乡亲们,来跟他算帐的。豆花反到有点冷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心里就有点坦然,自己欠下的债,自己去还,坦然面对就是了。 可是,翁媳俩都想错了,货郎哥和大棒不是兴师问罪来的,是来动员老谷子参加民兵的,大棒叫住了躲在羊圈里的老谷子,说:“叔,大家都踊跃报名,参加民兵呢,你家两口子人,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报名呢?” 听大棒这样说,老谷子的心里些许踏实下来,他嚅嚅着说:“我,我行吗?” 货郎哥接上说:“行,怎么不行呢,每一个中国人都有打鬼子的责任和义务。都行。” 货郎哥的话,让豆花的心里也燃起了一丝希望,乡亲们白眼她俩,嫌弃她俩,货郎哥没有嫌弃,大棒没有嫌弃,豆花心里忽然间雨过天晴般轻爽,出现了少有的开朗,她鼓动着公公,说:“爹,还犹豫甚么呢,赶快报名去,参加民兵!”这是她这两天第一次主动跟公公说话。说罢,豆花朝着大棒看了一眼,大棒也在看着她呢。豆花的脸上无端地升起了一片红云,在大棒的眼里,那天在狼窝沟里的豆花又出现了,不由地在心底叫了一声“姐”。 豆花受到鼓励一般,返回窑里,从炕洞里面拿出那支枪来,走到三人面前,撕掉伪装,把枪塞到公公的手上,老谷子却被蛇咬到一样,把手缩了回去,看着豆花手里的烧火棍,心下吃惊:家里甚时候藏了这么个玩意儿,他居然一点都不知情,这个儿媳妇,这个豆花,真的有点不一般啊,她还有甚事隐瞒着自己呢? 这支长枪的来历,货郎哥知道,大棒知道,唯独老谷子不知道。货郎哥接过枪来,说:“叔,这可是真家伙,我们正规部队也羡慕这么好的武器。走,咱当民兵去!” 老谷子忙不迭地说:“走,走,咱当民兵去!” 跟着货郎哥和大棒,扛着一支长枪,走在当民兵的路上,老谷子的腰居然挺直了一点。 四油见到老谷子也来了,“呸”他一口,说:“我们当民兵打鬼子,你来做甚?” 老谷子不知道如何回答四油,巴巴着眼睛,看着货郎哥。货郎哥说:“抗日打鬼子,不分男女老幼,人人有责。谷子叔这次参加民兵,还带了个大礼物,一支三八大盖。” 轮到大家吃惊了,狗日的老谷子,甚时候闹下了这么一个宝贝? 货郎哥的话音刚落,豆花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豆花说:“这么说,我们婆姨女子也能参加民兵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来了。 没容得货郎哥说话,老谷子突然阴下脸来,把枪扔到一边,说:“能的,我不参加了。” 在场的还有几个人也提出要退出民兵,民兵是干甚用的,是用来打鬼子的,是纯洁的队伍,怎么能让这种人参加呢? 这是明显嫌弃上自己了。豆花刚刚升起来的火苗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她面无表情,灰失失地返回家去,等到了碾道里的时候,这股火苗彻底熄灭了,原以为自己的眼前点起了一盏明灯,出现了一线曙光,却也是空喜欢一场,谷子地还是容不得她的错误。 豆花眼神空洞、目光呆滞地坐在大碾盘上发呆,一个人来到她跟前,也毫无知觉。 跟豆花来的人是大棒,大棒刚刚批评过那几个人,不该这样说话,说起打鬼子来,全谷子地的人谁也没有豆花功劳大,这两支长枪就是最好的佐证,是豆花冒着生命危险打死两个小鬼子,缴获的战利品。功归功,错归错,要区别对待,不可混为一谈。可是那几个人坚持自己的想法,只要有豆花在,自己就不参加民兵。 老谷子更是一百个不赞成豆花参加民兵,一个婆姨女子,凑甚么红火热闹呢?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好像那事情全是豆花的错。 见一时没办法说服大家,又不想让刚刚建立起来的民兵组织散了架,大棒只好跟过来劝劝豆花,给她宽宽心。 大棒刚走到碾道里,还没有开口和豆花说话,一声“姐”还在嘴里没有叫出来,就被赶来的老九拉走了,老九已经看出了一点端倪,这是他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允许儿子和这样的婆姨有交往呢? 尽管这样,豆花心中仍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欣喜,村里有了民兵,怎么说这也是乡亲们自己的组织,离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日子不远了,更何况,家里也有一个人参加了民兵,这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还有,大棒跟她到了碾道里,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她感觉到了来自他胸腔里的那份火热,豆花阴霾多日的心里,终于出现了一丝丝的阳光,她做好了饭,又烫了一壶烧酒,等待着公公回来。 老谷子回到家里,依旧阴沉着个脸,一言不发,摔摔打打的,好像豆花欠他太多的债一样。看到他这样儿,豆花也上来了气,把酒壶收起来,没好气地说:“我欠你十八辈子债了,有能耐找小鬼子报仇去,在我头上发威,呸!”自顾自,嘴对着酒壶喝了一口。 老谷子突然夺过酒壶,一口气喝了下去,把酒壶一扔,饿狼扑食一般,扑过来把豆花压在了身下。 豆花就像一只落入饿狼之口的羔羊,无助地挣扎了几下,一动不动,默默地承受着撕咬。 第二十八章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一天实在难捱,乡亲们唾弃她,老谷子欺负她,一不顺心,对她非打即骂,地里的营生,家里的营生,又都落到了她的肩上。豆花又像是一头驴一样,忍辱负重。更让她忍受不了的是,公公那驴一样的行事,只要是他有欲望了,也不管豆花方不方便,愿不愿意,他都要强行行事,往往让她苦不堪言。以前他还得看豆花的心情行事,现在他全然不顾豆花的死活了,肆意妄为。她受的罪,和她当初被鬼子糟蹋过那阵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候她是被迫的,是受害者,乡亲们还对她心存着同情之心。而现在她成了这个样子,纯粹的咎由自取,乡亲们除了对她不屑之外,更多的是厌恶,她搏取不到一点同情的眼球,再说,这种事,向谁去说呢?说了谁又会相信呢?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前,你豆花的骨子里就是一个骚娘们。 更有甚者,她名声不好了,不光老谷子随时随地欺负她,村里别的男人也会毫无顾忌地挑逗她,甚至对她动手动脚。 这一天,豆花在后山上放羊,寂静的荒野里只有她和她的几只羊儿,羊儿在那里安静地吃草,她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蔚蓝的天空,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白云像样儿一样浮动,有一只老鹰在高空翱翔,一群麻雀从低空飞过,这个时刻是豆花最惬意的时候,对着草地、羊儿,蓝天、白云,在这纯洁的世界里,没有人世的嘈杂,没有勾心斗角的倾轧,没有欺负,没有嘲笑,豆花的心灵静化了一般,她暂时忘却了烦恼,丢掉了忧愁,思绪信马由缰地飞翔,飞到过去,飞向未来,眼前出现了美好的憧憬,飞来飞去,又飞回了碾道里,飞回了后山的放羊现场。 豆花憧憬在幻想之中,不知不觉有点迷糊,朦朦胧胧之中,她梦见一块石头压在了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不得翻身,她感觉自己都要窒息了,想大声呼喊,却张不开嘴。想要站立起来,却伸不展腿。豆花懵懵懂懂地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压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人。她又羞愧,又惊诧,又愤怒,万万没想到是他,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居然能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见豆花醒了,那个家伙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花子来,满嘴的旱烟味,熏的豆花想吐,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上,沾满了唾沫星子,他死鱼样的眼睛瞪着豆花,无耻地说:“老谷子行得,我也行得。”豆花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个巴掌搧过去,趁着那个灰鬼捂脸的空隙,豆花一脚踢过去,踢到了要害之处,那人嗷嗷叫着,腰弯成了一只大虾。那个灰鬼没有得逞,还不肯罢休,恼羞成怒,忍着疼痛,要对豆花大打出手。就在这个时候,光棍四油唱着酸曲,突然从一处隐蔽处冒了出来,“嘿嘿嘿”叫着,惊走了那个灰鬼。 今天是四油巡村,他看到豆花一个人在这里放羊,也是动了邪念,踅摸过来,想占点便宜,没想到恰巧遇到了这一幕。 四油的到来,暂时缓解了豆花的危险,吓走了那个灰鬼,四油就洋洋自得,向豆花邀功,说着说着,也要动手动脚,豆花真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撵起狐狸住进了狼,一个比一个凶残,她真成了案板上的一块肉,谁也想叼上一口。豆花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顾不得生气,顾不得难受,一心一意和四油周旋,想着法子如何能逃脱他的纠缠。 也是老天有眼,豆花已经无计可施了,大棒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了地头。大棒是有意跟踪四油的,四油巡村他有点不太放心,四油爱睡懒觉,说不准他在哪儿睡着了,让鬼子摸进村了,也没人知道。所以,每到四油巡村的时候,他都要替他多操一份心。 见到四油欺负豆花,大棒动了肝火,夺过豆花手里的羊铲,劈头盖脸就打过去,四油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嚷嚷着:“你爹能行得,我就行不得?” 四油逃远了,豆花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大棒目光犀利,盯着豆花,好像在询问她:四油说的是真的吗? 豆花躲开大棒的眼神,一屁股坐在地头,“呜呜呜”地大哭起来。除了痛哭,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哭声,才能舒解内心的痛苦,她现在只剩下哭的权利了。 四油之前的那个人,正是老九,他也是想趁着没人的机会,占豆花的便宜,反正豆花已经是一只破鞋了,也不在乎他穿一次两次,却让狗日的四油坏了好事。此时,老九正躲在一处草丛里面,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大棒气呼呼地回到家里,好久,他爹才慢慢悠悠地回了家,看着他爹步履蹒跚的样子,大棒连爹都没叫一声,问:“你,怎么了?” 老九眼神躲躲闪闪,说话吞吞吐吐,说:“没怎么,不小心摔了一跤。” 大棒当时正在用碗喝水,他把碗狠狠地摔到地上,扯高了嗓子,说:“那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小心点,摔死你怎么办了!” 老九今天脾气变好了,他看了看儿子,一言不发,走到院子里,一脚踢飞了那只走到他跟前啄食的公鸡。 接下来的几天,大棒脾气极坏,逮谁骂谁,一家人都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老九更是谨言慎行,生怕哪儿惹毛了这个活土匪,做出不体已的事来。 又过了几天的某一个晚上,大棒从外面回来,见炕上坐着一个老汉,家里还多了一个穿着红袄袄绿裤裤的俊女子,他爹和他娘忙忙碌碌地招呼着,家里来戚了。大棒礼貌性地打了一个招呼,那个俊女子抬起长长的眼睫,偷偷地眊了大棒一眼,慌慌张张地又低下了头,脸上早已红成了猴屁股。 大棒就从领口上把二棒提到院子里,问:“这是咱家的甚亲戚?” 二棒说:“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是爹给你说的婆姨,我的嫂子。” 大棒猜到也是这么回事。很早以前,爹就要给他说一门亲事,逼着他去相亲,他死活不肯,这是领上门来了。大棒的心事不在成亲上,他还要跟着货郎哥打鬼子呢,赶不走鬼子,他不成亲。再说,他的心里已经有人了,他正在矛盾着呢,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他也许就和她表白了。 大棒就要逃避,老九挡在了门口:“站住!哪儿也不准去!” 大棒脖子一梗,说:“不去就不去,反正我不要媳妇。” 老九近乎哀求了,说:“好我的神神哩,人已经坐到炕上了,你不要,多好的一个闺女了,怎么也比那个烂货强,你让我怎么去反悔了。” 大棒说:“我不管,谁说回来的谁要去。”然后把他爹拨到一边,大踏步走了。 轮到老九为难了,这个活土匪,怎么就油盐不进呢!心里不由地恨上了豆花,都是这个狐狸精,把他儿子迷的五迷三道的,连媳妇也不娶了。 老九又回到窑里,那父子俩也看出了端倪,都逼视着老九,老九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婆姨就说:“要不给老二吧,二棒也老大不小了。” 二棒听了,跳起脚尖来说:“我才不呢,我哥不要,我也不要,谁说回来谁要去。” 那个老汉说:“这家人怎都这样呢,都二百五。”又对老九说:“算了吧,我家闺女还得嫁人呢。这可是你家反悔的,说好的彩礼可不退了。” 老九心疼,五块大洋呢,可又能怎么样呢,咱有错在先,不退不退吧。 送走父女俩,老九越想越来气,就径直往碾道里走去,都是这个狐狸精害的,他要找豆花算帐去! 不用老九去找,豆花送上门来了。她听说了大棒家里发生的事,她是过来劝大棒的,她要告诉大棒一句话,她谷豆花这辈子是不会再嫁人了,让他死了这条心。 两人在井台上相遇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老九眼里喷着怒火,好像要把豆花一把火烧了。豆花不想看老九那副讨厌的嘴脸,把脸别到一边。两人剑拔弩张,一时僵在那里。这个时候,大棒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横在两人中间,把豆花护在身后,对着他爹说:“别逼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 老九怂了,自己的小辫子让这个龟儿子给抓住了,他彻底没了底气。 这时老谷子也赶过来了,不由分说,把豆花连拽带拉,扯回家中,回去又是少不了一顿打骂。 大棒在井台上听到了豆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冲动了几次要去打抱不平,被老九死死地抱着双腿,动弹不得。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老谷子和老九去了一趟张家湾,他俩平时不对付,没有一起走,是一前一后去的,到了天黑的时候,还不见两人回来,老九婆姨一遍遍地在村口张望,想去和豆花问个究竟,却拉不下脸来,就打发二棒去问。 二棒去时,豆花也在着急,虽然老谷子打她骂她欺负她,她也诅咒过他,让他死去,但他毕竟是她的亲人,当他真正不在家里的时候,也免不了心里空落落的害怕。 大棒娘就去找大棒想办法,大棒心里头有怨气,说:“两人大男人,能有甚事了,狼吃不了。”话是这么说的,心里也不免有点着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这两个老抠门,赶集再晚了,也得赶回家来,他们可舍不得在张家湾过夜,那是要花钱的。可是这么晚了,上哪去找呢? 就在大家都无计可施的时候,从村口跑来了一个黑影,老九婆姨大喜过望,回来了!再仔细看看,怎么是一个呢?那一个呢?这一个会是谁呢?不会是光老谷子一个人回来吧?她就在心里默念,希望回来的这个人是自家掌柜的。 等到了跟前,两人谁也不是,是小哑巴,她比比划划的,谁也听不懂,豆花也赶过来,她能听懂,小哑巴告诉她,老谷子和老九让鬼子抓走了,她是赶来报信的。 这不啻于晴天霹雳,老九婆姨顿时嚎啕大哭起来,让小鬼子抓走了,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大棒也是束手无策,小鬼子抓走了,他能怎么办呢?小鬼子为甚么要抓他们两个呢? 豆花就问小哑巴,小哑巴“说”,鬼子在张家湾修飞机场,抓了好多人做苦力,老谷子和老九也应该是抓去修飞机场了。 第二十九章 老谷子和老九去了张家湾,也是各逛各的,并没有走在一起。老谷子走着走着,就听到后面一片嘈杂,他回过头去看见,几个小鬼子推搡着老九,往一边赶去。他赶忙回过头来,想往一个小巷子里钻,迟了,几个和小鬼子穿着不一样衣服的兵挡住了他的路。逮老谷子的是伪军,是小鬼子的帮凶,狗仗人势,耀武扬威,他们也是骂骂咧咧,看谁不顺眼了,上去就是一枪托子。 被抓到的人很多,都集中在了一起,赶往修飞机场的工地,老谷子在人群里伸长脖子寻找,看到老九那颗灰白的脑袋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甚么,是在找他吗?老谷子扬起手来,想和老九打个招呼,就招来一声骂:“别乱说乱动,规规矩矩的”,屁股上就挨了一枪托子,吓得他再也不敢左顾右盼了。 老九正是在寻找老谷子,想知道老谷子被抓了没有,都是一个村的,并且也是一前一后走着,凭甚么他被抓了,老谷子能幸免呢?当他看到老谷子也在人群里面,还挨了一枪托子,心里多少有点欣慰,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愉悦,狗日的老谷子,霸占着年轻貌美,貌美如花,如花美眷的谷豆花,他行得,怎么自己就行不得呢? 巧得是,两人被编在了一个队里,还是一起抬筐子的搭档。刚开始,两人谁也不尿谁,谁也不跟谁说话,鼓着气做营生,你朝东他朝西,做营生总不在一个频道上,都挨过好几回枪托子的殴打,枪托子挨多了,人也规矩下来。一天下来,就累的要死,狗日的小鬼子,不把这些人当人看待,动辄打骂,甚至放出狼狗撕咬,再有不听话的,就用刺刀捅。这可吓坏了两个胆小如鼠的人,再怎么心存芥蒂,再怎么自私自利,在这些不讲理的牲畜面前,保命要紧,两人再抬起筐子来,开始配合上了。还别说,这互相配合,比各干各的轻省多了。 抬了三天筐子,两人都吃不消了,又苦又累不说,还吃不饱,不让休息,照这样下去,不被打死,也得累死,喂狼狗是迟早的事。老谷子就和老九商量,看能不能偷跑出去。两人开始留意,寻找偷跑的机会。 不说老谷子和老九吃苦受累,找机会逃跑。谷子地这头,两个大男人回不来了,且生死未卜,两家人都是着急上火,可谁也没有办法,那可是让鬼子给截走了,谁能飞进去把两人给捞出来呢?是死是活,看各人的运气吧。 豆花担心归担心,公公不在的这几天,她居然有了少有的轻松,至少不必再忍受他的折磨了,在这些日子里,她是自由的。她也尽量减少与人接触的机会,免得遭到别人的白眼,甚至会招来别有用心的男人的非分之想。做营生回来,就掩闭门窗,足不出户。奇怪的是,这些天里,老黄狗基本上一个晚上都不再吠叫,她门前安安静静的,每天晚上都能睡个好觉。 有一天晚上,豆花想洗个澡了,就出来查看院门关结实了没有。她来到碾道里,就看到碾盘上躺着一个人,背靠着碾磙子,睡的正香。豆花蹑手蹑脚走过去,看清那个人是大棒,大棒怀里抱着长枪,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还时不时地吧咂着嘴巴,像吮吸的小娃娃。豆花的心里就涌上了一股暖流,怪不得呢,原来是大棒在当她的守护神,暗中保护着她的安危呢。她想叫醒大棒,让他进窑里睡觉,想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又招来闲言碎语,自个进得窑里,拿出一件衣服,想给大棒盖上。 当豆花再次来到碾道里的时候,碾盘上的人没了,大棒走了,碾盘上还留有他的余温。豆花抚摸着大棒睡过的地方,抱着那件衣服,坐在碾盘上发呆。 头一回眊妹妹你不在, 你妈打了我两锅盖, 手提菜刀把我撵出来。 二一回眊妹妹你不在, 你大打了我两烟袋, 头上打起我个圪蛋来。 ………… 四油又开始了夜游,把他嘶哑的吼声,洒在了谷子地的每一个角落。 今晚又是四油巡村,巡着巡着,他巡到了寡妇六六娘的门前,他学着猫叫了几声“喵,喵”,压低嗓音喊:“六娘,六娘。”把一块大洋塞进门缝,里边的人好像就在门口守着,拿走大洋,“吱扭”一声开了门,有点迫不及待的紧迫,好像门开迟了,外面的人就要走掉一样,四油幽灵一样闪了进去。 豆花洗漱完毕,却难以入睡,心里无端地慌张,好像有事要发生的样子。她干脆披衣出来碾道里,在大棒刚才躺过的那个地方坐定,这块大碾盘,承载了豆花太多的爱恨情仇,在这块灰碾盘上,她哭过,笑过,有过欢乐,有过忧愁。这块灰碾盘连同它上空的那株老榆树,见证了她苦难和传奇的生活。 豆花在黑洞洞的夜空里睁大眼睛,看着这黑魆魆的谷子地村,远处传来谁家小儿醒来的哭闹声,娘哄小儿入睡的拍打声,小儿哭声显然惊了爹的瞌睡,又传来爹呵责娘儿俩的骂声。大青河里,有蛙声传来,一声高一声低,错落有致,点缀着谷子地的夜晚。 豆花欣赏着这首恬静的小夜曲,努力不让自己想起那些伤心的往事。忽然,一阵激烈的狗叫声惊动了刚才还静谧的小山村,豆花看到,有两个黑影,无头苍蝇一样,在村子里东奔西脱,转瞬间跑到了碾道这里,其中一个人一边跑着,一边还喊:“舅,舅,救我!”这是在喊公公呢,喊公公舅的肯定是有志了,豆花的眼前就出现了那个送她雪花膏的,干干净净的年轻军人,她顾不上多想,迎着两个黑影走过去,问:“是有志吗?”其中一个说:“豆花,快,给乡亲们发信号,鬼子来了。”这个声音熟,豆花能听得出来,是货郎哥!豆花明白了,鬼子是追着他俩来的,就可着嗓子锐叫:“鬼子进村了!鬼子来了!”一边喊着,一边拉上两人没命地往山里跑去。她熟悉这里的地形,两个人藏进大山里,任鬼子有天大的本事,要找出个把人来,也难如大海捞针一般。 到了安全的地方,豆花才有空仔细辨认,果然是有志和货郎哥,她有点奇怪,这两个人怎么搅到一块了?不用豆花询问,有志大概说了事情的经过: 现在不是国共合作吗,打鬼子是共同的目标,双方共同去执行了一个任务,要去炸掉鬼子在张家湾的军火库,任务虽然完成了,但损失惨重,同去的队友,只有他两活着逃出来了。深更半夜,后面又有鬼子的追兵,慌不择路,就逃到了谷子地来了。 豆花声嘶力竭的喊声,喊醒了睡梦中的乡亲们,大家乱作一团,纷纷逃命,可是迟了,鬼子已经包围了整个村子,挨家挨户搜人,他们的目标在谷子地消失了,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鬼子把大家都赶进碾道里,逼着要人。乡亲们懵懵懂懂的,哪里知道有甚么人呢,就互相打听着,今晚轮谁巡村,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发现呢?知道是四油巡村,就都把愤怒的目光射向了四油,窃窃私语,把狗日的交给鬼子顶帐。 四油自知理亏,脑袋低的深深的,心里七上八下发怵,真的是冰火两重天,刚刚还在六六娘的温柔乡里做着美梦,现在却要面对鬼子凶神恶煞的威胁,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的全身,四油不由地瑟瑟发抖,一股温热的液体顺流而下,狗日的尿裤子了。 货郎哥和有志都身负重伤,两人是又累又饿,早已精疲力尽了,有志就问豆花,能不能想办法搞到点吃的,已经两天水米未沾牙了。 豆花就要返回去,一来是要去给两人找吃的,二来她得回去看看乡亲们都走脱了没有。好在有夜色的掩护,自己又是轻车熟路,豆花进得村里,远远的就看到大碾子前火把通明,碾盘上架着机枪,一众乡亲们都蜷缩在碾道里,惊悚茫然地看着把他们围成铁桶样的鬼子。 借着火光,豆花眯缝着眼睛寻找一个人,仔细辨认着,她唯独没有发现大棒,一种不详之感袭上她的心头,这个愣头青,手里有枪,说不准要整出甚么大动静来呢,碾道里那可是百十口子手无寸铁的乡亲们,他一旦冒冒失失地开了枪,百十口子人可就都没命了。 豆花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枪里好像没有一粒子弹,有枪没子弹,大棒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整不出动静来。 提着的心稍稍放到了肚子里,豆花摸到村头六六娘窑里,找了一点熟食。从六六家出来,一个黑影倏忽而过,她一眼看出那个熟悉的影子,就轻轻唤了声:“大棒。” 大棒听到是豆花的声音,喜出望外,他正发愁没人商量,怎么去应对目前这危险的局面呢,豆花就出现了。大棒很是焦急,连问三遍:“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又说:“全村的乡亲们都在碾道里呢!” 豆花也是无计可施,说:“货郎哥来了,小鬼子就是追他们来的。” 大棒如看到了救星一般,拉上豆花去见货郎哥,他或许有锦囊妙计,能破解这个危局。 两人见到货郎哥和有志,告诉了他俩村里发生的一切,货郎哥紧张起来,说:“乡亲们有危险,我们不能坐视不管,见死不救。” 有志说:“就凭我们两个伤员,怎么能打得过几十个武装到牙齿的鬼子,要是我那些弟兄们都还在,我一定会拼着命去救乡亲们的。” 大棒说:“还有我呢,我算一个,豆花姐也算一个。” 豆花没有说话。她不是怕死,她是担心着乡亲们的安危。 货郎哥攥紧了拳头,说:“不可以莽撞,全谷子地的乡亲都在鬼子手里呢。走,先看看去。” 一行四人潜到附近,看到鬼子正逼着乡亲们交出人来,已经把六六娘推到了碾道里,这个风流寡妇对着鬼子求情,“我真的甚么也不知道,不信你们问问四油,刚刚四油还在我炕上来着。”为了求生,她和盘托出,连廉耻都不要了。 鬼子才不听她这些话呢,刺刀挑破她的衣襟,对准了她的胸膛。 鬼子要大开杀戒了! 形势刻不容缓,货郎哥没有犹豫,摔脱有志的手,朝着大碾盘走去,黑暗之中,他大喊一声:"住手!"声若洪钟,如万钧雷霆,惊住了现场所有的人。 货郎哥大义凛然,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下了众乡亲们的命,避免了一场血腥之灾。鬼子临走时,狗急跳墙,点火烧了二大爷家的门窗。 货郎哥舍身救乡亲们的举动,震撼住了在场的所有人,这才是有骨气的男人!乡亲们没有马上散去,站在碾道里,默默地为货郎哥送行。 有志身负重伤,不便行动,豆花把他安顿在了自家地窖里,一日三餐送饭吃,侍候着他养伤。白天豆花下地劳动,做营生回来再陪着有志聊天,两人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除大棒之外,乡亲们并不知道村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只当豆花还是一人,有人时不时地要上门骚扰,都让大棒警告走了。 这件事情过后,并没有改变豆花在村里的处境,只不过是白天她要下地做营生,回来家里也是一通忙活,很少能有外出的机会,她把自己禁锢在家里、地头,尽量少和外人接触,也落得个自己心里清静,反倒少了不少烦恼。 第三十章 老谷子和老九在鬼子营里做苦力,那就是度日如年,从进了鬼子营那天起,就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受气挨打饿肚子,都是家常便饭,弄不好了,小命都得丢在这里。 一转眼,来了这儿都快两月了,树叶由绿变黄,开始纷纷落到了地上。老谷子思念上了谷子地,思念上了家里,秋都收回去了没有,粮食藏起来没有,那两只母羊打圈了没有,明年春天能不能再添两只小羊羔子呢?豆花一个人能吃得了这么些苦吗?大棒那个灰鬼会不会去挑逗她呢?思来想去,老谷子的心思又绕回了豆花的身上,豆花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分,已经融入到了他的骨子里,他打她骂她欺负她,就是为了控制住她,不离开自己,离了豆花,他的生活将会毫无生气,一派灰暗。所以,他得想方设法,早日活着回去,回到豆花的身边。 老九的心里也是着急上火,他不光惦记着家里的农事,大棒的婚姻可是让他绞尽了脑汁,费尽心机也找不到破解之法,上次和家洼那是多好的一个闺女,哪儿不比豆花这个烂货强,那个犟驴硬是看不上眼,都是豆花这个妖精迷惑的。在家里的时候,他还能盯着守着,都两个月了,他不在家里,老谷子也不在家里,还不得让他们两个逮着了机会,等猴年马月回去的时候,说不准他连孙子也抱上了。所以,他得想方设法,早日回去,斩断这两个灰鬼的孽缘。 因为豆花,老谷子和老九有了隔阂,连这一次来张家湾赶集也是一前一后,互不搭理。进了鬼子营,又是因为与豆花有牵连,反倒拉近了距离,走动的勤了。两人都认识到了,要想逃出去,必须的齐心协力,这大概就是团结的力量吧。两人暗地里做着准备,寻找着逃跑的机会。平时尽量表现的温顺听话,麻痹着看守的警觉。 这个机会还真让他俩等到了。一天快要收工的时候,黄狗子看守打发他俩去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抬一筐子黄土。警告他俩快去快回,自己蹲到一边抽纸烟去了。两个老汉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按照早就侦察好的路线偷偷跑了,他俩没有顺着谷子地的方向跑,怕鬼子追到了谷子地,而是向反方向跑去,跑着跑着迷路了,眼看着鬼子就要追上了,小哑巴犹如天降神兵一般,出现在了他俩面前,引着两个老汉七拐八拐,拐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摆脱了鬼子的追赶,然后又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了他俩日思夜想的谷子地。 老谷子回到家的时候,大棒刚刚从他家出去,看着大棒远去的背影,老谷子的心里犹如天塌了一般,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豆花这是彻底投进了大棒的怀抱,两人已经好到一块了。 老谷子如丧考妣,一步一个脚印,步履维艰地踏进了自己家的那扇破门,豆花这时刚给有志做好了饭,一碗白面汤里卧了两个鸡蛋,鸡蛋是大棒刚刚送过来的,他常常要来看望一下有志,关怀他的生活起居,帮衬着豆花,一起帮助有志恢复,不管姓共姓国,能打鬼子的人都是英雄,都值得他们敬佩。 看到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步履不整的公公突然出现,豆花吓了一跳,以为在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要饭的老乞丐,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公公回来了!豆花表现出来的是欣喜、激动,还夹着那么一丝丝的恐惧,公公回家了,她的那个恶魔又回来了。豆花叫了一声:“爹,”声音都是颤抖的,她手里端着那碗鸡蛋白面汤,说:“爹,你吃点吧,刚做好的。” 豆花话音未落,老谷子扬手打掉了豆花手中的碗,他生气了,这个败家娘们,不光感情上背叛了自己,生活也是如此的奢侈,这么好的饭都吃上了,这是大年初一才能吃的饭,这是不把这个家败完,她不甘心的吗? 豆花没有辨解,她现在说甚么都是多余的,默默地蹲下身来,把地上的面条和鸡蛋收在碗里,热一热还是好饭。老谷子却一步上前,拽住豆花的头发,对她拳打脚踢,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让你偷汉!让你败家!” 豆花挣扎着,反抗着,发出了尖利的哭叫声。她真的是莫名其妙,公公刚刚回家,她哪儿惹到他了? 老谷子越打越来气,拳头雨点般落到了豆花身上。他再次扬起手臂的时候,被一只有力的手钳住了,老谷子转过头来,更生气了,这个臭**,不光和大棒好,还养着别的男人呢,都把这个家当做淫窝子了。老谷子没有认出有志,挣扎着还要动手,有志一使劲,他的手腕子就钻心般疼痛。有志手一摔,老谷子趔趄着倒在了粮囤子上,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后生,许久,终于认出来了有志,他的亲外甥,老谷子突然牛嚎一样“哞”地叫出声来,嘴里絮絮叨叨着“桂梅——”,桂梅是有志的亲娘,老谷子的姐姐,他此时叫他姐的名字,颇有控诉委屈的意味,她的儿子打他了。 有志把老谷子扶到炕上坐好,说:“舅,您老受苦了,您消消气吧,豆花是个好婆姨,您不该一见面就要打她,这些都是因为我才引起的,要打您就打我吧。”老谷子这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但他心里一点歉意都没有,打她怎么了,打是亲骂是爱,打她是把她当自家人了,打就打了,没甚么不对。 豆花忍辱负重,又起来给公公做饭,也是白面汤里卧鸡蛋。吃饱喝足了,有志一旁帮着给舅舅换衣服,洗漱,理发,有志不会剃头,豆花拿来剪刀,“咔嚓咔嚓”手起剪刀落,剪掉了老谷子披散的长发和杂乱无章的胡须,倒饬了半天,老谷子换个人样,出来碾道里转了一圈,像是得胜回来的将军,手搭凉棚,眺望了谷子地村一遍,然后回去倒头就睡。 再说老九刚刚进门,与从外面进来的二儿子二棒撞了个满怀,二棒以为是一个讨吃要饭的花子,看都没多看一眼,就说:“去去去,不到饭点,要甚么饭。” 老九发一声狠,骂了一句“狗日的”,二棒这才认出是他爹,就大呼小叫起来:“爹回来了,爹回来了。” 全家人都迎了出来,围住当家的看,老九就说:“围着我干啥,我又不是猴,快做饭,都饿死了。” 老九又看了一遍,唯独不见大棒,就问:“大棒哪去了?” 二棒也是一个愣头青,说话不过脑子,他脱口而出:“我哥给豆花送鸡蛋去了。”老谷子的心一下子跌进了冰窟窿,从脚凉到了头,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个混帐儿子,还是和那个狐狸精搅和到一块了。 老九来了气,骂上了他婆姨:“你怎么管的鸡蛋,让他去送人?”抄起身边的一根木棒就要打在婆姨身上,那个婆姨也不省事,回骂过来:“你下的种你不清楚?和你一个怂样,我能管得了。” 二棒一头拉开他娘,老九还要扑过去打婆姨,大棒回来了。大棒虎着个脸,句句带刺,说:“这是升官了,发财了,一回家来就喊神骂鬼的。” 自从知道爹对豆花图谋不轨后,他对爹说话就没有客气过。 他娘嚎了一声,说:“都是因为你这个灰鬼。” 老九也许是劳累过度,也许是气急攻心,一下子感觉天旋地转,人倒在了地上。大家忙七手八脚,把他抬回窑里。 再说这个老谷子。老谷子回到窑里倒头就睡,睡的天昏地暗,好像要把这两个月亏下的觉都补回来。外面发生了甚事,全然不知。一觉醒来,只感觉神清气爽,精力倍增,两个月了,都没有这样舒坦过。他伸了个懒腰,也不知道是甚时辰了,院子里,窑里都静悄悄的,仿佛这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老谷子睁大眼睛,盯着黑黝黝的窑顶,他就觉得自己还需要点甚么,就支楞起耳朵听着隔壁窑里的动静,能听到豆花均匀的呼吸声,和断断续续的呓语,老谷子有想法了,他溜下炕来,先趴到窗户眼上往外瞧了瞧,外面星辰满天,秋风微动,偶尔有一声吆喝,那是巡村人为了排解寂寞,给自己壮胆整出来的动静。他知道有志就在地窖里睡着,现在也应该进入了梦乡。 老谷子摸黑搬开了两个粮囤——那儿有一个过门,与豆花那头的窑洞通着,他打开过门,蹑手蹑脚摸进了豆花窑里。 豆花正在做着美梦,她梦见了蓝天白云,碧绿的草地,她和大棒双双躺在草地上,一忽儿望着天空遐想,一忽儿又相视一笑,双双脸上都荡漾出了甜蜜的笑容。忽然她感觉到大棒的手朝着自己身上摸来,她嗔怒着躲开,轻轻说了声:“讨厌。”把羞涩的脸庞,埋进了柔软的草地里。 老谷子在炕沿上坐着,眼睛渐渐适应了窑里的黑暗,影影绰绰看到了豆花起伏的身躯,她的眉,她的眼,都是那样的精致,那样的丰韵,她鼻孔里呼出来的温热的气流冲到了他的脸上。豆花微笑着,脸上是欢快的神情。老谷子不禁心旌摇曳,一双罪恶的爪子伸向了豆花。 熟睡中的豆花感觉到了她这不是做梦,现在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拨动她那根紧绷的神经。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猛然坐起身来,公公那张狰狞丑恶的嘴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豆花惊魂未定,叫了一声:“爹!” 老谷子才不管爹不爹的,他无耻地扑向豆花。豆花奋力反抗着,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叫声:“畜牲——” 豆花这一声喊,划破了夜空,引起了老黄狗的吠叫,老黄狗也有点迷茫,这种叫声好久没有听到过了,老主人今天回来了,日子就又不太平了。 这时,寂静的夜里,四油如泣如诉的歌声也钻进了老黄狗的耳朵里: 十二月里来喜事连, 养的个胖小子哭声甜, 媳妇问公公叫你甚, 明叫爷爷暗叫爹。 老谷子养精蓄锐,力气大增,豆花坚决不从,她已经无力反抗了。忽然,门被“哐啷”一声踢开了,有志愤怒地出现在了老谷子的面前,他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老鹰捉小鸡一般,把他舅舅提溜起来,扔到地上,眼里喷出来的火星子,能把老谷子烧成灰烬。这是甚么事呢!豆花可是你的儿媳妇!老谷子不敢恋战,灰溜溜地溜了。有志就坐在豆花炕沿,陪她坐到天亮。 老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出现在他头脑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豆花算帐,找老谷子算帐,至少要拿回龟儿子送给豆花的所有鸡蛋,儿子他管不住了,他得管住鸡蛋,不能落个鸡飞蛋打的局面。 见老九板着个脸来了,老谷子知道这是夜猫子进宅,总没有好事,就半睁个眼睛,爱搭不理,懒洋洋地问:“有事?” 老九气冲冲地说:“还我鸡蛋!” 豆花知道老九这是找她事来了,就近乎哀求地说道:“叔,真不是你想那样,我和大棒啥事没有,我没有吃他的鸡蛋。”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大棒兄弟的鸡蛋是我吃了,我来还你。” 老九回头一看,吃惊不小,甚时候来了一个当兵的人?有志一身戎装,正气凛然,正冷眼盯了他看,把老九看出了一身冷汗,他感到这事情有点复杂,这水有点深,他得弄明白了再来,这潭浑水不敢贸然去趟。 第三十一章 老九闹过这一回,并不甘心,多次对豆花进行辱骂,并且又开始四处张罗着给大棒订亲,大棒自然是不会答应,老九就在人前装可怜,说大棒让鬼迷住了心窍,而这个鬼就是破鞋烂货谷豆花。 有一天,豆花在后山里放羊,羊儿在一边吃草,她在地里收秸秆,这是公公给她吩咐下的,要是今日收不完这块秸秆,她就别想回家。 豆花收着秸秆,还得时不时地回头看着羊儿,要是跑丢了一只羊,公公还不得要了她的命? 这时,老九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把豆花吓得不轻,她以为老九上次没有得逞,这是又心怀不轨来了,心里先害怕上了,就躲着老九,哀求道:“叔,求你放过我吧,豆花已经够可怜了,你这是要往死里逼我吗?” 老九突然双膝一软,跪在豆花跟前,说:“我求你了豆花,上次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欺负你,求你放过大棒,放过我家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豆花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应对老九,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和大棒到究是甚么关系,她明白大棒心里有她,自己也牵挂着大棒,但彼此之间从没有谈过这个话题,更没有过亲密的举动,她俩算是恋人吗?好像不是。情人吗?也不是。但也不是普通的朋友,因为彼此之间都装着对方,特别是她自己,梦里都把大棒当成自己的汉了,都奉献过好几回了,她想大棒,爱大棒,特别是公公不在家的这一段时间,两人频繁地接触,她能感觉到大棒对她的那份挚爱,如果有一天见不到人了,就有如隔三秋的感觉。老九今日突然用这种方式来向她服软,真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了,就迟疑起来。她不得不重新来考量,她和大棒之间有没有未来,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老九见状,认为自己的计策收到了效果,心中窃喜,也帮着豆花收起了秸秆。 两个人干起活来快,收完秸秆,豆花赶着羊儿,背了一背秸秆走在前面,老九也背了一背秸秆,跟在后面,回到村里,老九逢人便说,自己帮豆花砍秸秆去来,说者乐此不疲,听者疑神疑鬼,然后又转到一边,对着两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豆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老九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他不是在帮自己,他是为了臭她。可她又能怎么样呢?放下秸秆,把羊圈起来,不能再去想别的了,背回来的秸秆还得铡了,公公在一边已经支起了铡刀等候上了。 铡完草,又得去做晚饭,公公吩咐过了,今晚炒一碗鸡蛋,再烫一壶烧酒,算是给有志送行。有志伤好了,明天就要归队。饭好之后,老谷子先给外甥满上一盅,说:“志啊,去了队伍里头,整天打打杀杀的,子弹可不长眼睛,千万可得小心了。以后可要常回来看舅啊。”居然挤出了两滴眼泪。 豆花就说:“要不迟两天再走吧,锁骨那儿还没有好利索呢。” 老谷子白了豆花一眼,说:“志可是有志之人,哪能和你我一样是土牛木马,平庸之辈,他是岳武穆,得去精忠报国。你说是吧,志。” 有志有点尴尬,忙说:“是,是的,舅,我得上战场去。”其实谁都看得出来,老谷子心里早就盼望上有志走了,有有志在,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不说,他还得诸事小心,不能自由自在在豆花头上放肆,有有志护着她呢。 吃过饭,老谷子催促有志早点休息,明儿一大早,还得赶路呢。然后车转身子,双手背在身后,哼着戏文: 我正在城头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一步一挪,回了自己窑里,仿佛一个被压迫久了的人,马上将要翻身得解放一般兴奋,没有半点与外甥分别的忧伤,而是要心花怒放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志收拾妥当,换了便装,就来和舅舅豆花告别,自然是不胜感激。相处久了,都处出感情来了,虽然都是亲戚,但以前走动的很少,少年的时候跟娘走亲戚多来过几次,到了后来自己长大成人,正逢乱世,生灵涂炭,国破家亡,他热血沸腾,抱了满腔的热忱,走上了抗日救亡的道路,一心想着早日把鬼子赶出家门,还大千世界一个朗朗乾坤。常年在外奔波,亲戚自然走的少了,自然有些生分,神使鬼差,鬼子把他撵到了谷子地,撵到了舅舅的身边。有志感慨万千,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自然是恋恋不舍,他都舍不得离开了,他留恋上了这个破落的农家小院,留恋上了那间潮湿的地窖,他不想离开这些善良的人了。但使命召唤,他不得不走。 有志一进舅舅的窑洞,豆花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豆花也是一身短打扮,她穿了那件红底蓝花的新袄子,裤脚打了绑腿,新做的千层底布鞋,一根辫子甩到了脑后,左肩上挎了一个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没等有志开口,她就斩钉截铁地说:“有志哥,我要跟你走!” 老谷子和有志都呆在了那里,太意外了!一下子跳出来这么一个突发事件,谁也不知道怎么去应对,老谷子更是没想到,豆花会做出如此绝情的举动,他巴巴着眼睛,张大嘴巴,好像要把豆花吃进嘴里,这不是要了他的命了吗?豆花怎么能走呢?她走了,他怎么办呢?他曾经把她当过心尖尖肉,虽说他现在对豆花又打又骂,百般欺负,但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能把豆花留在自己的身边,让她屈从于自己的淫威。现在豆花要离开他了,老谷子怎么能够答应呢? 有志有那么一点点的意外,但他并不惊奇,豆花的过去和她现在的处境,他也有所了解,特别是舅舅回来的这几天里,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豆花的不安,她在这个家里的压力太大了,她要急于摆脱压迫,有这样的举动也就不难理解了。 有志进退两难,豆花进一步威胁他:“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死在你的面前!”豆花不只是威胁,她这一回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一定要逃离这个苦海。谷子地已经容不得她了,乡亲们都把她当成了过街老鼠。还有公公的淫威,别的男人的骚扰,都令她苦不堪言。更重要的是,她得远离大棒,她在谷子地一天,大棒一天不会答应他爹给他娶媳妇的念想,她不想让自己耽误了大棒的婚姻,影响到他一辈子的幸福,她离开了,他也许会放下对她的痴念! 有志开始动摇了,他不光同情豆花的处境,同时他也有那么一点点见不得人的私心,豆花是个好婆姨,长时间的相处,都有感情了,说不上是对她的爱慕,但至少是有好感。 豆花目光如炬,盯死了有志,好像有志只要说出个不来,她就会向那面墙壁撞过去,撞个头破血流。 老谷子心急如焚,目光猥琐地看了有志,豆花走与不走,现在就差有志一句话。他相信,外甥是会向着他的,怎么着他也是他的亲舅舅,先生房东老舅舅,他的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呢? 然而,老谷子失望了,有志动了恻隐之心,他看着豆花,说:“你都想好了?” 豆花说:“我早想好了。” 有志就点了点头。 老谷子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顿时如丧考妣,他突然抱着豆花的双腿,一把鼻涕一把泪,怎么说都不愿松开。豆花挣了几次都没有挣脱,鼻尖上冒出一层细小的汗粒,无助地看着有志。有志一旦决定了的事,千人万马也改变不了,他见舅舅不放手豆花,豆花又是苦苦哀求,就拨出手枪,顶在老谷子的脑门上,威胁舅舅放手豆花。老谷子面如死灰,但仍不愿松手,说:“你崩了我吧。”有志也是无奈,出手在在舅舅的后脖颈处使劲一切,老谷子软不耷耷地倒在了地上,豆花方才脱身。走出去几步了,豆花又回过头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公公,有点担忧,问有志:“你怎么能打晕他呢?他不会有事吧?” 有志说:“放心吧,我这是专业训练过,用不了多久,他会醒过来的。” 两人匆匆忙忙走到村口,就见大棒也立在了那里。不用问,大棒也是为有志送行来的。大棒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思,有志曾经答应过他,要把那支手枪送给他的,一直没有兑现,临别了,有志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一码子事,反正国军是亲娘养的,有的是枪炮,也不在乎这一支手枪。 令大棒不理解的是,豆花也挎着包袱,一副出远门的样子。他有点诧异,怔怔地看着豆花。豆花就轻描淡写地说:“我跟有志走了,谷子地没有我留恋的地方了。” 大棒被豆花弄晕了,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要说我不正是你留恋的人吗,可他“我”字刚刚出口,两个人一左一右就相跟着扬长而去。留下大棒目瞪口呆了,这两个人这都怎么了,一个绝口不提给枪的事,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承诺过。另一个更是难以捉摸,毫无征兆,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还是走的这样决绝,是要和谷子地,和他李大棒不再相见了吗? 豆花走出去老远,回过头来看着她曾经熟悉的谷子地,灰蒙蒙的天地间,这个零零落落的小山村,还有那盘灰突突的大碾盘,是她梦想升起的舞台,也是葬送她梦想的牢笼,她的美梦从此终结。豆花看到,大棒兀立在寒风之中,如一棵枯树,孤独、无助。她一阵伤心,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 大棒心情灰暗,无精打采回到家里,蒙头大睡,他爹老九心里却是乐不可支,打了胜仗一般,背着大棒,哼起了《空城计》的戏文: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 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 接连得三城多侥幸 贪而无厌又夺我西城。 然后冲他婆姨大喊一声:“他娘,烫一壶烧酒!” 第三十二章 老谷子醒来的时候,家里已人去窑空,他来到豆花住的窑里,窑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有条不紊,每一件家具,每一处摆设,都充满了豆花的气息,他抚摸着豆花盖过的铺盖,铺盖上仿佛还留有豆花的体温。他端起豆花吃饭的碗来,碗上好像还留有她的唇印。豆花走了,从此与他不再相连,她走的无影无踪,就像没有来过这里一样。豆花!豆花!老谷子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老谷子又进得自己窑里,自己衣服被褥都清洗过,叠放的齐齐整整,米面粮油打理的井井有条。那一双粘有橡树胶的鞋子还在猫道洞洞里面摆放着,上面布满了灰尘,这双鞋子见证了他和豆花的爱恨情仇,是他和豆花情爱的牵线者。多少年过去了,它还在那里呆着,是要等着来嘲笑他吗? 老谷子又出来院子里,院子打扫的一尘不染,羊草静静地堆放在角落里,羊儿在圈里“咩咩”地叫着,鸡儿在窝里扑楞着翅膀,“咯咯”乱叫,老黄狗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豆花在的时候,这些都不用他操心。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老谷就想愤怒地喊一声“豆花!”却意识到,这个院子里,从此没了豆花,他老谷子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老谷子不禁在心里呼喊:“豆花!豆花!” 老谷子走出院门,灰塌塌地坐在大碾盘上,抚摸着碾盘上的每一块地方,这个大碾子,是他爷爷手上留下来的,经风历雨,岁月的年轮把它打磨的平滑如镜,已经计划好了,忙过这一阵子,就请和家洼的瘸子石匠来凿碾盘的,现在哪里还有这个心情呢! 老谷子抚摸着灰碾盘,就像抚摸着豆花的肌肤一样,他长叹一声,把脑袋磕向了碾磙子上。 老谷子不敢用力,他还不想去死,脑袋上磕起了一个大泡。这时,大棒提着长枪,怒发冲冠,血红着双眼,气冲冲地来到碾道里,枪口对准了老谷子,把枪栓拉的哗啦响。老九在后面追着,爹一声爷爷一声地叫唤着,从后面把大棒死死地抱住。大棒甩脱他爹,又回过头来,枪口对准了他爹,老谷子老九,两个老汉,面如死灰,腿股颤抖,在碾道里筛起了糠。碾道里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危险一触即发,大家都屏声静气,唯恐弄出一点响声来,激发了大棒的怒气。 大棒气喘如牛,头发冲冠,手指勾在了扳机之上,就等着轻轻一勾,送两个灰老汉上了西天。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一个人突然从天而降,他麻利地卸掉了大棒的枪栓,两颗金黄的子弹落进了他的手里,一系列操作一气呵成,速度之快,动作之娴熟,看的乡亲们眼花缭乱,然后跳出圈外,漂然而去,身手之敏捷,行动之诡异,乡亲们谁都没有看清他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 高人!今天遇到高人了! 乡亲们算了开了眼界,都惊呆在了碾道里,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要干甚么。二大爷走到老谷子和老九跟前,每人脑袋上敲了一旱烟锅子,骂声:“作孽!”又去抚摸着大棒的脑袋,说:“收起枪吧,那是打鬼子用的。”一摸自己的口袋,“哎哟”一声,摸出来两粒金黄的子弹,递到大棒手里,茫然地朝着村子四周望了一圈。这两粒子弹甚么时候到了他的口袋里,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豆花跟着有志风餐露宿,一路奔波,她自感前路漫漫,心中迷茫。这一天到了一个叫三十里铺的镇上,又累又饿,豆花实在走不动了,坐在程记包子铺的板凳上喘气。一笼包子刚刚出锅,热气腾腾,香味诱人,豆花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咽了口口水,想向包子铺老板讨碗水喝,有志就吆喝一声:“包子。”老板忙跑过来问:“几个?” 有志大腿搁到二腿上,说:“管够。” 吃过包子,有志拉起豆花就要走人,老板拦住有志,说:“爷,包子钱没给呢。” 有志笑眯眯地手伸进胸口,掏出来的却是手枪,他露出了一副痞子气,说:“老板,出来的急了,没带钱,这个顶帐如何?” 老板知道遇上吃白食不讲理的了,忙堆了一副笑脸,说:“爷吃包子,不要钱,不要钱。”忙缩回铺子里去。 豆花目睹了这一幕,她跟在有志身后,说:“早知你吃白食,还不如饿肚子呢。” 有志说:“这年头,不来点横的哪行呢。” 三十里铺已进入了有志队伍的防区,所以他有些放肆,用他的话说,进了咱的地盘,就是咱的天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过来有志跟前,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向他乞讨,有志骂骂咧咧地,拳头就要落到小乞丐的身上。豆花止住有志,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塞给小乞丐,埋怨有志不该看人高低。有志有点不屑,笑话豆花谷子地呆傻了,不知道外面世道的险恶。 两人往前走着,寻找着住宿的客栈,今晚他俩决定不走了,就在三十里铺住上一晚,多日的奔波,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也该休整休整了。 到了悦来客栈的门口,豆花叫住有志,说:“住宿可得掏钱。” 有志笑了,说:“不就白吃了几个包子吗,至于吗。住宿哪能不掏钱呢,老板又不是我舅。” 豆花忙止住他说:“快别说你舅了。” 两人说着舅,就听到有人喊“舅”,一个穿绸挂缎的大胖子,在三四个随从的簇拥下,打从客栈门前路过,见了豆花,眼里放出光芒,嘻嘻笑着,说声:“俊。”就踅摸过来。吓得豆花直往有志背后钻,慌乱之中,踩到了一个随从的脚,那个家伙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有志双手抱拳,忙陪着不是,说:“贱内有眼无珠,冲撞了大老爷,还望舅舅高抬贵手,实在是对不起了” 那死胖子却翻上了死鱼眼,说:“一句对不起就能敷衍过去?我外甥子的脚可得废了。”过去就要捏豆花的双脚。豆花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这都是小鬼子的作派,有志不说是进了他们的地盘了吗?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呢? 有志忙掏出几块大洋,几个随从每人一个,才算了了这事。那几个痞子走后,豆花有点不理解有志,就问他:“那不过是几个痞子,你至于嘛,低三下四的,还叫上了舅舅。对一个乞丐趾高气昂的,对痞子就点头哈腰。” 有志说:“那可不是一般的痞子,三十里铺有名的大财主,冯满罐,冯满罐,罐罐倒了有一半。说的就是他,富的流油,三十里铺都是他家的天下,他是全三十里铺人的舅舅,没人能惹得起。” 豆花白了他一眼,说:“我算明白了,欺软怕硬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本色了。” 两人进得悦来客栈,有志登记了一个房间,豆花也没有反对,一个就一个吧,这一路走来,两人不都在一起的吗?可有志不这么想,他有想法了,就要搂抱豆花,豆花拒绝了他,自己打了地铺睡了,她问有志:“哥,你刚才说的贱内是个甚?” 有志笑了,说:“贱内就是婆姨,说你是我婆姨。” 豆花白他一眼,说:“才不是呢。”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说:“你不身无分文吗?哪来的大洋,给那几个痞子?” 有志过来把豆花拉到床上,自己要睡地铺,得意地说:“你哥我有的是钱。”就拿出一个小香袋,冲豆花扬了扬,里面响起了灿灿的声音,说:"谁说我没钱,跟上我,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 豆花认得这个香袋,那上面有一只站在枝头叫的喜鹊,那还是多年前她亲手绣上去的,她就真的吃惊了,重新审视起了有志,那个香袋里面装的是公公一辈子节攒下来的家底,公公看的比他的命都重要,没事的时候总爱拿出来看看,把里面的大洋拿出来,吹口气,放耳朵上听。公公讲过,能听到大洋"嗡嗡嗡"的声音,那可是人间最美妙、最动听的音乐,比听《大得胜》都过瘾,然后再满足地放进去,藏在一个相当隐蔽的地方,连豆花都不知道他藏在哪里。有志是怎么找到的,还一锅给端了。要是公公发现了自己省吃俭用节攒下的家底全没了,还不得要了他的老命? 豆花就问有志:“你是怎么找到的,连我都不知道地方。你舅的东西也拿?他可是你的亲舅。” 有志有点无耻,说:“外甥吃舅舅——没商量。” 豆花回敬他:“我看你是土地爷的外甥——鬼孙子。睡觉。” 有志那头已经响起了鼾声,豆花却无法入睡,她又想起了甚么呢? 第二天,有志去找他的队伍,豆花就在客栈里住着。很晚了,有志才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兵。有志有些兴奋,他告诉豆花,他的队伍就驻扎在了三十里铺,他遇到了他的老长官,他自己也官复原职,仍然当他的连长,又指着身后的兵,说:“这个是勤务兵,专门伺候你的。” 那个小兵很识时务,叫声:“夫人好,”就去给豆花打洗脚水去了。豆花有点难以适应,就说:“我可不用别人伺候,我有胳膊有腿的。再说了,我又是你甚么人呢?” 有志说:“这还用问吗?婆姨,你是我的婆姨。” 豆花说:“才不呢,我甚时当过你的婆姨?” 有志说:“今晚当也不迟。” 豆花说:“一边去。”不再理他。 当天晚上,有志喝了点酒,缠着豆花,要当他一回婆姨。豆花有些恼怒,她正了脸色,警告有志,再要这样胡搅蛮缠,她就不跟他在一起了。谁知有志说道:“你不跟我一起,还能去了哪里,谷子地容不下你了,离了我,你一天都难以活下去。”说完也没有强迫,睡地铺去了。豆花却睁着双眼,感觉褥子上垫了石子一样,硌得她难以入睡。 第三十四章 当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起来,豆花才看清,她寄身一宿的这个地方,坐落在茫茫大山之中,周围并无人家,只有父子两个守着这孤寂的大山狩猎为生,相依为命,豆花的到来,给父子俩沉闷的生活带来了一点点喜色,这个破败的家里,第一次有了婆姨的味道,欣喜,无奈,不安,笼罩了父子俩的身心,他们小心翼翼,拿出最好的饭食招待客人,她是八路带来的人,八路是好人,他们的朋友肯定也是好人,所以得掏出十二分的真心来对待好人。 父子俩惴惴不安,诚惶诚恐,好像豆花是神仙下凡一般,该他们感谢豆花才是,而不是豆花感谢他们。特别是那个小的,眼睛时不时地要往豆花的身上瞟,看不够的样子。他爷俩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兔子来拉屎,要见到一个人都难,更别说是一个仙女的一样的婆姨了。 豆花认定这父子俩都是好人,尽管放下心来,帮着收拾家务,就像女主人一样勤快。 父子俩拿出最好吃的东西招待了豆花,又给她带足了路上吃的干粮,临分手的时候,双方居然都恋恋不舍,特别是那个老者,老爹爹一样,看着豆花,又看着他的儿子,嘴巴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样一个花儿一样的女子,要是能留下来陪伴他的儿子,那就简直是他家祖坟上冒烟的事了。但自个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小心,以后遇到了难事过不下去了,就来这里,这里天高皇帝远,别人管不着,特别是是躲鬼子的好地方。 豆花也大体看出了老者的心思,她想尽快离开这里,万一老者提出来了,她要拒绝了他们,就显得过于残忍了。 告别了这两个善良的人,豆花一步三回头,向着老人指给她的方向前行。老人告诉她,顺着这个方向,翻过几座山,趟过几条河,穿过好几条幽深狭谷,在黄河拐弯的那个地方,就是张家湾,她先到张家湾去,到了那里再做打算。 豆花不是认不得回谷子地的路,她虽然胸无点墨,但记忆力很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是她看过一眼的东西,就能牢记在心,她和有志从谷子地跑出来的时候,所经之处的一草一木她都有所印象,她迷不了路的,她是暂且不打算回谷子地去,现在回去了,公公怎么看她呢?老九怎么看她呢?谷子地的乡亲们又会怎么看她,她不又成了一块被有志抛弃了的烂豆腐,更没法做人了。 不顾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豆花马不停蹄,往张家湾走着,累了,找个靠阳背风的地方歇歇。渴了,掬一捧山泉,敲一块冰块。饿了,吃几口炒面。困了,将就着眯一阵子。野外有许多不知道哪个年代开凿的避雨窑,随便找一个都能凑合一晚。那天她从三十里铺跑出来的时候,带了一块棉被,晚上裹在身上,找一个避雨窑或者背风的旮旯睡觉,好在她十六岁之前就跟着娘讨吃流浪,吃惯了苦,受惯了罪,从小就练下了野外生存的本事,再苦再累她都能挺得过去。一路上,她不怕狼不怕鬼,就怕遇到人,好在这里人迹罕至,荒无人烟,别说见着人了,就是鸟儿也不多见到,倒是常常有野兔石鸡出没,豆花有时逮一只野兔,打一只石鸡,架在火上烧烤,打一打牙祭,也不至于饿到肚子。 走到第五天,中午时分,豆花到了一条沟里,一眼望去,峡谷幽长,怪石嶙峋,冷风萧萧,风声长鸣,一只野兔从她脚边跑过,她飞起一脚,兔子一跃而起,躲过了她的攻击,落荒而逃。不远处有一群石鸡“呱哒哒”地叫着,一窝蜂飞起,有两只落单下来,站在原地呆头呆脑地左顾右盼。豆花捡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过去,一只石鸡应声倒下,这是她多年放羊练下的绝活,要打羊头,打不住羊尾,要打左耳,保证打不到右耳。 豆花过去捡来石鸡,拢了一堆干柴,火镰打火,不多一会,香喷喷的烤石鸡味就弥漫在了这峡谷里边,调动起了她的味蕾。豆花就想,要是有一壶热乎乎的烧酒多好,石鸡就酒,越喝越有,吃饱喝足,再在向阳的旮旯旯里眯上一会,再起来起路,保证是神清气爽,步履坚强。 这样想着,就听得草丛里蟋蟀作响,又是一只野兔,豆花顺手把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打中了兔子的脑袋,“梆”的一声响,兔子蹦跶了几下,一动不动了。这时,从她的身后就传出了一声叫好。 “好准头”,一个男人拍着双手,笑眯眯地出现在豆花的后面。她扭过头来,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怕甚来甚,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男人头箍羊肚子手巾,身穿山羊皮皮袄,腰际系了一根草绳,大档裤已经看不出来颜色,裤脚扎了绑腿,一双踢倒山鞋上沾满了黄土。个头不高不矮,精壮结实,一脸的胡子拉碴,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也是长途跋涉而来。 豆花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心里开始发慌,她宁愿和野狼野猪,狍子兔子为伍,也不敢和人相随,这一路上,她虽然孤独,但也心无旁骛,能够一心向前。现在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男人,是福是祸,不得而知,她顿时没了主意,就嚅嚅着,想要溜走。 那男人也看出了豆花的心思,哈哈笑着,说:“这么香喷喷的烧石鸡也不吃一口,放心,我只吃石鸡,不吃人。”就顺手把那只兔子也扔进火堆里,拨旺火苗,扯了一只石鸡腿下来,从皮袄怀里掏出一个锡酒壶来,自顾自吃喝起来。 豆花斗起胆子问道:“大哥,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那汉子把另一条石鸡腿递给豆花,拿酒壶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说:“从那儿来,到那儿去。”把酒壶递过来,说:“来一口?” 豆花后退了一步,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汉子看起来也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坏人,但也不是甚么好人,现在自己走是走不了了,那该怎么办呢? 那汉子走到豆花跟前,把酒壶塞她手里,说:“酒壮怂人胆,喝一口暖身,喝两口暖心,三口下肚,天下都是老子的。”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吃了你的石鸡肉,还你一壶老烧酒。” 豆花就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也许是喝的过猛,呛到了。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而故意做出来的举动。 豆花本也有点酒量,两人石鸡肉兔子肉下酒,一壶烧酒也所剩无几,豆花开始放松了一点警惕,她又想问大哥要去哪里,那汉子拍着胸脯,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这么俊的一个大闺女,也敢独闯野猪沟,你胆子不小哇。” 豆花大概知道了这位汉子是干甚么的了,刚刚放松的心又紧张起来。她看着汉子,说:“敢问大哥尊姓大名。我可是良家妇女,身无分文,老爹爹还在家里病着,我着急忙慌的要赶回去呢。” 那汉子又是哈哈一声笑,声若洪钟,说:“不别对我编瞎话,我老豹子行走江湖多年,久放羊,还能认不出来狗和狼,哪里是要回家伺候老爹呢,怕是想早点摆脱我吧?”他把壶里的一点剩酒喝下,抹一下嘴巴,说:“放心,我老豹子从来不会欺负善良的人。” 轮到豆花吃惊了,老豹子可是在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义匪,虽说占山为王,但嫉恶如仇,仗义疏财,专和恶人作对,土豪恶霸对他恨之入骨,穷人百姓对他却是扫榻相迎。据说他抢过鬼子的军粮,偷袭过鬼子的军火库,也是一名抗日的义士,鬼子对他恨的牙根子痒痒,多次组织过清剿,但都无功而返,老豹子的力量反而愈加壮大。 现在老豹子就在她面前站着,豆花心里升起了一股敬意,说:“大哥英名在外,豆花实在是敬佩。今天能与大哥相见,实在是缘分。我还得赶路,告辞了。”转身就要离开。 谁知老豹子一声厉喝:“站住!” 豆花心里微微一怔,传说毕竟是传说,匪就是匪,本性难移。她又转过身来,把从有志那里拿来的香袋拿出来,放在老豹子脚边,说:“大哥,这是我全部的家当,就当孝敬您了。” 老豹子又是一声大笑,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的人。” 豆花更是害怕了,哀求道:“大哥,我可是有家室的人,您可不敢乱来。” 老豹子发一声狠,说:“老子也是有家室的人,小鬼子害得我家破人亡!” 这也是一个有仇恨的人! 老豹子又对豆花说:“你也太小看我老豹子了。就是我能放过你,小鬼子也不会放过你。你能走得出野猪沟,你能进得了张家湾吗?小鬼子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恐怕你还没有走出野猪沟,就被打成筛子眼了。” 原来,老豹子领着人马,袭击了鬼子的军营,鬼子吃了大亏,犬尻发了毒誓,一定要把老豹子这股土匪斩草除根,除恶务尽,在野猪沟伏下重兵,伺机而动。豆花贸然出去,还不是飞蛾扑火吗? 豆花听着都有点害怕,就想着改变方向,返回谷子地吧。 这时一声忽哨响起,从暗处又跳出一个人来,慌慌张张地说:“大哥,大哥,不好了,鬼子把野猪沟全围起来了。” 老豹子说:“哪也去不了,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看来老子这一回只有拚死一搏了。”又对豆花说:“还走吗?要不委屈一下,跟我上山吧。” 豆花跟着老豹子过了多重关卡,上得野猪山来,这里才是老豹子的大本营。有人就踅摸到老豹子跟前,嬉皮笑脸,说:“大哥,娶回压寨夫人来了?” 老豹子一本正经,说:“捡来的。”说得豆花反倒不好意思上了。这一帮子弟兄们就嘻嘻哈哈,一点都看不出来大战前的紧张。 草草安顿好豆花,老豹子就忙别的事去了。等他再次见到豆花的时候,已经是大晚上了。老豹子坐在豆花面前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外面有几个小喽啰爬在窗户眼上听房,他们还真以为是大哥掳回压寨夫人了,被老豹子给骂走了。 豆花有点替老豹子担心上了,她忧心忡忡地问:“大哥,我通帮到您甚么忙吗?” 如果要说豆花对老豹子产生了好感,那就是因为她俩对小鬼子都有着刻骨的仇恨! 老豹子说:“你一个婆姨,能帮得上甚忙?跑呗,到时候见机行事,只要有机会了就跑,跑出去一个算一个。”然后把一支手枪放在豆花身边,转身走了。 豆花叫了声:“大哥——” 老豹子冲她摇了摇手,走了,门外传来了他哼着戏文的声音: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 第三十五章 豆花正自遐想,猛听得一声炮响,紧接着枪声炒豆子一般响起来,这是小鬼子开始进攻了,豆花就想出去看个究竟,一拉门,却被反锁上了,这个老豹子,怎么能言而无信呢?不是让她伺机逃跑吗?锁门了怎么跑呢?他这样做,到底有甚么用意呢? 豆花就使劲摇了摇门窗,外面就探出一个脑袋来,说:“嫂子,大哥说了,让你稍安勿躁,千万不要乱跑乱动,子弹可不长眼睛,万一遇着了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豆花更吃不透这个老豹子了,又给她枪,又锁她门的,一边说让她跑,一边又禁锢了她,说一套做一套,这就是土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性吗?这样想着,豆花也就不再做无谓的努力了,省下点力气,等会儿也有劲逃跑。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能听得出来,战斗异常激烈,老豹子的弟兄们也不是草包,鬼子要想灭了他们,也并非易事,不付出血的代价,难以达到他们的目的。 豆花想:既然出不去了,自己又使不上劲,不如眯上一会吧。就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可外面热火朝天,战事激烈,她哪能睡得着呢?就听得门外有人窃窃私语,是两个人在对话。 一个说:“快要顶不住了,跑吧,狗日的老豹子要完蛋了。” 另一个说:“跑啥跑,大哥会有办法的,你不见得新来的嫂子还在山上吗?” 豆花突然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恍然大悟:老豹子这样做,是为了稳定军心吗?这个老豹子,人长得五大三粗,大大咧咧的,原也是张飞认针——粗中有细,心思也是这么缜密,把她当了稳定军心的定海神针了,如此说来,她就更不能走了。 豆花咳嗽了几声,故意弄出一点响动来,外面的声音没有了。她拨亮油灯,把油灯重新搁在一个更显眼的位置,好让外面的人一目了然,能看到屋里灯亮着,有人在呢。本来她也想亲自上阵杀敌去的,可老豹子一忙开就没有时间再见到他了,把她撇在了一边。 豆花此时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借着昏暗的灯光,观察起了这间小小的密室。看了许久,她的眼睛落在了一个石凳下面,她发现了异样,趷蹴下来研究起来,然后鼓鼓捣捣,搬开石凳,出现了一个洞口,原来老豹子早就给她安排下了退路了,这一下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她把石凳挪回原处,趴在门缝上,往外眺望。 战场摆在了离这间小屋较远的地方,豆花看不到真实的场面,但能感受到战斗的惨烈,她摇晃着门板,大喊大叫:“放我出去!”就有一个人跑过来,豆花对他喊道:“兄弟,放我出去,我要去和鬼子拚命。” 那个看守她的人说:“大哥吩咐过的,嫂子不能出去。” 豆花的语气有点恼怒,说:“你只管放我出去,你大哥那边我替你兜着。” 那看守有点难为情,说:“嫂子,不是兜不兜的问题,你出来会有危险。我大哥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你说你初来乍到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了,我大哥心里会难受死的。” 豆花语气变了,说:“好兄弟,你大哥的好意我领了,鬼子是咱们共同的敌人,我遇上了,不能袖手旁观。你就放我出去吧,我保证不给你大哥,不给弟兄们添乱。”只要是提起打鬼子来,豆花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她一定要出去。 那个看守也无语了,就说:“嫂子,那你可得小点心,子弹可不认人的。” 门刚打开,豆花还没有迈出门槛,有一个汉子双手提枪,气势汹汹地走来,看守叫了一声:“二哥……”,那汉子突然朝看守左右开枪,看守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倒在了血泊之中。豆花要出去,那人挡住她,冷着脸说:“乖乖的,念你是新来的,就留你一条活命。”再把豆花捆绑起来,自己过去挪开那个石凳,要下到里面。 豆花心里猜测着,这是起内讧了还是出叛徒了,总之肯定是老豹子遇到麻烦了。她叫了一声:“二哥,把我也带走吧。” 那个汉子瞪着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老二?” 豆花反问他:“难道你不是吗?”这就是豆花的机智所在,遇事不慌,并且能够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那个被称做二哥的有点犹豫,豆花就楚楚可怜地说:“我也是被老豹子骗上山来的,我家里有男人有娃娃,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不愿意陪着老豹子去送死。” 二哥相信了豆花,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豆花带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有美女相伴不寂寞,他有日子没见到过婆姨了,狗日的老豹子,定下了臭规矩,不让弟兄们玩平民百姓的婆姨女子。不让爷们玩,他却领了一个来到山上享受,等一会就把这娘们办了。带上这娘们,也许还有别的用处呢。就对豆花说:“规规矩矩的,跟着我,一块去皇军那儿领赏去。” 二哥就给豆花松了绑,押着她下了地道。 这狗日的果真是要投奔小鬼子去呢!豆花恨的牙痒痒的,向小鬼子献媚的人,比小鬼子都可恨!趁着二哥不备,豆花偷偷地捡了几个石子,藏进袖口里头。 按照二哥的摆弄,左拐右转,走过一段狭长的暗道,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起来,真是别有洞天,一块宽敞的坝子,呈圆形展开,四围的墙壁上,有着好些洞口,有几个洞口上了铁门,四个扛枪的汉子在坝子里游来荡去,警惕地看着二人,豆花当然不知道这是老豹子的军火库,上次抢来鬼子的武器全在这里。她就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时有一个人就过来挡在二哥面前,说:“二哥您也知道,大哥定下的规矩,军火库里只有大哥能来,别的人一律不得进去。” 二哥骂了一声,说:“瞎了你的狗眼。我是外人吗?没看见这是嫂子吗?大哥在前线打鬼子抽不开身,专门让大嫂和我一起来提取武器,快点开门,误了打鬼子,你狗日的负不起责任。”那个守门的就看了豆花,豆花本想给他做个眼色,无奈二哥看的太紧,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咳嗽了一声,腰里就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上了。 就在守门的转身去开门的瞬间,二哥手中的两支枪同时响了,四个看守应声倒地。二哥得意地回过头来,冲豆花哈哈大笑:“老子发财了!”押上豆花进了武器库。 豆花真是开了眼了,洞里长枪短炮摆的满满当当,二哥却过去打开一个木箱,里头全是金银珠宝,元宝大洋。她头一次见到这么琳琅满目的财富,眼睛都被晃的睁不开了。 二哥贪婪地装满了一个口袋,实在再拿不走了,就押上豆花出来,向着另一个洞口走去。那里应该是出口,走出这个坝子,就应该是逃出了野猪寨。 豆花故意磨磨蹭蹭,被二哥推了个趔趄,她娇嗔地“哎哟”一声,给二哥抛了一个媚眼。就在二哥稍稍走神的那一瞬间,她猛一转身,手臂一扬,两颗石子准确无误地飞向了二哥的双眼,二哥顿时眼冒金星,疼痛难忍,加之身上拿着财宝,行动不太灵活,狗熊一样跌倒在地。豆花就地一滚,躲到了三尺开外,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二哥扔掉装宝贝的口袋,“呜哇”乱叫着,朝着豆花这边打枪,豆花躲到哪里,子弹就飞到了哪儿。豆花看明白了,这狗日的眼睛看不到了,耳朵能听得到,他是在听声开枪呢。自己就隐在一个暗处,不再出声。 坝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燃着獾子油的几盏大灯在发出微弱的“啪嗒”声,二哥扬手一枪,一盏灯应声落地,火苗在地上跳动了几下熄了。二哥又依次打掉了几盏灯,坝子里暗了许多。 豆花看出了这狗日的别有用心,等会让他把灯全打掉了就不好办了,不能再等了,她趁势把手里的两颗石子全打出去,一左一右,打中了二哥的两只耳朵,二哥就胡乱地开枪,等打尽了枪里的所有子弹,人死狗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豆花没有往致命处打,是要留下活口,等着老豹子来收拾他。 豆花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有余悸,连她都想不到自己有这么敏捷的身手,好像这小石子和她心有灵犀,想哪打哪,干脆利落,一点都不含糊。 这时洞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老豹子领着人来了。 老豹子见二当家的不在了,不太放心,这个二弟的为人他太清楚了,早就有了二心,就怕他临阵倒戈,引狼入室,就抽出身一路追过来,发现豆花没了,看守死了,洞口开了,他明白了。 下得洞来,老豹子看到了这一幕,豆花脸色煞白,双腿抖动,手足无措地看着老豹子,声音颤抖地说:“他,他,他……”他了半天,说不成个囫囵话。 老豹子示意一个兄弟过去看看,那兄弟过去踢了二哥一脚,二哥突然一跃而起,死死卡住了那个兄弟的脖子,老豹子抬手一枪,结束了二哥的狗命。 然后看着豆花,不相信一样,问:“你干的?” 豆花痛恨的就是这些和鬼子沆瀣一气的人,她有点羞涩,说:“放羊练下的,用顺手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用上了。” 老豹子说:“真人不露相,好一个用顺手了。”就把先前留给豆花的那支手枪递她手里,说:“跟我打鬼子去。” 豆花把手枪还给他,说:“光会扔石头,这个真不会用。” 随着老豹子到了前线,豆花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处沸腾,枪不会开,炮不会打,她捡起石头往鬼子群里扔,有一个弟兄过来教她扔手榴弹,这个好学,又好扔,豆花很快学会了,扔了一颗又一颗,乐此不疲,也不管打没打到鬼子,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有好些都是豆花扔出去的。 第三十六章 鬼子采取的是扎布袋的战术,口袋越扎越紧,包围圈越缩越小,老豹子们都被逼到山顶了,弟兄们都杀红了眼睛,个个以一当十,没有一个孬种。这些弟兄们都是血性汉子,虽然干的是打家劫舍的营生,但在民族的仇人面前,都是同仇敌忾,无所畏惧的。 豆花憋着劲扔手榴弹,她和所有野猪寨的弟兄们一样,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忽然,鬼子停止了进攻,落潮一样,开始向后撤退。众人不解,面面相觑,老豹子仰天大笑:“天助我也!” 这个时候,匆匆跑来一个人,这是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他告诉大家伙,是八路帮了他们的忙,张家湾的鬼子倾巢出动,来围捕老豹子,八路就去抄他狗日的的后路,端狗日的老窝,攻打野猪寨的鬼子这是回去增援张家湾去了。 老豹子冲着张家湾方向抱了抱拳头,说:“围魏救赵,八路弟兄,谢了!” 野猪寨的弟兄们欢呼雀跃,这一场恶仗虽损失惨重,损兵折将不少,但鼓舞了弟兄们的士气,增强了大家的凝聚力。 豆花在野猪寨逗留了几天,产生了在野猪寨入伙的想法,这些弟兄们都是嫉恶如仇的好汉,自己与其在谷子地做奴憋屈,还不如在野猪寨做匪痛快。做匪自由自在,没有人敢来欺负。 但是,老豹子拒绝了她。老豹子拒绝她的理由挺简单,这么多大老爷们,就她一个婆姨,还不得把她大卸八块给吃了? 豆花应该理解老豹子的良苦用心,他们毕竟是匪,虽然也和鬼子作对,但土匪的这个名声不好听,沾上了,一辈子也洗不脱的。更何况是一个婆姨女子,留下了这个灰名声,今后还嫁不嫁汉,还做不做人了? 豆花最终还是要离开野猪寨的。走的时候,老豹子把她送下山来,还是她俩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地方,老豹子把她的包袱交她手上,道了珍重,豆花却还没走的意思。她看上了老豹子腰里的一支手枪,问:“大哥,能不能送我一支,路上护身。” 老豹子别着两支手枪,他说:“给你你不要,不是不会使吗?” 豆花就说:“你洞里藏有那么多枪,也不啬这一支。”她心里想得是给大棒要一支手枪,大棒爱枪爱到心里了,有志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肯定让他失望过好一阵子。自己送他一支手枪,指不定要有多高兴呢!再说,前路漫漫,路途凶险,真还得有个护身的家伙呢!这两天她也教会了使枪,说不上得心应手,但也能玩儿两下。 豆花人还在野猪寨,心就回到了大棒的身边,她还是想着谷子地,想着大棒的。 老豹子抽出一支手枪,把自己身上的子弹悉数送给豆花,与豆花抱拳作别,再三关注她,以后有用得着老豹子的地方,尽管来野猪寨找他。 与老豹子作别,豆花又踏上了返家的路途。她现在的目标逐渐明晰起来,谷子地还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先去了张家湾再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甚要先去张家湾,那里她少亲无故人,还有小鬼子驻扎在那里,本就是一个是非之地,自己却要固执地去往那里,就因为张家湾离谷子地比较近吗?还是那里是她仇恨聚焦之地? 一个人的征途是寂寞的,好在豆花还有着回忆。双脚机械地前行,脑子里却是翻江倒海般汹涌,经历过的人和事一个个、一幕幕在她脑子里轮番登场。 走出野猪沟,翻上一道山梁,豆花极目远眺,目之所及,沟壑纵横,重峦叠嶂。黄土高原就像一块破碎的百衲衣,默默地承受着各种压迫,也许他是在积蓄力量,准备着剧烈的抗争吧。 再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处,一道深深的雾色,屏障一般,蜿蜒曲折,绵亘蜿蜒,在大山之中曲折蛇行,那里就是黄河,见到黄河,离张家湾不远了,离谷子地不远了。豆花的耳边仿佛听到了黄河水轰隆隆的咆哮声。但她更感觉到了自己前路的艰辛,她看到的只是黄河的影子,是黄河的灵魂,离她到达黄河的那一天,相距遥远,这一路的艰辛,只有走下来了,才能体验得到。 豆花拣一个向阳的地方坐下来,摘下肩上的包袱,她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了。 打开包袱的一瞬间,豆花惊呆了,包袱里不只有吃的,还有一堆金银珠宝,这肯定是老豹子给她放进去的,她就不禁感慨万千,自己只不过和老豹子萍水相逢,有何德何能,搏到他的厚爱,对她出手如此大方呢? 豆花站起身来,冲着野猪寨方向抱拳施礼,喊了一声:“大哥”,一扭头,就看到离野猪寨不远的一道沟里,影影绰绰走着一队人马,看样子是奔着野猪寨而去的。她手搭凉棚,仔细看清,那是一队国军的人马,国军是路过,还是也是奔老豹子来的呢? 豆花心急如焚,野猪寨的弟兄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元气还没有恢复,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怎么办呢?自己跑回去报信,显然来不及了。 她忽然灵机一动,学着老豹子那天的样儿,打了一声忽哨——这个不难,放羊的时候常常用到。 忽哨响过,真就有人土地神一般钻了出来,不用问,这就是老豹子的人。那人认得豆花,叫声“大嫂”,豆花就指给他看,那人满不在乎,说:“大嫂放心,大哥已经知道了。大嫂保重。”一隐身,人又不见了。 豆花心下感叹,老豹子耳目众多,这些人虽是乌合之众,但一个个身手敏捷,对老豹子忠心耿耿,可惜占山为王,当了绿林,落得个不好听的名声。 来的那一队人马确是国军,有一个营的兵力,带队的正是营长有志。有志在豆花走后没几天,就荣升营长,春风得意,几近不知天高地厚,总想做出一番成绩来,好在同僚面前露脸,在长官面前表功,就主动请缨,在上司面前夸下海口,要收编了野猪寨的这帮土匪,且志在必得,领着他的这一营人马乘兴而来。 有志也是年轻气盛,并不了解老豹子的实力,没有周密的计划,只凭一腔热情,就想让老豹子屈服,未免有点天真了。他的想法是先来文的,老豹子实在不识时务了,就强行攻打。想必一帮乌合之众,必定也是一盘散沙,加上又和鬼子火拼过一次,肯定元气大伤,不堪一击,哪里还有实力和他这装备精良的队伍抗衡呢。 然而,有志想的太过天真了,他低估了老豹子的实力。老豹子得到消息之后,排兵布阵,严阵以待。然后自己亲自下得野猪沟里,迎接贵客的到来。 两军头领一见面,双手抱拳,互致问好。有志打着朗语说:“惊闻豹子兄遭了磨难,损兵折将,不才特奉上峰之命,前来慰问。”说话间,一挥手,命人把两箱慰问品抬到老豹子面前打开,一箱是上了封的大洋,裹着红封,齐齐整整地码在箱子里,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另一个大点的箱子里装的是两挺重机枪,还有子弹若干。 老豹子朗朗笑着,说:“多谢国军兄弟的惦记,兄弟我受了一点点损失,但也不至于损兵折将,弟兄们同仇敌忾,士气正旺着呢,都憋着一股子气,有气没处出,还想着和鬼子大干一场呢。”然后手朝着山上一指,各个山口都有人把守,明的暗的火力点交叉布开,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每一个来人。 老豹子话中含威,又故意把自己的实力暴露给有志,用意不言自明。然后又冲有志说:“恭敬不如从命,礼物老豹子就笑纳了。” 手一挥,几个弟兄早已抬上两大箱子东西,飞奔上山。 老豹子就邀请有志上山小坐,喝口清茶。有志顺水推舟,说:“弟兄们舟车劳顿,也累了,正好到老兄的宝地讨口饭吃。”他要让自己的人马也一同上山,这叫鸠占鹊巢。 老豹子哈哈一笑,说:“山上土阶茅屋,哪里能容得下弟兄们的金身呢。不必劳烦兄弟们了,老兄早有准备,粗茶淡饭已经备好。” 有人就开始宰猪杀羊,埋锅造饭。 有志见自己的队伍全在老豹子火力范围之内,讨不到一点便宜,不得强闯,只好命令部队原地待命,吃饱喝足,再做打算。 老豹子就邀有志上山,有志左右为难,他的队伍肯定是上不了山的,但自己此番也不想无功而返,万一老豹子动了心呢?就领了几个警卫,随着老豹子上山进了寨子。上山之前,关照营副,切莫轻举妄动。 上得山来,警卫被领到另一屋招待,有志和老豹子共处一室,双方宾主坐定,自然有酒有肉,免不得一番好招好待。 有志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开出了优厚的条件,恩威并重,想逼老豹子就范。 老豹子也不是吃素的,他也是直来直去,一口回绝了有志,直爽地说:“老夫虽然落草为寇,但也是深怀民族大义,真看不上和你们为伍,花园口决堤是你们干的吧?皖南事变也是你们干下的吧?你们这没**的事还真没少干,不是袖手旁观,就是趁火打劫,甚至手足相残。道不同不相为谋,实在对不起,兄弟,让你失望了。” 老豹子一番义正辞严,有志听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期期艾艾,答不上话来。 但他并不死心,开出了丰厚的条件,想打动老豹子的心。面对国军的功名利禄诱惑,老豹子不为所动,说到最后,他说:“兄弟,你一个营长,官小了点,等级不对称,让你们的阎长官来和我说话。”一声“送客”,把有志送下山来。 下得山来,有志脸都绿了,他的那些弟兄们都被缴了械,在一旁乖乖地坐着。原来,营副久等不到营长下山,以为出了意外,就要闯山,老豹子的弟兄们发了虎威,一怒之下,缴了他们的械。 老豹子指着他身边的一位弟兄,调侃有志,说:“我这位兄弟脾气不好,今天没有杀人,算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弟兄们,送戚——” 有志文不能成,武不能就,挨了老豹子的闷棍,心里发着狠,领着他的人马,丢盔弃甲,灰溜溜地走了。 老豹子白得了一个营的装备,外加一箱大洋,两挺重机枪,比吃大户划算多了,众弟兄们欢呼着,嚷嚷着要向大哥领赏。 豆花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她观察了许久,野猪寨并没有战事发生,她放下心来,继续朝着张家湾前行。 第三十七章 离张家湾应该不远了,站在高高的黄土山上,远远地能看到从张家湾升起来的缕缕炊烟,张家湾就像一个睡觉不太老实的娃娃,枕着黄河母亲的胳膊,或酣睡,或燥动。黄河在那儿拐了一个大湾,淤出来大片肥沃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张家湾人。要不是鬼子来了,要不是兵荒马乱不太平,张家湾的日子应该是充裕的、祥和的。 路上不再荒凉,也能遇到三三两两的行人,打听一下离张家湾的远近,一律回答“不远不远”,翻过那道梁,越过那条沟,淌过那条河,就不远了。可是,用脚步丈量起来,一道沟一整天都走不完,一道梁爬上来,发现还有一道梁再得翻越。一条河,说是小河,却也是水势汹涌,水流湍急,想要徒步涉水过河,也是难度不小。 豆花就遇到了这样一条所谓的小河,河水一路狂奔,拥拥挤挤地向着黄河奔去,迫不及待地要投入黄河母亲的怀抱。虽说她也算是在黄河边上生活的人,但谷子地只算是在黄河流域之内,算不上是真正的黄河人,她不识水性,不会凫水,遇到这样的河流只能顺着河道走,走到尽头了,与黄河交汇在了一起,张家湾就到了。 往前走着,走着走着,出现了一片峡谷,两岸悬崖峭壁,刀削斧砍一般直立,河水欢快地流过,豆花却不得不停下脚步,前面再无路可走,她得再得爬上这道坡,翻过一座山,再下到河道里边。她精疲力竭,坐下来休息一会。 豆花歇脚的地方是一块大青石,长年被河水冲刷,干静如始,平滑如镜,平坦如席。她伸展四肢,四仰八叉躺下,把身子交给了大青石头,耳听欢闹的河水,眼看碧蓝的天空,云朵在天上浮游,鱼儿在水里跳跃。她拣了身边两颗河卵石,随手扔进水里,就打中了一条大鱼,鱼儿扑腾了两下,白肚皮翻到水面,随即被水流冲走。 豆花来了兴致,翻转身子,爬在大青石上,看着河里的鱼儿嬉戏,手伸进水里,就有傻鱼儿游动过来,好奇地围着她的手上下翻转,左右啄食,吻一下她的手指,快速躲开,走不了多远,又恋恋不舍地返回来,围在她的手指周围,好像她的手上抹了蜜汁一般,令它们留恋不舍。 豆花逗着鱼儿,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清澈的河水里边划水,五根手指各不相同,大拇指和食指皮肤有点干燥,有一道裂口隐隐作痛。中指结实、细长,结婚那天婆婆给她戴上的那个银戒指深深地长进了肉里。无名指和小指光滑细腻,也如葱白一样葱嫩。 豆花两只手在水里划拉着,有一群鱼儿围拢过来,她顺手一抓,一条大鱼挣扎着,被她甩到了石头上,蹦跶了几下,最后不再做无谓的挣扎,睁开鱼眼看了豆花几眼,然后闭上眼睛,它大概也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呼哒呼哒地翕动着两鳃,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它此时也许要后悔死了,真是好奇心害死鱼,为甚么要去啄食那根小手指呢?不就白一点、嫩一点吗?这下好了,手指好吃,自己成晒在案板上的鱼了。鱼无奈地叹息一声:完了。 豆花感觉不到鱼的感受,她只觉得自己肚子饿了,石头是现成的,捡三块石头垒起一个瓜皮灶,拢来一堆干柴,再折下一枝树枝,将鱼儿开膛破肚,刮鳞去腮,树枝穿起鱼儿,架在火上烧烤。鱼儿熟得快,鱼肉细嫩肥美,虽然没有任何佐料,但入口即化,实在是一道人间美味。 吃完烤鱼,豆花本想在大青石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上下眼皮都开始打上架了,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炮响,豆花打一个激灵,不行,不能睡觉,还有一道山梁要爬,天黑之前必须爬到山上,否则,河道里边风大潮湿,冬天的冷风会穿透她的身体,把她冻僵的。 豆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跳下大青石,双手拽住一棵酸枣树,双脚蹬住崖壁,一使劲,跃上河道,顺着一条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说是小道,其实并无道可走,也是别人走过之后,只有倒伏下来的荒草可供辨认,这里曾经有人走过。 路过一片酸枣树林,豆花停下脚步,直起腰来喘一口气,两只松鼠在那儿嬉戏,豆花的到来,打扰到了它们的宁静,破坏了它俩的情绪,极不情愿地一起快速离开这里,爬到了更高的土堎上,回过头来看着豆花这位不速之客,小脑袋四下观察,“吱吱”叫上几声,招呼着同伴,去往了别的更安全的地方。 这也许是一对情侣,看着它俩形影不离的亲密关系,豆花就羡慕上了它俩,自己没人亲少人疼的,连一只松鼠都不如。 豆花弯下身来,捡了一兜酸枣,上得山来,已经大汗淋漓,她极目远眺,出现在她眼前的除了山,还是山。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经年累月的雨水冲涮,河流浸蚀,让它变得支离破碎,遍体鳞伤,像一个饱经沧桑,历经风霜的汉子,不屈地耸立在天地之间,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苦难,与大自然进行着不屈不挠的抗争。而在这苍茫大地上,更有一群人生活在这大山的褶皱里边,与天,与地,与侵略者,与不公平的社会制度,做着坚韧不拔的斗争。这群人,他们就是中华民族站立起来的基石,就是中华民复兴的希望。 站在高处,让冷风一吹,豆花感受到了彻骨的凉意,她不敢大意,不敢让寒风吹出病来,要是吹病了自己,死在这荒山野岭也没人知晓。 豆花赶紧打来一抱干柴禾,在一个背风的地方点着,烤起火来。大火烤干了她让汗水湿透的衣裳,逼走了她身体里的寒气,豆花的身上热乎起来。她开始寻找哪里有避雨窑,找到一个之后,又打来一抱柴禾点着,逼走了避雨窑里的寒气,地上再铺一层干柴禾,被子一裹,今晚就在这里住宿了,暖和,安静,比住在悦来客栈里都舒服。 前半夜睡的舒坦,后半夜她被冻醒了。也不全是冻醒,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她吵醒了。这应该是一只受冻的小动物来找暖和了,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是动物,还能会是人吗? 豆花就想把小动物放进来,有个小动物做伴,剩下的这半夜也不寂寞。 豆花一手攥紧了石头,一手攥紧了手枪,她要做好应对准备,万一不是小动物,是一只饿狼呢?饿狼吃人的事,时有耳闻,和家洼的狼不吃,就是让饿狼给叼走了。谷子地牛牛娘,就是小时候让狼给叼了半里地,亏了她爹发现的早,吆喝着全村出动,才从狼嘴里把她救下来,还是给咬掉了半只耳朵,连嘴巴都给咬歪了,到现在说话都是走风漏气的。 豆花把堆在门口的柴禾拉开一条缝,不声不响往外眊,那晚的月亮挺大挺圆,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大地,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坡笼罩在了一片朦朦胧胧的月色之中。静谧的夜色之中,一个人靠在她栖身之处的门口粗重地喘气,能看得到,这个人负了重伤,身边有一滩黑呼呼的东西,那应该是流下来的血迹。他正在咬紧牙关,打算把衣服撕成布条,想把大腿上部绑扎起来,达到止血的效果。但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撕碎衣服,无助地头枕在土崖上喘气,他显然是连撕碎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豆花思绪良久,思想激烈地斗争着,这个人是好人坏人?该不该出手相救?但有一点她能肯定,这个人身负重伤,流血过多,已经对她构不成了威胁。 不管好人坏人,救人要紧。豆花拨开堵在洞口的柴禾,爬出洞口。那个人显然大吃一惊,枪口对准豆花,声音微弱地说:“谁?” 豆花也不说话,径直把那个人拖进洞里,她才发现,那人居然穿了一身单衣,在这刺骨的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豆花把自己的棉被裹在那人身上,借着月光,她发现这个人多处受伤,最严重的伤在大腿上,鲜血直往外流,她就要去撕那人的衣裳,想了想又停下手来,撕了他的衣裳,让他明天穿甚么呢?就在自己的被面上撕下一块,给伤者从大腿根上扎住,又手伸进包袱里头,摸出两块大洋,一前一后按在了那个人的两个枪窟窿眼上,这是公公教她的一招,每有羊牛受伤,把大洋贴在出血的地方,止血效果奇好。 豆花又在被子上撕了一块布条,把两块大洋紧紧地绑在伤口上,真的止住了流血。她又拿出自己的干粮,给那人喂了几口。 也许是太过疲惫,吃过干粮后,那人竟靠着豆花,沉沉睡去。 两个人挤在这个狭小的避雨窑里,非常逼仄。豆花重新把洞口遮挡起来,听着外面的风声和那个人轻微的鼾声,蜷缩着身子,再也没有睡意。 第三十八章 第二天天亮了的时候,豆花才看清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庞,甚至还是稚气未脱,只是脸上沾满了血污,看不太出他真实的面目。也许是失血太多的缘故,那人身体相当虚弱,声音嘶哑着,说话有气无力。 豆花又给他喂下一把炒面,那人吃在嘴里,却难以咽下,指着自己的喉咙,痛苦地说:“干,干。” 要命的是,那人发起了高烧,意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的时候冲豆花说着感谢的话,糊涂的时候嘴里呼喊着“为民同志”。 豆花就趁他清醒的时候,问他是不是八路,她这样问是有她的道理的,“同志”这个称呼她并不陌生,货郎哥们常以“同志”相称。还有,他说的“为民”,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和货郎哥在一起的人,就是称呼他为民同志,此为民是彼为民吗?这个人是和“为民同志”一起的吗? 豆花突然兴奋起来,货郎哥自从那次为了救下乡亲们,挺身而出,被小鬼子押走之后,再也没有音讯,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他将会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从此再无瓜葛。然而,不是这样的,只要一提起为民,一提起同志,货郎哥的形象就在她眼前出现,为民和他的同志,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心中,扎根在了谷子地每一个乡亲的心中,她也有理由相信,货郎哥们,深深地驻扎在了每一个中国老百姓的心中! 今天这个人一句无意识的胡话,又拔动了豆花心中的那根瑟弦,为民同志,货郎哥哥哥,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要救活这个人的愿望更加强烈,他知道为民同志,知道货郎哥的下落,豆花必须得把这个人救活,她要去找到货郎哥,代表谷子地百十口子乡亲,当面对他说声谢谢,谢谢他救了大家。 豆花把那人抱在怀里,那人却又昏睡过去,刚给他喂进去的炒面还在嘴里,他嘴唇干裂着,严重缺水。 豆花瞥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水壶,心里有点埋怨自己,为甚么就没有装水呢?原以为顺着河道走,缺不了水的,背在身上太沉,会影响到她赶路的速度,没想到现在要用水了,却没有了。如果这个人因为缺水有个三长两短了,她感觉自己要内疚一辈子的。 豆花慢慢地把那人放下,拄了一根木棍,沿着昨天的路径,下得河里装水。水壶刚下到水里,就有一群鱼儿围拢过来,她拿棍子一敲,有两只鱼儿白肚皮翻到了水面。豆花眼疾手快,捞出鱼来,折一根芦根,将鱼穿鳃而过,一前一后肩到肩上,又顺原路,手脚并用爬上山来。 这一通折腾,豆花也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她顾不得自个,双膝跪地,把那人抱在怀里,把水壶支在那人嘴边,慢慢喂着那人喝水。 可是,那人牙关咬紧,水都流到了胸脯上面。刚才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半醒半迷糊,现在完全迷糊了,身体烫得就像一个刚刚出炉的烧山药蛋。 天爷!他发高烧了。 豆花有点六神无主了,要是老这样发烧下去了,这人非得烧傻不可,烧傻都是轻的,弄不好小命都没了,这可怎么是好呢?喝不进水了,他的烧退不下来。她现在认定,这个人就是货郎哥的同志,货郎哥的同志,她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豆花脑袋伸到洞外,四下里打量一番,不会有人偷看吧?这样想着,连自己也觉得多此一举,在这荒山旷野之中,哪里有人呢?更别说偷窥了,这都是出于一个婆姨害羞的本能。 豆花先把水喝进自己嘴里,嘴巴对准那人的嘴巴,一口一口,一点一滴,用她的热情和耐心,嘴对嘴喂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的男人喝水,只因他在胡话中说了是“为民的同志”。 这是豆花和第二个男人嘴对嘴的接触,第一个当然是公公老谷子,那天晚上喝过酒之后,公媳两个半推半就,对在了一块。 那次是为情。 这次是为义! 此时的豆花一门心思都放在救人之上,顾不得害羞了。喂过水,她又把自己的头巾浸湿,敷在那人的头上,给他降温。然后给他盖好被子,堵好洞口,自个出来,打下一抱柴禾,挖好地灶,把鱼架在火上烧烤,单等那人醒来之后,能吃到烤鱼。 一切准备停当,豆花双膝跪地,朝着太阳磕了个响头,嘴里碎碎念念,保佑那个人平安无事,度过这一劫。以前娘在的时候,常常要重复这个动作,见了太阳磕头,见了月亮祷告,祈祷星宿诸神,保佑全家千般吉祥,万般顺意。虽然老天爷从未眷顾过她家,但祈求过后,得到的是心灵上的慰藉。眼前的这个人,萍水相逢,来路不明,但她心里把他当做了亲人,因为他有可能是和“为民同志”一起的人。 她现在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也许是豆花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也许是烤鱼的香味诱惑到了他。豆花听到避雨窑里传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声,她忙钻进去,看到那人微微睁开了眼睛。豆花伸手去摸,额头也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她的努力奏效了。豆花有点喜极而泣,忙把烤好的鱼给他拿到面前。 水喝过了,鱼也吃了,那人有了一点点精气神,就冲着豆花叫了一声“同志”。 豆花说:“我叫豆花,不是同志。”就问那人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豆花,而是看着她的水壶,问:“你是从国军过来的?” 这个水壶是她从有志那儿拿出来的,一路上没少帮她的忙。豆花“哦”了一声,不知道是承认了,还是没有承认,自己算不算是从国军那儿过来的人呢? 豆花给那人掖了掖被子,有点同情地说:“这大冷的天,穿这么少,也不怕冻着?” 那人笑了笑,说:“习惯了。” 豆花突然问他:“你是国军的人?”她看到,他也有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水壶,只不过他的水壶上有两个枪眼,已经不能用了。 那人笑了一下,说:“哪儿呢,这是一位国军兄弟送给我的。可惜了,让小鬼子给打穿了,不能用了。” 豆花就信心十足,问他:“你说的为民同志,可是货郎哥?” 那人看定了豆花,说:“为民同志确实常常挑着货郎担打掩护,走村串寨侦察敌情的。怎么,你认识他?” 豆花的眼里燃起了火花,她紧紧地攥着那个人的手,问:“货郎哥,不,为民同志,他还活着?他现在在哪?” 那人眼里刚刚升起来的火苗渐渐黯淡下去,他说:“我们这一次就是来救他出去的,人已经救出来了,又被鬼子冲散了。为民同志为了掩护我们撤退……” 豆花紧张起来,忙问:“他,他,他怎么了?” 那人说:“和我们走散了,大家都走散了,现在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唉!” “谢谢你,姐!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粱满囤,你就叫我小粱好了,等我伤好了,一定会去找小鬼子算帐!” 豆花说:“我叫豆花。十六岁之前没有名字,这是我公公给我取的名,豆花。” 小粱喃喃细语:“豆花,豆花,多好听的名字。” 豆花现在最发愁的是,小粱怎么办?在这荒出野岭的地方,少医无药,缺吃少穿的,他行动不便,他的伤怎么能好起来呢?既然让她遇到了,她就得把他一管到底。 过了一会,豆花对小粱说:“满囤兄弟,要不这样吧……” 听豆花说完,小粱默认了,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也只能这样了。 豆花扶起小粱,半拖半拽,一瘸一拐,又从原路返回。一路上两人走的很慢,豆花来时走了三天的路程,她俩六天才走到。 到了野猪沟,还在遇到老豹子的那个地方,豆花打了一声唿哨,从暗地里钻出一个土地佬来。豆花上前双手抱拳,左手拇指朝上,右手拇指朝下,算是打了招呼。 土地佬说:“有朝一日龙得水。” 豆花朗声答道:“翻江倒海水倒流。” 土地佬又说:“有朝一日虎归山。” 豆花又答道:“必将血染半边天。” 暗语对上了,那人又一声唿哨,下来两个人,把豆花和小粱请上了山。进得寨里,有人认出豆花的,“嫂子嫂子”叫唤起来,飞奔着给老豹子报信去了。 到了聚义厅门口,老豹子已恭候多时,他自然是内心欣喜,豆花这是前路无望,铁了心肠,要来入伙的吗?心里不由地心花怒放,热情地把两人迎进大厅。 没有客气,豆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老豹子也没有含糊,满口答应,他和豆花开玩笑,说:“你已经是压寨夫人了,夫人的话哪敢不听呢?” 豆花嫣然一笑,说:“别胡说八道,人托付你了,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得找你算帐。我先休息一宿,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第二天早上,豆花醒来的时候,丰盛的饭菜已经备好。吃好喝好,和小粱做了告别,老豹子又给豆花补充了给养,亲自把她送下了山,还是那句话:“遇到难事了,想着野猪寨,想着老豹子。” 又对一个牵马的弟兄说:“送夫人一程。” 那位兄弟拉马过来,说:“嫂子,上马嘞。”自己也骑了一匹马,跟在豆花身后。 豆花翻身上马,回头看了老豹子一眼,胸腔里居然有情愫涌动,眼眶里闪上了泪花。 一路快马加鞭,赶天黑的时候到了豆花吃鱼的那个地方,马再也无法前行了,她打发那位兄弟回去,自己又手脚并用,奋力登上了山崖。 到了避雨窑那里,一只狐狸在那里安营扎寨,豆花和狐狸说:“姐姐我借宿一晚,明天你再来住。”她今天心情有点愉悦,打点好自己的窝铺,躺在上面分外舒坦,不由地哼起了小曲: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们二人天配就 你把奴家闪在半路口 ………… 豆花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是她近来睡的最踏实的一晚。是因为她逐渐有了一个比较明晰的目标了吗? 第三十九章 离张家湾越来越近了,能听到黄河水轰轰烈烈炸裂的声音了,豆花不想停下脚步来,她不顾一路风尘,脚下生风,快活的就像一只归巢的麻雀,一头扑进了黄河拐弯的那一大片肥沃的土地之中,空旷的黄河滩上,冷风凄凄,荒凉无人,张家湾用它冷漠的胸怀,拥抱了一下豆花滚烫的身子。 其时已是深冬,凛冽的寒风肆虐着张家湾这一片沃土,光秃秃的滩枣树,在寒风中不屈地傲立着,和同样孤独的红柳树,共同繁衍着黄河的生机。河面上已结了一层厚冰,有人试探着想从冰上走过来,小心着脚下,一不留神,就摔一个大马趴,然后单膝跪地,单手支在冰面,慢慢悠悠地挣扎着再次起来,继续前行。 远处,一块突出来的地方,高高地伸出一个炮楼,小鬼子的膏药旗在寒风中少精无神,瑟瑟发抖。膏药旗下,一个小鬼子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像极了陪葬的纸人。豆花弯腰拣了一块卵石,冲炮楼方向扔了过去,她真的想一石块炸塌了炮楼,把狗日的们都送上西天。 但这只是她的一种幻想,石块不是炸弹,小鬼子不是纸糊的假人,她豆花更不是神力通天的大圣,扔出去的石块只能发泄一下她的愤懑,表达她对小鬼子的刻骨仇恨。石块在空中飞过一段距离,划出一个圆弧,落在坚硬的黄河滩里,连一星尘土都没有激起,蹦跶了几下,默默无声地躺在那里,仿佛没能完成主人的使命,心怀愧疚一般。 豆花冲炮楼“呸”了一口,又拣起一块石头,朝着天空扔去,天上,一架鬼子的飞机,大鸟一样,盘旋着升空,飞过豆花的头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那块血红的膏药,就像一坨鸡屎,黏黏糊糊地涂在大鸟的身上,看得豆花想吐。她摸了摸老豹子送给她的手枪,真想冲着那块膏药开上一枪,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只是想想而已。这里是鬼子的天下,只要枪声一响,她的这条小命,恐怕就要定格在脚下这片硬梆梆的土地上了。 鬼子的飞机惊起了一片水鸟,惊慌失措地逃奔。豆花顺着水鸟飞翔的相反方向前行,水鸟专拣静僻的地方飞,人多热闹的地方是断然不去的。 豆花现在只是踏进了张家湾的地界,她还在张家湾的边上,离人们嘴上说的张家湾还有一截子距离。 让冷风一吹,豆花头脑清醒起来,一路上她都在茫然,不顾一切地来到张家湾,她要投奔谁呢?张家湾有她的亲人吗? 没有见到小粱的时候,她真是茫然,见到小梁了,她的心中有了一点点目标,她来张家湾是要找货郎哥的,好像货郎哥在张家湾添家置业,已经为她置下了一桌美味佳肴,正烫了一壶烧洒等着为她接风洗尘呢。 可现实就是这么惨酷,待她热身子扑进了张家湾,张家湾就像这寒风一样对她冷淡,货郎哥还生死不知呢,哪里能来拥抱她呢? 不来张家湾,想来张家湾,来了张家湾,又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 豆花一脚踏上张家湾的石板路,她专拣静僻的小巷子钻,她身上带着“货”呢,都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硬货”,鬼子发现了,要杀她的头,坏人见了,要夺她的命,她得加倍小心才是。 豆花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小饭馆里蹿出来的饭菜的香味勾起了她的馋虫,她才想起来自己一天都没有吃饭了,饥饿突然猛烈地向她袭来,她连一步都挪不动了,想靠在墙上喘上一口气。就见两个黄狗子,歪戴着帽子,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出饭馆,东倒西歪,向一边走去。她顿时来了一股怒气,这些没骨气的同胞,狗仗人势,助纣为虐,帮着小鬼子欺负自己的同胞。豆花的手就伸进了怀里,攥紧了那把枪柄,真想掏出枪来,结束了这两个败类的狗命。 但她的手又抽出来了,冲动是魔鬼,不远处就有鬼子的巡逻队,枪声一响,她还能跑得了吗? 豆花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把脚下的一块石子踢出去,打掉了一个醉鬼的帽子,那个灰鬼“哇呀”大叫一声,向前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捡走帽子,狼狈不堪地跑了。前几天让八路给闹腾的人心惶惶,要是真遇到八路爷了,小命都保不齐要丢了。 两个醉鬼慌失失地往前跑,两个乞丐迎面走来,与他俩擦身而过,一个乞丐就伸出打狗棍来一绊,两个醉鬼双双摔倒在地,两个乞丐一转身跑的无影无踪。 豆花看到了这一幕,也不由地失笑了,待两个乞丐走到她的面前,她居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心里头突然有了种茅塞顿开的顿悟,这不就是她来张家湾要投靠的亲戚吗?小哑巴是丐帮帮主,在张家湾有她的一片天地,自己飞蛾扑火一样要往张家湾跑,不就是要来投奔小哑巴的吗? 豆花突然明确了目标,见到亲人一样,热情地迎上去,想向两个乞丐打听小哑巴的去向,两个乞丐却嘻嘻笑着,走到她的跟前,一前一后,围着她,笑而不语。不大一会,就离开她的身边,跑出去老远,到了巷子尽头,还不忘回过头来朝着她笑。 错失了打听小哑巴的机会,但她没有气馁,花子在街上随处可见,过一会总能遇到,小哑巴可是他们的头领,他们都叫她九袋,一说起她和九袋的关系,还不得把他们都给吓趴在地? 可是真要等起来了,等得脖子都发酸了,也再等不来一个乞丐。她决定不等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豆花的身边正好是一家面馆,她转身进去,先要了两碗面汤,又要了一碗面,连汤带水,吃了个肚子滚圆,冒出一身汗来。好久没有这样通体舒泰地吃过饭了,她惬意地擦把嘴,到柜台前结帐,脸却一下子绿了,她的背上只有那一卷破被褥,老豹子给她的,连同从有志那儿拿走的那一香袋大洋,都不翼而飞。 豆花解下被褥,仔细搜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这一路走来,她只花掉两块大洋,还是绑在小粱腿上了,剩余的一文未动,怎么一踏上张家湾的土地,就把家底都丢失了呢? 豆花心里着急,她的这些财富,老谷子几辈子也赚不回来,刚刚还在身上背着呢,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豆花想着自己遇到的人,除了两个乞丐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和她近距离接触过。面馆老掌柜听了她的叙述,无奈地笑了笑,说:“是了,是了,这就对了,要想找回你的东西,还得找那个哑巴要去,他是花子的头。” 豆花说:“可是,大叔,你的面钱……” 老掌柜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谁还没个急难,下次有了再给。” 豆花就问他:“在哪里能找到小哑巴呢?” 老掌柜告诉她:“往东拐半里地,今天吕府吕老爷家给大太太过寿,花子们都要去吃席的,他们的头准去。” 豆花走出面馆,往东走去。走了几步又停顿下来,她身上带着枪呢,万一被发现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就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把枪藏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看了又看,才放心地离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豆花没有走出几步远,就有人偷偷过来,起走了她的藏枪,豆花还蒙在鼓里呢,以为自己做的人不知鬼不觉呢。 吕府这边张灯结彩,宾朋迎门,张家湾街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出现了,人人手里提着礼品,脸上荡漾着虚情假意的笑容,个个喜气洋洋,奉承的废话脱口而出,吕老爷和大太太站在门口,笑容可掬,迎接着到来的每位宾客。 长这么大,豆花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排面,她站在吕府对面,躲在一棵大榆树下面,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乞丐上面,希望小哑巴能早点出现。 久等等不来小哑巴,却等来了一辆乌龟壳子,钻出来的是一个小鬼子,小鬼子上唇上的那块狗屎一样的胡子,引得豆花忍俊不禁。吕老爷忙步下台阶,迎了上去,点头哈腰的样子,就像儿子见到了老子一般卑谦。豆花不认得这是犬尻,只当他是小鬼子的大官,卑夷地冲那边吐了一口唾沫,她真想扔一块石子过去,打烂小鬼子的狗头。 忽然,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一队小鬼子把鬼子头围拢起来,簇拥着他进了吕府大院,吕家大门随即关闭。有几个乞丐就叫喊起来:“我们还没进去呢。” 大门上就开了一个小门,从里面探出来一颗脑袋,歉意地说:“花子弟兄们,对不住了,今日没有安排大家的席,吕老爷吩咐下了,席完之后给弟兄们干礼,弟兄们请回吧。” 这个人是吕府管家老宋,豆花当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觉得这吕家也是讲究人家,对叫花子都这么客气。她不明白的是,这样恩厚的人家,怎么要和小鬼子搅和在一起呢? 豆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乞丐身上,这么多人里,怎么就没有小哑巴呢?是她不干这行了,还是出甚么事了?刚才那个人还说不给花子们吃席了,那她还会不会来呢? 豆花过去拽住一个花子,想打听一下小哑巴。那个花子回过头来的一瞬间,豆花认出了他,那次和大棒一起来张家湾,她见过他,叫天灵盖的那个便是。 天灵盖显然也认出了豆花,她是九袋的姐姐。 没等豆花问话,天灵盖也焦急起来,九袋早上见过他一面,一整天再也没有出现,他也正找九袋人呢?他到底去了哪里? 谁也不知道,就在豆花和九袋为小哑巴的下落而担心的时候,吕府的后门打开,一伙人做贼一样闪了出去,急匆匆地向着鬼子的驻地潜去,其中有一个人就是被豆花讥笑上唇上贴了狗屎的犬尻。 第四十章 小哑巴没有找到,找到她的弟兄也不错,天灵盖自然是把九袋的姐姐当做了贵客,把她领到城隍庙里,专门给她布置了一个单间,铺最柔软的干草,睡最好的门板。豆花就把自己丢东西的经过说了,天灵盖想了想,肯定地说:“肯定是他俩。就他俩有这个能耐。”就走了出去。 天灵盖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豆花那个包袱,身后跟着两个人。豆花一眼就认出正是她遇到的那两个乞丐,没等她说话,那两个就跪在她面前,磕头捣蒜,说:“我俩有眼无珠,冒犯了九袋的亲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该死,该死。” 天灵盖把包袱递给豆花,说:“清点一下,看看少了没有,要是少了半点,看九袋不打碎你俩的狗头。” 那两个又是一个响头,信誓旦旦地说:“原封未动,我们哪敢私吞呢,还等着孝敬九袋呢。” 豆花就想到了一句话:囟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行规,古今如此,她想都没有想到,在丐帮里面,有如此森严的等级,小哑巴有这样高的威望呢,怪不得她不想跟自己一块生活呢,她在这里过的是帝王般的生活。她居然产生了要留下来,和小哑巴一起做花子的想法。 豆花接过包袱,打开来一看,简直要无语了,她自认为藏的天衣无缝的那支手枪,也在包袱里面躺着。 原来,这两个花子第一次得手这么贵重的“剩饭”,胆子都要吓破了,就尾随豆花的左右,想看看她到底是哪路神仙,何方神圣。看到她又藏了东西,还是枪支,就一并拿了回来,单等九袋回来之后上交,好邀功请赏。没想到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闹不好了还得挨家规处罚。 豆花久等不来小哑巴,躺着躺着就迷糊了,渐渐进入了梦乡。 吕府这边,宴席散了,戏班子也偃旗息鼓,从里面传出了打更人单调无聊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热闹了一天的吕家大院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在吕家大院的外围,一个暗沟里头,两个人蛰伏大半天了。仔细观察过后,两人跃出壕沟,轻车熟路,鬼鬼祟祟,鼹鼠一样,钻进了吕家的下水道里。 这两个人一个瘦小,一个精壮,瘦子在前,壮汉在后,两人依次进入,忍着下水道里的恶臭,摸索着前行。瘦子显然熟悉这条下水道的路径,动作灵巧,身手敏捷,走在前面带路,就像一只灵巧的狸猫。壮汉有点笨拙,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瘦子估算着距离,回忆着上次进来的路径,第一个出口应该到了,他摸到了一块石盖,是一个出口,可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掀不开盖。壮汉过来也没有掀开。 两人继续往前走,寻找下一个出口,第二个,第三个……找了几个出口,都出不去,看来对方早有防范,下水道口被从里面封堵了,这可是事先没有想到的,怎么办呢? 两人正自着急,忽听得地面传来轻微的扣击把,顺着响声摸过去,向上摸到了一块大石板,推了推,是活动的,两人大喜过望,推开石板,一股清冷的空气瞬时钻入肺腑,沁入心脾,下水道里臭不可闻,憋闷难受,要是再找不到出口,两人都要窒息在里面了。 两人刚要跳出地面,就有巡夜的人走来,忙又钻进下水道里。待巡夜的人走远了,才掀起石盖,轻手轻脚地钻出地面,辨清楚所处的方位,然后沿着墙根,夜猫子一样,快速地往前蹿动。 他俩的目标是后院的柴房。 后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柴草舒展开来的声音,发出了轻微的“丝丝”声。天上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睛,用晦涩的光亮给大地带来了模糊的光明。一只猫跳上房顶,踩落一块瓦片,惊动了两个守门的大汉,走出来四处观望,确信没有异常之后,又缩回阴影里边,蜷缩起来。 柴房门口有人把守,这应证了消息的可靠。偷摸进了的那一瘦一胖的两个人隐在暗处,等待着机会,想着办法,如何能把两个守门的大汉引开。 可是,两个守门的大汉就像焊在了那儿,一步都不曾离开。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外面接应的人应该等不及了,关键是时间有限,等小鬼子回过神来了,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这两个急的抓耳挠腮进不去,那两个却是镇定自若不出来。忽然房顶上的瓦片唿喇喇成片往下掉,砸在地面,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那两个守门的大汉,不得不走出来观看,一只大猫嘶叫着,在房顶上奔跑逃去,踩落了大片的屋瓦,也许是在急于去追赶着一只母猫呢。两个守门大汉警惕性极高,在周围观察过一遍,骂骂咧咧地返回原位。 趁这个空隙,先前的那两个一闪身进了柴房。让他俩大感意外的是,进了柴房,下得地窖,这一路走来,进了几道门坎,每一道门都没有上锁,大锁就在门上挂着。 顾不得考虑别的,两人进了地窖,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肉体,在那里痛苦地蠕动。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个精壮的汉子,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背在背上,两人顺原路返回。每出一道门,那个瘦子都要上锁,生怕在里面的人跑掉一样。 又到了柴房门口,瘦子示意胖子放慢脚步,他先行到了门口,发现那两个看门的大汉呼呼大睡。两人才放心地出来,又找到一处僻静的下水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吕家大院,早有几个黑衣人守在暗处接应,一众人等悄悄地消失在茫茫暗夜之中。 鬼子的营地里此时却是乱成一团。 白天,犬尻就得到消息,八路要趁着吕太太过寿的机会,来营救被捕的那个重要人物,他早已做好布置,将人犯转移到吕府,然后设下埋伏,单等鱼儿上钩,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犬尻布置好一切,自己就来吕府祝寿,然后偷偷地从后门溜出去,返回驻地。这么精彩的一出大戏,他可不想错过,他要亲自指挥收网捕鱼。 预定的时间差不多了,果然有几个人影到了囚室外面,钻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吕府那边锣鼓铿锵,喝彩阵阵。犬尻这边得意忘形,庆功的酒都准备好了,只要这几个土八路现了原形,他埋伏下的神兵就会从天而降,别说是一个小分队,就是肖飞的游击队全来了,一个也休想逃脱。 犬尻已经吩咐手下,按兵不动,八路不动我不动,务必要一网打尽,不能有一条漏网之鱼。 可是,吕府那边都偃旗息鼓好久了,还迟迟不见八路行动,他们只是偶尔露一下面,然后就蛰伏不动,这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犬尻有点沉不住气了,打发尖兵前去试探一下,反馈回来的消息是,八路连个人影都没有了,那里还会来劫狱呢。 犬尻感觉事情不对,亲自出来视察,果然八路埋伏的那个地方空无一人,他感到大事不好,瞬间暴跳如雷,“八嘎”一声,赶紧往吕府赶来。 吕府管家老宋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开了大门,犬尻气势汹汹地迈进大门,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给了老宋一个耳光,骂他开门慢了。吕老爷得信,也已经起来,跟在犬尻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诚惶诚恐,犬尻恶狠狠地问他:“人呢?” 吕老爷这才知道犬尻太君因何而来,就点头哈腰地说:“太君英明,按照您的吩咐,人还好好的。” 犬尻有点不太相信,说:“好好的?走,看看去。” 吕老爷忙在前面引路,来到后院。那两个守门的大汉迎上前来,一道一道打开大门,把犬尻迎进地窖,打开最后一道门后,明亮的火把照亮了空旷的地窖,潮湿的地窖里空无一人,一只老鼠惊慌失措地跑过。犬尻瞬间暴跳如雷,一枪击毙一个大汉,另一个早已两腿筛糠,不能站立。吕老爷也是冷汗涔涔,人犯从皇军牢里转移到这里,图的就是个安全,如今人犯在他家没了,他难咎其词,这事全吕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地窖里又是铜墙铁壁,插翅难飞,锁都好好的,难道真是长翅膀飞走了? 犬尻又是“八嘎”一声,说:“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指着吕老爷说:“你,我,我们都上当了!” 犬尻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本打算钓一条更大的鱼,却连虾都跑了,能不沮丧,能不暴跳如雷吗? 犬尻一来,弄得全府上下人心惶惶,管家老宋无缘无故挨了一个巴掌,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胳膊,上一次老刘头被砍掉了一只胳膊,他只是挨了一巴掌,庆幸!庆幸! 老宋跟在老爷背后亦步亦趋,吕老爷心情不好,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睡觉去。” 六姨太被惊了磕睡,有点不太乐意,她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就责怪老宋:“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老宋看一眼六姨太,低眉顺眼地说:“是,六太太。” 六姨太就挽了老爷的胳膊,想让老爷进她屋里。吕老爷挣脱她的胳膊,进了大太太的屋。 第四十一章 豆花这一晚睡的踏实,正所谓无事人睡的安稳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这一帮子弟兄们大都出去讨生活了,天灵盖还在外面守着,等她醒来。他已经打发人出去找九袋了,九袋这个姐姐带了那么多贵重的东西,幸亏是帮里的弟兄们顺走了,要是让别的道上的人摸走了,那可就不是一般的损失了。他得把她亲自交给九袋,才能放心。估计用不了多久,九袋就应该回来的。最近一段时间,一整天见不到九袋的事常有发生,弟兄们都已经习惯了,只要九袋的灵魂还在,他就是弟兄们的主心骨。 果然没用多久,小哑巴出现在城隍庙里,后面还跟着那两个偷豆花包袱的乞丐。那两个一边走着,一边还向小哑巴哀求着甚么。 豆花自然是乐不可支,欢快地迎了上去,两个人又是捶胸,又是拍背,就像小狗见到久违的主人一样亲热。姐昨天的遭遇,这两个已经和他说了,小哑巴自然是怒气冲天,要拿家规教训这两个倒霉蛋。 豆花就替那两个求情,“要不是他们两个,我也许还找不到你呢,我得谢谢他俩才对。”小哑巴这才饶过他俩。那两个倒霉蛋自然对豆花是千恩万谢,慌张而去。 豆花和小哑巴叙述着相思之苦,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天灵觉得自己此时有点多余,就悄悄地退了出去,他得出去做营生,得替九袋多分担一点,今天姐弟俩相见了,都有说不完的话儿,九袋至少今上午不会出街了,他得替九袋照应着弟兄们。 天灵盖出去没有多久,就慌失失地跑了回来,直接扑到小哑巴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九,九袋,不,不好了,鬼子今天突然全城戒严,张家湾的人只准进,不准出,抓了好多人了,疤拉和鼻涕也被抓了。听说是跑了一个八路的要犯,正在挨家挨户搜查呢。” 小哑巴听了,面无表情,不咸不淡地“说”:“抓不抓八路与咱无关,不别惊慌。咱家里又没藏八路,怕他做甚。” 天灵盖有点担忧,说:“疤拉和鼻涕也被抓了,他俩会不会……” 疤拉和鼻涕就是偷豆花东西的那两个花子,他俩刚刚从城隍庙出去,就遇到了鬼子抓人,这两个倒霉蛋就让抓到了。 天灵盖说半句留半句,拿眼角的余光看着豆花,豆花没来的时候啥事没有,豆花头一天来了张家湾,就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难道…… 天灵盖就想起了豆花的那些珠宝,还有那支手枪,觉得九袋这个姐姐不简单,身份有些可疑,这事不会是她干的吧?可是,昨晚他可是一直守在她门口,寸步不离的,难道她能飞檐走壁,会遁地术吗? 天灵盖还是不太放心,说:“疤拉和鼻涕……” 小哑巴领会了天灵盖的意思,“说”:“他两个没事,自家兄弟,自己还不知道吗,小鬼子关不住他俩。” 小哑巴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边还是有点紧张,他和天灵盖“说”了几句,就领上豆花出了城隍庙,抄小路,钻小巷,躲避着小鬼子的搜查,把她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天灵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万一疤拉和鼻涕抗不住了,咬出了姐姐,事情就不好办了,大家都得跟着倒霉。 天灵盖领了九袋的旨意,直奔鬼子营地而来,九袋吩咐过他,见机行事,想方设法把疤拉和鼻涕捞出来,不能让他俩落鬼子手里。 天灵盖走到小矮人三只豆腐坊那里,三只刚从街上回来,一担子豆腐都没有开张,原封不动挑回来了。三只心有余悸,拉住天灵盖说:“兄弟,鬼子抓人呢,你还出去,快躲起来吧。” 天灵盖说:“鬼子抓的是人,我们又不是人,抓我们干甚?” 三只也是吃苦受累的恓惶人,处境和天灵盖们差不了多少,他说:“你们不是人,是鬼,是神吗?” 天灵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们亦鬼亦神,天不收地不要,天不怕地不怕。”说完扬长而去。 刚刚告别三只,疤拉和鼻涕就在豆腐坊出现了。天灵盖上前拉住他俩,问:“泥鳅了?”意思是“溜了?” 那两个一个挠了挠疤拉头,一个擦了擦青鼻涕,说:“爷是谁,小鬼子能关得住爷?” 疤拉就“咕咕咕”地笑起来,说:“鼻涕,鼻涕挨了一枪托子。” 鼻涕揉着屁股,夸张地说:“狗日的小鬼子,疼。” 这两个偷了九袋姐姐的货,心里总觉得不太安心,没等天灵盖汇报,就主动找到九袋认罚,豆花的一句话,赦免了他俩。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出了城隍庙刚刚走下山坡,就与抓人的鬼子相遇。两人也是机警,九袋和他姐还在庙里呢,万一让小鬼子遇上了,事情就麻烦了。两人迎上去,故意让鬼子逮了猪仔(抓住了),给九袋和他姐腾出了逃跑的时间。好在他俩机灵,没走上几步就解笼头了(逃跑)。 见到了活人,天灵盖放下心来。三人就此作别,天灵盖找九袋报功去了,疤拉和鼻涕到各自的田里种田去了。 他俩走的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也不怕别人抢了他们的田种,自从哑巴当上九袋,他们帮里赏罚分明,谁也不能多种谁的田,所以不用担心别人逮他们的便宜。 这两个一边走着,一边还观察小鬼子和二鬼子的动向,就有两个二鬼子朝着他俩走来。两人也不躲闪,二鬼子不怕,二鬼子比小鬼子好对付。 两人迎着两个二鬼子走过去,其中一个二鬼子说:“鼻涕,给爷买包纸烟抽。那天吕老爷给的干礼还没花掉吧?” 鼻涕说:“狗日的二狗,就会欺负爷们,你娘死了也不奔丧去,还在这里逮人。” 这个叫二狗的二鬼子就要拿枪托打鼻涕,骂他:“你狗日的鼻涕是活够了,敢咒爷。” 疤拉过来拦下他说:“二狗,你娘真的死了,停尸三天了,都下不了葬,你狗日的还不回去埋你娘,还在这里耀武扬威,跟着你小鬼子干爹祸害百姓。” 疤拉和二狗是一个村的,并且还是没出五服的本家,论起辈分来,二狗还叫疤拉叔呢。这下他相信了,就泪眼婆娑地问:“叔,是真的吗?” 疤拉说:“这事还能日哄你,你快看看怎办吧,你娘就你一个儿。” 二狗就要回家,被他的同伴拉住了,说:“你得去和队长告假去,否则又得皮鞭子抽你狗日的。” 二狗就和疤拉说:“叔,我这就告假去。”又不好意思地对疤拉说:“叔,这月的饷还没发了,您老能不能借我点钱用用,埋了我娘,发饷了就还您。” 疤拉就说:“呸,狗日的,亏你还人模狗样地出来混,当差的跟我一个叫花子借钱,也不怕羞煞你先人,找你的小鬼子爹要钱去。赶紧告假去,钱的事我给你解决。”又说:“埋了你娘,别再干二鬼子了,伤天害理的事别干,好好种你的地去。” 二狗说:“叔,我哪里有地种。” 疤拉就说:“讨吃要饭当花子,也比当二鬼子强,欺负自己的同胞,算球本事了。” 这个二狗也是倒霉,到了队长门口,“报告”两字刚喊出一个“报”,就从屋里传出一声“滚!”他们队长刚挨过犬尻一顿臭骂,正有气没地方出呢。 二狗硬着头皮喊完“报告”,进去告假,队长找到了出气筒,气不打一处来,“告假,造你娘的假!” 二狗脸上堆起笑容,把一支纸烟递上去,卑躬屈膝地说:“是,队长,告我娘的假,我娘死了。” 队长把纸烟打掉,说:“你娘死了,与老子有啥关系,滚!” 二狗站着不动,娘死了也不让奔丧吗?就有点愤怒地看着队长。队长一看更来气了,狗日的反了你了,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老子,就一个耳刮子打过来。 二狗犟劲上来了,不给告假还打人,你不说让我滚吗?滚就滚!把枪一扔,扭头就走。 轮到队长愤怒了,狗日的长脾气了,敢在老子头上耍威风,就拿枪对准了二狗。 这时候,正好一个鬼子的军曹来找队长传达犬尻的命令,一进门,队长的枪就响了。本来是打二狗的,却让这个军曹当了替死鬼。二狗脸色苍白,爬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下闯大祸了,队长吓呆了,先是瓷了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一副痴傻状,一边笑着,一边挥舞着双手,往屋外走去。不知道是真吓傻了,还是在装疯卖傻。 枪声惊动了小鬼子,小鬼子一拥而上,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也不问青红皂白,一顿乱枪,把队长和二狗打成了蜂窝眼。 可怜二狗,没能为老娘送终,却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也可怜那个队长,平时鞍前马后孝敬着小鬼子,跟着小鬼子做狗,没少干祸害同胞的坏事,也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和二狗一起的那个二鬼子目睹了这一切,他找到疤拉,告诉了发生的一切,两人找了一块向阳的地方,把二狗给埋了。剩下二狗家里的老娘,疤拉招呼了几个弟兄,回去用红柳树条裹了,草草下了葬。 第四十二章 小哑巴领着豆花,绕开了小鬼子的盘查,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里,又是七上八下,跳过几道沟,翻过几道梁,下到一条沟里。这条沟幽深狭窄,静谧无声,满沟满坡的狗尾巴草在寒风中瑟瑟摇头,在沟的尽头,有成片的松树,绽放着翠绿,为这条荒凉的山沟点缀出了一丝生机。这是一条鲜有人畜踏足的山沟,冬天草木还是如此的丰茂,要是到了夏季,肯定是葳蕤一片,勃勃生机。 豆花不由地感叹,小哑巴真会选择栖身之地,藏在这里,别说是小鬼子,连本地人恐怕也难以找到。 豆花四处观望着这个地方,小哑巴比划着“说”:“到了。”就揭开一块石板,出现了一个只容一人进出的洞口,自己先钻了进去。豆花也紧跟着钻了进去,再把石板盖好,跟在小哑巴的后面往前爬行。 洞里面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爬了有多远,豆花感觉洞里面不再逼仄,空气也顺畅起来,她试着伸手想摸到洞顶,胳膊伸出去老长,也没够到,她就试着站起身来,一开始的时候还小心翼翼,等她站起来时,才感觉洞顶离她太高太远了。这时小哑巴在前面点燃了火把,豆花顿觉恍然开朗,一块平平整整的石坝子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这个坝子不是很大,有老九家两个打谷场那么大小,和老豹子那个坝子相比,规模是小了许多。坝子中间放置一石桌两石凳,正好两人坐下来对弈。坝子的四围有好些石窝,平整光滑,排列有序,一个套着一个。一条小溪从边上流过,河水清澈透亮,潺潺有声。豆花过去捧一掬溪水,喝进嘴里,溪水冰凉透彻,甘甜如饴。 小哑巴在前面引路,经历七曲八拐,钻过几个小洞,上了几级台阶,又出现了一个洞口,两人钻出洞口,眼前又是一番风景。 现在已在山顶,极目远眺,都是灰秃秃的大山,张家湾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之中,隐隐约约。 再往远处看,朦朦胧胧中,两座山峰威然屹立,若隐若现,像极了大姑娘挺直的双峰。豆花看着有点眼熟,不由地惊呼出来:“双乳山!” 双乳山是当地有名的两座大山,山高坡陡,峭壁直立,山上苍松翠柏,草木茂盛。飞禽走兽,常年不绝。豆花之所以惊喜,是因为双乳山离谷子地并不遥远,谷子地就像双乳山洒下来的一粒谷子,静静地卧在它的身后。豆花以前在后山放羊的时候,常常对着双乳山出神。现在看到了双乳山,她又不由自主地遐想起来。看见了双乳山,就等于看到了谷子地!谷子地呀谷子地,那里有她的爱,有她恨,有她的情,有她的怨,今生今世都无法割舍开来的谷子地就在她的眼前,挥舞着双手,召唤她回家。 小哑巴笑眯眯地看着豆花,指了指双乳山,指了指张家湾,“说”:“谷子地,谷子地就在前面。” 小哑巴又手指指了几个地方,告诉豆花,这个山洞还有好几个出口,是很早以前神仙住过的地方,坝子里那一石桌两石凳,就是神仙下棋时候用的。 相传,在很早的时候,有一个放羊娃在洞前放羊,草很新鲜,羊吃得很安静,他闲暇无事,听得洞里百鸟鸣叫,水流潺潺,就好奇地钻进洞口。走啊走啊,这个放羊娃走过一座独木桥,眼前恍然开朗起来,但见洞内百鸟争鸣,仙气飘飘。两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石桌旁边的明灯下对弈。老者不言不语,神情专注,并不曾理会放羊娃的到来。他便悄悄的站在旁边观战,约有一顿饭的功夫,棋下成和局。一位老者停棋观人,对放羊娃说:“回家去吧孩子,看你的放羊铲也烂掉了。”放羊娃低头一看,羊铲果真烂掉了半截。 放羊娃突然想起洞外的羊儿,匆匆告别二位老者,退出洞来,洞外白雪皑皑,冷气袭人,季节已更换多时,山变了样,水改了道,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再找羊儿,哪里还有羊的影子。 惊奇之下,放羊娃凭着记忆,回到村里,见到的却全是陌生的面孔,男人都留着长辫,婆姨一律踮着小脚,见了放羊娃就就像见到怪物一般惊讶,唯恐避之不及。及至问起自己的爹娘,并无人认得。说起村里过往情事,并无一人知晓。最后遇到一位白须老者,翻开村志,言说是几百年前有过这么一个村庄存在,现如今早已改朝换代,成了村志里的记载。 放羊娃知道自己遇上了神人,复又返回洞里,两位老者早已不见,洞中鸟鸣不再,只闻得流水潺潺,一石桌,两石凳仍在,放羊娃驻足良久,不愿离去,只觉得脚底仙气缭绕,渐渐升天而去。 这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小哑巴连比带划,“说”者神采飞扬,听者津津有味。豆花被小哑巴的情绪感染着,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囧境,她有点不太明白小哑巴,带她来到这个仙境一般的神秘之地,又给她讲述了这么一个美丽的传说,仅仅是为了让她藏身于此吗? 豆花赞许地竖起大拇指,夸小哑巴眼光独到,选择了这么隐秘的一个栖息之地。但她相信,小哑巴领她到这里来,绝对不是单纯地让她栖身,应该有更大的惊喜给她呢。 两人又下到洞里,小哑巴灵活如一只松鼠,在前面跳跃前行,豆花身手也算敏捷,紧跟其后,这回没有走刚才上来走的那条路,而是走了另一条道,豆花用心记着走过的每一个台阶,每一条小径,在这迷宫一样的山洞里,绕来绕去,她记住了脚下的每一步路径。 到了一个石室外面,小哑巴停下脚步,不再前行。她冲着背后的豆花招了招手,自己先跳下一个台阶,咳嗽了一声,再让豆花过来。 这间石室不大,比老谷子的那面土炕稍大一点,里面却是整整齐齐,四壁平整光滑,好像切割过一般,墙上有烟熏火燎的痕迹,空气中隐隐约约还能闻到柴火的味道。也许这里真住过神仙,也许是先人躲避战乱,逃避匪患,开劈出了这么一个隐秘的去处。真情只有石室知道,豆花无从考证,她只把它当做了一个绝妙的藏身之地。 石室平顶平地,高可站人,两人进来之后,稍显逼仄。火把的浓烟瞬间充满了这间小小的密室,呛得两人都咳嗽起来。 小哑巴把火把扔到外面,火把啪叭燃烧几声全灭了,洞外瞬时一片漆黑。石室里边,有一束光线照射进来。刚才有火把亮着,豆花没看清楚,现在仔细看来,光线是从墙上的一个圆孔里照进来的,分外亮眼,有灰尘在光线里上下翻飞,透过这个洞口能看到外面灰秃秃的大山。 这束光线斜斜地照射进来,打在了地面,地面铺了一层柔弱的干草,一个活体在上面蠕动,洞里还另有其人! 豆花看到,在干草上面,躺着一个人,那人蠕动着身躯,无力地睁开双眼,嘴里呼出一口气来,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豆花。” 豆花大吃一惊,小哑巴领她来到这里,果真是别有用心,并且这个人还能认出她来。豆花的心里又惊又喜,她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货郎哥!如此说来,小哑巴昨日一宿未归,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让豆花猜着了,这个人正是货郎哥。 他那次在谷子地的碾道里,为了救乡亲们免遭涂炭,屹然挺身而出,被鬼子抓到之后,他宁死不屈,受尽了名种折磨,组织上组织过几次营救,都没能成功。最近一次营救,人都救出来了,但鬼子疯了一样追赶,最后,他为了不让同志们受到更大的伤害,加上自己身体积弱,又让鬼子抓了回去。这就是小粱受伤的原因。 这次营救货郎哥出来,小哑巴可是立了头功。小哑巴昨天正准备着去吕府吃席,被一个精壮的汉子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汉子有点不近讲理,把小哑巴拽到一个僻静之处,开门见山,毫不避讳,要请他帮忙,救货郎哥出来。那口气生硬,不容置疑,好像他吃定了小哑巴肯定会答应一样。 一听救的人是货郎哥,是和豆花姐姐在一起过的那个人,小哑巴一丁点都没有迟疑,满口答应下来,好像答应迟了,那人就会取消了他去营救的资格一样。货郎哥这样的人,值得人去敬仰,他们心里想着的都是受苦的百姓,把自己的生死全置之度外。他舍身救谷子地乡亲们的事迹,小哑巴早有所耳闻,他敬重这种有情有义、舍己救人的品质,心里向往着,有朝一日,也像他们一样,做一个受人敬仰的人,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已经救过一次了,再救一次,又有何妨。所以就出现了前面钻下水道救人的一幕,至于那个壮汉为甚要来找他,货郎哥是如何被关在了吕府,那个壮汉是如何知道的,那人没说,小哑巴也不问,他的优势是熟悉吕府的下水道,他的任务就是要去救人,救货郎哥出来。 人救出来后,小哑巴把他藏匿在了这个人鬼不知的地方,任你狗日的犬尻暴跳如雷,别说挖地三尺,就是挖上三丈,也挖不到这个地方来。 那个和小哑巴一起救人的汉子,把人托付给了小哑巴,自己找药去了。货郎哥受伤严重,如不进行治疗,一时半会难以恢复,先把他安置在这个地方栖身,再做计议。 至于那些一起接应的货郎哥的“同志”,还有别的任务,半道上就走了。 豆花扑过去,拉着货郎哥的手,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亲人一般,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她蠕动着嘴唇,叫了一声:“货郎哥哥哥,为民同志”,早已泪水涟涟,对货郎哥的思念,对大棒的思念,对谷子地的思念,还有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委屈和艰辛,都化作了泪水,汹涌而出。现在,她不只见到了小哑巴,也见到了货郎哥,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她能不喜极而泣吗? 第四十四章 豆花当然不知道老刘头被犬尻砍掉一条胳膊的事,她也不知道老刘头为何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一个要饭的花子,只敬重他是一位充满正义感的老者。 其实谁也说不准老刘头为甚么要冒死去救一个乞丐,连吕府的管家老宋也弄不清楚,老宋只知道老刘头对小鬼子是恨之入骨的,不仅仅是因为犬尻砍掉了他的一只胳膊,而是出自骨子里的对小鬼子的仇恨,这种仇,这种恨,每一个有正义感的中国人都会有。他这样冒死去救小哑巴,也许是他对仇恨的一种发泄,还是对英雄的一种敬重?一个讨吃要饭的乞丐,尚且能有如此铮铮铁骨,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八路的伤员出来,他也是一个爷们,面对死亡,面对正义,能无动于衷吗? 老刘头也许想到了自己势单力薄,一个人拿上一把切草刀,是救不下小哑巴的,他此去,无异于去送死,但他至少是表明了一种态度:对小鬼子,对攀附于小鬼子的吕老爷们的愤恨,对小哑巴的一种敬重!吕老爷平时对他不薄,但他看不起吕老爷这种人品,与小鬼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卖国求荣,这种人和小鬼一样可恨。他今天来救小哑巴,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精神,他要用他的死,来唤醒在场人的仇恨! 老刘头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猜不到了,但他的行为确实震撼了许多人,人们心里敬重他,视他为一条有血有肉的汉子。 老刘头死了,棺材铺老板给他送了一副上好的三一五柏木棺材。他的灵柩在芦山寺门前停了三天,张家湾的所有乞丐为他守了三天灵,张家湾各行各业的人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都去给他点一张纸,上一柱香,磕一个头,送了他最后一程。吕府管家老宋,不便于出面,暗中也使了不少银子,张罗着为老刘头出殡。 这些都是后话。 再说豆花,她最后看了老刘头一眼,冲他停尸的地方磕了一个响头,抽身走了。她有好多事要办,小哑巴下落不明,货郎哥那头还等着她回去,她不能再停留了。 往前走了几步,豆花遇到了天灵盖,天灵盖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九袋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他该怎么办呢? 豆花就对他说:“小哑巴不在了,你得招呼好这些弟兄们。” 天灵盖说:“这是自然,只是担心九袋他……” 豆花自己也找不到更好的语言来安慰天灵盖,她拿出药方,一撕两半,一半递给天灵盖,自己拿了一半,去了两家药房抓药。 豆花进了百杏林药铺,抓药的师傅看了她的药方,有点疑惑,问:“就抓这药?” 豆花说:“嗯,就抓这。” 那师傅把药方扔给她,说:“没有。” 豆花有点着急上了,还有有药不卖的药铺吗?还是这个师傅看出了甚么破绽?她迟疑了一下,就打算去另一家药铺去。 这时走过来一个岁数大的师傅,拿过豆花的药方看了一眼,说:“另一半呢?中药讲究君臣佐使,你这药方只有君,没有臣,我们哪敢随便给你配药呢。” 豆花心里佩服这些师傅的毒眼,他们都是内行,药上面的事很难骗过他们,但她还得演戏,就着急地说:“我着急用呢,我娘快不行了,急等着用药呢,我给钱,给钱还不行吗?” 那位老师傅眼镜架在鼻梁上,说:“你娘?你娘用这药?不是钱不钱的事。” 这时药店进来两个二鬼子,把每个抓药的人都看过一遍,人们纷纷躲避着,唯恐惹事上身,有那胆小的,就溜到了门外。豆花显得非常紧张,药方在师傅手里,她吃不准师傅会不会把她举报出来,身子就慢慢地往门口缩,以备伺机逃走。 只见那位老师傅忙把豆花的药方袖进袖口里,满脸堆笑,掏出来一卷钱币,分别塞给两个二鬼子,那两个二鬼子在店里转了一圈,耀武扬威地走了。 豆花就过去说:“大叔,我那药方……” 那位老师傅把药方给了刚才那个年轻师傅,说:“抓了。”又把豆花拉到一边,偷偷地说:“你这个药方,最好分开来,一味一味去抓,要是让小鬼子发现了,麻烦可就大了。再不要说是你娘用的,这药婆姨女子不能用。” 豆花打心里感激这位善良的大叔,不光佩服他精湛的医术,更佩服他高尚的品德,为中医的博大精深,中药的配伍严谨而感叹。这位大叔就像这中药里的甘草,性味甘平,既可补脾益气,又可清热解毒,更重要的是能调和诸药,实为药中君子,人中极品。 豆花记住了大叔的吩咐,千恩万谢走出药铺,她得赶紧找到天灵盖去,他那边的药可不敢出了差错,原以为自己多了个心眼,把药方一分为二,可仍然是智者千虑,还是有了闪失,要不是遇到了那位好心的大叔,还不知道要惹出甚么样的麻烦呢。 刚出药房的门,豆花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不想再惹麻烦,说了声“对不起”,赶紧走开。 可是,那个人却堵住了她的去路,她往左拐,那人也往左拐。她拐到右边,那个人也堵在了右边。左拐右脱都摆不脱那个人的纠缠。 豆花怀疑自己遇上了流氓,她更不敢抬头了,硬着头皮往前闯,想摆脱那个人的纠缠,却听到那人叫了声:“豆花。” 这个人认识她! 听声音有点耳熟,看来躲是躲不掉了。豆花就抬起头来,连自己也惊住了。 四油!是狗日的四油! 豆花叫了一声:“四油,怎么会是你呢?” 四油涎着脸皮,说:“怎么能不是我呢。豆花,真是你啊,这么些日子,你去了哪里啊?你怎么会在张家湾呢?” 豆花无法回答四油的问话,她支吾着,说:“啊,啊,四油哥,赶集来了?我……我……” 在谷子地,排起辈分来,她该叫四油叔,她今天叫了“四油哥”,也是为了急于摆脱这个老光棍,她今天遇到的事太闹心了,她想急于回到货郎哥身边,听听他对这些事的看法,想向他寻找出答案来。 可是,四油却缠着她,非要问出个究竟来。豆花心里着急,脑子里转着,想法要摆脱四油。她看着四油的背后,突然一声惊呼:“小鬼子来了!”扭头就跑。顺便把刚割下的一刀肉给了四油,一边跑,一边说:“我走了啊,四油哥,这刀肉你吃去吧。”原想着割点肉,回去好给货郎哥改善改善伙食,却便宜了四油这个灰鬼。 听说鬼子来了,四油也拐进了一个角落里,双手抱着头蹲下,等了好半天,也没见鬼子走来。他偷偷地斜着眼睛,慢慢地抬起脑袋来,哪里有小鬼子呢,虚惊一场,再去寻找豆花时,哪里还有个人影儿呢。 但四油心里还是熨帖的,见到了豆花不说,豆花又叫了他哥,还给了他一刀猪肉,今天这趟集没有白来。遗憾的是,没有和豆花多说上几句话。 豆花急急忙忙,到了和天灵盖约好的地方,天灵盖已经等在了那里。天灵盖从怀里掏出三包药来,又拿出让他撕成三小块的药方,一并交给豆花,说:“药方让我撕成三片了,走三家药铺才配齐,任务完成了。”豆花心里无比的欣慰,自己还担心天灵盖出了岔子,原来他比自己想的周到,早已经做好了应对。 感谢的话不别再说,豆花和天灵盖分了手,绕了好多的路,七绕八拐,才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豆花进了山洞,来到货郎哥住的石室,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货郎哥说话,刚张开嘴,人傻在了那里:小哑巴毫发无损,稳稳当当地坐在货郎哥的对面,朝着她傻笑。 豆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了看小哑巴,又看了看货郎哥,货郎哥说:“是真人。” 豆花就过去抱了小哑巴,又是哭,又是笑,人疯傻了一般。 哭过了,笑过了,她说:“等着,姐给你们炒肉去。”话说出去了,自个也笑了,肉给了四油,拿甚么炒呢? 小哑巴是在五天前被抓的,她也是太过大意了,救人那天,把随身佩戴的一块石头遗落在了下水道里。吕老爷据此顺藤摸瓜,找到了罪魁祸首。严刑拷打,要她交出八路的下落。 小哑巴装疯卖傻,拒不承认,下水道里拣到的石头,也能算到她的头上吗?吕老爷黔驴技穷,决定杀鸡儆猴,就出现了上午豆花见到的那一幕。 上午那个时刻,刑场上人头攒动,尽管吕仁德防范严密,还是让几个陌生人混进了刑场,他们注视着刑场上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见机行事,其中就有和小哑巴一起救人的那个精壮汉子,那个叫做黑老蔡的人。 没错,来的这几位都是肖飞手下的几员得力干将,枪法精准,功夫了得,都是以一当十的角色,以黑老蔡为首,今天他们的任务就是来救小哑巴的,能派出这么强大的阵容来劫法场,可见他们对小哑巴的敬重。 当老刘头提着切草刀出现在刑场,众乞丐们群情激愤地踊上前的时候,这几个身手不凡的人,抓住时机,抢走了小哑巴。 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突然的令人猝不及防。 小哑巴当时站在刑车上,看着她熟悉的弟兄们都来为她送行,心中不免产生了伤感,与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今日一别,再也不能相见,不舍之情油然而生。但她也没有后悔,她敬重货郎哥这些人的人格人品,再有机会了,她还会义无反顾地冲在前面,可惜,这个机会再也没有了。 小哑巴的视线越过人群,也看到了黑老蔡,心中不由地又激动,又紧张,她知道他们是为她而来,接下来也许会有一场好戏要上演呢,就暗中做作准备。 更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她手心里不知道甚么时候有了一块刀片。她用刀片割断了捆她的绳索,当黑老蔡们旋风一样出现在刑车上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地随了他们而去,当吕仁德的那些草包手下发现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人犯早已不知去向。 第四十五章 出了这么大的事,小哑巴是不能再回张家湾了,不能再当她的九袋去了。但她留恋那种生活,真是舍不得她的那些弟兄们,张家湾可是她打拼了十多年的地方,那里有她过命的弟兄,她就偷偷回了一次张家湾,虽然她不能再在张家湾做乞丐了,但总得和弟兄们去告个别吧。她心里就产生了无比的愤怒,甚么鬼世道!她是因为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生活不下去了,才逼得她当了乞丐,现在仍然是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负,受人压迫,却逼的她连乞丐都没法做了! 神不知鬼不觉,小哑巴到了城隍庙,见到了天灵盖,接下来帮主的位置非天灵盖莫属了,小哑巴告诉了天灵盖,那个八路就是他救走的,他在张家湾一天都呆不下去了,他也许要去开始另一种生活,弟兄们今后就全靠他了。 天灵盖不舍是不舍,但自己也毫无办法,张家湾现在是小鬼子的天下,有吕仁德吕老爷为虎作伥,他们这些社会最底层的可怜人,就像一只小小的蚂蚁,任谁也只要动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他们粉身碎骨。 小哑巴处理好丐帮弟兄们的后事,回到石洞里,和豆花姐相处了三天,然后跟上黑老蔡走了。 在和豆花姐相处的这三天里,曾有过一个小插曲。 就是第一天晚上,小哑巴心情郁闷,三个人在货郎哥住的那个石室里边呆到很晚,要睡觉的时候,货郎哥让豆花独处一室,小哑巴和他在石室里头凑合一宿,豆花说:“我和小哑巴一块睡,我俩先去洗个澡。” 听豆花这样一说,货郎哥就严肃起来,说:“小哑巴年龄也大了,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自古就有,你两个共浴真的有伤风化,不太合适。” 豆花就笑了起来,笑的花枝乱颤,笑得货郎哥莫名其妙。 没有豆花的“翻译”,小哑巴听不懂她俩在说甚么,也不知道姐在笑甚么,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脸帖在那个洞口“嗷嗷”地叫了两声,然后回转过身子来,没有站稳,人一下子跌坐进货郎哥的怀里。 货郎哥双手扶住小哑巴,不由地失声“啊”了一声。 豆花也“啊”了一声。 小哑巴也“啊”了一声。 豆花“啊”那一声,是担心小哑巴压了货郎哥的伤口。 货郎哥“啊”一声,是刚才他扶住小哑巴的那一瞬间,摸到了胸口两个软乎乎的东西,有点吃惊,有点不解,怎么会呢? 小哑巴“啊”一声,是因为自己软乎乎的东西被货郎哥摸到了,她长这么大,这可是第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摸到了她的软乎乎,所以她害羞。 两个人的脸都红成了猴屁股,都站在了那里不知所措,幸亏石室里没有灯光,只有从圆孔上射进来的月光,掩饰起了两个人的尴尬。 货郎哥大概明白了豆花说那话的原因,就说:“早点休息吧。”不再坚持小哑巴和他睡一起的建议。 豆花就说:“小哑巴她是个女的。” 货郎哥“哦”一声,挥挥手,让她们两个早点休息。 豆花和小哑巴一块出了石室,又突然想起甚么似的,退回来,说:“货郎哥,不,不,为民同志,小哑巴就要去开始另一种生活了,也没个正式的名字,也不能总叫小哑巴吧,你帮她起一个名吧。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没有名字,人们老叫我小花子,豆花这名还是我公公起的。” 货郎哥想了想,说:“我看就叫党新生吧。”豆花当时不明白这个名的含义,到了若干年以后,她才逐渐明白了这三个字所承载的分量。 豆花就“告诉”了小哑巴,从今往后,她不叫小哑巴了,她叫党新生!她也不用女扮男装了,她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婆姨女子! 小哑巴“听”了以后,激动起来,她“啊哇啊哇”地比划着,手舞足蹈,豆花给货郎哥做了“翻译”,小哑巴刚才“说”,她是女人,她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叫党新生! 第二天,豆花一大早起来,给小哑巴又是洗头,又是剪发,拿掉她胸前裹了好几年的布条,尽量把她往女娃方向打扮。经过这一顿倒饬,豆花才发现,小哑巴原来也是这么出挑的一个俊女子。以至于来接她走的黑老蔡,惊讶的张大嘴巴,这是乌鸡变凤凰了!天上下流星雨了!黑老蔡盯着小哑巴看了大半天,怎么都不相信这是真的,那个和他一起钻下水道,猴子一样敏捷的机灵鬼,原来是女扮男装的花木兰。 再说光棍四油,兴冲冲地回了谷子地,一路上他都在想着怎么向老谷子提起豆花,要不要再敲他狗日的一点大烟膏子呢。狗日的老谷子,自从豆花跟着他外甥有志走了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样,疯疯癫癫的不说,还经常在半夜里发出牛嚎一样的哞叫声,把自个的东西看得比命根子都紧,别说抽他的一回大烟膏子,就是抽他一袋旱烟锅子都难。今天这个机会难得,怎么说也得敲他一敲,听到这个消息,还不把狗日的给乐呵坏了。 四油回到谷子地的时候,已近傍晚,老九家正在给大棒娶亲。迎新媳妇的队伍刚刚进村,这是这里的乡俗,娶回来的新媳妇不能见到太阳。 此时,嘹亮高亢的唢呐声响彻了谷子地的上空,熟悉的过街牌子激动着每一个乡亲们枯燥的心灵。高粱秸秆做成的火把,照亮了半道村子,也照亮了乡亲们那悔暗的心情。自从小鬼子来了张家湾,谷子地再也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全村的乡亲们都赶过来帮忙,扫大街的,贴对联的,炸油糕的,压饸饹面的,人人喜气洋洋,共同分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 老谷子正在挑着一大桶水,晃晃悠悠地走来,两只水桶,有规律地左右晃悠着,扁担被压得“吱”一声,“扭”一声地响着。老谷子一步一个脚印,脚步不徐不疾,稳稳当当地把水倒进老九家的那一口大水瓮里。今天给他分配的营生就是挑水,本来是让他和四油一起挑水的,可这个灰鬼一天都没见着他的个面,不知道他死哪儿去了。这个灰鬼,不做营生,光白吃,看看吧,等会儿坐席的时候,他一准来白吃。 老谷子和老九因为豆花,闹得两个人有些不和,平时也没有太多的来往,特别豆花出走之后,他对老九,和他儿子大棒的不满一日胜过一日。但在红白事务上,还得出来帮忙,人家帮过他的,他也得给还回来。至少在面子上得装一装。 一对新人拜过天地,再拜爹娘,单等引入洞房,来戚们就能入座开席了。 老谷子把水倒进水瓮里头,拣了一个位置随便坐下。他不是重要的来戚,没人给他安排席位。 果然让老谷子猜准了,他刚刚坐下,四油就凑到他的面前,也拣了一个位置,坐在老谷子的对面,嬉皮笑脸地说:“哥哥,给一块大烟膏子,来瘾了。” 老谷子“呸”他一口,说:“把你个灰鬼,做营生的时候没你,吃席的时候你来了。想抽大烟膏子,上茅房里找去。” 四油并不恼怒,更加放肆开了,说:“不给是吧,那你可别后悔,我也就不告诉你了。” 老谷子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能有甚好话。” 四油问:“真不听?” 老谷子说:“不听!” 四油说:“不听拉到,”把豆花给他的那一刀肉在老谷子面前晃了晃,转身去和六六娘说话去了。 六六娘给四油递了一个媚眼,问他:“哪来的肉?” 四油故意压低嗓音,却专门让老谷子听到,他说:“豆花,豆花知道吧,是豆花送给我的。”又说:“我今天去张家湾来,在一家药店门口遇到了豆花。” 说着,还不忘往老谷子这头瞟上一眼。 老谷子听到四油在说“豆花”,支楞起耳朵来仔细听。四油却不往下说了,又下流不塌地对六六娘说:“这刀肉给咱娃解解馋,今晚记着留门啊。” 六六娘喜笑颜开,把肉揣进怀里,说:“死鬼,你可早点来啊。” 老谷子无心听这两个调情,心思全在“豆花”两个字上,看来这个灰鬼真是遇到豆花了。也不顾自己的脸面,挪到四油跟前,把自己的旱烟锅子递过去,有点讨好地说:“我说四油兄弟,今天是去张家湾赶集去来?” 四油说:“去不去关你甚事了?不抽你的旱烟锅子。” 老谷子堆下笑脸来,一副讨好的样子,说:“吃完席,吃完席了去我家,给你抽上两口。” 四油转怒为笑,说:“这还差不多么。”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老谷子,说:“我今天在张家湾真遇到豆花了,那一刀肉就是她割给我的。看样子豆花发财了,还要给我扯几尺布做衣裳来,让我给劝住了。”四油添油加醋,说得老谷子信以为真。扯住四油的手,还要他往详说一说。 这时,桌子都坐圆了,开席了,老九和他婆姨过来挨个敬酒。老九今天特别开心,吊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大棒这个犟驴的婚事他没少操心,今天可以说是尘埃落定了,不用他再操这份心了。 老九的酒还没倒完,大棒急匆匆地来了,他抓住四油的领口,毛躁猴急地问:“四油,你见到豆花了?” 刚才六六娘已经把四油见到豆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婚宴现场,也传进了大棒的耳朵里。 见大棒问自己,四油有点小小的得意,不知好歹地说:“见到了,在一个药店门口见到的,她还给割了一刀肉呢。她还要给我扯……” 四油又开始谝上了,有人就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老九正冲着他,给他做眼色呢。 四油明白了老九的意思,忙改了口,说:“也许是我看走眼了,那个婆姨长的有一点点像豆花。” 有人就问他:“给六六娘的那一刀肉呢?” 四油说:“拣来的,拣来的。” 那人又问:“那给你扯布呢?” 四油嘿嘿嘿笑了,不再说话。 第四十六章 吃完席,老谷子接神一样把四油接回家去,亲自给他点上一泡大烟膏子,问他:“豆花还是原来的样子吧?胖了瘦了?她有没有问起过我?” 四油说:“比原来更漂亮了,”两只手在自己的胸前比划着“更大了,狗日的老谷子,你又有一口吃了。” 老谷子又追问:“豆花问没问起过我?她说没说过甚时候回谷子地来?” 四油开始胡说八道上了,说:“她让我带话给你,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就回来看你。” 老谷子的脸上就荡起了一层喜色,他微微闭上眼睛,陶醉在了幻想之中。 抽足了大烟膏子,四油通体舒泰,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六六娘了,就哼上了小曲,走出了碾道里。 太阳上来照呀么照呀么照西山,我妈妈要我和你压糕面。 哥哥担起一呀么一呀么一担桶,小妹妹我拿上吊水绳。 哥哥拿上个斗呀么斗呀么斗子吊,妹妹我帮你往桶里倒。 ………… 四油还没有走出碾道里,一个“倒”字刚刚唱出口,一声“站住!”把他吓一大跳,刚才在老谷子那儿抽大烟膏子带来的惬意和对六六娘的向往,暂时搁到了脑后。 他惊恐地看着眼前,大棒攥着两个钵子样大小的拳头,横眉竖眼地站在他的面前。四油早已吓破了胆子,说:“大,大棒,你可别乱来,我没有胡说,我真见到豆花了。” 四油是个懒人,并不是个笨蛋,大棒和豆花的那一点点私心他早看在了眼里,他知道大棒来找他的目的,就竹筒倒豆子,把今天遇到豆花的情况,全告诉了他。 大棒看了看四油,冲他喊了一声:“滚!”自己坐在大碾盘上,背靠碾磙子,看着黑洞洞的夜空发呆。 当晚没有月亮,启明星孤零零地悬在当空,周围伴有几颗或明或暗的小星星。一阵寒风吹来,大棒却觉得身上燥热,他解开棉袄,让冷风吹进他的胸怀。他解下胸前的大红花,系在大碾子的推杆上,对着黑暗的夜空“嘿嘿”傻笑了几声,自己自语:“豆花姐,你在哪里?” 老九家这头,新娘子久久等不到新郎官来给她揭盖头,自己偷偷撩起盖头瞧了瞧,洞房里只有她自己,两只大红的蜡烛,忽闪着火苗,流下了一滩烛泪。 新娘子扭头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她期盼中的新郎,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就听得门外有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声音轻微的就像猫走一样,她当是新郎官回来了,忙放下盖头,端坐炕头,期盼着盖头被揭起的那一瞬间,期盼着有人将她拥进怀里。她的人生将从此改写,婆姨女子,分水岭就在今天晚上,她将从一个女子变成一个婆姨,她的命运从此将会和这个叫大棒的男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新娘叫凤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女子,人长的一点不比豆花差,甚至要胜过豆花几分。因为羡慕大棒是民兵队长,又暗地里偷偷看过他一次,就认定了这个男人是她今后能托付终身的汉。所以,当老九打发媒人上她家提亲的时候,她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怂恿她爹答应下了这门亲事。 凤英久等不到大棒,心里不免着急起来,再听听门口,脚步声已经没有了。这算哪门子事呢?谁家的洞房花烛夜不是争分夺秒的,她却在这里要独守空房,这个死大棒,去哪里了? 凤英也是心急,顾不得矜持,自己掀掉盖头,下得炕来,她要去问问大棒的家人,去问问她的公公,她的汉哪里去了?不来和她共度良宵,是甚么意思,是看不上她了,还是自个哪里做错了? 凤英是一个办事不拖泥带水的女子,她打开洞房的门,前脚刚刚迈出门槛,后脚就停下来了,有两个黑影趴在门外,扒着窗户眼往里偷窥。 凤英的脸就红了,这是来听房的。心里害羞归害羞,她还是把后脚也迈了出去,心说:新郎官还不知道去了哪里,你们听甚么房呢! 见新娘走出来了,那两个听房的躲闪不及,有一个就说:“凤英娃,你要上茅房吗?” 天爷!是婆婆的声音,那么,另一个就是公公了! 这是喜公公喜婆婆听房来了。 凤英的脸瞬间就像火烧过一样,热辣辣,红彤彤的。她说:“娘,爹,大棒哪里去了?走好长时间了。” 老九一听着了急,这个灰鬼,又要整出甚么幺蛾子来了,大喜的日子,跑哪去了?就问:“他没在洞房里吗?” 凤英说:“你二老也不是刚刚才来,听到他在窑里了吗?” 老谷子被呛得说不上话来,咳嗽了几声,他想,以前有豆花那个勾魂的妖精勾着,现在豆花不在了,还有谁能勾住他呢? 想到豆花,老九心中“咯噔”一下:坏了!恍惚之中,好像听四油说过豆花豆花的,这是那个害人精有消息了,还是又回来了?刚才忙着没有听仔细了,看来还真是与豆花有关呢。 老九再不敢往下想,心里叫了一声苦,撒丫子就去找四油问话。可是找遍了全村,哪里还能找到这个灰鬼呢。四油现在正在六六娘的炕上热火朝天,通体舒泰着呢。 找不到四油,老九路过大碾子,看到了大碾盘上坐着一个黑影,不用问,十有八九是大棒,这个灰货,果真是与豆花有关!老九心里顿时万念俱灰,他上辈子这是欠了豆花多大的孽债了,这辈子让她变成了妖精,来祸害他家呢! 老九拿了一根木棍,过去冲那个黑影抽了一棍,恶声恶气地说:“回家!” 大棒懒洋洋地跳下碾盘,闷声不响地跟在他爹身后。 回到洞房,大棒倒头就睡,不再理会苦苦等他半天的新娘。凤英也不再坚持,既然人家不待见她了,她也没必要没皮没脸地讨个没趣,自个也裹着衣服,睡在了一边,等过去了今晚,明天天亮了再做打算。 想是这么想的,凤英的心里也是一样的难受,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大棒不高兴了,从今天起,她进了李家的门,就是李家的人。她和大棒已经入了洞房了,她就是李大棒的婆姨了,如果大棒真的嫌弃上了自己,那以后她还会有好日子过吗?也许她的噩梦就是起始于她今天的大喜日子。 凤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来,被子蒙起头来,无辜地哭了一场。也许明天,也许到了明天早上,大棒回心转意,拔开乌云见日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九把大棒赶回洞房,自己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他有一种大祸临头的焦急,就打发他婆姨去儿子窗前听房,听听里头有没有动静。他婆姨就骂上他了:“刚刚就让凤英撞到了,还去,要听你去听,你这个老不正经的,有那么些花花肠子,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不去。” 老九“嗨”了一声,骂他婆姨,怎么就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 这一个晚上,注定不会平静,老九一家人各怀心事,特别是老九,想的更多,他把所有的愤懑都集中在了豆花的身上,这个妖精,阴魂不散,这是要把他家祸害到甚么时候了呀。灰鬼四油也是,迟不去张家湾,早不去张家湾,偏偏在他家娶媳妇这个节骨眼上,去了张家湾,还带回来了这么一个恶心的消息,搅得他一家人不得安宁。 老谷也是辗转反侧,他打定主意要去张家湾一趟,他要亲自找豆花去,亲自去把她接回家来,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累了休憩的港湾,怎么能到了家门口,而不回家来了呢? 老谷子盼望着天明,他单等到天微微一亮,就去张家湾寻找豆花。 不知道甚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雪。一开始是稀稀拉拉的,雪花在天空飘落,一会儿就变成了鹅毛大雪,一片一片的,在空中飞舞,没用了多久,世界就变成了一片雪白。 四油从六六娘窑里出来,“呀”了一声,冲窑里的六六娘说:“六娘,下雪了,下大雪了,有一鞋底子那么厚了。”又自言自语地说:“下雪好,下雪好,瑞雪兆丰年,今年麦盖三尺被,明年枕着馍头睡。明年,六娘有馍头吃了。”就小心翼翼着脚下,还不忘哼两句酸曲: 你帮我来我呀么我呀么我帮你,担回个水来就滔黄米。 哥哥把黄呀么黄呀么黄米倒,妹妹我拿起个舀水瓢。 哥哥拿起个棍呀么棍呀么棍棍搅,妹妹我拿起个灶簾捞。 你扛上黄米我拿上个刀,快到那小碾碾上去压糕。 ………… 四油小心着脚下,到了碾道那里,还是摔了一个大马趴。就听得轻微的一声“咔嚓”响,左小腿剧烈地疼痛起来,坏了,左腿折了。四油扑腾着想站立起来,腿上却使不上一丁儿劲,就在碾道里可劲地嚎叫起来,“老谷子”,“老九”,“大棒”,“二大爷”……他几乎把全村的人都叫了一遍。 老谷子第一个听到叫声,他就没有睡下,来到碾道里,把四油拖死狗一样拖回他窑里,找出两块夹板,把四油受伤的部位夹住,在四油受伤的地方踢了一脚,说:“狗日的,看你还得瑟不,罪有应得。今晚先在我这里凑合一晚,明天滚回你窑里,两三个月下不了地,看你还去串不串六六娘。” 老谷子是接骨的好手,谁家牛驴腿折了,都来找他,给人接骨,他这还是第一次。 四油就发了愁,哭丧着个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说我这两三个月不能下地,吃喝拉撒谁管我呢?” 老谷子说:“找六六娘去。” 四油说:“**无情贼无义,有钱了她认我,没钱了她才不认呢。”又没皮没脸地说:“谷子哥,把你那大烟膏子再给我抽一点吧,止疼。” 老谷子说:“睡觉,天亮了,滚回你家去。” 老谷子原打算是,等天一亮,就动身去张家湾,可是下了一场大雪,路滑难走。还有,四油这个灰鬼还在他炕上躺着呢,他光棍一条,让他给遇上了,他不管谁管呢? 大雪和四油阻止了老谷子去张家湾的脚步,他暂时把这事搁置下来,等天晴路开了,再做计议。 第四十七章 大棒一大早起来,浮肿着一双眼睛,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梳头的凤英,心里升起了一股歉意,觉得自己这样做,太对不起这个婆姨了,这件事情发生,未免对她有点残酷了,她毕竟是无辜的。就挤出了一丝笑容,叫了一声“凤英”。 凤英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大棒浮肿的眼袋,扑闪着她那一双毛眼眼,说:“你是要去找她吗?” 这也是一个聪慧的女人,他并没有和她说起过豆花,但女人的直觉就是这么准确,哪个男人不期盼洞房花烛夜,而能在洞房花烛夜里逃离美艳的娇妻,去坐在冰冷的碾盘上,这不是一般的情伤,这是刻进骨头里的一种爱! 大棒不知道如何回答凤英,这是他昨晚一晚上想好了的,天一亮,就上张家湾找豆花去,找到豆花了,他要不顾一切地向她表白,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倒出来,让她明白自己的心,他要她回到谷子地,回到他的身边,他要娶她做婆姨。 大棒也看着凤英,凤英就垂下眼睑,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声地说:“下大雪了。” 大棒说:“凤英,对不起你了。” 凤英叹了一口气,“唉”了一声,说:“命,都是命。路上小心。” 她明白他的心里有了别人,她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只是感叹自己命苦,幸福生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自己的这段情,将会情归何处? 大棒扛了一把大扫帚,踏进了茫茫的雪野之中。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别说是下雪了,就是下刀子,他也要去做,九头牛也拉不回他来。 茫茫原野,浑然天成。远的山,近的树,都笼罩在朦胧之中,天和地都浑沌在了一起。黄土高原披上了冬日的盛装。万千沟壑山梁尽被银装素裹,天地之间尽显一片苍茫。千山戴雪,素色相连,气势磅礴,浓淡相宜。 雪地上出现了一串串的脚印,那梅花状的,是狗或狐狸或野狼的足迹,那一个个“个”字,都是石鸡等鸟儿留下的印痕。一场大雪,让这些生灵们惊慌失措,让它们感受到了捕食的艰难,纷纷走出来觅食。一只野兔从这边山坡上滚落下来,又向另一边山坡上冲了上去。野兔前腿短,后腿长,上坡容易下坡难,它之所以这样不顾一切,原来是后面有一只狐狸追赶。 大棒吆喝一声,狐狸落荒而逃,那只野兔站在高处,心有余悸,上身直立起来,前爪抱在胸前,惊恐地瞪着两只红眼睛,仿佛在感谢大棒的救命之恩。 凛冽的寒风吹起了一片雪烟,雪烟裹夹着雪粒,迎面扑来,打在了大棒的身上、脸上,灌进了他的领口里边。 大棒肩扛扫帚,迎着风雪,迈开大步,坚定地往张家湾走去。去那里寻找他的爱情,找回他的爱人。仿佛他笃定了一般,豆花就在张家湾,穿着她那件红底蓝花的袄子,裹着火一样红色的头巾,站在风雪之中,向他招手,等着他接她回家呢。 大棒一边奋力向前,一边幻想着,见到豆花了,他第一声该怎么称呼她呢,是叫豆花呢,还是叫花儿呢?但有一个称呼是必须有的,他得叫她姐! 姐,豆花姐,花儿姐。 大棒心里默念着豆花,朝着空旷的雪野大吼一声:“姐——” 吼声荡气回肠,千回百转,不断地扩散,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向着远处传播。 吼声惊动了觅食的动物,纷纷回过头来,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 吼声惊醒了酣睡的鸟儿,跳到枝头崖畔,不满意地盯着这个惊了它们瞌睡的不速之客; 吼声扰乱了寂静的山林,树儿抖动着身躯,“忽喇”一声,把一大片雪块抖落到了大棒的头上,发泄着对他的恼怒。 大棒抖掉头上的雪片,顿觉神清气爽,气势昂扬,脚下来劲,向着前方跋行。 老谷子看着这厚厚的积雪,懊恼无比,他出来进去,在碾道里瞭望了几遍,天还是没有放睛的迹象,天空中仍有零零碎碎的雪花飘落。 他看到,从老九家的院前,有一道深深的脚印,伸向井台,伸向村口,伸向了远方。 再往远处看,一个人肩扛扫帚,步履坚定,朝着张家湾方向前进。从衣着上,从背影上,老谷子认出来那个人是大棒,他的心里一下子着急起来,这样恶劣的天气,他是要去张家湾找豆花的吗? 老谷子心中一紧,有了一股尿意,他跑进茅房,又跑回窑里,骂了四油一声“狗日的”,又出来碾道里,可着嗓子喊:“二大爷——二大爷——”。 二大爷听到喊声,拿扫帚扫出一条小路,来到碾道里,紧张地问老谷子:“出甚事了?” 老谷子说:“狗日的四油腿折了,在我窑里躺着。我得上一趟张家湾,劳烦你老照应他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老谷子把二大爷迎进窑里,二大爷有点狐疑,这么倒霉的天气,去张家湾干甚呢?他说:“谷子,你没啥事吧,这天气去张家湾?” 没等到老谷子回答,四油在炕上接上说:“他要找豆花去,豆花在张家湾呢,我亲眼见到的。” 二大爷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问四油:“你的腿怎么回事?” 四油脸上挂上了一层难得的羞涩,支支吾吾地说:“地上滑,太,太滑了。” 老谷子揭了四油的短,说:“从六六娘窑里出来,就跌折了。” 四油脖子梗了梗,说:“从六娘窑里出来好好的,到了碾道里跌折了。” 二大爷“呸”了一口,骂道:“活该!”扭头就走。 老谷子着急地说:“二大爷,这……这……” 二大爷头也不回,说:“我给狗日的端碗饭去,你可要小点心,天寒路滑的。唉,你们一天天的,尽整这么些事。” 老谷子拄了一根木棍,踏着大棒的脚印,也踏进了这茫茫的雪野之中。 老九婆姨早饭做好多时了,不见大棒两口子过来吃饭,就打发二棒去叫。二棒说:“我才不去呢,人家暖窑热炕,还没睡醒呢。” 老九婆姨就让老九快快起床,“你儿媳妇要吃饭来了。”自己出门去叫。她是一双小脚,扶着墙头,一步一挪,走路极为小心。 到了洞房,凤英还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头,她四下里打量了一遍,问:“大棒呢?” 凤英爱搭不理地说:“走了。” 这个婆姨突然“咦”地叫了一声,不顾地面湿滑,跑出门去,跌跌撞撞,滑倒在地,连爬带滚,锐叫着:“他爹,他爹,不好了,不好了……” 老九听到喊声,“呲溜”钻出被窝,跑到院子里,他婆姨指着洞房,语不成声,说:“大棒……大棒他……” 老九以为大棒发生了意外,脑皮一下子紧了起来,出了一身冷汗,就往洞房扑去。他婆姨喊他:“裤子,你没穿裤子呢。” 老九又回去穿了裤子,进了洞房,问凤英:“龟儿子大棒呢?” 凤英耷拉下眼皮来,说:“你的儿子,我怎么知道。”又说:“去张家湾了。” 凤英这是在骂他呢。 老谷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长嚎一声:“作孽呀——” 凤英嫌弃地看了眼老九,说:“当初在我爹跟前说的天花乱坠,你儿子有多好呢,这是害我一辈子了。”就收拾东西,要回娘家。 老九忙说:“雪天路滑,再说,刚刚结婚,哪有一个人回娘家的道理呢,怎么着也得两口子一起回。” 凤英“哼”了一声,说:“哪里来的两口子呢,我的汉呢?” 凤英的话把老九噎住了,他又是一团好话,说:“大棒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找狗日的去,让他回来和你好好的过日子。” 一大早起来就遇到了这么一件闹心事,老谷子有火没处发,拿了一根木棍,一步一滑,怒气冲冲地也去了张家湾,心里想着,见到了豆花,先一棒子结束了这个妖精再说,都是妖精惹的祸。他婆姨在身后叫他:“他爹,你可小点心啊。” 老九恶声恶气地说:“跌死就好了!” 三个人前后相随,踏雪去了张家湾。 老谷子老九,步子迈得再大,也赶不上大棒。 晌午时分,大棒到了张家湾。张家湾今天人烟稀少,他走大街,串小巷,踏遍了张家湾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见到豆花。打听了多少个人,也没人认得豆花这么一个人。 大棒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想着这样找也不是个办法,就站在三只豆腐坊那里茫然四顾,走过来一个乞丐,他忽然想起了小哑巴,那个被豆花当做谷茬领回来的小乞丐,他那次和豆花一起来张家湾的时候见到过他,何不找他问一问呢?如果豆花真在张家湾,他肯定知道她的下落。 大棒就过去拉住那个乞丐,巧了,这个乞丐不是别人,正是丐帮新任九袋天灵盖。这个人大棒也认得,那次就是他和小哑巴在一块的。 天灵盖也认出了大棒,顾不得寒暄几句,大棒就问起豆花的下落。天灵盖只见过豆花在张家湾出现过,他并不知道豆花具体的落脚之地,给大棒提供不出更多的信息。 大棒无功而返,但他也有收获,豆花没有找到,但她确实在张家湾出现过,豆花还在,她就在张家湾的附近,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大棒没有继续寻找下去,他顺着来路返回,天黑前,他得回到谷子地。 老谷子踩着大棒的脚印,走的浑身冒汗,还是没能赶上大棒。到了一个叫大烟梁的地方,就是上回豆花藏枪的那里,老谷子看到雪地里,有两个人影从沟底爬了上来,前面那个个高的,肯定是大棒。后面有一个个矮的,应该就是豆花了。 老谷子突然有了一种天塌下来的悲哀,大棒还是赶在了他的前面,把豆花领回来了。他心中一颤,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呲溜溜”地向下滑去,越滑越快。 耳边风声呼呼地响着,老谷子双手抱头,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老天爷爷,跌死我吧,豆花又没了,我还有甚么活头呢? 老谷子一路下滑,以为自己死定了,滑着滑着,他被甚么东西挡住了。 老谷子睁开眼睛,大棒铁塔一样立在他的身边,正在用愤怒的眼睛盯着他看。老谷子偷眼去看大棒的身后,空无一人,豆花呢?刚才明明看到她就在大棒的身后,人哪去了? 其实是老谷子看走眼了,哪里有甚么豆花呢,刚才有一只饿极了出来觅食的狍子,跟在大棒的身后,想找到一点吃食,大棒没有发现罢了,让他这一惊一乍的,狍子早跑了。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大棒就对老谷子说:“回吧,人不在张家湾。” 大棒明白老谷子去张家湾的目的,他领口上提起老谷子来,把他拖拽到山上。 两人刚刚上了大烟梁顶,老九就出现在了他俩面前。老九举起手里的棍子,就要往大棒身上打,大棒咄咄逼人,把自己壮实的身躯迎了过去,老九的棍子却停在了空中,他“唉”了一声,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四十八章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语。回到村里,分道扬镳,老谷子回来家里,看到二大爷把院子里的雪打扫的干干净净,当院子堆起了两个大大的雪堆,几只羊儿上喂上了草料,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点点温暖,二大爷带给他的这一丝丝温暖,多少冲淡了一路上的不快。他对迎出门来的二大爷报去一个微笑,二大爷问他:“人呢?” 老谷子说:“上哪找人呢,没到张家湾,就让老九家大小子给堵回来了,那个灰鬼也是去找人去来,没找着。” 二大爷说:“年轻人的事,我看你还是少掺和吧。怎么着,她也是你的儿媳妇。” 老谷子死鱼眼睛翻了翻,“我”了一声,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没有吐出来,他想说的是:我离不开豆花。 二大爷扔下老谷子,说:“我走了,四油的饭吃过了,你的饭在锅里热着。” 老谷子回到窑里,四油问:“找到豆花了?”老谷子“腾”地升起一股子无名火,气不打一处来,他骂四油:“狗日的,全都是你害的。” 四油低下了脑袋,歉疚地说:“是我不好,不该宣扬你和豆花的丑事,不不不,不是丑事,是好事。” 老谷子骂他:“闭上你的臭嘴,我上辈子欠你的了,还得伺候你吃喝拉撒。” 吃过二大爷留下的饭,老谷子上炕倒头就睡。 老九押着大棒回了家,父子俩都阴沉着个脸,谁也不理谁。老九婆姨把饭舀好,给父子俩摆在面前,父子两个异口同声地说:“不饿。”两人发现说了相同的话,都要改口,却又改成了一致的“不吃。” 大棒气鼓鼓地回了自个的窑里,凤英坐在炕沿上以泪洗面,看着凤英楚楚可怜的模样,大棒动了恻隐之心,最无辜的是这个婆姨,他歉疚地说:“凤英,实在是对不起你了,不是你哪里不好,我喜欢的人是豆花。” 凤英抹了一把眼泪,说:“你害了我这一辈子,你这样对待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做下了灰事,让人给休了,你让我今后再怎么做人呢。” 大棒也觉得凤英说的在理,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现在是民兵队长,总不能娶两个婆姨吧,过去的那一套老规矩,现在行不通了。他铁了心了,只要是豆花活着,他就要得到她的身和心。以前豆花在的时候,这种感觉并不强烈。现在豆花不在他的身边了,但只要一提起豆花姐来,他就会血脉偾张,他没有忘记豆花姐,在他的心里,一直住个一个小小的人儿,她就是豆花姐姐!豆花姐永远地驻扎进了他的心里。 大棒收拾了自己的铺盖卷,就要出去。凤英拦住他,说:“你上哪儿去?” 大棒说:“我上我娘窑里去。” 凤英低下头来,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羞涩,她低声说:“要不,要不,你要了我吧,怎么着,我也是你的婆姨。”不是凤英有多贱,她现在打心眼里喜欢上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从他对那个豆花的态度上,能看出来,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值得她托付终身的。她这样说,也是想尽最后的一搏,希望能留住这个男人的心。 大棒看着眼前这个美艳的婆姨,两只毛眼眼波光荡漾,脉脉含情,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一根独辫,甩到了胸前,辫梢上的红头绳像只火红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齐眉的刘海,锦锻一般光滑柔顺。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起伏有致,表现出来的是另外一种风情。单从形象上来看,比豆花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他着了魔一般,心里想的只有豆花姐,当从四油嘴里听到豆花姐在张家湾的消息的时候,他认定,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已经飞到了豆花姐的身边。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注定要成为他婚姻生活中的牺牲品。 大棒看着眼前的这个尤物,眼里喷出一股炽热的火来,呼吸也粗重起来。 凤英显然感受到了来自大棒的火热,她头低的更深了,甚至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火热的拥抱。 大棒叹了一口气,胳膊窝里夹了铺盖卷儿,去了他娘的窑里。 凤英听到开门闭门的声音,刚刚燃起来的一丝火苗彻彻底底熄灭了,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不耷耷地歪在了炕沿上。 老九回天无力,但他想把凤英留在李家,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儿,走了太可惜了。他又故技重演,想让凤英跟了二棒,肉烂在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自己家悔了婚,花出去的那么些钱不都是扔黄河里了吗?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对这个大儿子彻底死了心,指天发誓,要和他断了父子关系。 老九狠狠地瞪了眼蜷缩在炕上的大棒,“呸”了他一口,踅摸到凤英窗前,想和她探讨一下刚才自己的那个想法。 却见窑里黑咕隆咚,凤英显然已经睡了,他又回到自己窑里,长吁短叹地,盯着窑顶发愁,他真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个烂摊子怎么去收拾。 捱到第二天早上,老九浮肿着个眼袋,他婆姨也浮肿着个眼袋,大棒也浮肿着个眼袋,凤英是红肿着个眼睛。这几个都没有睡好,只有二棒一个人,无事人睡的安稳觉,少心没脑地向他娘要好吃的,被他娘好一顿斥骂,灰溜溜地挑水去了。 老九畏手畏脚地进了凤英的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然后双手袖在袖口里,低下头来,等待着凤英的答复。 凤英肺都要气炸了,亏这个灰老汉能想得出这馊主意来,这是把她当牲**易了吗? 凤英看着眼前的这个老汉,脸蛋子憋得通红,泪水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好久她才说:“亏你能想得出来,你当我是你家的牲口吗?想卖谁就卖谁。” 凤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高,但掷地有声,句句扎在了老九的心窝子里,扎得他心疼。 大棒灰鬼有眼无珠,这么精明的一个女子,要人样有人样,要头脑有头脑,哪里就比不上个烂鞋豆花呢? 老九是这样想的,可他儿就是看上了豆花,他能有甚么办法呢?过去那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大棒头上不管用了。 凤英默默地在那里流泪,她无比厌恶地看着老九那颗灰白相间的杂毛脑袋,说:“我要回娘家。” 这里的乡俗,新娘子要七天后才回娘家,这才三天了,回娘家会被人笑话的。 老九嚅嚅着说:“这才三天……三天……” 凤英没好气地说:“还要耽误我三年吗?耽误我一辈子吗?” 老九也是,为了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低声下气,洗耳恭听着这个所谓“儿媳妇”的训斥。 凤英头不打二,收拾东西就要回娘家。 老九劝劝不住,拉又不能拉,眼巴巴地看着凤英收拾。 老九慌慌张张地跑回自己窑里,冲还在睡觉的大棒吼起来:“凤英要回娘家了,你看看这事怎么办吧。” 大棒不紧不慢地起来,揉了揉浮肿的双眼,说:“不用你管,我的事我来处理。” 大棒走出窑洞的时候,凤英已收拾好了,她围了红色的头巾,有大襟的红袄掩饰不住她起伏的身材,红裤脚上打了绑腿。一双手工做的红布鞋上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站在雪地里,就像一团红红的火焰。 大棒看凤英的眼光有点走神,他过去从凤英手里接过包袱,就要上路。 老九把毛驴的缰绳递给大棒,说:“新媳妇回家骑毛驴。” 大棒白他爹一眼,把缰绳又扔回去,没好气地说:“大雪天能骑毛驴?” 跟在凤英的身后,再次踏进了这茫茫的雪野之中。 一团红的像火焰,一团黑的像铁塔,在雪白的大地上,各自踽踽而行。 到了一条河边,河面没有结冰,清澈的河水欢快地流淌着,河面上蒸腾起了雾腾腾的热气,融化了河边的积雪,裸露出大地丑陋的褐色来。 这条小河四季如春,从不结冰,乡亲们都称呼它不冻河。 不冻河上以前搭有一根枯树,不知道甚么时候,枯树没了。 凤英走到河边,有点犯愁,她也可以涉水过河,可是天寒地冻的,下水、上水,她就有点忍受不了,就站在河边看着对岸。 大棒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来,示意凤英爬到他的背上。 凤英迟疑了一下,还是爬到了大棒的背上。 背着凤英,大棒心旌摇曳,在他的背上,是一个软绵绵的活人,凤英就像一团棉花,轻盈、柔软,温暖着他的身心。 过得河来,大棒停下脚步,凤英却爬他背上不肯下来。大棒就背着她,一步一步前行。 走了有一大截路,凤英忽然紧紧地抱了大棒的脑袋,叫了一声:“大棒哥。”扳过大棒的脑袋来,把自己的脸蛋就要往上贴。 大棒让凤英撩逗的也是热血沸腾,他把凤英换到了自己的胸前,抱紧了她,嘴巴就要贴了上去。 凤英闭上眼睛,急切地等待着。 大棒却停了下来。 大棒把凤英放到地上,喘着粗气,说:“凤英,你是一个好女娃,我不能再对不起你了。” 凤英幽怨地看着大棒,说:“大棒哥,我哪里不好吗?” 大棒说:“你哪里都好,只是我的心里早就有了豆花。” 凤英望着远处白皑皑的雪山,叹了一口气。 大棒一掌击在一棵松树上,也叹了一口气。 突然,幽幽怨怨的信天游从凤英的嘴里哼了出来: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都说咱二人天配就 你把我闪到了半路口 ………… 凤英唱的哀哀怨怨,如泣如诉,大棒听得自责愧疚,心如乱麻。 远处,一只长尾长翼的褐马鸡,扑楞着翅膀,“嘎”地叫上一声,向着树林深处飞去。 第四十九章 送凤英回了娘家,大棒当天就返回家来。 一进村口,他就看到他爹像一只石鸡一样,灰突突地站在村口,东张西望。看到大棒回来了,老九站起来嘴张了张,想和大棒说话。大棒“哼”了一声,说:“都是你干下的好事。” 老九冤的窦娥似的,说:“我给我儿子娶媳妇,娶错了吗?我这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了。我这是老鼠钻风箱里了,两头都要受气。都是你爹的错!” 老九看一眼大棒,再看一眼自己的脚尖,在大棒的婚姻事上,他现在有点精疲力尽了。他拦在大棒面前,不让他进村,今天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个儿子他不认了。 一再二,再而三,婚姻大事跟小娃娃过家家一样随便,何时是个头?他老九脸都让这个龟儿子给丢尽了。今天要是不给这个龟儿子一个颜色瞧瞧,他不知道马王爷是长了三只眼睛。 老九缠着大棒,说:“说吧,这事该怎么办吧,凤英那么好的闺女,你不要,偏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迷上了豆花。今天我就把话放这儿,要娶豆花?没门。除非我死了。” 大棒不想村口和他爹起了争执,让乡亲们看到了丢人现眼的,都看他家的笑话。 大棒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了,打了光棍我也乐意,我和四油一块搭伙过日子去。” 又说:“我也把话撂这里,这辈子除了豆花,我不再娶第二个人,除非她死了。死了,我也跟着一起去。起开。” 大棒往前迈一步,他爹堵他一步,他有点火了,说:“再不起开,信不信我把你提溜起来扔了?” 老九脖子一梗,说:“信,我怎么不信呢,我儿子本事大了,翅膀硬了,又是民兵队长,不说提溜我,枪嘣我也不为过。” 挡在大棒面前不让路。 大棒有点哭笑不得。 这时,他听到碾道里传来了“嗷嗷”的喊叫声。循声望过去,老谷子在那里又是招手,又是跺脚,呐喊着:“鬼子,鬼子进村了!” 大棒心头一紧,头发都竖起来了,说:“爹,快,快回去领着我娘往山上跑,鬼子来了。” 说完他撇下他爹,迈开长腿,风风火火地跑到了碾道里,看到,柳叶沟那里,果然有一队小鬼子,正向着村里扑来。 大棒大声吆喝着:“鬼子进村了,鬼子进村了,大家快跑哇。” 大棒这样一吆喝,全村男女老幼齐出动,纷纷逃到山里。粮食家当,一些值钱的东西,一直就都在山里藏着。又都有过躲鬼子的经验,没用了多久,全村的乡亲们躲走了,剩下了一道空村,几条游狗,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村里乱蹿,东“汪”一声,西“汪”一声。 老谷子把四油藏到地窖里,四油有点不太放心,哭丧着个脸,说:“谷子哥,地窖里保险不,鬼子发现了怎么弄了?” 老谷子说:“让鬼子抓了你狗日的,喂大狼狗去,省得祸害我。” 一提起鬼子的大狼狗,老谷子都心有余悸,在张家湾做苦力的时候,他被小鬼子的大狼狗吓怕了。 老谷子走出地窖,压实窖口,又堆上柴禾,做好伪装,自己提了豆花的那一杆长枪,一步三回头,来到了大棒的身边。 民兵们都自觉地来到大棒的跟前,听从他的调遣。 大棒见乡亲们都进了山,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手一挥,领着民兵们也藏了起来,在暗中盯着鬼子的一举一动。 让大棒难以理解的是,这么恶劣的天气,鬼子还要出来捣乱,这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 小鬼子是出来抢粮食来的,近期日子有点不太好过,从东村运过来的给养,不是被劫,就是运不进来,趁着雪天,出来抢点粮食。 在谷子地扑了空,鬼子就去了友仁村,大棒起紧打发人,抄近路去给友仁村报信,剩下的人注视着鬼子的动向。 来财挤到大棒身边,说:“咱打狗日的一下子吧,鬼子在明处,咱在暗处。” 大棒掂了掂手里的长枪,说:“打?就凭咱两杆长枪,八颗子弹,一颗手榴弹,能打得过鬼子?别惹毛鬼子了,赖着不走了,那还不是大麻烦了。” 众人觉得大棒说的在理,就掩藏起来,目送鬼子出了村。 大棒心有余悸,幸亏老谷子发现的早,要是发现迟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抹了一把头上冒出来的冷汗,问:“轮谁巡村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说话。老谷子最后说:“好像是轮到你爹了。” 大棒不再说话,这几天光顾着自己的事情了,村里的事情有点松懈,要不是老谷子发现的早,险些酿成大祸。 大棒就对大伙说:“谷子叔这回立了头功,全村人都该谢谢他。” 老谷子反到不好意思起来,前一刻看着大棒还有点厌恶,让他这么一说,对大棒的那一点点敌意也没有了,觉得这个后生有点可爱,至少在全村的事上,他是没有私心的。就朝着大棒友好地笑了笑,腼腆地说:“正让我看到了,谁看到也会那样的。” 大家都放松了警惕,东拉西扯说起了别的。这时老九从藏身的地方踅摸过来,问:“鬼子走了?” 众人都不言语,大棒的火一下子冒了三丈高,厉声地问他爹:“今日轮谁巡村了?” 老九这才想起来,今日正是自己巡村,这几天让这个龟儿子的婚事给弄得头晕脑胀,把这一码子事给放松懈了。他也是赌着,下雪天鬼子不会来的,就偷了一回懒,没想到鬼子居然来了。因为自己的大意,差点儿给乡亲们带来大害。 老九自知理亏,不敢正眼去看儿子,两手袖进袖子口里,低垂着灰白相间的脑袋,畏畏缩缩地往后退去。 他现在有点怕这个龟儿子了,别看他愣头愣脑的,在婚姻这件事上不着调,可在其他一些事情上,都是有主有意,乡亲们都挺看重他的。 大棒的目光锥子样扎在他爹身上,老九佝偻着身躯,自言自语:“还不是因为你,害得我五迷三道,忘了巡村。” 大棒看了他爹一会,转过头来对大家说:“我爹的错误,由我来承担,这一次因为躲鬼子,乡亲们造成的损失,全由我家来赔偿。” 老九一听这话,心里头刀扎上一般疼,这该得赔偿多少粮食和钱呢。这个败家子,轻轻松松一句话,“全由我家来赔偿”,你赔偿得起吗?这是不要这个家了吗? 可是,今天这个责任确实在他,心疼归心疼,这个责任他得担当。既然龟儿子已经说出去了,再不舍,也得舍。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上了这事,都说躲鬼子已经习以为常,也没有甚么损失,赔偿就不必当真了,只是今后得提高警惕。今天这事,想起来都后怕,要不是老谷子,乡亲们又得吃大亏了。 老谷子就有些得意,看了老九几眼。 老九心里骂他,得瑟你娘个腿,要不是因为你家的那个狐狸精,能有这事发生? 这个时候,派出去给友仁村报信的那个人慌失失地跑回来了,见了大棒,说:“不好了,不好了,友仁村的人没来得及跑脱,都让鬼子给堵村里头了。” 大棒一听着了急,凤英就是友仁村的,他不光替友仁村的乡亲们担心,他更担心的是凤英的安危。 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纷纷要求去增援友仁村。 大棒头脑没有发热,他冷静下来,说:“咱们去了也打不过鬼子,还可能因为人多目标大,要适得其反。这样吧……” 大棒安排其他人招呼着村里的乡亲们,他领着二棒去友仁村,见机行事。 老九一听着了急,说:“你去就去吧,还要领着二棒,两个儿子,给我留一个吧。” 大棒就说:“要不谷子叔和我一块去?” 老谷子缩到一边,说:“四油,四油还在我家呢,我得管他。” 大棒无奈地笑了笑,来财跳出来说:“大棒哥,我跟你去。” 大棒从老谷子手中夺过枪来,给了来财,把八发子弹,一颗手榴弹,都带在身上,领着来财,匆匆忙忙地向友仁村赶去。 去友仁村的路大棒熟悉,没用多久,他俩就到了村子对面的山坡上。 友仁村座落在一个半山坡上,他俩去时,鬼子把乡亲们都围拢起来了,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情形和那年在谷子地有些相似。 大棒睁大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着凤英,却没找到她的身影。正自焦急,猛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就听得来财“呀”了一声。 大棒扭过头来,一个年轻的女娃,不知道甚么时候来到了他俩的身后。 大棒乐了,这不是凤英吗?就说:“刚刚还在人群里寻你呢,你就在我们身边出现了。” 凤英人机灵,发现鬼子进了村,她就偷偷跑脱了,藏在山旮旯里观察着,大棒们出现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俩,就跟在他俩身后。看到他俩都拿着长枪,心里想着,乡亲们这下有救了。 大棒爬在山坡上光看着鬼子,并不开枪,来财急了,说:“大棒,怎还不打吗?再一会儿就迟了。” 凤英本就是两只大眼睛,这会儿瞪得更大了,心里想:你俩不打鬼子,来干甚了,就为着看鬼子吗? 大棒就说:“你们以为我不想打吗?就咱俩个人,两支枪,八发子弹,一颗手榴弹,你俩说说,能打得过那十几个鬼子吗?枪声一响,那么多乡亲们怎么办呢?” 两人听了,觉得还是大棒说的有理,就着急地问:“那怎么办呢?” 大棒也是一筹莫展,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这十几个鬼子主要是来抢粮食的,他们逼着友仁村的乡亲们交出粮食,又抢走了一些牛驴牲畜,满载而归。 鬼子进了一道叫后则沟的山沟,鬼子在沟底前行,他们在塬上相伴。见凤英还跟着他俩,大棒就说:“你不回家,跟着我们干甚?” 凤英说:“我又不跟着你们,我跟着鬼子。” 就在这时,猛听得沟里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有人和鬼子干上了。 三个人兴奋得就像见到了猎物的猎狗,大棒给了来财两发子弹,两人就朝着沟里的鬼子放起枪来。 凤英就捡来石头土块,往沟里扔。来财把唯一一颗手榴弹塞给她,说:“扔!” 凤英顺手就把手榴弹扔了出去。大棒忙说:“拉引线。”迟了,手榴弹已经扔出去了。大棒心疼地说:“怎么不拉引线呢,白瞎了一颗手榴弹。” 袭击鬼子的是黑老蔡们,他们得到了情报,鬼子要趁着雪天来这一带抢粮,早就设下了埋伏,只十来分钟的时间,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这十几个鬼子。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一支队伍,也在这里设了埋伏。 见十几个鬼子全被消灭了,大棒三人欢呼着下到沟底,见是八路,更是见到了亲人一般亲热。 第五十章 打扫完战场,把粮食物归原主,黑老蔡给大棒奖励了一支长枪,外加十发子弹。双方就要分别,就有一个女八路来到大棒身边,拉住他的袖口,微微笑着。 大棒愣怔了一下,猛然回想起来了:这不是张家湾丐帮帮主,豆花那个妹妹,小哑巴吗?甚么时候当八路了? 小哑巴,不,党新生,笑眯眯地看着大棒,两人无法交流,就那样互相看着对方。 忽然,凤英过来拉住党新生,说:“你们还要不要人了?” 党新生不明白凤英在说甚么,就把她领到黑老蔡跟前,凤英估计这人是个头,就说:“八路还要女人?” 黑老蔡说:“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有好多女同志。” 凤英就说:“我要当八路!” 黑老蔡带头鼓起了掌。 凤英回头看着大棒,好像在向他示威:你不要我,八路要我,我当八路去。 凤英手里还拿着一颗手榴弹,就是刚才她没拉引信扔出去的那一颗。她专门拣回来的,凤英把手榴弹塞大棒手里,说:“还你,刚才还凶巴巴的凶我。” 大棒嘴张了张,想说甚么。 凤英挥了挥手,双方就此告别。 来财突然也跑进了黑老蔡的队伍里,回头对大棒说:“大棒哥,给我爹娘带个话,我当八路去了。” 大棒说:“你俩都当八路了,干脆我也去。” 黑老蔡笑着说:“大棒同志,你是民兵队长,你得留下来,带领着乡亲们和鬼子斗争。” 返回谷子地,乡亲们还在山里藏着,没见到大棒的消息,大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鬼子再杀个回马枪呢? 看到大棒一个人扛着三条枪回来了,脸上还洋溢着开心的表情,大家就有点疑惑,来财人呢?去时两个人,回来一个,那一个是出意外了吗?怎么又多出一条枪来? 大棒讲述了刚才的遭遇,大家都有些欢喜,都招呼着乡亲们,招呼着自己的家人,返回村里。 大棒还记着刚才的承诺,要乡亲们报上自家的损失,他要让他爹全额赔偿给乡亲们。 老九刚才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了,这个龟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呢,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也是老九小心眼,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善良厚道的乡亲们哪能让他们赔偿呢,纷纷表示自家没有一点儿损失,不需要赔偿。 大棒当然明白乡亲们的心情,再次强调了巡村的重要性,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这本就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乡亲们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平静的水面里扔了一颗小石子,起了一点涟漪,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一切复归正常。风还在刮,水还在流,鸡还在打鸣,狗还在吠叫。大家没事的时候,都爱聚在碾子道里摆龙门,说古今,东家长,西家短,把自己枯燥的生活,流落在这个乏味的冬季里。 二大爷照旧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拾粪; 老九一直念念不忘给大棒娶凤英白花了好几块大洋,一心想着再从哪儿找补回来; 寡妇六六娘还在延续着她的风流,四油腿折了,不能再上她的门了,还有五油六油,甚至七油八油,排上队,等着她呢。这些个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表面上人模狗样,道貌岸然,背地里却一个个口是心非,表里不一,都好偷她这一口腥; 只是苦了四油,腿好是好多了,却也落下了不少的亏空,看着老小伙伴们进了六娘的窑,心里空升起了一股子醋意。 他现在已经不住老谷子家了,不好意思了,非亲非故的,老谷子吃喝拉撒的照顾了他这么些日子,真的让他感激不尽。别看他嘴上对自己骂骂咧咧的,心里热着呢。 老谷子哥哥,好人那! 老谷子仍然起的早,归的迟,一个人的生活也得继续。前几十年节攒下的一点家底,让狗日的有志连锅端了,他还得为今后的生活做点打算。豆花回不回来不好说,万一她再回来呢? 提起豆花,老谷子的心里又是五味杂陈,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他喜欢她,想念她,他这一辈子都想拥有她。可是,又觉得这是自己的奢望,豆花是他的儿媳妇不假,也和他有过一段暧昧,但她有着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不可能永远和他在一起。她是一只长着翅膀的鸟儿,迟早要飞回树林里的,不可能被他永远禁锢在笼子里的。 老谷子也是聪明人,这一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也都想通了,豆花是他的晚辈,是他的亲人,能回家来,那是再好不过。他和她会以亲人相处,过去的那一段历史,将会翻篇,成为一段或美好,或痛苦的回忆。 老九家的大棒对豆花的那份挚爱,是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这个他能看得出来,这两个才是天造的一双,地设的一对。如果豆花回来了,他会极力去促成这一对情侣的。 凡事都想通了,担子都放下了,心里头也就轻松了。正所谓无事一身轻,老谷子换了一种思路,人脱胎换骨一般清爽。 谷子地的乡亲们延续着自己的忙碌,一回头,发现日子已经到了腊月初八,一年又到头了。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沥沥拉拉二十三。 二十三,糖花粘; 二十四,扫房日; 二十五,炸豆腐; 二十六,炖羊肉;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儿晚上,闹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腊八粥一喝,就开始为年忙碌上了。 虽说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但庄户人家期盼年的热情一点都不减。天增岁月人增寿,过了这艰难的一年,明年,也许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再有战乱,不再有饥荒,从此一帆风顺,人人平安,户户有余。 老九本指望着今年能再添一口子人,却让大棒这个龟儿子搅得空添了一肚子气,他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好像欠了他钱不还似的。一大早起来就骂骂咧咧的,黑沉着个脸,见二棒还窝在被窝里不起来,就骂上了,“懒汉二流子,和四油一样样的,指定要打一辈子光棍。” 二棒被窝里头伸出头来,说:“爹,你有火不敢朝我哥发,把我当成了出气筒。你再骂,我和来财一样,当兵去,让子弹穿个窟窿算球了,省得你看我不顺眼。” 老九就噤了声,冲着门外“呸呸”了两声,说:“把你个灰鬼,说灰话哩,过了年要给你说媳妇哩,怎就说这晦气的话。呸。” 老九骂归骂,对这两个儿子还是疼爱的,连一句晦气的话都不舍得说。 老九刚骂过四油,四油就找上门来了。 四油也是听到老九骂他,才找上门来的。 “我没招你,没惹你,大清早的你就骂上我了?” 四油一脚踢开老九家的门,气势有点凶。 老九在别人头上怂,在四油头上横,他脖子梗了梗,说:“就说你了,你怎么地吧,我说错了吗?你不是懒汉光棍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吵吵上了。 老谷子来井台挑水,两人吵架的声音惊动了他,就走过来劝架。 老谷子先说四油:“老九也不是专门说你,他说娃娃呢,也就打个比方,犯得着你这样吗,乡里乡亲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四油突然就哭了,哭着说:“老谷子哥,狗日的老九欺负我恓惶人。” 老谷子“扑哧”一下笑了,就说老九,“你也是,怎么能当着四油面那样说他呢,他也不想打光棍,这不穷嘛。” 老九和老谷子不对付,但他觉得这件事上自己有点过分,就把自己的旱烟锅子递给四油,给他点着了火,说:“大男子汉,还留下两滴尿水来,来,炕上坐,吃一碗饭再走,这可是今年打下的新小米。” 四油吸溜了一下鼻涕,说:“不吃,我做上了。”就和老谷子一道走了。 四油一边走着,一边还吸溜着鼻涕,说:“老谷子哥,你说我是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呢,这世道乱纷纷的,狗日的小鬼子,也不知道甚时候才能回他东洋老家呢。” 老谷子叹了一口气,说:“我不也是光棍吗?我听说六六娘要和你一块过,有没有这回事?” 四油有点害羞了,说:“这话六娘说过,可她的主意一会儿一变,我也吃不清。再说她在村里的名声不好,有那么多相好的。” 老谷子说:“你还嫌弃上了?她不也没办法嘛,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一个娃,日子肯定不好过。她就是乐意跟你了,你拿甚么养活她娘俩?” 四油说:“我这不也是光棍一条,没心事过日子嘛,要是有了婆姨娃娃,我也能变勤快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就听到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在垴畔上传来:“四油。”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见六六娘在垴畔上冲着四油招手。 老谷子就胳膊肘杵了一下四油,示意他赶紧过去。 六六娘说:“你腿也好了,怎就不来看我呢?有一捆柴禾在柳叶沟那里了,你给我往回背一下吧。” 四油还在那儿愣着,老谷子说:“还愣着干甚,赶紧背柴去。” 四油忙满口答应着,屁颠屁颠背柴去了。 六六娘又叫声“老谷子哥,怎不见你来我家串门,我可是给你留着门呢。”就给老谷子抛过来一个媚眼。 老谷子没理她,气哼哼地挑水去了。 六六娘就在背后数说他:“哼,假正经,扒灰烧儿媳的灰老汉。” 挑回去一担水,老谷子又来挑第二担,就又遇到老九。 老九也是挑水来的。老谷子说:“狗日的四油,怪可怜的,我看他和六六娘倒是挺搬配的,两人也有这个意思,要不咱给说合一下?” 老九说:“这是好事,是行善积德的好事,胜造七级浮屠,我看行。” 两人说干就干,放下水桶,一起来到六六娘窑里。 六六娘先红了脸,心想:这两个灰老汉,也不分个先来后到,一起来了,让她怎么接待呢。 第五十一章 老九就说了来意,等着六六娘表态。 六六娘没想到这两人是为这事而来,就红了眼圈,说:“我一个寡妇日子真的艰难,四油人是好人,善良,也疼人,可是他穷得叮当二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拿甚养活我娘俩了。” 这时四油也背柴回来了,他把绳子盘好,抽打着自己身上的尘土,看看老谷子,看看老九,再看看六六娘,不知道这三个在唱哪一出。 老谷子说了他们的意思,一股子暖流一下子涌上四油的心头,爹娘死的早,长这么大了,他都是在别人的白眼和嫌弃中度过的,从未有人考虑过他的婚姻大事,这两个是第一次关心他的人,就冲老谷叫了一声“哥”,又叫老九一声“哥”。他信誓旦旦地向六六娘表态,六娘如果不嫌弃他,她跟了他,今后他一定会好好劳动,勤俭持家的,一定会把一家人的日子过红火的。 六六娘又犯了愁,说:“马上就过年了,这年也没法子过。” 老谷子忙拍了胸脯,说:“这个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只要你俩能一心一意过日子,过年这一摊子,有我包着呢。” 老九也说:“还有我呢,一会儿四油就去我家背粮食去。” 这两个老抠门,为了四油,今天也是豁出去了。 六六娘还能说甚么呢?自她老汉死了,这是她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外人的温暖,平时那些臭男人来了,都是冲着逮她便宜来的,就对四油说:“可得记着他俩的好!” 四油居然又流下了眼泪,信誓旦旦地说:“我四油要是今后过不好日子,先对不起的就是你两个恩人!” 老谷子说:“那还愣着干甚,搬铺盖去吧,今晚就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一会儿背粮食来。” 这两个都是苦命人,抱团取暖,各有所需,只要有人牵线搭桥,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促成了一桩好事,老谷子老九心中高兴。从六六娘窑里出来,两人相视一笑,这是这么多年来,两个人少有的想法一致的一次。 老九发现,撺掇成了四油和六六娘,他和老谷子的关系也融洽了好多,现在看到老谷子,也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人就是这样,能放下了,眼前出现的就是另一番风景。 可是,老九还是有一件事不能放下,就是豆花会不会回谷子地来。他曾经去问过四油几次,真见到豆花了吗?是不是看走眼了? 当得到四油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去问老谷子:“豆花还会回来吗?” 老谷子说:“我也没见着她,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回来?” 老九又问:“你是希望她回来吗?” 老谷子白了老九一眼,说:“你这不废话吗,我家的一口子人,我能不希望她回家吗?” 老九意味深长地说:“对了,对了,你当然希望她回来的。” 老谷子就说:“老九你狗日的别阴阳怪气的,她可是我儿媳妇。” 老九反唇相讥,说:“你慌甚里,我又没说她不是你儿媳妇。” 两个老汉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老谷子就问老九:“你去哪里?” 老九反问:“你去哪里?” 问完了,两人都“哈哈”笑了,两人目标一致,都要去张家湾赶集,置办年货去呢。 这一天的太阳很好,天高气爽,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明晃晃的太阳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儿,但积攒下的还是凌冽的寒冷。路上的积雪没有融化的迹象,踩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响。 老谷子说:“这场雪消不掉了。” 老九说:“坐冬雪,消不了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话,离张家湾越来越近了。老九就说:“到了张家湾,得多长一只眼睛,别再让小鬼子抓走了。” 提起在鬼子营的那段日子,两个老汉身上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谷子回应道:“那是自然,别大过年的,再遇到了倒霉事。” 他又对老九说:“去了张家湾,多留点意,看能不能遇到了豆花。” 豆花是老九最忌讳的一个名字,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他就恨得牙根子痒。他看一眼老谷子,心里说:老子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个妖孽,你还让我留心,她死了才好呢。 一提豆花,两人谁也不再说话了,刚才还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冷了场。 过了有一袋烟的功夫,老九首先打破沉默,他说:“要不,咱别去张家湾了,去大峪口吧,大峪口驻着国军,没有鬼子。” 老谷子迟疑不决,他是想去张家湾的,万一能遇到豆花了呢?大过年的,她有家不回,上哪儿过年去呢? 老谷子现在对豆花的感情发生了变化,那种暧昧之情少了,多了几分父女的那种情怀,他心里曾经想过,等豆花回来了的那一天,他要把她当女儿对待。他今天去张家湾,有很大的成分是,希望在张家湾能够和豆花邂逅。 老九看出了老谷子心里的小九九,说:“去了大峪口,说不准也能遇到豆花,能遇到你的那个亲圪蛋。” 老九的揶揄之情不言自明。 老谷子就沉下脸来,说:“不敢胡说八道了,过去是过去,以后是以后,从今往后,豆花就是我的闺女。” 这等于是承认了他和豆花有过一段暧昧,也向老九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和态度。 听老九这样讲,老谷子觉得也有道理,大峪口没有鬼子,也许豆花真去了那里呢。 两个老汉改变了方向,不顾路途遥远,朝大峪口走去。 大峪口也是黄河上的一个渡口,繁华程度比不得张家湾,却也是一个水旱码头。 到大峪口,得绕到双乳山的脚下。两个老汉走得浑身冒汗,脚腿乏力,就坐在一棵大树下歇脚,再抽上一袋旱烟锅子。 老谷子说:“老九,今日去大峪口,干脆住一宿明天再回,今日咱俩的盘缠我一个人出。” 这人要改变起来,也真的是太快了。老谷子就是这样,平时抠的要命,自己吃还嫌肚子大了。今日突然大方起来了。 老九说:“怎么能让你请了,我请,去大峪口是我提出来的,理应我请。” “我请。” “我请。” 两个老抠门今日都大方上了,人还没到大峪口,就都争吵着请上了。 忽然,老九指着脚下的沟里,说:“看。” 老谷子就看到有五个人,急急慌慌地从一条沟里钻出来,又着急忙慌地往坡上爬来,慌不择路的样子。 在他们的后面,有一队追赶的人马。要命的是,在他们的前面,也有一队人马堵截。 这么多人群殴五个人,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老谷子老九两个老汉,都是胆小如鼠的人,树叶掉下来都怕伤着脑袋,甚时候见过这么怕人的阵仗,赶紧“呲溜呲溜”爬到了树上,坐在树杈上,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树上有一窝喜鹊,他俩的到来,惊扰了喜鹊的平静,都惊叫着飞走了。 那五个人这时候到了树下,靠在树身上喘着粗气。从他们的交谈中,两老汉得知,这几个是八路的人,有一个要去一个甚么根据地,那四个都是护送他的。追赶和堵截他们的是晋绥军驻大峪口的河防部队。 老谷子和老九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在想,这国军和八路现在不是国共合作吗?不都还是弟兄吗?怎么就手足相残,窝里斗上了呢?这国军也太不仗义了,仗着人多,武器好,这一大群人欺负五个人。 两个老汉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老九心里慌张,不小心动了喜鹊窝,喜鹊窝掉到了地上,惊动了地面的那五个人,几把手枪都对准了树上。 见是两个老乡,有一个人就和声细语地劝他俩下来。 老谷子先跳到地上,拉起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个人,说:“跟我走。” 刚才他全听到了,全看到了,这几个八路的忙,他得帮助。 老谷子在前面带路,把五个八路领到一处悬崖绝壁的边上,回过头来对老九说:“走呀,瓷那儿,等着送死吗?” 老九说:“你们先走,我得把狗日的们支开,万一他们见不到人了,从那儿追下去呢。” 这两个老汉,一向胆小如鼠,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到头上的主,今天却在大事大非面前,做出了如此大胆的抉择,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 老谷子叫了一声“保重”,领着人顺着一根藤条,下到了一个小平台之上。 这条路鲜有人知道,他小的时候,跟着他爷爷躲土匪走过这里一回,多少年了,都要忘记了,今天正好派上了用场。 平台很小,只能容两个人驻足。往里,有一凹陷进去的石缝,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顺着这条石缝,可以下到沟底,顺着沟底出去,就到了黄河的岸边,追兵除非长上了翅膀飞下去,否则是追不到人的。 老谷子把人一个个送下去,老九把藤条收起,扔下了沟里,自己又回到大树下面,坐在大树底下,“吧嗒吧嗒”地抽上了旱烟锅子。 第五十三章 直到吃完了饭,两个老汉都没等到豆花的那一句话:她到底回不回谷子地呢? 这句话在豆花心里憋了好久,就像一团气旋,在她的胸腔里不停地上下翻滚、回旋,一个声音说:“回去。”另一个声音说:“不能回去。”回去有回去的理由,不回有不回的道理。她在两难之间抉择,她倒不是舍不得刚刚置下的这份家业,她也不是害怕公公再次欺负她,从公公今天和她的对话中,她似乎读懂了公公的心里,他真的变了,他盼她回到他的身边,更加看重的是这一份亲情。退一万步说,如果公公真的还是贼心不死,还惦记着她的身体,她也有的是拒绝他的办法。现在的豆花不是以前的豆花了,她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岂是一个老谷子能欺负得了的。 她之所以犹豫,症结还在大棒的身上,大棒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喜欢她吗?她和他的这一份情,还是和以前一样纯真、挚爱吗? 她盼见到大棒,又怕见到大棒。她和有志是以情侣的身份私奔的,她又和老豹子以夫妻相称,还和货郎哥一室独处了那么久的时间。大棒知道了这些以后,他会不会在乎呢? 所以,当老谷子劝她“回吧”,她“嗯”一声,答应下了;当老九劝她“还是留下来开店”,她也“嗯”一声,答应下了,弄的两个老汉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到底是回与不回。 老谷子劝她:“豆花,今儿个就腊月二十一了,一过二十三,人都不出门了,你也该收拾收拾,回家过年了,过年总得回家吧。” 豆花说:“爹,过年我回家,我这就收拾。 老九一旁忙说:“年前这一段日子,正是住店客人多的时候,赚钱的时候,怎么能关门歇业呢。” 豆花说:“叔,钱不钱的,都是小事,我想回家!” 老九脸就绿了,看来他这一劫还是躲不过了。 三人拉到很晚,才去睡觉。 豆花辗转反侧,想着自己终于有理由回到谷子地了,可以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内心激动,难以平静,久久不能入眠; 老谷子想着,不光见到了豆花,说服她又能够回归家庭了,心里百感交集,激动难平,也是难以入眠; 老九心里戚戚,这个豆花,说来说去还是要回谷子地去,还是要见到大棒,还是要去勾引他的儿子,他心里激愤,更是难以入睡。 三个人各怀心事,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太阳升起来有一杆子高的时候,大峪口的集市上来了,街市上已经人头攒动,热闹开了。 吃过豆花做下的早饭,两个老汉把褡裢掮在肩上,走出骡马店,打算去赶集。 刚刚走出那扇柴门,就见得一队国军冲着骡马店围了过来。 老谷子大叫一声:“不好!”就急呼:“豆花!”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是昨天那事东窗事发了吗?就有点后悔来了大峪口,本不该再来大峪口,神使鬼差,他居然来了大峪口。刚刚还庆幸来对了大峪口,又遇到了豆花。灾难突然就降临了。 豆花听到焦急的喊声,急忙走出来,国军的人马已经围住了那一扇柴门,老谷子老九退到了院子的当中,过来藏在豆花的身后,好似她就是一座大山,能为他俩提供藏身之地。 老九此时那个后悔呀,把肠子都悔青了,为甚要来大峪口呢,八成是他俩救了那五个人,让国军给发现蛛丝马迹了,肯定是找上门逮人来了。 豆花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从两个老汉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俩有事瞒着她,但现在说甚么都迟了。就给两人鼓气,说:“别慌,别怕,有我呢。” 豆花马上变了一副嘴脸,笑盈盈地迎了上去,给那个领头的军官送过去一个媚眼,说:“马营长驾到,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豆花好做准备。快快请进来,豆花伺候着您。” 那个被称做马营长的,用手枪拨开豆花伸过来的手,说:“起开,有情报称,你店里窝藏**,我要搜查。” 豆花说:“长官说哪里话呢,我哪有这胆量呢。再说了,现在不是国共合作吗,怎么就‘**’了呢。” 马营长不再理会豆花,走到老谷子跟前。老谷子低着头,一动不动。马营长喝了一声:“抬起头来!” 老谷子把头抬起来,顺手挖掉眼角的一坨眼屎,堆出了一副比哭都难看的笑脸,两手垂到了腰际,石鸡一样呆立在那里。 马营长看了老谷子两眼,踢了他一脚,骂道:“滚一边呆着去。”又向老九走来。 老九早已经筛上糠了,从马营长走进柴门的那一瞬间,他就产生了一种如丧考妣的绝望,这位官爷,就是昨天遇到的那位,让他拐到别处的那位长官,他今天还能认得出自己来吗? 老九往后退着,真希望地上裂开一条缝,好让他钻进去。 老九冒着冷汗,把头快埋到裤档里了。 马营长过去,在下巴上把老九的头捏起来,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老九。老九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张笑脸,绝望地叫了一声:“长官。”人软不耷拉地瘫在了地上。 马营长抓住老九的领口,把他提起来,“嘿嘿”干笑了两声,说:“不哑巴吗?怎会说话了?” 完了,完了。老九的心彻彻底底死了,还是被认出来了。他爬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冲着马营长磕头如捣蒜,不知不觉又把一泡尿撒进了裤档里。他老九也就是有个尿性,尿裤子的能耐不小,昨天尿了裤子,今天又一泡尿撒进了裤档里。 豆花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过去拉住马营长的手,把自己的身子贴近马营长,娇气微喘,粉香四溢,莺语沥沥,说:“马营长,有啥事不能进窑里说,外面天寒地冻的,咱暖窑热炕,慢慢说道。” 马营长被豆花的妖艳迷住了,他指着两个老汉,对手下说:“看好了!”就有四个兵过来拿枪对准了老谷子老九。 马营长随豆花进了窑里,豆花扭动着腰肢,把马营长按在了炕沿上,说:“甚么大事了,敢惊动了马营长的大驾?” 马营长看着豆花,说:“你可知道你犯下了甚罪?” 豆花憋出了一脸绯红,仍旧是莺声燕语地说:“马营长您可吓煞豆花了,怎么就犯下了大罪。” 马营长就把昨天发生的事和豆花说了,又说:“就是这两个人,放走了共产党的要犯你私藏罪犯,可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豆花说:“马营长您可别吓唬我,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豆花从货郎哥的嘴里,也多少了解到了当前的形势,小鬼子已经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国共现在是面和心不和,老蒋在玩两面派的手段呢,国共撕破脸是迟早的事。 听马营长这么一说,豆花早已花容失色,这两个灰老汉,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谁能相信他俩能干下这样的事来,但事实就是如此,马营长已经认出了老九,这事挪不过去了。 豆花表面上故作镇定,心里早已经乱成了一团麻,这事一旦坐实了,可不是小事,是要杀头的。 豆花坐到马营长的一边,拉起他的一只手,说:“马营长,那是我家的两个亲戚,您也许看错人了呢。明人不说暗话,这里只有咱俩,您开个条件吧,放他们一马。” 马营长把豆花的手攥在手里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痛快的人。”然后伸出手来。 豆花就把一封还未开封的大洋装进马营长口袋里。 整整一百个大洋呢! 这一封大洋还是老豹子送给她的,她都没来得及拆封呢。 马营长收了大洋,又拉起了豆花的手。 豆花莞尔一笑,扭扭捏捏,软声细语地说:“外面有那么多人呢。” 马营长才不管这么多呢。就上下其手,豆花就闭上了眼睛。 马营长心满意足,在豆花屁股上捏了一把,说:“谷老板够意思。”走出窑洞,一挥手枪,冲他的那些人马吆喝一声:“情报有误,收队。” 等马营长的人都走了,豆花把吓破胆子的两个老汉扶进窑里,给他俩每人点了一锅旱烟,说:“没事了,醒醒神,压压惊,置办年货去,然后咱一块回谷子地。” 直到此时,两个老汉的魂才游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俩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仍然心有余悸,胆战心惊,原以为这条老命今天就交代在大峪口了,没想到豆花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老谷子就问:“豆花,你是怎么摆平的?” 豆花面无表情,眼里闪烁着泪花,看着窗外,说:“没事的,爹,咱置办年货去,然后回家过年。” 老九就问:“这店不开了?” 豆花说:“还能开下去吗?先关一段时间,年后再说。” 两个老汉买年货去了,豆花开始收拾东西。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自有她的考虑,马营长虽然放了她一马,但这种人保不准还憋着甚么坏水呢,她想冷处理一段时间。她预感到事情并不是那样的简单,肯定是有人告密了,要诬陷她来着,却让马营长歪打正着,瞎雀撞到好谷穗上了。如果不是有人诬陷,姓马的怎么就会直扑她这儿来呢? 等着两个老汉置年货回来,豆花也收拾好了,她留下一个伙计看门守店,自己随着两个老汉踏上了回谷子地的路。 走到悦来客栈那里,贺老板磕着瓜子,在店门口站着,看到了豆花,阴阳怪气地问:“谷老板这是要关门歇业了吗?” 豆花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同行是冤家,这个姓贺的往往散布她的谣言,臭她的旅店,十字坡一说就是他散布出来的,会是他告的密吗?老九也正好去过他那里。 豆花就说:“关门歇业,回家过年。正好让狗咬了一口,回家疗疗伤去。” 第五十四章 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各走各的路,话并不多。最开心的数上老谷子了,一路上他左顾右盼,见了树看树,见了鸟看鸟,时不时地咳嗽上两声,要不是豆花在场,他真想吼上两嗓子信天游呢。豆花在了不行,他是她的公爹,他得在儿媳妇,在闺女面前,保留有一种威严。 老谷子脚步轻松,往往要走出去一大截了,再停下来,等待着后面的两个人,还要骂上老九两句:“魂儿让晋绥军吓走了,豆花都给你叫回来了,还无精打采的。” 老九慢慢腾腾地走在最后,他一副少精无神,如丧考妣的模样,不是被晋绥军吓的,是让豆花乱的。狗日的老谷子,这一趟大峪口之行,他才是最大的赢家,假如让晋绥军给逮走了,先枪嘣的肯定是自己,只要自己不把老谷子咬出来,他会没事的。 退一万步说,他怎么能把老谷子咬出来呢,晋绥军没见过老谷子的面,他是不会把他咬下的,有他一个人顶着,为甚要再拉一个垫背的呢? 这一点还不重要,都过去了。重要的是,老谷子又找到了豆花,看他那个怂样,高兴的就差唱歌跳舞了,好像他找到的不是儿媳妇,找到的是娘一样。 而自己呢?一无所获,还差点儿把老命留在了大峪口。这都不烦恼,烦恼的是,豆花又回到了谷子地,她又会和大棒相见的。豆花那个妖精样,一看就不是甚么好东西,她有甚能耐能把晋绥军的长官给搞定呢?除了那个本事,还有甚的本事?婆姨女子,有的就是个?本事,除了?本事,还有别的本事吗? 这样的婆姨,还想做他的儿媳妇,门都没有,他就是拚了老命,也得把他俩给搅黄了,即使大棒打上十八辈子的光棍,也不能娶她。娶了她,丢人败兴的,把他李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 豆花走在两个老汉中间,看到公公高兴的娃娃似的,她心里就涌起了一股甜蜜蜜的味道。她此时涌上心头的全是父女重逢的喜悦,以前和公公之间的那点不快和不伦,全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好像她俩之间不曾有过那样的暧昧,从头开始,就都是干干净净的关系。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此生,他就是她的骨肉亲人,是她的亲爹! 在她身后的这个老汉,也许是她未来的公公。但她深知,这一步路艰难而漫长,途中会充满荆棘和险阻。他已经把她当做了仇人,对她恨之入骨了,她们两个之间,将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她俩能不能成为亲人,这将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和严重的考验。但她不会放弃,要去努力而为。 听见公公调侃老九,提起了昨天的话题,豆花来了兴趣,就问:“爹,叔,你两个怎就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晋绥军的眼皮底下救八路的人呢?” 豆花的言外之意,你两个胆小如鼠的人,怎么就敢做出如此的壮举呢? 老谷子折返回来,老九也赶了上来,都站在豆花的身边,异口同声地说:“八路,好人哪!怎能见死不救呢?” 老谷子说:“你看看,小鬼子祸害的是咱老百姓,国军也不怎地,只有八路是为了咱老百姓卖命的,八路有难,咱能袖手旁观?不能!” 老九也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八路和咱贴心,是咱穷人的队伍。” 豆花看眼眼前这两个其貌不扬的灰老汉,眼睛望向远处的群山,在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复杂的情愫。 八路是穷人的队伍,处处为老百姓着想。她这一路走来,对这一点尤其有了深刻的认识,三十里铺那三个八路,身负重伤的小粱,刚正不阿的黑老蔡,还有沉稳老练,睿智聪慧,英勇无畏的货郎哥,在他们的身上,无不体现着这一点,在他们的心里,时时装的是老百姓的安危,想着的是穷人的冷暖。有他们在,中国就有希望! 他们,这一群人,是中国老百姓的福祉! 豆花和货郎哥在山洞里住了一月有余,他的伤还没有好利索的时候,就嚷嚷回了队伍,他说他不能在那里养尊处优,他得回到队伍里去,他是一只猛虎,不能把他关在笼子里头,他得回到山林里去。在山洞里,他是一只病猫,只有放归山林,他才是一只猛虎! 与货郎哥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耳濡目染,她懂得了许多,她深深地认识到了,他们,才是挽救中华民族于危难之中的唯一希望! 货郎哥也曾劝豆花跟他走,去参加他们的队伍。但豆花优柔寡断,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她的心还在谷子地,还系在了大棒的身上。 最后,是货郎哥给她出了主意,让她到大峪口开了骡马店。豆花心里其实明白,货郎哥给她支的这招,也许别有深意呢! 三人稍事休息,继续赶路。 到了昨天那棵大树底下,老谷子指着那一面峭壁,说:“从这里下去,有一条石缝,能下到沟底。” 豆花走到悬崖边上,往下瞭了一眼,冷风嗖嗖地袭来,云朵在山腰缠绕,鸟儿滑翔着飞过,她就觉头晕恶心。她本不是矫情的人,面对这险峻的绝壁,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怪不得马营长被骗了呢。 老九不敢站着往下看,他爬在悬崖的边上,说:“狗日的老谷子,怎一点都不害怕呢,还敢下去。” 老谷子说:“昨天你不也是站在悬崖的边上,把藤条扔到沟里的吗?昨天不怕,今天怎就狗熊了?” 老九有点不好意思了,说:“昨天光想救人,一点没想到害怕。”他没好意思说,自己还尿裤子了呢! 从悬崖边上回来,两个老汉坐到大树底下,要抽袋旱烟锅子,猛听得从他们的左侧传来了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声。豆花柳眉倒竖,身手敏捷,像一只奔跑的野兔子,她从怀里掏出两支手枪,左手一支,右手一支,警觉地蹦到了一个掩蔽的地方,瞪着双眼,盯视着枪声响起的地方。 豆花这一系列的动作,把两个灰老汉看的目瞪口呆,嘴巴都合不上了。她离开谷子地的时候,可是一个只会放羊,只会种庄稼,只会做饭的家庭妇女,见识还不及他俩的一半,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姨,甚时候学会舞枪弄棒了,看那个使枪的架势,这都是专业训练过的。离开谷子地的这一段时间,她到底经历过甚么了,一个妇道人家,单枪匹马的,能在大峪口开了旅店,能轻易化解了马营长那么大一场危机,现在又拿出了手枪,还是两支,沉着地应对着突然而至的变局。 两个老汉呆坐在大树底下,有些手足无措了。豆花两手拿枪,压低嗓门,冲两个老汉喊:“爹,叔,快藏起来。” 两个老汉光顾着看豆花,把危险来临都忘记了。经豆花这么一说,赶紧连滚带爬,钻进了一个水渠里边藏了起来。 豆花机警地看着前面,两声枪声响过之后,有两只狍子惊慌失措地跑出山沟,一只向左,一只向右,分散逃脱开来。后面有一个穿皮袄的猎人紧追不舍。 这是一公一母两只情侣,分散跑开,也是为了有一只能够保命。豆花收起枪来,不禁感慨不已,动物尚且如此有情有义,何况人呢,何况大棒呢,何况她豆花呢! 豆花过去两个老汉藏身的地方,不由地失笑起来。这两个灰老汉,脑袋深深地钻进了洞子里面,屁股却撅起来,露在外面,好像脑袋是自个的,屁股都是别人的。她咳了一声,说:“出来吧,打猎的。” 两个老汉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像两只刚出土的瞎佬,光眼睛是湿润的。 豆花忍住没有笑出声来,伸出手去要把两老汉拽上来。 老谷子第一个伸过手来,当豆花那一双粉嫩柔软的手快要接触到他那粗糙如柴的手的时候,老谷子把手又缩了回去,那可是豆花的手,是儿媳妇的手,公公儿媳妇怎么能拉手手呢。 此时的老谷子正经的像个正人君子,仿佛和豆花之间不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往。 豆花要去拉老九,老九也把手缩了回去,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拉婆姨女子的手呢,拉手手,亲口口,那是情哥哥情妹妹做的营生,他怎么能拉豆花的手呢。 老九的眼前就出现了他妄想欺负豆花的那一幕,心下不由地惭愧起来,怎么就那阵儿鬼迷心窍,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了那么没**的事情来呢,他还是人吗? 两个老汉一个推,一个拉,互相帮助着,从水渠里爬上来,都用敬慕、恐惧的眼神看着豆花,好像刚刚认识她一样,她是一个怪物,又是一尊神一样,有些生疏。 特别是老谷子,这个曾经和他同床共枕过的柔弱的婆姨,也变成了一个会使双枪的女侠。 呀! 虚惊一场,三人继续赶路。 第五十六章 年三十这天,一大早,家家户户就都忙碌上了。虽然世道不太平,但对年这个节日还是挺重视的。小娃娃期盼过年,大人畏惧过年。但年来了,总得过,年年难过年年过。 吃过早饭,人人都在忙活,有年前没有做完的营生,都积攒到了三十这一天完成,所以大人们都很忙碌。挑水扫院子,贴对子挂灯笼,水缸挑的满满的,再放进两颗红枣。院子里洒上清水,扫的干干净净。大门角上,牲口圈前,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放上柏柴和蒜瓣。有条件的人家,毛笔写付对子,贴在门框上,很是大气。大部分乡亲不识字,碗瓜瓜蘸上锅底灰调成的汁,印在红纸上,叫做脱碗瓜瓜,也是别有一番喜庆。 老谷子家的对子是在大峪口请先生写的,字体飘逸潇洒,遒劲有力,是豆花花两毛钱求来的。果真是气度不凡,贴在门框上,比别人家的高出了好几个档次。 豆花剪了两个窗花,贴在新糊过的窗户纸上。几只麻雀飞进窗户格子里,啄食糊窗户时遗留下来的糨糊。 贴完对子,也就到了午饭的时间。年三十这天,中午饭吃的都早,吃过午饭,眯上一会,等着晚上熬年呢。 老谷子吃的是猪肉烩菜大馍头,肥肥的五花肉,粉条豆腐配土豆,再就上煊乎乎的白面馍头,这日子神仙都比不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这样的好饭,老谷子就憧憬着,要是天天能吃上这样的好饭,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那该多好呀。 老谷子趷蹴在大碾盘上,端着白瓷蓝花的大海碗,夹起一片肥硕的五花肉,照着太阳照了照。阳光透过五花肉,照出了白的黑的,黑的白的五个层次,这是名副其实的五花肉,白肉肥腻,入口即化,黑肉紧实,很有嚼劲。 看够了,老谷子把肉扔到嘴里,细嚼慢咽,慢慢品味着这肉的味道。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豆花回来了,不光人回来了,还带给他丰厚的财富,能不开心吗? 豆花也在大碾盘上,她没有坐着,她一腿站在碾道里,一腿支在碾盘上。有日子没有在碾道里吃饭了,过去的那些日子风餐露宿的,都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安稳饭。 回家的感觉真好! 年三十中午,和煦的阳光照耀着谷子地村,把碾道里照的暖洋洋的,老谷子和豆花,公公儿媳妇两个,在碾道里吃着可口的年饭,心里期盼着,日子永远这样美好。 这个时候,四油双手袖在袖口里,哭丧着个脸,来到了碾道里。老谷子问他:“吃了没?” 四油一言不发,把头低的更深了。 豆花就问他:“四油叔,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 四油嘟嘟囔囔地说:“六娘,六娘骂我了。” 老谷子接上话说:“过年的粮食,豆腐,我和老九都给过你了,还过不了年吗?” 四油头低你更低了,说:“六娘想吃肉了,村里人都有肉吃,就六娘没肉吃。” 豆花听公公说过四油和六娘和事,这样也好,这个光棍二溜子,总算有了一个归宿。她就说:“来,我给你舀点肉,我和我爹少吃点就是了。” 老谷子抢先进了窑里,一边骂着四油,一边把肉给他盛进碗里,一碗都盛满了,又用勺子压了压,又舀了一勺子,指着锅里说:“你看到了,我们也就这么点了。” 四油端了一碗肉出来,听到对面洼洼里有人叫他:“四油,过来。”老九在朝着他招手呢。 四油走到老九跟前,老九把一碗油糕塞给他,说:“回去吃。” 四油真的是感激涕零了,他吸溜了一下鼻涕,说:“好人哪。一过年,明天一早,我就捣门鼓,赚花馍去。” 到了下午,家家户户开始挂灯笼。灯笼用糊窗纸糊在木头框子上,里面点上一盏豆油灯。天还没黑透,有心急的人家,早早点亮了纸灯笼,一盏一盏,灯笼渐次点亮,星星一般闪耀,小小的谷子地,汇成了星星的海洋。早有那按耐不住的娃娃,偷偷捻出几个炮仗,东扔一个,西点一个,零零散散地响起放炮仗的声音。 年,开始了。 初一一大早,有那早起的人放了第一声开门炮,人勤春来早嘛。紧接着,开门炮的声音次第响起。男人们放过开门炮之后,看看时间尚早,又都钻进了暖和的被窝,先睡一觉,再起来拜年不迟。 这个时候,就有“呜哇呜哇”的唢呐声响起,四油已经捣门鼓出发了。 果然是对生活有了希望,活起来就有了动力,这么早就要捣门鼓出发了。以往的四油,太阳晒不到屁股上是不会起来的。 乡亲们还都睡着,就听得四油热喇喇的唢呐声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传来了他鬼哭狼嚎一样的喊声:“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四油看到的是两柱雪白的灯光,只有鬼子的汽车才能发出如此耀眼的光柱,这个东西他在张家湾见过。 豆花一晚上都没有睡着,也许是兴奋,也许是激动,她的脑海里想的全是过往的人和事,还有对未来的打算。所以她躺在炕上,越想越清醒,全然没有一点睡意。 听到四油的喊声,豆花一个激灵跳下炕来,从谷子囤里拿出两支手枪,端在手里,一边往外跑,一边喊道:“爹,你快跑,鬼子来了。” 老谷子没有快跑,他提了那支长枪,也跟在豆花的后面。 豆花跑到碾道里的时候,大棒们也来了。 大棒跳到碾磙子上,向着车灯的方向眺望,他判断,鬼子离村子还很远,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告诫大家不别惊慌,大家伙合计合计怎么办,再做打算。 有人动员乡亲们转移去了,豆花就走到大棒的身边,说:“咱们先到村子外面,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大棒这才看清楚了豆花手中的两把手枪,心里既惊讶,又眼热,她哪里来的手枪呢,还是两把盒子炮! 豆花故意把两把手枪在大棒眼前晃了晃,更勾起了大棒的馋虫,吊足了他的胃口。 民兵们都来到柳叶沟那里,先前派出去打探的人也传回了消息,鬼子只有一辆军车,只有六个小鬼子随车,豆花就和大棒对视了一眼,表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干狗日的一下子!鬼子只有六个,二十来号民兵,四人一个,压也得把鬼子压死,更何况还有几支枪呢。 民兵们摩拳擦掌,自从成立以来,尽干的是些藏粮引路抬伤员的事情,还没有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回,今天终于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大家既兴奋,又害怕,有人就激动的颤栗起来,上下牙齿“得得得”地磕着打颤。 大棒说:“鬼子虽然只有六个,但他们武器精良,弹药充足,又有打仗的经验,真要打起来了,凭咱们的装备,也是不好对付的。” 民兵们现在有三支长枪,加上豆花的两把盒子炮,满打满算五支枪,子弹有限,外加一颗手榴弹,这就是所有的装备,关键是都没有过战斗经验,和鬼子硬拚,肯定是不行的。 豆花就说:“咱们只能智取,这样……” 豆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大家认为这个办法可行,就按着她说的来做。 老谷子踅摸到豆花身边,担忧地说:“豆花,这打鬼子是男人的事,你就别……” 没容得公公说完,豆花就说:“爹,你别说了,我跟小鬼子不共戴天,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呢!” 一提起这件事,老谷子的怒火也被点燃了,儿子失踪,儿媳受辱,老伴受伤丢了性命,害的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狗日的小鬼子!他不再劝说豆花,只说了句:“见机行事。” 大棒开始布置伏击,他眼巴巴地看着豆花手里的两把手枪,就像小娃娃看到糖块一样向往。 豆花偷偷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想要不?” 大棒也是低声说:“做梦都想。” 豆花就说:“专门给你打闹下的。”把一把手枪递给大棒。 两人在大敌当前,众目睽睽之下调情,大家以为他俩是在商量行动方案呢。 这时老谷子赶来了几只山羊,他把羊铲交到豆花手上,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小心。 第五十七章 其时天已放亮,柳叶沟里寒风凛冽,羊儿们被豆花赶着,有点莫名其妙,这么早,把赶它们出来,这可是有违常理的做法。 鬼子的汽车路过柳叶沟,一群羊儿挡住了去路,他们停下车来,把枪拴拉的“哗啦”响,示意豆花赶紧让路。 豆花装出害怕的样子,惊慌失措地跑开,走出去几步了,又舍不得丢下羊群,返回来赶她的羊,来来回回好几遍,慌的她满脸通红,披头散发,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个脸庞,一双绣花的红鞋子,都掉到了地上。 豆花赤着双脚,雪白的脚丫子被冻得粉嫩,她无助地追赶着她的羊群,逗得几个鬼子“哈哈”大笑。车上的鬼子放松了警惕,"嘎嘎"坏笑着,跳下车来,驾驶楼子里两个,车箱里两个。 刚才侦到的是六个,其实只有四个,豆花心里轻松了一点,她前后左右跑着,追赶四散的羊群。 四个鬼子从四个方向围拢过来,他们的用意非常明显,一个花姑娘对他们造不成任何的威胁。豆花惊恐地退缩着,她被鬼子围在了中间,无助地蹲在地上,盯住鬼子枪上的刺刀瑟瑟发抖,右手偷偷伸进了怀里。四个鬼子仿佛明白了豆花的害怕所在,纷纷扔掉武器,围拢上来。 忽然,一颗手榴弹从天而降,吓的四个小鬼子趴在地上。那颗手榴弹骨碌碌滚了几滚,并没有炸响,四个鬼子赶紧去拿武器,准备反抗。说时迟那时快,豆花抽出枪来,一枪击毙一个鬼子。 豆花的枪声吓住了剩下的三个鬼子,也就是这一瞬间的事情,二十几个民兵蜂涌而出,抱脚抱腿压胳膊,七八个人对付一个鬼子,生生的把那三个小鬼子给生擒活拿。 三个小鬼子被五花大绑起来,如何处理这几个鬼子,大家有了分岐,有主张杀掉的,有主张送区里的,一时难下结论。 豆花一言不发,操起鬼子留下的一支长枪,趁人不备,一刀一个,结束了三个鬼子的性命。她还不解恨,每个又补了几刀,直把四个鬼子扎成了筛子眼,方才住手。 这一仗打的干净利落,谷子地的民兵初战告捷,消灭了四个鬼子,缴获了枪关枪一挺,三八大盖两支,手枪一支,子弹若干,汽车一挂,还有一车粮食。 当区小队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四个鬼子已被扔到后山喂了狼,谷子地的民兵们正在庆祝胜利呢。 那一颗没拉引信的手榴弹是老谷子扔出去的,眼看着豆花就要遭殃了,他心中一着急,忘了大家商量好的方案,头脑一热,就把一颗没拉引信的手榴弹扔出去了,险些误了大事。也亏他没拉引信,否则豆花就危险了。 这一仗,豆花成了传奇人物,把个大棒佩服的五体投地,那一枪出手之快,猝不及防,很像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手。 别说大棒吃惊,连豆花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使起枪来居然得心应手,一气呵成。她跟货郎哥学过使枪,真枪实弹,这还是头一次,居然也像一个老练的枪手。 这次袭击鬼子,大获全胜,豆花当然是头等功臣,大棒佩服她,老谷子服气她,更把她当成了英雄一般对待。 谷子地的民兵大年初一放了一个响炮,乡亲们自然是喜气洋洋,所缴获的战利品,粮食分给了乡亲们,谷子地民兵分得了一支三八大盖,子弹若干,还有一箱手榴弹。 这个年过的最高兴的,除了老谷子之外,大棒也算一个。开门大吉,打了一个胜仗,民兵的力量逐渐壮大,现在有了四支长枪,如果算上豆花手里的那一支,盒子炮也有了两支,武器装备是越来越好了,以后遇到小鬼子了,也敢和狗日的们较量一下了,不别一味地躲藏了。 这都不算,最最重要的是,他的豆花姐姐回来了。 老谷子回到窑里还心有余悸,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怕,那颗手榴弹幸亏没有拉了引线,没有爆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豆花做好饭,端给他的时候,他的双手还不住地抖动,豆花就问他:“爹,你怎么了?” 老谷子说:“你说那颗手榴弹要是在你身边炸了,那该怎么办呢?” 豆花莞尔一笑,心里升起了一股子蜜意,公公原来还在担心这事呢,就说:“我这不好好的吗?” 今天,全谷子地的乡亲们重新过年,家家都做了好吃的,连六六娘,也把唯一的一只母鸡杀掉炖了,犒劳四油,表彰他报信有功,并且还给四油放了诱饵,晚上还有大餐呢。 老九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眼看着豆花成了村里的公众人物,大家对她赞誉多过责难,大棒和她越走越近,两人恨不得都要明铺暗盖了,他能不着急吗? 豆花再怎么英雄,再有能耐,也还是一个不纯洁的婆姨,鬼子糟蹋过她,老谷子睡过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鬼知道她不在的这些日子,还有多少的风流韵事呢,她这是一只破鞋。想要做他的儿媳妇,不行,不行,万万不行的。 可大棒这头,吃了称砣铁了心,非豆花不娶,把个老九愁的焦头烂额,吃不香,睡不着,别人高高兴兴过年了,他是忧愁苦闷过命了。 老谷子和豆花,公公儿媳正在吃饭,大棒来了。老谷子忙多放了一双筷子,起身烫了一壶烧酒,三人盘腿坐炕上,喝上了。本来中午没打算喝酒,大棒来了,哪能没酒呢? 老谷子都想开了,既然豆花有情,大棒有义,成全这一对年轻人就是了,他不像老九,老九就是个老顽固。 喝上酒,话就多了,大棒好奇地,甚至是充满崇拜地问豆花从哪里学来的那本事呢? 豆花连唬带谝,神秘兮兮地说:“你有多长时间没见货郎哥了?” 老谷子就说:“货郎哥不是让小鬼子抓走了吗?” 豆花说:“没错,可是他又让人救出来了,我这打枪的本领就是他教我的。” 大棒的心里就充满了向往。 豆花没有照实说来,她怕引起大棒的疑心,只拣大概说了几句。 大棒就大惊小怪起来:“敢情你是和货郎哥在一起来,他现在在哪里呢?” 豆花说:“他在哪里我也不清楚,在他应该在的地方。” 大棒就看了豆花,看她红扑扑的脸蛋,就想叫一声“姐”,看着老谷子在场,没好意思叫出来。 看着豆花大棒两个眉目传情,老谷子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就借口喝多了,有点头晕,回自己窑里睡觉去了。走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对大棒说:“早点回家去,免得你爹又找上门来闹事。” 初二早上,老谷子连早饭都没吃,就掮着褡裢走了,他告诉豆花,他要去看望他的姐姐,就是有志的娘,有好几年没见到了,正好趁着正月里清闲,家里也有豆花照应,他去看看他姐。 老谷子的真实意图是给豆花和大棒提供幽会的方便呢,自己不在家了,两个人不就更加方便了? 果如老谷子所料,他一走,大棒就找上门来了,和豆花窝在窑里一整天都不出门。正月里空闲,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错过了这几天,哪里还有空闲呢。 初二这样过了一天,初三晚上,大棒腻歪在豆花窑里不走了。老九久等不来大棒回家,感觉到不能再放任自流了,就提了一根木棍,找上门来,发现院门已经上锁。他翻墙进去,老黄狗向他扑来,被他一棍子打开。 老九怒气冲天,一脚踢开门来,见两个人搂抱在了一起,真是伤风败俗,羞煞先人了。他顾不了这些,挥舞着棍子,就要朝豆花打下去,被大棒架住,夺下他手中的棍子,扔到了一边。 老九气急败坏,骂骂咧咧。豆花反倒沉着冷静,她不慌不忙地说:“叔,你也都看到了,我俩都好上了,你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大棒非我不娶,我非大棒不嫁,我们俩今晚就做夫妻。” 老九只顾骂着,甚话难听骂甚话。豆花再没有还一句口,她开始铺炕,铺的极为仔细,极为用心,把每一处卷起来的地方她都轻轻地抚平,每一个不平的地方,她都要认真地压展,好像是在给婴儿铺炕,生怕有不平的地方,硌着了那个细嫩的皮肤。两个枕头挨着放在一起,两条褥子摞在一块,一块大红被子,铺的平平展展 做完这些,豆花就说:“大棒,咱睡。”然后拉上大棒要钻被窝里。 这不仅仅是对老九示威,简直是对他的污辱。老九顿时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把铺好的被褥扯到地上,强拉大棒回家。大棒哪里肯呢?他推搡了他爹一把,谁知老九不禁推,一下子跌坐在风箱上面,扯开公驴嗓子,干嚎起来:“狗日的大棒打人了,儿子打老子了,民兵队长搞破鞋,打人了。” 老九的嚎叫声响彻全村,有人趴在窗户眼上往外面瞭望,有人偷偷走到院子里往这边眺望,最后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这都是些甚么事呢。” 豆花不理老九的胡搅蛮缠,她先自个钻进了被窝,催促着大棒上炕。大棒在炕沿上坐下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对他爹的不讲理毫无办法。最后,他也发了狠,说:“你不让我和豆花在一起,我当兵去!” 见大棒没有一点回心转意,老九狗急跳墙,啪哩哗啦打翻了豆花窑里的瓶瓶罐罐,打开大门,悻悻而去。 这一晚,大棒没有回家。 第五十八章 两人这事不再遮遮掩掩,等于是向乡亲们公开了,有人说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人说这是伤风败俗。乡亲们议论纷纷,贬褒不一。 豆花大棒不顾别人的蜚短流长,大胆而又热烈地爱着。公公给她俩提供了这个便利,她俩一刻都不想分开。 初五这一天,张家湾有个大集,豆花有日子没去过张家湾了,她想去张家湾赶一回集。大棒要和她同去,让她给拒绝了,同行的还有几个婆姨,他去了有点多余。 再说,村里民兵的事情也不能松懈,鬼子近些日子有些烦躁,频频出来活动,村里没有一个主事人还真的不行。 豆花们几个婆姨一块到了张家湾,都不敢分开。一踏上张家湾的土地,豆花居然有种亲切感,她急切地探头观望,想找到熟悉的人,就有一个乞丐来到她的身边,那乞丐踅摸到豆花身边,叫她一声:“姐。” 天爷,居然还是天灵盖! 豆花一脚踏进张家湾,就让天灵盖看到了,一路尾随着她。到了三只豆腐坊那里,天灵盖出面与豆花相认,他要告诉豆花,张家湾这几天情形有点紧张,要豆花们多留点意,没事了尽量少在这里逗留。 大家听从了天灵盖的建议,各人买了所需的东西,豆花买了一把羊铲,匆匆离开张家湾。 其时已近半下午,路过鬼子的飞机场那里,豆花居高临下,看到鬼子的飞机就像大鸟一样,卧在停机坪上,四围都有铁丝网围着,鬼子防守严密,附近的山上,都有鬼子在巡逻。 她们几个婆姨小心翼翼地走着,就有几个鬼子向她们走来。婆姨们心里慌张,赶紧四散开来,忙着逃命。 豆花隐身躲进了一丛茅草林里,蹲在那里一动不动。鬼子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豆花也只好一直藏在了那里。 同行的伙伴们跑出去老远,确信鬼子不会追上来了,心有余悸,回过头来清点人数,却唯独不见了豆花,又不敢回去寻找,只好结伴回去,六六娘说:“豆花本事大着呢,鬼子奈何不了她,但愿她平安无事。” 又有人说:“裤子一脱,啥事没有,豆花?本事大着哩。” 说这话的是老九的妹妹,因为侄儿大棒和豆花的暧昧,她对豆花也是抱有成见的,她有一句话还没说完呢:祸害人的狐狸精,死了才好呢。 有人就反驳她:“豆花惹你了,害你了,你这样咒她,你侄儿自己愿意,还埋汰别人。” 那个婆姨也不示弱,“哼”一声,说:“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前。” 有人就开始和事,“回家,回家,鬼子还在后面呢。” 嚷来嚷去,几个婆姨急急忙忙回村了,谁也没胆量再返回去寻找豆花。 都已经夜深了,鬼子还在那里巡睃,豆花在那里一蹲半天,前走不了,后退不得,困在那里受罪,居然有了一丝困意。 忽然她的对面,燃起了熊熊大火,伴随着激烈的枪声,有人在对面和鬼子交上火了。 豆花顿时睡意全无,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炒豆般的枪声响彻了飞机场的上空,熊熊的火光照的飞机场上空亮如白昼,在豆花这边巡逻的鬼子"八嘎""八嘎"吆喝着跑那边支援去了。 豆花胸腔里的一口气徐徐吐出,总算能够脱身了。她扒开茅草,往飞机场望去,忽然发现在她的周边多出来好些个人影,正摸索着,试图接近飞机场的飞机。 豆花看出来,这些人都是八路的装备,她好像也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对面的人是打掩护的,声东击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是在打那些飞机的主意呢。这些人利用灌木丛的掩护,或匍匐向前,或跳跃奔腾,向着飞机摸过去。 忽然间,鬼子的火力向这边集中过来,也许是发觉了这边的动向,反应过来了,八路玩的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把戏,山的这面才是防御的重点呢。火力都集中到了这边,子弹"嗖嗖"地,蝗虫一般飞来,压制住了这头的人,使他们寸步难行。 最为烦人的是一个火力点,一挺重机枪喷着火舌,“嗒嗒嗒”叫的欢实,把罪恶的子弹射向了这边,有一个个前赴后继的战士倒在了血泊之中,那挺机枪成了前进道路上最大的阻力。那些八路军指战员试了许多办法,想突破鬼子的防线,因为距离太远,无法靠近,毫无办法,急的抓耳挠腮。看守飞机场的只是鬼子的小股部队,时间长了,鬼子的援兵一到,奇袭任务将要失败,还有可能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 豆花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八路的领头人是黑老蔡。再看过去,心中乐了,她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那还能是谁,不是小哑巴,还能是谁? 豆花摸过去,突然出现在黑老蔡面前,令黑老蔡欣喜万分,小哑巴更是高兴坏了。但这里是战场,容不得儿女情长,黑老蔡有点埋怨豆花,这里太危险了,不是看热闹的地方,就着人,要把她安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豆花却不走,说她有把握打掉那个火力点。 黑老蔡有点不太相信,一个村妇能有什么高招?但看着豆花成竹在胸的样子,就让她试一试,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豆花让人把几颗手榴弹捆成一束,固定在放羊铲上。黑老蔡还是有点不太放心,问:“把握吗?” 豆花说:“把握不把握,一会儿就知道了。” 让人计算好时间,她拉开架势,让人拉开引信,后退几步,双臂用力,放羊铲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圆弧,"嗖",手榴弹带着一股浓烟,在空中飞舞着,翻腾着,听着豆花的指挥,不偏不倚,长了眼晴一样,稳稳当当地落到鬼子机枪那儿。 豆花紧接着,又如法炮制,又一串手榴弹飞向了那里。那挺机枪彻底哑火了,趁着这个机会,黑老蔡们猛虎一样扑了过去。豆花看到,小哑巴就像一只灵巧的猴子,冲在了最前面。 刹那间,飞机场上爆炸声此起彼伏响起,火光冲天,飞机场陷入了一片火海,黑老蔡的人们,就像火中取栗的猴子,活跃在火海之中,与鬼子做着殊死的搏斗,鬼子的十几架飞机成了废铜烂铁,趴窝在那里燃烧起来。 这就是著名的夜袭张家湾飞机场行动的一个片段,有谁知道,有一个叫豆花的村妇,用一把放羊铲子,出神入化般,扫清了前进路上的障碍! 豆花多年放羊练就的这一手绝活,以前她只用来打野兔子,打石鸡,这一次终于配上了正经的用场,打了飞机!连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本领练的是如此的炉火纯青,羊铲一舞,想哪打哪。 黑老蔡们顾不得庆祝,很快地撤出了战斗。小哑巴过来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石洞一别,这是姐妹俩第一次相见,都有满腹的相思,一肚子说不完的话。但小哑巴们军情在身,不得不别。 豆花就从战利品里挑了一支长枪,一支短枪,子弹,手榴弹若干,这是武装谷子地民兵用的。又挑了几听午餐肉罐头,这是给老公公偿的。 依依惜别之后,豆花独自踏上了归家的道路。 此时已经夜深人静,动物们都进入了沉睡之中。豆花独自一人走在这荒凉的山野之间,但她并不害怕,她手里拥有武器。关键是,她有一种复仇过后的快感,小鬼子,姑奶奶不是好惹的,姑奶奶不会逆来顺受! 豆花一个人摸黑前行,走到大烟梁那里,就是和大棒第一次结伴去张家湾,大棒第一次叫她“姐”的那个地方,爬上山坡,眼前突然有一个黑魆魆的影子出现。豆花就要隐藏起来,那个黑影突然喊:“豆花姐。” 是大棒! 大棒听回去的婆姨们讲述了她们的遭遇,独不见豆花回来,心里就开始着急上了,不顾他爹的极力反对,只身一人往这边赶来。 他要去救豆花,救他的心上人去! 豆花扔掉手里的战利品,一头扑进大棒怀里,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张嘴就迎合了上去。 这时,黑暗中又传来了一声咳嗽声,紧接着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豆花,豆花,是豆花吧?” 是公公的声音! 老谷子今天从他姐家回来,听说豆花遭遇了危险,他没有大棒的勇气去救豆花,但他牵挂着豆花的安危,也来打探一下消息,在这里与她俩不期而遇。 豆花忙挣脱大棒的怀抱,叫声:“爹,我好着呢。” 此时,她觉得自己是全谷子地,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有大棒,他的汉,关心着她。有老谷子,她的公公她的爹,牵挂着她,生活再艰难,日子再苦再累,她还有甚么不满足的呢?! 豆花把武器弹药交给大棒拿着,把午餐肉罐头交给公公,三个人走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往家走去。 到了谷子地的时候,一声雄鸡叫起,谷子地沉浸在酣睡之中。 到了家里,老谷子挽留大棒:“别回了,就在这里吧。”自己先退了出去,过去把自己那头的窑门关死。 第五十九章 大棒一夜未归,老九生气加憋气,喝了一晚上闷酒。喝一会儿,他要跑出去往碾道里瞭上一阵,老谷子那里黑灯瞎火,显然已经都睡了,大棒完全没有回来的迹象。然后再回来窑里,继续喝酒。一个晚上,来来回回,跑进跑出,不知道跑了有多少趟。 直喝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他感觉到天地暗淡,日月无光,生活对他无情残酷,老九无奈无助,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拿了一根麻绳,到了碾子道里,爬到大榆树上,系好麻绳,又顺着麻绳滑溜到碾磙子上,脖子一伸,双脚一蹬,打算去找他爹。他死也要死在老谷子的面前,死在豆花的面前。死了死了,也得恶心他们一把。 他这是以死明志,是老谷子,豆花,还有龟儿子大棒,合起伙来逼他死的,他要让全谷子地的乡亲们都知道,他老九才是维护正统礼教的卫道士,他李家是要脸皮的人家,儿子做下了伤风败俗的事,这只苦果只能由他来吞咽,只有用他自己的一条命,来向李家的列祖列宗谢罪了。 看着自己的老汉唉声叹气喝闷酒,老九婆姨也陪着流泪,一晚上几乎没有睡觉。临天明的时候,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了,刚刚迷糊过去,就听得一声门响,老汉出去了,好久都没有回来。 她踮着一双小脚,出来站在院子里,眯瞪着眼睛,看到碾道里的大榆树上好像吊着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很像老九,四下里又瞧不见老九的人,就放开杀猪样的嗓子锐叫:“快来人啊,老九上吊了!快救人啊!” 让她这一嗓子锐叫,惊动了半道村子的人。都跑到了碾道里救人。 老谷子第一个冲了出来,他拿了一把镰刀,顾不得多想,跳到碾磙子上,“忽喇”割断麻绳,老谷子就掉到了碾盘之上。 这时老九刚刚吊上去,就让老谷子割断了绳子,掉下来的时候,脑袋磕到了碾盘上,磕疼了他,就骂老谷子:“你狗咬老鼠,多管闲事,我死你也要管。狗日的也不懂得轻点,你磕疼我了。” 大棒和豆花折腾了一晚上,睡的死,大棒娘的哭声在碾道里抑扬顿挫地响起来的时候,才把他两个惊醒。 两人也没有多想,匆匆忙忙开门出来,才看到碾道里站的全是人。 大家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俩,无需多言,这可是真真切切地看到的一幕,大棒和豆花昨晚上是住在一起来的。 成何体统了,两个人不明不白的,就明铺暗盖,住在一起鬼混,太有伤风化了,对大棒和豆花这一对不守规矩的男女,产生了愤懑和厌恶,转而都同情起老九的际遇来,老九真的是一个有委屈的受害者。 又由豆花联想到老谷子的身上,老谷子也是的,豆花是你家的人,就由着她俩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干出这种难堪的事来,你也不去管教管教。 豆花知道自己惹下了众怒,初一那天打鬼子给她带来的光环,此刻消失殆尽。她低下头来,脸上羞成了一块红布,赶紧退回窑里,关上门再也不敢出来。 大棒也是羞于见人,但他是一个男人,脸皮厚点。再者还有,他爹寻死上吊,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能置之不理吗? 这一次事件,等于把豆花剥光了衣服,晒在了众乡亲们的面前,甚至比鬼子糟蹋她的时候,影响都坏,比她和公公的那一段情被曝光之后,影响都恶劣,这等于是让全村的乡亲们捉了她俩的奸,这更加坐实了大家对她是坏女人的说道。豆花感觉自己真的无颜见人了,一整天窝在窑里不敢出来。 吃午饭的时候,老谷子把饭做好,隔着一道门喊:“豆花,吃饭。” 豆花闪出自己的门槛,急速地钻进了公公窑里,好像外面还有好多人在看着她嘲笑她呢。 老谷子也替豆花着急,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他也是难逃其咎的。 老谷子劝豆花:“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先吃饭。” 豆花就叫了一声:“爹。” 老谷子回转头来,看着豆花说:“要不,你俩一起,离开谷子地吧,再去大峪口开店去,避个三年五载。” 老谷子当初是最盼望豆花回家来的,他现在又出主意,让她再离开家。 豆花的心里就起了波澜,更多的是感动,有爹的关爱,真好! 豆花觉得公公说的在理,只是她还得再和大棒合计合计。本来她也没打算在谷子地长住,回谷子地来的目的,一来是为了躲躲风头,二来也是为了陪伴公公几天,更重要的是要和大棒相会,现在她几个目的都达到了,也该考虑离开了。 大棒除去来自他爹他娘、他家里人的压力之外,还有来自民兵队伍里的压力。他一个民兵队长,干下了这种在乡亲们眼里见不得人的事,他还有脸说教别人吗?起的就是这样的带头作用,怎么能服众呢? 豆花站在碾道里,看到大棒正在自家院子里起粪,然后她回到院子里,把她那件红底碎花的袄子搭在凉衣绳上,自己扛了一把镢头,上了后山,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等待着。 这是她和大棒约会的信号,地点都是提前就定下来的,大棒只要看到了她搭出去的上衣,就会紧随其后,如约而至。 此时的后山,静谧无人,只有和煦的春风扑面吹来。远处有几只石鸡在“呱嗒嗒”地叫唤。 豆花选的这个约会的地点是在一个向阳的洼地里,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这里。死大棒,怎么还不来呢,是没看到她的信号,还是有事耽误住了? 等大棒的空闲,豆花就四处张望,远远的看到,有三个人影在很远的地方上下奔波,在山坡上跑上跑下,还架着一个机器在那里比划,不知道再干甚么。 豆花有点好奇,就悄悄地接近过去,想看清楚是甚么情况。 豆花藏在暗处,屏声静气地观察着眼前三个人的一举一动。这三个人忙忙碌碌地奔跑着,一边还呜哩哇啦交谈,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明白。 小鬼子! 豆花一下子头发倒竖,自己该怎么办呢?是跑回去报信呢,还是就守在这里呢?她有些后悔出来时没有带枪,现在她隐身的地方位置正佳,一枪一个,她都有把握爆头。 豆花没有着急,她冷静下来,想弄明白这三个鬼子目的何在,看样子,他们并没有进犯乡亲们的打算,好像是在寻找甚么东西呢。 豆花心中反倒镇定下来,不慌不忙,想着看清楚狗日的在搞甚么鬼。可是,看了半天了,直到三个小鬼子收拾家伙什,要撤退了,她都没看明白。 三个小鬼子走了,豆花来到他们刚刚停留过的地方,仔细观察,除去有踩倒的杂草以外,并没有留下可疑的痕迹。这个地方她放羊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几乎都能认得,小鬼子到底是在找甚么呢? 豆花疑虑重重,回到了她和大棒约会的地方,看到大棒正在伸长脖子找人呢。她拣了一小块土坷垃,扔到大棒脑袋上,大棒就喊:“姐,出来吧。” 豆花笑格盈盈地跳到大棒跟前,大棒猛把她抱进怀里。豆花有点埋怨他:“怎么才来呢,让人家等你半天。” 大棒“唉”一声,说:“又是我爹,缠着我,不让我走开。约我甚事,姐。” 豆花说:“没甚事就不能约你了?想你了呗。” 她此时已经改变了主意,在离开之前,先得弄清楚小鬼子要干甚么。 她想把这件事暂时保密,连大棒也不打算告诉,等有了点眉目了,再告诉他不迟。 两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后山,少不得卿卿我我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大棒这几天心里其实也不痛快。自从让他爹上吊闹过那一回之后,他也能感觉到乡亲们看他的眼光都复杂了,他在谷子地的威望大不如前了,他觉得自己也该把民兵队长这个营生交给别人了。他也是要找豆花商量,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度过眼前这尴尬的局面呢。 刚才只顾了缠绵,这事都没来得及提到口上。他也没有去深思豆花约他出来的目的,只当是想念他了。 吃晚饭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晚饭,冬天和春天农闲的季节,乡亲们一天只吃两顿饭,不做营生的日子,吃饭也得省着点,少吃一顿是一顿,能省一点是一点。上午十点左右吃一餐饭,下午四点左右吃第二餐饭,所以早饭也是中午饭,中午饭也是晚饭。 吃饭的时候,豆花和公公提起了她上午在后山的所见。老谷子就沉思起来,说:“难道是真的?小鬼子狗鼻子老长了,是嗅到甚么味道了吗?” 豆花觉得这里头还真的有故事呢,就问公公:“爹,甚么真的假的,你说说看。” 老谷子就给她讲了一个传说。 第六十章 老谷子听他的爷爷讲过,当年闯王起兵造反,从米脂一路打过黄河,到了这一带的时候,积累下了一些财富,带着不便,就埋藏在了后山那一带的大山里面,有人说在双乳山那里,有人说就在后山一带,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刚开始的时候,闯王还派人守着,后来闯王兵败,大顺王朝灭亡,这些财宝也就成了无主之宝,深藏大山里面,无人知晓下落。 传说毕竟是传说,可几百年里,来这里淘宝的人从未绝迹。有多少人乘兴而来,又都扫兴离去,有的甚至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后山上留下了一具具无名尸骨,有多少孤魂野鬼在那里游荡,也没听到过哪个人得到了财宝,发了大财。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无数人在这个传说中做着发财梦。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没人能说得清,大概只有李闯王知道。反正是没有一个人探到宝藏。 可是,几百年过去了,宝藏没有被挖掘出来,仍然有不少的人趋之若鹜,来这里淘宝。 听公公讲完李闯王藏宝的传说,豆花也觉得蹊跷,无风不起浪,小鬼子这么认真,甚至有些兴师动众,难道真如传说所说,真有宝贝藏在山里,否则为甚么会引起小鬼子的重视呢? 豆花决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如果真有宝藏藏在那里,怎么能让小鬼子偷走呢,那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还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是拚上小命,也不能让小鬼子得逞。待核实了情况后,她得想办法让货郎哥们知道,只有他们,才能保住宝藏不被盗走。 天黑下来之后,豆花怀揣手枪,和公公说了声:“爹,我出去一下。”就隐进了黑暗之中。 豆花只身到了后山,潜在白天那个位置,就发现了山坡上有鬼影幢幢,闪烁着几点鬼火。 鬼子又来了!这次来的不只三个,有六七个人的样子。 她隐下身来,屏声静气,看个究竟,才发现这几个人不是小鬼子,是操着国语的中国人,也是鬼鬼祟祟的,在那里鼓捣,看样子和小鬼子的目标是一致的,也是在探宝。 豆花紧张地监视着眼前的场面,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就想去抓住面前的土塄,左手却抓到了一只枯枝样的手上。甚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出来,她都没有发现。 豆花打一个激灵,快速地把手枪指向了对方,压低声音说:“谁?” 那个黑影忙挣脱豆花的手,嚅嚅地说:“别,别,豆花,是我。” 是公公! 老谷子见豆花一个人出去了,黑天半夜的,有点不太放心,也一路尾随她,来到了后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豆花长吁了一口气,示意公公不要出声。 这晚月色朦胧,那几个人影忽隐忽现。豆花和公公隐在暗处,观察着那几个人的一举一动。豆花看到有一包东西放在了离那几个人较远的地方,她摸过去,悉数抱了回来,递到老谷子怀里。那几个人在那里也是鼓捣了半天,回来发现少了东西,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有人就自言自语:“也许是记错了”,然后就鬼鬼祟祟地溜了。 豆花和老谷子正要撤离,忽见得有一道影子,闪电一般从她俩面前一闪而过,又把翁媳两个吓出一身汗来。这后山真成一块风水宝地了,一下子涌出这么些神秘的人来。这里将要成为一个火药桶吗?豆花的心里有点忧心忡忡,到头来,受伤害的还不是谷子地的乡亲们吗? 回家后,打开那包东西,老谷子不认识,豆花认得,她在有志那儿见过,叫压缩饼干。老谷子问:“是吃的吗?” 得到豆花的肯定答复后,就拿起一大块塞进嘴里,越嚼越多。豆花就说:“不能那样吃,得一小点一小点吃,吃多了,嘴里放不下。” 从现场遗留下来的物品上看,这一拨人应该是国军方面的人了。 那么,那一个神秘的黑影,又是哪一方面的呢? 后山上暗流涌动,看来又有好戏要上演了。 豆花白天见到的那三个,是小鬼子的测量人员。传说加上史料证实,当年李闯王确实有一批财宝埋藏在一个叫后山的地方,至于是不是谷子地的这个后山,谁也无法确定,所以鬼子派出测量人员,带上精密的仪器,偷偷进行勘测,确认这里藏有宝藏,并确定了准确的地点,就等着挖宝了。 而晚上见到的,也是国军的测量小队。国军发现了鬼子这几天有异动,重点是一个叫后山的地方,也配出人来探寻,找到了蛛丝马迹。 至于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谁也弄不清来自哪里,属于哪个派别。 豆花感觉到了事情有点严重,她得尽快找到货郎哥,把消息传递出去。 可是,货郎哥在哪里呢?她上哪儿找他去呢? 豆花就要去和大棒说明情况,让他一块想想办法。 豆花去找大棒,大棒去区里开会去了,没在家。老九发现豆花这么晚了,还来找大棒,就把自家的院门紧锁,任凭豆花在外面大声呼喊,老九就是不开门。 没办法了,豆花返回家里,和公公说了,她要去大峪口一趟,此时她忽然想起来,货郎哥和她分手时说过一句话:黄河那边是咱家。货郎哥们的根据地就在黄河对岸,她也许能在大峪口遇到货郎哥呢。 情况紧急,刻不容缓。豆花一刻都不愿等待,就要动身。老谷子有点不放心她,说:“我跟你一块去,黑天半夜的,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豆花说:“不用了爹,我又不是没走过夜路,我不怕,”扬了扬手里的盒子炮,说:“有它呢。” 老谷子还是不放心,跟在豆花的后面。出村走了好大一截,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走来,豆花一眼认出那是大棒,就喊上了:“死大棒,上哪去了,让我找半天不见人,急死人了。” 听说豆花要去大峪口找货郎哥,大棒说:“去甚么大峪口呢,货郎哥就在区里,我今还见到他来。” 豆花就对老谷子说:“爹,你回吧,我和大棒去区里。”拉起大棒往区里跑。 一路急行,到了区里时已是后半夜了。 阔别多日,又见到了亲人,顾不上寒暄,豆花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了货郎哥,货郎哥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了。”并关注豆花大棒,要沉着冷静,千万不敢轻举妄动,不要打草惊蛇。 在返回谷子地的路上,一对情侣手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儿。 大棒告诉豆花,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已经和货郎哥说好了,要跟着他当八路去,他要走上战场,真刀真枪地和鬼子去干,连来财都英勇杀敌,立下战功了,他还窝在谷子地不出去。这一回他是下决心了,正好也发生了那一件事,他在谷子地有点不好意思见到乡亲们了。 豆花就问他:“你一走了之,你是解脱了,那我呢?” 大棒愣了一下,说:“你等着我,赶走了小鬼子,回来娶你。”又说:“我觉得你也不会呆在谷子地吧,还不得回大峪口开店去?” 豆花想告诉大棒,她原打算是和他一起去大峪口开店的,就遇到了这事。既然大棒做出了参加八路军的打算,她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就拽住他的胳膊,轻柔地说:“我等你回来。” 两人回了谷子地,各回各家。 豆花回到家里,公公还在碾道里等着她。见豆花平安回来了,老谷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随着豆花一起进去,关门闭户。 豆花躺在炕上,回想着这两天的所见所闻,感觉就象做梦一般。回想货郎哥刚才沉着自然的态度,她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鬼子和国军的动向?那个在她面前一闪而过的影子,难道是他们的人吗?好久都不出现的货郎哥,突然在区里出现,难道是与这事有关系吗? 大棒回家后,见他爹还在等他,心里说不上来是一种甚么样的感受。他给他爹装了一锅旱烟锅子,说:“爹,我打算参加八路军去。” 老九一听这话,心里就涌上来一股酸楚,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眼前的现状了,手里拿着旱烟锅子,一动不动,眼睛瞅着地面,说:“这么说,还是要当兵去。你都大了,爹管不了你了。”说着话,两行老泪就滚落下来。 老九不是反对儿子参加八路军,打鬼子是全中国人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有一份责任。可是战场上炮火纷飞,子弹都不长眼睛的,轮到自己的儿子要上战场了,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些担心。 大棒突然发现,爹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自己以前老惹爹生气,内心里就有了一丝歉疚,过去把靠着门板趷蹴着的爹扶起来,心情复杂地叫了一声:“爹,歇着吧。” 第六十一章 这两天,小小的谷子地,表面上平静如水,和平时没有甚么两样,乡亲和往常一样,延续着生活的足迹。可暗地里却是暗流涌动,汹涌澎湃。当然,乡亲们都在鼓里蒙着,并不知道有甚事将要发生,全谷子地,只有豆花大棒知道内情,老谷子也知道一星半点,都在等待着摊牌的那一刻到来。 大棒把民兵队长交接给了三喜,自己等待着货郎哥的到来,然后跟着他一起参加八路军去。 豆花也推迟了去大峪口的日子,就等着揭开后山这块疤痕的那一天。 这几天,豆花又拾起了羊铲,每天早出晚归,都要去后山放羊。 白天,风平浪静的,小鬼子也没啥动静,到了晚上,就有小股人马出来,到了后山一个隐蔽的地方打洞挖掘。 豆花白天放羊,晚上监视,每一次晚上出来,她都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来监视小鬼子的,不只她豆花一人,仿佛有好几双眼睛,都在暗地里盯着小鬼子。可是,她又发现不了,这些眼睛藏在哪里。 豆花每次出来,大棒都要求跟着,被豆花给挡回去了。一来是人多目标大,怕引起小鬼子的怀疑,二来是,这里边的危险豆花比谁都明白,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她真怕大棒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做下冲动的事来,要是那样了,不光前功尽弃,还极有可能让国宝流失。 还有一个人也在担忧着豆花的安危,这个人就是老谷子,但老谷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豆花不让自己跟着她,他帮不了她的忙,只能在神神面前多上几炷香,祈祷各路神仙显灵,保佑豆花平安无事。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小鬼子看来是已经把宝藏弄到手了,准备着运往东村老巢,然后运回东洋老家去。 这怎么可能呢,这本来就是属于中国的东西,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答应的。 鬼子也是孤注一掷,调集了大量的兵力,驻张家湾的鬼子倾巢出动,连那些黄狗子们也都来了,跟在他们的东洋主子后面,助纣为虐。 八路军的战术是在半路上截获鬼子,埋伏圈就设在了大烟梁那里。 这注定是一场恶战。 战斗异常激烈,双方你争我抢,激烈的枪炮声像炒豆子一样,响了一天一夜。 经过激烈的鏖战,这批宝藏最终还是回到八路的手中。 从鬼子手中夺回宝物,精疲力竭的八路军还没来得及喘上口气,一队国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仗着自己精力充沛,武器精良,强行从疲惫不堪的八路军手中抢走了宝物。 这叫什么事呢,这国军也太不仗义了,刚才人家浴血奋战的时候,你在哪里躲着呢?现在东西到手了,你却厚着脸皮来抢,这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忒不地道了,和鬼子也没有甚么两样,好在都是中国人,东西没落到鬼子手中,就是万幸了。 国军抢到东西后,很快就逃之夭夭,消失在这崇山峻岭之中。 来和八路军抢东西的是有志的队伍,他乘人之危,出师顺利,也算是凯旋而归,骑在大洋马上洋洋得意。 可有志却忽略了中国的一句古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以为自己棋高一着,自鸣得意之时,猛听得几声忽哨声传来,山头上突然现出了好些轻重机枪,一队人马把有志的人手围在了一条沟里,人人张开机头,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一队瓮中之鳖一样的国军。 领头的人正是野猪寨的老豹子。老豹子站在山头,冲着有志抱拳作揖。 有志冲着老豹子喊道:“豹子兄,你这样做,也太不仗义了吧?” 老豹子朗声笑道:“有志老弟,为兄这也是有样学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你学的,对不住了!” 就有几个山寨啰喽,在一个小头目的带领下,下得山来。 这个小头目正是在野猪寨养伤的小粱,他伤好之后,也没有归队,留在野猪寨,跟着老豹子杀富济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成了山寨里的一员干将。 有志见此情景,长叹一声,挥了挥手,把东西拱手相让。 小粱们抬着宝藏,飞奔上山。 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货郎哥们丢了宝藏,懊恼自不必说,但也无可奈何。八路军弟兄们都尽了力了,无奈对方兵强马壮,又是养精蓄锐,有备而来的,好在现在还是国共合作的时期,也都算是自家人了。 豆花和大棒那天自始至终参与了战斗。战斗结束的第二天,豆花又来到了大烟梁那里,她在头一天战斗间隙,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国军当官模样的人,把一个小箱子藏到了一个暗洞里面。那应该是私藏下来的赃物。 豆花到了那个暗洞跟前,扒开伪装,果然发现了一个箱子,她把箱子偷偷运回家中,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豆花刚刚藏好,公公就出现在了她面前,老谷子有点疑惑,问她在干什么,豆花撒了个谎,支走公公,把箱子又换了个地方。 这一场风波热热闹闹,暂告一个段落。 大棒要参军走了,来和豆花告别,自然是依依不舍,难分难解。 和大棒一同参军的人不在少数,没有红花,没有锣鼓,只有依依惜别的亲人。父母送儿子,婆姨送汉。知心的话儿说不尽,叮嘱的话儿记心头。一声声叮咛,一句句保重,一声声哭泣,汇成了牵挂和鼓励。爹娘盼儿,婆姨盼汉,盼望出征的亲人早日凯旋归来。爹娘等着你养老送终呢!婆姨等着你暖被窝呢!娃娃等着喊爹呢! 豆花把大棒送到了村口,她自己爬到榆树峁上,看着越走越远,越走越小的大棒们,她情不自禁,放开嗓子,声嘶力竭,唱了起来: 骑白马, 挎洋枪, 三哥哥吃的是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 呼呀嗨哟! 打鬼子呀顾不上”。 送大棒回来,在井台那里遇到了老九。豆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问声好,就迟疑在了那里。 老九见是豆花,水桶都不要了,“呸”了一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瞪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豆花心里那个委屈呀!泪水就像决了堤的黄河水,汹涌而出,她和大棒相爱,她有错吗?为甚么道德的鞭子总要抽打她呢?她也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是残酷的生活把她逼成了这样子的!她也渴望过上安稳的日子,过上一个正常婆姨的生活,可是,生活往往不尽人意,要把她逼到死角。 豆花郁郁寡欢,回到家里,公公早已等候上她了。老谷子好像有话要说,看到豆花脸色不悦,只当是大棒走了,她心里不大痛快,就把话咽了下去。 豆花思索良久,终于开了口:“爹,我明天也回大峪口去,骡马店也该开门迎客了。” 老谷子听豆花说这话,盯住她看了好半天,才慢慢悠悠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大棒一走,你也留不住的。走吧,出去了,自己多长个心眼,大峪口比不得谷子地,在外头站不住脚了,就回谷子地来,这里有你的一个家。” 豆花的心里忽然地产生了无限的酸楚,好像要和公公生离死别一样,她哽咽着叫了声:“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老谷子去把豆花交给他的那些金银拿出来,放在豆花的面前,说:“我拿了一点点,算我借你的,我想再置几亩地。” 豆花把东西又推给公公,说:“都是留给你的,也不要苦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苦一辈子了,也该享受享受了,地种不来,就雇一两个人。” 老谷子说:“哪能雇人呢,我自己辛苦一些,能种得了。” 豆花说:“世道这么混乱,将来谁坐天下,还不好说,买田置地,你可得谨慎一点。” 老谷子收起豆花留给他的财富,对豆花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赶路呢。” 豆花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公公已经给她打点好了一切,豆花就要告别。走到碾道里,看见对面洼里,老九正在院子里劈柴,豆花就对公公说:“爹,和老九叔处好关系,他家遇到困难了,帮他一把,那毕竟是大棒他爹。” 老谷子说:“这是自然,我懂。” 豆花又说:“我在咱家羊圈那里新栽了一棵枣树,记着浇水,成活了,今年就能挂果了。” 豆花告别公公,告别谷子地,一步三回头。爬上榆树峁,她回过头来,俯视着凌乱、贫穷的谷子地,鸡在土里刨食,狗在街上游荡。四油端着食盆喂猪,老公公还站在碾道里,向着这边眺望,她心生无限感慨,这一别,何时再能相见? 然后,她揩一把泪水,向着大峪口方向前进。 山上的积雪大部已经融化,只有背阴的地方,还有残留的积雪。冰冻的土地开始变软,树枝又有了婀娜的迹象,有小草开始返青,又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即将到来。 这一年,会给老百姓带来甚么样的希望呢? 第六十二章 老谷子送走豆花,转身回到院子里,眼睛盯着那棵新栽上的枣树苗,心里犯疑,这不就是一棵普通的枣树苗吗?豆花和他说那话,有甚么用意呢?一棵枣树苗,栽就栽了,谁家一年不栽几棵树,都是自生自灭,活就活了,死就死吧,谁也不会当回事的,豆花这样叮嘱他,是在向他暗示甚么吗? 热闹了几天,豆花走了,家里又冷冷清清起来。 老谷子走进豆花窑里,窑里到处充斥着豆花的味道。老谷子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豆花的枕头在后炕上放着,被子叠的不太方正,他过去重新叠过被子,把枕头搁到被子上面,又抚摸过一遍,仿佛抚摸的是小娃娃滑嫩的皮肤。 炕沿上有豆花掉下来的几根头发,他过去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吹了一口气,把头发放到窗台上面,太阳光能照到的地方。 豆花用过的碗筷,他都另收起来,放进一个干净的陶罐里头,等豆花下次回来的时候再用。 老谷子端详着豆花住过的窑洞,往灶坑里添了一把柴火,好像豆花不曾出了远门,赶晚上就会回来一样。 老谷子恋恋不舍,退出豆花窑里,双手关上单扇扇门,上了锁,门环上又别了一根木棍,心里长叹一声:豆花短时间内回不来了。 老谷子又来到那棵小枣树苗跟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呓语一般,说:“豆花,你告诉我,有甚么秘密呢?” 小枣树苗在那里静静地立着,有一阵微风吹来,它晃动着小小的身躯,好像在和老谷子玩笑,在和他拉话。 老谷子趷蹴下来,给小树苗根部培了一圈土,自言自语:“豆花,豆花。”他把小枣树苗当做了豆花。 从院子里出来,老谷子站在碾道里,向着四周望了一眼,四油肩上掮着一个褡裢回来了。 这一个春天,庄户地里没多少营生可干,四油就每天出去讨吃要饭,也讨下了不少的粮食,一家三口度过春荒是没有问题了。 四油来到老谷子身边,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硬梆梆的窝窝头,说:“哥哥,吃块。” 老谷子挡开四油的手说:“豆花走了。” 四油看着老谷子的表情有点奇怪,就非常吃惊,他讨吃走的时候,豆花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就走了呢? 四油理解错老谷子的意思了,以为是那种走了,心里也难过起来。为自己以前对豆花做了过分的事,而后悔不已,也流下了几滴泪水,安慰老谷子:“哥哥,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得保重啊。” 老谷子回头当胸给了四油一拳头,骂道:“狗日的,乌鸦嘴,就不盼望个好,咒我豆花呢。豆花去大峪口走了。” 四油这才回过神来,转悲为喜,破涕为笑,说:“你吓我一跳,我以为……” 老谷子就嗔怒地看了四油,四油双手举在头顶,说:“哥哥,我走了,六娘还等我着呢。” 这个老光棍,自从和六六娘活在了一块,人生有了目标,生活有了奔头。 老谷子在碾盘上坐了一会,看到老九在那里垂头丧气的,他估计老九心里也不痛快,就想起豆花走时对他的嘱托,来到老九身边,一改刚才不愉快的心情,说:“这是死了爹了,还是死了娘了,灰不塌塌的,球样。” 老九脖子一拧,“哼”了一声,说:“幸灾乐祸的,看我的笑话。” 这个时候,老九婆姨走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饭,哀求老九:“他爹,你怎地也得吃口饭吧,都两天不吃饭了,饿死你了,让我们娘仨怎么办,你两个儿子,一对光棍,没一个省事的,等给他俩娶了媳妇,你爱死不死。” 交谈中,老谷子得知,老九遇上了难事。 二棒这个冒失鬼,跟上外村的几个赌博汉押宝去来,让人做了手脚,下了套,输下了好多的钱,债主这几天是天天上门讨债,逼得老九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本来就不厚实的家底,让两个龟儿子折腾的都见底了,上哪里寻那么多钱还赌债呢?可是,要是不及时还清,那些赌鬼他能惹得起吗? 老谷子就说:“折腾死你狗日的才好呢。我手里还有点结余,先还了赌债再说。” 老九婆姨就要跪下来给老谷子磕头,被老谷子架住了。 老九又是“哼”了一声,说:“拉拉扯扯的,和他睡觉去。” 老谷子就过去踢他一脚,骂他:“放你娘的臭狗屁。” 老谷子出手,解了老九的燃眉之急。 晚上,老谷子正要睡觉,老九来了,他仍旧气哼哼地,说:“听人说,你狗日的不是想置几亩地吗?把我后山那几亩兑给你,顶账。” 老谷子说:“你这不胡日鬼吗?卖了地,你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老九把地契扔在老谷子面前,说:“反正我不欠你的。”扭头就走。 老谷子趿拉着鞋子,紧撵慢撵,都没撵住。 老谷子撵到老九家,把地契扔在老九脸上,说:“你狗日的以为我是替你着想了,要不是有两个娃娃还没娶媳妇,要不是娃他娘跟上你吃苦受累,我才懒得理你狗日的呢。” 老九坐在炕沿上,气呼呼地把羊腿把子(用羊腿做的一种烟袋)塞老谷子手里,吩咐他婆姨:“去,把那只老母鸡炖了,喂狗!” 这两个老伙计,不是冤家不聚头,平时处处作对,关键时刻也能互帮互助,伸出援手,并且配合默契,也算是一对欢喜冤家。 两人喝酒吃肉,二棒慌失失地跑进来了,一进门,就大喊着:“爹,救我,他们要下我一条胳膊呢。” 老九抓了一只鞋扔出去,骂道:“死了你才好呢。” 这时就听得有人骂骂咧咧地骂上了:“欠帐还钱,天经地义,不还钱,还扔臭鞋子打上老子了。” 刚才老九扔出去的那只鞋子没打着二棒,打到了二棒身后的一个人身上。 那个汉子身后还跟着三个鼠眉鼠眼的人,一看就不是甚么好人,他们是跟着二棒来要赌债的。 老九骂归骂,还是极不情愿地掏了钱。那几个家伙贪得无厌,还要利息,老九自然不会给。双方争执起来。 老谷子一旁忙打圆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已经倾家荡产了。” 其中一个人就过来抓住老谷子的领口,骂:“哪个大闺女裤档烂了,下了你这样一个野种,嗑瓜了嗑出个臭虫来,你算甚么仁(人)了,给老子起开!”还要和老九讹钱。 老谷子也火了,挣脱那人,回身操起藏在炕席底下的一支长枪——大棒在的时候,喜欢把枪藏在炕席底下,老谷子早就知道了他的这个习惯。 老谷子拉响枪栓,冲那伙人“嗄叭”放了一枪,吓得那几个灰鬼“娘呀”一声,狼狈逃跑。 这一声枪响,把老九也惊呆了,他心有余悸,说:“你狗日的也真敢开枪,万一打着人怎办?” 老谷子不屑一顾地说:“哪能呢,老子是朝天放的。” 二棒也被吓住了,他躲在他娘背后,说:“谷子叔原来也是一个二杆子,老二杆子。” 老谷子恶狠狠地看着二棒,说:“你这个二货,再去赌,老子一枪嘣了你狗日的。” 这一声枪响,也惊动了谷子地的民兵。新任队长三喜以为是鬼子来了,忙领着他的人马跑来,看到村口有四个人慌不择路逃跑,就紧追不舍,一口气追到柳叶沟,把那四个赌鬼抓了回来,等闹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三喜让他们交出钱来。可是,四个灰鬼翻遍了全身,也没有翻出一个铜版,躲在那里装可怜,称:钱都跑丢了。 老谷子就劝三喜:“别逼他们了,是咱二棒不好,赌债也是债,欠债还钱,自古这样。” 三喜就警告那四个赌鬼,说:“以后见着我们谷子地的人,一个都不准和他们赌,否则……”,扬了扬手中的枪托,“滚!”那四个赌鬼赶紧落荒而逃。 到了柳叶沟那里,其中一个赌鬼从一个树洞子里掏出一个包袱来,在手里掂了掂,得意地说:“哈,在这里呢,哥哥我早留了一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打发走了那几个赌鬼,就听得有婆姨的哭声传来,声音夸张,近乎狼嚎,实在是难听。铲锅驴嚎婆姨哭,木匠师傅锉锯条,四大难听里的一大。 老谷子一听就是六六娘的哭声,骂道:“这个卖?货。” 刚骂完,四油就慌慌张张地找上门来了。四油对两个老汉说:“两位哥哥,坏了事了,惹六娘生气了,要寻死上吊不活了,快去救救火。” 老谷子看老九一眼,说:“走吧,灭火去。” 老九骂一声:“狗日的。”随老谷子去了四油家。 两个老汉一唱一和,插科打诨,总算安抚住了六六娘的情绪。四油忙着“六娘六娘”给老婆说着好话,老九就说:“不要叫六娘,叫娘。” 一句话逗乐了六六娘,一场风波就此偃旗息鼓。 从四油那里出来,老谷子看着老九,老九“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两个老汉各回各家,各奔东西。 第六十三章 豆花这回没有走回时的路,她走了一段旱路,又走过一段水路,下得船来,一脚踏上了大峪口那条弯弯曲曲的石头街,就遇到了悦来客栈的贺老板。贺老板穿长袍,着马褂,对半开的分头,梳的油光水滑,脸皮干净,衣衫整洁,一撮黑黑的胡子,打理的整整齐齐,迎着初春的暖阳,在悦来客栈的门口,欣赏着过往的行人。有那认识的,点头打个招呼,寒暄上几句,表现出了一副宽宏大度的成功人士的派头。 豆花路过悦来客栈,一眼看到了贺老板,没等贺老板开口,她抢先开了口:“贺老板吉祥,贺老板发财。” 贺老板迎过来,朝着豆花,从上到下,打量了她几眼,眼里露出不怀好意的光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谷老板这是养精蓄锐好了,重振雄风来了吧?马营长昨天还念叨着你的好呢。” 豆花风尘仆仆,红光满面,脸上荡漾着无限春光。她往上提了提肩上的包袱,甩了甩额前的刘海,说:“年前让狗咬了一口,伤好了,也该回来了。咱是同行,贺老板今后还得多担待一点,照顾照顾豆花。我也还怪想念马营长的,安顿下了就拜访他去。” 贺老板脸上有点不太自在,去年那一密,就是他向马营长告的,这个婆姨怎么就会知道了呢?是她旁敲侧击诈唬呢,还是掌握有真凭实据呢? 这个婆姨敢单枪匹马来大峪口开店,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今后要挤兑她,也得讲究点方式方法,得多长几只眼。但他姓贺的也不是吃素的,好歹也在大峪口开店开了三十年了,大峪口的白道黑道,都有他的熟人,想和他嘴里抢食,也得掂量掂量。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自从豆花来大峪口开旅店的那一天起,他就把她当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明里暗里没少给她使绊子。大峪口的旅店只能有他悦来客栈一家独大,一山容不得二虎,怎么可能再有第二家呢?骡马店怎么了?骡马店也不行! 豆花能感受到贺老板那阴险的用心,明显感觉到了来自贺老板的威胁。但她没有被吓到,既然远择了开旅店这条路,她就得一如既往地走下去,半途而废不是她的性格,退怯和害怕解决不了她的困境,她的旅店必须要在大峪口的街上站住脚根,并且还得坚强地挺立下去。 豆花脸上露出一片灿烂的笑容,和贺老板做了告别,心里却说:想欺负姑奶奶,咱走着瞧! 回了客栈,看门的店伙计已经打理好了一切,每个客房都生起了热火,窑里窑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豆花摘掉原来门楼子上那面油渍麻花,破败不堪的招牌旗子,换上一块早就做好的包铜牌匾,新的牌匾柏木板做成,四围包铜,中间四个镏金大字:豆花客栈,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显出来的是一种大气和倔强,与南面的悦来客栈遥相呼应。一南一北,颇有针锋相对的架势。然后放了一挂响鞭,吩咐店伙计:开门迎客。 豆花站在鞭炮炸起的烟尘里,看着有些歪曲的门楼子,对伙计,又似自言自语,说:“等天气再暖和点了,咱也修一个气派的门楼子,要高过悦来客栈的,也气气狗日的姓贺的。” 伙计一脸仰慕,看着自己的老板,告诉豆花,她不在的这段日子,贺老板曾经来过几次,向他打听,这旅店还开不开了。 豆花坚定地说:“老娘不光要开下去,还要开成大峪口的头一家!” 稍事休息,梳洗打扮一番,豆花就要出去,她得先去兵营拜访马营长。 这个魔头还负责着大峪口的治安,掌管着大峪口的生杀大权,大树底下好乘凉,能攀住了这棵大树,她在大峪口就有了后台,就不怕有人欺负了。 年前那一场风波,虽然让她损失了不少的银钱,又受到了污辱,但这也给她创造了一个条件,没有这场风波,她还没有理由去结交马营长呢。 豆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梳了一遍,扎成了一根斜披在一边肩头的长辫子,辫子捎上系了一个鲜艳的蝴蝶结,蝴蝶在她那浑圆的屁股蛋子上飞来飞去,活脱了一般。 然后描了眉毛,双颊拍了不薄不厚的粉脂,拿出来一块红纸,咬上了口红,开门出来站在窑前的台阶上,对忙碌着的伙计吩咐:“先招呼着,我去去就来。” 伙计偷偷看了一眼这个迷人的老板,说声:“好咧。”忙自己的去了。 豆花专门绕到悦来客栈,贺老板已不在门口了,她抬步跨进悦来客栈的门口,人未到,笑先来。 贺老板正在拨打着算盘算帐,听到门帘子一响,已为来客人了,抬起头来,看是豆花,就有点吃惊。这个婆姨,刚刚还风尘仆仆,一脸倦容,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花枝招展,妩媚动人的妖精。 贺老板抬起头来,从眼镜的上方露出一双狐疑的眼睛,看着豆花。 豆花笑盈盈地说:“风吹乱了头发,来借个镜子梳理一下。马营长让过去一趟,怎么能披头散发去见他呢。” 贺老板看着豆花一丝不苟的头发,心说:这是示威来了,别高兴太早了,谁胜谁负还没开始呢。 指了指在一旁的穿衣镜,说:“谷老板这边请。” 豆花在镜子前晃了一下,在齐额的刘海上拨了一把,说声:“走了。”扭动着屁股,风摆杨柳一般,走了。 后面传来贺老板一声轻蔑的“哼”声。 河防部队的营房就在黄河边上,是围起来的四排窑洞,周密紧致,高墙大门,是张家湾吕仁德吕老爷的祖产。河防部队驻扎进大峪口以后,吕老爷就主动腾出来,借给队伍做了营房。 豆花到了大门口,和哨兵声明,要见马营长。哨兵不让进去,说马营长执行公务去了。豆花就央他:“好兄弟,我是豆花客栈的老板,麻烦你通报一声,我有事要找马营长。” 哨兵说:“别说是客栈老板,就是省长来了也不好使。” 豆花就摸出几张纸币,给两个哨兵每人几张,就有一个哨兵跑着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把豆花领进了马营长的办公室。 马营长此时正坐着喝茶,双脚搁在桌子上面,脑袋后仰,两眼紧闭,手指头扣着太师椅的边缘,听着收音机,哼着山西梆子,闭目养神呢。 听得豆花进来,他眼睛拉开一条缝,瞥了豆花一眼,随即又合上,并不理会豆花。 豆花也没有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姓马的,心里有点好笑。狗日的,故作高深,充甚么大尾巴狼呢。 豆花找了窗户边上一个凳子坐了下来,把屁股后面的辫子甩到胸前,坐在姓马的对面,看着马营长在那里装模作样。 马营长微微睁开眼睛,夕阳的光辉照在了窗户上面,把豆花打出了一个剪影,她那一头光滑的头发,缎子一般,闪耀着光辉。辫梢上的那一只蝴蝶,仿佛活了一样,光辉灿烂。对面的这个婆姨,脸色红润,气色均匀,眼似春水,面若桃花。胸口起伏,凹凸有致。一双洁白的手摆弄着胸前的纽扣。眼前不禁出现了那一天的那一幕。 马营长再也装不下去了,仿佛刚刚睡醒一般,揉了揉双眼,把双脚拿下桌子,站起身来,有些夸张地说:“谷老板,谷大美女驾到,失敬,失敬。” 豆花仍旧笑眯眯的,有点暧昧地说:“豆花还打算在这儿陪您过夜呢。” 马营长就大喝一声:“勤务兵,看茶,备饭。” 豆花就说:“串门来了,还管饭吗?” 马营长色眯眯地盯了豆花的胸口,说:“谷老板来了,哪敢怠慢呢。” 豆花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瓷罐子来,说:“我爹做的,正宗的烧刀子,味正。” 马营长接过酒来,顺手要去拉豆花的手。 这时,勤务兵端来了饭菜,两人就在办公桌的两边,相对而坐,对饮起来。 豆花的酒量不在马营长之下,一罐子烧酒喝了一半,马营长就五迷三道了,要对豆花动手动脚。 豆花说:“急甚么呢,在你的地盘,已经是你的菜了,喝成怂样了,甚也做不了。” 就冲门外喊一声:“勤务兵。” 勤务兵进来之后,看着豆花,怎么是这个婆姨吆喝自己呢?就有点不屑。 豆花当然能觉察到这个小兵的情绪变化,忙掏了一点钱,偷偷塞给他,说:“扶长官歇着吧。”转身对马营长说:“改日再喝,我也得回去了,天已经黑了。” 马营长大喝一声:“勤务兵,找两个人,送谷老板回去。” 从军营出来,天空已经挂上了星星,大峪口街上朦朦胧胧的一片。黄河拍打着两岸,发出了“唿啪”“唿啪”的声音。 豆花在前,两个兵紧跟在后,她又专门绕到悦来客栈那里,门口的红灯笼已经亮起。豆花朝着大门瞥了一眼,故意放慢了脚步,开始左顾右盼。 悦来客栈的大门紧闭,但她分明看到了,有一个穿长袍的身影在一扇窗户上闪了一下。 豆花心里微微一笑,又走出去几步,给两个送她的士兵每人塞了一点钱,打发他俩回去。 那两个士兵不敢接豆花的钱,说:“老板,你是长官的人,我们怎敢要你的钱呢。” 豆花说:“你知我知,马营长怎么会知道呢。放心花吧,兄弟。” 士兵这才接住钱,说:“老板,你可真是好人。我俩送你回去吧。” 豆花说:“不别了,这点夜路还不敢走。” 第六十四章 豆花刚刚回来,伙计就跑来,喜兴兴地告诉她,头一天开张,生意兴隆,客人都住满了。 豆花也是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就给了伙计一点赏钱,说:“知道了。” 伙计还站着不走,说:“老板,有个住店的客人,看着面生,问了几遍你人哪去了。” 豆花说:“来住店的,哪个不是生人,也许是随便一问呢,这些住店的都是这样,见到婆姨就要问。” 她这样和伙计说,也是为了不让伙计有别的想法。其实她在心里已经寻思上了,会是有谁来找她的呢?大峪口她没有特别熟悉的人,更何况是她今天刚来,客栈又是头一天开张,能会是谁呢? 伙计闻到了一股酒味,又问:“老板,你喝酒了?” 豆花说:“遇到个熟人,喝了点。关好门户,没事了你也早点歇着吧。” 这个伙计为人老实,人又有眼力见,是一个可靠的下人,一些事情交给他办,豆花放心,是一个能让人放心的人。 打发走伙计,豆花心里就寻思上了:这个人会是谁呢? 想了半天,也想不到是谁。干脆就不去想了,今天一天舟车劳顿的,又陪着姓马的喝过一顿酒,她有些累了。洗漱过后,马上就进入了睡梦之中。 豆花是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的,店伙计慌慌张张地跑来,在门外拍着门板叫她:“老板,老板,不好了,遭贼了。” 慌得豆花赶紧起来,抬头看一眼天空,月明星稀,正是半夜时分,她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会是有人专门捣乱的吗? 问清了情况,一个客人的褡裢连同里面的银钱突然不见了,大半夜的起来大吵大闹,把全旅店的人都吵醒了,惹的大家很不高兴,骂声不绝。 豆花忙着安抚客人,继续睡觉,自己亲自过问丢东西的经过。那个失主一口咬定,东西是在店里面丢的,要豆花赔偿他的损失。 豆花好言相劝,承诺一定给他一个合理的交代,不会让他吃亏,只要他不再喊叫,不再影响到大家的休息。 那人却不识好歹,越发开始大呼小叫起来,哭天抢地的,他爹死了一般伤心。 豆花为了息事宁人,答应给他全额赔偿。那人却得寸进尺,狮子大开口,要豆花赔偿他的精神损失。 豆花有点束手无策,都答应下来,只要他不深更半夜地闹事,先捱到明早再说,等到了明天早上,再去找马营长收拾这狗日的。 豆花就要去拿钱,今日全部的营业额加起来,也不够赔偿他的。 这时看热闹的客人里头传出了一个声音:“鬼手,上这里讹人来了?” 那个丢钱的主扭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并不认得,就说:“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丢了钱,我着急。” 那人就“哼”了一声,说:“老板娘,别理他,他就是专门讹人的一个赌鬼。” 丢钱那个主就说:“你是谁,我又不认得你,你凭甚么说我是讹人的?” 那人说:“我当然有证据。” 就去驴圈里拿出一个脏兮兮的褡裢,扔在那个失主面前,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褡裢应该是你的了,你以为你藏到驴圈里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那个被叫做鬼手的不说话了,拿起褡裢就要溜回去睡觉,大家却不答应了,要把狗日的扭送到河防队去,让马营长那伙丘八来收拾他。豆花忙打了圆场,说:“算了算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去吧。”又对那个叫“鬼手”的说:“你也回去歇着吧,你我无冤无仇的,不要这样欺负我一个婆姨女子。” “鬼手”看豆花一眼,灰溜溜地溜了。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就说:“谷老板果真是豪爽的婆姨,有肚量。” 看着这个人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豆花就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等那人回了客房,伙计偷偷告诉豆花,就是这个人找她来着。 第二天早上,豆花起来,就留意起客人中间的动静来,那个昨晚替她解围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问起伙计,伙计也不知情。去了他住过的房间,东西收拾的干干净净,人已没了踪影。那人住的是一个单间,并没有谁知道他的信息,豆花就觉得有些奇怪,这个人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豆花站在台阶上看着进进出出的客人,那个叫做“鬼手”的,也低着头,从豆花眼前走过,看样子打算走人。 豆花大喝一声:“站住!” 能看得出来,那个“鬼手”抖了一抖,但还是强作镇定,站在台阶下面,并不抬头,却翻起眼睛,用余光偷偷地打量着豆花的一举一动。 豆花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台阶,拽住那人的褡裢,说:“就想这么走掉吗?太不够意思了吧。” 那鬼手脖子一梗,一副泼皮无赖相,说:“你想怎地?” 豆花就吩咐伙计:“喜子,看住这个人了,我去河防队一趟,马上回来。” 喜子放下手头的营生,过来紧紧地拽住了“鬼手”的胳膊。 豆花刚刚走出去旅店的大门,就听得喜子大喊:“老板,老板,狗日的跑了。” 就见那“鬼手”慌失失地往外跑来。 豆花顺手捡了一颗石子,扔出去,打在了那灰鬼的脚踝上,那“鬼手”一下子扑倒在地,抱住脚大叫起来。喜子就拿了一根麻绳,过来要捆了那货见官。 “鬼手”连忙磕头求饶。豆花就问他:“我与你无冤无仇的,你这样陷害我,是受了谁的指使?如实回答我。” 那“鬼手”一双贼眼骨碌碌一转,冲着豆花磕了一头,说:“老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只是我财迷心窍,并没有受人指使。” 这个“鬼手”是这一带有名的赌鬼,以出老千著称,人称“鬼手”。欺软怕硬,专事坑蒙拐骗,可以说是五毒俱全,在大峪口一带可谓是臭名远扬。 这个时候,昨晚送豆花回来的那两个国军士兵巡逻路过这里,豆花就过去和他俩说了几句,那两个士兵来到“鬼手”跟前,枪口指着他,说:“走,跟我们去河防队。” 谁都知道,去了河防队,等于进了阎王殿,不死也得脱层皮。 “鬼手”就已经哆嗦上了,哀求豆花大人大量,饶他这一回。 豆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是挺有骨气的吗?说,到底怎么回事。” 果真是**无情贼无义,那“鬼手”禁不住吓唬,竹筒倒豆子,全说了真相。 豆花猜的没错,这个泼皮无赖是受悦来客栈贺老板指使,专门来败坏豆花客栈的声誉的,他事先把自己的褡裢藏进驴圈里头,污说自己的银钱在客栈里被偷,就是要闹出一点动静来,让豆花客栈名声扫地。不成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有一个晋军士兵就砸了“鬼手”一枪托子,另一个踢了他一脚,说:“走,跟老子去河防队,吃老虎凳去。你也不睁大眼睛瞧瞧,豆花客栈也是你撒野的地方。给老子走!” “鬼手”早已经筛成了一团糠,眼巴巴地看着豆花。 豆花把脸别到一边。 两个晋军士兵就押上“鬼手”,往河防队去,豆花也跟着去了。 她们专门绕到悦来客栈那里,到了悦来客栈的门口,贺老板正站在门口和人说话,看到了这一幕,脸色就有点蜡黄,转身进了大门。 眼看着离河防队越走越近了,“鬼手”见求救无望,绝望地看着悦来客栈的大门,看着躲避开来的贺老板,牛嚎一样,哞叫起来,大声骂着:“狗日的贺光明,你害苦老子了。” 豆花就放大嗓门,呵斥“鬼手”:“别胡咧咧,贺老板正人君子,怎么能干那种下三滥的事呢。” 走过了悦来客栈,豆花和两位晋军士兵耳语了几句,回过头来对“鬼手”说:“你狗日的今日好运气,遇到了这两个好心的兄弟,再敢来老娘的客栈捣乱,看我不剁了你的狗爪子,滚吧。” “鬼手”自然是千恩万谢,要给豆花和两位军爷磕头,其中一个军爷就说:“再敢欺负豆花老板,老子一枪嘣了你。”就拉动了一下枪栓。 吓得“鬼手”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告别两位晋军士兵,豆花返回来,绕进了悦来客栈,贺老板铁青着脸色,一言不发,嗔怒地看着她,她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还是要兴妖作怪。脑子里飞速地想着应对之策。 豆花不疾不徐,仍旧是笑盈盈地,说:“贺大哥,别听那灰鬼胡说八道,十个赌徒九个贼,输急眼了,胡咧咧哩。” 贺老板尴尬的不知道如何回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鼻子尖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粒,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喃喃地说:“胡说哩,胡说哩,别让我再遇到那狗日的,看我不打折他的狗……” 贺老板话没说完,豆花已经扬长而去。 贺老板冲豆花的背影“呸”了一口,咬牙切齿地说:“别高兴的太早了,走着瞧!” 第六十五章 没用了几天,豆花客栈就步入了正规,且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号:豆花客栈。虽然也是主打骡马店的生意,但也有了上档次的客房,关键是,豆花客栈的价格亲民,有钱的住高档的客房,没钱的住大通铺,不论有钱没钱,来了豆花客栈,老板都是一视同仁,都有回家的感觉。如果这回实在没钱住店了,或者店钱不够了,先住下来,下回来了补上。所以豆花客栈住的大都是一些回头客,老顾客介绍新顾客,新顾客又变成了老顾客,客栈的生意良性循环,一天好过一天。 因为有豆花客栈的影响,悦来客栈的生意那叫个一落千丈,以前客人爆满的现象再也没有出现,有的老顾客也都转到了豆花客栈。 贺老板心里着急,但也无能为力。豆花客栈有马营长这片大阴凉罩着,他是蚂蚁撼大树——力量不够。这个婆姨,凭借着有几分姿色,把婆姨女子的本事用到了极致,把个马营长迷的五迷三道,对豆花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 但贺老板并不甘心,豆花客栈夺走的不只是客人,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豆花客栈没有开起来的时候,店钱可都是他说了算,多了少了,爱住不住,哪一年下来,他不是赚的盆满钵满的。 现在不行了,现在让豆花客栈拉走了他一大半的生意,他怎么能咽下这口温吞气,怎么能容忍她这样下去呢? 贺老板这口气咽不下去,但她有马营长撑腰,明里他斗不过豆花,他暗里可以使绊子,下手段,他总不能败在这个婆姨的手下吧。 贺老板坐在太师椅上,一旁的方桌上搁着一盅茶水,茶水冒着氤氲的气息,弥漫在他的眼前。他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吸着水烟锅子,水烟锅子“咕噜噜”的抽水声,就像他此时的心情一样烦乱。 他婆姨走上庭堂,给他茶壶里续上开水,看了他一眼,就要离开。 贺老板突然抓住了他婆姨的手腕,摩挲着,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是一双皙白而又丰满的手,皮肤光滑细腻,皮下积淀的脂肪,让这双手富有弹性,五个手指的根部,都有一个肉乎乎的圆坑。两只翠绿的玉石镯子,戴在了浑圆的手腕上。绿玉和白手,浑然天成,让这双手更加充满了性感。 有日子都没有抚摸过这双肉乎乎的手了,贺老板仿佛刚刚发现了一般,自己的婆姨原来也是一个美人坯子,长着一双性感的双手。 他抚摸着婆姨的双手,眼睛又落到了她的身上,这本也是一个庄户人家的闺女,嫁过来之前,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自跟上他了,吃香的喝辣的,不再受苦,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现在养的也是又白又嫩,胖是胖了点,但胖有胖的魅力。 贺老板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婆姨,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甚至他的胸,她的屁股,也都是别有一种魅力。虽然比不得那个豆花客栈的老板谷豆花年轻性感,但看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风韵。豆花是一瓶浓度适中,味道醇美的烧酒,喝多了也会上头。而他婆姨正是一盅浓浓的茶水,是能解酒的那种,偶尔一喝,是能够解酒去腥的。 贺老板拉他婆姨坐到自己膝盖上,伸手就去抚摸。他婆姨打开他伸过来的手,说:“光天白日的,也不怕人撞到。”说着就挣脱了老汉的怀抱。 贺老板仍不放婆姨的手,产生了一种下流的想法,有点厚颜无耻,他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说:“再去打扮打扮,和我去河防队一趟。” 那婆姨忽然有了一点警觉,就问:“去河防队干甚?那个阎王殿不是婆姨女子去的地方。” 她最怕去见当兵的人,一个个饿狼一样,盯着你,恨不得把你剥个精光,看到骨子里头,再一口吞了下去。那些士兵也就算了,几年都近不着一个婆姨女子,连那些当官的也一样,见到婆姨女子,就像饿狗见到了肉一样,眼珠子瞪得血红。她不愿意见到当兵的,更不愿意去军营里边。 可是,当家的都说了,她不敢不从,也不得不从。只得回去重新梳洗打扮了一遍,用胰子洗过脸,抹了脂粉,懵里懵懂,跟在当家的身后,忐忑着心情,往河防队走去。 走在路上,贺老板交代他婆姨:“见到苟营副了,要大方得体,不要表现的小家子气的,让人笑话。” 这个婆姨才知道是要去见苟营副。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和河防队苟营副的关系不一般,这几年仗着这层关系,能够在大峪口街上站稳脚跟,钱也赚了,人也为了。这本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今天拉上她去河防队,又是为了甚么呢? 这个婆姨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她问她汉:“你让我一个婆姨人去见苟营副,我有点害怕,我不想去了。” 贺老板沉下脸来,没好气地说:“苟营副又不是狼,又不吃你。” 这个婆姨心里一点底气都没了,虚得一塌糊涂,说话都说不囫囵了,直往贺老板身后退,说:“他爹,我真的不敢去见那些当兵的。”她好像预感到了甚么,已经吓得出了一身虚汗。 贺老板回头瞪她一眼,目光里边充满了威严,这束目光告诉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此时已到了河防队营房门口,苟营副剔着牙来到门口和他俩打上了招呼。贺老板婆姨硬着头皮,打起精神,强颜欢笑,一同进了苟营副的办公室。 这是一孔宽敞的窑洞,隔成两半,后面是寝室,前面是办公场所。 见到苟营副,贺老板先从长袖里掏出一叠钱来,和苟营副无话找话,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话题自然转到了豆花客栈上。贺老板愁眉着个苦脸,说:“让这个婆姨逼的,哥哥我的悦来快要倒闭了。” 苟营副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矮胖子,他一双贼眼滴溜溜在贺夫人身上转,以前也没有发现这个婆姨有甚么特别之处,今天经她这一打扮,原来也是一个令人心旌摇曳的美人。 苟营副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贺老板,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贺老板观颜察色,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说:“我店里还有点事,先回去了,让你嫂子陪你聊天吧。” 这贺老板和苟营副,本就是一丘之貉,两人称兄道弟,互相利用。苟营副没少花贺老板的钱,贺老板仗着苟营副这身虎皮,也赚了不少的钱。他这回为了对付豆花,也是下了血本了,把婆姨都贡献出来了,目的就是为了和苟营副加强关系,把他套牢,好为自己办事。 可怜贺老板婆姨,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老汉带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无助地看着贺老板,可怜巴巴地说:“他爹……” 贺老板一拂袖子,面容冷若冰霜,说:“好好陪着苟营副。”自己无情地走出了大门。 贺老板走出营房的大门,回头看了一眼苟营副的办公室,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把所有的愤怒都迁怒于豆花,咬牙切齿地想:谷豆花呀谷豆花,老子和你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我贺某人枉为男人! 回到客栈,贺老板坐卧不宁,一会儿骂天,一会儿骂地,看着谁都不顺眼,都要骂上几句,连柜台上的算盘,也倒了霉,抓起来狠狠地摔到地上,算盘珠子骨碌碌乱转,散落了一地。 他点上一锅水烟,觉得水烟太柔,扔掉水烟锅子,又点上旱烟锅子。又感到旱烟太冲,扔掉旱烟锅子,又点了一支纸烟,坐下来抽烟,心里那个憋屈,比他爹死了都要难过。 一连抽完半包纸烟,贺老板的心情才有所稳定。可是,两只眼睛又轮番跳动起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两眼都跳,这是财呢,还是灾呢? 贺老板度时如年,不停地站在窗户上瞭望。瞭过无数次,终于看到他婆姨疲疲沓沓地回来了。 那婆姨散乱着头发,旗袍下摆撕开了一道口子,胳膊上有两道黑青,手腕上的那两只翠绿的镯子也剩了一只,脸上挂着两道泪痕,行尸走肉一般,推开客栈的大门,走了进来。 贺老板忙迎了上去,她并不理会,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独自回了自己的窑洞,蒙上被子,昏睡到天黑。 贺老板来看过她几次,都让她呵斥走了。贺老板要和她同房,被她笤帚圪垯打到了门外。 等到夜深人静了,住店的客人都进入了梦乡,这个婆姨起来做了一碗白面圪垯汤,卧了两个鸡蛋,吃饱喝足,描了眉,画了眼,涂了脂,抹了粉,从厢底翻出过年时才穿的新衣裳,戴了一副金手镯,仔细打扮过一番,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大门,来到黄河边上,回头望一眼她熟悉的大峪口,又望一眼黑魆魆的客栈,长叹一声,心无旁骛,一头扎进了翻滚的黄河里。 第六十六章 早上第一个客人要离店的时候,贺老板揉着惺忪的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出来给客人开门,却发现大门没有上锁,就大声喊:“小二,小二。” 店小二此时正在上茅房,在里边答应道:“老板,我在这呢。” 小二一边匆匆跑出茅房,一边系着裤带,紧张地问:“老板,怎么了?” 贺老板指着虚掩的大门,说:“昨晚为甚没有关大门?” 小二说:“老板,大门是关了的,还是您亲自关上的呢。” 贺老板一个手指头扎着自己的脑袋,突然拍了一下自个的额头,这才想起来,昨晚确实是自己关的大门,就说:“看我这记性。” 话刚说完,忽然又想起来甚么似的,撇下小二,车转身子,忙去推他婆姨的门,门也是虚掩着的,窑里没人,他定醒了一下眼睛,四下扫视了一遍,炕上被褥叠的齐齐整整,炕沿上放着叠成四四方方的一件衣服,是她昨天穿过的、被撕烂裙摆的那件旗袍,旗袍上面搁着一只碧绿的手镯。灶坑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火苗闪烁,锅台上摆放着一碗一筷。地面上洒了清水,扫的一尘不染。 贺老板就哑着嗓子喊:“他娘,他娘,你在吗?” 并没有听到回声,贺老板有点着急,声音大了起来,“他娘!”忙走出院子里来,要上茅房里看看,是不是上茅房去了。 走了半截,又折返回来,刚才小二在茅房里来,她怎么会去呢?又大声喊:“他娘!他娘!”声音嘶哑,近乎疯狂。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声嘶力竭地呼叫着:“他娘,娃他娘!” 贺老板的喊声惊动了住店的客人,那些刚刚起床的客人,走到院子里来,互相打听着,出甚么事了,让老板如此的惊慌。 那些还在睡觉的客人,也赤裸着上身,站在窗前,或拉开半条门缝,往外窥探,想一探究竟,到底发生了甚么。 贺老板上上下下,翻遍了每一孔窑洞,并没有他婆姨的影子,就出来抓住小二的领口,上气不接下气,有点近乎狂癫地说:“婆姨,我婆姨不见了。” 然后又甩脱小二,自己出了大门,走在大峪口的街上,寻遍了每一个旮旯胡同,都没有他婆姨的影子。 街上有那早起的街坊,听说贺老板婆姨失踪了,也帮着一起寻找。寻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有街坊来向贺老板报信,说:“找到了,找到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贺老板顿时目光如豆,冷汗涔涔,身子发软,瘫坐在一个台阶上,浑身发抖。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街坊手里一双绣花鞋子,人虚脱了一般,已经说不成个囫囵话了:“她,她,她人呢?” 两个街坊过去把贺老板扶起来,搀着他来到黄河岸上,指着一块凸出的岩石,说:“鞋子在那里找到的,摆在一起,在那搁着。” 此时,从下游上来一艘货船,船上拉的全是盐巴,艄公在船上撑舵,十几个纤夫赤裸着身子,艰难地拉着货船,货船稳当而缓慢地上行。 有街坊就大声询问:“有没有见到一个投河的婆姨。” 纤夫们手脚并用,身子躬的大虾一样,人和河岸几**行,粗粗的缆绳嵌进了他们的肌肉里边。他们只顾低头拉纤,并不理会岸上人的询问,时不时地喊出几声号子来。 街坊就再次大声询问,纤夫里边就有人闷声闷气地说:“哪天不见几具投河的冤尸,有男人,也有婆姨,我们都见怪不怪了,谁知道哪具是你们的人。” 贺老板就央人下河搜寻,找了半天,没有哪个船家愿意承揽此活,一来是这种营生吃力不讨好,不吉利;二来是下去不远处就是软米碛,水激浪大石头多,常有船只在那里撞得粉身碎骨,谁也不想去冒这个风险。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贺老板的为人,街坊们都是知道的,说他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也不为过,他肯不肯出大价钱让人去冒险去捞尸,谁都没有把握。 就有人劝上了贺老板,跳河的人哪一个是能停在原地呢,冲到风陵渡也有可能,极少有淤进泥沙里的,找也白找,还不如等着下游的消息再去领尸。再说了,夫人是不是跳河了,也只是一个猜测,看到了一双鞋子,说明不了问题,也许是走亲戚去了。 贺老板当然不想出大价钱派人出去寻尸,听街坊这样说了,就坡下驴,打消了寻人的念头。但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婆姨肯定是跳河无疑。他心里明镜似的,他这是自作自受,他婆姨走上这条不归路,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是他逼她死的。而这一切,都是因豆花而起。 回到店里,贺老板让小二打理旅店,他自己闭门谢客,坐在窗户边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河,好像他的婆姨真的会从黄河里跳将出来,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贺老板三天没有走出店门,他痛定思痛,但没有去检点自己的过失,把这一切都迁怒于豆花身上,要不是这个婆姨,他也不至于落的这样的狼狈。 豆花正在盘点这一段时间的营业状况,伙计喜子慌失失地跑了进来。喜子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说:“老板,悦来客栈的老板娘投河自尽了。” 豆花光顾着算帐,并没有听清楚伙计说甚,就敷衍了一句:“噢,知道了。” 喜子已经退到门口了,她才想起来喜子刚才说的话,问:“你说甚?谁跳河了?” 喜子又重复了一遍,豆花就问他:“知不知道是甚原因?” 喜子说:“具体不太清楚,听他家的伙计说,贺夫人去了一趟河防队,回来后就一言不发,钻进窑洞里面再没出来,早上就出了这样的事。” 豆花又问:“贺老板打没打算烧纸出殡,打发故人?” 喜子说:“听他家伙计说,好像没有这个打算。” 豆花吩咐喜子,耳朵长一点,多留点意,如果贺老板烧纸出殡做道场,记着去烧几张纸,街坊邻里的,可怜了那个婆姨。 豆花听到了这件事情,心情有点沉重。有替那个婆姨惋惜的成分,人没有被逼到了绝路上,谁能会去寻死呢? 更让豆花恐怖的是,贺老板呀贺老板,你可千万别把你婆姨的死迁怒于豆花身上,我谷豆花可是无辜的。 豆花有这样的担心,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你想想,贺老板已经把她当做了竞争的对手,甚至把她当成了假想敌,为了扳倒自己,他能无所不用其极吗? 坊间传说,贺老板和河防队的苟营副关系不错,他领上他婆姨去了一趟河防队,他婆姨就跳了黄河,这里边有没有关联,还只是一种偶然? 贺老板死了婆姨,但他一点都没有消停,这几天他也没有闲着,眼睛都盯在了豆花客栈这儿。 有一天夜深了,客人都进入了梦境。整个大峪口都静悄悄的,只有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时不时地传来水拍悬崖的声音。 贺老板坐在窗前,看着黄河水面,就发现有一条小船从对岸驶来,从船上跳下两个人来,偷偷地摸上岸来。 贺老板心里一紧,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他走出门来,站在二楼楼道,把自己掩在黑暗之中,居高临下,监视着这两个不速之客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俩是来他这里住店的,那就说明是来做生意的商人。但看着那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像是正经的商人。 如果不是做生意的,非匪即贼,他更得多加留意,要留心自己的财产。说不准这两个人还是从那面过来的呢。 他就全神贯注地看着两个人的动向。 果然,那两个黑影上得岸来,并没有来拍他的门住店,而是专拣偏僻的地方走,行动诡异,令人生疑。也没见着他们溜门撬锁,入门行窃,而是朝着卧牛山那边走去。 贺老板的兴致更高了,豆花客栈就在街道的那边,卧牛山的脚下,难道这两个人是奔着豆花客栈而去的? 贺老板激动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偷偷出了院门,不远不近,尾随在那两人的后面。 到了豆花客栈那里,有人拍响了门环,就有一个人出来开了大门,吱扭的开门声,在空寂的夜里分外清晰——豆花客栈新近做过一次修缮,拆掉了以前那个破败的门楼子,新修了一个气派高大的门楼。 那两个人闪身进去,再没有出来。 贺老板大喜过望,管他是匪是贼,还是对岸来人,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好人。只要进了豆花客栈,就肯定与豆花有着牵连 贺老板车转身子,猫一样迈着碎步,飞快地跑到河防队的大门,把大门拍的山响。 值勤的哨兵不耐烦地打量着这位深夜来客,认得他是悦来客栈的老板,是苟营副的朋友,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是慢慢腾腾地询问他有何贵干。 贺老板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说有重要情报汇报,指名道姓要见到苟营副,并且大声嚷嚷起来:“苟营长,苟营长。” 哨兵也不敢怠慢,跑步去叫醒了苟营副。苟营副打着呵欠,骂骂咧咧走来,听贺老板说了情况,也是兴奋的如闻到肉味的狗,忙命哨兵吹响哨子,队伍紧急集合,带上一排人马,向豆花客栈扑去。 第六十七章 一排人都已集合起来,等在大门外面待命,马营长听到外面的动静,心里有点恼火,好你一个苟胖子,调动部队也不跟我这个当家的知会一声,就出来拦在苟营副的面前,问发生了甚事,深更半夜的兴师动众,也不和他这个营长请示一声,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营长。 马营长和苟营副面和心不和,各唱各的调,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连大峪口街上的贩夫走卒也都知道。但马营长是一营之长,是领头的长官,苟营副虽然有所不满,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在暗中积蓄力量,瞅着机会了,出一次风头,争取早日转正,改变这种受制于人的窝囊处境。 苟营副把贺老板提供的消息告诉了马营长,豆花客栈窝藏有那面过来的嫌疑人。马营长就盯紧了贺老板,一双眼睛仿佛锥子一般,要穿透他的心脏,贺老板先自有点胆怯,瑟缩着身子,说:“两个,我亲眼看到的,进了豆花客栈,再没有出来。” 这两个一个是立功心切,一个是急着出气,把怀疑变成了肯定,连匪或者贼的怀疑都省略掉了。 马营长听了,也没有怠慢,他又调了一个排的兵力,也随着苟营副一道,去了豆花客栈。 在这个苟营副面前,他时时得留有一手,否则,让他打一个小报告,上峰怪罪下来,给他安一顶防共不力的帽子,也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河防队的人马饿狼一样扑向豆花客栈,把客栈包围起来,通明的火把,把客栈照的亮如白昼。把一整个大峪口都惊醒了,狗们声嘶力竭地吠叫。人们在睡梦之中,骂一声娘,翻个身,继续睡觉,这样的日子过多了,哪天不是在鸡飞狗跳之中度过?所以,人人都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豆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披着衣服出来,耷拉着鞋子,趔趄着走下台阶,见到了气势汹汹的河防队官兵,心惊胆战。她走到马营长的面前,问:“马营长,出甚事了?兴师动众,大半夜的,这不扰民吗?” 苟营副抢先来到豆花跟前,恶声恶气地说:“扰民?你店里藏有**分子,我们是来搜查抓人的。”说完,拿眼角瞟着马营长。 豆花过来拽着马营长的胳膊,说:“马营长,您可得给我做主,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马营长说:“藏没藏,搜一下子不就知道了。” 豆花阻止道:“这可万万使不得,这样折腾,惊动了客人,我这店以后还怎么开下去了。” 又说:“国共合作,你们国共现在还不是弟兄吗?怎么就窝里斗上了。” 马营长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其实豆花也不是要听到他的回答,国军的反复无常,她早有领教,远的有有志在三十里铺抓人,近的有国军出来抢劫八路军从鬼子手里争夺下来的宝藏。晋绥军和国军是一个娘生下来的两个怪胎,并无本质的区别,指望他们做好事,好比指望小姨子给自己生娃一样,希望不大。 豆花只所以这样说,是为了拖延时间。 马营长还在那里支吾着,他也在想招呢,豆花毕竟是他的相好,他花了她的钱,占了她的人,万一真的窝藏了**,她的罪名可不是一般的大。他在想着,等抓到了**分子,他该如何来摆脱和豆花的瓜葛呢,他可不想让姓苟的抓个小辫子,惹祸上身。 见马营长不说话,苟营副认为他默认了自己的想法,手一挥,下令搜查。 很显然,此时阻止是不合适的。马营长有点歉疚地看着豆花,说:“例行公事而己,谷老板也不必多想。” 豆花嗔怒地看了马营长,眼里噙上了泪花,说:“实指望着你能保护到我呢,有你这样保护自己的婆姨吗?” 豆花在马营长面前撒娇,心里却是惶恐不安,生怕自己考虑不周,哪里出了甚么纰漏。 此时的豆花客栈,已经是鸡飞狗跳,士兵们乱翻乱砸,住宿的客人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经过半天折腾,来住店的都是良民百姓,连**分子的一根毛都没有找到。 豆花走到马营长的面前,说:“马营长,抓到嫌疑人没有?” 马营长有点气急败坏,他把贺老板拽到自己面前,手枪顶在他的脑门子上,咬牙切齿地说:“娘的,妖言惑众,谎报军情,看老子不一枪毙了你。” 贺老板面如死灰,早已经筛成了一团,上下牙齿“得得得”地往一起磕,人死狗一样,直往地上瘫。 苟营副过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怂货,再敢愚弄老子,有你的好果子吃。还不快滚!”算是替贺老板解了围。 贺老板灰头土脸,滚到到一边,心有余悸,明明看到进来了两个神秘的人,能去哪里呢? 马营长冲豆花双手抱拳,说:“对不住了,谷老板,兄弟们是吃这碗饭的,也是出于无奈,还望多多包涵。” 豆花没有理姓马的,扑闪了一下长长的眼睫,算是回答了姓马的。 河防队的人走了,住店的客人却不依了,大半夜的,惊了他们的瞌睡不说,还让人担惊受怕的,这店以后不能再住了。 豆花挨个给客人陪着不是,惊扰到大家了,承诺今天的住宿费全免,这才安抚住了激动的客人,大家才返回去继续睡觉。 贺老板并不死心,是他亲眼所见,难道这两个人遁地有术,还是长翅膀飞了? 等河防队的人都走了,他仍然藏在暗处观察。 等豆花安抚住客人,客栈又恢复了安静。 过了好一阵子,贺老板看到有一个人偷偷把大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来,左顾右盼,然后又鬼鬼祟祟地缩了回去。 有情况! 贺老板屏住呼吸,潜到墙边,攀上墙头,往里窥视,客栈里头黑咕隆咚的,有客人的鼾声响起,一孔窑洞里面有灯火闪烁了一下,有三个人影子印在了窗户上面。 贺老板心中大喜,他没有看错,果真有猫腻呢。他溜下墙来,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忙不叠地往河防队跑去,跑丢了一只鞋子,也顾不上捡。老天爷照应,这口恶气他该出。 快到河防队的大门了,贺老板来了一个急刹车,这回去了万一再抓不到人呢?要是那样了,他的小脑袋恐怕也得搬个地方了。 想到这里,贺老板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犹豫起来,这个风险他冒还是不冒呢?就此放弃吧,他有点于心不忍,明明看到人进去了,怎么就会搜不到呢?河防队这帮混蛋,长了脑袋纯粹是用来吃干饭的,用来挨枪子的,连两个人都找不到。 继续去搜查吧,这回要是再白跑了一趟,别说姓马的不会放过他,就是姓苟的,也不会饶过他的。 犹豫来犹豫去,贺老板选择了放弃,这个风险他不敢再去冒了,小命重要。就原地转身,灰不耷耷地回了他的客栈。 豆花客栈这边,河防队的人都走了之后,她打发喜子出去门外观察了观察,确信安全了,就让喜子继续把风,回去自己窑里,揭开她的炕席,露出一个洞来。她朝着洞里学了两声猫叫,就有两个人钻了出来。 油灯底下,豆花这才看清了这两个人的面目,有一个就是上次“鬼手”讹她,替她解围的那一个。 豆花心有余悸,问:“你俩到底是甚么人?是从那头过来的吗?” 原来,豆花并不认得这两个人,只把他们当做了深夜前来住宿的客人。及至河防队的人来了,看着那两个人紧张的表情,才感觉事情有些严重。当时她也是六神无主,还是喜子给她出了主意,要把人藏在那个暗道里边。 这条暗道直通卧牛山脚下,有两个出口可以通到外面,当初她盘下这座宅子,很大程度上也是看中了这条暗道,兵荒马乱的年代,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只是她有点不太明白,这条暗道只有她和原宅子的主人知道,喜子是怎么知道的呢? 见豆花这样问话,那两个人笑而不答,其中帮她解过围的那个人说:“为民同志交代过我们,来了大峪口,就找豆花老板,可靠!” 一听来人提起了为民同志,豆花兴奋起来,脱口而出:“货郎哥他在哪里呢?你们和他是一起的?” 来人没有回答豆花的问话,说:“让您受惊吓了,我俩这次过来,可能要滞留几天,还得要麻烦豆花老板了。” 豆花有些欣喜,说:“尽管住着就是了,我这里安全。” 这时门外传来了咳嗽声,是喜子传回来的暗号,豆花忙吹灭油灯,那两个人又钻进了暗道里边。 喜子蹑手蹑脚进来,说:“没事,是一只野猫。” 喜子就要退出去,豆花叫他一声:“喜子。” 喜子问:“老板,甚事?” 豆花说:“哦,没事,歇着去吧。” 她心里犯上了嘀咕,这两个人是喜子领进来的,这个喜子神神秘秘的,他是甚么人呢? 第六十八章 可以肯定,这两人是从对岸过来的,是货郎哥的同志,豆花觉得她有责任保护好他俩的安危,就下得暗道里来,领着那两个人找到了一处出口,吩咐他们,这个暗道就是他俩临时的家,她会定时送吃送喝来的。 然后她又钻出暗道,叫来喜子,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喜子都有点紧张了,说:“哪里呢,老板,有一个是我家亲戚,我姑舅。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干甚的。” 豆花就看定了喜子,说:“咱规规矩矩开店,安分守己做人,可不敢整出一些是是非非的事来。” 喜子转身走了,豆花又叫住他,说:“遇到甚么困难了,多来找我。多留意悦来的贺老板,那可不是个东西。” 喜子心怀感激,说:“老板,我懂。你也要多保重。” 看着喜子离去的背影,豆花心里有点失笑,还跟我搞这个呢。久放羊,还认不出你个狗和狼来? 从那以后,豆花对喜子有了一些敬重,不把他单单当做了伙计看待,有些事情,喜欢听听他的意见。既然他自己不愿说破,她也就装一回糊涂,看穿不揭穿,看破不说破。 自那以后,豆花就加倍小心,来店里住店的每一个客人,她都要仔细盘问,分外留心,就怕混进了心怀叵测的人来,看出一些端倪,伤害了货郎哥的那两个同志。 至于那两个人是来干甚么的,人家不说,她也不问。他们干的肯定是大事,她知道他们都是有纪律的,就是一些个人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该去打听打问。 豆花并不知道他俩姓甚名谁,只知道一个是喜子的姑舅(表哥),另一个是揭穿“鬼手”骗局的人,所以她私下都称他俩姑舅,有胡子的称大姑舅,没胡子的称二姑舅。 有一天,姑舅们却出了状况,两个姑舅出去时是两个,只回来了一个,二姑舅没有回来,这可把大姑舅给急坏了,抓耳挠腮也没有用,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就是等不到人回来。他俩今天是分头行动的,所以并不知道他的下落,是遭遇不测了,还是让河防队给逮了? 大姑舅分析,遭遇不测的可能性较小,二姑就有着一身好本事,莫不是让河防队给秘密逮起了?这个可能性挺大的。 大姑舅着急上了,喜子也着急,豆花也跟着着急,她看着两个男人一筹莫展的样子,把自己倒饬了倒饬,交代喜子:“看好店,我去去就来。” 豆花走了,把两个大男人掠在了一边,谁也吃不透她葫芦里装的甚么药。喜子有点猜测,他说:“放心吧,我们老板会有办法的。”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喜子对豆花老板有所了解,知道她是一个红瓤子。别看她交代自己安分守己做生意,遇到了这种事情,她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她心里比谁都着急呢。 喜子猜的没错,豆花径自去了河防队,不用通报,哨兵就放她进去了。河防队的官兵都知道豆花老板是马营长的人,对她都很客气。 马营长并不在家,勤务兵把豆花安顿在马营长卧室里边,让她耐心等待。 等了有一袋烟的功夫,马营长还没有回来,豆花就要出去溜达溜达,她今日来见马营长,是另有目的,其实马营长在与不在并不重要。 豆花往外面走的时候,看到马营长床头柜上有一把小小的匕首,她就顺手袖进袖口里边。正要往外迈脚的时候,看到苟营副从另一孔窑洞里面走出来了,走路风风火火,骂骂咧咧的,气急败坏,一脸的杀气。豆花忙又退缩回来,藏在窗帘后面观看。 苟营副从窗前走过,能听到他气哼哼的喘气声。过了一会儿,苟营副就领着一小队人马出去了。 豆花大气都不敢出,她看到刚才苟营副出来的那孔窑洞门口站了两个哨兵,不远的地方,还有兵在游动。河防队她不是来过一次两次,她知道那个地方就是河防队的牢房,就是人们说的那个鬼门关,进了鬼门关的人,基本上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这是哪一个倒霉蛋又进去了? 豆花确信苟营副走远了,她出来在营区里溜达,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表现出来好奇的神色。 到了牢房那里,豆花越发好奇,就要过去往里瞧瞧,有一个哨兵过来挡住了她。 豆花做出害怕的样子,她双手掩面,羞羞答答地看着那个哨兵。那个哨兵说:“谷老板,这里不可以随便走动。” 豆花仔细一看,这个哨兵原来她认识,就是那天马营长打发送她回去的两个之一,她给过他们钱的。 豆花就说:“兄弟是你呀。我来找马营长的,他正好出去了,我就溜达溜达。” 那个哨兵看了豆花,欲言又止的样子。豆花就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捏出一沓子钱来,偷偷塞他手里,说:“兄弟,早就要过来看你一眼的,一直没有机会。我打听一下,里面关得是甚么人?” 那个哨兵,把钱又还给豆花,说:“谷老板,这个真不能说的,要让人发现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豆花笑了笑,说:“我也是好奇,不能说就不要说。”把钱又塞给那哨兵,说:“没关系的兄弟,买包烟抽去。”转身走了。 这时候,又跑来一个兵,豆花忙隐身到了一个暗处,只听得那个兵对那个哨兵说:“伍班长,一会儿马营长要提审人犯。” 豆花这才知道,那个哨兵原来也是一个“官”,只是不知道这个“官”有多大。她心里咯噔一下,敢情姓马的在呢?他这是不想见她,还真是忙不开来? 她赶紧返回马营长的卧室里,倚在窗户边上,眼睛盯着偌大的营房院子,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们。 过了一会儿,豆花看到,伍班长和另外一个士兵,押了一个戴了刑具,浑身血污的人,进了另一孔窑洞。她看到这个身影似曾相识,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不就是二姑舅吗?大姑舅估计的没错,二姑舅还真是遭了河防队的黑手! 豆花没有犹豫,她快速走到院子里边,牢房外面现在看守松懈,伍班长押着人犯走了,有两个士兵在远处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这头眊上一眼。 豆花假装要上厕所,路过牢房那里,牢房门正好开了一条细缝,她从那里路过,把藏在袖口里的那把小匕首准确地扔了进去。从厕所转了一圈回来,她没有再去等待马营长,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出来窑里,豆花和勤务兵做了交代,让他告诉马营长,自己来过。 豆花匆匆离开军营,没有走了多远,就看到先前出去的苟营副,带领着那一小队人马回来了,士兵们个个垂头丧气,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苟营副也是黑青着个脸皮,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 豆花忙闪到墙角,把脑袋藏在怀里,做出害怕的样子。等着苟营副们走了,她快步往客栈赶去,就觉得身后长了一根尾巴一样,好像有人跟踪。 到了一个卖日杂的摊子跟前,她停下脚步,挑了一串扎头发的皮绳,低头眊眼一瞭,发现贺老板也在挑选头绳,她突然抬起头来,猛不防出现在贺老板的面前,说:“贺老板,您也买扎头绳吗?您这是给相好的买了吧?” 贺老板极不自然,脸蛋子红成了猴屁股,支吾着说:“贱内刚刚走了没多久,哪有甚么相好呢。我,我看看。” 豆花笑了一笑,说声“走了。”还不忘了再回头看一眼姓贺的。她看到,贺老板挠了一下自个的头发,在自己的的脸上拍了一巴掌。 回到客栈,豆花看到一片狼藉,心里明白发生了甚么,苟营副刚才就是冲她客栈来的。 她赶忙进了自己的窑里,她的衣柜已被打开,衣服散落一地。算盘扔在地上,中间的横梁已被踩断。桌子的几个抽屉,有的掉在地上,有的半拉开来,里面的营业钱款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了被翻的乱七八糟的帐本。 她没顾得去清点这些,忙跳上炕去,看到炕席没有翻动过的痕迹,说明苟营副们没有发现那个暗道,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声叫道:“喜子!” 喜子已经站在了豆花面前,他脸上留下了几道子乌青,左边的衣袖几乎脱落,说明他刚才遭遇了暴力。 喜子哭丧着个脸,说:“老板,你上哪去了,苟营副那个王八蛋,带人又来搜查,把客栈扰得鸡飞狗跳,乱七八糟的,都没有客人敢来住店了。” 豆花说:“这些都没有关系,你姑舅没事吧?” 喜子说:“他没事的,让我转移走了。” 豆花深吸了一口气,说:“他没事就好。” 就打发喜子出去望风,自己上来扒开炕席,发出了信号。 一会儿大姑舅出来了,有些歉疚,说:“豆花老板,给你添这么多麻烦,真的是过意不去了!” 豆花说:“别说这些没用的,有重要的事情。”就告诉了她自己河防队的所见所闻,二姑舅就在河防队的牢里押着。然后把大姑舅又藏进暗道里面,出来招呼上喜子,开始收拾被翻乱了的客栈。 喜子看到那个衣柜有点歪斜,就要去扶正,被豆花一声喝住,自己过去扶正。衣柜后面有她的秘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喜子。 收拾好之后,又梳洗了一番,换上一副头脸,吩咐喜子,打起精神来,自己也笑容可掬,光彩照人地站在客栈门外,笑迎四方来客。 第六十九章 到了晚上,豆花又要去河防队一趟,她这回必须要见马连长的一面,河防队老去她的客栈打扰,她这客栈还怎么能开得下去?她要找到马营长讨要个说法。 以前见着马营长,她真的有点害怕,这些丘八,一个个表面上凶神恶煞的怕人,和他们走的近了,融入到他们的生活里面后,才发现他们也是一些普通的人,也是一日三餐,也有着七情六欲,只不过这些马营长们,他们个个贪得无厌,没有把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很好地履行起来。和货郎哥们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豆花见到马营长之前,先把自己的两只眼睛揉红,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 一见到马营长,豆花就拽起他的胳膊撒娇:“马营长哥哥,你可得要给人家做主了,你们老这样三番五次地来骚扰,我生意真没法做了。” 马营长把豆花拉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拍着她的脸蛋,一只手拍着她的屁股,暧昧地说:“宝贝,别怕,有我呢。勤务兵……”勤务兵进来之后,马营长打发他去叫苟营副来。 豆花就闪身进了卧室。马营长占的是两孔窑洞,一孔办公用,一孔做卧室,有一个过门连在一起。 苟营副进来之后,马营长直截了当地说:“三番五次去豆花客栈搜查,你让人家还做不做生意了?” 苟营副说:“营长,不瞒您说,线人多次汇报,豆花客栈里有可疑人员进出,可是每次去了都要扑空,我怀疑咱们队伍里边是不是有**的卧底呢,我看这个豆花客栈的老板豆花就很可疑,我劝您还是跟她断了吧。” 马营长的火爆脾气上来了,他一拍桌子,说:“老子用不着你来教训,该怎么做老子清楚。你那个混球线人贺老板,我看就是个草包,没一回能提供出准确的情报,老子哪天见到他,非一枪毙了他。” 苟营副忙替贺老板求情,说:“姓贺的草包是草包,也出了不少的力,上一回那条大鱼,还不是他钓到的。” 马营长又改变了态度,说:“看把你狗日的吓得,老子也是随口一说,他又不是你爹,留着他还有用处呢。” 苟营副脸上挂上了讨好的笑容,说:“以后豆花客栈尽量少去,非去不可时,也要向您汇报。那个嫌犯怎么处置?” 马营长问:“招了没有?” 苟营副说:“所有的办法都用了,撬不开口。” 马营长就长叹一声,说:“**都他妈硬骨头,一个比一个难啃。再不招供,赶明天……”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苟营副心领神会,退出了马营长办公室。 豆花在里面听的真切,突然听不到声音了,她从过门的窗户眼上眊了一眼,看到马营长正在做着杀头的动作。 苟营副走了,马营长就说:“别躲着了,出来吧。” 豆花走到马营长的面前,摆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马营长就说:“放心当你的老板吧,没人再敢欺负你了。今晚就别走了。” 豆花忙说:“尽灰说了,我还有那么些客人呢,我不在,能放心吗?改日,改日吧,哥哥。” 马营长在豆花脸上亲了一口,说:“好好好,改日,改日,说的好,改天再日,改天再日。” 豆花急着要回去给大姑舅送情报去,就剩今天一晚上了,今天晚上务必要想办法救二姑舅出来,捱到明天了,要么二姑舅招供,要么他就会被处死。 马营长站在窗户前目送豆花离去,看着她的背影,“哼哼”冷笑了几声,然后叫来苟营副,耳语了几句,自己回去当卧室的窑洞里,横躺在炕沿上,闭目养神。 豆花急急忙忙回去,招来大姑舅,把刚才听到的情报说了。大姑舅眉头紧锁,沉思了一阵,叫来喜子,当着豆花的面做了安排。 大姑舅安排完后,豆花对喜子说:“可以啊喜子,瞒得铁桶一样,连我都被你瞒住了。” 喜子有点腼腆,说:“老板,你不也是和我一样吗?”说完自己就先走了。 豆花也开始拾掇上了自己,她把长长的辫子盘在脑后,拿一块头巾裹了,裤脚上扎了绑腿,又挪开衣柜,取出一把手枪来,插在腰里,一副飒爽英姿的模样。 喜子走了没有多久,他就回来了,和大姑舅说:“都通知到了,都到了指定的地点。”然后又看着豆花,不认识她一样,老板哪里来的手枪呢?就说了一声:“老板,你真行。” 豆花冲着他笑了一笑,跟着大姑舅,一起下了暗道。 河防队的牢房背墙紧靠着黄河的边上,齐齐楚楚筑起的石崖有三丈来高,背墙上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窗户,大姑就打算在这个窗户上做文章,可是没有攀登的设备,架梯子又容易被发现,对营救人员非常不利。 到了牢房的后面,几个人一筹莫展。豆花就和大姑舅耳语了几句,然后不顾大姑舅的反对,又隐进了夜色之中。 河防队这边,马营长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单等着鱼儿上钩,今晚钓条大鱼,争取把**在大峪口的组织一网打尽。他自己没有出面,继续躺在炕沿上闭目养神,等待着胜利的消息。 苟营副是行动的具体执行者,他把人手安排在了各个要口,那些**分子只要钻进了他的这张大网,插翅也难逃走。 苟营副虎视眈眈,拭目以待,突然发现贺老板着急忙慌地跑来了。他让手下的人盯紧了,不敢掉以轻心,更不能轻举妄动,自己出去见贺老板了。他现在急急忙忙找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汇报。 见过贺老板,苟营副回来带了一部分人手,也没有向马营长请示,就跟着贺老板直扑豆花客栈。 去了豆花客栈,一伙人偷偷摸摸翻墙进来,到了豆花住的窑里,一脚踢开门扇,只见豆花老板头上插了一枝花朵,一根独辫子甩到胸前,齐齐的刘海遮到了眼眉那儿。豆花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打扮的漂漂亮亮,照着一本方格认真地描摹,她最近好上了学文化,每天要练一会儿毛笔字。 见此情景,贺老板和苟营副都傻了眼,不是说豆花老板一身短打扮,腰里别着盒子枪往河防队摸来吗?怎么还在这里齐齐整整地写字呢? 豆花见苟营副又来骚扰她,气的柳眉倒竖,她也不是省事的主,把手里的毛笔“啪”地扔在地上,指着苟营副的鼻子骂上了:“姓苟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老娘,老娘今天和你过不去。走,见你们马营长去。” 苟营副转身给了贺老板一个耳光,骂了一句“饭桶”,就要带着人马收队。 豆花却不依不饶了,她拉着苟营副的胳膊,非让他一个客房一个客房地搜查不可。 苟营副还惦记着牢房那边,竭力想摆脱豆花的纠缠,却让豆花缠着,脱不开身。 苟营副急于脱身,豆花却拉住他不让走,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能走人。苟营副一使劲,“嘶拉”一声,豆花的外衣被扯烂了,露出了里面的胸衣。她更来劲了,不顾羞,骂苟营副调戏良家妇女。 这时,喜子匆匆忙忙地跑来,做出害怕的样子,要去保护他的老板,让苟营副的一个手下一个大嘴巴子搧开了。 见到喜子,豆花心里有了底,就要跟着苟营副去见马营长评理。 好不容易能脱身了,苟营副带着他的人马急匆匆地往回赶,到了河防队的大门,豆花就开始大声嚷嚷上了:“马营长,马营长,你可要给我做主,你的苟营副调戏我了。” 豆花撒泼打滚,把一个农村泼妇的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 这时,马营长怒气冲冲地来到大门口,冲着苟营副就是一个大巴掌。 苟营副被打懵了,说:“至于吗,营长,你就全相信了这个婆姨的话。有贺老板做证呢,有弟兄们做证呢。” 不提贺老板还好,一提起贺老板,马营长更是火冒三丈,对着苟营副又是一个巴掌,说:“擅离职守,你该当何罪。人犯跑了!” 苟营副一听,忙跑到牢房那里,只见地上躺着四五个兄弟的尸体,牢房的大门打开,一盏豆油灯,鬼火一样,在那里闪烁着。豆花看到,在那几个尸体里面,有一个就是伍班长,还有一个居然是勤务兵,她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觉得有点对不住死去的这两个人,总感觉是她害死了他俩。 苟营副见此情况,也是怒不可遏,千气万气,找到了一气,把气都出在了贺老板的身上,这个该死的,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了,眼看着他可以升官发财走运了,却让这狗日的搅了局,坏了他的好事。 贺老板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他好像意识到了甚么,想偷偷溜走,却让苟营副一把抓了回来,把他扔到地上,一枪结束了他的狗命。 可怜贺老板,一心想着害人,最终却害死了自己。 可叹贺老板,不好好做人,偏偏要去做狗,连狗都没有做成,做了狗屎! 第七十章 看到这一幕,豆花早已吓破了胆子,贺老板的尸体狗一样犬缩在那里,鲜血从枪窟窿眼里汩汩地流出。她双腿瑟缩着,身上冒出一身冷汗,哪里还再敢找马营长评理呢,就一步一步后退,也打算溜走。 刚刚走出没有几步,马营长后面一声大喝:“站住!” 豆花哆嗦了一哆嗦,忙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眼里噙上了泪花,耷拉着个眼皮,双手捻着辫梢,做出一副心有余悸,可怜巴巴的模样。 马营长过来,用命令的口吻说:“跟我来!” 苟营副们都不知道马营长葫芦里卖的甚么药,这个时候了,还要和这个婆姨去调情吗? 马营长在前,豆花在后,到了办公室,马营长四平八稳地坐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说吧,你和那些人是甚么关系。” 豆花越发委屈了,她开始哭上了,连鼻涕都下来了,她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哥哥,我不明白你在说甚,我一个婆姨女子,哪里有那么大的胆量呢,你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马营长越发威严起来,说:“别哥哥弟弟的,整那一套,不老实说,你是要吃老虎凳吗?” 豆花就吓得瘫软在了地上,越发抽抽噎噎起来。她双手捂着脸说:“你让我说甚呢?”然后从手指缝里,偷偷观看马营长的表情。 豆花此时是又紧张又害怕,难道姓马的真的掌握到了她的确凿证据?就观言察色,脑袋里边快速旋转起来,分析着姓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看看自己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让姓马的给抓住了蛛丝马迹。 经过仔细的观察,她发现马连长是在咋唬她,他也许有点怀疑,并没有掌握住她的真凭实据,心里就踏实下来,但仍然装出了一副委屈害怕的样子,在姓马的面前装可怜,装无辜。 刚才她确实是手里拿枪,一身夜行打扮,在贺老板的面前出现过,目的就是要让他看见自己的行踪。 贺老板那个蠢货果然上了她的当,以为老天眷顾自己,给了他一个机会,就跑去和姓苟的汇报,没想到上了豆花的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现在贺老板死了,勤务兵死了,伍班长死了,她的几个见证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她再来个死不认帐,她还怕甚么呢?姓马的无凭无据,能把她怎么样呢? 两人在那里僵持着,苟营副来了,他右手持枪,左手拿着一个沾满血迹的东西,他把那个东西扔到马营长办公桌上,气急败坏,还有点洋洋得意,说:“马营长,这个东西您认识吗?” 马营长有点不明就里,拿起来那个东西,仔细辨认。 苟营副就说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把匕首是您的吧?” 这正是豆花偷偷扔进牢房的那把匕首,是在勤务兵的身上发现的。 马营长拿着匕首,看了又看,说:“没错,这确实是我的。这能说明甚么问题吗?” 苟营副说:“是在勤务兵身体里发现的,就是这个东西,一刀毙命,刺死勤务兵的。” 马营长“啊”了一声,说:“怎么可能呢?我的匕首能到了牢房?” 苟营副不怀好意,说话阴阳怪气,说:“这就要问您自己了,河防队长官的匕首出现在牢房里头,上峰要是知道了,马营长您怎么解释呢?” 马营长终于明白了姓苟的的来意,知道他来者不善,也没有好声气,说:“姓苟的,你说清楚了,甚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吗?” 苟营副“哼哼”冷笑一声,突然拿枪指着马营长的脑袋,说:“甚么意思,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还在装糊涂呢。你通共,老子现在就正法了你。” 别看姓马的平时威风八面,在生死面前,也是一个怂包。他知道姓苟的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军统驻大峪口站站长,他平时最看不惯的就是军统这帮人的做派,绑架盯梢,跟踪暗杀,全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套路。可是此时,姓苟的占据了上风,完全不用理由,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姓马的真的害怕上了,他乞求姓苟的听他解释。苟营副得意忘形,根本没把姓马的放在眼里,他恨他恨得牙痒痒,平时没有机会,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了,他怎能轻易放过呢?他内心里也其实知道,这姓马的可是一个铁杆**分子,是不可能会通共的,但这是扳倒姓马的的一个机会,他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苟营副冷笑着说:“你不是牛吗?说吧,你是选择怎么个了断法?是去找阎长官讨要说法呢,还是就地正法你呢?老子要让你为刚才的两个大巴掌付出生命的代价。” 姓马的哆嗦上了,他一边向姓苟的求饶,一边想着对策,可是他的佩枪在枪架上挂着,离他有一步之遥,这姓苟的是不会等他拿到枪的,他就说:“兄弟,别冲动,匕首的事我真不知道,只要你能放我一马,这营长的位置,还有我那么些财富都是你的。” 姓苟的冷笑一声,说:“别耍花招了,你死了,这些还不都是老子的?” 两个男人在那里拿生命在讨价还价,忽略了豆花的存在。眼前这一幕变化太血腥,太戏剧化了。豆花没有被吓傻,反到冷静下来。她审时度势,沉着冷静,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在姓马的和姓苟的之间,姓苟的对她威胁最大,而此时正是除掉姓苟的的大好机会。 豆花仍然装出了一副害怕的样子,假装站立不稳,打了一个趔趄,人一下子倒向了办公桌上,趁势把那把小匕首拿到手里,瑟缩在一边,上下牙齿磕的“得得”发响,目的就是要麻痹这两个人。 姓苟的念她是一个婆姨女子,也没把她放在心上,只是警告她,老实呆着,等一会了再收拾你这个**。 这句话更激怒了豆花,她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寻找着机会。 姓苟的和豆花说着话,心思全在姓马的这头,这个姓马的,才是他真正的对手,今天这这么好的机会,他可不想放过。 姓马的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枪响,他绝望了,放弃了挣扎。念着自己英雄一世,却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不由地悲从中来,长叹一声,流下了两行泪水。 就在姓苟的要扣动扳机的这千钧一发之际,豆花手里的匕首像一道利剑,闪着寒光,突然飞向了姓苟的太阳穴,姓苟的猝不及防,应声倒地,到死都瞪大眼睛,看着豆花,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死法,所谓乐极生悲,死在了这个婆姨的手里。 姓马的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听到一声惨叫,睁开眼睛,仍然心有余悸,看着躺在地上的苟营副,又看着呆在一边的豆花,突然拉着她的手,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就像受委屈的娃娃见到亲娘一样。 豆花也为自己的手段惊住了,但不管怎么说,她是救了姓马的一命,这个情,她不怕他不领。 豆花擦掉马营长脸上的泪水,说:“大老爷们的,你还是一营之长,赶快收拾你这一副烂滩子吧。我也该回去了。” 回到客栈,豆花坐下来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今天晚上遭遇的事情太多,太离奇,太刺激了,她得捋捋。 豆花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心口头还在“砰砰”乱跳,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情,自己该如何去应对。 豆花想着心事,连喜子来了也没有发现,直到喜子叫了她一声:“老板”,才回过神来。 豆花忙问:“他们人呢?” 喜子指了指地下,看着豆花寡白的脸色,给她倒下一碗白开水,问:“老板,你怎么了?” 豆花告诉喜子,又仿佛自言自语,说:“太可怕,太惊险了。” 就吩咐喜子把门望风,自己下得暗道里边,见到了大二姑舅,把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告诉他俩,虽然除了姓苟的,但姓马的也不是甚么好东西,他已经怀疑上了自己,怕夜长梦多,他俩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要做好转移的准备。 大姑舅就说:“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今天晚上就走。多亏了豆花老板,真谢谢你了!为民同志说的没错,豆花老板是我们革命的坚强后盾!” 豆花有点担忧,说:“二姑舅受伤了,他能行吗?” 二姑舅笑了笑,说:“放心吧,我们的同志遍天下。” 二姑舅顿了顿,又问:“牢房里的那把匕首是你放进去的吗?” 豆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而不语,说:“我去过牢房那边,就是你被马营长提审的那个空隙。” 听二姑舅那样说,豆花就说:“那我就放心了,回去了给货郎哥带个好。” 此时已是半夜,已有一声雄鸡打鸣,天边出现了一抹鱼肚子白,一个新的明天将要到来。 第七十一章 第二天,豆花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和喜子正在打扫卫生,马营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客栈。 豆花长辫子盘起来,用头巾裹了。穿了一件束腰的大襟袄,裤腿是直溜下来的那种,人看起来干净利落,特别是从侧面看去,身体也是高低起伏,凹凸有致,端的是一个韵味十足的少妇。 马营长是一个人来的,他侧面看着豆花,把眼珠子都看出来了,心里边不由地浮想联翩起来。这个婆姨人长的标致,又肯吃苦,又有能耐,还会使暗器,她到底是甚么来头呢? 豆花起先没有发现他,只顾自己干活。还是喜子眼尖,看到马营长来了,就低声叫了一声:“老板”,拿眼示意,来人了。 豆花忙放下手中的营生,满面春风,把马营长让进自己的窑里,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又关心地问:“都处理妥帖了?” 马营长不胜感激,说:“安定下来了,多亏了豆花老板出手相助,马某人不胜感激。” 他把苟营副的死归结于与**搏斗而致,也让姓苟的死了死了,也有了个舍身取义的好名声,他自己也捞到了一个带兵有方的好评价。这也正是他的高明之处,既能得到上峰的表扬,也让他的手下对他能产生一点好感。至于真实的内情,只有他和豆花老板,还有死去的苟营副三个人知道,苟营副已死,只有他和豆花老板是知情人了。 马营长是专程来谢豆花的救命之恩的,他还买了一包点心,表达自己的谢意。 马营长在那里东拉西扯,豆花发现他并非专来感谢,还似乎另有目的。 马营长一边唏嘘着,一边也许是旁敲侧击,询问豆花甚么时候学了那么一招,干净利落,迅雷不及掩耳,不留一丝痕迹,出手之快,只在眨眼的功夫,连他也没有看清楚,就解决了姓苟的的狗命。 豆花巧妙周旋,不留一点破绽。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以前老是放羊,不知不觉就练下了这样一个绝技,自己以前也没有发现,昨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精准。” 说完了,脸蛋红扑扑的,低下头来,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不敢去看马营长。 马营长越发觉得豆花楚楚可爱,说:“我真以为要死在姓苟的那狗日的手里了。” 豆花虽然害羞,也没忘调侃马营长几句,说:“你当然看不清楚,你已经吓破了胆子,连眼睛都闭上了。” 这两句调侃恰到好处,既开了玩笑,也没伤到马营长的自尊,没有令他难堪。 马营长知道在这个婆姨面前出了糗,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但他还是厚着脸皮,问了豆花一个问题:“有一件事要向你请教一下,听勤务兵说,昨天你去过我的卧室,又去了牢房那里,那把匕首就是原来在我卧室里面放着的,昨天又只有你去过那里……” 马营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绕来绕去,绕上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他还是怀疑上她了。 豆花说:“我去过你卧室不假,但牢房那里没有去过,匕首也许自己长腿走进牢房里的。马营长这样说,是怀疑上了豆花?莫非是想过河拆桥,要卸磨杀驴吗?还是要找一个替罪羊呢?”反正几个当事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她来个死不承认,栽谁身上也行,就是不能栽到自个身上,看他还有甚么高招。 豆花又说:“你不都知道了吗?还明知故问。” 马营长昨天确实知道豆花来找过他,勤务兵都和他做过汇报,但他那时公务繁忙,就没顾得上理会她。 他昨天其实已经安排好了一盘大棋,眼看着就要旗开得胜了,却让那个该死的姓贺的给搅了局。还有苟营副那个蠢货,一心想着立功受奖,升官发财,却破坏了他的计划。还心怀不轨,想要嫁祸于他,要不是豆花老板出手相助,差点儿把自己的一条小命也搭了进去。 马营长见豆花有点嗔怒,忙说:“哪里敢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感谢还来不及呢,我也就随口一说。” 这个婆姨不简单,今后和她打交道,得多长一只眼睛。 马营长说到动情之处,就要去拉豆花的手。 豆花挣脱了他,说:“既然是救命恩人了,咱这一层关系就断了吧,以后咱兄妹相称。我还没有寻下婆家,留个好名声,以后还要嫁汉呢。” 她想借此机会,和姓马的断了那层暧昧,她以前那样,都是出于无奈,出于被迫,她总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荡妇,在谷子地的时候,乡亲们这样说她,她觉得是乡亲们不太了解她。到了大峪口了,没有熟悉的人了,她还是这样,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要脸的婆姨,她太对不住她的大棒弟弟。 想起大棒,豆花心里产生了一丝楚痛,有了强烈的思念之情。谷子地一别,也有了时日,却也杳无音信,他现在还好吗? 现在她还顾不上去思念大棒,在她的面前,还坐着一个马营长,这个主宰大峪口的混世魔王,她还得利用他,还得权衡和他的利弊,还得处好和他的关系。她现在越来越感觉到,当初货郎哥极力推荐她来大峪口开店的高瞻远瞩了,和她这个豆花客栈的重要性了,她现在开旅店,不光是为了赚钱糊口,不只是为自己开,也是在为货郎哥开,在为河对岸的人开。所以,她这个旅店不光要继续开下去,还要开的更好。 马营长见豆花都这样说了,他虽然有点不忍就此了断,但话都被豆花堵死了,他再要厚着脸皮坚持,就有点不爷们了,关键是豆花救了他的命,他得感恩。 见马营长不再说话,豆花趁热打铁,拿出一叠钱来,装马营长兜里,说:“哥哥,从今往后,这豆花客栈有你一半股份。” 马营长见豆花这样说了,她还要嫁汉呢,还要寻个好人家呢,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已经嫁汉了吗?你的汉叫谷茬,对不?” 这个信息她从来没有在姓马的面前提起过,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呢?难道他对自己做过调查吗? 豆花更加警觉起来,这个姓马的,她还得认真去对付,就苦笑了一声,说:“嫁是嫁了,可他一去不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还能算是我的汉吗?” 马营长真的无话可说了,一个婆姨女子尚且如此爽快,他也不能让她瞧不起自己,况且豆花答应客栈有他一半的股份,他还要能怎么样呢?不就是一个婆姨女子吗?凭他在大峪口的权势,还愁找不到个玩弄的女人吗? 说起股份,马营长又说:“悦来客栈现在让我们封了,要不你一起经营去吧,这样不是利润更大吗?” 豆花忙说:“不不不,我可不做这趁人之危的缺德事,我接手了悦来客栈,还不得让大峪口街上的人指着脊梁骨骂我祖宗十八代,骂我豆花不仁不义。贺老板死了,那是他自己作的,罪有应得。我豆花堂堂正正做人,不发那些不义之财。” 两人东拉西扯,又摆了一阵龙门,就听得喜子在门外说:“老板,都收拾好了,我挑水去了。” 豆花“哎”了一声,说:“等会儿我也去挑。” 豆花说这话,还有一层意思,是想要告诉姓马的,她还有事忙着,等于是在下逐客令呢。 马营长就说:“这么多人要吃要喝,靠两只肩膀挑水,那还不得累死。河防队正好有一辆空置的拉水平车,送给你吧,连那头毛驴子,一并送你。” 豆花说:“那可真要谢谢马营长了。” 马营长说:“谢甚么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不也是豆花客栈的股东吗?就算我入了股了。” 这个王八蛋,都钻钱眼里了,谈起钱来,那真是没有了一点底线。 送走马营长,等喜子挑水回来,豆花打发他去河防队取了毛驴和水车,她自己挑了一担空水桶,跟在喜子身后,去井上拉水。 水车灌满了,豆花又挑了一担水,跟在水车后面,踏着碎步,往回走着。 这一担水有五六十斤重量,豆花左肩换右肩,轮换着挑。她忽然有了一种感悟:这不正是自己人生的写照吗?有些沉重无人可以分担,只能自己左肩换右肩轮流挑着。这是多么深刻的人生哲理。就像她来大峪口打天下一样,完全没有人能帮得上她,凭借的,全是自己的一己之力。 第七十二章 有了马营长的加入,豆花心里总算是踏实下来了,以后在大峪口,再也不别提心吊胆了。她打算重新收拾一下客栈,力争再上一个档次。 这样,她得去张家湾一趟,去采购一批物资。豆花客栈的规模越来越大了,在大峪口一家独大,所用的物资多了起来。 采购物资有两个渠道,要么从下游的风陵渡采购,要么去上游的张家湾购买。她选择了去张家湾,也有些故地重游的意思。 大峪口距离张家湾有一截距离,走旱路得走三天三夜。走水路近,但也得走上三天两夜。 豆花选择走水路,还有一个目的,好照应回来时的船只。货物购置好以后,走水路最为划算,回来时又是下水,快捷不说,再能找下了一只回货的船只,能省下不少的运费。回来时顺流而下,一天的功夫就能回来。 豆花把店里的一应事务都交给喜子打理,她自个来到黄河岸边等船,有那逆流而上的货船,正好可以捎她一脚,遇到了实诚的船老大,也许不会要她的一分钱脚费呢。 路过悦来客栈,大门上贴了河防队的封条,冷冷清清的客栈院子里,“忽突突”飞起一群野鸽子,在客栈院子的上空回旋。昔日鲜艳的红灯笼,也褪去了曾经的颜色,颓废地在风中摇荡。有一只灯罩破了一个洞,一只麻雀从里面飞了出来。偌大的一个院子,静谧无声,显得死气沉沉。 豆花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叹了一口气,心里头惋惜上了已经死去的贺老板,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做狗,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可悲下场。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天做孽,犹可恕,人做孽,不可活。自作自受,落得这么个下场,该! 豆花没有等待多久,就有一只货船依依而来,老远就能听到纤夫拉纤的号子声,坚毅,凄美,呼喊出了对生活的不满与挣扎,还有一丝的无奈和愤懑夹杂在里边。 大船从一个小黑点,变得越来越大,到了离豆花不远的地方,她就挥舞上双手,表达出了想搭船的意愿。 这么大的货船,没有上货下货,一般是不会靠岸停泊的。豆花这一天穿了一身红衣裳,手里扬着一块红头巾,整个人就像一只火凤凰一般耀眼。那些个纤夫们,赤裸着身体,盯着这个火一样的婆姨,发出了不怀好意的嘻笑。要是一个脸皮子薄的大闺女小媳妇,看都不敢看到这种场面,遇到了,早就臊红了脸面。 但豆花不怕,她是过来人,甚么场面没有经见过,她没有回避纤夫们的裸身,跟着货船往前跑了几步。船老大明白了豆花的意思,腾出双手来,圈在嘴上,成一个喇叭状,喊:“妹子,你要是不怕他们吃了你,你就上来吧。” 这是答应了捎她一脚的请求。豆花就跟着船跑,到了一处水流平缓的地方,她从纤夫们中间穿过,有人就不顾劳累,腾出手来,在她身上捏上一把,然后大家就发出一片哄笑声来。 豆花也不恼怒,这些都是受苦的善良之人,在黄河上讨生活的河汉子,也就是过个嘴瘾而已,她知道他们对她没有恶意,是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豆花涉过浅滩,有一个纤夫就腾出手来,托了她一把,她稳稳地坐到了船上,大船慢慢腾腾地朝着张家湾走去。 这一船货正好是送往张家湾的,豆花已经和船老大商量好了,回程的时候正好可以捎她的货。 第三天的傍晚,货船到了张家湾,像一头苟延残喘的老牛,慢慢腾腾地停靠在了码头。船还没有停稳,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队二鬼子,饿狼一样,扑向货船,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征用这一船货。 这可把船老大为难坏了,磕头作揖求他们放他一码,货主还没到到来,货就没了,他可承担不起这份责任。 二鬼子的头是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他蛮横无理,无论船老大如何祷告,就是不给松口。 豆花跳下船来,走到那个麻子面前,说:“兄弟,都是自家同胞,何必要为难呢。扣了这一船货物,你又能得到甚么好处呢。”就把手伸进了麻子的兜里,麻子捏了一下衣兜,显然有点不太满意,仍要扣货。豆花也不再跟他客气,说:“你知道这货是谁家的吗?你要是一意孤行,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是吕老爷家的货。”她知道,幸好遇到不是鬼子,二鬼子要比鬼子好对付的多。 豆花原也是打算吓唬一下二鬼子,可那麻子也不是吓唬大的,他说:“你说是吕府的就是吕府的了,有甚么凭证呢?” 豆花说:“你等着,我这就叫吕府的人去。” 豆花就往街上走去,她是夸下了海口,可不知道去找谁。吕府她只是听说过,那里并没有她认识的人,她找谁去呢? 豆花没有走出几步远,船老大就撵上了她,说:“妹子,你可得帮我这个忙,可别扔下我们不管,帮了我这个忙,你回程的货我白给你拉。” 豆花说:“哥,你放心吧,我谷豆花不是那样的人,你等好了。” 豆花首先想到的人是天灵盖,在大峪口的街上,她只能找天灵盖了,可他一个讨吃要饭的花子,能给她帮多大的忙呢? 帮不帮得上,也只能找他了,死马权当活马医吧,在张家湾,豆花只有天灵盖一个熟悉的人了。 天灵盖好找,随便拉住一个乞丐一问,就能知道他的下落。 天灵盖是找到了,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自己一个叫花子,能有多大的能耐呢? 可是他不想让豆花失望,想替她分担,就尽最大的努力,想着办法。 天灵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他沉默了一会,突然拉起豆花,说:“先去城隍庙,去了再说。” 豆花知道,城隍庙是他们的大本营。可是,去了那里,能会有转机吗? 豆花心里着急,船老大那一帮子人和货,还被二鬼子押着呢。 跌跌撞撞跟着天灵盖到了城隍庙,这个环境她熟悉,还是乱糟糟,臭哄哄的一片。她环眼看了一周,城隍庙里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有一尊神像被移到了边上,腾出来了较大的一块地方,也许是天灵盖的队伍里又添了人手的缘故吧,腾出地方来,好让人居住。 豆花发现,今日的城隍庙里,气氛有点诡异,花子们大都出去讨生活去了,有几个生病了的,躺在柴禾上面,闭目养神。 见豆花进得庙里,就有一个留着短发,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俊女子迎着她走了过来。 豆花有点意外,想:这么一个漂亮的人儿,来这乱七八糟的地方,也不嫌脏,不嫌气味难闻吗?就不由地又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不打紧,看的豆花顿时心花怒放起来,这不是小哑巴吗?已经出脱成了一个凤凰样的俊女子,她怎么也会在这里呢? 豆花再一看,在小哑巴的身边,有一个黑脸膛的汉子。天爷!这不是黑老蔡吗?怎就都遇到一起了? 原来她两个在城隍庙里,怪不得天灵盖要领她到这里来呢。 黑老蔡和小哑巴是来执行任务的,想不到能和豆花在这里不期而遇。豆花就把刚才的事情说了。黑老蔡和小哑巴对视了一眼,说:“都是受苦的百姓,这事情还不能不管。” 小哑巴也比划着,“说”:“管,必须管!” 黑老蔡顿了一下,说声“走”。 天灵盖在前面带路,黑老蔡第二,豆花拉着小哑巴的手,跟在后面。 四个人到了河边,二鬼子们都等不及了,正在喝骂那些个船工。豆花说:“吕府的人来了。” 麻子有点疑惑,看着黑老蔡有点面生,说:“你说是吕府的人,我怎么没有见过呢?”倒是这个苗条的俊女子,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黑老蔡也没有和麻子磨叽,他不由分说,气势汹汹地把麻子拉到一边,手枪顶在他的腰里,说:“爷也不隐不瞒,肖飞知道吧,小鬼子你干爹现在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你识相点,也为自己留条后路。放了他们,别耍花招。” 麻子也是明白人,肖飞的大名,如雷贯耳,他手下的一百零八单将,个个飞檐走壁,百步穿杨,身手不凡,鬼子二鬼子谈肖飞色变,落在他和他手下的手里,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他这是遇到硬茬子了,他哪敢拿鸡蛋碰石头呢?识时务者为俊杰,保命要紧。他也知道,现在战事吃紧,驻守张家湾的皇军被抽调走了不少,要是真的交起火来,他这一个班的人手,也不见得是这一位爷的对手,更何况还有另两位帮手呢。吃了这位爷的枪子,婆姨娃娃没人养了,他犯不着。 麻子先就软了,他战战兢兢地求黑老蔡:“好汉饶命。”然后大声说:“吕老爷的货,收队。” 船老大自然是感恩戴德,忙着招呼卸货。 看着那几个二鬼子规规矩矩走了,黑老蔡们这才走了。他过来自然而然地挽起小哑巴的胳膊,说:“新生,城隍庙咱不能回去了,重新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吧。” 豆花这才想起来,小哑巴早已不叫小哑巴了,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党新生,是货郎哥起给她的。 这个难不住小哑巴,张家湾本来就是她的根据地,隐秘的地方她知道的不止一处两处,就点头答应,自己拽紧了黑老蔡的胳膊,相随而去。 看到黑老蔡和小哑巴亲昵的这一举动,豆花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蜜意,看来这是一对情侣,望着她俩远去的背影,豆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平安幸福,永不分离。 第七十三章 短暂的相见,更勾起了豆花的思念之情,她多么想和小哑巴钻在一个被窝里边,叙叙姐妹之情,叙叙别后的相思之苦,她真的不想就这样和她的小妹妹分手。 可是,她知道,她现在是八路军的人,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人,她们也许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自己切不可感情用事。 和小哑巴两个分了手,天灵盖领着豆花连夜采购下物资,今天遇到了二鬼子,麻子虽然当面服了软,但保不准他会不会再整出一些幺蛾子来。张家湾现在是是非之地,此地不可久留,得赶快走人,免得夜长梦多,再节外生枝。 豆花有的放矢,目标明确,没用多少时间,就采购好了全部物资,天灵盖领着他那一帮子弟兄们帮豆花把货运到了河边。 正好船上的货也都卸载完毕,交割两清。匆匆忙忙装好豆花的货物,船老大也不敢多停留片刻,一声吆喝,众伙计们齐心协力,船只驶离码头,顺流而下,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到了一个水流平缓的地方,前面有一个大大的回水湾。回水湾里风平浪静,安全静谧,是个休息的港湾。 船老大把船开进回水湾里,吆喝伙计们休息打尖,都一天没吃口热乎饭了,大家伙都饿得前胸贴后腔了。原打算到了张家湾,请伙计们去东来顺下一顿馆子,也让伙计们放松放松。可是,让二鬼子那样一折腾,也没有心情,也不敢再在张家湾停留了。 船老大把一只船桨插进水里,不让船只溜车,然后拿出灶具来,招呼伙计们生火造饭。 常年在黄河上行走的河汉子,都是穷苦人出生,吃住都在船上,伙食也极为简单,以填饱肚子为准。 因为载货不多,船只吃水不深,在水面上漂浮着。有伙计摆好火炉,用火镰打火,先生出来一股子浓烟,浓烟变火星,火星变火苗,火苗渐渐旺盛起来,星星之火,燃成了红彤彤的炉火。 舀一盆黄河水,沉淀上半天,澄掉泥沙,做饭的水有了。小米下锅,干粮都是自带的,各吃各的,放在火炉上烤烤,就是一顿晚饭,或者也是午饭,反正今天这是第二顿饭。 伙计们生火造饭,船老大在船的四周巡睃,发现水面有水泡冒起,他扬起船桨,一桨拍下去,一条小娃娃大小的黄河鲤鱼,泛着白肚皮,浮上了水面。 船老大一声欢呼:“有鱼吃了!”一个猛子,扎到水里,两脚踩水,双手托起大鱼,扔到了船上。 那鱼刚刚让一桨拍晕了,让这么一扔,又有了知觉,扑腾着身子,想摆脱让人渔肉的命运,想重新跃入黄河里边。有两个汉子就过来按头压尾,想制服大鱼。 大鱼光滑难捉,两个汉子顾头顾不了尾,手忙脚乱,折腾的不轻。就有一个汉子,操起船桨,在鱼头上一拍,大鱼瞬间安静下来,瞪着死鱼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船头。 有人就过来开膛破肚,刮鳞去鳃,开始炖鱼。 一时间,回水湾里,飘起了鱼肉鲜嫩的香味。 船老大还在河里踩水,他从船的这头踩到那头,又从船头踩到船尾,仔细检查着船只的每一个地方。 豆花虽然不懂得船上的套路,但她明白船老大这是对船只进行例行检查,如果发现了问题,好及时止损。这条船是他养家糊口的家当,也许是他全部的家底呢,可不敢有半点马虎的。 鱼儿炖好了,船老大跳上船来,说:“要是有壶烧酒,那该是多好哇……” 船老大的话还没说完,豆花变戏法一样,从包袱里掏出一罐子酒来,递给了船老大,大家伙又是一声欢呼,有酒有肉,神仙的日子,称赞这个老板真会来事。 这是豆花采购的时候,顺手打下的一罐子烧酒。她体谅这些河汉子的不易,专门来给他们解馋的。 一帮子人围成一圈,鱼肉、烧酒、小米粥,再就上自带的干粮,也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正吃的津津有味,忽听得远处有“突突突”的声音传来,两束雪白的光柱在河面上扫射,船老大一声惊呼:“小鬼子,铁壳船。” 有人就赶忙灭了火炉,把船又往回水湾的深处挪了挪,屏声静气,看着河面上那个黑黢黢的东西,缓慢地行驶,由远而近,往着张家湾方向开去。 豆花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子热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肩上的包袱,捏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她靠近了船老大,紧张地捏住了船老大的双手,身子微微有些颤动。 船老大回过头来,说:“别怕,回水湾里吃水浅,鬼子的铁壳船不敢进来。只要发现不了咱们,没事的。” 船老大以为豆花害了怕,就极力安慰她。 豆花却附在船老大的耳边,说:“大哥,有没有办法……” 轮到船老大吃惊了,他真想不到,这个婆姨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小鬼子的铁壳子船动了心思。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 见船老大不说话了,豆花就鼓动他:“大哥,小鬼子害人不浅,害得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妻离子散,我……” 船老大突然打断豆花,说:“大妹子。快别说了,哪一个中国人不恨小鬼子。”他的老爹就是让小鬼子给杀害的,做梦他都想报这个仇。 可是,他这些伙计们,手无寸铁,光有一腔子热血,怎么能干得过小鬼子的铁壳子船呢! 豆花突然从包袱里拿出手枪,说:“大哥,我有家伙。” 船老大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他招呼着伙计们,就要下水。 豆花忙说:“大哥,我呢?” 她不会水,游不到铁壳船的跟前。 船老大就拿出来一个羊皮筒子,又拿出一个大葫芦,系在豆花腰里,让两个伙计扶着她下到水里。 进了水里,就是这些个河汉子的天下。他们个个熟悉水性,凫水、踩水、潜水,都是一把好手,如入无人之境,个个都是浪里白条。 有夜色掩护,他们一行人人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小鬼子的铁壳船,把一张大大的渔网下在了铁壳船的必经之路,然后又潜入水中。 没过多久,铁壳子船忽然停止不前了,船老大悄悄地告诉豆花,渔网起作用了,缠住了铁壳子船的轮叶,水轮转不动了。 豆花就打发船老大带人下去船底,拿板斧和凿子把船底凿穿,又拿出三颗捆在一起的手榴弹,关照他们,凿不动了,就用手榴弹炸开。自己则由两个船工护着,到了暗处,监视着船上鬼子的一举一动。 小鬼子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会打他们的主意,还是几个没有武器,没有作战经验的河汉子。还以为是船出了故障,就派人维修。当听到船底传来响声以后,才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就朝着水里打枪。 两个船工护着豆花躲在暗处,她怕伤着了船底的人,就开枪打掉了一个鬼子,把鬼子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边。 两个船工都是水里的高手,他俩熟悉这一带的每一处水况,护着豆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小鬼子摸不着头脑。 小鬼子只能困兽一样困在船上,作困兽犹斗。豆花在水面和他们周旋着,掩护着水下的行动。 船老大们的行动有了进展,铁壳子船开始慢慢下沉。小鬼子仿佛预感到了自己的末日来临,做着最后的挣扎,火力越来越猛,连小钢炮都使上了,子弹和炮弹在河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但他们只能在船上活动,仿佛瞎子一样,四处乱撞。 船老大们潜出好远,浮上水面,给豆花三人发来暗号,两股人手汇合到一起,开心地观赏着鬼子们丑态百出,做作垂死的挣扎。 铁壳子船下沉着,只剩下了桅杆可见。小鬼们悉数落水,在水中扑腾着,做着无谓的挣扎。在岸上,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在水里,狗日的们一筹莫展,狼狈不堪。 船老大们来了精神,又游过去,有把鬼子按进水里灌的,有拿斧头、凿子砸的。落水的小鬼子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就像上了案板的猪羊一样,任这些河汉子们宰割。没用多大的功夫,鲜血染红了河面,一群鱼儿追逐着鲜血上下翻腾,这一群河汉子们,将半截身子立在河面上,踩着水,欢呼着,游回了自己的船上。 这一场伏击打的漂亮,这都是放羊的捡柴禾,捎带着的事情。大家高兴,把豆花围在圈里,载歌载舞。闹腾了半天,船老大才发现,有好些船工没穿裤子,忙吆喝一声:“穿裤子。” 这一群在黄河上讨生活的河汉子,无拘无束惯了,也是出了心里头的一口恶气,高兴的忘乎所以,连船上有一个婆姨也忘记了。 豆花也没有觉得尴尬,她背过身去,眼前也有一个赤裸的汉子,再转一个角度,还是有着赤裸的屁股,好在是在黑夜,夜色掩护住了她的尴尬。 穿好裤子,船老大一声吆喝:“开船。”晚上行船不安全,原打算就在这个回水湾里呆到天明再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不敢掉以轻心,恐怕再节外生枝,三十六计,走为上。 众船工们劲往一处使,掉直船头,往大峪口驶去,漆黑的河面上,响起了一阵激越的号子声: …… 哟嗨, 一定要操心呐, 大家一起用力推, 拧成一股绳哟。 众家那弟兄们, 一定要操心呐, 大家用力推时, 拧成一股绳呐。 众家那弟兄们, 一定要操心呐, 大家用力推呀, 拧成一股绳哟, 嗨哟嗬, 咳哟嗬,咳哟嗬, 咳哟嗬,咳哟嗬,咳哟嗬, 咳哟,咳哟……。 咳哟嗬嗨,咳哟嗬,咳哟嗨, 咳哟嗬嗨,嗨嗬,咳哟嗬嗨,嗨, 黄河水长流,船儿那水上走, 搬船嗨撑船,每日水上游, 黄河水长流,船儿水上走, 搬船嗨撑船, 每日水上游,?每日那水上游。 船只路过鬼子沉船的那个地方,船老大把舵交给一个船工,自己下到水里,把一块红布条系在了桅杆上,布条的另一端上拴了一个葫芦,他要告诉往来的船只,下面有碛,注意避让。 船老大上得船来,小心翼翼地掌舵,他又吆喝一声:“伙计们,喊起来!” 艄公号子声声雷, 船工拉纤步步沉。 运载好布千万匹, 船工破衣不遮身。 运载粮食千万担, 船工只把糠窝啃。 军阀老板发大财, 黄河船工辈辈穷! 愤懑的号子声,伴随着黄河的涛声,船只向着下游漂流而去。 第七十四章 赶天明的时候,豆花的货船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大峪口的码头。豆花跳下船来,张罗着卸货、运货。 其时大峪口刚刚醒来,清清冷冷的街道上氤氲着一股湿气,有那早点开门的店铺,拆下门板,打开大门,老板开始打扫店面,从里到外,都洒了清水,扫的干干净净。地面是黄土地面,台阶是青石台阶,扫完地面扫台阶,扫下台阶来,也要把门前的街道扫上一块。扫完之后,手拿笤帚,站立在台阶之上,前后左右观看一番,看看有没有新鲜事物发生。然后拍打着双手,进得店里,拿出抹布,再把柜台擦抹一遍。 其实刚才已经擦过一次了,擦擦抹抹,也是为了打发这个无聊的早晨。这年头,买卖都不好做,但赚钱不赚钱,摊摊要摆圆。不开门的时候,有人要买东西,开了门了,又很少有生意可做。别看别人老板老板地称呼,内中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仅能糊口而已。 只要有一家开了门,别的店铺也次第开门,大峪口的街上响起了“哐啷哐啷”下门板的声音,等都开了门,打扫完卫生,这一条窄窄的街道也打扫干净了,街上渐渐出现了行人,充满了烟火气息,喧嚣的一天又开始了。 有的老板就出来和豆花打声招呼:“谷老板早哇,这是行了夜船,这么早就回来了?” 豆花一律笑咪咪地回答:“正好好遇到了回船,又是顺流而下。” 豆花把船老大们领到老六的早点摊子上吃早饭,自己招呼着卸货。 豆花扛着一包东西往回走,货物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冷不防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以为挡着人家的道了,就往边上挪开,她往左边躲,那人也往左边闪。她往右边闪,那人也往右边躲。 豆花就有点恼怒,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想耍流氓吗? 她凤眼圆睁,低着头,口气也不温柔,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就想闪开。 可是那人仍然挡着她的去路。豆花就有点愤怒,把肩上的东西立在地面,要和这个人说道说道。 她一手扶着东西,一手叉腰,猛地抬起头来,这一抬不要紧,差点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我的个老天爷!怎么是这个灰鬼呢? 大棒! 大棒一脸坏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豆花,连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豆花嗓子眼里突然被堵住了一般,“嗤啦嗤啦”响着,眼泪早就成断线的珠子,“啪啪啪”往地上掉。她心跳加快,热血贲张,惊呼一声,就要往大棒怀里钻。 冲动了一下,还是忍住了,这是在大街上,马营长的耳目遍布大峪口的大街小巷,大棒是从那面过来的人,稍有大意,就会有人告密,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幸好她俩相遇的这个地方处在一个拐角上,不会有人看到。豆花耳热心跳,她压低嗓门说:“你不要命了,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晃悠,赶紧进去。”拉上大棒就往客栈里走。 进了客栈,正好遇到了喜子。喜子也在搬运东西,他把豆花拽到一边,说:“老板,这个人的房费还没有给过,盯着他点。” 豆花微微一笑,心里想:我这个人都是他的了,还要甚么房费。嘴上却说:“噢,知道了。”掏出一叠钱来,递给喜子,说:“给船老大把运费送过去,一定要让他收下,都是些受苦的人,挺不容易的。” 喜子走后,豆花拉上大棒进了自己的窑里,一头扑进大棒怀里,双手箍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巴贴了上去。 大棒昨晚就在豆花客栈住着,没有见到豆花,也不便打听她的去向,一晚上都没怎睡着,有好几次起来去过她的门前,都没见到她的人影。一早上起来,想去打探个究竟,就遇到了她。 两个人就这样搂着,忽听得大门一声响,喜子在外面喊:“老板。” 喜子每次进豆花的窑,总要先在外面喊上一嗓子。 豆花松开双手,心里有点埋怨,嘴上答应着:“我在呢。” 喜子进来窑里,看到那位被他怀疑逃住宿费的男人也在窑里,心里不免打上了一个问号,老板和这个人是相识? 喜子把手里的钱放在桌上,说:“好说歹说,船老大不要运费。” 豆花叹一口气,说:“都是善良的人!” 就撇下大棒和喜子,风风火火赶到码头,船只已经走远,在汹涌的黄河上颠簸起伏,快速地顺流而下,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涛涛的黄河浪花之中。豆花站在码头上,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冲着顿失滔滔的黄河,扬起了她的右手。 再次回来客栈,大棒人不见了。豆花问喜子:“那个人哪里去了?” 喜子一脸懵逼,说:“刚刚还在呢。” 和喜子一道,把买回来的东西收拾妥当,豆花呵欠连天,两张眼皮直往一起粘连。她连脸都没有顾上洗一把,就要上炕休息,昨晚实在是太过劳累了,铁打的人也扛不住了。 可是,心里惦记着大棒,她怎么能睡得着呢?这个灰鬼,上哪去了?不会就这样走了吧? 迷迷糊糊之中,豆花感觉到脸上有虫子在蠕动。她微微睁开眼睛,大棒模糊的影子在她眼前晃荡。豆花伸出双手,就要去勾大棒的脖子。大棒叫了一声“姐”,扭头看了一眼外面,就把豆花抱在怀里。 豆花坐在炕上,大棒也盘膝而坐,他两只胳膊搭在她的肩上,盯着她的双眼,问:“你干的?” 刚才他出去转了一圈,得到了一个情报,昨晚有小鬼子的一艘铁壳子船遇袭,铁壳子船沉入河底,船上鬼子悉数落水,都被消灭。 大棒分析,豆花拉货的船只正好路过那片水域,加上他对豆花的了解,这事十有八九,脱不了她的干系。 一提起鬼子,豆花变了一个人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她直视着大棒,把柔情化着了怒火,说:“狗日的们,痛快,一个个都像落水狗一样,真痛快!多亏了那些个船工兄弟。” 大棒就再次把豆花拥进怀里,深情地叫了声:“姐”,心里涌上了一股子敬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怕。 面对爱人的拥抱,豆花脉脉含情,她歪着脑袋,有点调皮地说:“我这是双喜临门,昨晚上消灭了一船小鬼子,今晚上消灭你狗日的一个。” 大棒看到豆花衣裳上的一点血迹,仍然心有余悸地说:“你胆子真大,面对小鬼子的铁壳子船,连我们正规部队都得慎之又慎,你和几个手无寸铁的船工,就敢去袭击鬼子的铁壳子船,想起来都要害怕。可不敢再冒这个险了。” 豆花说:“别看鬼子在岸上横行霸道,在水里,他们不堪一击。打鬼子,能叫冒险吗?我这不好好的吗?全须全尾地见到了你。” 大棒说:“我这次来执行一个任务,明天就得离开。” 豆花就搂紧了他,说:“我不让你走,陪着我,直到地老天荒。” 两人炕上说着情话,就听得喜子大声说话:“马营长来了,老板在呢,昨晚老板进货回来,正歇着呢。我领着您先看看货去。”然后又长长地吆喝一声:“马营长驾到——” 这是给豆花报信呢。 豆花忙把大棒藏进暗道里边,自己换了件袄子,双手拢着凌乱的头发,耷拉着鞋子,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朗声说道:“马营长来了,快快进来,茶水早给您备下了。” 马营长也是有备而来,他仿佛一只长鼻子的狗,闻到腥味而来。刚刚得到情报,昨晚有一船鬼子遇袭,一船鬼子一个不留,船上设备不知去向。上峰命令下来,让他这个管河防的长官,一定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船上那些枪炮家什,宁可烂在河底,也不能让对岸的八路拿走。 从时间上推算,豆花的拉货船正好那个时辰从那里路过。他到不怀疑是豆花干的,她一个婆姨女子,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哪里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敢和坚船利炮的小鬼子作对呢。他来也只是为了先期打探一下情况,他已经派兵去往现场,去调查事情的真相。 豆花在马营长面前装糊涂,说,她拉货的船只确实路过那里,但并没有遇到鬼子的铁壳子船。 马营长就问豆花:“你拉货的船是哪里的?船老大叫甚么名字?” 豆花有点嗔怒,说:“哥哥,你这是查户口呢,我雇船就只管雇船,还问人家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这不吃饱了撑得,要跟人家结儿女亲吗?我不知道。” 马营长东拉西扯,是想套豆花的话呢。他这番来找豆花,还有一个目的,有线人汇报,有一个可疑的人来到了大峪口的街上,人在豆花客栈消失的,他来豆花客栈,就是想要探听一下虚实。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开店的婆姨了,她四方逢迎,八面玲珑,她开店是为了赚钱,可她又大手大脚,有点挥金如土的豪气,不像贺老板那样的人,抠门小气。她到底是哪一部分的人呢?八路?中央军?还是鬼子?不会是老豹子的探子吧? 马营长一点都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婆姨,以前,他只觉得她就是一个开店的风流婆姨,经历过好几件事情,他才发现这个婆姨不简单,不管她是哪一方面的人,他都得小心谨慎,不要让她把自己给卖了,还帮着他数钱。 马营长还在那里缠着豆花,新来的勤务兵匆匆忙忙地跑来找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长官,不好了,探子回来报告,派出去查找沉船的弟兄们遭遇鬼子了。” 马营长惊得汗珠子都掉下来了,他顾不得和豆花告别,随着勤务兵,匆匆忙忙地走了。 第七十五章 豆花把马营长送到大门外,眼瞅着他走远了,回头来吩咐喜子,她要休息睡觉,不要让人来打搅她。然后回到窑里,关死门户,跳进暗道里边,踅摸到大棒身边,两具火热的身子,紧身地贴在了一起。管他外面血雨腥风,暗道里头却是热火朝天。 再说张家湾的鬼子那头,损兵折将,平白损失了一艘铁壳子船,还有十一个圣战士兵的生命,犬尻自然是大肆咆哮,暴跳如雷,他派出一队人手,气势汹汹地来到沉船地点,正好和马营长派来勘察的一排人马相遇,两下交起火来。 河防队这帮草包,哪里是鬼子的对手,刚刚交手,就被鬼子打烂了,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从对岸河叉子里,从对岸的山坡上,突然冲出来两支人马,集中火力,一齐向着河面上的鬼子开火,手榴弹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直往鬼子的船上飞。 小鬼子恐重蹈覆辙,不敢恋战,抱头鼠窜,逃回了张家湾老巢。河防队的这一帮子草包,被人解了围,也不懂得感恩,灰溜溜地逃回去了。 等马营长亲自带着增援队伍赶来的时候,在半道上就遇到了丢盔弃甲的那一排人马,好在没有遭受多大的损失,他免不了呵斥一番,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着河对岸望了几眼,心情有点复杂。 然后打马回朝,凯旋而归,赶忙向上峰汇报这次打鬼子的光辉战绩:击沉鬼子铁壳船一艘,击毙鬼子若干,缴获战利品很多,而自己的队伍毫发无损。这一切都是自己思维缜密,指挥有方,是和上峰的正确领导分不开的。 做完这些,马营长凝视着军营大院沉思,自驻扎在大峪口以来,虽说他四平八稳,没有出过啥大乱子,但也没有建功立业,没有做下一件能让上峰刮目相看的战绩,上峰对他早有微词。他思谋着,自己也该重整旗鼓,另立奇功,做下一两件能让上峰刮目相看的事来,好让自己在同僚面前扬眉吐气。 今天这就算是一件,从今天起,他要腾飞了。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了,豆花和大棒才从暗道里钻上来。 喜子都在门口瞭过好几次了,客人都住满了,他一个人有点招呼不过来了。可老板有过交代,她要休息,请勿打扰。 豆花走出门口,站在台阶上伸了一个懒腰,喜子屁颠屁颠跑过来,说:“老板,你可醒了。” 豆花的脸上无端地升起了一片红晕,好像喜子窥到了她的隐私一样。她抿嘴一笑,问喜子:“没甚事吧?” 喜子说:“到也没有甚么大事,河防队的一个排长来过,让去办理甚么执照。河防队的长官说了,今后大峪口的各行各业,都得去河防队备案,办理执照。” 豆花“噢”了一声,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姓马的又要出甚么幺蛾子了,整这么一出。自己虽然抱死了姓马的这条大腿,但他并不信任自己,人心隔着肚皮,他说一套做一套,她还得处处提防着他。 坚持到了后半夜,住客们都进入了梦乡,喜子也回屋睡了,看着也没有甚事了,豆花又下得暗道里来,却找不到大棒的影子。她知道他有事出去了,就出来暗道,和衣躺在炕上,替大棒操上了心。 大棒不回来,豆花睡不着。她闭上眼睛,回想着和大棒在一起的幸福时刻,就听得外面有“哐啷”一声,有瓦片掉落的声音。 她轻轻走出门来,两只猫嘶叫着,在恼畔上打闹,踩脱了瓦片。 她没有急于回去,而是专门做出开门关门的举动,让门发出来响声,自己则倚在暗处,仔细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就看到恼畔上,刚才猫走过的地方,有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伸着,向着院子里窥视。 豆花定了定神,又仔细往恼畔上看了看,刚才那个脑袋不见了。是自己看错了吗?她又揉了揉眼睛,恼畔上啥都没有,也许是自己看花眼了。 豆花就要转身回窑,刚转过身,一个黑影在她身后站着,把豆花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豆花低低地“呀”了一声,认出那人是喜子,她捂住狂跳的心脏,说:“神神道道的,你吓死我了。” 喜子指了指恼畔上,说:“有人。” 豆花说:“我也发现了。”然后关照喜子,多留点心,各自回窑里去了。 豆花再也没了睡意,她吹灭油灯,双眼盯着黑黢黢的窑顶,支楞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鸡叫二遍的时候,豆花听到暗道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这是大棒回来了。 她又下得炕来,趴窗户上往外瞅了瞅,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牲口圈那里传出了牲口吃草料的声音。 她又跳上炕来,挪开炕柜,揭开炕席,下了暗道,大棒果然藏在里面。 大棒喘着粗气,一把抱住豆花,说:“姐,我专门来和你告别的,我得走了。” 豆花双手箍住大棒的脖子,两腿缠在他的腰上,说:“我才不管呢,不能走。”把大棒全身上下,亲吻了一遍。 又咬着他的耳朵说:“铁壳子船沉没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大的回水湾,岸上有一株歪脖子的红柳树,往右手数,第三棵红柳树下,埋着鬼子铁壳子船上的所有武器。” 那天晚上,豆花和船老大们把铁壳子船上的武器弹药运到岸上藏了起来,就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送给大棒们的队伍,巧合的是,就遇到了大棒。 交代过后,豆花松开大棒,依依不舍地送他出了暗道,目送着他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一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上,豆花起来先照了一下镜子,眼睛有点浮肿,两个眼袋有些下垂。她揉了一把眼睛,走出门来,喜子已经忙碌上了。他看了看豆花,欲言又止,那个被他误认为逃住宿费的男人,自从进了老板的窑里,就再也没有出来,他还在吗? 豆花捕捉到了喜子探寻的眼神,觉得没必要瞒着他了,就说:“走了。”也好让他放心,不别再提心吊胆了。 喜子“噢”了一声,说:“我拉水去了。” 喜子赶着水车刚走到拐角那个地方,又撞见了马营长,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后生。 喜子笑盈盈地迎上去,说:“马营长来了,我去禀报老板一声。” 马营长按着喜子,说:“不别了,我就随便走走,没事,没事。” 喜子就冲着客栈,大声吆喝:“老板,马营长到。”算是给豆花报了信,不知道她听没听到。听没听到也没多大关系,那个客人走了,他的心里也不担心了。 马营长进了客栈,豆花正裹着头巾扫院子。他径直走到身边,说:“这些粗活还要老板亲自干,让下人去干。” 就对他身后的那个后生说:“有点眼力见,扫院子去。” 那个后生就拿过扫帚,开始扫院子。 豆花就多看了几眼这个后生,人长的还算周正,岁数也不是很大,看着倒也机灵。 她不知道马营长甚么意思,让人家扫院子,有点不好意思,就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就要过去夺过扫帚。 马营长把她拉到一边,说:“一个穷亲戚,想让我给找份差事,就想到了咱这客栈,你和喜子都要忙不过来了,正好也有一个帮手。” 豆花这才明白了马营长的来意,笑着说:“河防队里有那么多的好差事,随便找一个清闲的营生,哪一个不比打杂强。” 马营长就看定了豆花,说:“这么说是不给马某这个面子?” 豆花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开支,他的工钱可得从你的股份里扣除。” 马营长忙说:“算我的,算我的。” 豆花说:“开玩笑呢,哪能呢。有两个伙计好,有帮手了,我也能清闲当老板了。” 她其实心里明镜似的,这哪里是在帮她忙呢,分明是派来的卧底,给她客栈里钉进了一根楔子。 喜子拉水回来,见到多了一个扫院子的,心下就明白了几分。他故意问豆花:“老板,这位是……” 豆花说:“新来的伙计,马营长的亲戚。你就带着他吧。” 又问那个后生:“你叫甚名谁?哪个村的?” 那后生脆生生地叫了声“老板”,说:“我叫狗剩,下鸦儿窝了。” 豆花张口就来,说:“下鸦儿窝那个光棍汉四油,娶没娶过婆姨?” 那个狗剩忙说:“老板,四油还光着呢,又穷又懒,哪个婆姨能看得上他。” 豆花这是在唬他呢,她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个下鸦儿窝,更不知道下鸦儿窝有没有一个光棍四油,四油是谷子地的,这都是她随意编出来的,要试探一下这小子呢。这小子居然脱口而出,也许下鸦儿窝真有一个光棍四油呢,也说不准的。 不用豆花交代,喜子也猜出了这个狗剩的来头,他知道怎么样来对付他的。 还别说,这狗剩做营生还是一把好手,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要不是他是马营长介绍来的,也许负有特殊的使命,豆花还真有点喜欢上他了。 第七十六章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狗剩来了也一月有余了。自从狗剩来了,豆花轻松了许多,但她和喜子心里更累了,得时刻提防着这个狗剩,知道他是马营长派来的人,她和喜子处处得小心谨慎,特别得提防着他,不让他发现蛛丝马迹。 一天,来一个住宿的客人,居然也是下鸦儿窝的,豆花就打听,他们周边有几个下鸦儿窝,那人回说,只有一个。豆花就叫来狗剩使唤,让他把客人领到客房里去。 这是狗剩来客栈这么长时间,头一次进老板的窑里,以前他也想着进来,可被老板警告过几次,她是一个婆姨,她的窑里不能随便进出,特别是你们这些男人,没有她本人的允许,是不能进她窑里来的。 老板有话在先,狗剩也不好随便,他只是瞅着机会,想一探究竟,老板的窑里有甚么神秘呢?就不让进来。 狗剩进得窑里,眼睛四下里打量,好像老板窑里真有甚么秘密让他发现了一样兴奋。 豆花说:“狗剩,把客人领客房去安顿好。”狗剩这才收起自己的眼神,和客人打了个照面,冲客人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谁也没有和谁说话,陌生人一样,说明互相之间并不认得。 狗剩领上客人走了,豆花招手让喜子过来,在他耳朵上耳语:“说谎,一个村里的人都不认识。” 喜子会意地笑了,也去了那个客人的窑里。 喜子去时,狗剩正给客人拿铺盖,甩甩打打的,态度并不友好。 喜子接过狗剩手里的铺盖,笑着对客人说:“新来的伙计,还不懂规矩。” 没过多久,那个下鸦儿窝的客人有点怒气冲冲,来找豆花,说:“老板,你们这是贼店吗?怎么还私自检查人的行李。”刚才他出去的时候,行李还整整齐齐的,回来时就乱了,说明是有人翻动过。 豆花一团和气,好言相劝,在她店里发生的事情,她当然得负责。 她问客人:“东西少没少?” 客人一脸不悦,说:“东西到是都在,只是觉着心里不爽。” 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客人的行李有翻动过的痕迹,好在只是翻动,客人的东西都不曾丢失。这种现象是自狗剩来了之后才有的,不用问,肯定是狗剩所为。 豆花就要和狗剩谈谈。她把狗剩叫到一边,先是旁敲侧击,看看他有何反应。狗剩也许是做贼心虚,眼神有些躲躲闪闪。 豆花就直截了当地问他,没想到这个狗剩脖子一梗,说:“老板,你又没抓着逮着,怎么就能说,是我所为,这店里又不是我一个人。”来了一个死不认帐。 店里不是你一个人,难道是我干的?喜子干的? 豆花知道再说也是白说,只当给他提个醒吧,就让狗剩该干嘛干嘛去。谁知道这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说:“老板,我虽然也是个下人,你可不能这样不把我当人看待,我也是有尊严的人。” 豆花就打了圆场,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当是一个教训。” 这个灰鬼却不依不饶,非得让豆花给他恢复名誉。 豆花也恼了,她沉下脸来,说:“哟哟哟,你这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吗?你这是青蛋子的驴驹,得顺毛捋吗?还说不得你了。就说你了,怎么着吧。要不是看在马营长的面子上,我现在就让你滚蛋。” 狗剩拣了一顿骂,气哼哼、灰溜溜地走了。 这时正好来了一个住宿的客人,穿着长衫,戴着礼帽,人长的精精神神,操着一副外地口音。 豆花叫喜子来招呼客人,狗剩却主动过来把客人领到了客房里边。 过了一会儿,那客人出去了,豆花多长了个心眼,在窗户眼上往外面瞭,看到狗剩又进了那孔窑洞,她猫一样跟了过去,门缝里看到狗剩正翻动客人的行李。她一脚踢开门,突然出现在狗剩的面前。 狗剩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他嚅嚅着,说:“老板……老板……” 豆花柳眉倒竖,凤眼圆睁,说:“你还有甚话说!你到底是甚么人?你要干甚么?” 狗剩低下头来,默默地走了出去,去了伙计的窑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不声不响地走了。 豆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也愣怔住了。刚才还想着怎样去和马营长说说这事呢,这灰后生就脾气上来,走人了。 想到马营长,马营长人就来了。豆花笑着迎上去,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想着您呢,您就大驾光临。” 马营长把他身后的狗剩拽到豆花面前,甩手就是一个耳刮子,对豆花说:“山里来的,没见过世面,已经让我教训过了,还望谷老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一回。” 豆花也没有说甚么,心说:还演戏呢。就对狗剩说:“该干嘛干嘛去吧。我和马营长说会话。” 送马营长走的时候,在大门口,和刚才那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住客不期而遇,豆花笑着和客人打一个招呼,马营长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卑谦,只拿眼神和那人做了极为短暂的交流。 这两个人一闪而过的交流,没有逃过豆花的眼睛,她心里震颤了一下,不露声色,回头把喜子叫到一边,和他耳语了几句。 然后叫来狗剩,豆花和颜悦色地说:“狗剩啊,咱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和姐就别见怪,姐也是为了咱客栈好。” 狗剩有些受宠若惊了,老板给他当姐了,就说:“老板,我那样也是为了客栈的安全。” 豆花又说:“你做的对,那个戴礼帽的住客,你要多加留意。” 到了很晚的时候,住店的客人都睡了,整个大峪口都是黑乎乎的一片。静谧的客栈里响起了客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一个人影子蹑手蹑脚地去了礼帽客的门外。礼帽客住的是单间,不知道他在里面干甚,门外的那个人影子突然冲了进去,就听得窑里“叮了当啷”几下,传出一声惨叫,一个黑影夺门而出。 豆花和喜子突然从黑夜里钻出来,扑进了那孔窑里,看到狗剩倒在了血泊之中,胸口的鲜血汩汩地往外冒。狗剩指着外面,用尽最后一口力气,说:“老板,快,快,报告马营长,共……共……”共没了下文。 豆花和喜子对视一眼,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喜子说:“快,快去河防队,通马营长,客栈里出了命案。” 马营长领着人来了客栈,有点气急败坏,踢了一脚已经僵了的狗剩,骂一声:“饭桶。”命人把他拖走。 豆花假眉三道,添油加醋地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的过程,说:“杀人犯跑了,怎么办呢?” 马营长说:“我自有办法。” 豆花又说:“可怜了狗剩,多踏实的一个娃,怎么向他的爹娘交代呢。”拿出一些钱来要给马营长,让转交给狗剩的爹娘。 马营长已经很不耐烦了,他说:“你怎么这么多事呢,我自有安排。”气鼓鼓地带着他的人走了。 豆花冲马营长的后背“呸”了一口,骂道:“狗日的,黄鼠狼插鸡毛掸子——充甚么大尾巴狼呢。饶你精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一旁的喜子不由地笑出声来。 客栈里又恢复了安静,住客们鼾声依旧,仍在做着美梦,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甚么。 马营长回到营房,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那个戴礼帽的男人端坐在了他的椅子上,虎着脸,一言不发。 马营长陪着小心,把一杯茶水端到那人的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茶杯就冲着他飞了过来,马营长偏了一下脑袋,茶杯飞到墙上,碎了,茶水汤汤水水洒了他一身。那人把礼帽甩到桌子上,怒火冲天,狠狠地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废物,都他妈一帮废物!” 马营长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说:“是,长官。” 那人余怒未消,骂一声:“滚!”马营长灰溜溜地出来,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办公室,这叫鸠占鹊巢吗?他再要回去拿点东西,又不敢进去,在门口踌躇了片刻,进了苟营副以前住过的窑洞里。 自苟营副死后,这孔窑洞被当做凶宅,就一直空着。马营长站在窑洞中间,感觉背后一阵阵发紧,好像苟营副的鬼魂要来向他索命,他大叫一声:“勤务兵!”勤务兵立马进来,伺服他的左右,陪着他的长官。马营长也不敢去休息,等待着那位长官的调遣。 豆花客栈这头,虽然是借刀杀人,搬走了狗剩这块绊脚石,但豆花和喜子一点都轻松不起来,别看眼前暂时平静了,也许,更猛烈的暴风雨在后头呢。 第七十七章 大峪口是国统区和解放区的一个重要的衔接地带。有情报显示,大峪口**活动猖獗,解放区的大量物资,都是通过大峪口中转过去的,而豆花客栈就是一个最值得怀疑的据点,可疑人员来往密集,而那个老板谷豆花的身份疑虑重重,这个豆花客栈已经引起了上峰的高度重视,侯专员此次专程来到大峪口,就是要弄个水落石出。谁曾想,出师未捷,就让那个蠢货狗剩给坏了大事。这叫甚么来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不,不不,是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 当听说了狗剩是马营长派去的卧底的时候,侯专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熊将手下能出来强兵吗? 这一次的计划宣告失败,侯专员恼火归恼火,大峪口的防共**大业,还得由马营长来完成,他经营大峪口多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和风土人情,党政工商,三教九流,都有他的耳目。所以,训斥之外,侯专员还得给这个马营长施加压力,让他把**这面大旗举到底。眼看着鬼子是兔子的尾巴了,今后的天下还是国共两党争夺,防共**是片刻都不得松懈的大事。 马营长让侯长官训得狗血喷头,孙子似的在侯长官面前俯首帖耳,当面向长官保证,一定要加强治安,短时间内,给长官一个满意的答复。 其时正是三伏天气,盛夏的热浪酷热难挡,这段日子,来住店的客人相对较少,客栈里的营生也不忙碌,人显得有些清闲。 昨晚下了一场暴雨,给闷热的空气带来了少有的清凉。 一大清早,豆花起来之后,吩咐喜子,照看好店,她自己出来在大峪口的街上溜达。 雨后的大峪口分外清爽,地面仿佛清扫过一遍一般,干净利落,湿润怡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 街道两边的店铺,有那早起的老板,已经开门营业。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管有生意没生意,开门候着,这年头的买卖都不好做,赚得就是个辛苦钱。 豆花到了老六早点摊上,摊子前的方桌长凳早已摆好,擦抹的干干净净,老六正忙乎着炸油条。 豆花是今天来的第一个食客,她坐到长凳上,手指敲了敲桌面。老六回过头来,冲她笑了一笑,问声早,算是打过了招呼。 老六婆姨就问她:“谷老板,今天还是老样子?” 豆花笑着点了点头。她是这里的常客,每天头一锅油条,老六都会给她留着。 老六婆姨把一碗小米粥,两根油条,一小碟咸菜,摆在豆花面前。 豆花喝一口小米粥,称赞着老六这小米粥熬的筋道,黄灿灿的,筷子能挑起米皮来。 老六婆姨说:“这哪里是手艺好呢,是米好水好,咱黄河滩上的小米,加上深井里的井水,熬出来的小米粥肯定好喝。” 两个婆姨东拉西扯说着闲话,老六突然停下手中的营生,跑到豆花跟前,神神道道地说:“你听没听说,河防队那帮龟孙,昨晚上又抓人了,年年有余家里来了亲戚,硬说是这个,”老六大拇指和食指比划成一个“八”,又告诉豆花说:“连年年有余的老板老余也一并抓走了。” 豆花就往年年有余杂货店看了一眼,大门果然关着,以往的这个时辰,杂货店的大门早就开了。 吃完饭,付过钱,豆花扯一块麻纸擦擦嘴巴,抬头一看,看到年年有余的老板瘸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往这边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瓜皮帽的中年汉子。 豆花叫了一声:“老六。”自己站起身来,目光迎向老余。 老余来到早点摊前,老六忙迎了上去,说:“老余……” 老余脸上有一道子紫痕,他骂一声“狗日的”,坐在长凳子上,心里气愤难平。 老六就问:“没事了?” 老余“呸”一口,骂道:“本来就球事没有,狗日的姓马的,变着法子搜刮,你们看看他那怂样像八爷吗?” 老余指了指他身后的那个男人,那人缩了一下脖子,说:“走个亲戚也要摊事,成啥年头了。” 老六婆姨嘴多,问:“怎就放你俩出来了?” 老余恨恨地说:“花钱呗,法币都不要,要大洋。他娘的,不交钱就是八路,交了钱就不是了。” 老六拿脖子上的毛巾在桌子上掸了两下,对老余说:“吃点?” 老余说:“吃他娘的腿,还得回去凑钱,时辰到了,钱不到位,还得挨皮鞭子,坐老虎凳。”站起身来,一瘸一拐,领着亲戚走了。 豆花感叹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狗日的马营长,把个大峪口经营的是怨声载道,天怨人怒,就这样的管理,就这样的政权,不垮台才日怪呢。 和老六夫妻做过告别,豆花来到黄河边上,昨晚的大雨导致河水上涨,黄河水就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喧嚣,浩浩汤汤,挨挨挤挤地塞满了河道,呼啸而下,震耳欲聋的吼声响彻云霄,。 河两岸的码头上,船只都被拖到了岸上,在这样凶险的水势里,是没有哪个船老大敢下水行船的。 倒是有那胆子大的人,手中握一把长柄笊篱,取一处安全的地方,站在岸上捞河柴。每逢黄河发了大水,汹涌的河水里飘浮着大大小小的物品,枯枝败叶、大树小草、死猫死狗,甚至牛驴的尸体都有,间或也有扣箱躺柜,这是上游有人家遭了水灾,连家当都让洪水冲走了。 捞河柴的都是些艺高人胆大的汉子,仗着自己熟悉水性,又膂力过人,把黄河都不放在眼里,别看这条巨龙张牙舞爪,来势汹汹,但在他们的眼里,也不过是一锅黄汤。他们无法驯服这条巨龙,但了解它的脾性,懂得如何和它斗智斗勇,懂得如何和它和谐相处。 他们手里拿长柄笊篱,或者在岸上前前后后跑动,追逐着河水中的浮财。或者站在固定的地方,守株待兔,等待着财富上钩。每当看到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了,挥舞着长柄笊篱,准确地扣住,使出洪荒之力,拖到岸上。有时遇到了大的家伙,几个人合力拿下,所获东西,人人有份。 也有那运气好的,能捞到值钱的东西,比如一棵一人抱的大树,或者是大块的炭块。 自从上游小鬼子开了大柳塔煤矿后,黄河每发大水,总有大块的炭块随波逐流。能捞到大炭,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乌金乌金,那可是堪比金子都值钱的东西,只有像张家湾的吕仁德吕老爷家,才能烧得起大炭。 曾有传说,很多年前,有人曾在洪水里捞起过金锭银元宝。所以,捞河柴的人,心中都有一个梦想,希望自己的笊篱里边能出现一块金光闪闪的大金元宝。但这个愿望,到目前为止,大峪口还没有一个人能够实现。 豆花站在岸上,看了一会大水和捞河柴的汉子们,就转身回去。客栈里这几天虽然住宿的人不多,但每天的打理都是少不了的。她和喜子两个人,打理起来,也是有点繁忙。 走到悦来客栈那里,豆花不由地往那扇大门上瞅了瞅,那两个曾经霸气十足的红灯笼,只剩了两副骨架,骷髅一样在晨风中摇晃。大门上河防队的封条,已褪去了颜色,显得有些破落。一只老鼠从门洞里钻出来,惊慌失措地逃走。 豆花叹了一口气,快走几步,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走出去几步,她又退回到门前,刚才看着,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豆花又退回大门口,仔细看了看,大门上的铁锁已被撬开,河防队的封条已被撕开,两扇大门拉开了一条细缝,很显然,有人进了里面。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撕了河防队的封条,擅自进入里面,这不正好给姓马的留下小辫子了吗? 豆花眼睛趴在门缝上,往里面瞧去。不瞧不打紧,一瞧吓一跳,院子里面坐了一个婆姨,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双手托着下巴,神情呆滞,目光无神,看着这一院空落落的窑洞发呆。 天爷!这不是贺老板婆姨吗?她还活着! 豆花把下巴都惊掉了,她不是惊奇贺夫人还活着,她是替贺老板婆姨操心,被河防队封起来的宅子,怎么能随便进来呢?要是让马营长那个王八蛋知道了,又不知道该要给她安个甚么样的罪名呢。 豆花把大门缝往里推了一下,自己也进了院子,又把门关上,来到贺老板婆姨跟前,叫了一声:“嫂子。” 贺夫人慢慢腾腾转过脸来,看了豆花一眼,面无表情,又转过脸去,继续看着这积满灰尘的院子。 豆花又叫了一声“嫂子”,说:“姓马的那个王八蛋你也知道,让他知道了你私自进来,他不知道又会怎么样整治你呢。” 贺老板婆姨不紧不慢地说:“这本来就是我家的宅子,怎么能叫私自进来呢?我进我的家,还得要别人同意吗?” 豆花着急了,说:“可是……”她也不知道用甚么方法才能说服她。 就听得那婆姨又说:“我怕甚么,大不了我也一死,反正我也死过一回了。” 顿了一顿,那婆姨又说:“这下你可称心了吧,再也没有人和你竞争了。” 一听这话,豆花扭头就走,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本来她是为她好,才来劝说她的。 走到门口了,豆花有点不落忍,又返回来,说:“嫂子,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去和姓马的交涉,把你的宅子解封。” 贺老板婆姨就看了豆花,不再说话。 豆花就说:“嫂子,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愿意帮助你,这几天你就去我那里先住着。” 那婆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了,她跟着豆花出来,豆花把门掩好,两个人一起到了河防队。 第七十八章 马营长本来是想躲豆花来着,他这几天不想见到这个婆姨,自己的如意算盘被这个婆姨给打的稀巴烂,他相信她是已经识出了自个的图谋。不光自己的阴谋没有得逞,还坏了侯专员的计划,让他在侯专员面前丢尽了脸面不说,还受到了侯专员的斥骂,这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前程。 他总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婆姨给好好的耍了一把,而他自己又没有抓到一点把柄,他有一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憋屈。 马营长不想见到豆花,豆花还是来了,把他堵在了窑里。 见到马营长,豆花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的一角上,没有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指着身后的贺老板婆姨,问:“马营长,认识这个婆姨吗?” 马营长真的不认识这个婆姨,但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他看着这个落魄的婆姨,疑疑惑惑地问:“你是——” 豆花快人快语,说:“悦来客栈的那个贺老板,你还记得吗?” 马营长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就是让姓苟的打死的那个贺老板吧?怪不得这么眼熟呢,是贺夫人吗?你——” 马营长就看着豆花,贺夫人不是投河自尽了吗,怎么又活着回来了? 豆花也不知道贺老板婆姨怎么回事,但现在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能让他解了悦来客栈的封,让这个婆姨有个落脚之地。 马营长好像明白了这两个婆姨的来意,脑袋里面快速地旋转起来,他心中窃喜,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堆在了他的眼前,财神爷来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可得把握好了。 马营长不动声色,装傻充愣起来,东拉西扯,说起了贺老板生前的好来,说起了姓苟的那小子的不地道来。 等马营长表演的差不多了,豆花就说:“马营长,咱明人不说暗话,贺老板婆姨寡妇家家的,在大峪口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她家那客栈……” 马营长为难地说:“贺老板的案件可是以通共论处的,都上报到战区阎长官那里了,我一小小的一营之长,哪里敢自做主张呢?这事还得请示上峰。” 贺老板婆姨一听就急了,说:“我家掌柜的生前对河防队可是忠心耿耿的,盯梢跟踪的事情可没少干,怎么会是通共呢?马营长您不知道,苟营副可是门儿清的。”那婆姨说着话,不忘看豆花一眼,掌柜的活着的时候,重点盯的就是豆花客栈,就是和豆花过不去,没少给她添堵。现在豆花以德报怨,帮自己的忙,她心里都有点替死去的掌柜的过意不去了。 马营长又打起了马虎眼,说:“苟营副已经为国捐躯,现在是死无对证,你说的话并没有佐证。” 见姓马的打起了官腔,豆花当然明白他肚子里的那副下水,就说:“马营长,你也别绕弯子了,都是痛快人,这个封你解也得解,不解也得解,你说个数吧,让贺夫人给你备着去。” 贺老板婆姨也听出了豆花的话外音,忙从自己手腕上褪下那两个大金镯子来,又把一对耳环也摘下来,放到马营长面前,说:“马营长,我现在身上就有这么点,求您先解了封,三天,保证三天,我再给您送来两根黄鱼。” 马营长显然有点不高兴了,他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这两个婆姨说甚么呢?我马某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怎么能搜刮民脂民膏呢。”把头转到豆花这边说:“谷老板你可都听到了,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做一回主,先解了封,上峰那里,我把这张老脸豁出去了,给你说去。唉,谁让我是你们的父母官呢。”就拿出一把钥匙来,扔到了桌子上。 两个婆姨谢过姓马的,豆花拿上钥匙,拉上贺老板婆姨就走。走出兵营,她把钥匙扔到黄河里头,“呸”了一声,说:“你可是夸下海口了,两根黄鱼,上哪里去找呢?姓马的可是看在这两根黄鱼的面子上,才解的封。” 贺老板婆姨说:“掌柜的活着时,也攒下了一点家底,我知道藏在了哪里。他活着时爱财如命,现在我替他赎回家产,也是物有所值了。” 两个婆姨打开大门,正大光明地进了悦来客栈,身后就跟来了一些看热闹的人,贺老板死了,他婆姨不是跳黄河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悦来客栈这是又要重新开张了吗? 两个婆姨大大方方进了院子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贺老板婆姨挨个打开客房的门,这门进,那门出,然后站在院子里,看着这非常熟悉的一院宅子,心里百感交集,过去的一幕幕轮番出现在她的眼前。星移斗转,物是人非,掌柜的辛辛苦苦打理下的这一院宅子,差点儿成了外人的财富,今天,她把它赎回来了,它还姓贺,不,不姓贺了,姓亢,从此,这院宅子姓亢。 豆花就说:“嫂子,你先到我那里住下,慢慢再做打算吧。” 那婆姨“唉”了一声,说:“我举目无亲的,看来也只能麻达你了。” 她跟在豆花的身后,说:“豆花,我刚才那话说的有点重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我家那口子对不住你,他落得那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豆花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两个拐进年年有余杂货店,买了一把大锁。老余就问:“轻易就解封了?” 豆花“嗯”了一声,老余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姓马的雁过拔毛,能饶得过你?哼!” 两人重新回来悦来客栈,锁好大门,一同去了豆花客栈。 豆花安排了一个单间,对贺老板婆姨说:“嫂子,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有甚困难了,就吱一声。” 这贺老板婆姨虽然也是庄户人家出身,但也是通情达理的明事之人,对豆花的照顾自然是感激不尽。她主动和豆花说起了她那些日子的遭遇。 那天被掌柜的逼着她把自己献给苟营副后,她万念俱灰,跳了黄河。 也是她命不该绝,被一个好心的渔夫救起。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是出于对贺老板的报复,她主动要求,做了渔夫光棍儿子的婆姨。 后来听说贺老板也遭遇了不测,她这才又回来大峪口,这里有她偌大的家产,她回来想重整旗鼓,重新开起她家的悦来客栈。 贺老板婆姨在豆花客栈住了三天,这三天,她并没有闭着,积极筹备悦来客栈重新开业的有关事项。 好在家底还在,业务也是熟门熟路,三天下来,基本有了眉目。 贺老板婆姨姓亢名凤,这个亢姓在这一带非常稀少,这个名也不多见。她这次回来,并不喜欢人们叫她贺夫人,只让人们称她亢老板,或者亢凤也行,她把悦来客栈也改了名,只改了一个字,叫“凤来客栈”,这一字之别,也看出了这个婆姨的心性,她这是要和过去,和贺老板做决断的节奏吗? 亢凤本也是个美人坯子,打扮起来,也是别有一番成熟的风韵,怪不得那天把苟营副迷得五迷三道呢。以前有贺老板罩着,从没有发现她有甚么过人的能耐。现在出头露面都得依靠自己,别看文文弱弱的,办起事来也是有板有眼,有条不紊。三天的时间,她就把凤来客栈整理出了点眉目,就等着开门迎客了。 这几天,豆花少不了去帮忙。亢凤就让她帮忙着物色一个可靠的伙计,豆花说:“等稳定下来了,何不把那父子俩一起接来,一家人多好。” 亢凤说:“他们土牛木马的,打鱼种地还行,哪里能干得了这个营生。” 到了第四天的一大早,亢凤亢老板和新招的伙计早早起来,挂灯笼,贴对联。今天是开门迎客的头一天,得搞得喜庆一点,隆重一点。 两人忙碌着,就看到马营长一摇三晃走来了。 马营长进得院子里,双手抱拳,朗声说道:“亢老板,恭喜发财!” 亢凤这才想起来,自己给姓马的的承诺还没有兑现呢,这是找上门来了。忙放下手头的营生,把马营长让进窑里,满脸堆笑,说:“实在不好意思,马营长,这几天一忙,把大事都给忘了。对不起啊对不起。”忙去另一孔窑洞里,从一个包袱里摸出两根金条,想了想,又摸了一根,过来一并摆在马营长面前,说:“这一根就算是我陪礼的了,今后还得您多多关照。” 马营长假意推辞着,这时豆花走进来了。她也是一早过来帮忙的,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心里就想:这亢老板也够大方的,财大气粗,送起黄鱼来,连眼都不带眨的,贺老板给她攒下了多少财富呢? 马营长忙把三根金条装进兜里,说:“你们忙着,我不打扰了。” 亢凤就冲着马营长的后背“呸”了一口,压低声音,仿佛自言自语,恶狠狠地说:“狗东西,老娘让你怎么吃进去,加倍吐出来。” 尽管亢凤声音很低,还是让豆花听到了只言片语,她不由地看了亢凤一眼,心里打了一个冷颤。 第七十九章 大峪口街上又成了两家客栈,打破了豆花客栈一家独大的局面。但这两个婆姨和睦相处,各开各的店,各赚各的钱,两人井水不犯河水。这叫甚么来着?相逢一笑泯恩仇,对亢凤而言,以前掌柜的和豆花结下的梁子,到她这里翻篇了,她和豆花和气生财,平日里也少不得往来走动。 凤来客栈的经营也走上了正轨。这一天,亢凤闲来无事,就到豆花客栈,找豆花拉话。 亢凤这天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旗袍,后背一只凤凰引颈长鸣,胸前两只鸳鸯交颈戏水。她头发挽了一个发髻,脖子上戴了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两只吊坠的耳环,坠子上嵌了两颗绿宝石。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白皙、粉嫩,浑圆的手腕上,两只金灿灿的黄金手镯,熠熠闪光。脚上是两只半高不高的高跟鞋,袜子穿到脚踝,旗袍开叉到大腿根上,两条光洁的大腿忽隐忽现,浑身上下散发出性感的气息,引得大峪口街上的男人回头相望,想入非非。 刚才来豆花客栈的路上,亢凤正正好遇到了马营长。马营长这个老色棍,看到这个光彩照人的寡妇,两眼放光,心里产生了龌龊的想法:没人浇的地,也是这样的肥沃? 亢凤脸上荡漾着笑容,主动地迎上去,说:“马营长好,这是要去哪里快活?” 马营长盯着亢凤,淫邪地说:“正要找你去呢。” 亢凤也不害羞,大大方方的,就要过去拉马营长的手,说:“巧了,这不就遇上了,走吧。” 马营长也只是心里肮脏,看到这个性感的婆姨了,免不得产生下流的想法。但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女四十,豆腐渣,这个亢老板虽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他不想和她有不正当的关系,她是他的摇钱树,和她暧昧了,这不等于自己断了自己的财路了吗? 马营长忙摆起了双手,说:“公务在身,改日定去拜访,改日,改日。” 亢凤放肆地笑了起来,说:“马营长,改天一定日啊,一定啊。咯咯咯。” 别看姓马的平时威风,有时候在这些婆姨面前,还真不是她们的对手。 见了豆花,两人少不得一番斗嘴。豆花给亢凤沏了一杯沫莉花茶,笑着说:“嫂子,你这是要让大峪口男人都睡不着觉吗?你那个老汉要是来了,还以为你是从西洋画上走下来的呢。” 亢凤笑嘻嘻地捏了一把豆花的屁股,说:“兴你们年轻的浪,我这老太婆也趁着还能浪动,也要浪上一浪。” 就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洋铁桶子,在豆花面前显摆,说:“今天不喝茶,喝这个,咖啡。” 豆花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问:“咖啡茶?” 亢凤笑了,说:“这就老土了吧?甚么咖啡茶,咖啡。一个住店的客人送我的。” 亢凤熟练地给两人各自冲了一杯,豆花喝进去一口,又都吐了出来,她“呸呸呸”着说:“苦叽叽的,难喝死了,还不如茶呢。”就要顺手倒掉。 亢凤拦着她,说:“这么好的东西,挺昂贵的,这一杯,能顶上一斗小米贵了。” 豆花就说:“哪里产出来的这么个捞什子呢,尿水子一样难喝,还顶一斗小米,一碗也不换。” 亢凤就越发得意了,说:“不知道了吧,这是从西洋来的东西,只有小鬼子那里才有。” 说出了这话,她忽然意识到了甚么,忙又圆话:“也许不光是小鬼子那里才有。那个人不会是小鬼子吧?” 豆花笑了一笑,说:“别一惊一乍的,听风就是雨,小鬼子哪里敢来大峪口呢,有马营长的队伍呢。” 亢凤就说:“凭马营长那个草包怂蛋,皇……小鬼子来了,还不得吓破他的胆子。还是人家八爷义气。哎,有没有八爷那面的关系,给嫂子也牵一条线,多个朋友多条路,好为自己铺条后路。” 豆花意味深长地看了亢凤一眼,说:“嫂子你高抬我了,我就和马营长熟,还想找你找关系呢。” 豆花又喝了一口咖啡,说:“这个东西真的不好喝。” 这时喜子来了,豆花把那杯咖啡给了喜子,说:“喜子,让你开开洋荤。” 喜子喝了一口,说:“老板,这是甚么茶了,这么难喝。” 豆花说:“咖啡茶,亢老板的。” 喜子又喝了一口,吧咂一下嘴巴,说:“还别说,这茶不难喝。” 豆花心里就说:这马屁拍的,恰到好处。这喜子,也是一个人精。 亢凤就说:“你这个伙计长得挺精干的,换给我吧。” 豆花白她一眼,说:“想得美,我怕你把他给吃了。” 喜子听到两个女老板在谈论他,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老板,我做营生去了。” 两个婆姨东拉西扯,说了大半天话。豆花就说:“嫂子,亢老板,别走了,今中午我请客,咱去东来顺涮锅去。” 亢凤就说:“虚情假意的,这是撵我走呢。我走,我就走。”又说:“哪能呢?店里还有一大摊子事了,我那个伙计,比不得你这个精明,他一个人张罗,我不放心。改日,改日吧。” 豆花笑着说:“还改日呢,改年也没人日你。” 亢凤说:“这是你说呢,赶明儿,我就拉一平车男人来羡你。” 送亢凤走了,豆花望着这个婆姨的背影,心里边有了许许多多的想法。 喜子来到她跟前,说:“老板,想甚呢?” 豆花说:“想她呢,这个婆姨不简单。” 喜子若有所思,重复着豆花的话,“不简单,不简单。” 黄昏的时候,豆花来到黄河岸上。她现在有事没事,喜欢来黄河岸边走走,看一看黄河的浪花,听一听黄河的吼声,再放眼黄河对岸,好像大棒就在会在对岸向她招手,只有这样,她就觉得自己心旷神怡,心里通泰,浑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劲似的。 豆花来黄河边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思,希望再能够见到那天和她一起打翻小鬼子铁壳子船的那些河汉子弟兄们,自那日一别,再也没有相见,她怪想念他们的。 豆花站在岸边,河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夕阳的余晖,照耀着河面,给奔流不息的黄河披上了一层五彩斑斓的外衣。她站了一会儿,就看到远远的,一艘大船逆着夕阳的光辉,从下游上来,赤裸的纤夫们,低头趴腰,艰难地拉着船上行。 豆花的心里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第六感觉告诉她,这就是她期盼已久的那一艘大船。 她站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等待着那艘船慢慢靠近。 等看清船上的人了,豆花就挥动起双手,冲着大船“哎哎”地叫唤起来。 日了怪了,还真是豆花久违了的那艘大船,船老大分明也认出了豆花,他一手撑舵,一手朝着豆花挥舞。一次偶然的邂逅,让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尽管互相还不知道姓名,但共同的国仇家恨,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让他们虽然不在一处,但心却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豆花跟着船跑出去一大截,那些汗流浃背的船工们,都憨厚地朝着她笑,走出去老远了,河面上传来了雄浑的号子声: 唉呀哈?嘿--- 唉呀嘞--- 清风吹来凉悠悠 连手推船喽--- 有钱人喽--- 家中坐哟---?唉嘿---嘿--- 哪知道穷人喽---?哟--- 和忧愁喽--- 苦中苦哟---?唉啦嘿--- 风里雨里走码头 闲聊几句随风散?嗨嗨--- 过不了滩 攒个劲喔! 哪知道穷人的忧和愁 风里雨里走码头嘞--- 穷人苦喔 难翻身嘞 老天爷喔 何日是个头嘞! …… 其时天色已暗淡下来,船上已经点起了船灯,豆花目送着那一星灯火渐行渐远,她放下举得发酸的手来,撩一把遮住额前的刘海,转身回家。 豆花还没有全部转过身来,就看到一条羊皮筏子急速地从上游飞驰而下,到了一个隐蔽的小码头上,筏子还没有停稳,一个中年男人就跳下筏子,东张西望一番,鬼鬼祟祟地上了岸,往河防队那里走去。 豆花觉得这个人行动诡异,她人藏在暗处,那个人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跟在他的身后,快到河防队的时候,那人停下来,抽了一支烟,在点烟的那一瞬间,微弱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豆花大致看到了那个人的面目,大背头,清瘦的脸庞,浓眉大眼,两撇浓密的胡须。这个人看起来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她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那人抽完了一支烟,又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才走进了河防队的大门。 豆花一直在暗中,看着那人进了河防队,正待转身回去,冷不丁有一个人影子在她眼前闪了一下,不见了。 第八十章 往回走的时候,豆花顺便拐进了凤来客栈,她想看看亢凤这里面住满了没有。 亢凤没在店里,伙计热情地接待了她,伙计知道谷老板是来找他老板的,说:“天刚擦黑的时候,老板还在来着,不知道甚时候出去了。” 亢凤不在,伙计又不知情,豆花上下打量了一遍客栈,问伙计:“近来生意可好?” 伙计说:“好不到哪里去,马马虎虎吧。” 豆花也没有久待,就要离开。 刚出大门,就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娘哟”一声,豆花听出来是亢凤,就说:“这么晚了,去哪里找野男人来?” 亢凤见是豆花,显然有些意外,显得有些慌乱,好在有夜色的掩护,遮挡住了她的尴尬。 亢凤马上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说:“想男人想疯了吧你,妹子,这么晚了,有事吗?” 豆花“咯咯”笑着说:“本来打算今晚过来和你一个被窝睡了,免得你见天出去放臊。” 亢凤也开上了玩笑,说:“你没作案工具。” 豆花就要去摸亢凤,亢凤笑着躲开,还是让豆花给逮到了。豆花假意去摸亢凤的胸脯,却在她的腰里碰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这个东西豆花并不陌生,她知道那是一把手枪! 豆花赶紧移开双手,在亢凤屁股上“啪”地拍了一巴掌,说:“我想做双鞋子,想借你的鞋样子用用。” 伙计站在一个客房门口,看到两个老板这样老不正经,不由地“扑哧”笑了。 豆花又在亢凤的屁股上掐了一把,跟着亢凤进了她的窑里。 豆花不经意地看了亢凤一眼,她的衣服已经换过,紧身的碎花布对襟子袄,把一个胸脯撑得紧绷绷的。海青蓝裤子,鞋子是一双绣花鞋,鞋尖上绣了两朵海捏花,左脚那朵海捏花的花心,沾着一星河泥。上午穿过的那件旗袍,凌乱地在炕沿上放着,能看得出来,因为衣服换得匆忙,那件旗袍还没来得及收起。 亢凤拿出来鞋样子,又去叠旗袍,把一个后背留给了豆花,她看到亢凤的腰里隐隐约约地鼓起了一个圪垯。不由地又看了一眼,说:“嫂子,我走了。” 回到客栈,豆花就不由自主地沉思起来,这个亢凤到底是甚么来头,她偷偷摸摸地出去,又拿着武器,难道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是她,她也在监视着进了河防队的那个男人吗? 豆花感觉到大峪口的形势越来越复杂了,她就要喊来喜子,和他讲一讲自己心里的困惑。喜子是那面的人,他也许会有独到的见解,能解开这个迷局。 不用豆花喊,喜子就来到了她的身边。喜子看着豆花手里的鞋样子,说:“老板,你去亢老板那里了?” 轮到豆花吃惊了,她说:“你跟踪我?” 喜子说:“你不是借鞋样子去了吗?不是我跟踪你,是有人跟踪你了。” 豆花瞪大了眼睛,不解地地看着喜子,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说:“谁?亢凤吗?” 就有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我。” 门开处,一个戴礼帽,穿大褂的汉子出现在了豆花面前。 来人进来,带进了一股风,吹得豆油灯的火苗闪闪烁烁地忽闪着,窑洞里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 听声音有点耳熟,豆花定醒了一下,她端起油灯,举到那个人的面前,想看个究竟。 眼前的这个男人,口阔鼻直,天庭饱满,地额方圆,两道剑眉闪着寒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英武之气。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豆花一声惊呼,双手伸了过去,却忽略了自己手中还举着油灯,“哐啷”一声,油灯掉到了地上,窑里顿时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彼此间急促的呼吸声。 豆花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人的双手,那人却把她拥进了怀里。 豆花有点害羞,心里想着,这个人虽说是她日思夜想想见到的人,但也不至于要把她往怀里搂吧,货郎哥哥哥,你怎么也变成了这种人呢?你们的队伍里边,不是有一条纪律就是不调戏妇女吗?怎么能在喜子跟前就对我搂搂抱抱呢? 戴礼帽的人正是货郎哥,那个被他们的人叫着的为民同志的同志。 可是…… 惊慌之中,豆花叫声:“喜子,点灯。”声音有点颤抖,表达着她对对方鲁莽举动的不满,挣扎着就想从货哥的怀里挣脱。 可是,她越挣扎,对方搂抱的越紧。 豆花几乎要恼怒了,她使劲挣脱搂抱。这时喜子也把灯点着了,这回喜子点亮的是一盏马灯,这盏马灯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用的,除非是特别重要的场合。 马灯的灯光亮堂多了,窑洞里明亮了许多。眼前的场景更是颇具戏剧性,把豆花的眼珠子都惊掉了。现场不知道甚时候又多出了一个也是戴着礼帽的汉子,这个汉子豆花一眼就能认得出来,更是令她心花怒放,这个人是她的最爱,是刻进她骨头里的人。 这个人是她的大棒! 大棒腆着脸皮,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豆花,恨不得要把她一口吃掉的样子。刚才搂抱她的人,正是大棒。 豆花此时的心情不知道用甚么语言来形容,乐不可支,心潮澎湃,心花怒放,心有灵犀……哪一个都好像苍白无力,哪一个都不够准确,她湿润着眼睛,在心底泛起了一声:哥哥,弟弟。 豆花看一眼货郎哥,又看一眼大棒。心中有点迫不及待,想去拉大棒的手,又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院子里的牲口圈里,传来了一声驴嚎,惊醒了豆花,她忙打发喜子出去瞭望,自己掀开了炕柜,揭起炕席,领着货郎哥和大棒进了暗道。 货郎哥和大棒此次是跟随着吕德仁吕老爷来的,有情报显示,驻扎在张家湾的小鬼子这几天频繁调动,吕德仁的民团也出现了异动,他们和晋军的河防队暗中勾搭,好像要有甚么动作。这一次,他俩就是一路尾随着吕德仁来到这里的。 那个进了河防队的人,原来是张家湾的吕德仁吕老爷。这就对了,怪不得面熟呢,豆花这才想起来,这个吕老爷,她在营救小哑巴的刑场见过他一面的。 刚才货郎哥和大棒都看到了暗处的豆花,令他俩费解的是,还有另外的一个婆姨,也在暗中临视着吕德仁,那一个人会是谁呢? “亢凤,凤来客栈的老板。” 豆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的非常肯定。 货郎哥就问:“何以见得?” 豆花就说起了自己刚才的所见,和她的判断。 货郎哥听了,觉得豆花分析的很有道理,但不知道这个婆姨是甚么来头。 “她为甚也对吕德仁感兴趣呢?”大棒挠着头皮说。 豆花就把亢凤的遭遇说了,货郎哥双眼盯住了油灯,沉思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越来越复杂了。” 豆花和大棒谁也不说话,严肃地看着货郎哥。 暗道里空气沉闷,散发出一股子潮味。油灯捻子上结了一个灯花,“啪叭”响着,让洞子里越发地昏暗。豆花拔下头上的簪子,拔去灯花,火苗忽闪着,向上跳跃了一下,洞里亮堂了许多。 三人都沉默着,为这个亢凤的身份莫名其妙地操心,大棒突然冒出来一句:“她不会是老豹子的人吧?” 要真是老豹子的人了,那还好说,老豹子是义匪,对货郎哥们没有敌意,可以放松对老豹子的戒备。 豆花就说:“这个不太像,我明天就起身去一趟野猪寨,去证实真伪。” 货郎哥想了一阵子,也想不出个头绪来,说:“也不别亲自跑一趟野猪寨,那里有我们的线人呢。不想了,不想了,现在的任务是休息,睡上一觉,后半夜行动。”就吹灭了油灯,远远地离开大棒和豆花,自己休息去了。 黑暗之中,两个有情人,不顾一切,猴急猴急地抱在了一起。 此时,河防队的密室里,两颗脑袋凑在了一起,时不时发出来得意的笑声,吕德仁吕老爷和马营长相谈甚欢。吕德仁自以为自己此行天衣无缝,殊不知,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人的掌握之中。 第二天早早起来,豆花自然是要到大峪口的街上溜达一圈,到黄河边上看一眼黄河。这是她养下了的习惯,一方面是为了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更重要的是,打探一下大峪口的新闻,昨晚可曾有甚事发生,一圈溜达下来,都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豆花到了老六的早点摊上,今天她不是头一位客人,已经有一位坐在了那里。 那人戴了一顶草帽,帽檐压的很低,肩上背了一个褡裢,赤脚穿了一双碰倒山鞋,裤脚上粘满了泥土,一副风尘仆仆的形象,不用问,这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豆花习惯性地打量那人一眼,却看不到他眉目。她手指敲了敲桌面,老六婆姨给她端了一碗小米粥,两根油条,一小碟咸菜,说:“谷老板慢用。” 豆花朗声说道:“莫道人行早,还有早行人呢。我今天不是头一个了。” 老六就说:“这位爷来的早点。” 豆花就又看了那人一眼,总感觉这个人有点神秘。 现在的大峪口,已经成了风声鹤唳之地,来一个陌生的人,也许就能把大峪口搅起一阵风暴。 这时,那个人也抬了一下脑袋,朝着豆花这里看了一眼。 第八十一章 只这一眼,就把豆花看的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暗自佩服着货郎哥的料事如神,昨天晚上还说着野猪寨,今日早上就遇到了野猪寨的来人。 这个人豆花并不陌生,她救过他的命,还是她,把他领进野猪寨的。 豆花两口喝光小米粥,两根油条顾不上吃,左右两手各拿一根,对老六说:“六哥,老规矩,豆花客栈,赊账。” 老六“好嘞”一声,重复了一遍:“豆花客栈,小米粥一碗,油条两根,赊账——” 离开老六早点摊,豆花再没有去溜达,而是返回了客栈,她一边走着,一边吃着油条,故意走的慢慢腾腾,等着那个人跟上。 那个人仿佛明白豆花的心思,不远不近,跟在了她的身后,一起向客栈走来。 豆花两人刚刚离开早点摊子,亢凤也吃早饭来了,她和豆花的习惯一样,也是一碗小米粥,两根油条,老六再送一碟咸菜。 老六婆姨嘴多,和亢凤说:“亢老板和豆花老板一样,也喜欢喝小米粥。” 亢凤说:“小米粥好哇,特别是咱黄河滩上的小米粥,养人。啊,豆花也来过?” 老六婆姨说:“刚走,还有一个男人,看样子是从远处来的,也刚吃过饭,走了。” 要不说这老婆婆就是嘴碎,你一个卖饭的,还管人家来吃饭的人来人去吗? 老六就喝了一声:“做你的营生,没人当你哑巴。” 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句话说的不合适了,就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 可是,亢凤却对这句话产生了兴趣,具体说,是对那个陌生的来人产生了兴趣,就又问了句:“都去豆花客栈了吗?” 老六婆姨被当家的喝怕了,说:“不知道。” 这个她还真没有看清,所以不能乱说。 亢凤付过早点钱,伸伸胳膊踢踢腿,假装溜达,也往豆花客栈这边走来。 豆花客栈的大门已经打开,有客人陆陆续续进出。她不打招呼,上了台阶,径直往豆花的窑里闯。 喜子看到亢老板一大早就来了,冲亢凤大声喊:“亢老板早!” 亢凤冲喜子挥了挥手,自个进得豆花窑里,见炕上的被子还没有叠好,窑里乱七八糟的一片,还有一股子人体散发出来的体味。 亢凤目光在豆花窑里打量一圈,除去凌乱之外,并没有看到甚么有用的东西。她退到门外,把大门打开通风,就听到有人喊:“这里,这里。” 她顺着喊声看过去,牲口圈旁边的茅厕里,有一只手伸出来,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这都是沿续多少年的**惯了,乡下农村,没有太多的讲究,茅厕盖的都是十分简陋,四堵矮墙,只要人蹲下看不到脸就行,也不盖顶。男女通用,外面的人要上茅厕时,先在外面咳嗽一声,里面如果有人了,也咳嗽一声。尽管如此,上错茅厕的尴尬也时有发生,但大家都是这样,见怪不怪,一笑了之。 豆花还在里面蹲着,又伸出手来,冲亢凤这儿招了招,喊道:“等等,马上就好。” 刚才她听到了喜子报信的声音,又茅厕墙上的缝隙里看到了亢凤,知道她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亢凤“扑哧”一声乐了,也喊道:“快点,屙金溺银了。” 不一会,豆花一边系着裤带,一边笑嘻嘻地跑过来,问:“嫂子,这么早,想我了?” 亢凤说:“早就想着去凤凰寺打上一卦,今天有空了,去不去?” 豆花说:“想你想的不行行,求神打卦问神神,想老汉了?你有空,我没空。不去。” 亢凤就要去拉豆花,豆花央她:“好嫂嫂哩,真的不行,”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不舒服,来亲戚了,怎能去求神呢,神神要怪罪的。” 亢凤就说:“那改日吧,不干不净的婆姨,哪里能去敬神呢。吃饭没?” 豆花说:“见天就想着个日。吃过了,刚在老六那里吃来。” 亢凤本来也不是真心要去凤凰寺的,她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就说:“那我回了,我那儿有红糖,待会儿给你送过来。” 豆花就说:“不用你送。喜子,跟着亢老板,去她家拿红糖去。” 喜子答应了一声,跟在了亢凤的身后。他心里暗自得意:这个婆姨,别看她平日大大咧咧的,嘻笑言谈,可眨眼就是计,还是那么自然,让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这哪里是让他拿红糖去呢,这是让自己押送她回去呢。 见亢凤走远了,豆花去了一间客房门前晃悠了一下,然后进了自己的窑里,那个戴草帽的男人也跟到她窑里。 两人一见面,都有点激动,野猪寨一别,也有些时日了,那个瘦弱的小伙,也长成虎背熊腰的大后生了。豆花在他的胸脯上擂了一拳,喊声:“小粱,变样子了。” 那个被喊做小粱的,叫了一声“姐”,不知道该说甚么好。 豆花就说:“啥都别说了,跟我来。”把小粱领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货郎哥在那儿等着他呢。 这小粱,正是豆花救下来,送到野猪寨养伤的那个小粱。伤好之后,老豹子看他聪明能干,人又忠诚,就竭力挽留他留在寨里。他本来是想着要归队的,却接到了货郎哥的指令,让他继续留在野猪寨。 一晃两年过去了,小粱也长成了大粱,他受到了老豹子的器重,深得老豹子的信任,成了老豹子手下的得力干将。此次借故出来,来到大峪口,也是想找个机会,向组织上汇报,国军对老豹子威逼利诱,想招安这支队伍,老豹子也是摇摆不定,他是特地来汇报情况的,没想到能在大峪口的早点摊子,能与豆花姐不期而遇。当他看见豆花姐的一刹那,自己激动的心儿都要飞出来了。他更没有想到,还能在这儿遇到为民同志。 大峪口街上出现了几个面生的可疑人,又都不知去向,引起了马营长的怀疑,他让人假扮成住店的客人,住进豆花客栈和凤来客栈。人派出去了好几拨,都没有侦到有用的情报,难道是这些人与凤来客栈有关?凤来客栈的那个亢老板,虽说是大峪口的旧人了,但她失踪的这段时间,究竟干了甚么,无人能够佐证,她的身份来历,也成了马营长心里的疑虑。 最后,马营长想出了一招,派人对两家客栈突击检查,他想通过这一招,看看能否找出破绽,即使找不出漏洞,也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撵那些个给他制造事端的人,早点离开大峪口。 马营长划拔了两队人马,自己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到了凤来客栈,另一队人马去了豆花客栈。他不去豆花客栈也是有原因的,怎么说他也算是豆花客栈的股东,他没出一分一厘,入的是干股,豆花老板每月都能把份子钱准时送到他的手上。尽管他对豆花客栈疑虑重重,但面子上的事情还得照顾。 见马营长亲自来了,亢凤自然是不敢怠慢,她前前后后张罗着,像一只肥硕的鸭子,摆动着她性感的大屁股,在马营长面前晃悠。 马营长有些歉意,他说:“不好意思了啊,亢老板,没办法,例行公事,请多多包涵。”然后一摆手,他的那些手下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 亢凤指使着伙计照看着那些丘八搜查,自己始终陪在马营长身边,又是烟,又是茶,瓜子点心摆满了一桌子,连她自己都心里没底,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引起了马营长的怀疑,这样兴师动众地来搜查? 她就越发地陪着小心,问马营长:“长官,要不要来一口?” 马营长当然明白这个“来一口”是甚么意思,他举起两指间夹着的纸烟,说:“马某只抽这个,大烟膏子早就戒了。” 亢凤早就交代过伙计,给了负责搜查的小头目好处,搜查当然没有问题。 一会儿,负责搜查的小头目来跑来报告:“报告长官,搜查完毕,没有发现可疑情况。” 亢凤就松了一口气,话中有话,说:“我一个无根无基的妇道人家,哪里敢违法经营,不像有的人,大树底下好乘凉,仗着有点关系,敢胡作非为,暗道还有几条呢。” 亢凤说的“有的人”,当然影射的是豆花客栈,她并没有掌握豆花客栈有暗道的真凭实据,只是自己的一种臆想。她在马营长面前这样说,也是想借姓马的之手,拔了豆花客栈这颗钉子,她和豆花面和心不和,恨不得早点把豆花撵出大峪口去。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经亢凤这样点拨,马营长心里留意起来,豆花客栈有猫腻,这是无庸置疑的,他也知道,但具体在哪里呢,他到现在都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豆花客栈当然也没有查到甚么,马营长并不甘心,他换了一条思路,既然内部查不到甚么,何不从外围查起呢? 经过多方走访,姓马的多少掌握了一点线索,为下一步行动,做着准备。 第八十二章 大搜查过后的第二天,马营长要去凤凰寺求神拜佛,祈求神灵的保佑,保佑他能搜查到豆花客栈的暗道,也保佑他和吕德仁吕老爷的行动能够顺利实施。 拜过神神,从凤凰寺下来,到了一处茂密的草地,马营长尿急,他站在上头朝着沟里撒尿。 撒到一半,就有一只野猫从草林里钻出来,“喵”一声,朝着他这一头跑来。 马营长一跺脚,喝了一声,那只猫又掉转头去,向后跑掉,再也没有出现。 马营长好奇,这只神出鬼没的猫跑到哪里去了呢?他跳下土塄,在猫出现过的地方仔细查看。 马营长猫着腰,看到茂密的草丛有被压倒过的痕迹。他扒开草林,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一个隐秘的洞口,只容一人进出,深不见底,出现在他的眼前,猫是从这里逃走了的。 马营长心里突然闪过了一线灵光,“阿弥陀佛”了一声,这难道是神神显灵了,在点拨他吗? 马营长来了兴趣,他拨出佩枪,钻进洞里。 这个洞口非常狭小,猫进去绰绰有余,人却只能斜着身子进去。 洞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外面骄阳似火,洞子里却凉风习习。他能感觉得到,这个洞口虽然狭小,但越往里走,感觉越大,爬着进去的,一会儿就能直起身来了。 他定了定神,辨别了一下东南西北,划了一根火柴,火柴的光点只照亮了他身边一点点大的地方,四周全是黑魆魆的一片,在火柴燃烧的那一瞬间,隐约能发现有人活动过的痕迹。 马营长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既兴奋,又提心吊胆,屏住呼吸,又摸黑往前走了一段。 走着走着,他停顿了下来,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恐惧,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马营长站立在原地,黑洞洞的洞子里静谧无声,偶尔有老鼠打斗着从他身边跑过,发出了“吱吱”乱叫的声音,偶尔有土块跌落下来,发出了诡异的“唰唰”声,伴随着“啪啦”的响声。 马营长心里发了害怕,后悔自己不加考虑、不计后果的鲁莽行为,他感觉到危险正在向自己袭来,于是掉转身子,想顺着来路往回走去,他得回去搬他的救兵,领着他的人马来踏平这个地方,也许能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为自己的升官晋爵铺平道路。直到此时,他还在想着升官发财,想着立功受奖。 马营长还没有完全转身,他的眼前忽然亮起了一盏马灯,一个清脆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马营长来了,也不上去坐坐?” 是谷老板,谷豆花的声音。 马营长心里一怔,忙打着哈哈,说:“真是缘分那,撵一只猫,也能遇到谷老板。” 两人的对话,发出了低沉的回声。豆花一手举着马灯,一手叉在腰里,冷眼看着马营长。姓马的感觉到了大事不妙,就骨碌碌转动着绿豆眼睛,想着对策。 他看到只有豆花一人,心里稍稍有点宽心,胆子壮了起来,晃动着手中的手枪,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往后退去。 豆花说:“马营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客栈的秘密吗?今天我就告诉你,豆花客栈还真有一个暗道,从河对岸过来的人,都被我藏在了暗道里,就是你现在站立的这个地方。” 姓马的身上冒出了一身冷汗,豆花这样说话,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他还能走着出去吗? 姓马的双腿开始打颤,头上冒出了冷汗。但他仍然强着镇定,说:“谷老板,谷豆花,你可别乱来啊,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吗?我的那些弟兄们要是知道了你谋害了我,会把你的客栈荡为平地的。” 豆花“哼”了一声,说:“你觉得他们能找得到你吗?” 姓马的想急于逃走,豆花反到不慌不忙,就像猫逮住老鼠一样,还要戏耍一番。 姓马的转过身去,想夺路而逃,却有两位汉子,铁塔样站立在他的身后,两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心窝子。 姓马的当然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他就要举起手枪。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又出来了一个人,不由分说,夺下了他手中的枪。 姓马的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末日来临,他颤抖着声音,说:“豆花,谷老板,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可不敢乱来啊,我可是照顾过你的。” 豆花轻蔑地笑了一声,说:“你对我照顾的很好,谢谢你了。今天既然来了,我就把你想知道的全告诉你。来了就别走了。” 姓马的忙说:“别别别,你甚都别说,我甚都不想知道,只要你留我一条性命,放我出去,大峪口从此就是你谷豆花说了算。”一边说着,一边手往胳肢窝里伸,那里面还藏着一支手枪。 姓马的哪里是这几个人的对手,别说是四比一,就是一比一,个个都比他利落。既然豆花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他也明白,自己跑不掉了。 姓马的困兽犹斗,还要去掏枪。可是,他哪里还有机会呢,没容得他掏出枪来,几声沉闷的枪声响过,姓马的晃悠了几下,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豆花过来又补了一枪,马营长彻底乖了,死鱼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生命结束在了这一天的暗道里边。 外面阳光明媚,大峪口街上仍然人来人往,南来北往的客人,做生的做着生意,闲逛的闲逛,暗道里发生的这一幕无人知晓。 现在还不是上客的高峰期,亢凤闲来无事,往豆花客栈这边眊了几遍,有心再去豆花那里坐坐,又怕引起豆花的怀疑。 其实怀疑的不是豆花,而是她自己,她总感觉到豆花客栈这几天神神秘秘的,那里笼罩了一片神秘的气氛。早就知道了豆花客栈不是一般的地方,八路军的来往人员常常进出那里,可就是抓不到她的一点破绽,这个豆花太过精明,太过狡猾了。别看她平日里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她牛皮纸灯笼——肚子里明呢。她的许多鬼点子,她亢凤连想都想不到。在亢凤的心里,和豆花相比,连她自己也是自愧弗如。 听老六婆姨无意中讲起,昨天早上,大峪口的街上来了一个生面孔,吃了一顿早饭后,就和豆花一前一后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人是干甚么的?哪里去了?亢凤断定,这个人八成是与豆花有着关系。 怀疑归怀疑,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如果自己不能按期完成任务,她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马营长这个草包,手握重兵,又经营大峪口多年,只顾自己中饱私囊,却连一个豆花都奈何不了,真是一个大草包。 亢凤决定再去见一见姓马的,她知道姓马的骨子里是一个**的老手,可无奈能力有限,就那么大点本事,总也做不出令别人刮目相看的政绩来。 亢凤进了河防队,指名道姓要见马营长。勤务兵跟她急眼了,说:“我们还找不到长官呢。上峰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我们也不知道长官哪里去了。” 此时河防队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营房里乱成了一锅粥,都在寻找他们的长官。几个马营长的手下都着急上了,兵不可一日无帅,他们的马长官一天都没有见到人影了。 大家分头出去寻找,寻找未果,就向上峰做了汇报,上峰下了命令,在马营长回来之前,由一位姓胡的副营长暂代营长之职,军营里边这才有了头绪。 第二天,第三天,以后一连几天,马营长都不曾出现,马营长成了一个谜,他失踪了。这又成了大峪口街上的头道新闻,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暗自高兴,这个魔头,死了才好呢。 马营长的失踪,在大峪口的街上流传了几天,随着上头派来了新的长官,他成了一股风,从人们的生活中逐渐刮了过去。马营长这个角色,也只成了人们心目中的一个记忆,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 新来的长官姓贺,和亢凤的前夫同姓。贺长官不再是营长,而是团长。为了加强大峪口的防务,晋绥军升格了大峪口的规格,驻扎了整整一个团。 亢凤想着先和贺团长套个近乎,就精心打扮了一番,怀揣一根黄鱼,花枝招展地进了河防团,她的如意算盘是双管齐下,铁定了要拿下这个姓贺的团长。她看透了晋绥军的这些长官,贪财好色,胆小怕事,在金钱和美色面前,没有一个能躲得过这两颗糖衣炮弹的侵袭。 可是,亢凤想多了,她只在河防团的大门口转悠了一圈,只引起了那些个丘八们对她垂涎三尺,自己连大门都没有进去,更别说见到贺长官了。 这贺团长初来乍到,下了一道命令,无关人员一律不见,更不能随便进出河防团的大门。 亢凤碰了一鼻子灰,自感无趣,走到年年有余杂货店买了一把梳子,刚刚出门,有一个光头男人也来买梳子。老余有些失笑,头发都没有一根,还买梳子?但他是做买卖的,人家愿买,他就得卖。 这个买梳子的光头,引起了亢凤的注意,她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在店里故意逗留了一会,等着那个男人买好了梳子,她把梳子别在自个头发上,一摇三晃,进了客栈。 第八十三章 亢凤前脚刚走,豆花也来买梳子,老余就说:“今天这是梳子节吗?梳子都卖好几把了。” 豆花笑着说:“卖梳子不赚钱吗?你是怕卖了吗?” 老余就把刚才光头男人买梳子的事,当成了一个笑话,讲给豆花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豆花敷衍了几句,返身出来,在年年有余杂货店的门口,一脚站在门槛里边,一脚踏在门槛之上,面向南方,手中把玩着梳子,脑子里想着梳子,看着“凤来客栈”那个馏金牌匾出神。 这个时候,有一个汉子掮了一副挑子,挑子的一前一后,挑着两条小娃娃大小的黄河大鲤鱼。豆花叫声:“哎,卖鱼的。”有日子没吃鱼了,她突然想吃鱼了。 那卖鱼的停下脚步,瓮声瓮气地说:“买鱼吗?” 这个卖鱼的汉子长的人高马大,头顶一顶破草帽,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衫,土灰色的家织布裤子,一条裤腿挽到膝盖上面,一条裤腿长到了脚面,脚上是一双草鞋,一看就是常年在黄河上打鱼为生的受苦人。 那汉子掮着两条鱼,穿街而过,也不吆喝,只是专注地看着每一个行人,特别是婆姨女子,他看的极为仔细,又怕让人家发现,每有婆姨女子路过,他都是看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先把脑袋低垂下来,再把草帽拉到眼眉之上,眼皮子往上翻去,露出来的全是眼白,那神情,和街上的傻子吴老二无异。 豆花仔细看着这个人的举动,就有点好奇,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了那人的身后。 这个人肯定是初次来到大峪口,一切都是那么小心谨慎,见了人要躲,见了牲口也躲,就连见到一只游荡的狗,也要绕道而行。 刚才豆花还到了吴老二,吴老二就来了。吴老二舞蹈着手足,嘴里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唱着山西梆子,“好一个无知的娇生女……” 哟,这傻子,唱的还是《打金枝》呢。 吴老二与那汉子打了个照面。傻子也是欺生,抓了那汉子前面的一条鱼,就要跑掉。那汉子着了急了,忙着央求吴老二:“大哥,大哥,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指着这两条鱼为生呢。” 人一着急,后面的那一条鱼失去了平衡,担子朝后翘起,后面那一条鱼也掉到了地上。 那汉子流血婆姨拉肚子,顾前不顾腚,又要招呼掉到地上的大鱼,又要去追赶被吴老二抢走的鱼,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 豆花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前面,按住吴老二,从他手里夺下了鱼,还给卖鱼汉子。那个汉子还向吴老二说着好话,豆花就说:“傻子一个,别理他。”又问:“大哥,你这鱼怎么卖?我买了吧。” 两人在那里讨论着买鱼,吴老二又凑了过来,把一把鼻涕甩到豆花衣裳上,说:“豆花豆花奶奶大,奶了鬼子奶她大。豆花豆花屁股大……” 豆花拣一块小石头,冲着吴老二比划了比划,做出吓唬他的样子。吴老二怕挨了打,转身逃走了,一边跑着,一边还喊:“豆花打人了,豆花杀人了!” 豆花扔掉手里的石块,看了看两条鱼,说:“够新鲜的,两条我都要了。” 那个汉子人却瓷在了那里,眼睛盯着豆花,声音低低的,用蚊子样的声音说:“豆花,你是豆花?” 听那人这样说,豆花吃惊不小,这个人认识她? 豆花把鱼又挂回那汉子的扁担上去,也盯了那汉子看。 突然,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三年前的那个寒冬的黄昏,她被有志追的走投无路,就在有志要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她被那三个八路军弟兄救下,把她安置在了荒郊野外的一户人家,那人家只有父子两个,打猎为生…… 豆花的眼里转起了泪花,她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大哥……” 那汉子也是不太确切,他也有些疑惑,就小心翼翼地问:“你真是你吗?那个豆花?” 豆花欣喜地说:“大哥,真是我,我就是那个在你家住过一宿的豆花。” 豆花把那汉子拉到一边,问:“大哥,怎么是你一个人呢?老爹爹呢?你怎么卖上鱼了,不是打猎为生吗?怎么又来了大峪口?” 那汉子“咳”了一声,说:“说来话长。我来大峪,是来找我婆姨的。” 豆花心里替大哥高兴,终于有婆姨了。就问他:“你婆姨姓甚名谁,长甚么样,她怎么就到了大峪口呢?” 那汉子一时回答不上豆花这一连串的问题,趷蹴下来,掏出羊腿把子,就要抽烟。 豆花觉得事情可能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就说:“大哥,我在大峪口开了个客栈,你先去我那里安顿下来再说。” 又对那汉子如此这般,做了一番交代,让他按照她说的去做,领着那汉子往客栈走去。 路过泰康药房,药房掌柜的在门前站着,看到豆花两人,就问:“谷老板,来戚了?” 豆花笑着说:“买两条鱼,挺新鲜的,让他挑到客栈去。苟老板要不要来一条?” 苟掌柜就笑着说:“吃不起。我家吃鱼从来不买,馋了自己去河里捞两条。” 这个苟老板据说是和死去的苟营副是本家,以前仗着苟营副,也做过一些损人利己的事,现在苟营副没了,也本分了许多。 那位汉子默默地跟在豆花身后,进了客栈。豆花吩咐喜子:“晚上吃鱼,看紧一点门户。” 喜子明白老板的用意,张罗去了。豆花把那位大哥安顿下来,和他叙起旧来。 这位大哥姓阚,也是穷苦人家出身。阚大哥一家本是渔民出身,世世代代在黄河上讨生活。因为他爹惹下了渔霸,父子俩被迫躲进了山里,改行当起了猎户。后来听说渔霸被边区政府给镇压了,又下得山来,重操旧业,当起了渔民。 某一天,父子俩在黄河里打鱼,发现水里漂浮着一个婆姨,随着波浪沉浮起伏。 这种事情在黄河上常有发生,见怪不怪。也是出于同情之心,父子俩把那具女尸捞出水来,打算把她葬在河边,也算是让她能最后有个体面安定的归宿。跳河寻死的人,哪一个不是因为有冤有仇,实在生活不下去了,才走上这步绝路的。 捞出来后,阚老爹发现这个婆姨还有脉象,就把她背面朝天,让她趴在一块石头上,按压她的背部,让她吐出许多的黄汤。 常年在黄河上讨生活的人,都有救生的本领,折腾过好一阵子,那个婆姨终于喘出一口气来,逐渐有了意识,父子俩就把她抬进家里,好生伺候着,直到她全部恢复。 阚大哥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他爹早早起来做好了饭,拿出微薄的积蓄给那个婆姨充当路费,恋恋不舍地要送那婆姨回家。那个婆姨却“扑通”跪在父子俩面前,久久不肯起来,说:“翠连能有这条生命,全凭恩人相救。今日无已报答,只有奴家的一副身子,若不嫌弃,翠连今生当牛做马伺候恩人爷俩。” 阚老爹一听,这成甚么事了,当然是要拒绝的,但他只拒绝了自己,这个自称做叫翠连的婆姨,比儿子大了八九十来岁,但看起来比儿子都年轻,做儿子的婆姨,怕人家也吃了亏,这叫趁人之危,自己爷俩穷是穷了,但不能做下这等灰事。怎奈翠连主意已定,不答应她就不起来。 父子俩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怕委屈了翠连,再三求证,让这个翠连做了阚大哥的婆姨。 可是,有一天,他们遇到了鬼子,阚大哥当时下河去了,不在现场,阚老爹和翠连让鬼子给撸走了。直到很多天后,翠连有一天突然回来了,告诉阚大哥,阚老爹让小鬼子给霍霍了,自己是偷跑着回来的,她要出去躲上一躲,让阚大哥照顾好自己,她是专门回来和他告别的,等风声过去了,她会回来找他的。 翠连一走杳无音信,阚大哥就四处打听,来大峪口碰碰运气,他现在自己孤家寡人,想翠连想的都要疯了。 豆花了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把阚大哥安顿在客栈里,吩咐他切不可随便外出,大峪口现在风声很紧,弄不好让河防团那帮龟孙抓住了,吃亏受罪是小事,弄不好小命都要没了。马营长让她除了,新来的贺团长是神是鬼她还不太了解,但肯定是饿狼一样的恶人。寻找翠连的事,不可急功近利,还得从长计议。 第八十四章 买梳子的那个光头男人,是一位住店的客人。他跟在亢凤的后面,亦步亦趋,进了凤来客栈。亢凤仿佛和他心有灵犀,慢慢悠悠地走着,好像要等他跟上一样。 进了客栈,那光头拿出自己买的梳子,先拿在手里把玩,然后当着亢凤的面,在柜台上敲了三下,又将梳柄朝着亢凤,梳齿捏在自己手里,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梳子。 这一系列的动作,外人看似无意,却把亢凤看的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把自己买的那把梳子搁在柜台上的算盘上面,看着那个光头,眼睛朝外面眊了几眼,说:“先生,请跟我来。” 亢凤给那个光头开了一间上好的单间,吩咐了伙计,这个单间已经有人住下,不别再去打扰,然后回来自己窑里,盯着门外出神,心里虚得一塌糊涂。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到这里找她,她还毫无头绪,任务八字没一撇呢,他就来了,显然是等不及了。 光头男人在来凤客栈住下的第二天早上,豆花照例是要出来溜达一圈。 她先去了老六早点摊上,从老六婆姨嘴里套出话来,亢凤刚刚来吃过早点,带了一份又回去了。豆花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是还有人吗?再带一份饭?就说:“兴许是给伙计带的呢,像我,常常要给喜子带饭的。” 老六婆姨多嘴多舌,说:“亢老板和你不一样,你经常给喜子带饭,她今天是头一次。” 老六就在一边咳嗽,提醒他婆姨嘴长多事。 豆花吃过,对老六说:“六哥,今天结帐,一会儿让喜子给你送钱过来。” 老六忙说:“我都不急,你急个甚。” 豆花说:“小本买卖,谁都不容易。忙着,走了。” 豆花此时想起了昨天黄昏,那个买梳子的光头,他应该是住进凤来客栈了。 离开早点摊,豆花没去河边,而是进了凤来客栈,伙计正在打扫卫生,豆花笑着迎上去,说:“忙着呢?” 伙计停下手中的营生,双手拄在扫帚把上,说:“谷老板来了?”朝着亢凤的窑里努了努嘴,说:“在呢。”又继续做营生。 豆花有意看了一眼归拢在一起的垃圾,看见垃圾里有一个烟蒂,她心里面好像有底了,在大峪口,能抽起纸烟的人没有几个,除非是河防团的那些个官老爷们。她朝着伙计笑了笑,屁股一扭一扭,朝亢凤窑里走去。 亢凤没想到豆花这个时候来到客栈,她红肿着眼睛,好像刚刚哭过,看见豆花来了,忙着拿毛巾洗脸。 豆花先是东拉西扯,油盐酱醋说了一堆无用的话,然后掏出来她借亢凤的鞋样子,交到她的手上,说:“走吧,出去走走。” 亢凤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说:“不去,昨晚没睡好,一会儿出去老六那里喝碗粥,再补上一觉。” 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亢凤在说谎。 豆花不动声色,和亢凤告了别,出来围着凤来客栈绕了一圈,最后下到黄河滩上。 河道里凉风习习,早晨的河面上氤氲着一层浓浓的雾岚,河对岸的贺家川上空升腾起来一股股柴烟。晋绥军的河防团和大棒们的八路军划河而治,形式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晋绥军并没有消停,时刻觊觎着对岸,妄想着蚕食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双方都较着劲,明争暗斗,贺家川就成了一个争夺战的主战场。 虽然一河之隔,看似近在咫尺,但豆花从未去过那里,对她而言,贺家川,包括整个黄河的对岸,都是一个神秘的所在,也是她向往已久的地方,那里有货郎哥,有大棒,有来财,有许许多多为了正义而战的战士们。她不了解他们的事业,但她能够理解,他们都是在为民族而战,为正义而战。 豆花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婆姨,她就像黄土高原上的一粒谷子,毫不起眼,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对鬼子刻骨铭心的仇恨,家仇国恨,还有个人的情杯。她没有接受过理想教育,但她能够认识到,为自己报仇,为民族复兴,就是她最高的追求和理想。 豆花目光越过翻滚的河面,向往着河对岸的生活。忽听得河面上有忽喇喇的水声响起,她放眼望去,一条大鱼一跃而起,在河面上打了一个挺,又直直地落入水中,溅起了一片水花。 豆花就想着,要是阚大哥在场,这条大鱼肯定能够被他纳入囊中,做一顿饕餮美餐。 这样想着,眼前就有一个人影闪过,但不是阚大哥。她定了定神,就看到不知道甚么时候从上游划来了一只羊皮筏子,有一个戴了鸭舌帽的男人身手敏捷地跳上筏子,筏子顺流而下,朝着风陵渡方向漂去。 河面上突然起了一股风,吹掉那那人头上的帽子,豆花看到,那原来是一个光头。 豆花看着那只羊皮筏子越漂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她回过头来,看着青马河水出神。 青马河是黄河的一股支流,在与黄河的交汇处,青马河青青的河水,和黄河浑浊的黄汤泾渭分明,相伴而行,勾肩搭背走出约摸有两里之地,两股河水才互相交融,融合在一起,青马河借助着黄河的力量,黄河也是由着这样一股股的支流不断壮大,双方互相支持,互相包容,一起轰轰烈烈地向前奔腾。 在青马河和黄河交汇的地方,有一股黑色的细流也涌进了黄河里边,这应该是凤来客栈的下水。豆花心里对贺老板当初的这个设计赞叹不已,这都是有远见的设计,将污水都排进河道,怪不得无论下多大的雨,凤来客栈都没有积水呢。 豆花又转悠了一会,她今天早上哪儿都没有再去,就围绕着凤来客栈,似乎也没有看出甚么端倪。 从河道里上来,大峪口的街上已经热闹上了。开门面的,大门敞开着,想把每一个顾客都拉进自己店里。摆地摊的,都在扯开嗓子,鼓动着如簧之舌,夸奖着自己物品的价廉物美,引得每一位顾客驴足观看。 有一个卖老鼠药的,口里说词一套一套的,引来不少人观看,只听得他连花落一打,连说带唱: 上你的炕,爬你的床, 咬坏了你的缎衣裳。 冬咬棉,夏咬单,五黄六月咬汗衫。 东屋里跑,西屋里跳,咬棉裤,拉棉袄,弄的满屋尽虼蚤。 老鼠牙赛钢铡,冬铡单,夏铡棉,二八月里铡铺毯。 吃你豆,吃你麦,还吃你的红薯干儿,光吃心儿,不吃边儿,剩下都是眼镜圈儿。 爬锅台,上案板,踢烂盘子蹬烂碗。 老鼠精,老鼠能,不要梯子会上棚。 喂个猪,喂个羊,总比喂个老鼠强。 弓弓着腰,杵杵着勃,光吃粮食不干活。 咘噔噔,咘噔噔,一直咘噔到三四更。 你不买我不卖,老鼠在家谈恋爱。 这两场我没来,老鼠惯里上锅台。 …… 一紧一慢的连花落,加上逗笑的表情,引起围观的人的哄笑,有人就摸摸衣兜,从兜里捏出一角钱来,递给小贩,小贩把老鼠药递过来,说: 老鼠药,老鼠吃, 千万不要锅里吃, 顶不了米, 顶不了面, 人吃了就要上西天。 那买到老鼠药的,把药装进褡裢里边,再三再四看着装好了没有,然后笑抿着嘴唇,挤出人群,下到另一个摊位,在他的身后,又响起了小贩的声音: 上你的床,上你的炕, 钻你的被窝里咬你的? …… 豆花路过卖老鼠药摊位,看到阚大哥也在人群里边,伸长脖子往里看,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偷儿,手伸进他的兜里,又伸出来,骂骂咧咧地说:“他娘的,比我的兜都干净。” 豆花认得这个偷儿,她瞪他一眼,那偷儿冲她笑了笑,说声:“谷老板”,溜了。 豆花过去把阚大哥叫出人群,来到老六的摊位上,老六正打算收摊,桌子都收起来了。豆花喊声:“六哥,还有饭吗?” 老六把几根剩下的油条递给豆花,说:“喜子都结了。” 豆花拉上阚大哥往回走,阚大哥还想逗留,他还没有找到他的翠连呢,大峪口街上人来人往,说不定还真能找到翠连呢。 两人就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有一个婆姨不徐不疾地行着,阚大哥眼里放出光来,快走几步跟上去,在那婆姨后面喊道:“翠连翠连。” 那个婆姨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阚大哥,说:“你是在喊我吗?我不叫翠连,我叫英连。” 豆花不由地失笑起来,这个英连身子长的还算周正,脸上却布满了坑坑洼洼,还有一半脸面黑如锅底,真正是背面看了想犯罪,前面看了想自卫。 阚大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先低下头来,说:“认错人了。” 那个英连扭头走了,豆花有点好奇,多看了几眼她的背影,觉得这个背影有点熟悉,脑子里就涌现出了一个人的形象。 第八十五章 豆花领着阚大哥回到客栈,再三关照他,不要轻易去街上溜达,河防团耳目众多,以前有马营长明里暗里盯着她,马营长死了,但新来的贺团长一刻都没有放松对豆花客栈的监视,她知道,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让抓住小辫子,如果是因为自己,而让阚大哥受了不白之冤,那她可是成阚大哥的罪人了,没有帮到他,反而让他跟着自己受累。 刚才阚大哥把那个自称叫英连的婆姨当成了翠连,让豆花心里起了疑心,从英连的背后看,太像一个人了,别说是阚大哥要认错,就是豆花本人也会认错。 豆花把阚大哥叫回窑里,又详细地询问了一遍翠连的情况,从身高,到胖瘦,从走路的姿势,到她的爱好,她是长发还是短发,脚有多大的鞋码,点点滴滴,问的仔仔细细。 阚大哥不厌其烦,讲的清清楚楚。说到脚码,阚大哥不懂这个,拿手比划了一下,说:“大概有这么大。” 豆花自己也拿两手比划着,问阚大哥:“这么大吗?” 阚大哥憨憨地说:“差不离。” 豆花又对阚大哥做了一些交代,表明自己会帮助他找到他的翠连的,又委婉地说:“只怕不是你的翠连了。” 阚大哥一听着了急,说:“翠连说过了,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家的鬼。她说过的,这一生一世,都会和我在一起的,永不变心。” 豆花知道阚大哥理解不了自己的话,就又对他好言相劝,鼓励他要有信心,他的翠连一定能够找得到的。 从阚大哥住的客房出来,豆花把阚大哥的情况和喜子说了,让他多加留意,她总觉得,从阚大哥认错那个英连的那一瞬间,这里边好像有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只是她还没有梳理出一个头绪来。 喜子听老板这样说话,表情也凝重起来。他看着豆花,正要张嘴说话,就听得院子的大门“哐啷”一声响,进来了一队河防团的士兵。 豆花和喜子忙迎出门来,河防团的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进了院子。带队的是一个排长,以前马营长的旧人,豆花认得,就上去说:“胡排长啊,又例行检查吗?先进来喝杯茶吧。” 胡排长脸上带着歉意,说:“谷老板,不好意思了,这回还真不是检查,是来拿人的。” 豆花忙说:“胡排长啊,可不敢吓唬我,我胆子小,我店里没贼没盗,拿的哪门子人?” 胡排长说:“谷老板啊,我也是奉贺团长之命来拿人的,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一会儿随我们去问贺长官去。”手一挥,冲进阚大哥住的客房里,把阚大哥押走了。 阚大哥懵里懵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端地被两个当兵的押着,心里既愤怒,又害怕,做着无谓的挣扎。 豆花过去安抚他:“大哥,别怕,有我呢。” 其实她自己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也知道和胡排长说的再多也没用,她跟在胡排长的后面,一并去了河防团。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贺团长,这贺团长是一个矬子,五短身材,满脸黝黑,满口的黄牙,胡子刮的铁青。见了豆花,也不打官腔,而是和蔼地和她说话,还让勤务兵给她倒了一杯水喝。 豆花自然是替阚大哥喊冤,“他老实巴交的一个人,能犯甚么事呢?长官您可不能冤枉好人那。” 贺团长说:“谷老板,请相信我,贺某人精忠党国,秉公办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们也是接到举报,你客栈里边有窝藏**的嫌疑,例行公事而已。” 豆花就说:“贺长官是包青天在世,明察秋毫,阚大哥世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呢。” 贺团长说:“谷老板敬请放心,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的,还你一个公道。” 然后对勤务兵说:“送谷老板一步。”下了逐客令。 勤务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先出去了。豆花忙掏出二十块大洋,塞贺团长抽屉里,跟上勤务兵出了河防团的大门。 从河防团出来,到了凤来客栈门口,亢凤站在门口嗑瓜子,好像专门在等她一样。 见豆花过来了,亢凤嬉笑着,说:“这是上河防团卖骚去来,姓贺的那头骟驴骑没骑你。” 豆花就回驳她:“好像你上过一样,知道他是骟驴。” 豆花就有点焦急,一本正经地说:“嫂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家的一个亲戚,婆姨走丢了,来大峪口找人,就让河防团给抓走了。”然后偷偷地观察着亢凤的表情。 亢凤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叹了一口气,说:“使银子呗,要是钱紧了,我可以帮你。我也就只能帮你这个忙。” 豆花说:“这几天手头还真有点紧,再说吧,愁死了,凭空出来这么一档子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明儿了,打发他走了事,省得自己操心受累。不说了,走了。” 看着豆花走远的背影,亢凤朝着她“扑”地吐了一个瓜子皮,心里说:你这个妖精,也有犯难的时候。 回到了客栈,豆花心神不宁,她替阚大哥操心,不知道他会受到怎么样的熬煎。 这一个大白天过的慢长,豆花的心全在阚大哥的身上,是甚么人举报他了呢?这不是举报阚大哥,这是在举报她呢。阚大哥有事了,她能逃脱得了干系吗? 到了黄昏的时候,豆花实在坐不住了,她还得去河防团打听打听,阚大哥甚么情况。 刚刚走下台阶,胡排长带着两个人,领着阚大哥回来了。一见面,胡排长就说:“谷老板,实在对不起,误会了,贺长官明察秋毫,秉公处理,这位老兄是冤枉的。” 豆花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暗自庆幸,这个姓贺的也不过如此,嘴上说的好,也是一个贪钱的主。幸好自己留了一手。 谢过胡排长,豆花刚要转身,胡排长叫住她,把二十块大洋交还给她,说:“贺长官说了,他得树立一个风清气正的典范。这个请你收起。” 轮到豆花不知所措了,姓贺的不按套路出牌,往往打她个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这个姓贺的葫芦里装着甚么药。但阚大哥平安归来了,这比甚么都强。 豆花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头绪来,这个贺团长,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呢?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吗?这样的人其实是很难对付的。但她觉得阚大哥事件是个机会,是她和贺团长套近乎的一个好机会,所以她得再去感谢贺团长。 豆花精心打扮了一番,又去了河防团,要见贺长官。 哨兵进去禀报过后,领豆花进了贺团长的办公室。 贺团长还是住着马营长的那两孔窝洞,一孔办公,一孔做卧室。 豆花熟悉这里的每一件摆设,桌椅板凳,床头高低,连桌子上的那一部电话,也还在老地方摆着。 两人一见面,话很投机,豆花表现出了相见恨晚的急切,她把刚才那二十块大洋上又加了二十块,感谢贺长官的宽宏大量。 贺团长坚持不收,他一本正经地说:“谷老板要是还要这样,贺某人可就不高兴了。” 豆花没有再坚持,她绕到椅子背后,把自己的前胸贴在贺团长的后非上,贺团长就趁势抓住了她的手,她就搂紧了他的脖子。她就不相信,这个姓贺的有金刚不坏之身,面对如此美艳的女色,能不有所动心。金钱和美女,总有一个能打动你。 姓贺就一手搂紧了豆花,一手对她上下其手。豆花心中暗自得意,没有不偷腥的猫,你姓贺不充当正人君子吗?还不得倒在老娘的石榴裙下? 贺团长抚摸了一会,突然推开她,说:“谷老板果然是风情万种,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可惜贺某人没有这个福气。”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实不相瞒,谷老板,贺某人战场上受过伤,已经不是男人了,见到你这样的美色,也只能是空有一腔春心,不中用了。” 然后又笑咪咪地看着豆花说:“谷老板要是再没有别的事了,贺某要休息了。” 豆花感觉自己让贺团长狠狠地搧了一个耳光,好像她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行走一样,羞愧难当,灰溜溜地逃出了河防团。 路过凤来客栈,又遇到了亢凤。她就说:“你好像专门等着我一样,我每去河防团一次,都能遇见你等着。” 亢凤也没有遮掩,说:“我就是在等你呢,我正要问你呢,姓贺的是叫驴呢,还是骟驴。” 豆花说:“假眉三道,你自己知道,还问我呢。” 亢凤嬉笑着说:“我怎么知道呢。” 豆花又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这个姓贺的是个正人君子,能秉公办事,我那个亲戚被放了。” 这一点亢凤倒是没有想到,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流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噢噢”地答应着,转身回了客栈。 第八十六章 阚大哥哪里能在客栈里坐得住呢,再说,他出来是来寻找他婆姨的,不是来住店享受的。这个豆花是个好人,他和她只有过一面之交,说不上感情深厚,但她有情有义,宽厚仁慈,视自个为亲人,能为他的安危着想,也乐意助自己一臂之力,帮他找到他的翠连。 可是,他也不能坐在家里等着,他自己也得努力。 阚大哥趁着豆花出去,喜子去拉水的空隙,偷偷溜出了客栈,他要去街上寻找,说不准还真能遇到他的翠连呢。那一天不是就遇到了一个叫英连的婆姨吗?虽说自己闹了个大笑话,认错了人。但这次偶遇,给了他信心,一切皆有可能,也许他的翠连也在大峪口的街上溜达呢,也在寻找他呢。 出了豆花客栈,转悠了一圈下来,阚大哥果然有了收获,他看到,一个婆姨在一个小巷子口闪了一下,不见了。 阚大哥顿时眼前一亮,从这个婆姨转身的那一刹那,那身姿,那形象,太像他的翠连了。 阚大哥心里犯了嘀咕,不会还是那个叫英连的婆姨吧。哪能这么巧呢,不管是不是他的翠连,不到跟前见上一面,怎么能知道呢? 阚大哥犯了花痴,他认定巷子口的那个婆姨就是他的翠连,忙着拨开面前的人流,急急忙忙地向着巷子口走去。 到了巷子口,人却不见了。阚大哥茫然四顾,又看到在巷子的深处,刚才那个婆姨又忽闪了一下,进了一扇院门。 阚大哥这回看真切了,他快步走到那里,人趴在门缝上往里瞧,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个人影。 就在他失望之际,有一个老汉出来院子里,背起了粪筐,拿起了粪铲,看样子要去拾粪。 阚大哥正要推门进去问个究竟,又听得一声门响,在巷子的更深处,刚才那个婆姨在一个拐角的地方闪了一闪,人不见了。 阚大哥顾不得和那个老汉打听,三步并作两步,往那个拐角处跑过去。就见得那个婆姨在前面急匆匆地赶路,不多一会,又拐了一个弯,人又不见了。 阚大哥真是一个憨大哥,他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拐了几个弯,更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走到刚才那个婆姨消失的地方,眼前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木青翠,青草葳蕤,有野兔在草丛中出没,有鸟儿有树林中鸣叫。 无路可走了,阚大哥茫然若失,东瞧瞧,西望望,寻找着刚才被他认定是翠连的那个婆姨。 可是,只有一阵微风吹来,风儿吹得树叶“莎莎”作响,吹得草丛波浪起伏。忽然,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咳嗽声,这声音阚大哥太熟悉了,就是他的翠连! 阚大哥认定那个婆姨就是他的翠连,顿时心花怒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翠连却在风吹草丛处! 阚大哥就扯起嗓子喊:“翠连,翠连,你在哪里?快出来吧。” 喊声响过,草丛里就露出来一个人头,扭过头来,冲阚大哥妩媚地一笑。 阚大哥顿时心里发酥,一股热血向脑门子冲上来,不顾一切地向着他的翠连奔跑过去。 眼看着就要拥抱到他的翠连妹妹了,忽然脚下一葳,阚大哥掉进了一个水渠里边,他还没有忘记翠连,嘴里喊着:“翠连,翠连,你怎么在这里呢。快来拉我一把。” 阚大哥没有等到翠连温柔的小手来拉他,却等到了一把锋利的镰刀,砍进了他的天灵盖里边。 阚大哥瞪着吃惊又恐惧的眼睛,看着他的翠连。至死他都没有明白,他温柔可爱的翠连妹妹,为何会变得如此狰狞,会对他痛下杀手呢? 这个被阚大哥认为是翠连的婆姨,最后看了一眼在水渠里的阚大哥,流下了两行泪水。她拢来一抱青草,塞到水渠里面,用脚踏脱四边的黄土,把阚大哥结结实实地埋在了里面,又在上面插了一枝短棍。 做完这些,她擦了一把眼泪,拍干身上的黄土,看了一眼这个让她恢复如初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豆花好久不见阚大哥归来,心里有点埋怨,说好了不让他随便出去的,偏偏不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了,会让她心里内疚一辈子的。 埋怨归埋怨,她也并不担心,阚大哥那么大个人了,不会有事的。 可是,等到很晚了,阚大哥人还没有回来。豆花开始有点担心了,他不会有甚事吧?自己出去瞭了几次,又打发喜子上街上走访了一遍,并没有人知道阚大哥的人影。 豆花真的着急上火了,她担心阚大哥人生地不熟,走迷失了方向,就开始动员所有和她相熟的人一起寻找。 豆花把大峪口的三教九流都发动起来寻人了。她找到那天偷阚大哥的那个偷儿,让他发动他们圈里的同行,一起打听阚大哥的下落。 这还不算,豆花又去河防团报了警,贺团长也派出人手去搜索。 出去搜寻的人一路路都回来了,没有一路带回来有用的信息。豆花着急的都要哭出声来了,亢凤就安慰她:“也许阚大哥去别的地方寻人了,他一个大男人,不会有甚事的。” 有亢凤这样安慰,豆花的心里稍许有点放松了,但愿如此吧,阚大哥,你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的啊! 谢过各路人马,豆花心里还是“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她总觉得阚大哥的失踪有点蹊跷,说好了,他不会自己出走的,要走,也会和她告别的,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豆花心里慌慌乱乱的,乱成了一团麻。她和衣而卧,眼前老是闪现着阚大哥的身影,就听得喜子慌慌张张地喊:“老板。” 没等豆花答应,喜子就破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只鞋子。 看到这只鞋子,豆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怕甚么来甚么,她意识到了甚么。 喜子赶紧抱住豆花,掐着她的人中,呼唤着“老板,老板。” 过了好一会,豆花缓过来了,指着那只鞋子,说:“哪里找到的?” 这双鞋子是她前天才在老余那里买给阚大哥的。鞋子找到了,情况再明白不过了:阚大哥遭遇了不测。 喜子说:“鞋子是傻子吴老二捡来的。” 豆花疯了一样,赶紧往门外冲去,她要去找吴老二,他在哪里捡来的鞋子。 豆花刚出门,就遇到了贺团长。贺团长只带了两个警卫,他也正是为阚大哥的事情来的。 听豆花说了鞋子的来历,贺团长二话不说,命一个警卫回去通知,让警卫连随时待命。 一干人先找到了吴老二,傻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那么多的军爷出现在他的面前,早已吓得躲在炕圪佬里不敢见人。 豆花过去连哄带骗,把傻子日哄出来,傻子在前,领着大伙到了捡到鞋子的地方。警卫连长一声令下,那些当兵的开始挖掘,很快就挖出了阚大哥的尸体。 豆花惊呼一声就要扑过去,让贺团长拽住了她。 贺团长小心翼翼地察看着现场,他围着阚大哥的尸体转了三圈,弯腰捡了一个东西,领着他的人马回去了。 伤心归伤心,豆花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可怜巴巴的人,是谁会对他下此毒手呢? 想再多也没有用,豆花上棺材铺买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先让阚大哥入土为安,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 第八十七章 阚大哥的遇害,对豆花的打击太大了,阚大哥仿佛她的至亲一般,让她有了痛不欲生的感觉,心里对凶手更加地痛恨起来。她觉得这事绝非偶然,应该是和阚大哥寻找的那个翠连有关,否则,无冤无仇的,为甚要对他痛下杀手呢? 豆花开始明察暗访,她也想很快地揪出凶手,能让阚大哥的灵魂得到安息。 可是,自己无凭无据,现场没有留下一点有用的线索,仅凭一已之力,很难达到目的。 豆花望着门外出神,忽然想起来贺团长好像拿到了甚么证据,就想着去河防团问个究竟。 去了河防团,豆花吃了闭门羹,回说贺团长不在,也许是他不想见她。 往回返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吴老二,吴老二是唯一一个第一时间到过现场的人,从他的嘴里,也许能问出一点有价值的现索来。 其实豆花有所不知,吴老二不光是第一时间到过现场的人,他还是凶杀案唯一的目击者,当时他就在草丛里和一只野兔子藏猫猫,无意之中看到了那一幕,傻子一直以为那两个人在那里玩耍呢,当看到那个婆姨挥舞着镰刀,砍向那个汉子的时候,傻子也害怕了,他“呜嗷”一声叫,赶紧逃离了现场。傻子虽傻,见了那种血腥的场面也害怕。 豆花不知道吴老二藏在了哪里,她就在他常出没的地方守候。以前不经意的时候,常常能碰到吴老二,现在有事想找他了,却半天等不到他的人影。 豆花等得脖子发酸,就自言自语:“死吴老二,死哪去了。” 豆花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过她的话,说:“吴老二死了,掉黄河里淹死了。” 豆花一惊,回过头来一看,说话的是泰康药房的苟老板,苟老板说:“将才发现的,正往上打捞呢。谷老板怎么会关心上了一个傻子?” 苟老板这个人说话一向阴阳怪气的,很让人生厌。豆花和他并不熟悉,也没有多少交集,只是个面儿上认得。 听苟老板这样一说,豆花心里像着了火一样焦灼,为甚么会是这样呢? 她扔下苟老板,慌失失地跑去河边,见有几个人围在那里帮忙,吴老二的家人也不悲伤,面无表情地把他拖上岸来,拿一块破席卷了他,打算找一个地方掩埋。这年头,不傻的人死了,也很难有个体面的归宿,更何况是一个傻子呢。 这时贺团长也赶到了,他过去拉开破席,围着吴老二转起了圈子,然后在吴老二的头颅上看了一遍,直起腰来,说:“吴老二死前受过棒击,是让人打死后,扔河里的。” 大家就开始愤怒起来,谁这么伤天害理的,连一个傻子都不放过去。 贺团长又围着吴老二转起了圈子,自言自语:“对了,这就对了。” 在场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在说甚,豆花的心里忽然亮起了一丝火花,她明白贺团长的意思,事出反常必有妖,吴老二的死,应该与阚大哥的死有关联的。 吴老二的家人就小心翼翼地问贺团长:“长官,那他……” 贺团长说声:“埋了。”头也不回地领着警卫员走了。 豆花还想向贺团长打听打听,贺团长已经走远了,她自个也灰不塌塌地往回走。 到了凤来客栈那里,亢凤就在大门口站着,她婉惜地叹了口气,说:“这个傻子,平时见了他挺讨厌的,突然没了,也怪可惜的。” 又神秘兮兮地把豆花拉到一边,说:“听说死了的那个人是你店里的住客,晦气死了。” 豆花面无表情,说:“是,不光是我的住客,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亢凤显然很吃惊,这:“怎么会是这样呢?” 两个婆姨说着话,苟老板走来了,他还是那一副令人讨厌的模样,说:“两位大美女都在这里呢。” 两人谁也没理他,亢凤拉起豆花,说:“妹妹,咱进窑里说。” 豆花说:“我也该回去了。” 各自走开,留下苟老板尴尬地左顾右盼,吹起了口哨。 回到客栈,豆花坐在桌前,梳理着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件事情联系起来,好像也有了那么一点头绪。 豆花前脚刚走,亢凤回到自家客栈,还没有坐稳,贺团长就只身一人来了凤来客栈,他说是例行检查,却没带一兵一卒。亢凤就说:“长官检查也没带人来吗?” 贺团长笑着说:“今天不检查客人,只检查老板。亢老板身材丰腴,徐娘半老,贺某可是垂涎多时了。今日突然有了雅兴,来和亢老板相会,还要带人来吗?” 然后淫邪地看着亢凤。 亢凤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她曾经主动勾引过姓贺的,自己送货上门,他都不曾动心,今天却主动上门示爱来了。 亢凤脑子里转起了圈圈,她骨碌碌转了一下眼睛,说:“长官哥哥,真不凑巧,今天亢凤真的不方便,改日吧,改天再日吧。等方便了,亢凤亲自去找你。” 贺团长却死皮赖脸的不走,强行脱了亢凤的上衣。 这时,听得伙计在院子里喊:“老板,老板。” 亢凤忙穿好上衣,脸蛋子红红的,隔门喊着:“来了,来了。” 贺团长骂一声:“扫兴。”极不情愿地走了。 豆花这一宿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梦见了阚老爹,梦见了阚大哥,梦见了大棒,梦见了她公公老谷子。 第二天醒来,豆花回想着昨晚的梦,才想起来,一直都在大峪口忙着这些闲杂事务,有好久都没有见到公公了,再过几天就是公公的生日了,她突然想念起公公来了,想回去给他过个生日。阚大哥这头的事情有贺团长管着,自己也插不上手,她产生了回谷子地看望公公的想法。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了,就强烈地萦绕在她的脑子里,一刻都不想耽误。就叫来喜子,交代了店里的事务,打点好行李,踏上了回谷子地的路程。 豆花是这样计划的,她打算走水路,先去了张家湾,再回谷子地。这样不光能省脚力,还能去张家湾见一见天灵盖们。因为小哑巴的缘故,她和这帮子花子兄弟们结下了不解之缘,她想念他们。 也算豆花运气好,她刚刚来到黄河岸边,就有一条上行的大船停靠在了码头卸货,卸下一部分货后,这条船还要往张家湾送货。这好像是专门等豆花来的,和船老大勾通过后,豆花顺利地坐上了去张家湾的船。 到了张家湾时,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豆花付过船费,跳下船来,熟门熟路地踏进了张家湾的街上。 其时,张家湾刚刚醒来,一切都是那么慵懒。豆花不慌不忙,选择了一个早点摊子,要了一份豆面油摊摊,一碗小米粥,拣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她刚刚坐下,饭还没有端上来,就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人穿长袍,着马褂,戴了一副墨镜,长得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那婆姨穿了旗袍,刚做过的头发还湿漉漉的,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肯定是富家太太。小鸟依人一般挽着那男人的胳膊。 摊主见到两位,忙点头哈腰地招呼着,讨好地说:“吕老爷要吃,只需吩咐一声,小的送上门去,还得劳动老爷和六太太亲自出来。” 那个被唤着吕老爷的,哈哈一笑,说:“六太太就好这一口豆面油摊摊,还非要来这里吃,说不来这里吃,就吃不出来这个味道。” 那个偎在他身上的六姨太就莞尔一笑,拉着老爷坐了下来,莺声燕语地说:“老样子。” 豆花就盯了那个被唤做吕老爷的男人看,居然是那天在大峪口进了河防团的那个人。她不动声色,低头大口吃完,赶紧结帐走人。 豆花其实没有走远,她选了一个静僻的地方,观看着这个吕老爷两口子吃饭。 豆花看的出神,没有发现有人也在观察着她。 这个人是天灵盖的手下,他们认得豆花,知道她是原来九袋的亲戚,和现在的九袋关系也非同一般,就飞奔着去给天灵盖报信:九袋来戚了。 没等多久,天灵盖风风火火地来了,前呼后拥,跟了很多人,威风的像一个将军。 豆花就逗笑他:“天蓬元帅来了。” 天灵盖也取笑道:“王母驾到,我能不隆重礼遇。” 两人边走边聊,进了城隍庙里,亲人一般,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儿,叙不完的旧情。 豆花在张家湾天灵盖那里停留了一天一宿,了解到了许许多多张家湾的情况,到了第二天,打道回府,她要回谷子地了。 告别过天灵盖,给公公买了他喜欢的礼物,豆花从城隍庙出发,先来到她头一次吃面的那家面馆,绕张家湾绕一圈,路过吕府,路过鬼子的据点,向着谷子地方向走去。 第八十八章 刚才豆花从吕府大门前走过,看到昨天早上在早点摊上吃早点的那个六姨太正走出大门,上了一辆马车。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台阶上向她挥手告别,还不忘叮嘱她:“六太太路上小心。”又叮嘱赶马车的汉子:“一定要注意六太太的安全。” 赶马车的汉子瓮声瓮气地说声:“知道了,宋管家。” 然后“驾”一声吆喝,马儿在碎石路上发出“得得得”清脆的蹄声,向着远方走去。 豆花认得这是吕府的六姨太,昨天早点摊子上见过,六姨太这是要出门去了。 豆花怕挡了人家的道,闪在一边,看着这气势恢宏的吕府大门,和门口的那两只威严的石狮子,还有石狮子下面那个被叫做宋管家的人。 那个宋管家看着六姨太的马车走远了,警惕地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好像也朝豆花藏身的这个地方瞥了一眼,然后提起长袍的下摆,迈腿抬脚,进了那扇朱漆大门,还不忘再回头看上一眼,然后“哐啷”一声,关了大门,从里面传出了大门上闩的声音。 豆花这才从隐身的地方出来,又看一眼吕府庄严的大门,这才是真正的深宅大院,青砖碧瓦,气势雄伟,真正的大户人家,那些深居乡下的土财主,真的没法相比,连人家的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这时有几个衣衫褴褛的穷人从吕府大门路过,院子里就传出了恶狗的咆哮声。这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现实的对比,太过强烈了! 豆花冲着大门“呸”了一口,继续前行。 从吕府那儿离开,拐过一个胳膊弯,就是小鬼子的营地,老远的炮楼上,鬼子的太阳旗,就像一块尿布,在太阳的炙烤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一个小鬼子,端着枪,幽灵一样来回游荡,帽子上的那三块破布,屁帘子一样随风飞起。长枪上的刺刀,被太阳一照,一晃一晃地刺眼。 营地的大门口,有一队小鬼子列队走出,站哨的两个小鬼子忙挺直身子,立正敬礼。 小鬼子刚出去,有一队二鬼子要进去,却被站哨的两个小鬼子百般刁难,为首的一个二鬼子,走到哨兵面前,点头哈腰,几乎要喊爷爷了,小鬼子哨兵才放他们进去。 豆花就恨得牙痒痒,他恨小鬼子,更恨这些二鬼子,在自己的同胞面前耀武扬威,作威作福,在小鬼子面前却是百依百顺,跟孙子一样狗熊。她真恨不得上去搧他们几个耳光,这些不争气的东西! 忽然,豆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急匆匆地走向鬼子营地的大门,她忙隐藏起来,看着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婆姨,碎花袄子,藏蓝色裤子,两个肥硕的屁股蛋子,把裤子绷的鼓鼓囊囊,能看到屁股上的肌肉一颤一颤地跳动。 那婆姨风尘仆仆,行色匆匆,显然是远道而来。 这个身影豆花熟悉,她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么。 只见那个婆姨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地接近大门口的哨兵,和哨兵比划着,就有一个哨兵走进亭子里去打电话,一会儿出来了一个人,把那个婆姨接了回去。走进门口的一瞬间,那个婆姨回头冲两个哨兵笑了一笑,豆花这下看的真真切切,这个婆姨满脸麻坑,一边脸蛋正如常人,一边脸蛋黑如锅底,貌似恶鬼,要是在半夜里遇到了,不被吓死,也得吓个半死。 这不是大峪口街上阚大哥认错的那个叫英连的婆姨吗? 那个婆姨走进去了,豆花也离开了那里。 她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刚才的一幕,她怎么都想像不到,那个在大峪口街上赶集遇到的、叫英连的婆姨,也是一个和小鬼子有牵连的人吗?那个英连和这个婆姨,是同一个人?还是巧合? 豆花走出去几步,又返回来,藏在原地,她要等着那个婆姨出来,认个清楚,这个婆姨到底是不是那个英连,她到究是何方妖孽,能和小鬼子勾搭在一起。说不准这个婆姨还与阚大哥的死,与吴老二的死有关系呢。 她眼前又回想起那天在大峪口街上见到英连的情形,以她这么些年识人的眼力看,那个英连应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婆姨,是一个老实圪垯,断没有胆子和小鬼子搅和在一起的。 可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知道谁肚子里的下水有几斤几两呢? 炙热的阳光烤得豆花汗流浃背,汗水流进她的眼睛里,蚀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藏在那里,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鬼子营地的大门,生怕错过每一个出入的人。 可是盯了大半天,那个婆姨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来。 豆花想着,这样等着也不是个办法,狡兔三窟,也许她不出来了,也许她从别的通道走了。 这时,正好有一队鬼子巡逻朝这里走来,她不敢久留,身子一闪,钻进了一条巷子。 豆花刚钻进巷子里面,就看到天灵盖和一个弟兄从巷子那头走出去。她紧走了几步,撵上天灵盖,让他留意一个婆姨的行踪,就把刚才那个阴阳脸婆姨的特征告诉了天灵盖。 再在张家湾呆下去,也没有甚么意义了,豆花就往谷子地走去,谷子地是她此行的目的地,那里有她的家,她得回家去。 思家心切,脚下生风,不知不觉就到了柳叶沟。 一到柳叶沟,她的心就要从心窝子里飞出来了,谷子地就在眼前,日思夜想的谷子地,我又回来了,漂泊的游子回来了! 豆花仿佛看到了公公老谷子看到她时惊讶的表情。她真想大声呼喊:“谷子地——” 豆花沉浸在遐想之中,猛听得从村子方向传出了枪声,刚才沉浸在她心里的喜悦,一下子被惊的无影无踪。她手脚并用,快速地爬上了一面山坡,居高临下,谷子地尽在眼中。 不好了,鬼子进村了! 从进村鬼子的人数上看,应该是她在张家湾看到的那一队鬼子。豆花心里后悔死了,自己为甚么不早点回来呢?为甚要在张家湾逗留呢?那个该死的“英连”,为甚要耽误她那么久呢?要是自己赶在鬼子的前头回来,至少能给乡亲们报个信吧? 豆花顾不得自责,她看到,鬼子围追堵截,乡亲们四下逃跑,村子里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她没有犹豫,“叭叭”放了两枪,目的是要把鬼子吸引到她的这边来。 枪声刚刚响过,就有一个人踅摸到她的身边。豆花回头一看,正是民兵队长三喜,三喜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民兵——二棒。两人都有点紧张,豆花就说:“你俩不掩护乡亲们往山里藏,躲在这里做甚?” 三喜说:“鬼子来的太突然了。” 豆花又朝着村里放了一枪,说:“没有巡村的人吗?不会又是四油吧?” 三喜说:“正是四油,可是四油让小鬼子给……” 豆花明白了,她没有再埋怨,说:“快去区里报信。” 三喜说:“人已经派出去了。” 豆花就说:“打枪。” 三把枪一齐响起。 枪声分散了鬼子的注意力,小鬼子怕中了埋伏,放松了对乡亲们的追赶,火力全开,朝着她们这边进攻。 豆花指引着三喜和二棒,把鬼子吸引到了她们这边。二棒有点害怕,说:“嫂子,咱三个能打得过那些鬼子吗?” 豆花本想斥责二棒几句,却听到二棒叫她“嫂子”,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子喜悦和羞涩,老九不承认她这个儿媳妇,至少二棒是承认她这个嫂子的。 豆花心头涌上一股温情,说:“别怕,有嫂子在呢。” 又对三喜说:“咱仨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把鬼子引过来,好让乡亲们逃跑,拖延时间,等待救兵。” 按照豆花的计划,小鬼子果然上当了,一窝蜂朝着她们这边涌来,乡亲们瞬间躲的一干二净。 豆花三人熟悉这里的地形,边打边退,无奈她们人少力薄,鬼子人多势众,眼看着就要抵挡不住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区大队及时赶到。小鬼子不敢恋战,拉上抢到的粮食,仓皇逃回张家湾去了。 回到村里,乡亲们也陆陆续续返回来了,六六娘抱着四油冰凉了的尸体,哭的死去活来,念叨着自己命苦,一个死鬼走了,另一个也不陪伴着她。 四油今日没有偷懒,他认认真真巡村,可小鬼子过于狡猾,摸了他的哨,一把刺刀捅进了他的胸腔,他连一声六娘都没有来得及喊出,就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六娘了。 第八十九章 豆花回到碾道里,看到的四油,躺在一块门板上,脸上遮了一张麻纸,两条大长腿悬在了门板外面,一只脚穿着露脚趾头的鞋子,一只脚光着,胸口还有血水渗透出来。鬼子的刺刀是从后背刺进去,刺穿了他的前胸。 豆花过去双膝跪在四油面前,叫了一声:“叔……”泪水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话来。 四油以前是个懒汉二流子,常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是村里人取笑和欺负的对象。他自己干脆破罐子破摔,烂泥扶不上墙,自己也没把自己当人看待。 自从六六娘跟了他,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一改过去好吃懒做的毛病,人变的勤快起来,决心要把日子过好。 可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小鬼子烧杀掠抢,荼毒生灵;国民政府手忙脚乱,贪腐成风,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就是再勤劳,再努力,粮食打的再多,架不住鬼子抢,国军征,隔三差五土匪还要来骚扰。天灾加上人祸,辛辛苦苦一年干下来,到头来还是落得两手空空,自己连肚子都填不饱。穷苦的老百姓们,日子没有一点盼头,看不见任何希望。 倒是八路军弟兄们,生活困顿,条件艰苦,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在抗日救亡的战场上出生入死,把拯救民族的兴盛,做为己任, 在他们的身上,大家看到了曙光,生活才有了一丝希望。 豆花没有再往下想,她的一声“叔”,包含了对四油的敬重和不舍,这个曾经让她几乎身败名裂的四油,一生没有轰轰烈烈过,没有做下一件另人另眼相看的事情,过的平淡无奇,甚至窝囊,但他最后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他这一生,他说不上是英雄,但乡亲们都记住了他是怎么死的。 按辈分,她也该叫他叔,但是四油在村里地位卑微,从没有人对他正眼相看,更谈不到敬重,连三岁的娃娃,也直呼其名:四油。 以前他没和六六娘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在“四油”面前还要加“光棍”两字。后来,他不光棍了,仍然还是四油。现在,他死了,豆花叫他“叔”,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会换来乡亲们对他的尊重,让自己死的有了一丝尊严。 豆花过去扶起瘫软在地上的六六娘,说:“婶,叔的后事由我来承担。” 豆花这样一说,三喜不答应了。三喜说:“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呢,四油叔是为了村里的事死的,这是村里的事。” 在场的乡亲们也都附和着三喜,都说:“对,四油是为了大家才死的,大家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人人有份。” 这就是谷子地的乡亲们,大家伙平时可能会心存芥蒂,甚至为了一此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个脸红脖子粗,有时也会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但在生死面前,在大事大非面前,大家还是能拎得清孰轻孰重,分得出是是非非的。 六六娘就抚着四油,拍一巴掌大腿,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呼天抢地地长嚎一声:“老天爷呀,你不给我一条活路。可怜的四油哇,我跟你去吧,你可等着我啊。” 安抚好六六娘的情绪,豆花回过头来,在人群里四下探望,她有些奇怪,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嚷嚷这么久了,她都没有听到公公老谷子,和另一个公公老九的声音,这两个老汉,村里的事情怎么能少得了他俩掺和呢?没有了他俩,谷子地都得要改名字了。 经豆花这么一望一说,乡亲们都好像也意识到了甚么,大家这才发现,人群里少了两个重量级的人物,老谷子和老九没有回来,这两个平时都令人讨厌的家伙,贪生怕死惯了,到现在小鬼子都退了好久了,还不敢回来。有人就嘲笑上了他俩的自私和胆小,有人就站出来反驳,这两个老汉自私是自私,小气是小气,但那是对他们自己而言,有乡亲们遇到困难,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俩还是肯伸出援手的。 豆花不这么认为,这两个老汉她了解,平时缺点不少,但这种场面下肯定会露面的。现在他俩没有出现在大家伙的面前,肯定是遇到了麻烦。 豆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问二棒:“鬼子进村的时候,见着咱爹了吗?” 二棒这个愣货不太适应豆花这样和他说话,爹是他的爹,而不是她的爹。他喊她“嫂子”,是他认了她,而爹并没有认下她这个儿媳妇。就说:“刚开始的时候,我见到我爹和老谷子叔在一起来的,后来我就和三喜一块了,再也没见到我爹。”就跳到碾盘上,把枪靠在碾磙子上,双手拢在嘴上,大声喊了起来:“爹——爹——” 二棒的喊声在谷子地的上空回响,传回了几声崖娃娃的回应:“爹——爹——”,干巴巴地往外扩散,越传越远。 二棒又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爹——爹——你在哪里?” 有人也附和着喊上了“老九——老谷子——” 呼喊声高高低低,汇合在一起,嘈嘈杂杂地响成一片,就像一首不合谐的合唱,杂乱无章,引起了狗的共鸣,也在那里添乱,“汪”一声,又“汪汪汪”地狂叫起来。 豆花想得比较多,她觉得这两个老汉可能是遇到了麻烦,这样光靠喊是找不到他俩的,就让人分头去找,自己心里却是慌慌的不安,已经殁了一个四油了,可不敢再出个三长两短的,但愿这两个老汉是因为别的事耽误了,或者是意见不合,闹起了别扭,就是躺在水渠里睡觉也好,总之可不敢再有意外发生,一个四油还在碾道里躺着呢,他们俩要是也有了意外,这谷子地就要塌了半边天了。 找来找去,是二大爷先发现他俩的,这两个灰老汉,一个抱着另一个,刚出土的獾子一样,在一个阴洼洼里瑟瑟发抖。 人活着就好!二大爷抖动着山羊胡子,叫声“谷子,九儿”,张口就要骂他俩个贪生怕死,却发现有些不太对劲,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还是没有看太清楚,喊上他俩又不答应,老汉汉仿佛预感到了甚么,扯起公羊嗓子,可山梁大喊:“不好了,快来人啊,他两个人在这里啊!” 豆花第一个听到了二大爷的喊声,顾不得脚下坡陡难行,三步并作两步,飞一样冲到二大爷那里,不顾一切地下到那个阴洼里,喊了两声:“爹,爹。”她不知道是喊哪个爹了,还是两个都喊呢。 老九抱着老谷子,两人身上全是黄土,与刚出土的獾子无二。老九听到喊声,一脸的嫌弃,他腾出一只手来,要抹去自己脸上的黄土,却把自个抹成了一个大花脸,鲜血和着黄土,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老九看到自己满手血污,“嗷”地叫了一声,骂道:“狗日的老谷子。”却把老谷子抱的紧紧的,不肯松手。 众人齐心协力把两个老汉分开,这才发现老九平安无事,他身上的血污,全来自老谷子身上。 豆花这下看的真切,公公的身上已经成了血人,还有鲜血从他胸前流出。豆花呼喊一声:“爹——”就过去把老谷子抱进了自己怀里,指挥着三喜,给她公公止血。 老谷子微微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双眼四顾,最后定格在豆花身上,嘴里嚅嚅地说道:“豆……豆花,回,回家……”脸上布满了开心的笑容。最后睁大眼睛,吃力地看了一眼豆花,胸腔里咕噜噜地发出来一种声音,脖子一歪,倒在豆花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豆花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爹——”这一声叫,划破了山川,越过了河流,传向远处的崇山峻岭,听来让人撕心裂肺。可是,老谷子却再也听不到了。 豆花收起自己的哭声,拿自己的衣襟替老公公擦干脸上的黄土和血污,老谷子脸色蜡黄,一脸平静,安详地躺在她的怀里。 豆花转过脸来,看着老九,声音弱弱地叫声:“爹”,不知道是叫老谷子呢,还是叫老九呢。 老九却把脸扭到一边,不看豆花。二棒就过去扶起他爹,问:“爹,你没事吧?伤着哪里了?” 老九突然搂着二棒,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受了委屈的娃娃一样,一边哭着,一边念叨着:“谷子哇老谷子,说好了的,咱俩一起走,你狗日的怎么就先走了呢。”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落泪,这两个活见不得,死离不开的老伙计,一辈子都是打打闹闹,分分合合,现在一个走了,另一个伤心悲痛,他俩这一辈子的情,有谁能够理解呢。 众人七手八脚,把老谷子抬回碾道里,和四油并排放在一起,有人拿来一张麻纸,老九小心翼翼地给老谷子遮在脸上,好像怕惊了他老伙计的瞌睡一样。然后告诉了大家事情的经过。 第九十章 鬼子进了村的时候,老谷子第一个发现了事情有点异样,他好像听到了四油的惨叫声,就拉着正准备下地干活的老九去看个究竟,就发现鬼子来了。 于是,两个老汉就拚命地奔跑,一边跑着,一边喊着:“鬼子来了,鬼子进村了,快跑啊。” 两老汉的喊声惊动了乡亲们,大家才四散逃跑,没有人组织,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村子里一时间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 老谷子孤身一人,跑就跑了。老九还有婆姨没有跑出来,想要回去营救。老谷子就说:“要回我和你一起回去。” 两个老汉转身往村子里面跑去,就听得对面的山上响起了枪声,小鬼子放弃了对乡亲们的追赶,集中火力,往对面的山上射击,乡亲们才能有机会逃跑。老九看到,他婆姨藏到了安全的地方,就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这两个老汉熟悉这里的地形,他俩返回身来,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如果自己不出去,鬼子是发现不了他俩的。 老九拿出旱烟锅子,自己点着先吸了一袋,又递给老谷子。对面山上打枪的也许是八路,有八路在,不别惊慌,等八路把鬼子打走了,安安全全,再回家不迟,就在这个洼洼里待着,消消停停抽一袋旱烟吧。 老谷子接过老九递过来的烟锅子,扭头看着对面山上,那个模糊的身影似曾相识,甚至有点熟悉,他揉了揉眼睛,急切地说:“老九,老九,你看。” 老九顺着老谷子的手指,看到对面的山上,有一个婆姨,还有两个男人,在那里跳跃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与鬼子周旋。 那两个男人老九认得,一个是民兵队长三喜,一个是他儿子二棒。 老九的心就提起来了,这三个灰小子,三个人也敢和小鬼子做对,这不是拿鸡蛋跟石头碰吗? 可是,没有他们仨吸引鬼子,鬼子能放过乡亲们吗?他们仨这是专门来转移小鬼子注意力的。 这两个男人都认得,那一个婆姨是谁呢? 两个老汉眯缝起双眼,老谷子突然问老九:“哎,那个婆姨像不像豆花?” 老九看一眼老谷子,嘲笑他:“你是想豆花想疯了吧,她在大峪口吃香的喝辣的呢,怎么会回来呢。” 老九嘴上是这样说的,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老谷子没有说错,那个婆姨像极了豆花,就自言自语,说:“像,有点像。” 老谷子一拍大腿,说:“是,那就是豆花,我儿媳妇豆花。” 两老汉巴巴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山梁,看到一个婆姨猫着腰,在山梁上跳跃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个身影老谷子熟悉,不是豆花还能是谁? 老谷子心跳加快,豆花回来了,豆花和鬼子交上火了。他是既欣慰,又担心,又害怕。他明白豆花的良苦用心,是为了解救乡亲们,才把鬼子吸引到她那里的,同时他又担心豆花的安危。 老谷子心里就想着,怎么样才能够替豆花分担一点压力呢? 当看到小鬼子都集中火力,去追赶豆花的时候,老谷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了出去,要把鬼子吸引到他的这边来。 老谷子刚刚跳出去,老九在后面喊:“等等我。” 老谷子说:“你不要命了,豆花是我儿媳妇,我得去救她。” 老九还不忘和他拌嘴,说:“你儿子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和大棒好。” 老谷子回头说:“这么说,你承认豆花了?” 老九意识到自己说岔话了,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说:“你可拉倒吧,救人要紧。” 两个老汉跳出藏身的地方,在小鬼子的背后吆喝着,骂着:“狗日的小鬼子,我日你娘,日你狗日的十八代祖宗,小鬼子!”想分散鬼子的注意力,把小鬼子引到他们的这边。 两老汉在那里手舞足蹈,呼天抢地,成功地吸引到了小鬼子,一排子弹射过来,老谷子“哎哟”叫唤着,抚着胸口,说:“老九,痛。” 老九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老谷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说完经过,老九吸溜一下鼻涕,涕泪交流,不知所措地望着大家,好像是他自己的过错,没有保护好老谷子。 豆花哭干了眼泪,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是回来见公公最后一面的,还是这样一个见法。 碾道里死一般的寂静,豆花看着围在碾道里的乡亲们,挥了挥手,让大家散去。她刚刚回家,人还没有走到碾道里,就遇到了这么大的事,她想静静。 乡亲们都走了,豆花坐在大碾盘上,背靠着碾磙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公公没了,她真正地成了孤儿了。 民兵队长三喜没有走远,他静静地坐在离大碾盘有二丈远的地方,等着豆花情绪稳定下来,村里一瞬间出了这么多的大事,死了两条人命,他这个民兵队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得做好善后的工作。 站在三喜身后的还有二棒,刚才二棒也要离开,让他爹给阻止了,老九对二棒说:“村里出现了这么大的事,你得帮着三喜分担。” 二棒是个愣头青,他明白不了他爹的用意,但他还是留在了豆花身边,她可是他的嫂子,他爹不认,他认。 老九人虽然离开了碾子道,但他的心还留在了那里,他一辈子的老伙计,一辈子的欢喜冤家,就躺在了那里,与他阴阳两隔,他牵挂着他,惦记着他。 还有,那个豆花,那个把他儿子迷得五迷三道的妖精豆花,内心里他是反对她、排斥她的,但他的儿子不争气,非要娶她为妻,胳膊扭不过大腿,他表面上对她表现的生硬,但内心里已经把她当做一家人了,不接受,还能怎样呢? 豆花头靠在碾磙子上,仰头望着灰暗的天空,有一只红嘴鸦儿,“嘎”地叫一声,从碾子上空飞过,落在了大榆树上,踏落了几片树叶。 豆花跳下碾盘,从公公腰间取下旱烟锅子,她突然想抽一袋旱烟,却摸索着找不到火镰。 这时二棒走到她面前,打着火镰,给她把烟锅点着,自己又退了回去。 豆花朝着二棒苦笑了一下,又坐在碾盘上,“巴嗒巴嗒”地吸上了旱烟锅子。公公的小兰花烟叶太冲,呛得她连连咳嗽。 吸完一锅,她学着公公生前的模样,把烟灰磕到碾盘上,还要吸第二锅,二棒走过来夺走她的烟锅,说:“嫂子,天不早了,去我家里吧。” 豆花挤出了一丝笑容,说:“我哪里都不去,”指着碾道后面的窑洞,说:“我就住这里。”她内心里何尝不想去呢,她做梦都想着融入那个家庭去,可老九能容得下她吗? 三喜也来到豆花跟前,说:“嫂子,人死不能复生,让叔他们入土为安吧。” 豆花指了指碾盘,让他俩坐下来,又叫来二大爷和老九,还有六六娘,共同商议着安葬公公和四油的事宜。 商量完后,二大爷对豆花说:“娃娃,今晚上去我家里住吧,你也没个去处。”然后看着老九。 老九低下脑袋,用脚尖划拉着地面,嘴张了几张,终于没有说出话来,咳嗽了一声,不声不响地走了。 豆花说:“爷,我哪都不去,我要守着我爹。” 二大爷“唉”了一声,招呼着大家把老谷子和四油抬进草窑里面,准备明天下葬。 棺材都是借来的,适逢乱世,又是饥荒年馑,也没有怎么操办。第二天,乡亲们全体出动,挖坟抬灵,来财爹一杆唢呐吹破天,乐声哀怨,嘀嘀嗒嗒,众人抬着两具棺木,伴着迎风飞起的引幡纸,谷子地的村头又堆起了两座新坟,老谷子和四油,化作两道青烟,随着翻飞的纸灰,升上了天空。 老谷子和四油走了,对乡亲们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太阳还是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青马河的水仍旧由西往东,最后汇入黄河里面。谷子地还是原来的谷子地,不同的是,豆花没了公公,成了孤儿。六六娘没了老汉,又成了寡妇,这个婆姨,不知道能不能耐得住寂寞,再续过去的风流,和她的那些个老情人重续旧缘。 斯人已去,生活还得继续。 第九十一章 从坟地回来,豆花谢绝了好心人的邀请,独自回到自家的那两孔窑洞里面。 她先走到碾道里,灰碾子灰突突地兀立在那里,像一位充满智慧的老者,望着豆花沉默不语。 大碾子上的那株老榆树,苍虬的枝杆上,生发出来许许多多的新枝,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树杈上住了一窝麻雀,麻雀窝里伸出来几个小脑袋,冲着豆花叽叽喳喳地欢叫。这是刚孵出来不久的雏儿,错把豆花当做了它们的妈妈,张开黄黄的小嘴岔子,等待喂食。 豆花抬头看一眼小麻雀,对着小麻雀自言自语:“你们还有妈妈,豆花却成孤儿了。” 小麻雀仿佛听懂了她的语言,叽喳叫了几声,缩回脑袋,安静下来。 豆花坐了一会儿,看着天色渐晚,她起身推开那两扇院门,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仿佛看到,公公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正欣喜地看着她的到来,仿佛在问她:“豆花,你吃了没?” 豆花不由自主地叫了声:“爹——”泪水断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双膝跪地,小声地抽噎起来:豆花此生再无这个公爹了! 豆花独自在那里悲伤,一个毛绒绒的脑袋直往她怀里拱,是一只小黄狗,这应该是老黄狗的孙子了吧。 小黄狗用它湿漉漉的小嘴,舔着豆花的下巴,发出了轻微的“呜呜”声,好像在向豆花撒娇,又像是向她诉说着委屈。 豆花把小黄狗抱在怀里,看着眼前那株长的郁郁葱葱的枣树。那株枣树长高了,长粗了,树杆粗壮,树叶绿娇,青青的枣儿挂满了树枝,点着头在向豆花问好,好像在欢迎她回家。 豆花仔细看着那株枣树,看得出,老公公在这株枣树上是花了心思的。豆花有所不知,老谷子生前是把这株枣树当做豆花来亲来疼的。有苦恼了,他和枣树诉说。有喜悦了,他和枣树分享。 这一株枣树里的秘密只有豆花知道,老谷子生前虽然也有所猜测,但他真不知道那里藏了甚么,他只是认为,豆花交代了的,他就得认真去看护,那不是一株枣树,那是豆花本人。 豆花抱着小黄狗,离开枣树,进了公公的窑里,一股小兰花的烟味钻进了她的鼻孔,她使劲翕动着鼻翼,想把这种味道全吸进肚子里,这是公公的味道。 窑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她坐到炕沿上,让眼睛逐渐适应了窑里的黑暗,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公公窑里的摆设井然有序,并不凌乱,不像一个光棍汉的生活,由此可见一斑,他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豆花坐着,不知不觉天完全黑下来了,她怀里的小狗,把毛绒绒的脑袋顶在了她的下巴上,哼了一声,直往她的怀里钻去。 豆花抬头看了看外面,缓步走到自己住的那孔窑洞里,点燃了豆油灯,窑里顿时亮堂起来。 她的眼睛顺着墙面,转了一圈,连她都没有想到,自己的窑里这么整洁干净,仍然保持着她走时的原貌。 炕上干干净净,两块黑山羊毛毡子,并排铺在一起。被子叠的方方正正,枕头搁在上面。扫炕的鸡毛掸子放在被子的下方。炕柜上放了一面镜子,擦得锃光瓦亮,那还是公公去张家湾赶集时,专门买给她的。 地下,左手一边,是三个黑黝黝的瓷瓮。右手边是一个躺柜,一律擦的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好久都没有住过人的窑洞,几乎不用收拾,就能住人,这里边倾注了公公多少的心血啊,他是多么地盼望着,豆花能回到这个窑里居住的啊。好像豆花不是去出远门,而是去谁家串了个门,一时三刻就会回来的。 豆花此时真正明白了公公的心思,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公公这是时刻在等待着她回家的啊! 豆花躺到炕上,拉过被子,怀抱小黄狗,和衣睡下,往事一幕幕地在她眼前轮番上演。脑子里边越想越清醒,没有一点睡意。 忽然,她怀里的小狗不安地燥动起来,把头钻出被子,朝着外面吠叫起来。 豆花支楞起耳朵,听到碾道里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她跳下炕来,走到院子外面,站在碾道里四望。 微风轻轻吹拂着,大碾子上空的老榆树发出了“莎莎”的响声。黑暗中的谷子地进入了沉睡之中。豆花轻轻咳嗽了一声,就看到有一个人影影影绰绰地隐进了暗夜之中。她叹一口气,正待回转身子关门,就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娃娃,还没睡呢?” 是二大爷! 二大爷抽着旱烟锅子,火星子一明一暗,照耀着他苍老的容颜。 二大爷走到豆花跟前,把烟灰磕在碾盘上,“唉”了一声,不再说话。 豆花就问:“爷,你也没睡吗?” 二大爷说:“人老了,觉少。”就关照豆花,一个人睡觉,一定要关好门户,小心野狗。 二大爷离开后,豆花品味着他老人家的话,好像话中有话。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黑影,好像明白了二大爷的良苦用心,老人家哪里是睡不着呢,老人家是来保护她的。 豆花的心里就无限地感慨,她关好门窗,把手枪压在枕头底下,翻来覆去,等着天明。 豆花有所不知,刚才那个黑影,并不是坏人,是老九。 从碾道里回家之后,老九的心里是非常不安的,此时他是非常矛盾的。内心里,他还是不接受这个儿媳妇的,但他的儿子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了,非她不娶,他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的。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接受。但这又违背了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意愿,豆花这样的婆姨,失操失身,娶她做儿媳妇,将来他真的是无法去面对列祖列宗的。但他又有甚么办法呢?大棒认定了,二棒也支持,他婆姨也是摇摆不定,一家四口人,唯独他是一个坚决的反对者,但他的反对显得越来越苍白无力了。 特别是现在,老谷子死了,豆花又是这么个处境,他老九不能雪上加霜,见死不救。虽然他平时都是黑着个脸,见谁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但他也是向善之人,在这个时候,他得关心关心豆花。老九心里的想法是,如果能拆散大棒和豆花,那是再好不过的。如果实在拆散不了,那也只好默认了。 并且…… 老九是个心里有事,不会轻易向别人吐露的闷葫芦,他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底,“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子,眼前的烟灰都成一座小山了,整个窑洞里面都缭绕着烟雾。他婆姨骂上他了:“烟熏火燎的,死了的是老谷子,又不是你爹。” 老九就骂她:“闭上你的臭嘴,你一个婆姨人家,懂得个球了。” 一边骂着,一边又点了一锅子烟,摔门出去了。 二棒撵在他的身后,说:“爹,爹,我嫂子她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办呢,你倒是说句话啊。” 老九脖子拧了一拧,瞪了二儿子一眼,径直向碾道里走去。 到了碾道里,老九自己也不知道要来干甚,是来接豆花回去吗? 不是。 是来拒绝她,让她死了那份心事吗? 也不是。 老九在碾道里徘徊着,心里六神无主,坐在碾盘上又吸了一锅子旱烟,却不小心弄出了一点响动,惊了那只小黄狗。听到豆花出来了,他忙不叠地落荒而走。 老九的举动,让在黑暗中默默地保护豆花的二大爷看在了眼里,老汉吃不透老九的用意,只当他是惦记着老谷子的那点家底,心里不由地卑视起老九来。谁都知道,老谷子这几年攒下了一点家底,可人家尸骨未寒,人家的儿媳妇还在,你就打上了这个主意,你还是人吗?赶明天了,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狗日的。 从碾道里回去,老九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爬在枕头上抽旱烟,一会儿一锅子,一会儿一锅子,炝得二棒都受不了了,这个愣头青坐起来,说:“炝球死了。”跳下炕来,往外走去。 老九喊他:“深更半夜的,喂狼去吗?” 二棒气哼哼地说:“让狼吃了也比炝死强。我给我嫂子站哨去,你不认她,我认。赶哪天找到我哥,我们三个人一起过日子去。” 老九骂一声“二球货”,二棒摔上门走了。 这个灰小子,果真抱着枪,在大碾盘上守了一宿。 第九十二章 豆花一早上起来,看到了碾盘上的二棒,既好气,又好笑,心里更多的是感动。这个愣头青,和他哥一个德性。 豆花把小黄狗放到碾盘上,小黄狗过去舔着二棒的脚心,舔醒了二棒。 二棒睁开眼睛,看到他面前站着的豆花发愣,豆花头发有些凌乱,长辫子还在脑后盘着,一副慵懒的样子。她不施眉,不抹粉,还穿着昨天的孝服,若要俏,三分孝,豆花的这身着装更增添了一番别样的俏丽,把个呆子看的心里小鹿乱撞。 这个不识男女情的二货,看豆花的眼神都有点直了,他脸上偷偷地涌上了一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嫂子醒了?” 豆花不明白二棒的心里,有点爱怜地说:“昨晚就睡在这里的?” 二棒说:“嫂子,我怕你害怕,来给你站哨的。”就拍了拍手里的枪,表现出了一副男子汉的气概。 豆花莞尔一笑,脸上飞上了一片红晕,说:“嫂子不怕,我也有枪。” 谁知这个愣头青说:“嫂子,我爹不认你,我认你。要是哪天我哥不在了,我娶你。” 豆花没想到这个二货说出这样二的话来,就正色道:“可不敢胡说八道,我是你嫂子,你哥他好好的。” 话是这样说的,豆花的心里却涌起了满腔的蜜意,这是一种被人爱的甜蜜。二棒长大了,也开始有担当了。 二棒一听他哥好好的,忙说:“你见到我哥了?给我哥捎个话,让他安心打鬼子,家里有我呢。” 豆花说:“二棒成男子汉了,我一定把话捎到。”又说:“你快回家去吧,嫂子我没事的。” 大棒走了之后,豆花来到二大爷家,二大爷端了一个大海碗吃饭,见豆花来了,说:“来了?吃点吧。” 二大娘给豆花舀了饭,端给她。豆花也没有客气,接过吃了起来。 穷家穷村的,也没甚好吃的,一碗高粱米饭,就着咸菜圪垯,吃起来居然也是这样的香。 说实话,豆花这几年出去,罪是受过不少罪,但她的生活并不苦累,特别是饮食上面,从来也没有苦过自己,一来是她开着店,每天都有收益。重要的是,老豹子给她打下了丰厚的物质基础,在那个年代,她也算是有钱人了。 有日子没有吃过高粱米饭了,豆花吃过一碗,还想吃点,自己起身去盛的时候,见锅里饭不多了,,就抹了一下嘴巴,说:“香。”把碗搁在了锅台上。 她来找二大爷,也不是要来吃这一碗饭的,老公公生前也攒了一些家底,豆花拿又拿不走,一时三刻又变卖不掉,她又不能常住在谷子地不走,她想和二大爷商量,该怎么来管理这点家产。 其实豆花心里还有一个小九九,她的心仍然留在了谷子地,她认为自己迟早有一天,还会回谷子地来的,这里是她的家,这里有她一生一世的牵挂。她早已经和大棒商量过了,等赶走了小鬼子,他们就一起回来谷子地,生儿育女,男耕女织,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豆花就把自己心里的困惑和二大爷讲了,二大爷有点犯难,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听豆花的意思,是想让他来替她看着。可是,这种事情,难免给别人留下口舌,让别人说三道四,他老了老了,可不想给别人留下这么一个辫子。再说了,他一辈子穷是穷了,可从没有贪过别人的哪怕是半点便宜,宁可饿死、穷死,也不贪别人的财产。 二大爷看着豆花,说:“娃娃,那两孔窑洞,我能替你看着,至于别的,爷岁数也大了……” 二大爷话没说完,就听得院子里有人咳嗽了一声,一个声音传进来了:“二大爷,你在吗?” 是老九。 老九一边说着,一边跨进门来,见豆花也在,显得有点尴尬,一条腿迈进门里,一条腿搭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豆花忙站起来,叫声:“叔”,低下头来,没有了下文。 二大爷招呼着老九坐下,心里忽然有了主意,要是老九能接受了豆花,这个问题不都解决了吗? 老九其实是看到豆花进了二大爷家的,他也是有意过来的。 前面说过,老九对豆花的态度有了松动,一方面,他也是看到,胳膊扭不过大腿,大棒和豆花的事,尽管他一百个不乐意,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老九也是明智之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其自然吧。 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他多少知道老谷子的家底,现在老谷子没了,这都成豆花的了,要是豆花成了他李家的人,这些还不都是归他老九了吗? 这就是老九深思熟虑过一个晚上得出的结论,其实自从老谷子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打上了这个算盘。 刚才看到豆花进了二大爷家,他猜测到,八成是要和二大爷商议这件事情的。依他对豆花的了解,她是断不会放弃大峪口的事业,回谷子地来居住的。那么,谷子地的这一院子财产,有房子有地,老谷子还有那么多的山羊,还有一头毛驴,一头耕牛,粮食也有不少,所有的这些财富,是他老九非常羡慕的。 如果……那么…… 二大爷见到老九,也没有藏着掖着,说:“老九,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议一下……” 就说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大棒和豆花已经到了那一步了,不如让他承认了吧,反对又没有任何意义了。 二大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就看着豆花,想征求她的意见。 豆花接上二大爷的话,说:“叔,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大棒不嫌弃我,我俩早已经私定终身了,在大峪口,我见过大棒好几次了。我们俩这一辈子,谁也不会离开谁的。” 老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巴嚅嚅着,期期艾艾地说不成个囫囵话。 其实二大爷和豆花的话,都说到老九心里去了,他现在巴不得这样呢。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现在有人替他说出来了,他心里高兴,但还不能表现的太过于明显,就故作高深,不急于表态。 这个时候,二棒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他许是走的过急,嘴里喘着粗气,对豆花,又对着二大爷,重复着他对豆花说过的那句话:“嫂子,我爹不认你,我认你,你永远是我的嫂子,是我李家的人。爷,你给我做证,我哥将来要有个三长两短了,我二棒养活我嫂子一辈子。” 豆花还怕二棒再说出甚么混帐话来,忙止了他,说:“二棒,别瞎嚷嚷。” 二大爷就看着老九:两个儿子都这样了,你一个榆木疙瘩,还能怎么样呢? 老九才不是榆木疙瘩呢,他的算盘打的精着呢。见事情都是按着自己设计好的,一步一步往下走,他觉得自己该表态了,要是这个时候了再不表态,万一再出了岔子,就不好办了。 老九就“唉”了一声,说:“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呢?两个儿子,没有一个省心的。”表面上表现的勉勉强强,心里边却乐开了花。 既然老九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事情就好办了。豆花当着二大爷的面,把老公公的财产做了分配,不动产还留着,等将来她和大棒回来之后使用,暂时交由老九代管。粮食分给二大爷一部分,余下的都归了老九一家。一头毛驴给了二大爷,好让老两口出门或种地有个帮手,其余的都是老九家的。剩下其他的家当,也都一一做了妥善的安排。 老九见给了二大爷那么多的财产,心里虽然有点不舍,但那是豆花的东西,她说了算,也不好再说甚么。说良心话,自己得了这么大的便宜,也该心满意足了。 豆花分配完毕,二大爷看了老九,有点意味深长,又有些鄙夷,说:“这下满足了吧?” 老九面无表情,起身就走。走到院子里了,又转过身来,对豆花说:“来家里吃饭啊。” 豆花没有回应,二棒替她做了回答。二棒说:“我嫂子才不去呢,看不惯你那副嘴脸。是吧,嫂子。” 豆花低声说:“怎能那样和你爹说话呢。” 第九十三章 豆花本想着回谷子地来,看望公公一眼,和公公享几天天伦之乐,不曾想遇到了这么一场大的变故。 她总觉得自己这段日子干甚甚不顺,她见到了阚大哥,本来是想着帮他来着,却让可怜的阚大哥送了性命。这次回谷子地来,也是想着和公公过几天平静的日子,见到的却是公公最后的一面。 豆花觉得自己最近流年不利,成了妨主的婆姨,她想见的人,她想帮的人,都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都招来了杀身之祸,阚大哥如此,老公公如此。 经历过了这两件事,她甚至不敢见人,也不敢去帮助人了。 可是,她还是帮助了二大爷,但愿二大爷老两口平安无事。 她也帮助了老九一家,这个她的现任公公。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夫家全家平安喜乐。以前她希望能融入到这个家庭,为的是和大棒能走到一起。现在李家人承认了她,老九承认了她,表面上她成了李家的儿媳妇,但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内心是明白的,老九对她的妥协,绝对不是他单纯的良心发现,他也许是看上了她的那一份家产了。 老九平白得了一份财产,心中自然是乐不可支,睡着都会笑醒的。他甚至有点感激上了老谷子,这个老伙计,省吃俭用一辈子,抠门都抠到家了的一个老吝啬,想不到临了临了,让他逮了个大便宜,所有的家产都改了姓,粮食入了他老九的囤,牲口进了他李家的圈。 老谷子老伙计,老谷子老哥哥啊,你放心吧,逢年过节,每到周年忌日,我一定要去给你上坟烧纸的。 豆花又在谷子地逗留了几日,处理了一些其他事务,等着公公过了头七,就回大峪口去。 这几天,她哪都不去。老九打发他婆姨来叫过几回,让她上他家去,她都回绝了。以前她渴望被接纳,现在她却无所谓了。以前她有老谷子老公公牵挂着,现在她都放下了,公公没了,她在谷子地唯一的牵挂都没了。悲伤过后,她居然有了一丝轻松。此生谷子地,再无牵挂。 明天就是公公的头七,豆花这一天甚事没干,她糊了许多纸人纸马,金银斗子摇钱树,房屋舍窠,金砖元宝,把对公公的思念全寄托在了这一堆纸扎里面。 做完了这些,豆花捶了捶累僵的腰背,来到碾道里,坐到碾盘上。她忽然有了烟瘾,想抽一锅子旱烟,却找不到烟锅子,公公的旱烟锅子随他埋进坟里,她没有烟锅子抽烟。 豆花又进了窑里,拿出公公放小兰花的小笸箩,捏起一撮烟叶子,放到鼻孔底下嗅起来。 豆花本来是不抽烟的,可是回来这几天,遇到了她人生之中太深刻的不遂意,她想通过抽烟,来缓解她内心的苦闷。何以解忧,唯有抽烟。 豆花把烟叶子放到鼻孔上,“啊恰”打了一个喷嚏,鼻涕就流出来了。她擤掉鼻涕,在碾盘上抹了一抹,又抹在了鞋子上。忽听得碾磙子那头“嘿嘿”一声笑,二棒跳到她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杆旱烟锅子,递给豆花,说:“嫂子,抽我的吧。抽完这袋烟,上家吃饭去,我爹让过来叫你呢。好歹也去家里吃一顿饭吧。” 豆花接过烟锅子,二棒给她点着,她说:“告诉你爹,我不去你家。”指着身后的那两孔窑洞,说:“这里就是我的家。除非……” 二棒忙说:“嫂子,除非甚?” 豆花欲言又止,说:“除非……除非……甚也不是。” 她本是想说,除非你爹亲自来请,想想还是算了吧,和他置气,没多大意思。 二棒不解地看着豆花,豆花对他说:“二棒,好兄弟,嫂子走了之后,这两孔窑洞,这一院子地方,你给嫂子多留点意,时不时过来瞧瞧,看窑顶漏不漏水,院子里有没有牲口进来糟蹋,嫂子谢谢你了!” 二棒梗了梗脖子,说:“嫂子你和我还见外了,放心吧,我保证给你照看好。” 二棒走后,豆花到了二大爷家,在他家吃了一碗饭,上到炕上,头枕着二大娘的大腿,挨着二大娘躺下。二大娘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摩挲着一个小娃娃一样爱怜。 豆花牵住二大娘树皮一样的手,一会儿就进入了梦境,香香甜甜地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豆花感觉神清气爽,精气神增添了不少。她脸蛋红扑扑地,有些歉意地看着二大娘,叫声“奶”,就像想向奶奶撒娇的小孙女一样。然后说:“爷,奶,我回去了,明天还得给我爹上坟去呢,过完头七了,我后天就打算回大峪口去,那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二大爷就像关心自己的亲孙女一样,说:“娃娃,你一个婆姨女子,孤身一人,出门在外,可要照顾好自己。” 豆花说:“爷,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在大峪口,也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人帮助着我呢,您二老就放心吧。我还会回来看您二老的。” 豆花告别两位老人,回到碾道里,看到二棒和老九在碾道里守着。二棒说:“嫂子,我等你多时了。” 老九也说:“豆花,怎不去家里呢?都成一家人了。” 豆花说:“叔,我哪里都不想去,”指着身后的两孔窑洞,说:“这里是我永远的家。” 老九嘴张了几张,最后还是说:“豆花,你看那些羊暂时也没有个圈,先在你这里圈着,也不太安全,要不……这两孔窑洞……” 豆花明白了老九的来意,他是想把这两孔窑洞也占为己有,心里突然涌上来了一股子厌恶,甚至有点气愤。她突然提高了嗓门,说:“我爹就剩了这么一点念想,谁也休想占有。羊没圈的地方,我送二大爷去,他有圈的地方。” 二棒一旁也气愤了,他说:“爹,你怎么能这样贪呢,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嫂子把大部的家产都给了你,还要。跟上你,真丢人!” 老九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了。 然后,豆花对二棒说:“你也走吧,我要睡觉去了。” 然后扔下二棒,“哐啷”关了大门,气鼓鼓地回了窑里。 二棒在外面喊着:“嫂子,嫂子,我又没惹你,都是我爹,他……” 给公公过了头七,豆花又要回大峪口了。她打点好行装,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挂在肩上,裤脚扎了绑腿,长辫子盘在脑后,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出来站在碾道里环视小小的谷子地一圈,谷子地,豆花又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够回来。 二棒牵着毛驴,在碾道里等候多时,他过来接过豆花的包袱,想扶着嫂子骑到驴上。他要把嫂子送到张家湾去,从张家湾,豆花再乘船回大峪口。 豆花没有骑驴,她和来送行的乡亲们一一告别。二大爷和二大娘拉着她的手,恋恋不舍,好像她真是他俩的亲孙女一样。 六六娘过来拉了豆花的衣襟,哭哭啼啼的,豆花就安慰她:“婶,坚强一点,有合适的了,再找一个。” ………… 和乡亲们一一做过告别,二棒牵着毛驴在前,豆花跟在后面。 到了村口,她再次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大碾子,看了一眼谷子地。在这么多送行的人里,唯独没见到老九。她在心里感叹一声,人心不古啊,这个人得益最多,却是最薄情的人。 二棒也许是感觉到了嫂子的失落,说:“嫂子,我爹他放羊去了,是他让我送你去的。” 豆花苦笑了一下,说:“二棒长大了。兄弟,嫂子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嫂子。” 二棒说:“嫂子,你说,别说一件,十件八件,我也答应。” 豆花说:“二大爷二大娘老两口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你替嫂子照顾着他俩,常去家里走动走动,嫂子亏待不了你的。” 二棒说:“嫂子说甚话了,你交代的事,我肯定照办,你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豆花就说:“二棒,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嫂子谢谢你了。” 豆花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忽然,她觉得脚底下有个东西绊到她了,低头一看,是那只小黄狗。小黄狗走在她的两脚之间,“呜呜呜”地哼哼着,还要过来咬她的裤脚。 豆花心里一热,圪蹴下来,抱起小黄狗,把脸贴在它毛绒绒的身上。小黄狗伸出温润的舌头,舔着她的脸颊,让她心里感觉暖暖的。 这只小狗太小,她送给二大爷养活的,却自己偷偷跑出来,一路跟着豆花跑到这里。所谓狗通人性,它觉得豆花和它最亲,是它最亲最近的人,它不舍豆花离去,想咬住她的裤脚,想把她留下来。 豆花亲了亲小黄狗的脸颊,说:“跟着姐吧,从此,咱姐俩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小黄狗仿佛听懂了一般,“呜呜”地哼了一声,睁眼看着豆花,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然后闭上眼睛,很享受豆花的怀抱一样。 豆花抱着小狗,心里不胜感慨,这只小狗姓谷,是谷家能见到的活物,是她谷豆花的亲弟弟! 第九十四章 就这样,两人一狗一驴,走在这空寂的山路上。二棒牵着毛驴,后面跟着豆花抱着小狗。豆花不禁想起来,她第一次和大棒去张家湾时的情景。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大棒第一次叫她姐,从那一天起,她迎来了自己的爱情,她和大棒,她们两个的心都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永不分离。 那时的大棒是腼腆的,他不善言辞,也不敢言辞,但那个时候,豆花就感觉到了大棒内心里的火热。从那一刻起,她就感觉到,她和大棒的人生,将会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任谁反对,也阻止不了她俩火热的爱。 豆花看着二棒宽厚的背影,想起了大棒火样的胸怀,这哥俩真的很像。 豆花想着,脸上不由自主地飞上了一片红云彩。她突然想起来老九给大棒娶到家的那个媳妇,那个她未曾谋面,但感觉对不起的那个婆姨,就问二棒:“二棒,你嫂子好看吗?” 二棒回过头来,说:“嫂子,你真好看,你是仙女下凡,貂蝉再世,全天下的女子数你好看。” 说着就扯起嗓子,仰起头来,少心无肺,不着调调地唱起了曲儿: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五谷子那个田苗子唯有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呦唯有那个蓝花花好 正月里那个说媒二月里订 三月里那个交大钱四月里迎 三班子那个吹来两班子打 撇下我的情哥哥抬进了周家 蓝花花我下轿来东照西又照 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 你要死来你早早的死 前晌你死了后晌我蓝花花走 手提上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 猫着那性命往哥哥家里跑 我见到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 咱们俩死活呦长在一搭 ………… 二棒在前头唱的五音不全,尽情地发挥着。豆花在后面早已经羞红了脸。她大声说:“别唱了,别唱了,臊死个人了。” 二棒回头给她做个鬼脸,说:“嫂子,我唱的好听不?” 豆花捂住自己的脸蛋,说:“难听死了。我不是问你嫂子好看不,我是问你那个子嫂好看不?” 二棒这个憨货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说:“我就你一个嫂子,哪里还有另一个嫂子?”这货早已经忘记了那一档子事,他还曾经还有过一个叫凤英的嫂子。 豆花说:“那个嘛,和家洼的那个嘛。” 二棒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你是说凤英啊。凤英也好,人长得也俊格盈盈的,但没有你好看。” 豆花说:“听说过,那个女子人样儿好不说,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二棒说:“凤英是个好女子,我哥不要她了,我爹还寻思让她给我当婆姨来,她不答应。当八路军去了。” 豆花就笑着说:“你看上凤英了?” 二棒把头低的深深的,说:“她当八路了。” 豆花说:“羞呀二棒,那还是看上了。”又说:“你爹尽是乱弹琴了,怎么能那样呢。乱点鸳鸯谱。” 二棒又说:“其实我爹他也是为了我哥俩好,他不是一个坏人。” 豆花心里就想着,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亲情这个东西,是永远也无法割舍掉的。 二棒突然回转身来,说:“嫂子,快到张家湾了,你也没有骑驴,驴不高兴了。” 不管豆花同意不同意,转到豆花身后,不由分说,把她抱到了驴上。 豆花“咯咯咯”笑着,骂一声:“死二棒”,双腿夹紧驴身,脚后跟一磕驴肚子,“秋”一声,毛驴子“得得得”往前跑起来。 叔嫂俩到了张家湾时,已是中午,街上的饭店里面已经有人进进出出。有那穿长袍着马褂的,进去时寡白着脸,出来时满脸通红,走路也是晃晃悠悠。豆花问二棒:“想吃甚,嫂子请客。” 二棒看着毛驴,说:“想吃驴肉火烧,听说可好吃了。” 豆花笑着取笑二棒,说:“想吃驴肉火烧,去驴屁股上割一块下来,我给你烧。” 二棒挠了挠后脑勺,憨憨地看着豆花。豆花抿嘴一笑,领上二棒到了一个卖火烧的摊子跟前说:“肉多点,先来两个。” 二棒那不叫吃,那叫囫囵吞枣,一口气吃了八个驴肉火烧,摊子老板给他递过一碗水来,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说:“后生,慢点吃,小心噎着。还吃吗?” 二棒舔着右手,把手指间流出来的油舔干净,看着豆花,吞吞吐吐地说:“要不再尝一个?” 这一尝,又尝了两个。 十个驴肉火烧下了肚,二棒拍着肚子说:“嫂子,饱了。” 摊子老板看了豆花,说:“没事吧?” 豆花笑了笑,算是做了回答,然后领着二棒走了。这么精壮的后生,十个火烧算不了甚么。 两人路过三只豆腐坊那里,小矮人三只吃力地挑着豆腐挑子出了门,一声吆喝:“豆腐——”“腐”字还没喊完,就有一个婆姨慌失失地跑来,慌不择路的样子,一头撞在了三只的豆腐挑子上,一担豆腐白花花地洒了一地。 三只正要发脾气,猛见得后面有三个小鬼子“嗄嗄嗄”怪笑着,追了过来。 三只明白了甚么,他顾不得心疼豆腐,忙把那个婆姨藏进自己的豆腐坊里。 小鬼子追到跟前,见人没了,就过来向三只要人。老实人三只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不停地向三个小鬼子求饶。牲口一样的小鬼子哪里听他的解释,其中一个上去一脚踢在三只的档里,小矮人三只身子顿时弯成了一只虾,人显得更为渺小了。 这还不算,小鬼子又上去对三只拳打脚踢。藏在暗处的二棒看不下去了,他松开毛驴的缰绳,两手各拿一块石头,就冲着小鬼子扔了过去。 小鬼子遇到了袭击,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二棒这边。见只有一个人,那三个鬼子从三面包抄过来,明晃晃的刺刀,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十分刺眼。 眼看着二棒就要吃亏了,豆花也顾不得多想,掏出枪来,“叭叭叭”三枪,结果了那三个小鬼子。 这下闯大祸了。三只早已吓破了胆子,他面如死灰,看着躺在地上的三个鬼子发呆。二棒也呆立在原地,他不是怕,他是吃惊嫂子的枪法这样的准确,一枪毙命,三枪,三个小鬼子…… 豆花推着惊呆了的二棒,说:“还愣着干甚,还不快跑,等小鬼子来吗?” 二棒说:“嫂子,你呢?” 豆花有点气急败坏了,大声地喊着:“别管我,我有办法,快跑!” 二棒还不忘牵着他的毛驴,从巷子的另一头跑了,又回头来关照豆花,“嫂子,你可小点心。” 豆花又过去拉了吓傻的三只,说:“叔,你也跑吧,咱都跑,再不跑,小鬼子来了,一个也跑不掉了。” 三只说:“事情因我而起,又在我家门口,我能逃得了吗?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娃娃,你快跑吧。” 正在街上巡逻的鬼子听到了枪声,都朝这里涌来,豆花心里着急,可三只不为所动,操起扁担要赶豆花走。小矮人三只咬牙切齿,说:“娃娃,你替我报了仇,三个小鬼子,我赚了。” 豆花有所不知,三只的婆姨就是因为受到了小鬼子侮辱,投河自尽了,这一口恶气,他憋多少年了,这个女娃今天替他出了,痛快! 这个时候,小鬼子已经围拢上来了,豆花见说服不了这个矮个子老汉,自己只好藏起来,观看着事态的发展。 小鬼子一步步逼近三只,如临大敌一般,兵分几路,分外小心翼翼。 只见三只右手拄着扁担,左手叉在腰间,横眉冷对,立在豆腐坊的门口。在豆花的眼里,这个身材矮小的卖豆腐老汉,此时是无比的伟岸,仿佛一株傲立山间的青松,迎风而立。 小鬼子围拢上来,见只有这一个矮子老汉,就放松了警惕,有一个头头模样的鬼子,来到三只跟着,和他说话。 三只装傻充愣,答非所问。突然趁着这个小鬼子不注意,扁担杵到他的眼睛上,那小鬼子捂着眼睛,鬼哭狼嚎一样逃开。 三只挥舞着扁担还去追赶,鬼子的一片枪声响了,三只喊着:“小鬼子,狗日的……”摇晃着倒在了地上。 第九十五章 小鬼子走了之后,豆花来到三只身边,双膝跪地,哭着说:“叔,是我害了你。” 豆花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去处理,她在张家湾人生地不熟的,更不知道三只家里还有甚么人,可怜的三只,有没有人帮他下葬? 人一着急,脑子就容易短路,变得简单起来。此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全然忘记了鬼子是冲着枪声来的。鬼子也不傻,一个手无寸铁的小矮人,凭着一根扁担,就能要了三位皇军的性命,恐怕这智商也有点着急了吧? 鬼子头撤走小鬼子,用心险恶,他是要引蛇出洞,抓住真正的“凶手”。 豆花头脑发热,没有多想,她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鬼子已经偷偷地向她围拢上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一个人影突然窜到她的身边,着急地说:“鬼子围上来了,还不快跑,等死吗?” 听声音,豆花知道是天灵盖。她这才意识到了危险,说:“兄弟,明知道危险,你还要来吗?” 天灵盖不由分说,拉起豆花就跑,这一带他熟,他自信,能领着豆花逃出险境。 然而,天灵盖失算了,小鬼子东南西北,四面都安排了人手,他俩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豆花有些后悔自己的感情用事,一时失算,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她死了还不算,把天灵盖兄弟也连累上了。 看着鬼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豆花和天灵盖背靠着背,她说:“兄弟,是我连累了你。下辈子,下辈子吧,我们还做兄弟。” 天灵盖也许是过于紧张了,紧紧地攥着豆花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水。他拽着豆花,一步一步往三只豆腐坊靠近,他还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豆花已经做好了拚命的准备,临死临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天灵盖压低嗓音,说:“别冲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你一开枪,咱俩就没有一点机会了。” 豆花心中又燃起了生还的希望,她听从天灵盖的指挥,亦步亦趋,跟在他的后面,紧张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鬼子比原来的人数更多了,小心翼翼地朝着两人围拢上来,把她俩围的铁桶一般。在他们的眼里,这两个已经成了瓮中之鳖,他们是志在必得,现在他们是猫,不急于逮住这两个老鼠,而是要把她俩戏耍上一番,再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 忽然,有两个不明物体,冒着白烟,呼啸着,打着旋儿,从天空中飞来,眼看着就要落到鬼子群里了,吓得小鬼子都趴在了地上。 天灵盖心中暗暗叫好:疤拉,鼻涕,我的好兄弟。趁着这个机会,他脚下一蹬,拉着豆花纵身一跃,飞身扑进了豆腐坊里面。 进了豆腐坊就是他的天下了,他知道这里有一个地道,能通到城外,进了豆腐坊,就等于他俩有了生路。 天灵盖领着豆花下到地道里,惊魂未定,摸索着出口。天灵盖也是以前听小哑巴“说”过,这里有个地道,却从来没有进去过,这是他第一次进来。 地道里漆黑一片,散发出来难闻的味道。两人顾不得这些,四处摸索着寻找出口。这个地道知道的人不多,小哑巴不在了,三只死了,要想出去,只能靠自己摸索。 地道里的腐臭味呛得豆花咳嗽起来,她强忍着,往四处摸索,忽然听得一声尖叫,豆花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那尖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很显然,地道里面还有别人。豆花再仔细摸了一遍,确认是一个人。她就压低声音,厉声责问:“谁?” 就传来了一个害怕的哭声,声音羸弱而胆怯,透露出极大的恐惧,是一个婆姨的声音。 这就是三只救下来的那个婆姨,三只把她藏到地道里面,自己却找不到出处,就藏在那里原地不动。 简单交谈过几句,豆花知道了这个婆姨的来历,不敢多做停留,三人一起摸索着,向外走去。 再说外面的小鬼子,眼看着天空飞来了两颗冒烟的“炸弹”,落到地上却迟迟不肯爆炸。派人上去查看,不看还好,一看气急败坏,暴跳如雷,这哪里是炸弹,而是一坨人屎上插了一根火药绳,还在那里“咝咝”地冒着浓烟,散发着臭味呢。上去查看的小鬼子怒火中烧,一脚踩到了“炸弹”上,却溅了自己一脸的屎。 鬼子回过头来寻找他们的那两只“老鼠”,“老鼠”早已遁地而逃,没有了踪影。冲进豆腐坊里,一无所获,顿时恼羞成怒,兽性大发,一把火烧掉了豆腐坊。 再说豆花三人,走出地道时,人已经到了一条山沟里面,疤拉和鼻涕笑嘻嘻地在洞口恭候大驾。 天灵盖上去给了两人一人一拳头,说:“果然是你俩,要不是你俩,明年的今天,就是兄弟我的忌日了。” 他有些不解,问:“你俩怎么知道地道的出口在这里?” 疤拉说:“别小瞧我俩,咱们好歹也在张家湾混了这么些年了。” 豆花也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就要离开。张家湾她是一刻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她在张家湾一天,天灵盖和他的弟兄们就多一天危险。 豆花双手抱拳,告别天灵盖师徒三人,转身要走,却被那个婆姨拉住了。刚才光顾着和疤拉鼻涕高兴了,都忘了还有一个人存在。 那个婆姨拉着豆花的衣襟,要跟着豆花走,说:“妹妹,你们都是好人,都是有本事的人,跟着你们,我感觉踏实,至少能吃上一口饱饭。” 原来这个婆姨也是一个受苦的人,老汉欠了吕家的租子还不起,被逼的上吊死了,扔下了她和两个年幼的娃娃。她也是走投无路了,本想着来张家湾谋一口饭吃,却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 又出现了这么一个突发情况,豆花也是为难,不知根不知底,贸然领着一个陌生人去了客栈,客栈不安全不说,让河防团怀疑起来,她就是长十张嘴也说不清楚,说不定帮不到她,反而又要害了她。那样了,她的那两个娃娃不都成孤儿了吗? 见豆花为难上了,天灵盖也知道她有她的难处,就说:“我们是讨吃要饭的花子,你要是不嫌弃了,跟上我们混,挨打受气,半饥不饱的,有时也能吃上一口饭的。” 那婆姨也是个爽快人,忙不迭地说:“大哥,那我就跟着你,我愿意做你的婆姨,把我的两个娃娃也接来,讨吃要饭,我也愿意伺候你一辈子,好歹也是有个家。” 也是可怜的人,不是生活所迫,哪个婆姨愿意这样草率地把自己给“嫁”出去呢! 一旁的疤拉就说:“你跟上我们九袋一辈子,有你吃香喝辣的日子。” 鼻涕也附和着起哄:“就是,就是。你跟定了九袋,以后我们就叫你嫂夫人。” 天灵盖呵责两个:“滚一边去。还吃香的喝辣的,有泔水喝就不错了。” 天灵盖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却也是百感交集,原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不堪的人呢。今天这事也是离奇,救豆花给自个救来个婆姨,自己从此也有了家室,这叫甚么来着?因祸得福?天遂人愿?双喜临门?…… 天灵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词儿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手心里捏着一块小石头,也许是过于激动了,居然把那块小石头捏成了稀碎。 疤拉和鼻涕腆着脸皮,叫那个婆姨“嫂夫人”,天灵盖就呵斥他俩:“快点滚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去,我要去接娃娃们。” 那个婆姨擦干眼泪,收起哭脸,脸蛋红红的,就要给天灵盖下跪。 豆花过去扶住她,说:“姐姐,既然有缘分走到一起了,就都是一家人了,跟着天灵盖大哥好好过日子吧,咱婆姨女子,有个依靠,比甚都强。” 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悲剧开头,喜剧收场,最后落得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是恓惶了三只,送了一条性命,还有没有人为他下葬呢? 听豆花有这个顾虑,天灵盖就说:“豆花你尽管放心,三只的后事有我们呢,都是受苦受罪的恓惶人,平时也没少吃他的豆腐,他又是这么一个死法,我们敬重他的人品,那么矮小的一个人,也是条汉子!他的后事,有我们弟兄们呢。” 豆花倾其所有,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来,递给天灵盖,说:“给三只打一具柏木棺材。” 疤拉这时告诉豆花,三只的婆姨让小鬼子祸害死了,他还有一个十五六的闺女,怕再遭到鬼子的祸害,三只把闺女送到她姥姥家躲起来了。我们这就去找她回来,送她爹一程。 豆花心里不知道是一股甚么样的滋味,她对天灵盖和疤拉鼻涕说:“找回那闺女来了,想法子告我一声,我接她到大峪口去,认她做妹妹,我养着她。” 天灵盖答应了豆花,又看着手里的钱,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豆花说:“剩下的,给嫂子缝件新衣裳。”别看天灵盖们都是讨吃要饭的花子,但他们也是一群有情有义,有着侠肝义胆的爷们! 告别了天灵盖们,豆花来到黄河岸上,搭上了一艘顺流而下的船只。 这一次家乡之行,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会遇到这么多的悲催事情,老公公死了,四油死了,三只死了。虽然她不曾想到,但这都是现实之中常会发生的事情,如果死的不是这些人,也会是别的人。而造成这个结果的罪魁祸首,那都是小鬼子!小鬼子一天赶不走,老百姓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第九十六章 豆花这次回乡,带给她心灵上的震撼,比哪一次都大,她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小鬼子真正是全体中国人的心腹大患,小鬼子一日不除,中国人一日不会安定,一日不会幸福。以前她只是把这种感情停留在了个人的层面上,她只认为小鬼子伤害了她,她和小鬼子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这次她更深刻地认识到了,小鬼子是全体中国人的仇人,赶走小鬼子,赶它回东洋老家,是全体中国人的心声。 豆花上了岸的时候,正是大峪口刚刚醒来的时候。谢过船老大,跳下船来,一脚踏上了大峪口这片温热的土地,她居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短短半个月的时候,好像有了经年累月的陌生,感觉大峪口哪里哪里都不一样了。 其实是豆花想多了,大峪口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人还是旧人,景还是旧景,不同的是,豆花的心里发生了变化。 上得岸来,豆花径直走到老六早点摊子上,老六热情地招待了豆花,吃惊地问:“谷老板,这么些日子上哪去了?” 豆花大大咧咧地坐在发黑的长凳上,说:“回了老家一趟。怎样?大峪口这些日子可平静?” 老六四下里看了一遍,压低嗓音说:“能怎样?撵起狐狸住进狼,一个比一个黑,一个比一个狠。” 豆花当然明白老六所指,她笑了一笑,说:“老规矩。” 老六婆姨就给她端了一碗小米粥,两根油条,一碟咸菜。 豆花低头喝一口小米粥,就听得一个妖里妖气的声音传来了:“哎哟,我的好妹子,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快把我想死了。” 是亢凤亢老板。 豆花抬起头来,看了亢凤,亢凤白了,胖了,胸前的两坨子肉,小山一样堆起来,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就像两只兔子。豆花说:“假眉三道的,还想死我了,也不见得你想我想瘦了,怕是盼望着我不回来了吧?” 亢凤“呸”了一口,说:“小蹄子,好心当了驴肝肺。”又挤过来,和她坐一条板凳上,没皮没脸地说:“多日不见了,今天得请我客吧。” 豆花嘴上骂着她,还是挪动了屁股,给亢凤腾开了地方。 两人嘻嘻哈哈吃着饭,就见得贺团长进了凤来客栈。亢凤就说:“瘟神进去了,我得赶回去。” 豆花说:“我看是口是心非,怕是有一腿了吧。” 豆花有所不知,她不在大峪口的这些日子,贺团长常常往亢凤那里钻,以至于街上都有了闲话:亢凤和贺团长有一腿了。 亢凤一走,老六就朝着豆花努了努嘴,一脸暧昧地笑着,表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豆花不置可否,没有回应老六。她也是将信将疑,姓贺的不是头骡子吗?怎么可能呢?还是他向她撒了谎? 吃过早点,豆花顾不得想别人的事,急忙回了她的客栈。 客栈的大门已经打开,有早起的客人陆续离店,喜子忙忙碌碌地应对着客人,有一个老汉正在打扫院子,见豆花进了客栈,那老汉停下扫帚,上下打量着豆花,问她:“住店吗?” 豆花说:“不住。” 那老汉“噢”了一声,说:“黄米啊,来早了,晚上再来。” 豆花哭笑不得,这是怎样的一个老汉,怎么就把自己当成了黄米?她打量了一遍自己的穿衣打扮,哪里不妥了,能让这个老汉把自己当成一个黄米。 黄米原产中国北方,是黄河流域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是去了壳的黍子的果实,比小米稍大,颜色淡黄,煮熟后很黏。黄米可用于煮粥、做糕、做米饭和酿酒。黄米、小米同出北方,在当地老百姓的眼里,和小米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人们拿它当江米使,有些地方还拿它做糕待客。因为无霜期短,又便于管理,生命力又强。所以,这一带的老百姓都喜欢种植,掏个格棱坡坡,随便撒一把籽种,再无需投入管理,它就会茁壮成长。 但这个老汉嘴里说的黄米,并不是这种黄米,而是另有所指。 有一些穷人家的婆姨女子,因为生活所逼,走投无路了,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为一把米折腰,连廉耻都不要了。也有那好吃懒做的婆姨女子,不肯下苦力劳作,就常常出现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出入于旅店、码头,靠出卖身体为生,当地老百姓形象地称呼这种婆姨为黄米,倒也贴切。卖的称为粜黄米,买的称为籴黄米,一粜一籴,各取所需,形象生动,反应出了当时的一种社会现象。 豆花有点生气了,过去问那个老汉:“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是谁?在这里干甚?” 这个老汉并不认得豆花,更不知道她是这里的老板,说话也没有好声气,说:“没长眼睛吗?看不到我在扫院子?我还要问你是谁呢?” 两人这样说着话,就听得喜子大呼小叫地跑过来了,说:“老板,老板,你可回来了,走这么长时间,可把我忙坏了。这些日子住店的人特别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临时雇了老张头来帮忙。” 那个叫老张头的老汉,听得眼前这个让自己当成黄米的婆姨才是这里的主人,知道自己话多惹下祸了,忙挥动着扫帚,到一边扫院子去了。 喜子就说:“你回来了,我就能给他结帐,让他走人。” 豆花忙说:“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我刚回来就打发人家走,不太合适。” 喜子就接过豆花肩上的包袱,回去给她交帐,这半个月的收入支出,都列的明明白白,一毫不差。 豆花就笑着说:“这是随时准备着要给我交帐呢。” 喜子故意苦着脸说:“我人笨,还真不是当老板的料。” 豆花讥笑他:“你要是笨了,大峪口就没有聪明人了,连我都让你蒙鼓里了。” 喜子不好意思地叫了声老板,说:“明天吧,明天打发老张头走,我还扫院子去。” 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豆花中午睡了一小会。这一小会,就睡到了半下午,她醒了,躺在炕上不想起来,就看到窗户上有人在往里瞧,她问了一声:“谁?” 就听得亢凤的笑声传了进来。亢凤一进门,把豆花拉起来,夸张地对她又搂又抱,直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两个婆姨疯疯癫癫地闹腾了一阵,豆花就问亢凤:“嫂子这几天出没出门?把姓贺的拿下了吧?” 亢凤在豆花屁股蛋子上掐了一把,说:“我能上哪去了,那个姓贺的烦死了,又不做正经的营生,还天天缠着我,烦死了。” 豆花说:“他是骡子,你不知道吗?有那贼心,没那本事。哈哈哈。” 亢凤看似无意,突兀地转移了话题,问她:“你回去时去没去过张家湾?” 豆花愣怔了一下,很自然地说:“回去时没走张家湾,来时走了张家湾。”她撒了一个谎。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老张头来了,他是来向豆花道歉的。 老张头把脑袋低得深深的,说:“老板,是我有眼无珠,今早上不该那样和您说话。对不起!” 豆花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和亢凤学起老张头早上的话来。亢凤腰都笑弯了,说:“这个老汉有眼力,一眼就能认出来,你是黄米。”就不由地看了老张头一眼,神情突然有些慌乱,慌失失地说:“看我这记性,光顾着和你说话了,忘了还有事呢,我得先走了。” 匆匆忙忙走了。 亢凤的突然变化,当然逃不过豆花的眼睛,她走了之后,豆花问老张头:“你俩认识?” 老张头懵里懵懂,说:“不认得。”从他的表情看,老汉没有撒谎,他真不认得亢凤。 豆花就告诉他:“凤来客栈的老板,亢老板。” 老张头“噢”了一声,又说:“不认得。”又向豆花道了歉,转身就要离开。人走出门去了,突然想起来甚么一样,自言自语地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豆花听到了,忙追着问:“哪里?” 老张头迷迷糊糊地说:“这个婆姨好像有一天进过我家的院子。” 豆花赶紧问:“哪一天?” 老张头眯缝着眼睛,抬头盯着天空,想了又想,最后说:“想不起来了,也许是我记错了。” 豆花心里有些失望。老张头走后,她叫来喜子,关注他,给老张头结工资的时候,多给他一点。还让喜子关注老汉,这几天一定要多加小心,没事了千万不可外出。 喜子答应下来,狐疑地看着老板,这个婆姨这是又发现了甚么? 第九十七章 喜子看着他的老板,心里有些疑惑。此时豆花也抬起头来,看着喜子,两人四目相对,豆花就问喜子:“发生甚事了?” 喜子说:“老板,你走了的这几天,贺团长来过几次,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也不说有甚事。我怕出了意外,把你窑里的那个暗道封死了。” 豆花就跳到炕上,挪开柜子,掀起炕席,找到原来暗道的入口,入口果真被封的严丝合缝,看不出来一丝痕迹。 她又把柜子挪回原地,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尘,跳下炕来,站到喜子的面前,问:“这几天对岸没有来人吗?” 喜子说:“来过,那个叫胜利的黑脸汉子来过。” 豆花一听就着急上了,她知道,这个叫胜利的黑脸汉子就是大棒,大棒当八路军之后,有了自己的大名——李胜利,这是他亲口告诉她的。她着急的是,大棒来了,藏哪里呢?暗道进不去了,是不是也太危险了? 喜子好像豆花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老板在担心甚么。他说:“我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入口,很隐蔽,很安全的,胜利同志还住暗道里面。” 豆花饶有兴致,问喜子:“那个黑脸的胜利,干甚么来了?他说没说甚?” 喜子双手一摊,说:“这我就不知道了,老板,我们是有纪律的,不可以随便打听。” 豆花问出去了,才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她也知道他们的纪律,只不过是太想念大棒了。 豆花又问:“马营长的尸体不会被人发现了吧?” 喜子说:“老板你放一百个心,经我手的事,万无一失。” 喜子转头又问:“老板,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和我们联系这么紧密,也为我们办了这么多事,怎么就不加入我们的队伍呢?” 豆花看着窗外,眼睛似一泓清水,她若有所思,说:“分甚么你们我们的,都不是咱们的事吗?打鬼子,推翻黑暗的势力,追求幸福的生活,不都是每一个中国人的事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就听得大门“哐啷”一声响,喜子眼捷手快,忙出去查看,就见得贺团长和亢凤,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他跳下台阶,忙着把两位往老板这里让。 豆花也赶忙迎出来,站在台阶上,喜笑颜开地迎接着二位,脑袋里却在快速地思索着,这两个沆瀣一气,一唱一和,夜猫子进宅,这是要干甚么了? 豆花把两人让进自己的窑里,笑着打趣:“两口子这是走亲戚来了?” 贺团长把帽子甩到桌子上,骂了一句粗话,说:“谷老板,真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了。咱明人不说暗话,有人举报,你这店里藏有猫腻,我今天来要是再查不出个结果,不会罢休的。” 贺团长说这话的时候,喜子进来倒好茶水,意味深长地看了豆花一眼,识趣地退出去了。 豆花心里一颤,这是有备而来吗?但她马上就镇定下来,双手一拍大腿,冤的窦娥似的,说:“这是谁要在污我清白呢,挨千刀杀的,不得好死。贺团长你今儿个搜仔细了,一定要还我清白。” 又问贺团长:“怎么你一个人呢?也不多带几个兄弟。从哪里搜呢?我怎么配合你?” 贺团长说:“谁说我一个人呢?这不还有一个吗?亢老板帮忙。” 亢凤忙摆着双手,说:“长官你可不能这样挑拨我俩的关系,我和豆花姐妹情深,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我可不掺和你们的事。”说着就要离开。 贺团长说:“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帮一帮贺某人的忙吧,都是朋友,何必多心呢。” 其实贺团长和亢凤不是相约而来的,只不过是两人都找豆花有事,半路上遇到了,就一前一后进来了。 亢凤说:“不走也行,但我是断不会帮你搜查的。” 贺团长说一声“不好意思了”,就跳到炕上,挪开柜子,掀起炕席。他好像早就知道了这里面的秘密,直奔主题而来。 豆花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只有他和喜子,姓贺的怎么就能准确地找到呢?看来他表面上是风平浪静,背地里一刻也没有放松对她的监视。幸亏喜子早有预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姓贺的没有找出破绽,跳下炕来,说声“打扰了”,就要离去。豆花过去拽住他,说:“贺团长,既然来了,别处也搜一搜,免得您常惦记着。” 贺团长看豆花一眼,说:“我还会来的。对不起了。”说完扬长而去。 亢凤冲贺团长的背影“呸”了一口,咬牙切齿地说:“不得好死。” 豆花就说:“哎哟嫂子,装挺像的,你俩不是一起来的吗?” 亢凤说:“你可冤死嫂子了。”就说了她和贺团长相遇的经过。 贺团长的这一搜查,也给豆花和喜子提了个醒,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今后在姓贺的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得格外小心。这个姓贺的阴险狡诈,比马营长更难对付。 到了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贺团长派自己的勤务兵来叫豆花,让她去河防团一趟。 这个勤务兵不是以前的那个了,换人了,豆花并不认得。这还是一个小娃娃,看样子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小小的年纪,却长了一副大人的脸庞,显得有些老成持重,但仍掩饰不住他一脸的稚嫩。一身军装有些肥大,斜挂着的盒子炮压到了屁股蛋子上,人小了点,看起来有些可爱,但办事说话干净利落,有板有眼,怪不得贺团长能看上他做他的勤务兵呢。 豆花仔细看了看小小的勤务兵,见他脸上耳朵根子那里,有一道疤痕,那是受过伤的痕迹。豆花自己心里就有些隐隐作痛,小小的年纪,就遭受过伤害,不知道当时他该有多痛苦呢。 豆花随勤务兵到了贺团长的办公室,不用贺团长叫她,她也想找贺团长呢。阚大哥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她心里还惦记着呢。 豆花去时,贺团长没在,她就坐在那里等待。等了半天,贺团长还没有来,她站在窗户前,往外面圪眊,看到一个老汉在河防团的院子里溜达,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个扛枪的士兵在那里游荡。 豆花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不禁大吃一惊,这个老汉不是那个给她扫过院子的老张头吗?难道这个老汉也是贺团长派去的人? 豆花不由地冷汗涔涔,喜子呀喜子,你也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怎么就把一个卧底领进了客栈里呢?你这叫引狼入室,怪不得姓贺会有今天的举动呢! 幸亏自己回来的巧,要是让那个老汉多待上几天,说不准还会生出甚么事来呢,后果不堪设想啊。 豆花正自想着,听到姓贺的进来了。她收起自己的思绪,冲贺团长莞尔一笑,露出了她的看家笑容。 贺团长顿时心旌摇曳,说:“谷老板风情万种,果真是女人中的极品,可惜贺某无福享受。” 豆花开门见山,说:“贺团长叫豆花来,不只是要说几句暧昧的情话吧?我可是有事要找您的。” 贺团长“哦”一声,说:“什么事?说来听听。” 贺团长是外地人,人长得是粗了点,短了点,但说话好听,有一种天生的磁性嗓音。 豆花就说:“我想向贺团长打听一下,我阚大哥遇害的案子,有没有个眉目。” 贺团长说:“我叫贺老板来,也正是为了这事。” 两人就做了一些交谈,但豆花感觉到,姓贺的并没有说实话,一遇到实质性的问题,就躲躲闪闪,绕道而行,给她的感觉是,姓贺的找她谈话,注重的更是一种形式,那么,他这样做的真实目的是甚么呢? 回到客栈,豆花把自己河防团之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喜子,两人做了一番仔细的分析,也没有得出一个结论来,只觉得这个姓贺的神神道道的,捉摸不透。 说起老张头来,喜子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他也是经过详细的打听,有熟人的介绍,才把他招进来的,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汉,一辈子本本分分,与人无争,怎么会是河防团的人呢? 第九十八章 豆花对贺团长的用意,百思不得其解。她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怎么就会遇到这么多的事呢?不在大峪口遇到了那么多的事,刚回来大峪口了,这么多的事又找到了她,难道她是事儿它娘吗?事儿总来找她。 豆花想贺团长,想亢凤,想老张头,想他们之间是否有着联系。思来想去,她想起了老张头说过的一句话,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贺团长设下的局,应该与阚大哥的死有关,与亢凤的凤来客栈有关,与自己的豆花客栈有关。姓贺的这是在下一盘大棋,自己只能静观其变,今后更加小心就是了。 日子就这样慢慢腾腾地过着,有时平淡,有时又有惊奇。不知不觉,就又到了冬天。到了冬天,庄户人家都闲下来了,来大峪口赶集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峪口的大街上,天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豆花客栈的生意也是忙忙碌碌。 下第一场雪的那一天,豆花起了个大早,打开门,外面白茫茫一片,黄土高坡上银装素裹,大地沉浸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院子里的松树上,积累了大片的积雪,压弯了松枝,不时有雪片掉落到了地上,碎散开来,发出了轻微的窸窣声。一串猫的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梅花状的爪子错落有致。有那早起的麻雀,在雪地里觅食,“叽叽喳喳”地叫唤着,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突然蹿出来一只猫,对麻雀发起了偷袭,惊得一群麻雀“轰”一声飞走了,留下失落的猫,在雪地里无奈地“喵”一声,探寻一下飞到别处的麻雀,回过头来看一眼豆花,又弓起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向下一个目标,准备再次发动袭击。 豆花扩展了一下双臂,贪婪地呼吸着这清新的空气,用力咳嗽一声,把一口浓痰吐进洁净的雪地里面。 这时喜子也起来了,冲豆花笑了笑,叫声“老板”,开始舞动着扫帚扫雪。 豆花下了台阶,打开大门,她要到大峪口的街上走走,去欣赏一下雪后大峪口的美景。 开门的那一瞬间,豆花“呀”了一声,大门外有一串奇怪的印迹,既不是人的脚印,也不是动物的脚印,至少,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动物。 豆花仔细观察了半天,也没有认出来这是甚么脚印,就招呼喜子过来,两人研究了半天,也没有认出是甚么动物的脚印来。 豆花吩咐喜子,不要把脚印扫掉,自己跟着这一串印痕,向外走去。 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是一种奇怪的形状。豆花顺着脚印,一直走到了黄河边上,那串脚印消失在了黄河岸边。 此时的黄河,一如既往地汹涌奔流,并没有因为下雪,阻挡了它前进的步伐,它呼喊着,奔腾着,或激越,或平缓地向前流动。 黄河两岸群山叠障,白雪皑皑,黄河就像一条黑色的带子,缠绕在大山之间,既把两头连在了一起,又无情地把一片莽莽的大山,从中间隔开。 河面上,空落落的,没有一只船只,一只水鸟一忽儿在低空盘旋,一忽儿又冲向高空翱翔,自由自在地拍打着翅膀。 黄河的对岸,也是一片雪白,间或有炊烟袅袅升起,白色的柴烟,柱子一样,直直地向上升起,到了空中,又慢慢地四散开来。 豆花在河岸伫立良久,一股冷风吹来,吹起地面的雪花,雪花飞舞着,钻进了她的脖颈里边,湿漉漉,凉浸浸的。她缩了缩脖子,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下到河滩,围着凤来客栈的后墙,仔细地看了几遍。 凤来客栈的后墙静静地立在寒冷的黄河边上,仿佛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汉,后墙后边的那一块平地上,铺满了雪花,干干净净的,没有丝毫杂质,更没有留下来的任何痕迹。 青马河水欢快地流淌出来,一头扑进了黄河母亲的怀抱里边,与母亲相依相偎,奔向远方。 在青马河和黄河交汇的那个拐角处,凤来客栈的下水道里,排出了一股污秽之物,在冷清的空气中,散发出来一股子怪味。 豆花又手脚并用,趴上岸来,凤来客栈的大门已经打开,有早起的客人离店,伙计忙前忙后招呼着。 豆花站到门楼子底下,探头探脑往里望了几眼,就见亢凤披散着头发,耷拉着鞋子,双手拢着头发,打着呵欠,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从一孔窑洞里走出来。 豆花知道那孔窑洞是凤来客栈的贵宾客房,难道改成了亢凤的卧室了? 等着亢凤进了自己的窑洞,豆花轻轻迈着步子,走进了院子。 伙计拿起扫帚准备扫雪,见到谷老板来了,冲着她笑了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伙计知道,这两姐妹,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天天腻歪在一起,互相串门,不分早晚,这都是常有的事情。 豆花来到伙计跟前,说:“扫上了?那个狐狸精起来没?” 伙计顺着豆花的话,说:“狐狸精,不不不,亢老板刚刚起来。” 豆花捂住嘴笑了,就问:“她还住她原来的窑里吧?” 伙计点了点头,扫雪去了。 豆花就往亢凤的窑洞走去,她故意多绕了几步,路过亢凤刚才出来的那孔窑洞。这一排窑洞都搭了厦子,伸出来的廊檐,被几根粗大的槐木顶着,槐木座在鼓形的滩石上面,稳当,又显气派。这是大户人家的标配,青石铺地,厦子高挺,廊檐飞翘。再讲究的人家,会在柱子上,鼓石座上,雕龙画凤。 廊檐下面没有雪花飘落,显得干净。偶尔有从外面刮进来的雪花,若有若无地洒落在黑色的青石片上,浅浅地洒了一层。豆花从那里经过,猫一样地蹑手蹑脚,耳朵听着窑里,眼睛看着脚下。 那孔窑洞里静悄悄的,有从别的客房里传出来客人打鼾咳嗽吐痰的声音,说明这孔窑洞里没人,她想趴窗户上瞧瞧,又怕让亢凤发现,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忽然,她发现了那一层浅浅的雪花上面,一个印痕若隐若现。豆花驻足留意了一下,看到这个印痕和她门口的那一串脚印有些相似,又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她不敢肯定,是不是同一个脚印。 这时,伙计扫雪扫到了这里,他舞动着大扫帚,“咝拉咝拉”几扫帚把那里扫的干干净净。 豆花若无其事地紧走几步,到了亢凤的窑里,亢凤正在梳洗打扮,见了豆花,满脸的吃惊,骂她:“神神道道的,神不知鬼不觉,你甚时候来的?” 豆花一脸坏笑,问:“昨晚上干甚去来?老实交代。” 亢凤的脸上飞上了一片不易察觉的尴尬,问豆花:“这么早,找我甚事?” 豆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让亢凤对她没起怀疑。 从凤来客栈出来,街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了行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零零散散响起。老六今早没有出摊,他原来摆摊的地方,有两只狗在那里打闹。 回到自家客栈,喜子已经扫完积雪,院子里堆起了几个高高大大的雪人,喜子对它们一一做了打扮,有戴草帽的,有穿蓑衣的,有红鼻子的,有大嘴岔子的,各有特点,憨态可掬。 豆花望着这一个个雪人,不由地失笑起来,喜子童心未泯,打扮出了神态各异的雪人。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童年里,全是黑色的记忆,没有任何的童趣,全是受苦受难的场景。她的童年,没有快乐,没有喜悦,她甚至没有堆过一次雪人。天寒地冻的下雪天,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连一双鞋子都没有,哪里还有心情去堆雪人呢。 豆花站在大门口,没有急于走进大院,她的眼睛盯着地上的那行不伦不类的奇怪脚印,脑子里想着在亢凤那里看到的那个模模糊糊的印痕,这两者之间有联系吗?那到底是一个甚么样的东西? 豆花圪蹴下来,又研究起了这个脚印。这个时候,一个住宿的客人路过这里,见到豆花,和她客气地打声招呼,“谷老板早。” 豆花的心思全在这行脚印上面,胡乱答应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会是甚样的动物呢,长这么奇怪的脚印?” 那位客人出于好奇,也圪蹴下来和谷老板一起研究这个奇怪的脚印。 看了半天,那客人突然一拍大腿,说:“木屐,是木屐。” 豆花抬头盯着客人的眼睛,问:“木屐?甚样的动物?” 那客人说:“不是动物,是一种鞋子,日本人穿的鞋子。”就给豆花科普起了木屐的知识。 豆花一听到与小鬼子有关,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是小鬼子来过她的这里?大峪口不是有河防团把守着吗?贺团长自吹大峪口铁桶一般,怎么还会有小鬼子呢?大下雪的,来到她的客栈门口,是要干甚么呢? 豆花没有再想下去,她用脚划拉掉大门口的木屐印,又看到,那一串木屐印已经被行人踩得乱七八糟。她回到自己窑里,叫来喜子,说:“日本人,小鬼子,木屐印。” 喜子也是大吃一惊,说:“这么说,让他们给发现了?” 第九十九章 豆花和喜子之所以这样紧张,是昨晚上有两个人,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偷偷地进了豆花客栈。 那时天阴沉沉的,还没有开始下雪。豆花那时已经睡醒一觉来了,她突然听到院子里的牲口圈里,传出了一种轻微的响动,这个声音她熟悉,是他们互相联络的暗号。豆花赶紧穿衣起来,摸黑出了门,轻手轻脚地先上了一趟茅房,她要先观察观察周围的动静。 豆花在茅房里故意弄出一点响动,夜空里黑魆魆,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狗吠声传来。她放下心来,到了牲口圈里,发现喜子已经站在了那里,他的身边有一高一低两个人站着。 见豆花也来了,他们都圪蹴下来,背靠着墙角,谁也不说话。 豆花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更看不清他俩的脸色,更不能打听他们是谁,只能听到两人急促的喘气声。她挪到喜子身边,拽了拽喜子的衣袖,喜子会意,摸到一个牛槽下面,慢慢地赶开站着的牛儿,挪开伪装,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洞口,刚刚能容一人通过。这个洞口通着暗道,是喜子开通的一个洞口之一。 把那两个人安顿到暗道里边,就在堵上洞口的一瞬间,一只大手捏了捏豆花的小手。她心里激动,几乎要喊出声来,这个动作她再熟悉不过了,大棒常常这样捏她的小手,把她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面把玩。他那一双粗糙的大手常常摩挲着她细嫩的小手,紧紧地握住她的小手,把玩着那一根根玉润的手指头。 这两个人里,有一个是大棒,应该是高个的那一个。大棒给她传递过来了信号,但此时不是调情的场合,大棒很快放开了豆花的手,和那个矮个子一起,钻进了暗道里面。 豆花和喜子封了洞口,做好伪装,各自回窑休息。原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做的天衣无缝,但还是有人发现了蛛丝马迹了吗?否则,雪地里的那一串木屐脚印该做何解释呢?而且,这一回盯他们的,不是河防团,而是小鬼子。 豆花听住店客人说,那个是木屐印,她真的好紧张,以前光有河防团盯着她这里,现在把小鬼子也招来了。这说明了,和大棒一起的他的那位同志,肯定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否则,小鬼子怎么也会惦记着呢? 豆花结合自己这一早上的观察,又想起了凤来客栈廊檐下的那一个浅浅的印痕,把以前自己观察到的,结合在一起分析,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亢凤与小鬼子有染,她是小鬼子的人! 想到这里,豆花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阚大哥要找的他的婆姨翠连,就是亢凤。阚大哥是她害的,在张家湾鬼子营房门口看到的那个阴阳脸婆姨,也是亢凤。那个那天在河防团门口,监视吕德仁的黑影,也是亢凤。还有那个买梳子的光头男人…… 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一想,豆花不寒而栗。她对亢凤早有怀疑,也怀疑她是小鬼子的卧底,但她为甚要这样做呢?她要达到甚么样的目的呢?豆花不得而知。 也是豆花聪明,她把亢凤来大峪口之后的一系列言行,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遍,认定亢凤就是鬼子的奸细,她来大峪口,一定有她的目的。 这样想来,许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豆花就叫来喜子,把自己的推理和喜子分享。喜子也是一脸凝重,望着窗子外面说:“形势相当复杂,还有河防队姓贺的那里呢。” 豆花就问喜子:“那两个呢?” 喜子说:“放心吧,他俩是安全的。” 豆花叹了一口气,说:“小心为上,静观其变。” 豆花有所不知,和大棒一起的那个矮个子男人,就是那位令小鬼子闻风丧胆的、大名鼎鼎的游击队队长肖飞,他俩此次过来,是要去卧牛山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可惜昨晚天黑,情况又紧迫,她没能一睹肖飞的尊容。要是豆花知道了她昨晚上保护的人是肖飞,不知道她会有多遗憾呢。 去卧牛山,凤凰山是必经之地,而要顺利地上了凤凰山,客栈里的这条暗道,就是最好的捷径。 雪过天晴,天气出奇地冷,西北风“呼儿呼儿”地打着唿哨,从人的耳朵边刮过,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细小的雪花。 豆花心中有事,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去应对这种局面,她现在多想躺进大棒宽厚的怀抱里,让他给自己解解心宽。可是,人在暗道里边,虽然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大棒是来执行任务的,不是探亲来的。 这时喜子来到她的身边,豆花把自己的无助告诉了喜子,喜子认真地说:“老板,请放心,我们不是在孤军奋战。” 豆花的眼睛就望向了外面,看着凤凰山上白茫茫的积雪,眼前仿佛有万马在奔腾,心中充满了期盼。有喜子这句话,她心里感到踏实了一些。 豆花突然想起来,自己有日子没有去凤凰寺上过香了,今天正好是农历初一,初一、十五是上香的好日子,正好她现在也闲着无事,就去了老余杂货店里买了香烛纸马,上了凤凰寺。 凤凰寺座落在凤凰山的半山腰上,因为刚刚下过雪,香客寥寥,但也有那虔诚的信徒,踏雪而来,在上凤凰寺的石阶上,留下了一串串的脚印。 踏着积雪,豆花一脚踏进了凤凰寺里,与一块大匾不期而遇,匾文由遒劲的黑色隶书写成,竖着的四行大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豆花看了一遍又一遍,似懂非懂的样子,她冲着大匾,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念有词。 再走几步,就是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药师佛,三具大佛都涂了金身,正襟危坐,严肃地看着进来的每一个香客。 豆花双手合在胸前,做一个揖,跪在蒲团上面,心里默念着,求三位大佛保佑大棒和他的同志,此行顺利,佛佑平安。 跪拜完毕,她走出大雄宝殿,忽见得一个身影一闪,进了五爷庙里。 五爷庙是凤凰寺里香火最盛的地方,香客们对文殊菩萨顶礼膜拜。虽然大雪封山,但聚在五爷庙里的香客不在少数,人们在雪地上行走着、伫立着,或跪或拜,表达着对五爷的敬重。 豆花紧走几步,赶上了刚才她看到的那个身影,猛地在她那肥大的屁股蛋子上拍了一掌,突然叫了一声:“妖精。” 也许是豆花的声音过大,惊得不少的香客都向她这边望过来,惊奇地探询着,哪里来的妖精?看到是两个靓丽的婆姨,嘴角微微一笑,心中默念:两个妖精。 豆花抿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又扳住那个婆姨的肩膀,叫了一声:“嫂子”。 被她骚扰了的婆姨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婆姨,表现出来了满脸的不高兴。 豆花这才发现自己看错人了,这个婆姨两个脸蛋,一边黑青,一边正常,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那种阴阳脸,要是在半夜里遇见了,不被吓死,也得吓个半死。 这不是那个叫英连的婆姨吗?从后面看,怎么那么像亢凤呢? 豆花忙道了歉“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 那个婆姨鄙夷地看了豆花一眼,扭动着屁股走了。留下豆花在那里出神,她和这个婆姨怎么就那样有缘呢,阚大哥认错过她,她在张家湾也认错过她,今天又把她当成了亢凤。她到底是甚么人呢?难道这仅仅是偶然吗? 豆花回过头来,再要去寻找那个像极了亢凤的英连,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从凤凰寺回来,豆花遇到了一队河防团的士兵,也列队向凤凰山走去。她心里犯了疑,这些当兵的不信神不信鬼,也不会是去凤凰寺烧香去吧?也许是在例行训练呢。自贺团长来了之后,常常要举行这样的演练。今天的所见所闻,也许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但豆花不是一般的婆姨,她与别的婆姨最大的一个不同点,就在于她遇事肯动脑筋。她仔细梳理了一遍近日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觉得现在的大峪口,有一种风雨欲来前的压抑和紧张。别看表面上仍然是风平浪静,内地里却是暗潮涌动。 第一百章 喜子得到的情报是,卧牛山里有一处秘密的地方,里面有着价值连城的战略物资,谁要是得到了这批物资,就等于拥有了大峪口方圆几百公里范围内的战略主动权,至于是甚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想得到这批物资的人很多,鬼子仗着自己装备精良,又在这块黄土高原上横行多年,小鬼子觉得,这批物资就是他的。晋绥军仗着兵强马壮,人多势众,自然不肯放弃,且志在必得。 八路军这方面,当然不能眼看着属于自家的东西,落入他人之手,特别是不能落入小鬼子的手里。边区方面,派肖飞亲自出马,可见对此事的重视。 这还不算,还有那游兵散勇,土匪地痞,也虎视眈眈地盯着那里,都想分得一杯羹。一时间,卧牛山里,群雄逐鹿,或是群魔乱舞,你方唱罢我登场,成了炙手可热的地方。 豆花从未听说过卧牛山里有这么重要的物资,她一个外来人没有听说过,连喜子这个本地汉子也是头一次听说。对于这份情报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莫衷一是,谁也说不准是怎么一回事,都是道听途说,谎说的多了,也就成了真理。连肖飞本人,也是将信将疑,但还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来一探究竟。 肖飞和大棒,藏身在暗道里边,昼伏夜出,有时白天也要出去,混进香客里边,侦察周边的情况,基本上摸清楚了事情的虚实,心中有了底,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豆花有些遗憾,一是没能亲眼见到肖飞本人。肖飞的大名,在边区,在敌占区,在晋绥军里,那可是如雷贯耳,令小鬼子一提起来就瑟瑟发抖。晋绥军那帮子混蛋,更是听到肖飞,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道都不会走了,更别说打仗了。肖飞在老百姓的耳中,那更是长着三头六臂,能够飞檐走壁,是神一样的存在。 现在肖飞就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不能见上一面,多少有些遗憾。 更重要的遗憾是,明知道大棒就在她的身边,却不能一块厮守,不能说话,不能见面,这种熬煎,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但这又有甚么办法呢?大棒是有组织的人,他们有他们的纪律。 让豆花欣慰的是,大棒能和肖飞在一起执行任务,光这一点,就能说明了大棒的进步。和肖飞在一起的人,也不简单。 豆花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好像有人设下的一个局,要逮一网大鱼一样。这只是她自己的感觉,并无真凭实据。 豆花把自己的顾虑和喜子说了,她其实是想通过喜子,让喜子把自己的忧虑转达给肖飞,有用没用,让他们当个参考。 她心里明白,喜子肯定在暗中和他俩有着接触,她自己虽说也是一颗红心,但她不是属于他们的人,她是白皮红瓤。 这一日,豆花闲来无事,她到了凤来客栈,找到了亢凤,说:“嫂子,我想去凤凰寺里上一柱香,咱俩一起去吧。” 亢凤却双眼闪烁着,一会儿说去,一会儿又说不去,回答的模棱两可。豆花就催她:“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亢凤双眼望着门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豆花知道她还有心事,就不再催促。 这个时候,院子里进来了一个住店的客人,肩上的褡裢看起来空荡荡、轻飘飘的。那人也不来登记,径自走进了那间贵宾客房里面。豆花多留意了一眼,感觉到这个人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就自我安慰,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是自己看走眼了。 亢凤不经意地瞥了外面一眼,突然爽快地说:“去,去,早就想去了,我换件衣服。” 亢凤当着豆花的面换衣服,把一身白白的肥肉呈现在了豆花的眼前。豆花就过去捏了一把,说:“棉花包一样软绵,怪不得能把姓贺的迷的五迷三道的。” 亢凤“哼”了一声,说:“姓贺的?快别说了,那头骡子,没用。” 豆花就没大没小地说了一堆浑话。 两人一起相跟着上了凤凰寺,看得出来,亢凤此时心情很好,和豆花有说有笑,见神上香,见佛磕头,兴奋的就像要马上要做新娘子一样。 两人漫无目的,或者是各怀鬼胎,在众多的善男信女中穿梭。今天来上香的游人很多,有不少是本地的居民,也有那从远方远道而来的信徒。凤凰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求财得财,求子得子,凡在寺里的菩萨面前许过愿的,都能心想事成。所以,凤凰寺的香火长盛不衰。 豆花两人在人群里挤着,她突然发现,有一个高高的黑脸汉子,站在一株苍虬的古树之下,朝着她这里偷窥。离那汉子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身材矮小,满脸麻坑,其貌不扬的精瘦的男人,手里攥着一把香烛,也在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 豆花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咚咚咚”狂跳着,要飞出来的样子。那个大个的黑脸汉子,不正是她的大棒弟弟吗?她真想鸟儿一样飞过去,不顾一切地一头扑进大棒的怀里,与他腿股相交,融为一体。但她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她没有蠢到那个地步,她也是经见过世面的人,大棒是在执行任务!她不能感情用事。 豆花强按下内心的激动,把升起来灼热的火苗浇灭,朝着那株古树深情地望了一眼,冲着古树上的那窝喜鹊窝眨了眨眼睛,挽着亢凤的胳膊,随着人流,进了另一个大殿。 亢凤见豆花眼睛有点发红,问她怎么了,豆花说:“刮进了一粒沙子,揉一揉,没事了。”她又装着无意地瞥了眼那株古树,大棒们早已遁得无影无踪了。 那么,那个精瘦的汉子就是肖飞无疑了。豆花万万没有想到,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长肖飞,原来也是这么一副形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混在人群里面,就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伟岸就不说了,甚至还有些猥琐。 两人兜兜转转,看着时间也不早了。豆花说:“嫂子,咱下山吧。” 亢凤却有点意犹未尽,说:“咱去天王殿那里转转,再回不迟。” 据说天王殿里供奉着凤凰寺的镇寺之宝,从未向外人开放过,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平时都有僧人把守,看管相当严密。别说进去看了,连门都不让靠近。这么些年了,谁也不知道里面供着的天王爷长几只眼睛几条腿,长甚么样子。 到了天王殿前,大门紧锁,游客廖寥。两人在那里打了个转,刚刚踏上一级台阶,就猛听得传来了很响的爆炸声,天塌地陷一般猛烈,震得脚下的土地也摇晃起来。亢凤赶紧拉起豆花,跳到一个高处,只见河防团营房那里,浓烟四起,一股子黄尘冲天而起,惊得路过那里的鸟儿惊慌逃命。 大的爆炸响过,又想起了两声小的爆炸,紧接着又有火苗蹿起。尘埃落定,浓烟飘走,就见得河防团那里乌烟瘴气,一片狼藉,兵们往来忙碌着自救逃命,兵营里乱作一团。那团浓烟随风飘散开来,飘到了凤凰寺这里,空气中就充斥着刺鼻的火药味道。 亢凤就拉起豆花,焦急地说:“快下山”,慌失失地走在前头。 可是,没有走出几步,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大量的河防团官兵,把凤凰寺团团围了起来,一个人都不让下山。 豆花心里慌乱,这不会是与大棒们有关吧,河防团是不是冲着大棒他俩来的? 豆花慌张加上心虚,一脚没有踩稳,人就跌倒在地上。亢凤过来扶她,豆花才发现,亢凤比她还紧张,手心里全是汗,双腿已经抖动起来了。 豆花坐在地上,假装害怕,不肯起来,她的表情是慌乱的,内心里却是镇定的,甚至有些强大。这就是她的优势,遇事不慌,沉着冷静。她要分析到底出甚么事了,这么突然。她要想出对策,自己在这次突发事件之中,该扮演一个甚么样的角色。 凤凰寺里乱作了一团,香客们纷纷逃散,婆姨们的哭声此起彼伏。那些兵们就朝天打枪,威胁道,谁要是再敢乱蹿乱撞,就格杀勿论。 豆花在地上坐了一会,把自己平息下来,趁着兵们疲于应付,瞅个空子,拉起亢凤,从一个土堎上跳了下去。 这个土堎不高,豆花知道这里的地形,跳下去之后,她拉起亢凤,猫腰顺着一条水渠往下逃。 这时,有一排子弹从她俩头上扫过来,豆花叫声“嫂子小心”,就地打滚,躲过了一劫。亢凤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怀里,又尴尬地抽了出来。 亢凤的这个动作,没有逃过豆花的眼睛,这是掏枪的动作,豆花怎么能不知道呢? 两个人连滚带爬,下得山来,亢凤要跟着豆花去豆花客栈躲躲,豆花说:“都甚时候了,还不回你那里瞧瞧,你是要让姓贺的把我俩都逮起来吗?”她现在才不让她进去呢,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情绝对和肖飞大棒有关系,说不定,他俩现在就在暗道里藏着呢。 豆花满身满脸的泥土,衣衫不整地进了客栈,迎面遇到了喜子,喜子和她迎面而过,两只拳头攥紧了,低声地说:“回来了。” 豆花明白了喜子的意思,果然这事与肖飞们有关,喜子的意思是,那两位同志任务已经完成,平安归来了。豆花的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边,开始换衣服,洗漱。 第一0一章 河防团那里,爆炸刚刚响过,浓烟还未散尽,就有一小队不明身份的人,冲进营房,直奔河防团的武器库而来。 看装束,这一小队人都是当地农民打扮,头上一律箍着羊肚子手巾,身上一袭黑衣。是八路军吗?不像。是土匪吗?也不像。 这伙人行动敏捷,训练有素,仿佛进了自己家里一样,如入无人之境,目标直指武器库。河防团的大部队都去凤凰寺抓人去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个排的人手。这一个排哪里是这一小队人的对手,抵挡了几下,有的被打死了,有的放弃了抵抗,各自逃命。这一小队人,嗷嗷叫着,疯狂扫射,没用了几分钟,整个河防团都控制在这一小队人的手中。 要接近武器库,必须的经过一个小小的广场,那里有一道黑色的铁门,是武器库的最后一道屏障。 这伙人经过那个小广场,就在大功告成之际,忽然,小广场的四围,出现了大量的士兵,长枪短炮,都张开了机头,瞄准了这一小队人马,显然这是事先就埋伏下来的。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刚才还疯狂地杀人的那一小队人手,就像被圈进瓮里的王八,瞪着绿豆眼,傻在了那里,得到的情报不是说,河防团只有一个排的留守士兵吗,其余的都到了凤凰寺抓人去了呢,怎么一下子又冒出来这么多兵? 领头的那个人“八嘎”一声,吆喝着他手下的十几个人,作困兽犹斗,妄想逃出这枪林弹雨,逃出这铁桶般的包围。 是小鬼子! 然而,还没容得这十几个小鬼子动手,河防团的大小家伙都发出了吼声,十几个小鬼子无处可遁,都成了活靶子,人人扭动着腰肢,身上“噗噗噗”往出冒血,个个被穿成了筛子眼。 原来这是从张家湾来的一队小鬼子,大峪口处在战略要地,犬尻早就想占领大峪口了,无奈有晋绥军的河防团守着,令他鞭长莫及,终于等到了这么一个机会,有情报说,这一天河防团倾巢出动,要去逮捕八路军的一个大人物,犬尻认为机不可失,组织了这次行动。却让狡猾的贺团长识破,布下一张大网,落得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贺团长亲自导演了这场闹剧,他得意地从队伍中走出来,看着眼前这十几具尸体,心里头升起了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那次战役虽然让他失去了做男人的根本,却打出了中国军人的血性。而这次小小的胜利,由他亲自指挥布署,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体现的是中国军人的智慧。 贺团长倒背着双手,看着这十几具血肉模糊的战利品,他没有发现,一个还剩一口气的小鬼子,艰难地抬起手来,手枪对准了他的后背。 猛听得一声清脆的童声:“长官——”一声枪响过后,几声枪声同时响起,那个偷袭的小鬼子彻底不会动了。 那一声枪声,是垂死挣扎的小鬼子打向贺团长的,被他的勤务兵挡了子弹。勤务兵只伤了皮毛,军医处理过后,并无大碍,自然少不得贺团长的嘉奖和提携,这都是后话。 那几声同时响起的枪声,是跟在贺团长身边的士兵所为,都射向了偷袭的小鬼子。 贺团长命人收拾残局,自己回到办公室里,扶正了被爆炸震倒的台灯,坐下来沉思,在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堆成小山样的金银财宝,还有那沉甸甸的奖章和散发着油墨味的嘉奖令,或者是官升几级的委任状。 贺团长到背了双手,站在窗户前,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士兵,胸有成竹,信心满满地等待着另一路人马,也能给他带来捷报。 这是他一箭几雕的英明计策,从到了大峪口的那一天,他就开始布上局了,终于等到了收官的时机。 说心里话,虽然他神机妙算,掐破天算破地,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比如他这次行动,重点放在了凤凰寺那头。小鬼子要来偷袭河防团的营防,他是在行动的头两天晚上才得到了一个神秘人的情报。刚开始他不太相信,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还是做了周密的布置,没想到,这情报居然是真的,让他避免了失去大峪口的巨大损失,保住了自己的地盘,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只是他有些不太明白,这份情报来自何人,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情报绝对不是来自自己这一方面。 前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清冷的天空,有冷风吹过,一碧如洗,启明星明亮地挂在了天际。贺团长查岗回来,这是他带兵多年养下的习惯,事必躬亲,特别是他的安全意识很强,亲自查岗,是他每天晚上都要进行的必修课。 贺团长查岗回来,发现自己的门板上插了一支飞镖,飞镖上扎着的纸条,告诉了他小鬼子的阴谋。当时他不禁吓了一跳,尽管自己防守这样严密,还是有了漏洞,所谓百密一疏,这飞镖是从哪里飞进来的?是谁人飞进来的? 贺团长当时忙着制定行动方案,没有仔细去想这件事。现在回过头来再想,总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他甚至有了一种预感,自己被人利用了。 贺团长焦灼地等待着,他想去军医那里,看看勤务兵伤的如何。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小娃娃,是他从别的部队挖来的。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路过三五八团,看到几个老兵在欺负一个小兵,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当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小兵,花了一包老刀牌香烟,才把他要了过来。他没有看错,这个小家伙,关键时刻是能够冲得上去,为自己挡子弹的人。 贺团长刚迈出门去,就见他的副官领着一队人回来了,一个光头男子,被五花大绑着,押在了队伍中间。看副官那样子,说不上是高兴,也没有失望。 贺团长站立在门口,等着副官来向他汇报,他这头取得了全歼来犯之敌的辉煌胜利。那么副官那头的成绩也会不会令人鼓舞呢? 副官见了长官,先来了一个标准的敬礼,然后开始汇报。 原来,凤凰寺里的镇寺之宝,就是天王殿里的一幅壁画。有情报侦得,小鬼子要盗窃这幅壁画,运回东洋老家去,并且已经付诸设施,盗画的人已经到了大峪口,就在这几天要行动。而先前传说的,卧牛山里有战略物资,也只是小鬼子放出的烟幕弹,玩的是障眼法,目的就是为了分散各方势力的注意力。 这两天,各方诸侯聚集到大峪口,就是围绕着这幅壁画,展开的争夺。 副官指着那个垂头丧气的光头男人,说:“报告长官,这个是盗画的小鬼子,让抓住了。” 贺团长内心突然有种不详之感,忙问:“壁画呢?” 没等副官开口,他又拇指和食指一比划,追问副官:“人呢?” 副官赶紧回答:“壁画不翼而飞,连八路的毛都没有见到。” 刚才胜利的喜悦,一下子飞的烟消云散,贺团长无助地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骂了句:“饭桶。”挥了挥手,让副官下去。副官是他最为倚重的心腹,这事还是办砸了。 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八路军那边不可能不知情,更不会袖手旁观。八路军已经得手了,高手过招,真可谓风生水起,精彩绝伦。高手过招往,往往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自己机关算尽,还是败在了下风。 自愧不如啊,自己不是八路军的对手啊! 贺团长在桌前思忖良久,叫来文书,起草了请功报告,向上峰报告了自己这次的战绩。 他也没有再去看望勤务兵,而是来到牢房,亲自审讯了那个小鬼子。 别看小鬼子平时挺武士道的,表现出来的不怕死的劲道,但在生死面前,也是一堆稀怂。几轮重刑下来,竹筒倒豆子,交代了所有的事情。 第一0二章 豆花梳洗完毕,打扮的容光焕发,她出来街上,四处溜达,想找熟人聊会天,打听打听发生的事情。 可是,此时大峪口的街上行人稀少,店铺关门,连喜欢在街上凑个热闹的鸡狗也极其少见。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着各个路口和码头,所有人只准进,不准出。大峪口笼罩在一片恐怖和死寂之中。 豆花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她路过年年有余杂货铺,老余脑袋在门口闪了一下,赶紧关上大门,窗户里面伸出半个脑袋,低声和她打着招呼:“谷老板,你胆子不小哇,也不看看甚么时候了。” 豆花冲着老余淡淡一笑,说:“闲不住,转习惯了。” 老余缩进脑袋,“哐啷”关上了窗户,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不怕死的尽管溜达。” 老余婆姨就说:“你闲吃萝卜淡操心,那是豆花,贺长官的相好。” 老余“哼”了一声,说:“我看也不是甚么好鸟。” 豆花当然听不到这些议论,她往前走几步,又撞到了老六,老六当然不是来摆早点摊的,现在不是时候,他扛着一袋子黄豆,走的上气不接下气。他是为第二天的早点去做准备的。 就有一个士兵过来询问老六拿的甚么,老六擦一把脸上的汗水,黄豆还在肩上扛着,卑谦地点头哈腰,说:“老,老总,豆,豆子,做豆腐用的豆子。” 那士兵不太相信,拿刺刀一捅,黄灿灿的豆子就洒了一地。 老六心疼地喊着:“豆子,我的豆子。”忙去护口袋。那士兵就要拿枪托砸他。 豆花忙着过去打了圆场,说:“这位兄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是好人,卖早点的。” 那士兵并不认得豆花,反过来训她:“你又是谁,敢来多管闲事。” 豆花想着,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就环眼望了一圈,看到一个小头目走过来了。这个小头目豆花认得,是马营长的旧人,那时跟着马营长,没少花过豆花的银子。豆花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喊:“伍排长。” 伍排长对着那个士兵说:“没长眼睛吗,谷老板也盘查,放行。” 老六冲着伍排长鞠了一躬,意味深长地看豆花一眼,匆匆逃命去了。 伍排长就对豆花说:“谷老板,非常时期,你还是请回吧,注意安全。” 豆花冲着凤来客栈努了努嘴巴,说:“去去就回。” 到了凤来客栈的门口,大门紧闭。豆花上去敲门,里面没有回音,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却迟迟不见人来开门。 豆花用力一推,原来门虚掩着。她顺脚走了进去,顺手把门闩上。 进来院子里边,客栈里死一般的寂静,不多的住宿的客人,都猫在客房里面,大气都不敢出。那一声爆炸,和炒豆般激烈的枪声,吓破了人们的胆子,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唯恐惹祸上身。 豆花进了亢凤的窑里,并没有见到亢凤,她就问闻讯赶来的伙计,伙计也是莫名其妙,他也正在寻找老板,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店里乱糟糟的,他都有点手忙脚乱,束手无策了。 见到豆花,伙计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说:“谷老板,你说这事怎弄哩,刚刚还见老板来着,一忽儿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可着嗓子喊:“老板,老板。” 伙计喊了几声,也没把亢凤喊出来。豆花感觉事情有点儿不太对劲,就吩咐伙计不别喊了,喊是喊不出来的,先摸了摸自己的腋下,偷偷地打开了保险。今天情况异常,她出来的时候,就拿好了防身的家伙。 忽然,一阵剧烈的砸门声响起,没容得伙计去开门,一队士兵就破门而入,贺团长紧跟其后。士兵们先扑进了亢凤住的窑洞,贺团长自己进了那一间贵宾客房。 几路人马一顿搜查,没有找到要找的人,贺团长出来,揪着伙计的领口,凶神恶煞地问:“亢老板人呢?” 伙计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已经吓破了胆子,两腿战战,语不成声,结结巴巴地说:“长,长官,我真不知道。”他真不知道老板去了哪里,能指望他说出个甚么来呢? 贺团长见问不出个结果来,把伙计推倒在地,下令仔细搜查,咬牙切齿地说:“亢凤,你这个败类,挖地三尺,老子也要把这个小鬼子的奸细给我搜查出来。” 贺团长的话应证了豆花此前的猜测,这个亢凤果然不是一个善茬,还是小鬼子的走狗。一股热血瞬时涌上豆花的脑门,她也加入了搜查的队伍。贺团长就问她:“谷老板怎么也在这里呢?” 豆花一边搜查,一边说:“不瞒贺团长,我对亢凤早有怀疑,我感觉大峪口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应该与她有关,所以就赶过来了。” 贺团长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说:“谢谢!” 豆花有所不知,现在她的豆花客栈里,也有一队河防团的士兵搜查,只不过喜子也并没有着急,积极地引导着搜查,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豆花老板都和他商量过,他们这头已经万无一失,豆花不在店里,也是故意而为,目的就是做出一副心宽地广,事不关己的态度,豆花客栈光明磊落,不怕查。 那边河防团搜查着自己的客栈,豆花却在这边帮助河防团搜查亢凤的客栈。忽然,有一个下级军官,指着黄河水面,急切地说:“团长,您看。”一个肥硕的婆姨,正在慌不择路,趟过浅水,跳上了停在河面上的一只羊皮筏子。 那正是亢凤! 贺团长喝一声:“快追!”冲着羊皮筏子放了一枪。因为距离太远,没有打中,自己抢先出来,冲下河边,跳上了停在码头上的一只小船,喝喊着船上的士兵,奋力向羊皮筏子追去。 毕竟是人多力量大,小船很快就追上了筏子,贺团长得意地大声叫着:“亢凤,亢老板,还往哪里逃呢。” 那婆姨却一下子跳进水里,鱼一样潜到水下。 贺团长“哼”了一声,说:“跟老子玩这个。”也钻进了水里。 原来,这贺团长是在长江边上长大的,从小浑水摸鱼,没少在江里混迹,也是练得一身好水性。那亢凤低估了贺团长的本事,以为自己已然脱离追捕,却让贺团长三追两赶,没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头发,按在水里,灌饱了黄汤,然后脚脖子上拖着她,上了小船。 然而,看着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婆姨,贺团长却傻了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捞上来的这个婆姨,并不是亢凤。这个婆姨的身材和亢凤极其相似,高矮胖瘦,包括走道的风格,头发的样式,简直就是一个人。可是,这个婆姨却长着一副阴阳脸,一半黑青,一半蜡黄,和水鬼并无二致,只可惜了这副丰满的身材。 贺团长拿枪顶着她的脑袋,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逃跑?” 没等贺团长再问下去,这个婆姨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出了全部经过。 没错,这个婆姨就是那个英连,是被亢凤收买了做她替身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亢凤有时以自己的真身出现,有时化妆成英连的样子,掩人耳目,迷惑了不少人,包括她店里的伙计,也辨不清真假。豆花也曾经被她迷惑过。 见问不出来甚么,贺团长命人把这个英连收了监,自己又带着人马搜索亢凤。他此时也有点一筹莫展了,这个小鬼子的奸细,到底藏在了哪里? 亢凤失了踪,豆花心里也着急。她还没有意识到她会带来多大的危害,但她痛恨她是小鬼子的一条狗,狗仗人势,来残害自己的同胞。 豆花没有跟着贺团长去追赶,她下到黄河滩上,绕到凤来客栈的背墙,来到青马河和黄河交汇的地方,那里有凤来客栈的下水道,她多次来过这里,早就发现那里有点异样,亢凤会不会在这里面做文章呢? 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静,地面上的积雪有点融化,斑斑驳驳地凌乱。青马河的河水,不分昼夜地流趟,把清流汇入浑浊之中。 豆花下到河滩里面,顺着墙根到了下水道的出口,贴在墙上,静静地观察着那个地方。 西北风顺着河面吹来,把残留的雪花刮到了豆花的身上,脸上。没用了多长时间,她的身上就像灌进了凉水一般透凉。黄河滩上的西北风就是这么厉害,刀子一样,割进人的肉里,钻心地疼痛。 但豆花不能退缩,她深信自己的判断,既然贺团长那里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亢凤,她还能上哪里去呢?既然没有长翅膀,她肯定得有一个藏身之处,要伺机逃跑呢。亢凤是个聪明的婆姨,她不会轻易束手就擒的。 豆花并不知道贺团长抓了一个假的亢凤,她了解亢凤的脾性,这种时候,她是不会轻易乱撞的,她应该是藏在某一个地方,在等待着时机。 第一0三章 西北风小刀子一样割在豆花身上、脸上,但她不能退缩,亢凤下落不明,贺团长束手无策,她要是再有了畏惧,这不等于给小鬼子的奸细留了后路了吗?依她对亢凤的了解,她应该还在大峪口,甚至就在她的客栈里头,她要等到天黑以后,才会伺机逃跑的,因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贺团长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她就是长上翅膀也逃不走的。 豆花现在不能离开这里半步,她得严防死守,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贺团长,可是,该死的贺团长连个人都不派到这里来,是把她给忘了,还是已经找到亢凤了? 其实贺团长也在寻找豆花,刚到凤来客栈的时候,豆花还在现场,一会儿的功夫,人就没了。他派人去过豆花客栈,豆花没在。别的地方又没有豆花本人。他并不是担心豆花的安危,而是豆花也是他这着棋里的一颗棋子,豆花也是他要找到的人,如果让这两个婆姨都溜了,一个都没找着,那他这一次的行动就宣告失败了。 还有喜子,也替老板操心上了,走这么久了,人都没有回来,虽然他相信老板的能力,但担心总是免不了的。 虽然河防团的人也去店里搜过了,一无所获,那些兵们还在店里折腾,但喜子的心里是踏实的,肖飞他俩已经保护下了壁画,并且安全地离开了大峪口。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老板的安危,他太了解老板这个人了,只要是涉及到小鬼子的仇,她是眦睚必报。亢凤与她相识多日,她怎么可能容忍她这个鬼子的奸细全身而退呢? 豆花这头的坚守,终于有了结果。天黑下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冻僵的豆花,听到下水道那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声,就像老鼠在啃噬案板那样,“咯嘣咯嘣”,一忽儿轻,一忽儿重。豆花顿时来了精神,她掏出枪来,靠近了下水道。 就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块石头开始松动,最后掉落下来,墙上开了一个小洞。紧接着一块,又一块,墙上的洞越来越大,完全能够钻出来一个人。 豆花以前的判断没有错,这里果然有着机关,是一个暗道,出了这个暗道,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水路,逃离大峪口。 豆花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口,就有一条腿先伸了出来。 这条腿光着,脚上没穿袜子,朦胧的月光之下,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黑色的五个脚趾。豆花知道,亢凤的脚趾是染了红指甲的。光洁的大腿上,沾满了泥巴。可以想像得出,藏在洞里面的这个人,该有多么的狼狈。一看到这条腿,豆花就能认出来,这是亢凤无疑。 亢凤披了一件小鬼子的军大衣,头发凌乱,满脸的惊慌。她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自认为安全了,才全身出来,圪蹴在洞口,全神贯注地盯着河面。 在黄河的当心,有一块沙洲,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一束鬼火闪烁,那应该是接应亢凤的人在那里躲着。 亢凤拿着一把手电筒,手电筒上面包了一块红布,她按亮手电筒,三长两短,可能是给对方发出了信号。 豆花不动声色,贴着墙壁,偷偷靠近亢凤,没等她站起身来,就轻柔地叫了声“嫂子,你在这里做甚么?” 亢凤哆嗦了一下,人一下子瓷住了,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刚才还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贺团长的搜查,可以安全地逃走了,却不知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没有逃出被逮的厄运。 亢凤双手举过头顶,脑袋慢慢地回转过来,看到只有豆花一人,瞬间镇定下来,笑着讨好豆花:“妹子啊,你怎么在这里呢?”她和豆花是好姐妹,兴许,豆花会放她一条生路的。 豆花说:“嫂子,我这不在等你吗?” 亢凤摸索着,要站起来和豆花说话。豆花冷笑了一声,说:“嫂子,委屈你了,还是圪蹴在那里说话吧,千万别有别的想法。” 亢凤看着豆花手中的枪,说:“妹子,咱明人不说暗话,既然让你遇到了,也是咱姐妹俩的缘分,你放嫂子一马,我会记住你的好的。再说,你也比我强不到哪里去,我们各事其主,彼此彼此,你放我一马,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无缘。” 豆花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吗?你说的没错,我们各事其主,但你和我能一样吗?我奔的是光明,你走的是绝路。我是人,你是狗!” 亢凤的脸上闪出了一丝凶光,她自嘲地说:“是人是鬼就这样了,你吃饭,我吃屎。迟了,一切都迟了。你想怎么地?” 豆花义正辞严,说:“你和小鬼子穿了一条裤子,你落在了我的手里,你说我还能对你网开一面,放你走吗?” “你杀了阚大哥,你去张家湾给小鬼子报信,你,你打死了吴老二……你和小鬼子沆瀣一气,坏事做绝,你帮着小鬼子残害自己的同胞,你还是一个中国人吗?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亢凤也冷笑一声,说:“没错,这些都是我干的,我承认我做了很多坏事,但我也是身不由己,我不这样做,谁给我钱花呢?就凭开客栈,能满足我的欲望吗?荣华富贵,你知道荣华富贵的日子吗?你知道小鬼子为了逼我就范,动了多么大的心思吗?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我下得来吗?”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隐瞒了,你说的这些,都是我干的。还有你不知道的,沈家里的那次屠杀,也是我提供的信息。安放进河防团的炸药,也是我提供的图纸。那幅壁画的具体情况,也是我侦察到的……” “我也承认,我坏事干尽了,总有报应的时候。今天,我的报应来了,要杀要剐随你便,最后能死在好姐妹的手中,我也满足了。” 说完这些,亢凤把枪扔在豆花脚边,闭上了眼睛,等着豆花发落。 可是,她怎么可能束手待毙呢,她骨碌碌转动着眼睛,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呢。 豆花热血沸腾,满腔怒火,她注视着亢凤的一举一动,恨不得一枪毙了这个鬼子的走狗。她“呸”了一口,骂道:“卑鄙!无耻!” 亢凤突然站起身来,又抽出一支枪来,突然冲着豆花开了枪。豆花早已经有了防备,一个闪身,躲过了子弹,也朝着亢凤开了枪。 两人对射,因为天黑,谁也没有打着谁。 亢凤又缩回洞里,巴巴着眼睛,等待着沙洲上的那个人来接应她。 河心的沙洲那里,确实有人来接应亢凤的,小船已划到河心了,听到这边传出了枪声,那只小船又掉转船头,顺流而下,不敢过来了。 豆花把亢凤堵在了洞里,亢凤走走不了,退又无地可退,她心里着急,如果不尽快脱身,等姓贺的回过神来,一切都完蛋了。 亢凤就对着豆花求情,把逃生的赌注全押在了豆花的身上。她把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褡裢扔到豆花面前,乞求她:“好妹子,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这些,全是你的,还有我这客栈,也是你的,求你放嫂子一条生路吧。” 豆花心眼活络,她说:“要让我放你不难,你得把张家湾小鬼子的河防图纸告诉给我。” 亢凤说:“真的吗?我这里还真有一份图纸,但不是皇军的,是从河防团贺团长那里找到的,应该对你们有用。”说完就把一个东西扔出了洞口。 豆花眼睛盯着洞口,左手把图纸扒拉过来,藏在怀里,是真是假先收起来再说。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队河防团的士兵冲到了河滩,把豆花和洞里的亢凤团团围住。 豆花趁机把自己的手枪扔进青水河面,举着双手,大声说:“弟兄们,别,别,是我,谷豆花。” 贺团长冷笑着走出队伍,说:“果真是两个不寻常的女人。亢老板,出来吧。” 洞子里的亢凤一言不发,待了一会儿,她说:“姓贺的,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就怀疑到我了?” 贺团长说:“想知道吗?那我就告诉你。” “那个阚大个失踪了之后,我在现场发现了一个布条,是从你旗袍上扯下来的吧?吴老二死了之后,你的肩上有抓痕,应该是吴老二抓下的吧?你是为了杀人灭口。你早就知道谷豆花谷老板怀疑上了你的身份,你知道阚大个和谷老板认识,怕她揭穿你的老底,所以就杀了阚大个。傻子吴老二是唯一的见证人,你也杀了他。你以为我真要和你调情吗?我是为了发现你身上的抓痕。……亢老板,乖乖投降吧,也许能留你一条活命。” 亢凤长叹一声,冲着洞外,无奈地喊了声:“天绝我也,命该如此。姓贺的,你这头骡子!” 又声嘶力竭地喊道:“谷豆花,你赢了,老娘恨你!”随着一声枪响,洞里死一般地安静下来。 第一0四章 亢凤结束了自己,她的这一页就翻过去了。豆花这才感觉到了寒冷,瑟缩着身子,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真冷,上下牙齿直打颤。她做梦一般,看着贺团长,奉承着说:“贺团长英明,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说着话,就要离开这里。 贺团长却说:“这次行动,谷老板功不可没,还是去河防团坐坐吧,贺某人给你压压惊。” 豆花心中一紧,故作镇定,说:“谢谢贺团长盛意,压惊就不别了,我得回店里去了,还不知道店里成甚么样了。”转身就走。 身后,贺团长不愠不火地说:“慢着。”又对部下说:“还不请谷老板到团部一坐?” 就有两个士兵过来,一左一右,挟着豆花往河防团走去。 这一幕,正好被赶来探听消息的喜子看到了。他感觉大事不妙,姓贺的这是要对他老板下手了。 喜子在暗处,他藏身的地方是豆花们的必经之地。豆花们经过的时候,喜子故意弄出一点异样的响动,好让老板发现他的存在。 豆花也发现了喜子,路过那儿时,她故意崴了一下脚,“哎哟”一声圪蹴下来,顺便把从亢凤那里得到的那张图纸塞进一条石头缝里,给喜子发出了暗号。 等河防团的人都走过之后,喜子找出那张图纸,飞也似地跑回了客栈,他得识法把老板被带到河防团的消息送出去。 喜子刚把图纸藏好,贺团长带着豆花,和一队士兵,再次来到豆花客栈。 士兵们举着火把,把客栈照的亮如白昼,住店的客人们都蜷缩在客房里边,战战兢兢,如临大敌一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喜子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 贺团长对豆花说:“谷老板,别撑着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乖乖地把你的暗道交出来吧。亢凤活着的时候,可没少举报你。马营长可是死在你的暗道里的。” 豆花装着无辜的样子,大声喊冤,说:“贺团长,这可是狼吃鬼了,影子都没有的事。我安分守己开店,您可不能冤枉我啊。” 喜子忙着走过来,塞给贺团长一根纸烟,点头哈腰地说:“长官,我们老板说的对,我敢用我的人头做保证,我们客栈绝对没有问题,不信您可以搜。” 听喜子这样一说,豆花刚才还悬着的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边,她刚刚还想着怎么去应付这一关呢,听了喜子的话,她心里有了底,说话也有了底气,说:“贺团长,你三番五次怀疑我,今天你就仔细搜一遍,免得常对豆花疑神疑鬼,三天两头来检查,让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今天你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 贺团长“哼”了一声,看一眼喜子,心说:这伙计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老板和伙计,一唱一和,戏演得不错,不见棺材不落泪,看她们待会儿还有何话说。就自己走到牲口圈里面,径直来到牛槽那里,对着两个拿着工具的士兵,说:“挖!” 豆花偷偷瞧了瞧喜子,喜子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一边还帮着那两个士兵干活。她心里并不害怕暗道被发现了,喜子肯定已经做好了手脚,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喜子是不会这样镇定的。她害怕的是,她们谨小慎微,这个洞口是甚么时候被姓贺的发现的? 贺团长们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喜子早已经做好了预案,把常用的几个洞口都封堵死了。 豆花心里不禁赞叹起喜子的办事稳重来,与其说喜子是她的伙计,还不如说喜子是她的主心骨,有喜子给她打下手,她能省了不少的事。不禁赞叹起当初货郎哥给她推荐喜子的高瞻远瞩来,他们这一群人,都是人中龙凤。 贺团长见没有发现洞口,心里也犯了疑,难道是情报有误?不可能的,情报绝对的准确,可就是挖不到洞口,总不可能挖到地心里吧?明知道豆花们做了手脚,耍了自己,但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下定论。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同时又有一种被强奸了,又找不到主的感觉。 但他姓贺的也不是好糊弄的,两个婆姨,一个死了,一个是清白的,如果不在豆花身上弄出点问题来,他这么长时间的功夫不是白下了吗? 贺团长阴沉着脸,一脸的不高兴,低声说:“收队。” 豆花以为自己没啥事了,就要回自己窑里去。贺团长说:“还得麻烦谷老板去河防团一趟。” 豆花张大嘴巴,说:“贺团长,怎么能这样呢?” 不容她分说,有两个士兵就过来,半推半架,押上她走了。 喜子忙跑到贺团长的面前,说:“长官,长官,我们不没事了吗?怎么还要……” 贺团长把手枪抵在喜子腰里,说:“要不,一起走一趟?” 豆花见状,朝着喜子喊:“喜子,招呼好店里,我没事的。” 贺团长这回没请豆花去他的办公室,而是带她到了审讯室,他和豆花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 贺团长刚刚坐定,就见一个老汉走了进来,低声下气地对着贺团长,说:“长官,我可以回家了吗?” 这个老汉是老张头。 贺团长挥了挥手,说:“亢凤死了,你现在安全了,回去吧。” 豆花心里恍然大悟,对姓贺的瞬间增添了一丝丝好感,他把老张头关在河防团里,原来是为了保护他的。亢凤的一举一动,原来早就在他的掌控之中。那么,他对自己的底细又了解了多少呢? 她就对着贺团长说:“贺团长爱民如子,实在是大峪口老百姓的万幸啊。” 贺团长眼睛耷拉下来,说:“少拍马屁,说吧,你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豆花装傻充愣,说:“贺团长,我不明白您在说甚,我哪来的枪呢?”贺团长把一支手枪扔在桌子上,说:“现场捡来的,难道还是亢凤的吗?” 豆花笑了一声,说:“贺团长料事如神,还真让您说着了,这支枪还真是亢凤扔出来的,她藏了两支枪,扔出来迷惑我的。”就把当时的情况说了。 豆花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当时把枪扔掉了,否则,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贺团长可不是三岁的娃娃,哪里那么容易上当呢?他今天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是不会放过豆花的。 豆花也不是好对付的,她一口咬定,她就没有枪,今天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枪是长甚样的。 豆花说:“贺团长,您真冤我了。我谷豆花安分守己开店,本本分分做人,哪里敢越过雷池半步呢。” 贺团长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来,说:“好一个本本分分,你谷豆花的本事,大峪口谁人不知,你告诉我吧,马营长死哪里了?你的暗道藏在哪里?” 豆花说:“贺团长您不都搜过了吗?暗道您找到了吗?至于马营长死哪里了,我怎么知道呢。” 贺团长一拍桌子,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来人——” 就有两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拿着烧红的烙铁,来到豆花跟前,“嘶拉”一声扯掉她的上衣,把一副白花花的身子暴露出来。 豆花双手护住前胸,她心里发了害怕,姓贺的这是要来野蛮的了,忙大声喊叫着,说:“贺团长,别,别,千万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贺团长就说:“快说!” 豆花沉默了一阵,突然抽泣起来,她哭的梨花带雨一般,说:“贺团长,您让我说甚呢?我真的甚么也不知道啊!” 贺团长手一挥,那两个汉子就靠近了豆花。绑了她的双手,再次朝她举起了烙铁。 第一0五章 豆花细嫩的皮肤,已经能感受到了烙铁火热的炙烤,她闭上了眼睛,暗自咬紧牙关,等待着那钻心的疼痛,打算承受这非人的折磨。 忽然,审讯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勤务兵挂着胳膊,瘸着一条腿,跌跌撞撞地进来了。 勤务兵过来和贺团长耳语了几句,贺团长停下了审讯,冲那两个汉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俩停止用刑,给豆花松绑,然后搀扶着勤务兵出去了。 那两个汉子给豆花松了绑,豆花穿好衣服,把那一条长辫子甩到胸前,两手拨弄着辫梢,安安静静地坐在审讯室里,和两个准备动刑的汉子,六目相对,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干甚么。 坐着坐着,豆花就不安分起来,她朝着两个站在她左右的汉子说:“我说两位兄弟,站着也不嫌累,快坐下来歇歇吧。” 见两个汉子无动于衷,豆花就站起来,靠近一个汉子说:“怎么了,我又不是狼,吃不了你俩的。” 那个汉子躲了躲,说:“谷老板请自重,我们可不想丢掉吃饭的家伙。” 豆花嘻笑着坐下来,说:“不至于吧兄弟,我啥事没有。” 豆花和两位汉子东拉西扯,很快就拉近了三人之间的距离。话题自然扯到了勤务兵的身上,她对这个勤务兵产生了兴趣,想打听到这个小勤务兵的情况。这也是豆花接近他俩的目的,她总觉得,这个小小的勤务兵,是她三生修来的贵人,冥冥之中,她和他似乎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那两个汉子只知道勤务兵是团长的救命恩人,不光这一回救了团长,还有一次,为了救团长,把脸都烧坏了,勤务兵的这张脸,就是上次救团长时被烧坏了的。他们只知道团长很器重勤务兵,团长把勤务兵当儿子一样对待,有关勤务兵的情况,他俩只知道这些。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来到审讯室,那两个汉子起身而立,那人摆了摆手,对豆花说:“谷老板,不好意思了,你可以走了。” 豆花冲着那两个汉子说:“我说没事吧,兄弟,今后记着来豆花客栈串门。” 审讯室门口,有两位士兵守着,那位军官模样的人说:“送谷老板回去。” 豆花一听是要送自己的,忙说:“不别了,不别了,我自个回去。” 豆花轻快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有种死里逃生的轻松。她这叫什么来着?好事多磨?贵人多忙难?都不对,她这是吉人自有天相。 走到客栈门口,豆花居然有了久违的感觉,大半天没在客栈,感觉就像过了几辈子一样,突然回到家的门口,她鼻子酸酸的,就像游子一样,一头扑进了娘的怀里。 喜子已经在门口瞭望过好几次了,老板回不来,他的心里不安定。和豆花处了这么久了,他敬重她的人品,佩服她的勇气和智慧,他早已经把她当做了真诚相对的朋友,把她当做了亲人。 看到豆花回来了,喜子远远就跑过去,拉住老板的手不愿松开。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这是他头一次拉住老板的手,就像弟弟拉着姐姐的手,汉拉住婆姨的手,爹拉住闺女的手。这种思念,这种担忧,无法用文字描写,无法用语言表达。 当见到亲人回到身边的时候,那种激动,那种开心,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喜子把豆花迎进她的窑里,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几遍,豆花就逗他:“没事,我好着呢,全须全尾。” 喜子仍然心有余悸,他声音有些颤抖,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后欣喜地出去张罗去了,他那个高兴劲,真的想手舞足蹈一番。 豆花劫后余生,她今天所经历过的事,太过刺激,太过惊心动魄了。大峪口街上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每一件都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甚至惊天动地,刺激着大峪口每个人的每一根神经。 夜已深了,大峪口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但每一个人的心里,都难以平静下来,都在议论今天发生的事情,议论着这两个婆姨,一个亢凤,一个豆花,都是大峪口街上的风云人物,谁都没有想到,这两个靓丽的婆姨,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个风姿绰约,举止娴雅。却都是不简单的人物,一个是小鬼子的探子,一个是八路军的卧底。一个死了,一个关了。不经这样的事情,还真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 虽然折腾了一天,早已经精疲力尽了,豆花却毫无睡意。她还在想着今天这惊心动魄的一天,想着今天每一件事情的每一个细节,自己哪里出了纰漏没有。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每一件事处理的都恰到好处,没有给姓贺的留下一点破绽。 最后,她又想到了莫名其妙地被放,勤务兵来了一下,她就被释放了,难道姓贺的对她网开一面,是那个勤务兵起作用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勤务兵是和她有甚么样的瓜葛呢? 如果不是那样,姓贺的又为甚突然就放掉她呢? 这个勤务兵,还是一个娃娃,他是甚么来头呢?无缘无故地要帮助她呢? 第二天早上,豆花头脑昏昏沉沉的,她起来之后,出来院子里,让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点。 出来大门口,抓一把地上的积雪,抹到脸上,人顿时清爽了。 豆花慢无目的地来到街上,先遇到了年年有余的老板老余。老余见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惊地问她:“怎么可能呢,就出来了?” 豆花浅浅地一笑,说:“本人清清白白,怎么就不可能呢。” 老余就转头对他婆姨说:“看看,看看,看看人家谷老板,天大的事也叫没事。” 就把一块门板重重地放到地上,表达了自己心里的不平,好像豆花没事放出来,他心里难受一样。 告别老余,豆花又到了老六早点摊上。老六的炉火早已点起,火苗一点一点闪烁。老六见到豆花,先盯着她看了半天,不认得一样,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自言自语地说:“回来就好。” 吩咐他婆姨:“老婆子,赶紧给谷老板上饭。” 回来店里,豆花把带给喜子的饭递给他,说:“给我开一间客房,想好好睡一觉,没重要的事情,别叫我。” 喜子嚅嚅着嘴巴,好似有话要说的样子,嘴巴张了几张,还是没有说出来,顺从地开了一间客房,等老板进去了,他又从外面上了锁,默默地到自己窑里吃饭去了。 喜子住的这孔窑洞,客人多的时候,也兼做客房,他和客人伙住。昨晚客人少,只有他一个人住着。 喜子背靠墙壁,圪蹴下来吃饭,他用筷子“啪啪啪”地敲了敲墙壁,从里面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回声。喜子心领神会,会心地笑了笑,开始吃饭。 这里有他新开的一个洞口,除他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包括老板。 吃过饭,喜子走出院子里来,路过豆花睡的那孔窑洞,听到里面传出了均匀的鼾声,老板睡的真香。 院子里空落落、静悄悄的,今天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入住,这也难怪,大峪口经历了这么一场动乱,河防团盘查的严谨,连一只老鼠都不肯放过,大街上更是人流稀少,每一个店铺门可罗雀,只有老板在那里无精打采地守着。客栈里没客住宿也在情里之中,人们尽量呆在家里,谁还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呢。 店里虽然没有生意,喜子也不敢离开半步。他关了大门,端了一只大瓷碗,坐在台阶上喝水。今天是开店以来少有的闲适日子,以前忙忙碌碌、吵吵闹闹惯了,突然安静下来了,还有点不太习惯。 第一0六章 豆花一觉睡到大中午,她梦见了她娘,梦见了公公老谷子,甚至梦到了四油。当然,大棒少不得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梦见,在一片万紫千红的春天里,在一片花红柳绿之中,她钻进大棒的怀里,双手攀着大棒的脖子,大棒搂着她,把他硬茬茬的胡子压在了她的脸上,扎得她脸上痒痒的,心里却是无比的舒坦。 大棒折了无数的花儿,栽满了她的头发。花儿飘香,蝴蝶起舞,在一片万紫千红的景色里,她和大棒相拥在一起。豆花**一声,紧紧地抱紧了大棒,把自己柔软的身子,融进了大棒山一样宽厚的怀里。 豆花在大棒怀里蛇一样扭动着身躯,她觉得,此时此刻,她才是全世界最最幸福的婆姨。 豆花睡得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样子,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边,嘴里就喃喃细语:“大棒哥哥,大棒弟弟,抱抱,抱紧了我。” 豆花做着梦,果真就有一双手臂抱紫了她。她闭着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圈紧了自己的双臂,就觉得有一个身子紧紧地贴了过来,把她箍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豆花心中大吃一惊,用手一摸,那是一个真实的身子。她把那个身子狠狠地推开,猛地睁开眼睛,睡意全无。豆花突然坐起身来,她的被子里还真藏有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胡子拉碴,一头短发,剪得也到整齐。浓眉大眼,双目有神。那黑黑的脸膛上,泛着一层坚毅的神色。 这个人一双狡黠的眼神,看着豆花,嘴里发出“咝咝”的傻笑。他腆着脸皮,把自己的嘴巴凑到豆花的嘴上。 豆花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灰鬼,几乎要喊出声来了。 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大棒。大棒把豆花按到在炕上,用自己的嘴巴堵住了豆花的嘴。 豆花“唔唔唔”地挣脱大棒,低声说:“你,你甚时候进来的?你不知道大峪口这两天风声很紧吗?你不要命了?” 大棒说:“我死也要和我婆姨死在一起。”指了指锅台下面,说:“喜子安排我进来的。” 豆花两眼放光,一头扑进大棒的怀里,两人再也不愿分开了。 喜子在台阶上坐到太阳偏西,才有一个住店的客人来了。 这个客人拉着一头毛驴,疲疲沓沓地走了进来。看到客栈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咦,这店开的,怎么就没有人住呢?”就咋咋呼呼地大呼小叫起来:“店家,店家,住店。人呢?” 喜子从台阶上站起来,冲着那人说:“哎哎哎,这不是人吗?” 就仔细端详起来人。来人头上裹着一条分不清颜色的羊肚子手巾,羊皮坎肩毛朝外,腰里扎了一条腰带。家织布缝制的大裆裤,裤脚紧紧地扎着,一双碰倒山牛鼻子鞋上沾满了泥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看便知是长途跋涉而来。 喜子眼里有活,他来到客人跟前,从他手中接过毛驴缰绳,基本上就看清了客人的底细。他满脸堆笑,说:“客官是要住店吗?是要住便宜点的,还是贵点的?” 那人也不说话,四下里打量了客栈一遍,说:“你是老板吗?” 喜子说:“我们老板出去了,有甚事您跟我说就行。” 那货却脖子一梗,说:“不行,我得见到你们老板。你老板可叫豆花?” 喜子说:“你住店还挑老板吗?你是住店,还是找人?” 那人还是不理喜子,说:“我住店,也找人。不行吗?” 喜子笑了,说:“能行,能行,老板回来了,我就告诉她。” 那货不再理会喜子,可着嗓子喊起来:“嫂子,嫂子,你在吗?我找你来了。” 喜子就上去问他:“你刚才叫甚来着?谁是你嫂子?” 那货得意地说:“吓着了吧?豆花,我嫂子。哼!” 喜子真的有点不太相信了,他也吃不准这货说的是真是假,就问他:“你说老板是你嫂子就是你嫂子了,她是哪里人氏?你哥又叫甚名?” 二棒脖子一拧,说:“我才不告诉你呢,一会问我嫂子去。” 喜子就把他安顿住了,过:“你先歇一会,我找老板去” 豆花和大棒在窑里缠缠绵绵,听到院子里的吵嚷声,她跳下炕来,从窗户眼里往外面一瞭,对还赖在被窝里的大棒说:“天爷,是二棒这个灰鬼,他怎么来了呢?” 大棒也跳下炕来,在窗户眼上看着院子里的二棒,动情地自言自语:“长高了,长壮了,成大后生了。” 豆花就要拉着大棒去见二棒,大棒停顿了停顿,说:“我还是算了吧,我还有别的任务。” 就恋恋不舍地下到了暗道里面,对豆花说:“招呼好弟弟,别说我在这里。” 喜子过来开了锁,指了指坐在台阶上的二棒,意思是问:老板认识这个人吗? 二棒此时在台阶上坐着,双手袖在袖口里边,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看地,一会儿又转头看着客栈四周。 当他看到豆花的时候,高兴的就像个小娃娃,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没大没小地抱着豆花,说:“嫂子,嫂子,我可找到你了。” 豆花出现在二棒面前,问他:“你怎么来了?” 二棒突然吸溜起鼻涕来,眼里就流出了泪水,抽抽噎噎地说:“我爹,我爹他……” 豆花忙问:“爹,爹怎了?” 二棒说:“我爹他病了。” 豆花的心稍稍宽了一点,说:“吃五谷杂粮的,谁能不得个病,得了病,治病呗。” 就把二棒让进自个窑里,打发喜子去街上买几个驴肉火烧来。二棒喜欢吃驴肉火烧,今天再让他管够吃一顿。 进了窑里,二棒却哭的稀里哗啦,等哄住他了,喜子的火烧也买回来了。二棒一边吃着火烧,一边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的原委。 老九是真病了,且病的不轻,并且,谷子地不光老九一人病了,有好多人都生病了。 这病也是日怪,得上就治不好了,先是浑身发软,再是全身发烧,头疼的炸裂一般,用不了几天,人就不行了。现在谷子地村已经死好几口子人了。 听和家洼的老中医说,这是鼠疫,多少年都不曾发生过了,有人说是小鬼子专门投放进来的。总之,得了鼠疫很难治愈,传统的中医根本无能为力,老中医说,要想治愈这个病,只有用一种叫链霉素的西洋药,而普通的老百姓,上哪找这种紧俏的药品呢? 豆花忙问:“二大爷和二大娘呢?” 二棒难过地低下了头,说:“他俩,他俩已经……” 豆花的头就一下子低垂到胸口,一开始默默地流泪,然后就号淘大哭起来。说好的,她要替二老养老送终的,两位老人却走了,她还是没能在他们面前尽一天孝。 二棒说:“嫂子,我也是让我爹赶出来的。老中医说,鼠疫传染,留在谷子地,难逃一死,我爹让我来找你的,逃条活命。” 豆花止住悲伤,泪眼婆娑地看着二棒,说:“你先在这里住着。”又自言自语地说:“这可怎么办呢?这可如何是好?” 喜子也听到了事情的大概,这事有些严重,链霉素不是一般的药品,鬼子那里有,晋绥军也有,但八路军那里却是严重短缺,有许许多多的战士在前线浴血奋战,受伤之后,因为药品短缺,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条生命逝去,而无能为力。 不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乡亲们去死。 豆花睁大眼睛,瞪着喜子,说:“这事我不能袖手旁观。我找贺团长去。” 豆花不顾喜子的劝阻,着急忙慌地出了门,她要去河防团找贺团长要药去,谷子地百十口子的乡亲们,她不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 第一0七章 豆花一刻也不愿等待,好像她迟了一步,谷子地的乡亲们就要多死去一个人一样。她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与贺团长撞了个满怀。 贺团长可不是来体察民情,不是来关心谷子地的乡亲们的死活的。刚刚有人向他汇报,豆花客栈来了一个可疑的人,他是来抓人的。 和贺团长一起来的还有一班士兵,这个豆花老板,是令贺团长头疼的一个婆姨,在她的身上,有许许多多的疑点,可是又没有真凭实据,每一次都能让她蒙混过关。不抓一个现行,她是不会认帐的。 贺团长得到线人的汇报,一刻都没有耽搁,立马就赶过来了。豆花赶紧上去拉着贺团长的胳膊,说:“贺团长,我正要去找您呢。” 贺团长以为豆花又耍花招,就甩开她的手,一边往客栈里走,一边说:“不用你找我,我会找你来的。” 今日客栈里头就有二棒一个住店的客人,贺团长再三再四地盘问二棒,也问不出有用的东西来,知道他得到的情报有误,这个愣头青一问三不知,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 贺团长一无所获,有些气急败坏,他领着他的兵,路过年年有余杂货店,自己进去店里转了一圈,阴沉着个脸,把老余狠狠地瞪了几眼。老余见贺长官进了店里,慌慌张张地走出柜台,低垂着个脑袋,低眉顺眼地跟随他的左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贺团长“哼”了一声,吓得老余打了一个激灵,稍微抬起头来,想知道长官有何吩咐,贺团长已经走出了店门。留下了诚惶诚恐的老余,还在那里垂手而立。 回到军营,进了自己办公室,贺团长把帽子甩到桌子上,喊了一声:“勤务兵。” 一个人就出现在他的眼前,却不是勤务兵,是豆花。 豆花一路跟随贺团长,来到河防团。为了谷子地的乡亲们能够活命,她几乎是不顾一切了。她是来向贺团长要链霉素,用来拯救谷子地的乡亲们的。 贺团长一改往日的谦谦君子的形象,没有好声气地问她:“你来干什么?” 豆花就把自己的目的说了。 贺团长说:“亏你想得出来,你知道链霉素是紧俏的战略物资吗?前方的将士们浴血奋战,还用不上呢,还救你的乡亲们,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有能耐找小鬼子要去。” 其实这个结果豆花也能想象得到,但她还是心存侥幸,万一贺团长心存善念,网开一面了呢? 贺团长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他不可能把这么紧俏的物资送给豆花,去救她的乡亲们的,天底下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用得着链霉素的也大有人在,他一个河防团的兵力,也就那么一点点救命的家底,怎么可能呢?救了谷子地人的命,他的士兵就得要命。再说,万一再流到解放区那里,情况就更糟糕了。 豆花好说歹说,贺团长就是不肯松口。这时,门开了,小勤务兵走了进来,对豆花说:“谷老板,贺团长累了,请回吧。” 勤务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豆花只好走在前面。勤务兵跟在豆花身后,一路押送似的,把她送到大门口。路过一孔窑洞的时候,一个穿白衣服的军人正好从窑里出来,与勤务兵打了个招呼。勤务兵说:“付医生好。” 两人寒暄几句,勤务兵一边送着豆花,一边叮嘱着付军医:“贺团长有交代,要管理好医务室。全团人的生命都可在你手里捏着呢。” 豆花听的真切,看的明白。她心里犯了嘀咕,这个勤务兵好像是想告诉她甚么吗? 豆花回到客栈,到了二棒住的客房里,二棒已经鼾声如雷。她进去看了一眼,又默默地退了出来。 喜子踅摸到豆花跟前,看了豆花,并不说话。他也替谷子地的乡亲们着急,但自己确实无能为力,链霉素这种药,可不是普通的药,八路军那里严重短缺,别说是要救活一个村子的人,就是三支两支,也很难搞到。 喜子还担心的是,怕老板挺而走险,做出更加危险的事来。 豆花两手支住脑袋,问喜子:“怎么办呢?该死的贺团长,一点口都不松。他们呢?” 豆花问的“他们”,指的是大棒和肖飞。原来,这次过来的不光是大棒,还有肖飞。豆花知道,肖飞来了,肯定是有重要的任务。她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如何能帮助谷子地的乡亲们度过难关。 喜子双手一摊,说:“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豆花长叹一声,摆了摆手,让喜子下去。她得好好想想,病情不等人,谷子地的乡亲们可拖不得,多拖一天,就会有更多的乡亲们死去。 喜子叫了一声:“老板”,不知道该如何去劝说她。这种事情,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他见豆花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自己先退了出来。 豆花想了许久,想到了小勤务兵的话,好像在暗示她甚么,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子里形成。 还等甚么呢?马上实施。 豆花跳到炕上,从炕柜里面拿出枪来——抓亢凤时,她扔了一支枪,还有一支,她一直没用,藏在炕柜的夹板里面。 豆花夹着枪,出了客栈,趁着夜色的掩护,到了河防团的门口。她想着混进大院里面,想法接近付军医,勤务兵已经明白地告诉过她了,河防团的药品全在付军医那里,只要让她和付军医接触上了,她就有办法弄到链霉素。 门口两个哨兵在那里游荡,她无法近前,急得她真想两枪毙了这两个哨兵,冲进院子里,把药品抢出来。 可是,豆花还是理智的,她没有冲动,钻在暗处,观察着门口的动静,寻找着接近付军医的机会。 豆花冷静地观察着,她看到,勤务兵出来楼道上转了一圈,朝她这里多看了几眼,好像看到了她一样,然后转身不见了。 一会儿,就见付军医指头夹着一支纸烟,走出大门,匆匆忙忙地往老酒馆走去。 豆花顾不得多想,紧跟在付军医身后。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她赶上前去,把枪顶在付军医的腰里,低沉而严厉地说:“别乱说乱动,乖乖的,听我指挥。” 豆花押着付军医到了一片荒野之地,她突然双膝跪地,跪在了付军医面前,说:“付医生,对不起了。”就说了谷子地的疫情,要和付军医“借”链霉素。 付军医惊魂未定,他见只有豆花一个婆姨,胆子就大了起来,说:“你异想天开了,开甚么玩笑了,你是想让我掉脑袋吗?”就要去抢夺豆花的枪。 忽然,从暗处走出两个人来,一左一右控制住了付军医。 这两个人,一个是喜子。喜子一直注视着老板的举动,见她出去了,就尾随在她的身后。 另一个人,豆花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老六,没错,卖早点的老六。豆花一点都没有发现,老六原来也是喜子们的人。 老六熟练地把一捆炸药绑在付军医的腰里,说:“乖乖的听话,领着我去河防团的医务室拿药,敢耍花招,后果你是知道的。” 豆花哪里能让老六去呢,这事是由她引起的,理应她去。 豆花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谁也别挣,我去!” 不由分说,押上付军医返回了河防团。 奇怪的是,河防团的大门口,此时连一个哨兵都没有了。豆花押着付军医,顺利地进了医务室,拿到了药品。 付军医说:“药你拿到了,会用吗?”就告诉了豆花用法用量。然后求豆花:“你把我绑起来,最好把我打昏。” 豆花对付军医说:“真心谢谢你!真的对不起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就按照付军医说的做了。 然后顺利地出了河防团的大门。 走出来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看河防团一眼,看到二楼某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闪了一下。 豆花拿到链霉素,没有再回客栈,她知道喜子早就安排好了。 果然,还在刚才的那个地方,喜子,老六,还有二棒,牵着毛驴早已等候上了她。豆花二话不说,把药装进喜子的褡裢里边,对喜子交代了几句,客栈今后就交给他了,她是不能再回大峪口来了。 然后领着二棒,急匆匆地往谷子地赶去。 第一0八章 豆花和二棒,快驴加鞭,驴不停蹄,平时要走两天的路程,只用了不到一天的功夫,赶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她俩就出现在了谷子地的村口。有一个小男娃看到了两人一驴,飞奔着跑回村里,大声喊着:“来驴了,驴来了。” 二棒骂一声:“狗日的狗蛋,我是人,不是驴。” 豆花顾不得这些,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就一头扑入了救治之中。 豆花根据付军医教她的方法,依样画葫芦,实施救治。一通忙活下来,已经到了后半夜,星星冷冷清清地撒满了天空,老九家的公鸡已经开始了打鸣。豆花看着少精无神的、和死神打过交道的乡亲们,一屁股坐在地上,人虚脱了一般,不知道这一通操作下来,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汗水湿透了豆花的衣衫,疲劳就像夏天的乌云,一阵紧似一阵地向她袭来,上下眼皮打架,好似有千斤重压压了下来,她实在坚持不住了,头顶着墙壁,就那样趴在柴堆上,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扎实,不知不觉中,一阵饭菜的香味钻进了她的鼻孔。豆花吧咂着嘴巴,微微睁开眼睛,似醒非醒,朦朦胧胧地看到,六六娘端着一碗饭站在她的面前。 饭的香味勾起了豆花的馋虫,她这才觉得自己肚子里空空的,一天多水米不沾牙了,饥饿潮水一样袭来,豆花不容分说,从六六娘手中夺过饭来,狼吞虎咽扒拉了下去。 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了,豆花吃过一碗,把碗伸出去,问:“婶,还有没有了?” 其实也不是甚么好饭,黄米捞饭抿尖汤。虽说是家常便饭,但也是六六娘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饭了。 见豆花还没吃够,六六娘迟疑了一下,把锅里的饭都盛给了豆花。本来这一点饭是留给六六的,六六也染了鼠疫,豆花给打过链霉素后,现在正在昏睡,等儿子一会儿醒了,给他留点饭吃。 一碗饭下去,豆花完全清醒过来了,她也看到了六六娘的表情,知道自己冒失了,把饭放到锅台上,说:“婶,我其实吃饱了,闻着你这饭香,嘴就馋上了。” 六六娘却有点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收拾了碗筷。 接下来的几天,继续用药。豆花用生命换回来的链霉素,救了谷子地乡亲们的命,人人的病情出现了好转,直至痊愈。乡亲们自然对豆花是感激不尽,视她为自己的救命恩人。 闲暇下来,豆花领着二棒,把自己以前住着的窑洞拾掇出来。其实也不用费力拾掇,有二棒替她看着,窑洞还是保持着老样子,只需清扫一遍就行。 大峪口客栈那里她是再回不去了,暂时得先安顿下来,再做计议。 一切安顿就绪,豆花出来坐在大碾盘上,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山村,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更加的破落。在这次疫情中失去家人的几户人家,都笼罩在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之中,为失去亲人而痛苦着。而那些得到豆花救治的人,侥幸活了下来,感觉天宽地阔,生命无限美好。豆花看着那些又活过来的人,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感概,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乡亲们的重生,她无比的欣慰。 谷子地又活了! 豆花坐在碾盘上出神,觉得脚下有拽扯的感觉,她低头一看,一只通体发黄的土狗在咬着她的裤脚,撒着欢儿,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好似在欢迎她的归来,又好似在向她诉说着委屈。 豆花圪蹴下来,抚摸着黄狗,在它的耳背上发现了一撮白毛。豆花一下子惊呆了眼睛,世界原来这么小!这不是让她带到大峪口的那只小狗吗? 那只小狗让她带到大峪口后,和她生活了半年就走丢了,她为此难受过好一阵子,那只小狗可是老公公留下来的,唯一的活物,寄托了她对老公公无限的思念。 她以为这只狗狗早就进了河防团那帮子丘八们的肚子里,没想到在谷子地又遇到了它。 豆花把黄狗紧紧地搂进怀里,喃喃自语,诉说着对它的思念。 这时,二棒来了。二棒说:“嫂子,一只野狗,来咱村好长时间了,赶都赶不走,你搂着它做甚,脏兮兮的。” 豆花没有解释,更是把黄狗搂得紧紧的。 二棒手里拿着烧纸香烛,嫂子和他交代过,要他领着她,去给二大爷二大娘上坟去。 二棒走在前头,豆花紧跟其后,黄狗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撒着欢儿,交替前行。 二大爷二大娘的坟头只是一个小小的土丘,寒风吹起一股子黄尘,在坟头上打着旋儿,旋转了几圈,又向远处旋去。黄狗冲着旋风吠叫起来,去追逐着旋风去了。 豆花双膝跪在二老的坟头,泪水像决了堤的黄河,汹涌而出,二棒一声“二大爷,二大娘,我嫂子看望你二老来了”,勾起了豆花心中的悲伤,她趴在坟头,小娃娃一样嚎啕大哭起来:“爷,奶,我来迟了。说好的,豆花要给您二老养老送终的,怎么就先走了呢!” 豆花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二大爷二大娘慈祥的面容。 ………… 二棒劝了几次,都没能劝她起来,等豆花哭够了,二棒才搀扶着抽抽噎噎的嫂子,返回了村里。 二棒搀着豆花到了他家,老九圪蹴在门槛上抽烟,他病是好了,但身子骨还没有硬朗起来,身上软耷耷的,哪里都使不上劲。看到二棒和豆花的那个热乎劲,他心里就不舒服起来,他表面上是认下了豆花这个儿媳妇,但他内心里仍然无法全部接受。他当时之所以认下了豆花,一来是大棒死心塌地要和她好,他胳膊扭不过大腿。还有一个原因,不认豆花,他无法得到老谷子的那份财产。现在,豆花虽然成了他老李家的人,但他的心里总是圪圪垯垯的,不太痛快。 老九在门槛上圪蹴着不动,豆花进不去门,二棒就过去把他爹推开,说:“爹,起开。” 老九低着头,挪了挪位置。豆花却说:“二棒,我不进去了,我回我家里去,不麻烦你了。” 这话听起来是和二棒说的,却又是好像对着老九:你这个家,我不进去。 二棒不懂豆花的心情,说:“嫂子,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咱是一家人。” 回头看时,豆花已走出了老远。 老九扶着门框站起来,对二棒说:“和这个婆姨别走的近了。” 二棒脖子一拧,生巴巴地呛他爹:“你管不着,她是我嫂子,你不管我管。” 不说豆花在谷子地重新开始生活,说大峪口河防团那里。贺团长得知付军医被绑架了,链霉素丢了不少,他顿时火冒三丈,不用多问,肯定是那个谷豆花干的。这个婆姨,胆大包天,胆大妄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劫战略物资。 贺团长带人气势汹汹到了豆花客栈找人,哪里还有豆花的影子。恼羞成怒的贺团长,让人把客栈“噼里啪啦”猛一顿砸,把气都出在了这些不会说话的物器上面。最后要把客栈封了。 喜子这下子着了急了,他央求贺团长手下留情,他一家老小还指着这个客栈养活呢。喜子可怜巴巴把说:“长官,您封了我的客栈,我这一大堆饥荒怎么还呢?可恨谷豆花,自己早就想好了退路,把个客栈兑给了我。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打死我都不敢接收这个烂摊子。还望您手下留情。” 喜子拿出来一张契约,递到贺团长面前,这是一份卖房子的契约,豆花把客栈卖给了喜子,现在喜子才是这豆花客栈的主人。 贺团长接过契约,看了几眼,将信将疑地问:“这是真的?” 喜子指天发誓:“要是假的,天打五雷轰,在您贺团长的眼皮子底下,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说谎。” 贺团长把房契扔到地下,看了喜子,眼露凶光,说:“要是让我发现了你在这里搞鬼,看我不把你千刀万剐。” 喜子忙点头哈腰地说:“长官您放心好了,我哪敢呢。” 喜子一脸谄媚,看着贺团长,贺团长居高临下,阴沉着脸,看着喜子,两人就那么对视着,就像一对相持不下的赌徒,在比试着谁能更沉得住气,等着对方亮出底牌。 贺团长收起自己的目光,领着他的人马走了。 看着姓贺的走了,喜子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他也是走了一步险棋,他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事先假拟了一份房契,妄图蒙混过关。不知道这个贺团长真好蒙骗呢,还是他另有所图?虽然今天这一关过了,今后的麻烦还多着呢,还得小心谨慎。 这个客栈不能倒,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地下交通站,是联系边区和白区的唯一纽带,得长久地存在下去。 接下来,喜子改头换面,把豆花客栈改成了兴隆客栈,自己当起了老板,小心翼翼地经营起来。 第一0九章 喜子又当老板,又当伙计,一个人经营起来,忙忙碌碌的,好在他有着多年的管理经验和人脉,和豆花在的时候相比,生意也没有差到哪里。 那场风波过去不久,某一天,喜子正在接待客人,有一个河防团的兵来到了客栈,那个兵站在门楼子底下,抬头正面看了新的牌匾,又转到背面看了,就问喜子:“老板,你这到底是兴隆客栈呢,还是豆花客栈?” 喜子舍不得扔掉旧的牌匾,翻过来背面写了“兴隆客栈”,继续使用。在他的内心里,客栈还是豆花客栈,他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相信,总有一天,豆花老板还会回来的。这个客栈,永远就叫豆花客栈! 见有长官问他,喜子停下手头的营生,说:“爷,您开玩笑呢,当然是兴隆客栈了。舍不得那块上好的木料,将就着用了。豆花客栈已经不存在了。” 这位爷喜子认得,是贺团长的勤务兵,别看小小的年纪,却是贺团长跟前的红人,和贺长官有着过命的交情。 勤务兵宣读了一些治安条例,然后倒背着双手,顺着每孔窑洞,在客栈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走进豆花以前住过的那孔窑洞里面,问喜子:“这就是你前老板住过的地方?怎么空着呢?” 喜子说:“豆花老板以前就住这里。等忙过了这几天,就改成客房。” 喜子也是应付而已,他就没打算占用这孔窑洞,这是豆花老板的住处,他得永远给她留着。 勤务兵刚才还明亮的眼光,一下子暗淡下来。他在窑里转了一圈,手摸了摸桌子的边边角角,老成持重地笑着,说:“不错,不错。” 临出门的时候,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问喜子:“那个豆花是哪里人呢?她这回是回老家了吗?” 喜子的警惕性高,他怎么会轻易暴露老板的行踪呢,就讪笑着说:“爷,我一个下人,怎么可能打听老板的事情呢?真不知道。” 勤务兵点了点头,“噢”了一声,走了。 喜子看着远去的、勤务兵小小的身影,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个小兵来这里,打听豆花老板的情况,他有甚么目的呢? 豆花回了谷子地,喜子知道她是安全的,也不太担心她的下落,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客栈的经营上面。他不只要为那边来的同志们提供栖息之地,保证他们的安全,还得通过客栈的经营,来为那边筹集经费。 有一天,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这两个客人是从水路来的,上了岸,一路打听着豆花客栈。 老六挑了一担水,打当街走过,听得这一男一女打听豆花客栈,不由地多留了一副心眼。他主动凑过去,搭讪上了这两人。 这两个人是生人,应该是父女两个,以前不曾在大峪口的街上出现过。老六是大峪口的坐地户,对来没来过大峪口的人,他都能认出来个大概。交谈过几句,老六大体摸清了两人的来龙去脉,摸到了他俩的根底,知道这两人只是单纯地来找人的,对客栈并没有甚么妨害,就告诉了客栈的位置,并告诉他俩,豆花客栈已经易人,现在叫兴隆客栈了。 这两人谢过老六,按着老六的指点,来到客栈,见到了喜子,只问这里老板可曾是豆花。喜子回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又问他俩是豆花的甚么人? 那两人只说是豆花的朋友,应邀来拜访豆花的,既然豆花不在这里了,他们也就不打扰了。然后就要离去。 喜子当然不认得这两个人,这两人一个是张家湾丐帮的九袋天灵盖,另一个是三只的闺女秀秀。天灵盖答应过豆花,一定要找到三只的闺女。他没有食言,这回是领着秀秀来见豆花的。 秀秀是个十五岁的大闺女了,得知她爹的死因,说甚么都要去找小鬼子报仇,你一个弱女子,赤手空拳,怎么能报得了仇呢,这不是拿鸡蛋和石头碰吗?好不容易让天灵盖给劝说的回心转意了,这闺女又是异想天开地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回来找豆花,是想让她劝说劝说秀秀,好让闺女回心转意。三只没了,他天灵盖就是秀秀的爹。既然豆花已经不在了这里,也就没有停留的必要了。 眼看着天已经黑了,这两人能上哪里住去呢? 喜子哪里肯呢,要留两人住宿,这两个人也不像坏人,说话也是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既然是来找豆花的,也是他喜子的亲戚。 天灵盖先是不好意思打扰,后又想了想,说:“让秀秀住了客房,我去牲口圈里凑合一晚算了。” 喜子自然是不肯,亲戚来了,怎么能让住牲口圈呢? 喜子对这两人热情招待,天灵盖和秀秀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 临走之前,自然是要付店钱的,喜子哪里肯要呢?两人走了之后,喜子在一个茶盘底下,发现了两张皱巴巴的零钱,不多不少,正好是两人的店钱。 喜子拿钱在手里,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不禁感慨起来,那个叫天灵盖的,不修边幅,衣衫褴褛,看起来像个乞丐一样,居然也是一个讲究规矩的人! 再说豆花这头,她救了谷子地乡亲们的性命,大家对她自然是感激不尽,都把她当做了救星,谁家做了好吃的饭食,自然忘不了给她留下一口。二棒更是对嫂子顶礼膜拜,对她崇拜有加。 嫂子不光人长得漂亮,还使枪。 嫂子不光枪打得好,还是有勇有谋。 嫂子不光勇敢,嫂子还有一颗仁慈的心。 所以,二棒天天跟在豆花的身后,和她的一条尾巴一样。要不是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要不是有叔嫂之间的许多顾忌,他真恨不得就和嫂子在一个窑洞里面生活。 乡亲们对豆花都好,却有一个人对她不冷不热,甚至对她的存在忧心忡忡。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豆花的准公公老九。 老九就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当初他眼红老谷子的家产,勉勉强强认下了豆花这个儿媳妇,他不念豆花的好,不念豆花冒着天大的风险,搞来药品,救下了他们的命。他现在有点嫌弃上了豆花,特别是眼看着二棒一天到晚和豆花粘在一起,老九心里更加着急上了,他担心这个狐狸精豆花,把二棒也给带坏。老九内心里痛苦,甚至一个人的时候他都哭过,他祖上做下甚么孽了,这辈子要打发这样一个妖精来祸害他呢,两个儿子,都要和这个妖孽搅和在一起呢? 当然豆花也不理会老九的感受,她不是以前的任人摆布的豆花了,她见过世面,她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做人的准则。她也没有老九想的那么龌龊,她是大棒的婆姨,二棒是她的弟弟,她把二棒当做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对待。 豆花人在谷子地,心里想的却是外面的世界。她想着大峪口的生活,想着货郎哥们那一群人,心里想的更多的还是大棒。 在大峪口的时候,隔三差五的还能和大棒相见上一面,现在蜗居在谷子地了,她对大棒的思念一日胜过一日。 二棒不顾他爹的反对,从家里给豆花拿来了粮食。 二棒拿粮食的时候,老九拦着他不让。二棒的二杆子劲就上来了,他把装好的一袋子小米压到他爹背上,说:“你这个老汉,怎么这样没良心呢?嫂子把一家人的家产都给了你,又救了你的命,你不感恩不说,还要挤兑她,你还是人吗?” 老九被米袋子压的抬不起头来,他骂着二棒:“灰鬼,你是要压死老子吗?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兄弟俩好。” 二棒才不管他说甚么呢,他说:“你再要这样对待我嫂子,小心我把她的东西都还回去。” 然后从他爹肩上拽过米袋子,飞也似地跑向了碾道里。 二棒去了的时候,豆花扶着碾盘干呕,她这几天茶饭不思,老想着呕吐,她不知道自己得甚么病了。 二棒把米袋子扛进窑里,问豆花:“嫂子,你怎么了?病了?” 豆花自己也说不出来怎么了,她说:“没事的,也许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的。” 说着,又干呕起来。 豆花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正好六六娘来找她说事,看到她脸色寡白,干呕不止,就打发二棒走开,神神秘秘地说:“闺女,你有了。” 豆花还不明白六六娘甚么意思,就傻傻地问:“婶,我有甚了?” 六六娘指着豆花的肚子,说:“真傻呀还是装傻,你怀娃娃了。” 豆花这才明白过来,上次和大棒在一起也有日子了,仔细算来,和六六娘说的一点不岔。 六六娘又问:“有几个月了?” 豆花也说不准,自上次和大棒在一起后,她就开始这样了,就支支吾吾地说:“大概一两个月了吧。” 六六娘又问:“知道是谁的吗?” 豆花怪嗔地盯了六六娘一眼,有点不满意地说:“婶,你怎能这样说呢?我是有汉的人,当然是我汉的。” 很显然,六六娘把豆花当成了和她一样随便的婆姨。 豆花没有和六六娘计较,她是既欣喜又害怕,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了每一天。 第一一0章 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腊八一过,就有了年的味道。虽然兵荒马乱的年代,但乡亲们对年还是期盼的。大家抓住一切的机会,开始置办年货。 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 豆花想着,自己离开大峪口也有两月了,她逃离大峪口后,姓贺的肯定没少为难过喜子,客栈现在是甚么情况,货郎哥他们来了大峪口,还有落脚的地方吗? 每每想到这些,豆花就为自己当初的感情用事,多少有点懊恼,她太冒失了。但当时情况紧急,乡亲们的生命危在旦夕,她是在和时间赛跑,迟一分钟,可能就会有几条生命消失,争分夺秒救命,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豆花产生了去大峪口一趟的想法,去大峪口看一眼,看看喜子,看看老六,看看她的豆花客栈。 说起老六,豆花挺佩服他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规规矩矩的一个老汉,甚至有些窝囊,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显示出来一个男人的本色。她一万个没有想到,老六这样的人,原来也是他们的人。 豆花想去大峪口,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她要设法让大棒知道,她怀了他的娃,最好是能亲口去告诉他。 豆花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要付诸行动。大事就不用说了,小事情也是一样。 她开始拾掇行囊,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她已经计算好了时间,紧走慢赶,赶第四天的清晨,她正正好能赶到大峪口。她知道,姓贺的肯定还没有放松对她的追捕,此次去大峪口,还得偷偷摸摸地前往。 豆花正在收拾行李,二棒来了。得知嫂子要去大峪口,二棒不懂得劝阻,而是嚷嚷着要和她一起去。此去山高路远,道险且艰,他不放心嫂子一个人前去。再说,嫂子还怀有李家的骨血,他得陪着嫂子。 关于豆花怀孕的事,是六六娘告诉老九婆姨的,老九婆姨又告诉了老九。老九摆出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说:“大棒在前线打仗,谁知道她怀的是哪里的野种呢。” 二棒听嫂子说过,他哥和她时有相见,二棒坚信嫂子没有说谎,嫂子怀了的就是哥的娃,是他李家的骨血。见他爹这样说话,二棒的二劲上来了,浑话随口而出,呛白他爹:“爹,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嫂子,她怀的不是我哥的娃,难不成是你的?” 老九哭笑不得,抄起顶门棍打这个混球儿子,二棒夺门而逃,留下老九在一边生气,骂起了他婆姨:“怎么就生了这么两个混球儿子呢!” 豆花当然不让二棒跟着自己,此去凶吉未卜,她不想让二棒跟着她担惊受怕。还有一点,她要避嫌,不想让老九对她产生误会,也不想让乡亲们对她有了别的想法。 第二天天还没亮,豆花就踏上了去大峪口的征途,她走这样早,就是为了摆脱二棒,她不想让他跟着她去。 豆花长辫子甩到脑后,肩了包袱,把自个倒饬的干净利落,手枪揣在怀里,关好门户,趁着天还没亮出了门。 豆花前脚刚走开,黄狗后脚就跟上了她,一人一狗,隐进了晨曦之中。 上了榆树峁,回头望一眼还在沉睡中的 谷子地,豆花居然有了一点不落忍,好像她这样偷偷摸摸地出去,有对不住谷子地的地方。 再看一眼谷子地,豆花转过身来,冲着黄狗说:“老黄,咱们走。” 黄狗却朝着前方吠叫起来,不远处,有两个黑影,六条腿,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了大前方。 豆花手伸进怀里,捏紧了枪柄,大着胆子往前走去。 到了跟前,就听到了低低的嬉笑声,一个有些得意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嫂子,我等你多时了,你别想甩脱我。” 二棒手牵毛驴,站在了正前方。他把毛驴牵到了一个坎上,伸出手来,要扶豆花骑上毛驴。 豆花佯装嗔怒,骂了他一句:“二杆子。”就趁势上了毛驴,双腿一夹驴肚子,“球”一声,吆喝着毛驴前进。 二棒牵着毛驴,豆花骑在骑上,黄狗跟在驴后,这不是要去大峪口探险,而分明是一幅小两口回娘家的画面。二棒扯开他五音不全的公鸭嗓子,唱起了酸曲: 三十里的明山呀 那二十里的那个水 单想住这娘家 俄不想呀回 住一回这娘家呀 啊上一回天 回一回这婆家 俄坐一呀回监 正月里定了婚 二月里结了亲 寻下个小女婿 不呀称心 腊月二十三呀 姐儿回娘家 山高路远没人留她 提起回婆家 两眼泪淋林 毛驴儿前面走 小兄弟后面跟 过了五道川呀 翻过了六架山 远远瞭见鬼呀门关 骡子那个走头呀 那马尥得那个后 这一回这娘家 俄没呀盛够 这一回这娘家 俄没呀盛够 ………… 二棒嚎叫似的歌声,洒在了冷清的晨曦中,也有着一股子穿透力,引起了山的回响,引起了远处近处狗们的共鸣,都一起加入到了合唱之中。 二货二棒更来劲了,伸长脖子,张大嘴巴,近乎嘶吼一般: 骡子那个走头呀 那马尥得那个后 这一回这娘家 俄没呀盛够 这一回这娘家 俄没呀盛够 豆花骑在驴背上,一开始抿着嘴偷偷地笑,最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豆花又干呕起来。二棒喊停毛驴,等着嫂子呕吐。 等豆花缓过气来了,二棒就傻乎乎地问她:“嫂子,你说怎么就有一个小人儿会钻到你肚子里呢,怎就钻不进我的肚子里。” 豆花“咯咯咯”地笑着,说:“因为你是傻二棒。” 二棒又说:“我哥知道你怀了他的娃,指不定要有多高兴呢。” 一路上,叔嫂俩风餐露宿,有说有笑,倒也没觉得寂寞,赶第四天早上的时候,两人顶着一头霜花,出现在了凤凰山的脚下。 喜子一大早起来拉水,他套好驴车,赶着水车往井台这边走来,就发现了两个顶着霜花的人,鬼鬼祟祟地朝着客栈这里窥视。 他不由地多看了一眼,一眼发现了豆花。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的个神神,这个婆姨胆子也太大了吧,追捕她的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她还敢在大峪口露头,这不是自投罗网了吗? 喜子忙把毛驴拴在一棵小树上,迎着两人紧跑过去,从二棒手里拽过缰绳,着急地说:“吃了豹子胆了,通缉令贴的遍地都是,还敢来大峪口?” 豆花不以为然,说:“我甚时候怕过,这不也没碰到河防团的人吗?” 来都来了,没用的话就不多说了。喜子不容分说,拉起两人进了暗道里面。 豆花感慨地说:“以前是我藏人,现在成了你藏我。” 喜子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点亮一盏油灯,说:“千万别乱跑乱动,这两天风声很紧,大峪口要变天的样子。”就冲着暗外拍了几下巴掌。 紧接着,一个铁塔样的人走到了灯光底下。惊的二棒大叫起来:“哥!哥!哥!” 大棒扳住二棒的肩膀,说:“小点声,别大呼小叫的。” 豆花想不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大棒,心脏狂跳不止,她恨不得立马钻进大棒怀里撒娇,告诉他,她有了他的骨血。 这时,又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从大棒的背影里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说:“豆花同志,我听喜子同志说了你的事情,你很勇敢。” 豆花心里激动无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就是肖飞,大名鼎鼎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英雄肖飞。 豆花激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个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又传进了她的耳朵:“豆花,豆花,我们又见面了。” 这个声音豆花熟,她高兴的麻雀一样,飞奔过去,喊着:“货郎哥,为民为民同志。”刚才她听到肖飞喊她同志,她也喊货郎哥同志。 豆花欣喜地说:“都是稀罕人,怎么都在这里呢?” 货郎哥握住豆花的手,说:“还有稀罕人呢。” 就有一个声音“啊哇”喊着,扑了过来。 小哑巴!党新生! 豆花看到,小哑巴的身后站着黑老蔡,黑老蔡的身后站了一大片人,挤挤捱捱的,快要把暗道塞满了。 见到故人,豆花心里自然高兴。但她又犯上了疑惑,这么多的能人精英,都聚在了大峪口,这是要有大事发生吗?看来自己瞎雀碰在谷穗上了,这回来大峪口来对了。 第一一一章 太激动人心了,这么多的精英都在自己的眼前,豆花从来没想到过这样一个场面。她和她能认出来的人都打过招呼,一把扯过小哑巴来,把她拥进怀里,姐妹俩有日子没见过面了,小哑巴长高了,长俊了,成了一个美丽的大闺女。小哑巴留着短发,得体的衣衫,衬托出她别致的身材,人打扮的干净利落,漂漂亮亮。一支短枪插在腰间,一副飒爽英姿,女中豪杰的气派。 豆花搂着小哑巴,眼睛却越过她的肩头,在人群里寻找着大棒,她急于想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给他,让他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其实不必豆花告诉大棒,二棒守着他哥,寸步不离,真正的是久别见亲人,他滔滔不绝,絮絮叨叨,先把嫂子怀孕的消息说给了他哥听,又告诉他哥家里的情况,村里的事情,哥俩黏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 这个时候,只见两个人匆匆走到肖飞面前,附在他的耳朵上说了几句,肖飞就面部凝重起来,招呼着黑老蔡和货郎哥走到一边,然后三人各自领了一拨人马,分头行动,暗道里刚才还闹闹哄哄的,一瞬间清静下来。 豆花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人都走了,剩下她和二棒,叔嫂俩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好像被人抛弃了的娃娃。 豆花忙着追赶上货郎哥的那一队人手,嚷嚷着说:“怎么就留下我了呢?” 货郎哥说:“你有所不知,豆花,鬼子要来进攻大峪口,河防团已经做好了决战的准备,我们来是在暗中支援河防团的,肯定要有一场恶战,此去凶多吉少,你还是呆在暗道里吧。” 豆花凤眼圆睁,冲着货郎哥说:“小看人了不是,我谷豆花甚时候害怕过,打鬼子这种事,让我碰到了,怎么能不参加呢!” 货郎哥知道豆花的脾性,知道肯定是劝阻不了她的,就吩咐一个战士寸步不离她的左右,保护好她的安全。 豆花更加不乐意了,她拍着手中的枪,说:“好好打鬼子去,我不需要保护。” 这个时候,二棒也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嚷嚷着:“嫂子,我也去。你们都打鬼子去了,不能留下我一个,不能这样欺负我。” 豆花冲货郎哥眨了眨眼睛,说:“都去,都去,哪里能留下你呢。你原地不要动,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接你。” 二棒才是豆花最放心不下的人,这么危险的战事,怎么能让他参与呢,添乱不说,还有可能送了他的小命。 豆花画地为牢,二棒乖乖地等在原地,一步都不敢挪开,生怕嫂子回来找不到他。 等过好久,也不见嫂子回来接他打鬼子去,二棒开始着急上了,他可着嗓子喊着“嫂子”、“大哥”,暗道里空空荡荡的,只传来了空洞的回音,他才明白上了嫂子的当,自己又想出去,无奈找不到出口,唉声叹气了一阵,无可奈何地坐在地上,双手抱了脑袋,一会儿居然有了睡意,躺在地上睡着了。 张家湾,大峪口,和河对岸的贺家川,呈三足鼎立之势,三方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犬尻早已经对大峪口虎视眈眈,想把大峪口收到鬼子的囊下,谁都知道,能占据这三个地方,在这方圆几百公里的地方,谁就占据了主动权。河那边的贺家川,隔了一条黄河不说,主要是那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有八路军在那里住着,犬尻也就想想算了,他把算盘打在了大峪口这块热土上,大峪口现在就成了香饽饽,犬尻早就打上了这里的主意,驯化了亢凤后,她刺探到了河防团不少的情报,这次小鬼子是瞅准了时机,气势汹汹而来,大有志在必得的把握。 大峪口三面环山,一面抱水,易守难攻。犬尻调集重兵,气势汹汹。贺团长早有防备,自诩大峪口的防务固若金汤,定要让小鬼子有来无回,决心要死守大峪口,与犬尻老贼决一死战,势与大峪口共存亡。 小鬼子志在必得,河防团志满意得,这注定了这是一场恶战。 战斗的惨烈,出乎每一个人的想像。小鬼子饿狼一样扑来,小钢炮“咣咣咣”,像放爆竹一样,响彻云霄。河防团的这帮子弟兄们,别看平时一副地痞相,与鬼子干起来,个个也是血性男儿,没有一个孬种。贺团长毕竟是台儿庄战役出来兵,他手持一挺轻机枪,领着河防团的一帮子弟兄们冲锋陷阵,完全置自己生死于不顾。 可是头上有飞机轰炸,地面的鬼子蝗虫一样涌来,河防团眼看着要顶不住了,铁桶样的阵地,生生让小鬼子撕开了一道口子,河防团的处境非常危险。 在这紧要关头,犬尻的指挥部出现了意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三队神兵,仿佛天降一般,从三个方向,向指挥部发起了猛烈的围攻。 犬尻见势不妙,忙抽调兵力,掩护着指挥部撤退。 这叫擒贼先擒王,打住了犬尻的七寸。 贺团长见机奋力追击,一举收获了失地。他心里明白,知道帮他忙的是谁,心存感激,感慨八路用兵神奇,专打小鬼子的指挥部,撵得犬尻抱头鼠窜,小鬼子开始撤退。 小鬼子退兵了,贺团长再回过头来,那帮子人无影无踪了,好像从地上消失了一般。 贺团长精神大振,他懂得宜将剩勇追穷寇,领着他的弟兄们,追着溃败的鬼子一顿猛打猛杀,没想到一发炮弹飞来,贺团长本人瞬间无影无踪。等小鬼子都败退了,河防团的弟兄们翻遍了整个阵地,只找到了贺团长的一顶军帽。 贺团长是大峪口保卫战牺牲的最高级的长官,大峪口的百姓们这才念叨起他的好来,别看他平时总阴沉着个脸,见谁都是仇人,原来也是一条疾恶如仇的汉子! 第二天贺团长出殡,大峪口街上万人空巷,大家崇敬英雄,老百姓的心里都有一杆秤,心里装着为国为民捐躯的英雄。 再说豆花亲自参与了袭击犬尻指挥部的行动,亲眼见证了肖飞们的神奇,他们往往出奇制胜,起到的是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豆花惊奇他们的神奇,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肖飞们仿佛遁地一般,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了。遗憾的是,她没有跟大棒单独见上一面,没有把她怀他娃的喜讯,亲口告诉给他。 豆花是和喜子、老六一起回到暗道里的,喜子和老六没有出面参加战斗,他俩还有特殊的任务,还得在大峪口继续蛰伏下来,不能过早地暴露。 三人进得暗道里,豆花问:“他们人呢?” 喜子神秘地说:“来无影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这就是肖飞。” 豆花突然“呀”了一声,好像丢掉了东西一样,这么长时间了,二棒在哪里呢? 三人来到二棒逗留过的地方,却不见他的人影,这灰鬼跑哪去了? 三人开始分头寻找,豆花没走出几步远,就听得一声惨叫,她忙循声赶过去,看到老六和二棒扭打在一起,二棒骑在老六身上,手里举着一块石头要往下砸。 豆花大喝一声:“住手!”从二棒手里夺下石头。 老六从地上爬起来,按着自己的腰,说:“这后生,一股子蛮力。” 原来,二棒睡醒后还没有见到嫂子和大哥们回来,就着急上了,开始四处乱撞,却到处碰壁,总也走不出这个暗道,转来转去,就在原地打转。刚刚遇到老六,以为遇上了坏人,一拳头过去,打了老六一个猝不及防,要不是豆花及时出现,石头就给老六招呼上了。 豆花哭笑不得,骂二棒:“那一把老骨头,哪能经得住你的折腾呢。” 二棒说声“对不住了”,爬在地上要给老六磕头谢罪,老六忙扶住他,爱抚地说:“一个愣头青,误会了。” 第一一二章 肖飞们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豆花没能和大棒在一起多呆一会,多少有些遗憾。但她亲自参加了大峪口的保卫战,见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人和事,每每想到贺团长手持机枪,血红着眼睛,“嗷嗷”叫着,向小鬼子扫射的那一幕,豆花的内心里就热血澎湃,想着矮矮墩墩的贺团长也是一条汉子,他没有给中国的男人丢脸,心里对他以前的一些成见也全丢没了影儿,脑子里出现的全是他的好,他击毙亢凤,他保护老刘头,他把大峪口治理的也算平稳…… 最后,他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在了大峪口这方热土上。 想罢贺团长的好,又想起了自己的归宿,她和喜子商量,想继续留在大峪口经营客栈。她已经是一只飞出巢的鸟儿,谷子地装不下她了。 喜子帮她分析,贺团长虽已阵亡,但她在河防团是挂了号的人,谁来接管也不会放松对她的通缉,所以,安全起见,她还是离开大峪口为好。 豆花听从了喜子的见意,领上二棒要回谷子地,二棒却不依了。二棒跳着脚和豆花争辩:“你们都上了战场,都和小鬼子当面锣对面鼓地干过,独把我留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地道里头,分明是小看我不是。我不走,我要找小鬼子去!我要找我哥当八路去!” 豆花和喜子两人,好说歹说,总算说通了二棒,二棒极不情愿地牵上毛驴叫上狗,叔嫂俩,恋恋不舍地和喜子道别,再次踏上了回谷子地的里程。 豆花专门绕道凤凰山脚下,那里有一片新坟,大大小小的坟茔堆起了许多,那是这次大峪口保卫战中牺牲的河防团官兵们的归宿。豆花敬重他们每一个灵魂,她要去给他们上坟,在他们的坟前烧一张纸,给他们送一点过年的钱,再给他们磕个响头,表达对他们的敬意。 豆花找到贺团长的坟墓,一块青石碑上写着他的名字:贺卫国之墓。豆花这才知道贺团长的大名,卫国,保卫国家,在贺团长的骨子里,家是他的家,国是大家的家,为了这个大家,他同仇敌忾,与小鬼子不共戴天,他用他的鲜血,用他的行动,诠释了一个中华男儿对这片热土的情感。 贺团长,贺卫国,好样的! 看着嫂子专注地盯着每一个坟头,二棒有些不解。他懵里懵懂地说:“嫂子,这些人与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伤的哪门子心?” 豆花瞪他一眼,说:“别胡说八道,他们是和小鬼子战死的,他们都是英雄,值得你我敬重。” 告别贺团长们,走出那块坟地,豆花回头望一眼熟悉的大峪口,望一遍滚滚奔流的黄河水,环眼看着河防团官兵们浴血奋战过的战场,在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幕惨烈的场景,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战士们,怀着对小鬼子的仇恨,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谱写了一曲不屈不挠的战歌。 豆花一下子感觉步履沉重起来,她扶住二棒的肩膀,说:“二棒,嫂子头晕。” 傻二棒不懂得豆花的心情,傻乎乎地说:“嫂子,敢不是我侄儿在闹腾吧?” 二棒认定,豆花怀的肯定是男娃。 豆花脸一红,说:“把你一个憨娃,你侄儿在肚子里呢,怎么能上了头呢。” 二棒“噢”了一声,似懂非懂的样子,把豆花扶到毛驴上,“球”一声,吆喝着毛驴,往谷子地走去。 一路的风尘自然不必多说,叔嫂俩走走停停,全然没有来时的热情。 到了那一处悬崖峭壁之处,就是老谷子和老九救下那几个八路军的地方,二棒说:“嫂子,咱歇一会吧,我走累了。” 豆花跳下驴来,薅了几把干草喂驴,二棒头靠在那棵大树底下,半眯着眼睛,说:“嫂子,打小鬼子过瘾吧?” 这货,还惦记着那天没让他去打鬼子的事呢。 豆花没有搭理他,眼睛盯着远处的一只野兔子,说:“二棒,想不想吃肉?” 一听到有肉吃,二棒眼都绿了,哈喇子就流出来了,问:“嫂子,哪里有肉呢?” 豆花手里捏了一块石子,说:“捡柴去。”顺手一扔,那只兔子蹦跶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豆花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自然流畅,把个二棒看的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能相信嫂子有这么大的本事呢?牛皮不是吹的,大山不是堆的,黄河不是尿的。二棒亲眼见证了嫂子的本事,对她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等烧好了兔子肉,他把一条肥肥的兔子腿递给豆花,一脸羡慕地说:“嫂子,你吃。” 又奉承豆花:“嫂子,你不光人长的漂亮,还会打枪。你不光会打枪,还会打石头。你不光会打石头,还会生娃,生的还是男娃。嫂子,你智勇双全,天下无双。” 豆花不由地失笑起来,弯着腰说:“把你一个二货,是个婆姨,都会生娃。” 二棒忙赶了一句话:“也不是,五油就不会生娃。” 五油是四油的妹子,嫁给和家洼张电清的大儿子,一直不会生娃,被婆家人看不起不说,少衣无吃,还三天两头挨凑,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苦不堪言,常常回来谷子地哭诉,无奈自己娘家也没人,给她出不了冤气。 叔嫂俩吃完一只兔子,二棒意犹未尽,说:“嫂子,没吃够,再打一只。” 豆花说:“总得有兔子好打吧。” 二棒就睁大眼睛,寻找野兔。 看了好久,二棒指着一处黄蒿,说:“嫂子,黄蒿动了,那里有兔子。” 豆花果真看到,那一处黄蒿在瑟瑟抖动,她捡起一块小石子,顺手扔了出去。 就听得“哎哟”一声,从黄蒿那里跳出一个人来,手捂着脑袋,两个指缝间有一股子鲜血流出来。 豆花赶忙过去,抚住那人,嘴里不住地道着歉。 一旁的二棒却抚掌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狗日的候孩,你也有今日,看你再欺负五油,吃了我嫂子的一弹了吧。” 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五油的老汉候孩。 豆花不认得候孩,仔细看去,这人长得倒也周正,头上箍了一块羊肚子手巾,大襟袄,围档裤,千层底鞋,裤脚扎了绑腿,看起来和别的乡亲们也无二致,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个候孩抽着纸烟,肩头斜挂了一支盒子炮。 候孩捂着脑袋,骂骂咧咧的,说:“狗日的,你两个,吃豹子胆了,敢打老子,老子要让你俩吃不了兜着走。” 二棒反唇相讥,说:“你狗日的别诈唬,爷不怕你,有我嫂子呢。有能耐去叫你的小鬼子祖宗来。” 这个候孩是小鬼子的走狗,专门替鬼子打探情报,干着祸害老百姓的坏事,当小鬼子的狗腿子,就是大家嘴里说的那种汉奸的角色。年前沈家里惨案,就是他领着小鬼子屠杀乡亲们的。 候孩没有理会二棒,专门盯了豆花看,疑疑惑惑地说:“你就是豆花?” 豆花知道沈家里惨案,乡亲们为了掩护一个八路军的干部,遭到小鬼子的屠村。她也听说过候孩这个恶贯满盈的恶棍的劣迹,今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豆花凤眼圆睁,回应道:“我就是豆花!” 候孩拔出枪来,枪口指着豆花,得意地说:“你在皇军那里可是挂上名号的”,伸出五个指头来,翻了几番,说:“你的人头值这个钱,今天让我遇着了,该我发财,五十块大洋呢,哈哈哈,发财喽。走吧,跟我见皇军去吧。” 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豆花的枪没有拔出来,她假装害怕的样子,说:“有话好好说,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这样。” 二棒一头着急上了,说:“狗日的候孩,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可是我们村的女婿呀。” 候孩冲着二棒的脚底下开了一枪,说:“没你狗日的甚事,我要的是豆花,你赶快滚蛋。再不滚蛋,老子一枪毙了你。” 二棒更加着急了,说:“狗日的候孩,豆花是我嫂子。” 候孩说:“不说是你嫂子还好,她是大棒的婆姨,是八路的家属,你一家子都不是甚么好东西,看老子一个一个收拾你全家。” 二棒扑过去,拽着候孩的胳膊,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疼了候孩,他腾出手来,就要向二棒开枪。 说时迟那时快,在这个关键时刻,豆花眼疾手快,掏出枪来,朝着候孩开了枪。 那个候孩猝不及防,没想到豆花还会打枪,出手之快,令他防不胜防,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让豆花击中了天灵盖,往后一仰,跌进了身后的万丈深渊,再无声息。 二棒心有余悸,说:“嫂子,你打死了候孩。” 豆花痛快淋漓地说:“这种汉奸,猪狗不如的东西,早就不配在人世上活着。” 二棒过去悬崖边上往下瞭了一眼,顿觉头晕眼花,说:“狗日的,摔成泥了。” 有了这样一个小插曲,二棒的心里只剩了佩服,一路上不再多嘴多舌,默默地跟在豆花的身后。 第一一三章 叔嫂俩一前一后回到谷子地,先在井台那里见到了老九。 老九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他挑水饮羊,看到二棒和豆花亲密无间的样子,老九心头一颤,一桶水洒了一大半。二棒把毛驴缰绳交给豆花,走过去从他爹肩上接过水桶,叫了一声:“爹,我来”。 老九把水桶递给二棒,默默地看着豆花,心里酸甜苦辣,说不上来是一种甚么样的感情。 豆花不去与老九的眼神交流,她目光空洞,望着远处的群山,心里也不知道是个甚么滋味,本来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非要闹的这样别扭,甚至是仇恨,这是何苦呢。 让她放弃大棒,那是万万不能的。她心里明白,要让老九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好像难度也不小。所以只能这样别别扭扭地处着,等待着大棒胜利回来的那一天。 豆花也不去看老九的脸色,她把毛驴缰绳搭在驴头上,对二棒说:“二棒别乱说啊,我回碾道里我家去了。” 二棒把扁担左肩换到右肩上,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甚么,巴巴着眼睛,看嫂子一眼,再看他爹一眼,他就闹不明白了,嫂子这样的奇女子,要人样有人样,要本事有本事,还给他家带来了那么多的财富,真的是一个好婆姨,他爹怎么就看不上她,容不下她呢? 唉,这个榆木疙瘩老顽固。 豆花往回走的路上,绕到二大爷二大娘的院前,一孔破败的土窑洞,几乎坍塌,一只野猫从院墙上跳出来,瞪她一眼,“喵”一声,逃跑了。一阵冷风吹过,风儿旋转着,形成一柱子泉风,凄凉阴冷,冲天而上。 豆花不由地悲从中来,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疼她的人,大棒以外,就是公爹老谷子,二大爷二大娘了,可是他们仨都不在了。 豆花擦了一把泪水,急匆匆地往回赶,她得回去生火烧炕,走几天了,寒冬腊月的,窑里早成冰窟了。 豆花往回走着,听到有人喊她:“豆花,豆花。”扭头看时,是六六娘。 六六娘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婆姨,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豆花并不认得,六六娘给她做了介绍。 这个婆姨就是五油,被豆花打死的那个汉奸候孩的婆姨,在婆家不受待见,连饭都不给她吃,这不跑回娘家来了。娘家也没有至亲的亲人,只能跑到六六娘那里,好歹她是四油的婆姨,自个的嫂子。 六六娘想向豆花讨教讨教,五油怎么样才能生活下去,不会生娃也不是她的本意,怎么就这么对待呢。 这婆姨女子,就这么苦的命啊! 再说那个死鬼候孩,名义上是她的汉,整日跟在鬼子屁股后面,狗一样摇尾乞怜,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尽干祸害老百姓的坏事,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一见面,非打即骂,哪里还有半点夫妻之情呢。 豆花看了五油,这也是个苦命的婆姨,她现在还蒙在鼓里,她那个灰鬼汉候孩,已经做了万丈悬崖下的孤魂,成了一个野鬼。这也算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只可怜了这个五油,她也成了寡妇。 细说起来,这个候孩的死与活,对这个五油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他活着,她守活寡不说,还得挨打受气,还顶着一个汉奸家属的骂名。他死了,对她也许是一种解脱,也许能换来她的新生。 豆花不动生色,她当然不会把自已打死候孩的事情告诉五油,这次是遇上她了,要是遇到了别的人,他的下场也是一样的。 六六娘唉声叹气的替五油惋惜,这个妹妹的命比她更惨。 六六娘抹了一把挂在脸蛋子上的泪珠,说:“豆花,你走南闯北见识广,帮五油出出主意,她该怎么活呢。她和我不同,她还年轻。” 豆花叹上一口气,说:“婶,咱婆姨女子,也得自己替自己的命争一争,逆来顺受地受气下去,只有更加地受气。依我看,离开那个阎王殿吧。” 六六娘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自古这样。你说她哥也没了,她再回来我这里,我们的日子怎过呢。” 五油忙近乎哀求地说:“嫂子,我也长着两只手,庄稼地里的营生我都会,我保证能养活起我自己,不会连累你和六六的。” 听五油的意思,她也想逃离那个虎狼之地,就怕嫂子不接收她。她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只有这个半路上的嫂子,才是她的娘家。 豆花就说:“婶,你也别为难五油了,你是她唯一的亲人,那个‘家’五油是不能再回去了,回去只有死路一条。这么地吧,我在后山那里还有一块地,你让五油回来先种着,好歹能养活得了她自个。至于她婆家那头,也没把她当人看待,回与不回也没人吃紧。走一步是一步,先这样熬着,等着苦日子到头吧。” 五油感动的泪水就流下来了。豆花这样做,一方面是同情五油的遭遇,同时也是对她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候孩再怎么穷凶极恶,猪狗不如,但那也是五油的汉。她家也没回,扭转身子,径自到了老九家。 老九一家人正在吃饭,二棒在炕沿上圪蹴着,端了大海碗,看见豆花进了院子,就从炕沿上站起来,惊喜地叫着:“嫂子,嫂子,赶快来吃饭。” 老九抬头看着豆花,一脸的不解。他更加诧异,这是豆花头一次主动踏进他的家门。老九开始忐忑起来,豆花来了肯定有事。 果不其然,豆花说要一块土地给五油种,老九就支吾上了,和他要地,这不是在挖他的心肝吗?还是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老九嘴唇蠕动了几下,想问“为甚么”, 豆花却没有多说,搁下一句:“就这么地。”扬长而去。 老九当然是一万个不愿意,但在豆花面前,他总觉得自己底气不足,这地本来就是她的,她有权利给谁种不给谁种。 豆花回到自己窑里,坐在炕沿上,看着眼前的冷锅冷灶,不由地叹口气,开始动手生火热炕。 多日不生火了,烟囱倒烟,烟不从烟囱上走,全倒流回来,从灶坑里往外流,窑里一下子浓烟滚滚,呛得豆花在窑里呆不住,她跑到院子里面,就听得垴畔上有人喊她。 豆花眯缝着眼睛,看见那人是五油。五油手里拿了一根麻绳,说:“我看见你倒烟囱,肯定是烟囱不通了,我给你掉掉烟囱。”说完把麻绳从烟囱里伸了下来。 豆花拿了一把桔杆,从唤灶那里伸进去,拴在五油伸下来的麻绳上,五油往上拉去。果然通畅了许多,浓烟走了烟囱,灶坑里的火焰开始红红火火起来。 豆花招呼五油下来,和她一起做饭吃饭,吃完饭后,又挽留五油和她一起住宿,省得回去看六六娘的眉高眼低。 可怜的五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夫家欺负她,嫂子也不待见她。豆花这样热情地对待她,让她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就在豆花跟前显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样子。 豆花就给她吃了定心丸,说:“我在谷子地一天,你就和我一起吃一起住。我离开谷子地了,你嫂子能容下你了,你就回去。她要是容不得你,你就住我这里。” 五油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可怜的忙挑上水桶担水去了。 豆花想用这种方式,来表示着自己对五油的歉意。 二棒这下子聪明了,他明白了嫂子这样做的用意,就擅自做主,把后山他家最长庄稼的一块地划给了五油耕种。为此,他没少挨他爹的骂,骂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胳膊肘尽往外拐。 第一一四章 年根底了,家家户户的年货都置办齐备了。有钱的杀猪宰羊,大操大办,把年过成了一场盛宴。穷人家在大碾子上压一碾盘糕面,再磨一笸箩玉米面,玉米面和着少量的白面,蒸一锅二面馍头,炸一盆油糕,也算是过年,穷人把年过成了一种形式。 不论富人穷人,对联是少不了的,对联一贴,就是年来了。有钱的大户人家,专门请了私塾先生,方桌摆在炕上,有专人研墨压纸,好吃好喝招待写字先生,整整写上一天或者两天,新旧窑洞,大小圐圙,鸡窝狗窝,猪圈牛棚,都要写上吉祥的话语,出门见喜,鸡肥蛋大,牛羊满圈……把美好的祝愿,都寄托在这一副副的对联之上。 穷人家则没有了这样的排场,不会写字,也请不起先生。掀起锅来,扫一笤帚锅底灰,和进不要钱的井水,碗底蘸着,在红纸上一压,印出不灰不黑的圆圈,叫脱碗瓜瓜,贴在门框上,红红的红纸,黑灰的碗瓜,喜气顿时充斥了院落,也有了年的味道。 豆花不能贴红对联,她公公今年没的,今年得贴绿对子,明年贴黄对子,第三年了,才能贴红对子。 豆花没有脱碗瓜瓜,她和货郎哥相处的那段时间,多多少少识下了几个字,认是能认得出来,可要让她写字,有点张飞认针的味道。 但她还是决定自己写对联,去借了笔来,蘸上锅底灰水,反反复复揣摩了几遍,写下的字有的伸胳膊蹬腿样刚硬,有的虫子爬过一样蜿蜒,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总比脱碗瓜瓜强。 豆花写好对联,打发二棒给六六娘送去几副。 四油也是今年没的,她家也贴绿对联。 六六娘从二棒手里接过对子,就哭泣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过年连个红对子都贴不上。六六他爹得伤寒没了,贴了绿的贴黄的,好不容易能贴红对子了,四油又被小鬼子杀了,我这命怎就这么苦呢。” 二棒就安抚六六娘,说:“婶,都怪小鬼子,等我哥他们赶走了小鬼子,等你再找下一个了,就能贴红对子了。” 不愧是个二货,有这样安抚人的吗? 六六娘看一眼二棒,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张罗着贴对子去了。她何偿不想有个汉呢,有汉就有了主心骨,穷日子过的也踏实。 除夕这天,豆花剪了两个窗花,贴在新糊过的窗户纸上。 前天,二棒来给她糊了窗户。糊窗户的时候,二棒问豆花:“嫂子,除夕夜到我家来过年吧。” 在姓李的这一家人里,大棒不在她身边,也只有二棒这样关心着她。 豆花看着几只麻雀飞进窗户格子里,啄食糊窗户时遗留下来的糨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兄弟了,你觉得我去了能开心吗?” 二棒也发起愁来,说“我爹怎就这样顽固你,你哪里不好了,让他这样对你。” 豆花说:“你不懂,这不光是你爹的错。” 更深奥的道理二棒不懂,他说:“嫂子,要不我来和你一起过年,省得你一个人孤单。” 豆花忙说:“不要鲁莽,有五油陪着我。” 不去想这些伤心事了。豆花贴了窗花,捞了年捞饭,盛在一个大碗里头,点上五颗红枣,碗底压了一张黄裱,摆在供桌之上,请来诸位家神就位,又立上四个牌位,她娘,少名无姓,无名氏;公公,谷有财;婆婆,谷王氏;丈夫,谷茬。想了想,又把谷茬的拿下来,换成四油的,谷茬只是失踪,生死未卜,不能算是亡人,说不定会在另一个地方吃香的喝辣的,过着好日子呢。四油虽有六六娘惦记,但那也是一个寡情寡义的婆姨,未必会请四油回来。他孤魂野鬼一个,大过年的也没个做伴的,请回家来,吃口热饭。 豆花看了又看,赶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怎么能把二大爷二大娘落下呢。她重新调整了位置,恭恭敬敬地请二老入位。 立好牌位,摆上供献,香炉里插上三柱黄香,磕个响头,心中默念着,祝福各位亡人新年快乐。 五油挑水回来,看到她哥的牌位也在桌上,就唏嘘不已,感恩豆花的仁义。 自那天掉罢烟囱,她就吃住在了豆花这里,抢着干各种重活,连豆花都不好意思了。 万家灯火的时候,豆花点亮灯笼。那灯笼还是公公活着时糊好的,木框子上糊了糊窗纸,点上一盏豆油灯,闪着朦朦胧胧光线。她今年多点了一盏灯笼,院子里一盏,院子外面一盏,为的是好照亮亲人们的回家路。 新旧交替的时刻,密集的炮仗声炒豆般爆响起来,有人放了铁炮,声声震耳。豆油灯芯结上了灯花,豆花拿针挑开,和五油一道,守着灯盏熬年。 豆花做了几个菜,有肉有蛋,也算是硬菜。但她和五油两个,都有着心事,谁也没有动一筷子。 饭菜热了放凉,凉了再热,热了再放凉。如是反复几次,谁也没有吃一口。 五油长叹一口气,说:“豆花,咱睡觉吧。” 两人刚刚睡下,就见得院子里升起来一团红火。二棒外面喊着:“嫂子,我给你发旺火来了。” 豆花没有回应,用被子包了脑袋,哽哽咽咽,说不出话来。 豆花的年是这样过的,冷锅陪冷灶,孤灯伴青影,一对苦命的人儿,把各自的心酸,撒进了这个闪着万家灯火的大年夜里。 大年初一凌晨,一阵激烈的鞭炮声惊醒了两人。妙豆般的,一阵紧过一阵,似在远方,又像近在咫尺。 五油就有些羡慕,说:“豆花,这一阵子炮仗,该得花去多少钱呢,真是有钱人家。” 豆花爬在枕头上面,支愣起耳朵,仔细听着炮仗的声音。 听着听着,她感觉不对,麻利地穿好衣裳,从炕柜里面拿出枪来,跳下炕去,一边督促着五油快快起来。她听到的不是鞭炮声,是枪声,还夹着炮声。 豆花出来碾道里,猴子一样爬到大榆树的顶端,手搭凉棚,往四周瞭望。 豆花判断的没错,这确实是枪声,枪声来自张家湾方向,离着谷子地较远。狗日的小鬼子,大过年的,也不能让人消停。 豆花换了个姿势,骑在树干上,仔细听着枪声,判断着这仗打的激烈程度。 货郎哥没少给她普及战场常识,她又有过几次实战的经验。枪声由激烈,到平缓,再到零星,直到平息下来。她知道战斗结束了,就跳下树来,对五油说:“没事了,捏饺子吃。” 五油看着豆花手里的枪,说:“你也有这个烧火棍?” 这个东西五油见过,候孩常常挂着这玩意儿耀武扬威,还时不时地拿到她脸前晃悠,说这玩意叫烧火棍,但不是用来烧火的,是用来杀人的。 听五油这样说,豆花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枪,知道吓着五油了,就说:“没事的,捏饺子去。”把枪又藏起来。 第一一五章 这个年过的平淡而又惊险。乡亲们不说穷富,都沉浸在过年的喜乐之中,谁也没有想到远方发生了甚么,都把那枪声当作大户人家迎新的鞭炮声。 吃过早饭,大人小孩,都走家串户,开始拜年。有那平时不对付的,有成见的,甚至是有仇有恨的,也都藏在心里,脸上全都是笑容,见面双手抱在胸前,问上一声好,说上几句吉利话,过年好,过年好,开年大吉,大吉大利。好听的话响彻在小山村的街头巷尾,人人脸上溢出的都是喜气洋洋,每个人心中对新的一年充满了期盼,期盼新的一年风调雨顺,时来运转,国泰民安。 豆花没有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大家,她不想让这噩耗般的消息冲淡乡亲们喜乐的心情。 吃过早饭,五油又挑起水桶要去挑水,豆花从她肩上夺下扁担,说:“大初一的,也该歇歇了,水瓮都满着呢。你该回去给你嫂子拜个年了。”顺手掏出一张法币,递给五油,说:“给六六发个岁岁钱,好歹你也是他姑。” 五油推搡着,说:“我吃你的喝你的,还住着你的窑洞,怎么还能要你的钱呢。使不得,使不得。” 五油到底没拿豆花的钱,出来院子里,手指捋一捋头发,把袄襟往直拽了拽,回她嫂子家去了。 五油去时,六六娘俩正吃早饭,她叫了声“嫂子”,半个屁股挨着炕沿坐下。 六六娘又拿出一只碗来,舀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糊糊,放在五油跟前,说:“吃吧,大过年的,也只能喝一口糊糊。唉,这日子过得,连条狗都不如。” 五油担着小心,说:“嫂子,我吃过了,豆花那里吃的。” 六六娘酸溜溜地说:“你攀上高枝了,能吃香的喝辣的。” 五油看了嫂子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嫂子你放心吧,豆花给了后山上的一块好地,我今年好好种着,赶明年初一,肯定让我侄儿吃上肉蛋饺子。” 六六娘一听到“肉”,口水都出来了,说:“还得等整一年哩,鬼才知道,这一年里,又会有甚倒霉事发生。能不能等到吃上饺子,还难说哩。你哥他……唉,不说了。” 六六娘这时翕动着鼻子,扭头看向了门外,她闻到了肉的香味,这香味就像一缕轻烟,又似一抹阳光,缥缥缈缈地飞进窑里,飞进了她的鼻孔里,勾起了她的馋虫。但她又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只当自己做梦了。 六六娘不是做梦,是真的有肉味来了。豆花端着昨晚上她和五油没吃的肉,推开门扇,笑盈盈地站在了门口。 豆花喊着:“婶,我给你拜年来了。” 六六娘忙把豆花迎进窑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豆花手里的那碗肉,看到肉,她眼都绿了。 豆花把肉递给六六娘,说:“婶,昨晚上五油舍不得吃,要给六六留下吃的。” 六六娘接过肉碗,也不顾豆花五油在场,赶紧抓了几块肉,塞进嘴里。叭咂着嘴巴,囫囵吞枣,吃的津津有味。居然停不下来了,没多时,一碗肉吃了一多半。 豆花说:“婶,肉还没热呢,冷吃了要闹肚子的。” 六六娘说:“不碍事,我吃进铁块,也能消化。真好吃,香!”又看了一眼碗里的肉,说:“给六六留着。” 然后把抓过肉的手指舔了一遍,一边舔着,一边给豆花让座,不好意思地看着豆花傻笑。 五油咽了一口口水,忙用笤帚扫一遍炕沿,让豆花坐着,自己两手搭在一起,站在豆花身边。 那两个婆姨站着,只有自己坐着,豆花有点过意不去了。她站起来,一手拉住一个,说:“你俩站着我坐着,我都不好意思了,咱们不要这样生分,本村本院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让我好难堪。” 豆花拉两人和自己并排坐在炕沿上,东拉西扯拉了一阵子家常,然后对五油说:“明天初二了,我想去张家湾赶集去。你嫂子这里不方便的话,你就去我那里住着,吃喝自己舞弄去。” 正月初二是张家湾的头一集,正是农闲时候,又是刚刚过年,人人都有闲功夫,初二这一集,人流很大,很是热闹。 豆花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要赶集,她想弄明白,今儿早上那枪炮声是怎么回事。 还有,她故意在六六娘面前这样说,也是要试探一下这个婆姨的态度,今年会不会让五油和她们一起生活。五油这个婆姨太过可怜了。 谁知五油也是个憨婆姨,她听不出豆花话里有话,就天真地问她嫂子:“嫂子,张家湾很繁华吧?有多大呢?” 也难怪,她打从出生,就在谷子地生活,后来嫁到和家洼,她就在和家洼和谷子地之间走动,从未离开过这两点一线的距离,张家湾对她来说,无异于是海市蜃楼,天方夜谭。 六六娘见五油这样问她,把嘴一撇,说:“你可问对人了,你好歹还出过谷子地,我连谷子地都没有出过,怎么能知道张家湾有多大呢。” 这个婆姨的娘家就是谷子地的,只不过她家这一脉,都绝户了。 豆花就笑着说:“这样吧,趁正月里有空闲,明天我就带着你俩去张家湾,让你姑嫂俩也见见世面。” 五油娃娃一样,挥舞着手臂,喜上眉梢的样子。六六娘白了她一眼,她忙放下手来,尴尬地拿起扫帚扫地去了。 这一晚,豆花明显能感觉到五油的兴奋,一晚上都翻来覆去,没睡踏实。 初二早上,天刚放亮,五油就起来了。她拿篦梳蘸着清水,把头发梳的水滑光溜,就像出阁的大闺女一样兴奋,她今天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能去大地方张家湾赶一回集,开开眼界去了。 三人到了张家湾,那两个婆姨看着啥都新奇,东瞧西望,眼睛都不够用了,恨不得多长几只眼。 豆花就逗她俩,“跟紧了我,不要光卖洋眼,小心让野男人把你俩拐了去。” 这一天的张家湾,那叫个人流涌动,人山人海。豆花兜兜转转,就找到了天灵盖,打听到昨天早上是八路跟鬼子交上了火,犬尻吃了大亏,窝在据点里不敢出来。 六六娘和五油只顾着看西洋景,全然没有发现豆花和天灵盖有过接触。 了解到了情况,豆花放下心来,一心一意领上这两个婆姨逛街,把张家湾热闹的地方串了个遍。 三人走着,到了三只豆腐坊那里,豆花来这里,也是想悼念一下三只,那个小矮人手柱着扁担,横眉立目地站在小鬼子面前的形象,常常在她的脑子里出现,今天来了大峪口,怎么也得看上他一眼。 豆腐坊已被鬼子烧成了残垣断壁,豆花站在那里,心里涌上了一股悲怆,对小鬼子的仇恨又涌上心来。 小鬼子,日你娘! 三人在这一片废墟前站着,那两个婆姨显然有点不太理解,这么一堆破烂,有甚么好看的。 忽听得有嬉笑声传来,“花姑娘,花姑娘”,一个汉奸领着两个小鬼子,朝着她们围拢过来。 五油和六六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双腿打颤,筛糠一般。 一个小鬼子过来摸着豆花的脸蛋,“哟西”一声,淫邪地笑着。 另一个摸着六六娘的屁股“嘎嘎”地怪叫着。这个婆姨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蛋,拔拉开小鬼子的手,指着豆花和五油说:“我老了,她俩年轻,找她俩去。”那个汉奸狗腿子把五油让给鬼子,比划着说:“太君,这个年轻,花姑娘的干活,给你。” 五油也是吓得肝胆俱裂,她紧紧拽着她嫂子,想得到嫂子的保护。 六六娘甩开五油的手,圪蹴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冷汗涔涔,裤子湿了一大片。 那个汉奸突然过来扳住五油的脸,说:“咦,这不是候孩婆姨吗?狗日的候孩死哪去了,有日子没来点卯了,太君正在找他狗日的呢。” 五油这才认出来,这个人和她汉候孩一起,曾在她家吃过饭。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五油说:“哥哥,看在候孩的面子上,求求你了,向小鬼子说说情,放过我们仨吧。” 那汉奸猥琐地说:“候孩算个球,你胆子不小,敢骂皇军?你们能让皇军玩玩,是你们的福份。来吧。” 就招呼小鬼子开始。 豆花倒是非常镇定,她心里明白,这个局面还得自己掌控,那两个一个也指望不上。 豆花不慌不忙,对那汉奸说:“去和太君说说,这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的,多难为情,找个掩蔽的地方。” 那汉奸就连比带划,说了豆花的意思,两个小鬼子一听,“哟西”一声,押着三人到了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看来是逃脱不了了,五油突然挺身而出,说:“你们放过她俩,我一个人顶着。” 平时唯唯诺诺的五油,关键时刻,也有着一副侠肝义胆。 那汉奸说:“一人一个,正正好。” 六六娘就说:“找她俩去,她们年轻,我老了。” 豆花就看了五油,对六六娘说:“一边去。” 自己就宽衣解带。 第一一六章 两个小鬼子“嘎嘎”笑着,枪放在一边,等待着好事。那个汉奸则张大嘴巴,等待着吃剩饭。 豆花手伸进裤腰,突然摸出枪来,“啪啪啪”三枪,两个鬼子倒地身亡,留下汉奸躺在地上**。豆花出手之快,令小鬼子猝不及防,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了阎王。 那个汉奸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豆花饶命。她哪里能想得到,这个俊婆姨,原来是一位高手,她是八爷呢,还是老豹子的人呢? 豆花怒目圆睁,眼里冒的全是火星子,她挥着手中的枪,说:“饶你一条狗命?问它答不答应,狗汉奸,最痛恨你们应些没骨头的东西!” 就把枪管塞进汉奸的嘴里,抠动了扳机。 此处不易久留,豆花把枪插进腰里,拣了三条枪,拉上姑嫂俩,逃离了这里。 临走之前,六六娘回头剥了几件衣裳,包进自己包袱里边。 一路上,三人谁也无语,特别是六六娘,内心里无比的惭愧,自己刚才的言行真的有些过了。早知道豆花能杀了三条恶狗,她也不该那样说的。 回到碾道里,六六娘终于开口了,说:“豆花,我真不该那样的,我害怕呀。” 豆花不冷不热地说:“我们都是婆姨,谁不害怕。” 把个五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看一眼豆花,再看一眼嫂子。 六六娘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就对五油说:“五油,他姑,咱回家吧。” 这是嫂子头一回主动请她回去,五油是个实心眼,就要跟去。豆花说:“五油,你还和我住一起。以后,我这个家就是你的家!” 也不能全怪六六娘的自私,人都是这样,关键时刻就能暴露出人性的弱点来,面对穷凶极恶的鬼子汉奸,哪个婆姨不害怕呢? 倒是这个逆来顺受的五油,危急关头,方显本色,甘于献身,以救下他人。这种品质难能可贵!豆花内心里不由地对她产生了一丝敬意。那一刻,豆花已打定主意,以后要帮着五油。 这次大峪口之行,豆花还知道了三只闺女秀秀的下落。天灵盖说了他和秀秀去大峪口找她的经过,本来她打算这一回去见秀秀的,遇到了这么一档子事情,也只能往后推了。 豆花之所以急着想见到秀秀,还有一个原因,听天灵盖讲,秀秀好像是走上了一条不好的路,她得去劝劝她,可怜的闺女,爹娘全没了,这世上没有她一个亲人,一个柔弱的女娃,要在这乱世生存下去,真的是和登天一样难。 豆花与这个秀秀素不相识,素未谋面,但她对她很是担心,好像她是她的妹妹或闺女一样。 豆花这样关心着秀秀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娃,颇有托孤的意思。三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百姓,但他临死时的大义凛然,震撼了她的灵魂,三只在她的心里是高大的,她有责任和义务抚育和保护他的后代。 豆花一刻都不愿意耽搁,她安顿好五油,让她不必有所顾虑,安安稳稳地在她家里住着,她嫂子六六娘的那头是靠不住的。从今天遇到小鬼子的那一刻,两个人的人品立马分出了高下。五油是个有义气的婆姨,只是命运对她太过苛刻了,她今后得帮着这个可怜的婆姨。 第二天,也就是初三早上,豆花起了个大早,告诉五油,她要再去张家湾一趟。 五油起得比豆花都早,她正在把一堆积雪,往那一株枣树下堆。那株枣树已长的有碗口粗了,正是结果的旺年。 豆花瞥一眼枣树,那下面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五油没有问豆花去大峪口干甚。她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婆姨,她知道豆花是有故事的人,是干大事的人,她到张家湾,肯定有她的事情。 五油把最后一铲雪堆在树根下,拄着铁锹,说:“你一路上小点心,早点回来。”她感恩豆花收留了她,如果有机会让她顶替豆花去死,她肯定义不容辞,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豆花说走就走,她到了井台那里,看到老九正在挑水。她脑袋一拧,眼睛看向别处,装着没看到老九。 等走出几步远了,听到老九在背后叫她:“豆花,豆花。”声音微弱,比蚊子声稍大一些。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老九主动和她说话,这几年来,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豆花放慢脚步,等着老九撵过来。 老九说:“大棒家的,大初三的,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听六六娘说了你们昨天的危险,没事了别乱跑了。” 豆花有点吃惊,她没有听错,老九改变了称呼,称她大棒家的,说明他承认了她的身份,并且也关心上了她的安危。 要是放在往日,豆花还不得高兴死了。可现在不一样,这种欣喜也只是一晃而过,老九的为人处世,她比谁都看的明白,无利不起早,唯利是图是他的本性,他主动和她说话,肯定有求于她。她本不想理他,但再怎么说,他也是大棒的爹,名义上也是她的公公。 豆花慢慢转过身来,眼睛仍然看着别处,说:“有事?” 老九嚅嚅着嘴巴,半天才说清了意图,他想把给了五油的那块好地置换回来,换一块不长庄稼的地给她。 一听这话,豆花的火苗子不由地升腾起来,你种不长庄稼,五油种就长庄稼了?啥人了! 她没好声气,说:“地是我的,我愿给谁给谁,愿给哪块给哪块。别人乐意种就种,不乐意了全给我还回来。我不光给五油那块地,还打算再给她一块。”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九偷鸡不成蚀把米,就像落坡的石鸡一样,灰失失地兀立在那里,心疼的心都要往下掉了。大清早的,自己这是吃错药了吧,讨了没趣不说,凭空又丢掉了一块地,这叫个甚么事呢。 老九后悔自己贪心不足,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看着豆花的身影消失在村子的尽头。这个婆姨翅膀硬了,整天神神秘秘的,舞枪弄棒,她不在大峪口呆着,回来谷子地,煽阴风点鬼火,让他白白地损失了几亩好地不说,还圪搅得二棒也和他闹别扭。 老九灰塌塌地回到家里,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婆姨骂他:“刚刚还兴冲冲地,老虎一样,怎一下子就成病猫了?” 老九把水桶扔得叮当响,好像是水桶惹他不高兴了。 二棒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来,说:“我爹吃炸药了,娘,你快别说了,再说就要爆炸了。” 老九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二棒忙赶上话,说:“我嫂子又怎么你了?” 这句话是他爹骂嫂子的口头禅,二棒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老九又骂:“没一个好东西。” 二棒的二劲又上来了,说:“我们都不是东西,你是东西,好东西。”又放低声音,偷偷地说:“老东西。” 第一一七章 张家湾有一个叫压塌炕的地方,是男人们的温柔乡,享乐的天堂。 天灵盖每天要来压塌炕的门口晃悠几遍,他不是来寻开心的,他是有婆姨的人了,再说他一个讨吃要饭的花子,这种地方,哪里是他这种人能消费得起的呢。他来这里,是来寻人的,准确点说,他是来寻秀秀的。 他也只是听说,秀秀是进了这个地方,并且成了这里的头牌。听说是听说,天灵盖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有进去里面看过。他替秀秀这女娃惋惜,小小年纪,不学好,进了这种地方。虽说世道纷乱,生活艰辛,但也不能走上这条路吧。 天灵盖内心里是想挽救这个小女娃的。 说实在的,他和秀秀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但他的想法和豆花是一样的,敬重三只的人品。三只是在他的眼前被鬼子打死的,那天在三只的遗体面前,他也是做过保证的,要照顾好他的闺女。 做人得讲信用。那天豆花走后,三只四处打听,想方设法找到秀秀的舅舅家。他带着豆花留下的钱,本来也是想接济一下秀秀,想让她继续在她舅家居住来的。 可是,秀秀听到她爹的死讯后,没有哭泣,没有流泪,但能看得出来,她眼里喷出来的全是怒火。她娘是让小鬼子祸害死的,她爹又死在了鬼子的屠刀之下,她恨自己长了一副女儿身,没有能力去上战场,真刀真枪地和小鬼子拼命,替死去的二老报仇。 那天,当天灵盖说出自己的想法后,秀秀不顾舅舅一家人的挽留,执意要跟上他回张家湾。 她舅舅也是无奈,本来已经给她打问好了一个人家,等过了这个年,就把她给嫁出去的。没娘的娃,本就可怜,现在爹也没了,她真正成了孤儿,他就是她的爹,这里就是她的家。 可是任谁劝说也没用,秀秀小小年纪,却也是主意坚定,铁定了要跟着天灵盖走。临走的时候,她给她舅磕了一个响头,谢过她舅的抚养之恩,说:“舅,把那门亲退了吧,我会回来看您和舅妈的。” 让天灵盖一万个没想到的是,秀秀跟着他生活了不到三天,就嫌跟着他吃苦受累,又累又脏,还处处遭遇别人的嫌弃和欺负,她不愿意过这种人下人的生活,在某一天的晚上,不辞而别,悄悄离开了天灵盖。 天灵盖后悔死了,他接秀秀回来,本是要保护她来着,现在她却不知去向,让天灵盖好不着急。 后来,经多方打听,有消息显示,秀秀进了压塌炕,天灵盖更是着急上火,这地方哪里是秀秀来的地方,进了压塌炕,等于跳进了火坑,一辈子都没法做人了。 秀秀呀秀秀,你娃怎能这样糊涂呢! 听说归听说,天灵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秀秀就在那里,所以他常常来压塌炕的门前转悠,希望能打听到秀秀的下落,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可是,天灵盖每次来,都要遭到老鸨子的拒绝,门口那两个门神样的铁塔大汉,没等他迈进半步,就把他给推出来了。老鸨子常常嘲笑他:“天灵盖啊,你也是张家湾花子的头,好歹也是个领导,拿银子来,老娘让你进去舒服。没钱,你要进我压塌炕,门都没有。” 天灵盖却打定主意,要进压塌炕一看究竟。 初三这天吃过午饭,天灵盖让他婆姨拿剪刀剪了一下他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袍,把那顶脑门心上有个破洞的礼帽戴上,这是他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好衣裳,又破天荒地洗了一把脸,告诉他婆姨,他要去压塌炕。 那婆姨一听说她汉要去那种地方,当下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她跟了天灵盖,不图他钱财,不怕他穷,不嫌他是叫花子,她就要的有一个家,有一个能和她一起过苦日子的男人。今天这是怎么了,压塌炕那种地方,也是你能去的? 天灵盖向他婆姨做了解释,那婆姨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同情秀秀的遭遇,把几张法币塞天灵盖手里,说:“进去了,可得规规矩矩的。” 看着天灵盖打扮的齐齐楚楚的,走进了大门,压塌炕的老鸨子一炮响笑盈盈地迎上来了,肥胖的手指捏着天灵盖的脸蛋,浪声淫语地说:“这就对了嘛,哥哥,好歹也是丐帮帮主,姐姐这里的妹妹一个个娇嫩水滑,这里就是销魂殿,保证让你来了一回想二回。” 天灵盖把几张法币塞一炮响手里,底气十足地说:“我要见小凤仙。” 听人说,压塌炕新来了一个艺名叫小凤仙的,十五六岁,人长得标致就不别说,去她那里规矩挺多,一般的男人她是不接待的。 天灵盖猜测,这个小凤仙就是秀秀。 一炮响两个指头住那几张钱,不屑地看着天灵盖,说:“啧啧啧,这么点钱还想见小凤仙,做梦吧你,只能睡个大炕。” 天灵盖脖子一梗,说:“老子今天就要见到小凤仙。” 掏出五块大洋,拍进一炮响手里。 一炮响顿时眉开眼笑,吆喝一声:“盖爷到,小凤仙接客。” 天灵盖被人领进了一孔窑洞,果然是头牌,里面的摆设富丽堂皇。炕上搭了一个帷幔,一双粉嫩的小脚伸到外面,一声“哥哥”,莺莺燕燕,哪一个男人能禁得住这一声叫呢。 天灵盖的心情不在儿女情长上面。他无暇顾及窑里的陈设,仔细辨别那浪荡的声音,感觉好像不是秀秀。他赶上前去,揭开幔帐,里面确实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不是他要找的秀秀。 天灵盖放下幔帐,气亨亨地找到一炮响,骂道:“狗日的一炮响,你日哄老子,别以为爷不识货,那根本就不是小凤仙。不玩了,退钱,退钱。” 一边嚷着,一边把他的打狗棍杵得“咚咚”响。 天灵盖本来是想唬一炮响一下,让她还回他的钱,五块大洋加上几张法币,就看了一眼,他太亏了。 没想到,一炮响还真还了他那几张法币,露出一颗大金牙来,说:“狗日的天灵盖,也是个人精,日哄不了你。那不是小凤仙,却也是姐姐我的王牌,比你那个婆姨水灵多了。” 天灵盖还嚷嚷着要退钱,一炮响又还他三块大洋,耍起了无赖,说:“你看都看了,不能白看。” 天灵盖还在那里嚷嚷,就有两个大汉,双手抱在胸前,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边,鹰眼瞪着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天灵盖知道,在一炮响的地盘,自己斗不过她,就自认倒霉,甘愿认栽。 他一边嘟嘟囔囔地骂着一炮响不讲武德,一边往后退去。 天灵盖轻轻地经过一炮响的身边,然后出了大门,飞快地往城隍庙跑去。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香袋,他捏了捏香袋,感觉厚乎乎的。又拍了拍,传出了灿灿的响声,里面应还有大洋。 天灵盖得意地把香袋抛起来,又接住,自言自语:“跟爷玩阴的,你还欠点火候。” 今天这一趟压塌炕没有白进,虽然没有见到秀秀,但摸到了大致的情况,还收获了这一个香袋。 走,回去给弟兄们发赏钱去。 第一一八章 豆花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张家湾,寻遍了大街小巷,都没能找到天灵盖的影子,要想知道秀秀的下落,必须的找到天灵盖。 可是,这货不知道钻哪里去了,去问他的那些个弟兄们,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鼻涕说:“那几天我老见九袋在压塌炕那里转悠,他不会是去那里快活去了吧。” 疤拉骂鼻涕:“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你怎么能胡球说呢。” 豆花又在街上转悠了几圈,没见到天灵盖,跟着鼻涕疤拉去了天灵盖的家里询问,那婆姨知道压塌炕是个肮脏的地方,怕掌柜的在弟兄们面前丢了脸面,就没有实话实说,回说自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豆花们找不到天灵盖,只好随着鼻涕和疤拉去了城隍庙。这里是花子们的大本营,九袋总要回来的。 也没等多久,天灵盖回来了。他看到豆花也不吃惊,好像早就断定她会来找他的。 昨天他和豆花说起过秀秀的境遇,他知道豆花比他都着急,她一定会很快再来张家湾找她的。 天灵盖把香袋抛给疤拉,说:“给弟兄们分了。” 然后,没等豆花问,他就把豆花拉到一边,说起了自己的猜测和今天去了压塌炕的见闻。 豆花听了也是着急,进了压塌炕的婆姨女子,没有一个能独善其身的,更何况秀秀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丫头,怎么能在那种虎狼之地生存下去呢? 豆花没有多加考虑,着急拉上天灵盖就往外面走。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秀秀的下落,带她离开那个肮脏之地。 二人到了那里,压塌炕门口的红灯笼已经亮起,朦朦胧胧的光线,映射出了暧昧的红色,把压塌炕这个地方,衬托的暧昧神秘。有那穿长衫,着马褂,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达官显贵进进出出。也有那衣衫不整,戴着破毡帽,耷拉了鞋子的受苦人匆匆走进里面。压塌炕的门前说车水马龙,一点都不为过,显示出了一片生意兴隆的景象,在这兵荒马乱的萧条年代,呈现出来的是一番少有繁荣。 天灵盖不敢贸然进去,他偷了一炮响的钱,怕被她发现,招致报复。 豆花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她拉着天灵盖隐到一个暗处,见机行事。 忽然,有一队鬼子兵跑步前来,在压塌炕大门口列两队站立。随后,一辆乌龟壳子停在了压塌炕门前,车里钻出来一只王八。天灵盖眼尖,认出那是犬尻老贼,就低声说:“狗日的狗屁股来了。” 犬尻进去没多久,里面的嫖客都被撵出来了,有的赤裸着上身,有的还提着裤子,个个狼狈不堪,人人都骂着小鬼子的霸道,连这种地方,也要独自霸占,好像在中国这块地方,鬼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家的地盘。 看到这种情形,豆花更不敢贸然行事,事情变得有点复杂,只能守在外面,观察情况,等待时机。 等待是慢长的,豆花两人焦急地等待着,迟迟不见犬尻出来,门口立着的那些鬼子兵依然不动,木头一样站立在两边。 豆花手伸进怀里好几次,她恨得牙痒痒,真想抽出枪来,击杀几个小鬼子,然后逃之夭夭。 这个念头也是一闪而过,她还没有蠢到这个程度,自己杀几个小鬼子,痛快是痛快了,但秀秀还在里边,救秀秀出来,才是她此行的目的。 还有,豆花此时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今天是她和犬尻老贼最近距离的接触,这么多年了,犬尻深耕于张家湾这块土地,为所欲为,飞扬跋扈,所到之处,生灵涂炭,给这一带的老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因为有小鬼子的祸害,老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豆花的想法挺大胆的,看到犬尻,她就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想看看今天有没有机会,和犬尻清算一次帐,他狗日的欠下的债,也该还一点点了。 豆花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天灵盖,她也是打算见机行事,能不能成,还很难说,这里有着很大的风险和存在着不确定性。 豆花两人猫在那里,就觉得天灵盖在拽她,回头一看,鼻涕和疤拉不知道甚时候也来了。 豆花说:“快回去,没看见小鬼子吗?这里危险。” 鼻涕低声说:“不回。” 刚才看到豆花和九袋偷偷出去了,这哥俩觉得她们肯定有重要的事要干,就悄悄跟在后面,想关键时刻能帮一把是一把。别看这些人平时都是衣衫褴褛,小偷小摸,有许许多多不良的习惯,但“义气”两字,在他们的人生字典里放在了第一位,他们都是有情有义的人。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忽然见得门口的小鬼子都忽喇喇涌进了里面。豆花四人趁乱也混了进去,压塌炕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那些青楼女子们,已经顾不得形象了,披头散发,袒胸露乳,到处乱蹿,四散开来逃命,大呼小叫着:“杀人了,杀人了,小凤仙杀人了。” 老鸨子一炮响双手拍着大腿,哭天抢地:“这可怎么是好,该死的小凤仙,你可害死我了。你杀谁不行,偏要杀小鬼子。” 豆花趁乱把一炮响拉进一孔窑洞里面,手枪顶在她的腰里,问:“出甚事了?谁杀了人?杀死了谁?” 一炮响早已经吓破了胆子,她不敢正面看一眼豆花,哆哆嗦嗦地说:“太君饶命,太君饶命,人不是我杀的。” 豆花又问她:“小凤仙在哪里?” 一炮响指着一孔窑洞,说:“那,那里。”然后瘫在地上,吓成了一摊泥。 天灵盖吓唬一炮响:“还不快逃跑,等着小鬼子来找你算账。” 一炮响忙着收拾金银细软一些值钱的东西,无头苍蝇一样往外扑去,却与一个小鬼子撞了个满怀。小鬼子不问青红皂白,“八嘎”一声,刺刀插进了她的胸脯。 豆花趁着混乱,杀了一个小鬼子,剥了他的衣裳穿上,摸到了那孔窑洞门口。 只见大门敞开,窑洞里面全是暖暖的红色,红色的帐子,红色的炕柜,红色的灯笼,一个只穿了红肚兜的风尘女子,背靠着炕柜,面对大门,脸上沾满了血迹,平静地看着外面乱纷纷的鬼子,嘴角上荡起了微微的笑容。 在她的身边,躺着一个小鬼子,小鬼子一丝不挂,浑身沾满了血迹,在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剪刀。 天灵盖也踅摸到了门口,他大叫一声:“秀秀!”就要往里冲,却让小鬼子拦下了。他还在挣扎,小鬼子就朝他开了乱枪。 窑里的小凤仙见状,喊一声:“叔!”抽出小鬼子胸口的剪刀,一股血柱喷涌而出,她又把剪刀插了进去,一边插,一边喊:“娘,爹,女儿给您二老报仇了。犬尻老鬼子,我日你十八代祖宗!” 秀秀疯了一般,把犬尻插成了个筛子眼。 门口的小鬼子冲进窑里,围着秀秀,不敢轻举妄动。 秀秀扔掉剪刀,擦掉脸上的血迹,不慌不忙地穿了一身大红的衣裳,趁机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样东西,然后跳下炕来,走到一个小鬼子的面前,伸手要去挖他的眼睛,自己却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来一股殷红的鲜血。 第一一九章 这时,压塌炕的门外传来了杂乱无章的喊叫声,一群花子包围了压塌炕的大门。鼻涕和疤拉不知道甚么时候溜了出去,向众弟兄说道了在压塌炕发生的事情,弟兄们听说九袋遇害了,怒上心头,纷纷来到这里,要替九袋报仇。 这些手无寸铁的穷弟兄们,面对穷凶极恶的鬼子,毫无惧色,舞动着手里的打狗棍,呐喊着,摆出了和小鬼子拼命的架势。 豆花看着情况有些失控,这不是白白送死吗?他们哪里是小鬼子的对手,小鬼子的机关枪已经架在了大门口,准备大开杀戒,这帮子弟兄们要吃大亏的。 情况紧急,她脱掉小鬼子那身黄皮,混进人群里边,赶紧走到疤拉和鼻涕跟前,说:“不要让弟兄们白白送死,现在我们不是小鬼子的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 天灵盖没了,只有鼻涕和疤拉在弟兄们中间有号召力。 总算劝说走了一众花子弟兄,豆花领着疤拉和鼻涕又隐到暗处,等着小鬼子抬着犬尻的尸体撤退回去,她们又潜回压塌炕里,先让疤拉鼻涕抬走天灵盖的遗体,自己扛着秀秀,把她藏到了一条沟里,然后返回张家湾,订了两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叫上几个花子兄弟,连夜把两人下葬。 当晚,豆花和天灵盖婆姨宿在一处,这个婆姨也是可怜,第一个汉被鬼子给祸害了,好不容易找到天灵盖了,原以为不论穷富,能过上一个有汉有家的日子,她就满足了。可这样的苦日子也不让她过,天灵盖还是也让小鬼子杀害了。 这个婆姨的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她长叹一声,说:“命,这都是命,不认也不行。” 第二天,豆花要返回谷子地去。她痛定思痛,自己不能光躲在谷子地,偏隅一角。她得走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进那烈火丛生的生活之中,去奋力,去战斗,去寻找他追求的自由。 豆花告别天灵盖婆姨,她给她留下了一点钱,让她暂且度过眼前的难关。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安慰这个婆姨的方式,她的亲人从此和她阴阳两隔,再好听的话,再多的钱财,也替代不了她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她心里的那一块阴影,这辈子,也许挥之不去了。 豆花心中对这个婆姨充满了歉意,要不是自己要去找秀秀,天灵盖大哥也许不会有事。 这个婆姨倒反过来安慰她,这事不能怪罪豆花,豆花不来找他,他也会去救秀秀的,她的汉她清楚,那个其貌不扬,衣衫褴褛,常常拄着一根打狗棍的叫花子男人,情比山厚,义比水深,在他心里,“情义”二字大于天,这是他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深藏在骨子里的秉性。 豆花和天灵盖婆姨依依惜别,绕道来到埋葬秀秀的地方,她万万没想到,这个闺女,小小年纪,心事这么凝重,她会用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内心里的刻骨仇恨。 其实,秀秀年纪轻轻,却颇有心机,她复仇的决心,从小鬼子祸害死她娘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只不过那时她还小,只能把仇恨的种子埋藏在内心深处。 当得知爹也被鬼子打死了,秀秀复仇的怒火一下子燃烧起来,她已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方式,来为爹娘报仇,为被鬼子祸害了的所有人报仇。 秀秀人长的端庄秀丽,正是及笄之年,体态婀娜,有着小家碧玉的美丽,三只生前因为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娃,也让她粗读诗书,诗词歌赋也能粗通。 她打定了主意,不顾天灵盖叔的劝说,就主动找到一炮响,要入青楼,还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小凤仙。 一炮响当然是求之不得,她这里的窑姐都是睡大炕的货色,根本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色艺俱佳的压轴头牌。秀秀的到来,无异于给她注入了新鲜血液。她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已经装入了自己的兜里,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 可是小凤仙却定了一条规矩,非达官显贵不接,中国人不接。这可为难了一炮响,在张家湾,只有小鬼子不是中国人,别的窑姐儿见了小鬼子就躲,都骂小鬼子是畜牲,而小凤仙却放出话来,专门接待小鬼子,一般的小鬼子她还看不上眼,只让他们听曲,不让他们近身。 小凤仙名声传到了犬尻那里,引起了犬尻极大的兴趣,他这是专门来会小凤仙的,没想到,这一次来寻找快活,却让自己走上了黄泉路。 秀秀终于等到了犬尻。 大鱼上钓,秀秀既激动,又悲怆,使出浑身解数,哄得犬尻高兴,让他放松了警惕。这也是她第一次接客,也是她最后的一次。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不能放过犬尻,要和犬尻同归尽。于是,出现了前面的那一幕。 不用说,这也是一个刚烈的女子,她用她特殊的方式,出了心头的那口恶气,用自己的尊严,换来了别人对她的敬重。 豆花临走之前,要再来看看秀秀,和她道个别。她要对秀秀说:“小妹妹,你是好样的,姐姐敬重你,你在姐姐的心里,就是一座大山!” 老远,豆花就看到有两个人在秀秀的墓前鬼鬼祟祟地鼓捣着。 是盗墓贼! 她顿时来了气,“噔噔噔”跑过去,拨出枪来,指着那两个家伙,大喝一声:“住手!” 又说:“她一生清清白白,走的义薄云天,尸骨未寒,你们就来打扰。” 那两个家伙看到枪,就吓的魂飞魄散,双膝一软,“扑通”跪在豆花面前,说:“我们不是盗墓,我们听说这里葬了一个女娃,我们……” 豆花明白他俩是来盗尸配阴婚的,就说:“你们知道这女娃是怎么死的吗?”就大致说了秀秀的死因。 那两个男人听豆花这样说,心里先自有了愧疚,敢杀鬼子的人是值得敬重的人,怎么能打扰她安息呢?就互相扇着对方的耳刮子,边打边骂自己:“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牲口,打扰到您了。” 就冲着秀秀的坟墓磕头。 豆花看这两人也不是不可饶恕的坏人,就对他俩说:“今天且饶了你俩,记住这个地方,以后逢年过节,来给她烧几张纸,记住她是怎么死的!” 那两个人唯唯诺诺,狼狈而逃,豆花坐在秀秀的坟边,眼睛盯着远处的群山,耳边回响起了黄河的涛声,她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等一二0章 有几天没见着二棒了,一进村口,就见二棒站在那里,翘首以盼。一看到豆花,二棒娃娃见到娘一般欣喜,跑过来拉起豆花的手,说:“嫂嫂,你这两天神神道道地,神龙见首不见尾,搞甚么名堂了,连你的个影子也捉不到。” 豆花甩开他的手,说:“冬天生的?动(冻)手动(冻)脚的,让人看到不好。” 又说:“我这两天经见过的事,你一辈子怕也见不到。” 二棒不屑地说:“不就是杀了几个小鬼子,搞到几条破枪吗?赶哪天了,我搞一挺野鸡脖子回来。” 二棒从五油那里听说了初二那天的全部经过,他打心眼里对嫂子有了意见,去哪里都不带着他,上次在大峪口打鬼子时,把他关在了地道里。这次去张家湾杀鬼子,也不带着他,甚事都要把他甩到后面,这分明是小瞧他了嘛。 豆花“哼”了一声,说:“你能顶车了还是顶炮了,只能添乱。” 突然“哎哟”一声,手抚在肚子上,圪蹴在了地上。她感觉肚子有点不太对劲,突然有了一阵隐痛。 大棒见嫂嫂脸色突然寡白,有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就大呼小叫地说:“嫂子,你怎么了?我侄儿怎么了?” 豆花说:“别大惊小怪的,喊得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吗?你侄儿没事,他捣蛋呢。” 也许是这几天经见过的事情多,自己受了劳累,动了胎气了。 和二棒分了手,豆花回到碾道里,五油已经做好饭等上她了。 豆花想和五油探讨一下胎动的原因,又一想,五油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就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二棒领着他娘来了。豆花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这个婆婆,叫娘她叫不出口,不打招呼也不好,就尴尬地说:“婶,来了。” 二棒娘可不计较这些,说:“听二棒说,你肚子疼了,不会是小产吧?我着急,过来看看。” 豆花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暖流,被人关心着的感觉真好。她声音都有点颤抖了,说:“没事的婶,走路走急了,不会有事的,歇歇就她好,现在好多了。” 二棒娘就说:“你们年轻人不懂事,要格外小心,可不敢弄出个三长两短来。” 就瞅了眼豆花微微隆起的小腹,把她的衣襟往下拉了了,说:“有哪里不舒服了,让二棒告诉我一声。头一胎做下毛病了,以后也不好再怀。” 然后尴尬地站在那里。 豆花忙掏出一盒纸烟,这是昨天在小鬼子的衣服里顺来的,本打算送给二棒的。她知道二棒娘好这一口,把纸烟给了老婆婆,也算是她对老婆婆的回报。 二棒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西洋景,翻过来调过去看着纸烟,冷不防让二棒夺走了。二棒一边跑,一边说:“娘,你抽水烟,抽水烟不上火,纸烟我抽。” 二棒娘骂一声:“灰鬼。”踮着小脚,追赶二棒去了。 豆花这几天也是够劳累的了,她能感觉到肚子饿,却没有食欲,五油把饭端她面前,她只看了一眼,就让五油端走了。 五油劝她:“这样可不行,多少吃点,你肚子里还有小娃娃呢。” 又说:“豆花你可真好,能怀上娃娃。” 这是五油的心病,做为一个婆姨女子,不能怀孕生娃,是她一辈子的痛,在人前都抬不起来头来。 豆花看了看五油,这是她的软肋,她也不好说甚。 就勉强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了,把碗推开,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大天亮,豆花伸了个懒腰,打算再睡个回笼觉。今天应该没啥事了,她要把这两天的觉都补回来。 豆花叫声:“五油。”她想告诉她,别给她做饭了,她要好好休息。 喊了几声,窑里窑外都没人应答,这是做营生去了。不管了,豆花继续蒙头睡觉,睡得天昏地暗。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豆花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她睁开眼睛,看着太阳已经升到了当天,应该是晌午时分了,这一觉睡得,大半个白天都过去了。 在她的炕前,站着二棒娘和六六娘,这两个婆姨心急火燎的。二棒娘说:“二棒这个灰鬼也不知道上哪去了,早饭都没吃,一走大半天,走时还拿了一根烧火棍。” 六六娘也说:“有人看到五油和二棒一起,往柳叶沟那里去了。” 豆花一听着了急,睡意全无,特别是听说二棒还拿了枪,她一激灵起来,穿好衣裳,赶忙往外走。 她突然想起了二棒昨天和她说过的话,说嫂子门缝里瞧人,把他瞧扁了。他要做一件大事出来,好让嫂嫂对他刮目相看。 豆花头发一下子倒竖起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二货,指定是去张家湾了,他说过的,要搞一挺野鸡脖子回来,让豆花开开眼。 豆花往张家湾走去,走的上气不接下气,本来她怀有身孕,身子笨重,行动迟缓。 走到柳叶沟那里,听得背后有人叫她,是民兵队长三喜。 三喜赶着一辆驴车,让豆花坐上,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说一声,你一个人能行吗?” 又说:“噢,对了,这毛驴车是二棒娘让我赶的,她怕你累着了。” 豆花没说甚话,坐到毛驴车上。 两人还没有走到张家湾,在大烟梁上,就是大棒第一次叫她姐姐的那个地方,看到大棒一个人灰失失地回来了,肩上扛着两支长枪。 豆花忙跳下驴车,等二棒走近了,她突然冲过去,照着二棒就是一个耳刮子,厉声地说:“你吃豹子胆了,敢拿着枪去张家湾。五油呢?” 二棒耷拉下脑袋,说:“嫂子,你都知道了?五油,五油她让二狗子给抓了。” 二棒心心念念想着要在嫂子面前露一手,就独自要去张家湾,杀一个鬼子回来。 他走时正好遇到了担水的五油,得知二棒的目的后,一向谨慎的五油,也鬼迷心窍,要和二棒一起去。 他两个刚刚走到张家湾,就遇到了三个巡逻的二鬼子。二棒二话不说,就开枪打死了一个二鬼子。 枪声惊动了更多的二鬼子和鬼子,都向这边涌来。五油大喊:“二棒快跑!” 二棒捡了那条长枪,头也不回地跑了。跑出去老远,确信鬼子二鬼子追不上他了,才放慢脚步,却发现五油没有跟来。他想回去找五油,又怕被小鬼子抓住,就灰溜溜地往回走,就遇到了豆花。 本来是想在嫂子面前露露脸,却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豆花又气又恨,她狠狠地瞪二棒一眼,恶声恶气地说:“滚回去!” 自己只能再去张家湾一趟,看能不能打听到五油的下落。 二棒低低地说:“嫂子……”,他知道自己做下了错事,不敢说话。 三喜说:“我和你一起去。” 豆花说:“人多目标大,反而不好。咱又不是去拼命。” 三喜说:“那好,我再送你一程。” 三喜把豆花送到张家湾边上,豆花让他回去。 三喜说:“来都来了,也好有个照应。” 豆花只能作罢。 可是,上哪去打听呢?她只好找到鼻涕和疤拉,他两个现在经管着张家湾的丐帮弟兄,看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 这事难不住鼻涕和疤拉,他俩立马行动,出去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他俩打听到的消息是,小鬼子抓了一批婆姨女子,送进军营,专门伺候鬼子,供他们享受作乐。至于五油是不是也被抓到了那里,就不得而知了。 豆花心中想着不妙,五油大概率是被抓到了那里,但自己又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和三喜一块,连夜返回了谷子地。 第一二一章 过年才几天,今儿个才是初五,迎财神爷的日子,很早就有人起来,“噼里啪啦”放上了鞭炮,抢着把财神早早地迎回家里,期盼着财神能带来好运,今年来个五谷丰登,财源广进的好年成。 豆花看着院子里的鞭炮屑和满院的灰尘,也不想打扫。五油在的那几天,五油不让打扫,这叫“聚财”,从除夕到初五,是不能动笤帚扫帚的,所有的垃圾杂物都不能倒掉,否则就是把福气倒掉了。 只有过了初五,接完财神,破了五,才能搞搞卫生。 可是,五油却是下落不明。 豆花得益于老豹子的帮助,加上自己这几年出去的打拼,手头活络,光景过的也能说得下去,比那些乡亲们要好过多了。她曾经自诩,是财神爷眷顾她了。 豆花也是早早起来,打开大门,点了鞭炮,嘴里念念有词,把财神接进了家门。 接完财神进了门,发现炕沿上黑乎乎坐着一个人。这一下把她吓得不轻,甚时候进来一个人,她竟然没有发现。 昏暗的豆油灯,照出了这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豆花慢慢走过去,正要问他“你是谁”,那人却开口叫了一声:“豆花。” 豆花真的被惊到了,这个身影和声音她都熟悉,不用仔细辨认,她就知道这是谁。 豆花赶忙把门关上,背靠着门板,心里既激动,又发慌,说:“我迎财神迎来你这样一个大神,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来人是货郎哥,豆花万万没想到他会来找她。 豆花知道货郎哥来了,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就直截了当,说:“说吧,要我做甚呢?” 货郎哥这次来谷子地,有两件事情要做。初一早上那一仗过后,队伍要转移,有受重伤的战士转移不走了,需要就地安置,留在老乡家中,妥善养护,以躲避鬼子的搜查。 这是一件。 另一件事是这样的,野猪寨的老豹子,谁都知道那是一条好汉,虽说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但专与官府、富豪作对,与鬼子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晋绥军多次派人与老豹子接触,想招安了他,他现在也是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八路军这方面也想把这支武装争取过来,货郎哥认为豆花就是合适的招安人选,让她去当说客,成功的机率较大,她毕竟与老豹子有过较深的交集,甚至是生死之交。 那次与小鬼子交战,要不是豆花拖住了二当家的逃叛的脚步,野猪寨的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老豹子挺佩服豆花的心智与勇敢,内心里把她当做了朋友,听说老豹子的那帮子弟兄们,都把她当做了压寨夫人,称呼她是大哥的女人。 据小粱发回来的情报,老豹子现在左右摇摆,在八路军和晋绥军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豆花没有多想,她觉得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货郎哥算是找对人了,自信地认为,这个任务还非她莫属,就愉快地答应下来。 货郎哥有些歉意,指着豆花隆起来的肚子,说:“这个……你可得注意。” 豆花说:“这事不用你操心。” 然后,豆花叫了三喜过来,和货郎哥一道商量着如何先把伤员安置好。 这次安置伤员,谷子地分到了三个名额,三喜先认了一个,二棒抢着认了一个,另一个分到了位置偏僻的老拴叔家。 货郎哥一家给发了一块大洋,三喜和二棒坚持不要,八路军是咱自己的队伍,怎么能要钱呢? 此时天色尚未放亮,还是模模糊糊的黑暗,三喜们跟着货郎哥领伤员去了。 这些重伤员们伤势严重,二棒和三喜先把一个伤员抬到老栓叔家,因为这事保密,所以不敢惊动别人。 老栓叔领着他们把伤员抬到了山上的一孔破窑洞里面,卷了一块山羊毛毡,把他铺着的那块羊皮褥子给伤员铺上,生了一把柴火,把炕烧热,然后给伤员喂了水,说:“娃娃,你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歇着,这里没人知道,我会给你送吃送喝,晚上来陪伴你的。”再封好门窗,几个人偷偷下了山。 三喜把一块大洋塞给老栓叔,说:“队伍上给的。” 老栓叔嘴上说着:“自己家的队伍,还给甚钱。” 却伸手接住了大洋。 二棒要去和老栓叔争辩,三喜拦着他,悄悄地说:“老栓叔更困难。” 然后两人把三喜家的伤员又抬回去。 二棒没让三喜和他抬伤员,他把自己家的伤员背到自家的地窖里边,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拿来他哥准备结婚时置下的新铺新盖,又怕伤员着凉,脱下自己身上的皮袄,给伤员盖上,然后点上昏暗的油灯,打来一盆清水,仔细地擦洗着伤员脸上的血迹。 擦着擦着,二棒忽然挨了刀的猪一样锐叫起来,他发现,他背回来的伤员原来是一个女娃,货郎哥怎不先告诉他呢? 这个女战士脑袋上缠着绷带,脸肿得猪头一样,一只眼睛能微微睁开,另一只眼肿成了一条缝。 二棒本打算给这个伤员好好洗洗的,发现她是个女娃,就不好意思了,有点手足无措,尴尬在那里。 老九不知道这个二货神神叼叼的在搞甚么,又是拿铺盖,又是拿吃的,就跟踪着到了地窖里面,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他心有余悸,说:“好你一个二货,让小鬼子发现了,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你胆子也太大了。” 二棒的二劲又上来了,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你甚事,你起开吧。” 老九叹一口气,说:“二货,我能不管吗?我不知道八路是为咱老百姓打仗吗?” 就爱怜地说:“娃娃,受罪了。”拿手去抚摸伤员。 二棒突然大喊一声:“别动,她是女娃。我喊我娘去。” 二棒先去把豆花喊来,和他娘一块下到地窖里边,对老九说:“爹,咱出去,让我娘和我嫂子给伤员清洗一下。” 过了好一阵子,守在地窖口的爷俩,听得里面有惊呼声:“他爹,快来!” 爷俩连滚带爬进了地窖,见没有意外发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只见那个伤员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均匀地喘着气息,好像睡着了一样。在她的脸蛋上,挂着两颗泪珠。 二棒就埋怨他娘:“大惊小怪的,你是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吗?这事得保密。” 二棒娘没有理他,把老九拉到伤员面前,说:“看看,像一个人不?” 老九疑惑地说:“难不成他不是一个人吗?” 二棒突然“嘿呀”了一声,说:“这,这不是凤英,凤英我嫂子吗?” 又看了豆花一眼,改口说:“没错,是凤英,我嫂子是豆花。” 这时,只见那伤员的泪珠子跌落下来,胸腔里舒出一口气来,声音微弱地说:“我,我是凤英。” 二棒娘就泪流满面,心疼地说:“凤英我娃,怎就遭这么大的罪呢!做孽呀!” 就自己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好像凤英伤成这样,是她造成的。 老九一旁默不作声,他一万个想不到会是这么个情况,就拿出旱烟锅子要抽烟,让他婆姨给夺走,扔到地上,骂他:“脑子里灌浆糊了,不知道凤英怕呛吗?” 第一二二章 老话说,风水轮流转,不走的路要走三遍。谁能想到,凤英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谷子地,回到了老九家。 但是,这一次回来,和上一次不一样。上一次她是大骡大马驮回来的,是响工吹吹打打迎回来的,是娶回来给老李家当儿媳妇的。只是因为一个叫豆花的婆姨,坏了她的好事,截了她的胡,让她好事不成双,空落了一肚子的怨气。 这次,她受了伤,阴差阳错,又来到了老李家,身份却变了,她成了伤员,成了乡亲们爱戴的好娃,她是替老百姓打仗的八路军战士! 且不说凤英在老九一家人的悉心照料下,身体逐渐得到康复,又恢复到了她先前的风采。单说豆花受命而去,一路风尘仆仆,上了野猪寨。 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必说,这一日,豆花走近山门,打一声唿哨,立时土地佬一样,钻出两个喽啰来,一个戴着瓜皮帽,一个箍着羊肚子。瓜皮帽盯着豆花,流里流气地大声问:“报蔓子(报姓名)。” 豆花双手握拳,摞在一起,一上一下,反抱过来,一个大拇指朝上竖起,一个大拇指指向地下,一招一式,稔熟流畅,说:“横山蔓(谷)。” 两个喽啰疑心太重,互相说:“不会是踏线的(侦查)吧?” 还在那里叽叽歪歪。 豆花拨出枪来,一枪击中了一只过路的飞鸟,惊得这两个喽啰目瞪口呆。他俩是新入伙的,不曾见过豆花,更是头一充见到管直(枪法准)的平头子(媳妇),吓的面面相觑,有一个就飞跑着报信去了。 这个喽啰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老豹子跟前,说:“大当家的,不得了了,来了一个自报蔓子叫豆花的平头子(媳妇),拿着拐子(手枪),管直(枪法准),一枪溜(打)下了一只飞鸟,点名要见您呢。” 老豹子“哈哈”两声朗笑,说:“来蛐蛐(亲戚)了。” 又吩咐手下:“张灯。” 然后甩开膀子,大踏步往寨门而来。 果然是豆花!老豹子的喜悦,溢于言表。有那认得豆花的弟兄,围拢上来,“夫人,夫人”叫得欢。老豹轰开他们,亲自把豆花迎进了忠义堂。 刚刚坐下,一盏茶水还没喝完,老豹子就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是哪家的?” 豆花说:“你猜。” 老豹子说:“不用猜,你肯定是替八爷说话的。” 豆花呵呵笑着,说:“明知故问。” 老豹子说:“这么说还你是这个。”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八,然后又竖起大拇指,说:“厉害!我早就觉得你豆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老豹子自然是摆了酒席,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两人把酒言欢,相谈甚好。豆花因为有孕在身,本来是不能喝酒的,但是为了拉近和老豹子距离,她端起了酒怀。 老豹子也是义气之人,他先自饮了一杯,夺下豆花的酒怀,说:“这酒你不能喝,为了我的小外甥,你也不能喝酒。” 豆花动情地叫了声:“哥,谢谢你了!”这个开头很好,老豹子与她兄妹相称了。 老豹子又端起酒来干了,说:“不管我以后姓国姓共,你这个妹妹我是认定了。” 两人都是明白人,都敞开了说话,谁也不藏着掖着,把话都说到了明处。 这时,又听得一声报,有位国军的长官求见大当家的。 老豹子说:“这下热闹了。” 自己左腿压了右腿,盘腿坐在炕上不动,吩咐一声:“请!” 不多一会,一个衣冠楚楚,俊气威严的国军长官,单身一人,走进了忠义堂。 豆花只瞧了一眼,就乐了,正如老豹子所说,这下真的热闹了,真正是冤家路窄,你道来人是谁? 有志!国军的上校团长吴有志。 有志双手抱拳,叫声“大当家的”,掏出来一把精致的黄金手枪,作为见面礼,送给老豹子。 老豹子仍然坐着不动,只是换了一下坐的姿势,把右腿压在了左腿上,“哈哈哈”笑着,接过手枪,爱不释手,说:“还是国军财大气粗,够意思。” 把枪揣进怀里,端起酒怀,说:“吴团座,请!” 自己先一饮而尽。 老豹子这一波操作,豆花看的云里雾里,刚刚还和她称兄道妹,见了黄金手枪就见钱眼开了? 但是豆花也不是糊涂人,她好像捕捉到了老豹子的一点点心思。心里反到沉着起来。 老豹子把一双筷子塞进有志手里,说:“吴团座,来的正是时候,没有好酒好菜,将就着吃点吧。” 自始至终,老豹子坐在炕上没动,尴尬的倒是有志,他接住筷子,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坐。 豆花动了一下屁股,说:“吴团长,坐吧。” 有志其实一进来就看到了豆花,只不过在老豹子面前,他不想搭理她,老豹子才是他此行的重点。还有,自己总觉得,在豆花面前,他无端地产生了一种不自信。 有志朝豆花笑了笑,半个屁股挪到了炕沿上,说:“呵呵,豆花,你也在啊?” 老豹子就接过话来,问:“你俩认识?” 豆花说:“不光认识,我俩还是亲戚,姑舅。” 有志问:“我舅他可好?” 豆花说:“他老人家好着哩,他在地府那头过的可舒坦了。” 有志又问:“舅舅他……” 豆花说:“高兴死了,亲外甥送他那么些大洋,高兴死了!” 眼眶里就闪上了泪花。 有志不想再往下拉这个话题,这本不是一件见得人的事,这个婆姨,在老豹子面前,指不定要抖落他多少丑事呢。 老豹子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人对话,突然没声音了,他端起酒怀,说:“喝酒,吃菜,你俩也别拉家常了,咱说正事。” 有志来的目的和豆花一样的,只不过,用他的话说,是来招安的,是来收编老豹子的人马的。 接下来的日子,豆花和有志都留在了山上,挖空心思,都想说服老豹子跟了自己。三方势力斗智斗勇,各怀鬼胎,各施拳脚,野猪寨上,看似风平浪静,实质波涛汹涌,处处充满了危机和凶险。 老豹子最终选择了倒向豆花这边,以老豹子的人品,这也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做了比较周密的安排,单等着八路军前来改编。 可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志哪里能甘心呢,此时他露出了獠牙。他早就在野猪寨周围布下了重兵,这明摆着,老豹子要是不从了他,他就动手灭了他,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国军决不允许老豹子倒向八路军那里。 老豹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哪能不有所防备呢,他歉意地对有志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强扭的瓜不甜,吴团长,请吧。” 这是他客气,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老豹子要客气地送有志下山。 有志“哼”一声,说:“你不后悔?” 老豹子来气了,说:“别磨磨唧唧的,再不走,小心老子反悔了,一枪毙了你。” 有志冷笑一声,发了一个暗号,就见得四当家的押着豆花,身后领着一众喽啰,来到老豹子面前。 第一二三章 老豹子吃惊不小,他说:“老四,你这是甚么意思,我平时对你可不薄啊。”他一万个都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四,居然做出如此相向而行的事来。 四当家的枪指着豆花,说:“大哥,您说了,人各有志,我们不想跟着八路去吃苦,我们要跟着吴团长享福去,吴团长说了,跟着国军干,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女人玩。” 老豹子仰天长叹一声:“罢罢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你便吧!” 挥手让弟兄们给老四和他的追随者让出一条道来。 老四拱手作别,一声“大哥,后会有期”,放开豆花,就要离开。 有志却一把拉过豆花,押着她,边退边说:“老豹子,走着瞧。” 老豹子一声断喝:“慢!把豆花留下!” 有志轻蔑地说:“老豹子,我们也不是小孩,放了这个婆姨,我们还能走得出野猪寨吗?” 老豹子恼火了,说:“姓吴的,想活着走出野猪寨,给老子留下豆花。” 有志得意地说:“这事由不得你。”手指了野猪寨四周,说:“睁大眼睛看看,看,看——” 有志看着看着,脸变了色,清一色的国军服装,都哪里去了,怎都变成了八路军和老豹子的杂色衣服了?他先前布下的重兵哪里去了呢? 老豹子“哈哈”大笑着,说:“吴团长,我不想同室操戈,你的弟兄们都安全的,在沟里等着你呢。请吧。” 有志心里那个恼火啊,真的无以言表。士可杀不可辱,这等于是把他的脸当屁股了吗?顿时恼羞成怒,偷偷地拨枪指向老豹子。 豆花发现了有志卑鄙的动机,她膝盖一抬,狠狠地顶在了有志的档里。 有志顾不上疼痛,仍冲着老豹子开了枪。 老豹子没有防备有志有这么卑鄙,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大哥——”一个矫健的身影,扑向了老豹子,替老豹子挡了子弹。 也就在这一瞬间,豆花的枪响了,老豹子的枪响了,弟兄们一齐把愤怒的子弹射向了有志。 这个扑向老豹子的人正是小粱,小粱用他年轻的生命,助力老豹子,走上了一条光明的大道。 老豹子抱了小粱,痛心疾首地说:“兄弟,我欠你一条命,让小鬼来偿还!让所有欺负老百姓的狗日的来还!” 这一幕变化来的太突然了,四当家的愣在了那里,他忌惮老豹子的威严,双膝一软,跪在老豹子的面前,请求处罚。 老豹子手一挥,大度地说:“兄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听哥一句劝,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了,不要做对不起自己同胞的事,不要做昧良心的事。你走吧。” 老豹子一脚把有志踢下山沟,朝着四当家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说:“吃香的喝辣的,有你后悔的那一天,也不看看国军的这副德性,能成了大气候吗?” 然后擦去小粱脸上的血迹,问豆花:“他是你们的人吧?” 豆花没有正面回答,在她的眼前,出现了第一次见到小粱时的情景,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穿着一身单衣,身负重伤,但仍然乐观坚强的八路军小战士。是她把他送到了老豹子这里,她救了他一命,到头来,他还是倒在了她的面前。 老豹子回到了人民的队伍里边,豆花功不可没。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野猪寨,居然又见到了大棒。 大棒和货郎哥一起,是代表组织上来改编老豹子这支武装的,解除国军的武装,就是他们联合老豹子干的。豆花见到货郎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加入你们的队伍。” 货郎哥说:“你早已经是我们的同志了,你为革命做了那么多,还用加入吗? 豆花就产生了一种颤栗的感觉,一股热腾腾的豪气和一种大无畏的精气神,由然升起。她决心要和货郎哥一样,和肖飞一样,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 豆花本想多和大棒腻歪几天,大峪口一别,有多少日子不曾相见了。但大棒是来工作的,不是来讲儿女情长的,她不能影响到他的工作。野猪寨的情况错综复杂,险象环生,虽然有老豹子在那里压着阵,但里面的一些细枝末节,盘根错节,得一一理顺才行。她得离开这里,好让大棒安下心来工作。 促使豆花离开的原因还有一个,听大棒讲,张家湾的小鬼子抓了一批穷苦妇女当慰安妇,被鬼子关在各处炮楼里边蹂躏,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队伍上正在想方设法,如何把这些姐妹们早日解救出来。 这事不能少了豆花,她心里惦记着五油,一天不见到苦命的五油,她心里一天不安。 老豹子派了一匹快马,着两个弟兄把豆花送到张家湾城外。豆花和那两位弟兄告别,拖着笨重的身子,再次进了张家湾。 张家湾城门上盘查严密,豆花不敢贸然进去。她手里有枪,盘查出来,麻烦就大了。 可是,不带枪进城,她心里又不踏实,万一遇到了紧急情况,连个防身的工具都没有。 豆花在城外徘徊,想找个机会混进城去。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这个机会还没有出现。 她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把枪藏好,先进了城再说。进城之后,找到鼻涕和疤拉,他俩有能耐给她把枪带进来的。 豆花到了城门楼下,把门的二鬼子流里流气,一脸坏笑,把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还不满足,又把黑手伸向了她的敏感部位。 豆花强压着怒火,脸上却挤出了笑容,塞了两张法币给搜身的二鬼子,才算过了这一关。 进得城里,猛听得一阵嘈杂声传来,两个斜挂着盒子炮的汉奸,领着一群小鬼子,追赶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婆姨,由南往北,慌慌张张地跑来。那婆姨胸怀袒露,披头散发,显然是被追的无路可逃了。 小鬼子“嘎嘎”叫着,目的显而易见。两个汉奸助纣为虐,“哈哈”乐着,都朝着那个婆姨围拢过来。 那婆姨圪蹴在城墙根下,厉声尖叫着,悲声大哭着,绝望地抱紧了怀中的婴儿,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靠近她的鬼子和二鬼子。 这时,正好有两个乞丐从她身边走过,那婆姨猛然起身,把怀中的婴儿塞给其中一个乞丐,说声:“大哥,拜托了!” 然后,后退几步,向前一冲,一头撞死在了城墙上。 这惨烈的一幕,看的人们心惊肉跳,婆姨女子们纷纷躲避,小鬼子和那两个汉奸却在那里手舞足蹈。 有人就低声怒骂,骂小鬼子天打五雷轰,骂汉奸断子绝孙。 有那知情的就说,小娃娃饿了,那个婆姨当街喂奶,正好让那两个汉奸看到了,就喊来小鬼子他爹,图谋不轨。那个年轻的婆姨,没想到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送上了自己一条性命。 可是,在小鬼子的魔爪之下,哪一个婆姨、哪一个中国人是安全的? 豆花看一眼血泊中的那个婆姨,心有戚戚,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随着人群,四散开去。回头寻找抱婴儿的两个乞丐,却早已没了踪影。 第一二四章 豆花来了张家湾,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去城隍庙里,这里是花子们的大本营,也是她的落脚点,每次来了这里,她都有种回娘家的感觉。 老早以前,有小哑巴在。小哑巴参加了八路军,早已改头换面,成了党新生,开启了另一种新的生活。 再后来去找天灵盖,可是好人命不长,天灵盖大哥也死在了鬼子的屠刀下。 现在张家湾丐帮的九袋,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鼻涕或者疤拉领头,他俩谁掌了舵,豆花并不清楚。不过,他俩谁当了九袋,都有她豆花的落脚之地。 豆花熟门熟路,径自来到城隍庙,早有那相识的乞丐跑进报信去了。 见到豆花,鼻涕和疤拉见到救星一般,把她迎进庙里。 进得城隍庙,豆花感觉气氛有点异常,一众花子弟兄们,面面相觑,仿佛豆花是天外来客。 她正要问这是怎么了,就听得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豆花看到,在城隍爷的供桌上,放着一副烂皮袄,哭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豆花走到供桌前,看到那一副烂皮袄里躺着一个小人儿,小家伙伸胳膊蹬腿,使劲地啼哭。大家都围拢过来,把小人儿围在中间,小家伙哭的更加起劲了,好像向这伙大爷们发泄着他的不满:我不认识你们,我饿了,我要娘! 豆花全明白了,那两个接走孩子的花子是鼻涕和疤拉。 她看了他俩一眼,啥话没说,过去把小人儿抱在怀里。非常奇怪,小家伙见到豆花,不哭不闹,睁着两只无邪的眼睛,张开粉嘟嘟的嘴巴,朝着豆花甜甜地笑着。 豆花逗他一下,小家伙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舞动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脑袋直往豆花怀里钻。 小家伙饿了,可豆花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就两只小手拽扯着豆花的前胸,愤怒地大哭起来,哭声一阵高过一阵,这个娘今天这是怎么了?哼哼哼,娘娘娘! 豆花和一帮大老爷们束手无策,就有一个五袋端来一点点米汤,豆花一点一点给他喂下,小人儿吧咂着小嘴,暂时不哭了。 消停了不大一会儿,小家伙又拉下了,众人又是手忙脚乱一番。 吃饱喝足,闹腾完了,小家伙睡着了,大伙这才舒了一口气。看着破皮袄里这个安静的小家伙甜甜的睡姿,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升腾起了一股暖意。 没错,这是刚才撞墙那个婆姨的娃娃,鼻涕和疤拉接住娃娃之后,怕鬼子生变,赶紧抱着娃娃逃离现场,保大人他俩无能为力,这娃娃怎说也是一条生命,既然他娘把他托付给了他俩,他们就得保护好他。 这是一种信任,更是一种责任,在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那个婆姨选择了他俩,他俩当然责无旁贷,不能辜负了她对他俩的信任。 此时,豆花的心里针扎一般疼痛,她开始为这个小人儿的命运担忧。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可爱,对这险恶的世界懵懂无知,还没有体验到人世间的凶险,他更不会知道,他成了没娘的娃娃,在他今后的人生长河中,苦难刚刚开始。 鼻涕和疤拉两个,一左一右站在豆花身边。小人儿刚刚安静下来,鼻涕又起了幺蛾子,他说:“今日正好豆花在场,弟兄们也都在,咱就把谁当九袋的事情说清楚了,弟兄们现在群龙无首,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豆花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心想:这两个不分高下,这是要争权夺利,抢着当九袋吗? 疤拉说:“还说球甚了,我才不稀罕甚么鸟九袋了,我不干,谁爱干干去。” 鼻涕说:“你不干谁干,老子也不干,弟兄们总得有个领头的吧?” 豆花总算听明白了,敢情这哥俩是在互相谦让,争着不当头呢。别人是争,他俩是让。就笑着说:“你哥俩谁当九袋都一样,还不都是为了弟兄们着想。我看让众弟兄们说吧。” 就看着一众乞丐。 刚才那个给小人儿送米汤的五袋低了头,说:“你们先说着,我再给小家伙要点米汤去,醒来了喝。” 就退了出去。 其他的乞丐见状,也找出各种理由走了。这明摆着是谁也不想得罪,找借口回避了。 豆花心里感慨万千,这些个弟兄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社会上最低层的群体,却个个义字当先,把仁义实践在行动上,你能不敬重他们吗? 她叹了口气,说:“我才不管你俩这破事呢,我算是看出来了,弟兄们都拥护你俩,总要有一个领头的人。这样吧,既然你俩互相推让,抓阄决定吧。” 豆花主持,两人抓阄,鼻涕抓到了一个“九”字,疤拉得意地说:“这下无话可说了吧?” 鼻涕说:“咱哥俩谁跟谁,今后还得仰仗你的帮助。” 这时,那个小人儿又醒了,啼哭起来,鼻涕忙着抱起来,却抹了一手的粑粑,小人儿又拉下了。疤拉过去帮忙,说:“小家伙吃坏肚子了,狗日的候伟,也不知道要点热的来。” 豆花也没有育儿的经验,三人一顿忙活,总算收拾完了粑粑。 这时,那个叫候伟的五袋来了,破碗里盛着半碗米汤,紧贴胸口,包在怀里。 他赶忙把米汤递过去,说:“趁热乎着喂了,小心烫着。” 豆花回头看见,候伟的胸口让热米汤烫的红红的一片。 终于哄得小人儿不哭了,豆花说:“我看这也不是个办法,这样吧,你俩也不是哄娃娃的材料,我常常也是脚不沾家,咱把小人儿送到嫂子那里吧,她有经验,能管得了娃娃,咱管着他的吃喝费用就行。” 豆花说的嫂子,是天灵盖婆姨。 三人统一了意见,也没有提前和嫂子沟通,就抱了小人儿去了她家里。 说明来意,天灵盖婆姨痛快地答应下了。她也是一个善良的婆姨,从跟上天灵盖那一天起,她就与这一群穷弟兄们结下了不解之缘,当家的不在了,她还是他们的嫂子。说:“我养活两个也是养,多一张嘴多一瓢水的个事儿,能养活。”就抱过小人儿,在他小脸蛋上“叭”了一口。 一老一少也许是有缘,小人儿冲着嫂子直笑,小手紧紧地抱住她不愿松开。更加惹的嫂子爱不释手了。 第一二五章 从嫂子家里出来,天色已晚,有零零星星的星星在天空闪烁,天气不再寒冷,空气中有暖风吹来,又一个春天到了。 一行三人,鼻涕在前,疤拉居中,豆花紧紧跟在后面,一字形往城隍庙走去。 豆花抬头望望稀疏的星星,问:“今儿是初几了?” 疤拉闷声回答:“二月初二,龙抬头。”他还在生豆花的气,他本不想把小人儿送到大嫂那里,要自己来带。可是,大家说的也很有道理,大家都是天作被,地当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怎么能抚养得了玻璃一样的小娃娃呢,自己吃亏受累也就算了,怎忍心让那么小的一个人跟着大家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呢? 豆花理解疤拉的心情,无声地笑了笑,那么可人的一个小家伙,谁见了也不忍心放手。 三人一路走来,路过压塌炕,停下脚步,不由地往里窥探,好像秀秀还在里面,天灵盖大哥正在保护着她呢。 路过三只豆腐房那里,又停顿下来,仿佛看到三只定定地立在那里,秀秀站在她爹身边,迎接着他们仨的到来呢。 鼻涕骂了一声:“真他娘的!”把打狗棍在地上杵得“咚咚”响。 路过吕府那里,突然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人慌失失地往他们这边跑来,后面追着一大群人,听那乍乍唬唬的声音,肯定是二鬼子。 三人隐进黑暗里头,看到那个被追赶的人,逃到吕府门口,使劲拍打着大门。 这显然是被追的慌不择路了,二鬼子追赶的人,进了吕府,能有好下场吗?他不知道吕德仁吕老爷,是和小鬼子狼狈为奸,穿一条裤子吗? 真正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这三个在黑暗中替那人着急,却见得吕府大门上的那扇小门开了一条缝,伸出来一只胳膊把那个人拉进了里面,然后快速地把门关上。 撵人的二鬼子撵到了吕府门口,不见了人影,左顾右盼,骂骂咧咧,四周转悠了一圈,有一个就说:“明明看着跑这里了,怎就不见人了,不会是进了吕家大院吧?” 另外有人说:“进了又能怎样,你敢进吕府搜吗?” 那个人说:“不敢,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进去。” 就冲着吕府大门昏暗的灯笼吐了口痰,说:“便宜了狗日的,收队。” 等那几个二鬼子走了好一阵,吕府的那扇小门又打开了一条缝,一颗脑袋鬼鬼祟祟地伸到外面,四下左右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一遍,确认外面安全了,又把小门轻轻地关上。 疤拉压低声音,说:“咦,那不是宋管家吗?” 鼻涕附和道:“没错,看来吕家大院里也有好人。” 豆花“嘘”一声,说:“小点声,别惊着了他们。” 只见那扇小门又打开了,挤出来一个人,回头和宋管家说着甚么。宋管家往那人手里塞了点东西,右手往前指了指,又做了一个拐弯的动作,大概是给那人指路。然后那个人就走了,那扇小门又轻轻地关上了。 鼻涕和疤拉,就像哼哈二将,悄悄地跟在豆花身后,亦步亦趋,尾随着那人。 到了一个暗处,那人显然是找不到出城的路径,站下来挠着脑袋,茫然四望。 豆花前后左右瞧上一遍,确信没有别人,就猫手猫脚,靠近那人,低叫一声:“五油。” 刚才在吕府门口,她就认出了逃跑的人正是五油。 五油显然被吓的不轻,她“啊”了一声,赶忙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见是豆花,仿佛找到娘的娃娃一样,欣喜若狂,她有主心骨了。 豆花拉起五油,说:“现在出不了城了,跟我来。” 疤拉和鼻涕走在前头,豆花拽着五油,一步不落。 走着走着,疤拉停下脚步,问:“去哪里?” 豆花说:“你俩还回城隍庙去,我和五油去大嫂那里,明早我俩设法出城。” 鼻涕说:“你俩可得小心。你那拐子(手枪)呢?” 豆花说:“不用你管了,快走吧。” 到了大嫂家,小人儿刚刚睡醒,正在哭闹,大嫂抱着他游来游去,总也哄不住他。 五油喜欢娃娃喜欢到骨子里了,不顾自己还惊魂未定,就把小人儿抱进怀里。 说来也怪,那小人儿躺在五油怀里,不哭不闹,还对着她甜甜地发笑。五油越发喜欢了,在小脸蛋子亲了一口,说:“好惹亲。” 豆花问五油:“从炮楼里偷跑出来的?” 五油哆嗦了一下,眼泪就刷拉拉地流出来了。她心有余悸地说:“终于逃出了地狱。” 五油正是被二鬼子抓进炮楼里面,伺候小鬼子的,那真正是进了阎王殿,不给吃不给喝,也就算了,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小鬼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稍有不从,挨打是小事,丢了小命的,也不在少数。小鬼子这些驴日的货,逼着她最多一天遭到六十二个小鬼子的蹂躏。那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个死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机会,她不顾一切地逃跑出来的。 提起这段经历,五油胆战心惊,她浑身哆嗦着,想都不敢再往下想。 豆花搂住五油瑟瑟发抖的双肩,说:“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安抚住五油的情绪,当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豆花五油告别大嫂,准备离开。 走之前,五油看了一眼襁褓中熟睡的小人儿。那小家伙突然睁开眼睛,看着五油,“咯咯咯”笑出了声。 五油摸了一下他的小手,一步三回头,往门外走去。 那小人儿突然大哭起来,大嫂怎么哄都不行。豆花返回来抱在怀里,小人儿仍然啼哭不止,声嘶力竭。 五油已经走到了院子里了,又返回来,抱过小人儿。 就是这么神奇,小人儿的哭声戛然而止,还冲着五油笑呢。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看着五油爱不释手的样子,豆花心里有了想法。 豆花说了自己的想法,五油当然是求之不得,自昨晚见到这个小人儿,她的魂就像被勾走了一样,她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娃娃。当她知道了小人儿的身世后,就产生了抱养他的想法,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大嫂真有点不舍,别看相处的时间短暂,但这个小家伙,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不舍归不舍,她一个寡妇,拉扯着两个娃娃,负担确实太重,小人儿跟着她,只会吃苦受累。跟了五油,也许能让他过上好日子。 大嫂“唉”了一声,抓出几颗红枣,塞进小人儿的怀里,说:“我娃去吧,跟上你娘平平安安地长大,但愿我娃无灾无难,一辈子都顺顺利利。”又拿出昨天赶制好的一身小衣裳,塞进襁褓里面。 五油菜黄色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色,这是做母亲的幸福色!她脸蛋贴着小人儿的脸蛋,把小人儿紧紧地搂还怀中。 第一二六章 自过了年,豆花就没有消停过一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小的就不说了,光大事就经历了几件。二棒就对她有了成见,见面后表现的很不高兴,不和豆花说话了。 可是,见到和嫂嫂一起回来的五油,二棒就高兴起来了,五油是和他一起走丢的,现在嫂嫂把她找回来了,他打心眼里服气嫂嫂的本事,好像就没有她办不成的事。他知道嫂嫂是去野猪寨会老豹子去的,就问:“嫂嫂,拿下了?” 豆花抿嘴一乐,说:“小菜一碟,你哥正在野猪寨改编老豹子呢。” 二棒又问五油上哪去了,五油支吾着没有回答。豆花抢过话,说:“游五台去来,你是管得宽吗?” 二棒“切”一声,看着五油怀里的小人儿,见了珍宝一般稀罕,撵着五油问:“哪里来的小娃娃?” 豆花说:“生的,养的,石头缝里崩出来的。” “哎,你家里那个女八路怎样?” 怕二棒再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五油难堪,豆花转移了话题。 二棒来劲了,眉飞色舞地说:“我大嫂她……不不不,凤英她完全康复了,嚷嚷着要归队呢。” 豆花瞪他一眼,对五油说:“走,咱回,小人儿饿了。哎,对了,也该给小人儿起个名了。” 二棒二的时候挺二的,机灵的时候也算机灵,他看出了一点端倪,说:“叫欢喜,大家都欢欢喜喜的。” 豆花瞥了二棒一眼,二棒以为自己说的不对,做错事的娃娃一样,低下头来,抠起了指甲。 豆花偷偷一乐,过去逗了一下小人儿,说:“欢喜,咱回家。” 回到碾道里的家里,生火烧炕,给小欢喜熬上米汤,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得围绕着小欢喜展开,小欢喜成了两人生活中的开心果,更是重点。 窑里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五油给小欢喜换好了尿布,把他抱在怀里,左瞧瞧,右看看,看不够的样子,忍不住在那小脸蛋上“叭叭叭”地亲着,惹得小欢喜“咯咯咯”笑个不停,声音清脆,纯如铜铃。 豆花看着娘俩亲热,心中自然升起一股幸福感,小欢喜将成为五油的全部,给她带来了生活的全部希望。 这时,听到外面有羊的咩叫声,和人走路的踢踏声。豆花还没来得及开门出去,门就开了,二棒牵着一只山羊进了窑里。 豆花正要责备他几句,怎么把羊牵进窑里呢? 然而责怪的说出口来,却变了味,豆花说:“把你一个二货,眼睛有活,心中有数,行动有招。”掏出一个驴肉火烧来,塞他嘴里,做为对他的奖励。 二棒得到了嫂嫂的鼓励,火烧含在嘴里,拿过一只碗来,伸到山羊鼓鼓囊囊的奶子底下,开始挤奶。一边挤着,一边说:“养这只母山羊,原来是给凤英挤奶喝的,她现在伤好了,正好给欢喜喝。” 嘴里含着火烧,一张嘴,火烧掉到了地上,黄狗扑过来叼走了。 二棒忙放下奶碗,去和黄狗抢食,还不忘了絮絮叨叨:“火烧是我嫂子买给我的,又不是你的嫂子。” 从黄狗嘴里抢下火烧,二棒顾不了那么多,忙塞进嘴里,好像黄狗还要来和他争夺一样,狼吞虎咽吃下去,噎得咽不下去,忙舀一瓢凉水送下去。 豆花逗他:“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二棒伸一下脖子,咽下最后一口,说:“狗和我抢。” 又从腰里掏出来一只小锅,把挤好的羊奶倒进锅里,放在灶口上热奶。一边热着,一边对五油说:“奶要煮开了,筷子能挑起一层奶皮来,就好了。这样煮下的奶营养,好消化。” 豆花就取笑他:“愣头青也有细心的一面,变出息了。你这也是张飞画美人——粗中有细。” 说起美人,豆花想到了那个叫凤英的女八路,就问二棒:“你嫂子怎样了?” 二棒张嘴就说:“我嫂子好圆乎了……” 感觉又上了豆花的当,忙改口说:“我嫂子就在我的跟前,好看呢。” 又讨好豆花,说:“这只山羊用处大着呢,凤英喝了欢喜喝,欢喜喝了喜欢喝,我好好喂着它。” 豆花懵了,问:“喜欢又是哪一个?” 二棒指着豆花的肚子说:“我侄儿呀。” 啧啧,好乖乖了,连名都起好了,喜欢,喜欢好。喜欢,欢喜,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喜乐年华,再无烦恼,这不正是大家都盼望过的日子吗? 豆花和五油给小欢喜喂奶去了,二棒给山羊喂了水料,牵到院子里的羊圈里,对着山羊说:“好好睡觉,多产奶,产好奶,欢喜和喜欢都指望着吃你的奶呢。” 又自言自语道:“主要是欢喜吃,喜欢有他娘呢,他娘的那个那么大,肯定奶足,喜欢管够。” 这样想着,二棒就偷偷乐了,“咕咕咕”笑出了猪叫声。 二棒走了不久,小欢喜吃饱喝足安安静静地躺着,六六娘来了。她听二棒说,五油回来了,还领回了一个娃娃,过来看看。毕竟她是四油的妹子,她和死鬼四油也做了几年的夫妻,这一份亲情还是有的。虽说她的娘家也在谷子地,可前几年的一场瘟病,娘家人全瘟没了,她那一家子,就剩了她一个,还日子过成了个球样,连个知冷知热的老汉都没有,要是把五油这个唯一的亲人也疏远了,她只能跟儿子六六相依为命,娘俩孤独无靠,真是孤家寡人了。 姑嫂俩自然是少不了一番唏嘘,既高兴,又感慨。 六六娘爱怜地抚摸着小欢喜的粉脸蛋,小欢喜朝着她笑,六六娘说:“惹亲的。这下五油也不别愁眉苦脸了,娘俩作伴,好歹也是个人家。” 就摘下自己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这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是她爹给她的陪嫁——戴在小欢喜的胳膊上。 小欢喜胳膊细,戴不住,褪下来了。六六娘说:“小家伙,不稀罕妗子的礼物。”又给他戴在了脚踝上,说:“这下掉不了了。” 五油满心欢喜,这下她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就对着小欢喜说:“快叫妗妗。” 六六娘“哎”了一声,问:“五油,你这些日子上哪里去了?” 五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个婆姨遇到了那种事情,一辈子都没法做人了,人们可不管你是强逼,还是自愿,铁定了你是一个不干净的婆姨了,豆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五油没有豆花那份能耐,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她只有死路一条了。 豆花接过话题,半真半假地说:“这不找小欢喜去了嘛。”挪开了这个令五油难堪的话题。 六六娘又说:“昨天和家洼那家人来过,说你公公病得厉害,他儿子又是下落不明,托人去张家湾二鬼子那里打听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你回去伺候你公公哩。让我给骂回去了。” 五油说:“嫂子你骂得对,我死活不回那个鬼地方去了,我受够了。” 听着姑嫂俩的对话,豆花先是没有吭声,六六娘就看着她,豆花才慢腾腾地说:“这事急不得,还要从长计议。” 小欢喜刚才还在襁褓里踏蹬,这会儿睡着了。六六娘说:“我走了,你俩早点歇着吧,小家伙说不准甚时候醒了,折腾的你俩一晚上睡不好。” 第一二七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豆花对五油说:“和家洼那头,我看你还是回去一趟,总要做个了断才行,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怎么说你也是他家的儿媳妇。” 五油听了红着眼圈,说:“真不想见到那个蛇蝎心肠的老汉子,可是死鬼候孩又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死了他才好呢。” 豆花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就当他死了,没这个汉了。” 五油的心思全在小欢喜身上,她对豆花也是言听计从,没有在意豆花话里有话,就说:“那我回去看看,把小欢喜交给我嫂子照看一天,赶天黑我就回来了。可是……” 见五油吞吞吐吐的,豆花问她:“还有甚顾虑吗?” 五油说:“不瞒你说,豆花,一想起来那个老汉子对我的打骂,我心里就害怕。” 豆花说:“要不我和你去一趟?” 五油看着豆花笨重的身体,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他们还能吃了我?你也挺着一个大肚子。” 她是实在不好意思麻烦豆花了,才硬着头皮这样说。其实一提起那个恶魔样的老公公,五油的心里就不由地要哆嗦,让她一个人回去,她真的是胆战心惊的。 五油不再说话,拿碗去给欢喜挤羊奶去了。 她刚刚出门,就与二棒撞了个满怀。二棒风风火火地走进窑里,可着嗓子喊:“嫂嫂,嫂嫂。” 豆花说:“粗门大嗓的,别咽气了,欢喜还睡着呢。” 越过二棒的肩头,豆花看到,二棒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用说,她也能猜到是谁。 二棒把她推到豆花面前,说:“嫂嫂,凤英,凤英早就想看你来了。” 凤英冲豆花笑了一笑,问了一声好。 豆花忙把她让在炕上,说:“好利索了?伤好了就好。” 一边招呼着凤英,一边偷偷打量着她。 这是一个俊女子,就像信天游里唱的那样,“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兰花花好”,但她不是兰花花,她是凤英。 凤英身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齐眉的刘海,齐耳的短发,剪的整整齐齐。那一双传神的大眼睛,波光荡漾,清澈有神。那柱玲珑的鼻子,玉石雕刻出来一般剔透、直溜。更加突出的是那一张性感的嘴唇,配上一口洁白的牙齿,别有一番风韵。人常说,嘴大吃四方。这个女子一身福相,定是有福之人。 一身旧军服上,补了几块补丁,洗得干净发白。破旧的衣裳,也掩盖不住她曼妙的身材,起伏不平,凹凸有致。 更与众不同的是,她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和一种积极向上的精气神。 这样一个性感妖娆的俊美女子,当初大棒就为甚要看不上眼,死乞白赖地要等着自己呢? 这样想着,豆花心里越发地对大棒爱怜起来,脸上无端地升上了娇羞的红晕,这个男人她没看走眼,值得她托付终身,她这一辈子都要去好好爱他的。 凤英笑格盈盈地说:“早就听说了姐姐的英名,这下见了真人,真的是不同寻常。” 听听,多甜的一张嘴,多会说话,一声“姐姐”,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五油这头给小欢喜喂了奶,自己也拾掇好了。但她还是有点不敢一个人回去,就对二棒说:“要不,二棒你和我一起去吧?” 没容得二棒说话,豆花就说:“你还要跟着这个二货,上回就把你弄丢了,还要再丢一回吗?我和你去吧。” 豆花一来是怕二棒去了添乱,他俩老搅和在一起,孤男寡女的,乡亲们会有不三不四的说法,对他俩谁也没有好处。 还有一点,她担心二棒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把她打死候孩的事说给五油,让五油的心里产生阴影。 从几个人的交谈中,凤英大概清楚了甚么情况,就一拍胸脯,大包大揽地说:“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我也正想归队之前回去看看我爹我娘。” 豆花并不知道,凤英也是和家洼人,和五油的夫家是不远的邻居,对五油那个老公公的为人处世,一清二楚。她说:“五油的事包我身上吧。” 五油说:“那个老汉……” 凤英说:“我知道,他外号叫‘不吃亏’,是个坏老头,全和家洼的人,没有一个待见他的。” 看着五油还有点不大放心,豆花拍了拍凤英腰里的手枪,说:“放心吧,八路军,是真正替咱穷人做主的队伍。” 五油就跟在凤英背后,回和家洼去了。 两人走了没多久,豆花正绘声绘色地给二棒讲野猪寨的故事,忽听得院子里黄狗吠叫起来,是老九来了。豆花有些诧异,二棒他爹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会轻易上她的门的,既然上门来了,肯定是有求于她。 豆花出去把狗喝住,二棒也紧随着出来院子里,说:“爹,我来了我嫂子这里,黄狗摇尾巴欢迎了,你来了黄狗就咬你,连狗都不欢迎你。” 老九“咳”了一声,尴尬地说:“大棒家的……” 听听,老九每有事求她,称呼都变了,叫她大棒家的。 豆花说:“有事进窑里说。” 三人一起进了窑里,老九说:“二棒,二棒……” 二棒说:“我又怎么了?要上我嫂子这里告状。” 老九支吾了半天,说:“二棒也老大不小了,该说媳妇了。凤英,凤英……” 豆花终于听明白了老九的意图,他是想让豆花说媒,把凤英和二棒往一块说合呢。 这事也只有老九能想得出来,豆花哭笑不得,说:“这事想想也就算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凤英现在是部队上的人,且不说八路军有纪律,即使是部队上同意,凤英也不会同意的,你太低看凤英的眼光了,她是一只凤凰,她是一只雄鹰,她的志向在天空。天底下也不是光你李家有男人,好男人多的是,凤英看上却不多。一点可能都没有,想都别想了。” 老九碰了一鼻子灰,还让豆花数落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豆花还在那里生气,她对二棒说:“你哥俩怎么就遇到了这样一个爹,自私到骨子里了。” 二棒说:“我爹就是我爹,成不了你爹。” 豆花反唇相讥:“我才不稀罕呢。” 二棒忽然想起了甚么,说:“嫂子,你怎说我是癞蛤蟆呢?我有那么难看吗?” 豆花“扑哧”笑出声来,说:“你不是癞蛤蟆,你是好蛤蟆。” 第一二八章 凤英帮着五油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与夫家的纠葛,五油从此与那家人家再无关系。看得出来,五油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轻松,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她重新获得了新生。 但,她多多少少还惦念着候孩的下落,毕竟一日夫妻,虽然没有百日恩情,但免不了有那么一点点的记挂,毕竟在一个被窝里睡过,别人打伙计还能产生情愫了,更何况她俩好歹还做了几天夫妻。 豆花没有正面告诉五油候孩的下落,她委婉地说:“走出那段生活吧,就当你没有嫁汉。候孩那种没骨气的东西,好好的人不做,非要跟在小鬼子屁股后头当狗,总有人找他算账的,迟早的事,忘了他吧。” 五油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她是真放下了,还是只为附和豆花,忙着招呼小欢喜去了。 豆花将息了几天,打算去找找她的同志。 货郎哥在野猪寨的时候,已经明确地告诉了她,她是他们的同志。 这么长时间了,她其实都是在为他们做事,说出生入死,一点都不为过。她流血流汗,被人侮辱,受过的委屈不计其数,付出了比常人多出无数的代价。 她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婆姨,就像黄土地上的一粒谷子,她渴望平平淡淡的生活,渴望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种恬淡而忙碌的生活。可是,现实不允许她这样,生活不允许她平淡。现在是国破家亡,妖孽横行。山河虽在,强盗恣意,国已不国,民不聊生。国土沦陷,家庭破落,倾巢之下,没有完卵。这个道理她懂,要想过上安稳的日子,只能去奋斗,去拼命。只有把小鬼子赶走了,把一切旧的东西打破了,建立一个新的秩序,大家才有好日子可过。 这样说来,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也不是为他们而做,而是为了谷子地的乡亲们,为了五油六六娘,为了她自己。 虽然,她的所作所为得到了货郎哥们的肯定,但她总觉得自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憋屈,这种感觉是她最近这一段时间才产生的,特别是看到凤英那一身虽然破旧,但威风不减的灰军装的时候,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凤英是队伍里的人,名正言顺,那种自信,那种责任,是她所没有的。这就像有了婆家的婆姨,怎么着也是有了靠山的人,踏实。 以前她觉得,都是干的打鬼子的事,在不在组织,在不在队伍,都无所谓,自己干的都是和队伍上一样的事,都是为了打鬼子,为了和黑暗的势力宣战。但自从见到了凤英,她的想法产生了变化,她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她们都是有组织,有计划,有目标,有指挥的行动,而自己只是在任意而为,单打独斗。她们才是真正的革命者。 这种想法萦绕在豆花的心头,挥之不去。她迫切地想要找到货郎哥,找到他们的组织,名正言顺地参加革命。 正好凤英们伤好归队,豆花想着就与她们一路同行,去找属于自己的队伍。 得知嫂嫂的想法,二棒也有了想法:你们都参加了八路,只留我在谷子地,我不干,我也要参加八路去! 老九着急上了,他着急的是,两个儿子都当了兵,子弹不长眼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了,他老李家不得绝门了吗? 老九婆姨反对她汉的想法,怎么就绝门了?豆花肚子里的娃,不是老李家的后代吗? 她舍不得让豆花走,是放心不下她,放心不下她肚子里的娃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这一去山高路远,遇到的妖魔鬼怪无法预料,遭受到的磨难无法想象,大人娃娃都不安全,要是有个闪失,那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老九“呸”了一口,说:“你以为豆花肚子里的娃一准是大棒的?说不准是哪里捡的野种呢。” 老九婆姨就拿笤帚圪垯打他,说:“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呢,你心里怎那么肮脏呢,豆花不是那样的人,我看这娃就挺好的。” 老九躲开他婆姨的笤帚,说:“你这婆姨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大棒在队伍上当兵,哪里能说见就见到呢?豆花是甚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大碾盘上你没见过吗?” 老九婆姨说:“你这个老东西,那不也是没办法吗?放我身上,又能怎样?” 老九说:“要是你那样了,你就去死。” 老九婆姨就说:“你就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没少沾豆花的光,怎就不能改变对她的看法呢,多好的一个儿媳妇。” 老九不听他婆姨唠叨,找二棒去了。 二棒缠着豆花,要和她一起去参加八路军。豆花费尽口舌,也劝说不下。 两人正在僵持着,老九来了。 老九“扑通”一声,跪在二棒跟前,求他能留在自己的身边。二棒滴溜溜转着眼睛,躲到了一边,置之不理。 他又转身跪在豆花面前,求她手下留情,给他留下一个儿子。上次大棒参军走的时候,他就跪过,这是他黔驴技穷,最后的一招了,目的还是要让豆花难堪。 老九的举动激怒了豆花,她没有理他,扭头对二棒说:“二棒,走,跟上嫂子,咱找你哥去。” 把老九晾在一边,灰失失地看着远处的群山。 见嫂嫂答应了带他,二棒心花怒放,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真想抱住嫂嫂,亲上一口。 这支队伍出了谷子地村,在井台那里,二棒娘踮着小脚,翘首以待,她担心她的两个儿子,也惦念她那未出世的小孙子,还有她的这个儿媳妇,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儿媳妇。 豆花走到老人家面前,老婆婆拉起豆花的手,只说了一声:“娃娃……”,就说不出话来了。 豆花拽着老人家的手,说“……” 此时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称呼面前这个慈祥的老人,叫娘不习惯,不顺口。叫别的吧,对她有些不尊重。 豆花褪下自己手腕上的一只镯子,戴在老人家的腕上,说:“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肚里的娃娃的,我也会照应好二棒的。我们去了看情况再说,听听大棒的意见,他是甚么态度,最好能把二棒领回来。” 老人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她粗糙的双手,抚摸着豆花的手背,说:“豆花,别和那个老东西一般见识,咱永远都是一家人。” 豆花泪水涟涟,一声“娘”脱口而出,她说:“娘,我记住了,咱是一家人,永不分离。” 这一声“娘”,叫得豆花热泪盈眶,多少年了,她无娘可叫,娘是真正没娘的娃娃。现在她有娘可叫了,这一声“娘”,在她的肚子里憋好久了。 一行人渐行渐远,上了榆树峁,豆花回过头来,谷子地在她的身后模糊起来。井台上,一个瘦小的身影,如一叶枯叶,在风中凌乱。 第一二九章 豆花万万没有想到,来接她们的居然是老豹子的队伍。这一支散漫惯了的队伍,现在经过训练,变得有模有样,一点不像占山为王的土匪。有那认得豆花的,还称呼她为夫人,老豹子在一边一本正经地训斥道:“不敢胡说八道了,我们现在是正经八百的八路军,以前的那些习气都得改掉。再说,豆花那可是李政委的婆姨。” 豆花这才知道,大棒就在老豹子这支队伍里边。她不知道政委是个甚么样的角色,但肯定是个头。 豆花没有急于去找大棒,她和老豹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老豹子领着她进了一孔窑洞。 这是一孔较小的窑洞,走不上几步,就到了炕沿,炕上铺了一块缺了半边的炕席,一卷灰色的被子,上面补了一块方方正正的补丁,规规整整地摆放在炕的一角。 一进门的右手边,紧挨着炕沿,摆了一张供桌,桌子上摞着一摞纸纸片片,一个戴眼镜的白脸男人,坐在炕沿上,胳膊支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一篇文章。 豆花心想:这个人应该是个干部,她没有想到,他们的条件这么简陋,办公用的居然是供桌。和河防团的条件相比,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同样都是抗日打鬼子的队伍,相差怎就这么大呢? 这个男人脸色寡白,说话就像婆姨女子一样声细。见来人了,他抬起头来,眼睛从眼镜框上翻上来,手指头敲着手中的报纸,说:“豹子兄,看看,看看,什么叫气魂?这就是气魂。论联合政府,多精准的分析。” 那人眉飞色舞介绍着文章的内容,此时此刻,这个人就像一个斗士,与他白面书生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老豹子本就是一个粗人,又大字不识一个,不懂报纸里说的内容。他讪笑说:“白同志……” 把豆花的要求说了。 白同志就说:“白区来的?辛苦辛苦,先登记一下。” 豆花想不到这么麻烦,她原以为,参加革命,就像大棒来财那样,跟上队伍走就行了,轮到她了,就这么麻烦。 她说:“我找货郎哥。” 白同志愣怔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啊啊,为民同志啊,他执行任务去了,估计十天半月回不来。要不您先登下记?” 豆花做了登记,然后拉上老豹子出来,有点不大高兴,说:“哥,怎这么麻烦呢。你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老豹子笑着说:“我倒没有,你在大峪口的那段经历,是从白区来的,就得仔细审查。” 豆花反驳老豹子:“白区?你还是匪区的呢。” 老豹子也没觉得尴尬,说:“政委开会去了,回没回来呢?” 豆花问:“哎,哥,政委是个甚官呢?” 老豹子说:“这个嘛……这么跟你说吧,在独立团,打仗的事我管,剩下的事都归李政委管。” 随着老豹子回到团部,豆花感觉身疲体累,这几天的奔波,把她累的确实不轻,手脚都肿了,挽起裤管来,小腿上一压一个圆乎乎的小坑。 老豹子赶紧吩咐勤务员打来热水,让她烫脚,政委开会还没有回来,老豹子让她耐心等待。 这时候,一个小兵跑来喊:“团长,总部电话。” 老豹子接完电话,过来歉意地对豆花说:“妹子,不能陪你了,接到命令了,队伍得开拨。” 豆花着急地问:“那大棒呢?” 老豹子说:“这一次你恐怕见不到政委了,军令如山,任务紧急,李政委已经随着先头部队出发了。” 豆花心中多少有些气馁,她不顾艰辛,一路跋山涉水而来,连大棒的一面都没有见到。而且,她要求加入队伍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让她等待,谁知道要等到猴年还是马月。别人参军,只是报个名的事,而她要正式加入队伍,就这么难吗? 老豹子回头对她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就安安稳稳地等待吧,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休息休息,等着我们胜利的消息。” 老豹子拍马而去,就听得有人追着他的马屁股大喊:“团长,豹子哥,你们都走了,我呢?” 是二棒的声音,半天没见着这货了,跑哪儿开洋眼去了? 豆花双脚踩在盆里,扶住炕沿站起来,往外面瞭望,就看到二棒撵着老豹子的马狂奔。 老豹子一边策马,一边大声说:“你先回去陪着你嫂子,等下回一定带你打仗去。” 二棒撵的气喘吁吁,他说:“我嫂子不用陪,我要去打仗。” 二棒才不管老豹子带不带他呢,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了。 豆花有点后悔带他出来了,这个愣头青,从未见过世面,真的出现了一点意外的话,不光无法交代他爹他娘,连她自己也无法交代。 豆花一连等待了三天,仍然等不到对她入队申请的通知,就又去了白面书生那里。一进门,她就有点生气,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一点,说:“白同志……” 白同志从供桌后面走出来,赶忙给豆花让座。 豆花问他,她的事情怎么样了。白同志面露难色,告诉豆花,说她的几个关键证明人都不在,无法对她下定论,恐怕还得等待,等为民同志回来,等李胜利同志回来,才好给她下个定论。然后歉意地说:“我们是相信你的,谷豆花同志,但这是组织程序。” 豆花立时火了,说:“你找肖飞调查去,他的话总能算话吧。” 白同志说:“肖司令肯定是一言九鼎,可肖司令正在前线领兵打仗呢。” 豆花万万没想到,她以前所有的付出,在白同志这里换来的是不信任。她有些恼怒了,知道和这个白同志说不清楚,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这么多事呢,我找总部说理去。我就不相信,我所有的付出白费力气了。” 一转身,出了大门。 突然,她感觉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捂着肚子,猫下腰来,就感觉裆里湿漉漉的一片,不好,早产了。 豆花痛苦地**起来,白同志见状,忙走出来,扶她起来,自己抱又抱不动,背又没办法背。当时现场也没有别人。但情况紧急,白同志也顾不得许多,急中生智,从背后把豆花背起,背对背,背上她,向医院跑去。 豆花早产生了一个男娃,多亏了白同志忙前忙后,豆花母子度过了危险期,在野战医院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母子俩平安无事。 第一三零章 大棒们凯旋归来的时候,正好是小喜欢满月那天。是白同志先告诉老豹子,老豹子又告诉了大棒。 大棒听到这个喜讯,不顾战后疲劳,拔腿就往医院跑。 白同志关注过医院,要对这母子俩加倍照顾,豆花的月子就是在医院里坐的。 大棒前头跑,二棒后脚撵,一边撵着,一边还大喊大叫:“哥,哥,政委,政委,等等我,我也要去看我侄儿。” 弟兄俩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前一后进了豆花住的窑洞。 小喜欢睡着了,恬静的小脸蛋上,露着两个小小的酒窝,嘴巴那里,长得和豆花一模一样。 熟睡中的小喜欢眉头紧锁,稀疏的眉毛向上扬起,和大棒的剑眉有得一比,特别是那个鼻子,父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豆花变嫩了,变水了,变白了,本来就是一个美人坯子,这一个月的养尊处优,她面容白里透红,皮肤吹弹可破,一点都不比那大闺女逊色,甚至比大闺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成熟、丰满,韵味十足的少妇形象,呈现在大棒眼前。 大棒看的眼都直了,要不是在医院里,要不是二棒也在身边,他真的想把自个的婆姨一口吃掉。 豆花双目顾盼,顾盼生辉,生辉求欢。她的心里也是春心荡漾,涟漪涌起。自己的爱人,娃娃他爹,终于又见面了。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家三口能团聚在一起,实在是难得。 大棒过去抚摸着小喜欢的小脸蛋,趁机捏了一下豆花的手,问:“名都起好了?喜欢?这名好,喜欢,大家都喜欢,欢欢喜喜。” 二棒就夸功一样得意:“怎么样?喜欢,我起的。” 豆花眼含秋波,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二棒突然指着豆花的胸前,大惊小怪地叫唤起来:“嫂嫂,你怎么了,胸前流出水来了,衣裳都湿了。” 豆花“咯咯”笑了,说:“你俩出去,溢奶了,我要给儿子喂奶了。” 二棒看着他哥,说:“你不出去,我也不走。” 大棒瞪他一眼,说:“出去!”把二棒推到了门外。 大棒说了,如果二棒不听话,就让他脱下军装,回谷子地种地去。 刚喂完奶,老豹子也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小人儿,眼睛里流露出来慈祥的光茫。然后霸道地说:“你们同不同意我不管,我认小家伙当干儿子,我是他干爹。” 又感叹一声,说:“他娘的,这鬼世道,老子整天带兵打仗,出生入死,连个婆姨也没有,哪天一颗子弹送上了西天,连个摔孝盆的都没有。” 豆花说:“大哥,我替小喜欢认下了,您就是他的亲人,是他亲爹。” 二棒见没有自己什么事,就着急地说:“我也认,我也是喜欢他爹。” 豆花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说:“你这个憨货,你是喜欢的亲叔,他二爹。” 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老豹子说:“大哥,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个人的事情了。” 老豹子“唉”了一声说:“上野猪寨前,到是说了一个,让小鬼子祸害死了。现在兵荒马乱的,整天行军打仗,说不定哪天就见了阎王,我可不想让一个无辜的女子变成寡妇。” 豆花说:“话不能这么说。” 她心里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产生了。 豆花等不到货郎哥回来,她的事情一时无法下定论,虽然大棒也是知情人,但她是他的婆姨,得避嫌,他的证明不能全部采信。 豆花真的有点恼火,这叫甚么事了,婆婆妈妈这么麻烦,依她的性格,不等了,她要离开这里,回去该干嘛干嘛,不加入他们的队伍,她就不打鬼子了吗?就不和河防团那帮龟孙子们斗争了吗? 大棒苦口婆心劝说她,这是组织上的程序,特别是从敌占区过来,像她这种情况,是慎之又慎。 豆花就问他:“你说说,你的婆姨是坏人吗?” “不是。” “打没打过小鬼子?” “打过。” “为你们做没做过事?” “做过,没少做过。” “那还这样对待我吗?” “……” 豆花一连串的问话,怼得大棒哑口无言,他说:“要不先回谷子地去,等着货郎哥回来?部队上天天行军打仗,你娘俩也不太安全。” 豆花说:“这是在打发我走吗?不稀罕我娘俩了?我偏不走。” 其实她这是说的气话,她已经打定了回家的主意,她娘俩在部队上,确实不太方便,她不能影响到大棒的工作,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但她还得再住上几天,有一件事,她还要办。 豆花缠着大棒,领她到了凤英的部队,见到凤英,两人自是喜不自禁。豆花此行是专为老豹子而来,她觉得,凤英嫁给老豹子,老豹子娶了凤英,这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事情,再合适不过了。老豹子岁数大是大了点,但在那个年代,男人大个一二十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此时的凤英,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见到豆花和小喜欢,喜欢的不得了。见到大棒,却有些扭捏,很有怨气。 豆花当然不知道他俩之间发生过甚么,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把凤英和豹子哥撮合在一起,也让豹子哥有个知冷知热的婆姨,好让他安下心来打鬼子。 大棒尴尬地站在凤英身边,豆花一声呵斥:“到外面去,我姐妹俩要说悄悄话。” 大棒听话,乖乖地走到外面,看着女兵们训练。 豆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凤英先是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豆花说到动情处,凤英说:“祁团长虽然是土匪出身,但他一身正气,嫉恶如仇。又有勇有谋,作战勇敢,我早有耳闻。” 豆花这才知道,老豹子也是有姓氏的,姓祁。她听着有戏,就说:“明天吧,明天我让他过来,你们见个面。” 凤英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今天正好有空……” 豆花大喜过望,她想不到自己这媒保的如此顺利,更没有想到,凤英追求爱情这么大胆,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笑着说:“正正好,咱今天就去。” 冲门外的大棒大喝一声:“进来。” 大棒进来,垂手而立。 豆花命令他:“去,把马牵来,给凤英拉马。” 凤英对豆花笑靥如花,对大棒却冷若冰霜,她对豆花说:“姐,你和宝贝骑马。” 豆花说:“我不骑,你骑。” 凤英也说:“我不骑,你骑。” 大棒说:“你俩都不骑,我骑。” 从豆花手里接过小喜欢,跃身上马,“驾”一声,跑在了前面。 第一三一章 老豹子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战场上猛如豹子,叱咤风云,令小鬼子闻风丧胆。但在女子面前,却似一只害羞的小猫,羞羞答答,连看都不敢看凤英一眼,头埋在胸前,脸上就像松木枝烧热的炕头,热乎乎地滚烫。 豆花故意逗他:“哥,你是看不上凤英哪里?实在看不上了,那我可就让她回去了,退货。” 老豹子一听着了急,忙说:“别别别,别退”,端起一碗水来,着急忙慌地说:“喝酒,喝酒。”眼睛却偷偷眊着凤英。 豆花早已经笑弯了腰,她就像一只刚刚下蛋的母鸡,“呱哒呱哒”叫着,把凤英羞的脸红的像夏天的火烧云。 豆花在那里笑着,凤英过去把她拉起来,红着脸说:“姐!”然后看了老豹子,主动说示爱:“祁团长,豆花姐牵线搭媒,就这么个意思。我是看上你了,行不行你给个准话。” 这也是个干脆利落的女子,敢爱敢恨,爱憎分明。自己认定的事,从不拖泥带水,自己认准的人,就主动出击,不想错过。错过的回不来了,遇到的就得紧紧抓住。 老豹子内心里小鹿乱撞——不是小鹿,是老鹿乱撞,他是真喜欢上凤英了,喜欢她靓丽的外表,喜欢她勃勃的青春,更喜欢她的干脆利落、敢作敢为的性格。 大棒好像老豹子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他在想甚么。没容得老豹子说话,大棒就拍着老豹子的后背,说:“有甚行不行的,团长做梦都在想媳妇呢,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了,猪八戒进了女儿国,见到这么俊的女子,眼都不够用了。我做团长的主,这事就这么定了。” 老豹子也说:“这事归政委管,我听李政委的。” 低着头,偷偷眊了凤英一眼。 豆花被老豹子小娃娃样的举动逗乐了,她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想爱却不敢表达,男人表现出了女人的性格。另一个敢爱,也敢于表达,女人有着男人的刚毅。 她张了张嘴,说:“哥……” 忽然,远处的黄土高坡上,传来了高亢、悠扬又有些哀怨的信天游: ………… 头一回那眊妹妹你不在 你妈妈打了哥哥两锅盖 摇三摆 第二回那眊妹妹你不在 你大大打了哥哥两烟袋 摇三摆 头一回眊妹妹你不在 二一回眊妹妹又不在 两锅盖两烟袋哥哥我 全白挨 你给哥哥做上一对牛鼻鼻鞋 哥哥穿上咯噔眊妹子来 摇三摆 哥哥穿上咯噔咯噔眊妹子来 摇三摆 ………… 凤英显然也被这天籁般的声音感染了,她忽闪着一双毛茸茸的毛眼眼,眼前朦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汽,目光如火,大胆地盯着老豹子,希望从他的嘴里说出这句话来。 老豹子却只看了脚尖,鼻尖上渗出来一层汗珠,颤抖着声音,说:“我,我查岗去。” 就要溜走。 豆花拽住他,说:“哥,凤英等你话呢,你倒是给个痛快。” 她这也是为了逗逗老豹子,他刚刚明确表态了:听李政委的。 婆姨女子大概都是这样,自己心里明知怎么回事,但就是想从对方嘴里说亲口说出这句话来。 豆花逼着老豹子出洋相,老豹子“吭哧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了一个字:“行!” 大棒就开始张罗上了,说:“婚礼今天就举行,今晚就入洞房,也让凤英好好收拾收拾这头豹子,给他败败积攒多年的心火。” 轮到豆花吃惊了,她说:“真的吗?就这么直接吗?今天相亲,今天结婚?” 大棒说:“战争年代,特事特办。我批准了,你俩只管暖窑热炕入洞房,赶快造人,长大了好建设国家。剩下的事我来办。明天,我去总部递申请,补办一下手续。” 老豹子忙说:“要是总部批不下来呢?” 凤英赶紧说:“批不下来,我也跟你。” 大棒“啧啧”了两声,说:“听听,这事包在我身上,必须的批下来。” 二棒召来司务长,吩咐他,今晚全团改善伙食,小米饭,南瓜汤,就玉米面窝窝头,庆贺团长的新婚大喜。 听了这话,豆花心里还是有点难受,这一支无往而不胜的队伍,生活条件多么地艰苦,一团之长的婚宴,竟然是玉米面窝窝头。 大棒张罗着布置洞房,全团上下,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之中,好像结婚的不是团长一人,而是全团所有的指战员。 豆花不由地感慨万千,条件这么艰苦,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乐观向上,这是一种甚么样的精神呢?难怪他们所向披靡,能赢得老百姓的支持呢,原来是都有责任在身,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支撑着这一群人呢。 豆花当时不懂,后来,革命胜利了之后,她才知道,这叫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大棒亲自导演着这场简朴而隆重的旷世婚礼,豆花把小喜欢交给二棒,她给凤英化妆,木炭画眉,红纸涂唇,一盒雪花膏就是最奢侈的化妆品。 木炭是白同志送来的,红纸是从过年时贴上的对联上撕下来的,那一盒雪花膏是大棒不知道从哪里搞来,送给豆花的,豆花又送给了凤英,当做她结婚的礼物。 豆花梳子蘸了清水,给凤英梳头。然后拿细线,给她绞掉额头上的茸毛。 当地风俗,这叫绞黄毛,预示着这个黄毛丫头不再黄毛,嫁入他门,为人妇为人母,改头换面,从此担当起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凤英由豆花摆布,她嘴唇上咬着红纸,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刚刚化好妆,参谋长领着一个蓝眼睛,长鼻子的人走进了窑洞,拿来一条长凳,把老豹子和凤英拉在一起坐下,说:“结婚怎么能没有结婚照呢?来来来,让斯凯奇先生给新郎新娘拍婚纱照。” 哪里有婚纱呢,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军装,就是新娘的婚纱。老豹子和凤英拘谨地坐下来,朝着镜头,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拍完新婚照,参谋长把大棒和豆花也拉在一起,来个全家福。 两人坐定,二棒抱着小喜欢,冒冒失失地冲过来,说:“还有我爷俩呢。” 豆花一门心思盯着那个叫斯凯奇的记者脸,这是她头一次见到洋人,总觉得这洋人长得这么难看,猴子似的,简直是没有一个人样。她不由地“扑哧”笑了,斯凯奇正好按下了快门,豆花的笑容定格在了斯凯奇的镜头里面,斯凯奇“ok”一声,结束了照相。 二棒赶紧抱走小喜欢,一手遮住他的小眼睛,慌失失躲开斯凯奇,把小喜欢藏在身后,说:“咱快快躲起来,不要让妖怪看到。” 这个二货,把外国记者当成了妖怪。 没有婚纱,没有头盖,没有响工,没有宴席,一场简朴又真实的婚礼结束了。迎接这一对新人的,也许是挑战,也许是坎坷,但他们肯定是幸福的。 第一三二章 豆花执意不再等待,老豹子派了两名战士,送她娘俩回去。她有心拒绝,又怕一路上出现意想不到的困难,小喜欢不太安全,就领了一名战士,路上好有个照应。 豆花选择了先到贺家川,她选择这条线路,自有她的小九九,有日子没有回大峪口去了,豆花客栈现在是甚么情况?喜子怎么样了?老六怎么样了?他们都是名正言顺队伍上的人,是有组织有家的人,而她直到现在还游离在队伍的边缘上,属于无家可归。 到了贺家川,她们没有麻烦任何人,黄河对面就是大峪口,常有人去那边赶集,渡船都是定时往来。 她们一行大小三人,来到贺家川的时候,已是黄昏。正好有一班渡船要去大峪口,接赶集回来的人们。讲好价钱,她们跳上了渡船,木船颠簸着,向对岸驶去。 好久没有见到黄河了,又见黄河,陡然生出了几许的亲切,激动之情,油然而生。黄河吼叫着、奔腾着,以她博大的胸襟,慈祥的母爱,拥抱着每一个投入她怀抱的孩子。慈祥而又坚毅的母亲河,她用她的力量,呼唤着每一个她的儿女,激励着他们,要为保护好母亲河,保护好中华大地上的每一寸土地,去抗争,去拼搏! 护送豆花的小战士头一次见到黄河,惊奇加上恐惧,对黄河充满了敬仰和畏惧之情。他紧紧地抓紧船帮,身体随着船体上下波动,嘴里不时地发出惊叹的呼叫声。 小喜欢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娘的怀里,支起小耳朵,倾听着黄河的浪声。这是他人生路上的起点,这是他娘,是大自然,给他上的第一节启蒙课。 木船停靠在大峪口的码头,豆花跳下船来,又一脚踏上了大峪口这片热土,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还有店铺里那熟悉的老板。 她不敢在大街上逗留,她清楚自己在河防团挂上了名号,不清楚自己在河防团的底案还有没有,对她的通缉撤销了没有。 此时正是集散的时候,返家的人流,从陆路、水路,急匆匆地散去。 走陆路的,三三两两,三五成群,肩上一律掮着褡裢,脸上搭了一层黄尘,或兴奋,或沮丧地谈论着今天的行情,议论着当前的形势,小鬼子在哪里吃了败仗,晋绥军又在哪里抢到了一块地盘,吵吵嚷嚷,相跟着钻进了一条条山沟,爬上了一道道山坡,然后分散进黄土高坡的沟沟壑壑里。等待着他们的,是婆姨的笑容,和娃娃的童声。 那走水路的,逆流而上和顺流而下的居多,也有那对岸过来的,但他们的买卖受到了河防团严格的监督和控制,药品、食盐等一些对岸严重短缺的物资,是绝对不能运过去的。 豆花抱着小喜欢走在前面,那名小战士挎着包袱在后头跟着。到了凤来客栈那里,豆花不由地瞟了几眼,她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亢凤站在门口揽客的形象。 她不敢多加停留,只匆匆地一瞥,客栈门楼子底下的一对红灯笼随风摇曳,红的耀眼。客栈大门半开,院子里有人声喧嚣,有那住宿的客人进进出出,一个肩上搭条白毛巾的伙计,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笑容可掬,迎接着前来住宿的客人。 亢凤被打死后,贺团长把凤来客栈充公,一段时间关门歇业。 贺团长死了,河防团长官换人,后来发生了甚么事情,豆花并不知情。但有一个事实是,凤来客栈换了主人,又开始开门营业了。 豆花们径直到了豆花客栈,熟悉的道路,熟悉的环境,她站在大门口,抬头看着那块牌匾,“兴隆客栈”,四个字写的规规整整。这块牌匾豆花熟悉,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牌匾的背面就应该是“豆花客栈”四个字。 豆花走进门楼子,仰头看着那块牌匾的背面,“豆花客栈”四个字,果真清清楚楚,从外面往里看,是兴隆客栈,从里面往外看,还是豆花客栈。 豆花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喜子,这肯定是和河防团那帮子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呢。 窑还是旧窑,院还是旧院。只见一个瘦长的身影,穿了长衫,端了水烟锅子,站在台阶上面,背对着大门,在那里指手画脚呢。 这身影豆花熟悉,别说他穿了长衫,就是穿上马甲爬出来,她也认得。这喜子整得像模像样,一副老板的派头。 有一个伙计模样的人,忙跑过来询问:“客官,住店吗?” 豆花咳嗽一声,朗声说:“住店,不住店来这干甚?” 台阶上的喜子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车转过身子,惊鄂地看着大门楼子那里,两个风尘仆仆的大人,一个襁褓中的小人儿。 喜子嘴巴张开合不拢了。 他一个箭步,跳下台阶,飞也似地冲到豆花面前,看外星人一样看了豆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老板,真是你吗?” 豆花说:“我又不是妖怪,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是我,还能是谁?” 喜子欣喜地把豆花们迎进窑里,撮着双手,在地上踱来踱去,不知道说甚么好。他既意外,又惊喜,激动的话都不会说了,只定定地看了豆花,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小喜欢倒是一点都不认生,朝着喜子,张开红红的嘴唇,雏鸟一样,向着眼前的这个瘦脸男人友好地笑着。 喜子抱过小喜欢,喜不自禁,爱不释手的样子,逗小喜欢:“叫舅舅。” 这时,就有一个后生进来窑里,叫喜子一声“老板”,和他说着一些事情。 这个后生豆花面熟,就是刚才在凤来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位伙计。 等那伙计走后,豆花赞许地说:“可以啊,喜子,都开分店了。大峪口的旅店都让你垄断了。” 喜子说:“还不都是跟您学的。贺团长牺牲后,河防团来了新团长,我就设法把那个店也盘下了,生意还好,没少给组织提供经费,赚钱掩护两不误。” 豆花就问,对她的通缉撤销了没有?喜子说:“通缉令是没有了,但还是小心为好,万一被人认出你来,翻起了旧帐,也是麻烦。” 两人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促膝长谈,直至深夜。 第一三三章 第二天早上,豆花起了个大早,趁着小喜欢没有醒来,她要到大峪口的街上转转,这是她在大峪口的时候,每天的必修课。这次回来,她想去吸一口大峪口清新的空气,看一眼黄河早上疲倦而慵懒的神态。还有,她想吃一口老六的早点。 自从知道了老六的身份后,豆花对这个木讷的老汉有了重新的认识,这个老汉不一般,他那常常驼着的背,原来也是一具伟岸的身躯。 也许是她出来的早了,老六还没有出摊,在他以前摆摊的位置上,卧了一条花狗,抬起脑袋来,爱搭不理地看着豆花。 豆花站在黄河岸上,黄河水经过一晚的奔流不息,好像也有了一点疲惫,像一个刚刚睡醒的后生,伸伸懒腰,躺在被窝里不肯起床。 黄河的上空,有湿漉漉的雾岚升腾,几只水鸟,从高空翱翔而下,贴着河面飞行,也许是看到了河水里的猎物,一个猛子扎下去,极快地叼了一条小鱼,然后拍打着双翅,急急忙忙地飞起,落到河中心的一块沙洲上,尽情地享受着它的美食。 豆花站的位置紧挨着凤来客栈,右手不远处,就是河防团的营房。此时的河防团兵营里一片静谧,能看到瞭望塔上,有扛枪的士兵在懒洋洋地来回走动。 豆花怕小喜欢醒来闹腾,她不敢久留。往回返的时候,年年有余杂货店的老板老余正在往下卸门板,准备开门营业。 据喜子讲,这个老余是替河防团办事的人,利用自己开店方便的身份,搜集各种情报,从河防团那里领一份微薄的报酬。 豆花绕开年年有余,到了老六的早点摊上,还是没有见到老六,那只花狗已经走开,有一公一母两只鸡,在那里踏蛋。 豆花心想,老六也许是挪地方了,也有可能改行不再卖早点了。 回到客栈,小喜欢刚刚醒来,睁着眼睛,四处找娘,见到娘了,委屈的想哭出声来。 豆花忙把鼓胀胀的奶子塞小家伙嘴里,小家伙愉快地吮吸起来。 豆花奶水充足,小喜欢往往吃不了,有时憋得她难受,常常要挤掉好多,白白浪费了,实在是可惜。她想着,回去谷子地了,这一口吃,连小欢喜也够了,小欢喜就不用喝羊奶了。 这时喜子进来了,他也不避讳,要和豆花说话,好像和她有着说不完的话儿。 豆花有点害羞了,她掩上衣襟,把白花花的胸脯遮住,问:“老六不卖早点了,还是挪地方了?” 喜子一下子难受起来,脸也变色了。他沉重地说:“老六没了!” 豆花有所不知,老六是在一次掩护对岸的同志时牺牲的,那一次,他是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河防团的枪眼,给同志们赢得了转移的时间。 豆花一下子心情沉重起来,她泪眼婆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老六,老六哥。 豆花打发那位战士回了部队,来了大峪口,她娘俩的安全,喜子自有安排。 为了安全起见,喜子建议豆花娘俩下到暗道里边。可是,刚刚下去,小喜欢适应不了地道里的黑暗,“哇哇”大哭起来。娘俩只好又上了地面,喜子吩咐,没事了不要去外面乱走,免得让河防团给盯上了。河防团新的团长也是个狠人,贪婪比马营长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没有贺团长的那份责任。 真是怕甚来甚,怕让河防团发现了豆花娘俩,河防团就找上门来了。 刚才豆花去黄河边上溜了几步,就有人给盯上了,汇报到河防团那里,河防团这就找上门来了。 喜子把两位兵爷迎进窑里,接神一样迎接他俩,又是茶来又是烟,还拿出点心来,招待这二位爷。 为首的那位爷,正是贺团长的勤务兵,现在是新任团长的秘书,这个秘书姓郭,年纪不大,却深得团长的信任,在长官面前是很吃得开的人。 喜子认识这位爷,也打过几次交道,别看小小年纪,却是城府很深。 郭秘书坐在喜子坐的那把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对跟他来的人说:“刘班长,你到外面看着点。” 等那被唤做刘班长的人走了,郭秘书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喜子说:“豆花在哪里?快交出来吧。” 喜子有点惊恐,看来豆花的行踪,早就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支吾着还想蒙混过关,郭秘书直截了当地说:“别耍花招,豆花和她的儿子,就在某一孔窑洞里面,你是想让河防团的大队人马来搜查吗?” 喜子紧张地看着郭秘书,说:“长官……” 这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从一孔窑洞里面传出来,响彻了整个客栈的院落。再也隐瞒不住了,喜子赶紧摸出一条黄鱼,塞进郭秘书的口袋里,央求他高抬贵手,千万不敢把娘俩怎么样了,他甚至做好了和郭秘书拼命的打算,要不是顾忌豆花娘俩的安危,他肯定会和郭秘书同归于尽的。 郭秘书冷着脸说:“不要有非分之想,乖乖地听我的,否则对她娘俩真的不利。” 扔下这句话,郭秘书起身,迎着婴儿啼哭的声音,进了豆花住的窑洞。 喜子紧紧跟在身后,藏在贴身的手枪开了保险,随时准备着,拨枪出来,和郭秘书拼个鱼死网破。 见到豆花娘俩,郭秘书眼睛里闪过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亮光,这丝亮光稍纵即逝,他眼睛盯着豆花怀里的小喜欢,不阴不阳地说:“又见面了,大名鼎鼎的女侠,谷豆花。” 豆花表现的非常平静,她不慌不忙,给郭秘书让了坐。因为以前有过几次交道,也算是熟人了,在她的心里,一直存有疑惑,这个郭秘书,以前的勤务兵,到底是个甚么人呢?她那次让贺团长抓到审讯室,都差点动刑了,又莫名其妙地放了她。那次挟持付军医,抢走医务室的链霉素。这两件事的背后,她总觉得存在着一个影子在帮助着她。她心里一直在打着鼓,背后帮助她的这个人是谁呢?为甚么无缘无故地要帮助她呢?难道是那个勤务兵,眼前的这个郭秘书吗? 今天既然来了,也许能揭开事情的真相,把这个谜底公开。 喜子见郭秘书并没有加害娘俩的恶意,娘俩都没有危险,就放松了紧张的心情,静静地立在豆花的身边。 郭秘书看喜子一眼,豆花读懂了郭秘书的眼神,对喜子说:“喜子,你出去一下,我单独和郭秘书坐坐。” 从郭秘书的言行上,豆花看出来,今天肯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发生。 喜子退出来,在距离那孔窑洞不远的地方游动,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那里,一旦发现里面有了异常,他会第一时间冲进去的。 第一三四章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长时间,太阳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升,火辣辣地晒得人脸上冒油。院子里的那棵柳树的影子由长变短,叶子开始打蔫。 现在正是五黄六月的天气,天气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树上有蝉不耐烦地鸣叫,一个劲地喊着“热,热”。 喜子在外面徘徊良久,连他自己也失去了再等待下去的耐心。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在说甚么,她俩之间会发生甚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豆花老板会不会真的有危险? 喜子端着水烟锅子,一会儿含在嘴里,吸上一口,却发现没有点火。一会儿捧在手上,把水洒的满手都是。 喜子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他现在的心里是非常矛盾的,既想保护老板的安全,又不能轻易打断她们的说话。他相信老板的能耐,没有八九分的把握,她是不会让自己出去的。 喜子心情忐忑,坐立不安,忽听得窑里传来了一阵子哭声,很显然,这不是小喜欢的哭声,是一个男人压抑的哭声。 不好,有情况! 喜子拨出腰间的手枪,箭一般冲进窑里,在他的眼前出现了让他意想不到的、戏剧性的一幕。 郭秘书钻在豆花的怀里,豆花抚摸着他的头发,像一个姐姐抚摸着弟弟一样,一边叹着气,一边摩挲着郭秘书的脸颊。 喜子张开嘴巴,在也不是,走也不行,不知如何是好。豆花抬起婆娑的泪眼,哽咽着说:“谷茬,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喜子收起枪来,倒退着走出窑洞,双手把门扇关上。他不知道豆花和这个郭秘书之间的关系,豆花既然叫郭秘书谷茬,她们之间肯定是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他不想此时再去打扰她们,他肯定豆花老板是安全的,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 窑里,豆花替郭秘书擦掉眼泪,说:“既然遇到了,就是我俩的缘分。我俩夫妻做不成了,今后无论发生了甚么事,我俩都是亲人,是亲亲的姐弟。” 原来,这个郭秘书就是豆花失散多年的小丈夫谷茬。 那年鬼子在灰碾盘上糟蹋了他婆姨豆花,谷茬一气之下,要去找小鬼子报仇。仇没有报成,阴差阳错,他进了晋绥军的队伍,当了一名小战士。在一次战斗中,他身负重伤,脸被战火烧的面目全非,多亏了美国医生高超的医术,不光保住了他的小命,还给他重新换了一张脸皮,所以导致豆花没有认出他来。 在队伍里混了几年,他也成了一个小兵油子。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贺团长看上了他,把他要在自己的身边,做了他的勤务兵。 其实他跟着贺团长来了大峪口,豆花第一次去见贺团长的时候,他就对豆花产生了怀疑。后经多方打听,他确定,豆花客栈的老板谷豆花,正是他的那个娃娃亲婆姨豆花,只不过豆花没有认出他来。 知道了豆花的真实身份以后,他在暗中没少帮她的忙,豆花每一次能逢凶化吉,都少不了谷茬在背后的帮助。 这一次豆花来了大峪口,早有那线人报到了团长那里,是他冒着风险,自告奋勇,向团长请示,要亲自来抓豆花。就出现了这动人的一幕。 以前贺团长在的时候,有好几次,谷茬想和豆花相认,他渴盼着亲人相聚,思念着家中的爹娘,他想和她早点相认,但每一次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又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机会。 这一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也不能再忍下去了,兵荒马乱的年代,错过了这次,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还有,河防团这次是铁了心,要把豆花缉拿归案。幸亏让他打探到了消息,主动请缨,目的也是为救豆花出逃。 谷茬在暗中,豆花在明处,她的情况他都掌握。这次认了豆花,谷茬去了心病,了了一桩心事。 豆花眼含泪珠,说:“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咱俩夫妻是做不了了,你就是我的亲弟弟。” 谷茬说:“姐,我能理解你,你我之间本也没有爱情,剩下的只是亲情,我是你的亲弟弟!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谷茬把刚才喜子给他的那根金条塞豆花手里,苦笑了一下,说:“高老板送我的,你替我还回去。” 豆花这才知道喜子姓高。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从谷茬嘴里知道喜子的姓氏,至于是真是假,只有喜子自己知道了。 不说谷茬回去如何交差,豆花这头送走谷茬,就喊一声:“高老板”。 喜子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他确实没有告诉过豆花他的她氏。 豆花说:“高老板,我得赶紧离开这里,多呆一分钟都不行,赶紧的。”刚才谷茬告诉过她了,要她马上离开大峪口,她在河防团是挂上号的人物,只要她出现在了大峪口,河防团是不会放过她的,她在大峪口多停留一秒钟,危险性是成倍地上升的。 喜子赶忙找来一头小毛驴,喊来了日昇号的一个小伙计——这个伙计也是喜子们的人——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兴隆客栈,离开了喜子,离开了大峪口。 和喜子分手的时候,豆花对他说:“今后遇到困难了,多去河防团找郭秘书。” 喜子已经看出来豆花和郭秘书关系不一般,至于是甚么关系,豆花不说,他也不能打问,有豆花提供的这一个信息就足够了,郭秘书可是河防团团长眼里的红人,能抱上了这条粗腿,以后办事方便多了。 告别喜子,小毛驴驮着豆花娘俩在前,那个伙计后面赶着,钻进黑水沟,上了凤凰山,豆花回过头来,看着正午时分的大峪口发起呆来。 正午的大峪口街上,行人廖廖,街上荡起了一层灰尘,挂在半空,久久不能落下。鸡和狗们,懒懒散散地在街上走动。在树荫下,房檐边,凡是有荫凉的地方,都坐着乘凉的人。 黄河水在正午的阳光下,不急不缓地流淌着。太阳光照在河面上,闪着粼粼的波光。有一艘下游来的船只,慢慢腾腾地上行。 河防团的旗帜,在骄阳的照射下,耷拉下来,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 豆花心里默念着:别了,大峪口!这片曾经让她欢喜让她愁的土地,这一片让她洒过汗水和泪水的土地,再见了! 此一去,也许是永别,再要踏上这片热土,也许已经换了人间! 第一三五章 豆花此去大峪口,也算是做了一次告别,河防团在大峪口驻扎一天,她一天别再想回去。这事想起来,就会令她伤感,她成了不受大峪口欢迎的人了。 还有一件令她更为伤心的事情,老六那么一个慈祥的好人,也没了。真所谓是,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有多少作恶多端的坏人,活的滋润自在。而那些善良的人却在受苦受累。都怪这世道不公平,不太平,打打杀杀的,今天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到明天,也许就阴阳两隔了。 不过,也有令她欣喜的事情,喜子在大峪口稳扎稳打,隐蔽工作做的滴水不漏,没有引起敌人的一点怀疑。这一次要不是因为自己,他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暴露。 不过,喜子也只是暴露在谷茬面前了,她相信谷茬,不会为难喜子,不会把他当作敌人出卖出去的。因为谷茬早就明白,喜子和豆花是做的同样的事情,他俩都是一条线上的人。 这次收获最大的,当然是与谷茬相认。她以前对贺团长的那个勤务兵也有所疑问,为甚每到她遇到极大困难的时候,总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她背后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帮助着她,帮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而这只无形的手,好像都与那个小小的勤务兵有着联系。她只是想不到,自己与这个勤务兵素不相识,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为甚要帮助她呢? 豆花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勤务兵原来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小丈夫,那个名正言顺的娃娃亲,那个新婚之夜睡在大碾盘上的汉——谷茬。 仔细说起来,她才是谷茬她明媒正娶回来的婆姨,她和谷茬摆过酒席,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入过洞房。她俩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却有着夫妻之名,在乡规民俗之中,在乡亲们心目中真正的夫妻。 而她和大棒,虽有夫妻之实,并有了娃娃,也得到了大多数乡亲们的认可,她俩就是一对夫妻。但她也明白,乡亲们心里的真实想法,她俩也就是露水夫妻,是苟合在一起的一对,并没有夫妻之名,是不被那种习俗、那种礼教所接受的。甚至,在背地里,对她俩的这种关系,是嗤之以鼻的。 这次与谷茬相遇并相认,是豆花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而这却一直是她做梦都想得到的事情。 如今梦想成真,梦想照进了现实,她心里还是无比激动,无比高兴的。 豆花心情复杂,心事重重回了谷子地。 当她的毛驴子回到村口的时候,就见到五油在那里翘首盼望。 一见到豆花,五油兴奋地说:“我说甚来着,今儿一早,喜鹊就在老榆树上喳喳叫个不停,肯定有好事要来。这不好事真来了,豆花回来了。” 五油见到豆花怀里抱了一个娃娃,更是开心的不得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离开时还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就成娘俩了。五油的那个高兴劲,比豆花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到窑里,五油原来早就准备好了做饭的食材。她麻利地做好了饭,端到豆花跟前,眼看着豆花吃完,好像久未谋面的闺女,回到娘的面前一样,娘得看着闺女,让她多吃一碗饭。 吃喝完毕,安顿送豆花回来的伙计去歇息了,五油趁小欢喜睡着,拾掇洗尿布去了。 这次洗的不只是小欢喜一个的,还有小喜欢的。小欢喜这下有伴了,哥俩——论辈分,小欢喜比小喜欢大了一辈,不能称哥俩,小喜欢应该叫小欢喜叔。 两个小人儿的尿布堆了一大盆,五油弯腰弓背,吃力地洗着。 突然,她慌失失地跑到门口,手扶门框,“嗷嗷”地干呕起来,也许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近一段时间,她老是觉得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东西,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吃不下饭,觉睡不好,身体也消瘦了不少。 五油直起腰来,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喘着粗气,好难受的样子。 这样折腾过一阵,好受了一点,她又坐下来洗尿布。 豆花问她:“怎么了你?” 五油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又受了点风寒。最近不想吃饭,吃甚甚不香,恶心想吐,又吐不出东西来。” 豆花就凝重地看着五油,招手让她到她跟前来,神神秘秘地问:“你这月身上的来没来?” 五油想了想,说:“好长时间没来了,我这挺不正常的,有时迟,有时早,有时两三月也来不上一回。” 豆花就说:“你有了。” 五油还不明白豆花的意思,就傻乎乎地问:“有甚了?” 豆花又说了一句:“你有了,你这是害喜呢。”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会是真的。 五油这样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汉又死了,怎么会怀孕了呢?难道…… 豆花不敢再往下想,这对五油来说,不知道是福是祸,是喜是忧。 她不知道五油如何去面对这个事实,扭过身哄小喜欢去了 五油坐回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洗着尿布,脑子里想着豆花刚才的话。她总算想明白了,豆花告诉了她,她这不是病,是怀上娃娃了。 五油又站起来,走到豆花面前,说:“你说的是真,我怀孕了?” 豆花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和我怀喜欢时的一样样的,你真是怀孕了。” 五油的心里瞬时不安起来,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高兴的是,自己也是一个健康的婆姨,怀上了自己的娃娃,她能生能养,在人面前也能抬得起头来。 害怕的是,她怀的是谁的娃呢?有多少日子都没见着候孩了,她自己怎么会怀孕呢?再说,几年都没有怀上,怎么突然就有了呢? 那么,这娃的爹是谁呢?难道…… 五油也不敢再往下想了,眼里惊恐大于满足,不用说,她怀上的肯定是小鬼子的种。如果真是这样,她该怎么办呢? 五油无助地看着豆花,此时,只有豆花是她的主心骨。面对这个不断成长,并将出生的小生命,她该怎么办呢? 五油将信将疑,问豆花:“你说不会是真的吧?和候孩一起好多年了,也没有怀上,小鬼子……” 豆花问她:“你再没有别的男人吧?” 五油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还不相信我吗?” 豆花说:“那就是真的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五油说:“我不知道。” 她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办,她心里面挺矛盾的,她当然想拥有自己亲生的娃娃,又不想这娃的爹是小鬼子。 五油蹲在豆花面前,抱头痛哭:“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呢!” 豆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过身去。 第一三六章 两个人因为五油这事,辗转反侧,谁也无法入眠。 好久,豆花摇了摇五油,说:“你还是留下来吧,怎么说这也是你亲生的,娃娃是无辜的,他也无法选择爹娘。” 五油不无担忧地说:“我想有自己生下的娃娃,可是,要是让别人知道他爹是小鬼子,他今后还能活成个人吗?” 豆花沉默了一阵,把五油的身子扳转过来,说:“……” 五油听了,有些犹豫,她说:“这不冤枉二棒了吗?我和他可是清清白白的,他今后可是要娶媳妇的,我看不行。” 豆花说:“又能有甚么办法呢,反正二棒现在也当兵不在。你和他也有腻歪在一起的一段日子,说起来也顺理成章。我想,二棒以后要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也不会埋怨你的,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的嘴硬,他心地善良。关键是,你肚子里的小娃娃,生下以后,他可是要做人的,得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爹。” 五油再也不说话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听豆花的了。 豆花给五油出的主意是,嫁祸于二棒,把这顶绿帽子暂且扣在二棒的头上。 当然,这事不能正大光明地公开,只有有人问起来的时候,才可以吞吞吐吐地说一半留一半。 这也算是一个馊主意,两个婆姨躺在被窝里头,研究了半天,给五油肚子里即将成形的小生命,找下了一个爹。 突然,门外,大黄狗“汪汪汪”吠叫起来,显然是院子里进了人。 五油自言自语:“咦,我没有闩上大门吗?忙昏头了。” 就起身去看看甚么情况。 这时院子里有一个苍哑的老女人的声音:“豆花,豆花回来了吗?我的小孙孙回来了吗?” 是大棒娘的声音。 豆花也忙跳下炕来,赶紧去开了门,把老婆婆往炕上让。 大棒娘挣脱豆花的手,说:“娃娃还小呢,别带进不干不净的东西来。” 自个划了一根洋火(火柴),点着一小把柴禾,在自己身上前后左右绕过一圈,嘴里“呸呸呸”几声,念念有词,然后才走到炕上,爬在小喜欢跟前,眼睛里流露出慈祥的光芒,抚摸着小喜欢的小脸蛋,喜不自禁,爱不释手,就有泪珠子滴落下来。 老婆婆吸溜一下鼻涕,说:“我娃受罪了。” 不知道是说小喜欢受罪了,还是在说豆花受罪了。 熟睡中的小喜欢露了一个甜甜的笑容,越发地可爱、惹亲。 豆花端了一碗水,递到婆婆手上,歉意地说:“娘,二棒没有带回来,他在大棒手下当兵,有大棒照应着他。” 老婆婆喝一口水,抹了一下嘴,说:“儿大不由娘,让他出去闯荡吧,关不住的。弟兄俩在一起,好有个照应,娘放心。” 又问:“大棒可好?” 豆花说:“娘,大棒好着呢,他当政委了。” 老婆婆“噢”了一声,连说几声“好”,仿佛她真知道政委是个甚么样的官,说:“正委副委无所谓,他平安就好。” 又忍不住去看小喜欢,乐不可支的样子,说:“和大棒小时一个熊样,看那眼睛和鼻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豆花就掏出一张照片来,给婆婆看。 看着照片上幸福的四口人,老婆婆抚摸着照片,又流出了泪水。 老婆婆把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递给豆花。豆花说:“娘,拿回家去吧,就当大棒二棒,还有小喜欢,常在你的身边。” 老婆婆把照片藏进怀里,说:“你们四个娃好了,我们就好了。那个老不死的,也想看小孙孙呢,拉不下那张老脸,拿上回去让他瞧瞧,好惹亲的娃娃。” 又对豆花说:“你有事了,把娃娃留给我,奶奶看着。” 豆花要送婆婆回去,五油说:“我送吧。” 搀扶着老婆婆往回走。 刚才和豆花商量出了那样一个办法,让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二棒,对不起二棒一家人,在她的心里,从此欠下了这一家人一笔债。 第二天早上,豆花早早起来,她今天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办,她得去给公公上坟,把找到谷茬的好消息告诉给他,让他和自己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出了小门开大门,大碾盘上灰失失地坐着一个老婆一个老汉。豆花忙走过去,说:“娘,起这么早,有事吗?” 大棒娘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老九,说:“也没甚事,想孙子了,过来看一眼。昨晚上忘记了,”就用胳膊杵了老九一下。 老九忙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银锁,递给豆花,低下头,支吾着说:“大棒小时戴过的,长命锁。” 豆花没有接锁,把老两口接进窑里。 此时,小喜欢刚醒,闹腾着找娘。老两口抢着扑到跟前,逗着襁褓里的小娃娃。也许是有着一种天然的血缘关系,小家伙一点都不认生,张开红红的小嘴巴,就像刚孵出来的小鸟,朝着两位老人笑。 此时,老九那一张一向寡淡的老脸上,也绽放出来了慈祥的笑容。 老九把长命锁给小家伙戴上,袖着手在一旁傻笑。这娃娃和大棒太像了,简直就是小时候的大棒。 大棒娘回头瞪了老九一眼,狠狠地说:“愣着干甚,还有呢。” 老九这才又从怀里摸出一只黄灿灿的金手镯来,戴在小喜欢的小胳膊上,大小正正好。 大棒娘杵了老九一拳头,手伸进老九怀里,又掏出一只金手镯来,戴成小喜欢另一只胳膊上。 这是老两口把家底都拿出来了。 送走老两口,给小喜欢喂过奶,豆花急急忙忙去给老公公上坟。 老谷子的坟头青草葳蕤,有微风吹来,青草摇动,好像是老公公在和她打招呼。 豆花双膝一软,跪在公公坟头,一声:“爹——”自己早已泣不成声。 谷茬找到了,豆花本该高兴才是,可面对这一堆黄土,她心里心里涌起了无限的伤感,可怜的公公,本该也是儿孙绕膝的年纪,却过早地走了。 豆花哭诉完毕,无端地刮来一股清风,公公坟头的青草大幅度地左右摇摆,晃动起来,好像地下的公公听到了谷茬的消息,心情过分激动一样。 豆花给公公磕了一个响头,说:“爹,你放心吧,谷茬就是我的亲弟弟,我俩是至死不分开的姐弟!” 风儿开始平缓下来,变成了一股徐徐的清风,好像老谷子放下心来一样。 豆花一步三回头和老公公做了告别。 第一三七章 豆花暂时没有外出的打算,小喜欢正在哺乳期,是离不开娘的时候,她不想让娃娃受了罪。 豆花奶水充足,小喜欢一个吃不完,得小欢喜来帮忙。小欢喜也不别喝羊奶了。 豆花喂奶的时候,五油常常会出神地盯着她的胸脯看,她甚至有点羡慕上了豆花的那两个,同为婆姨,豆花的怎就那么丰满,像刚出锅的馍头。自己的怎么就干瘪的像一块河卵石,连个婆姨的样都没了,要是生下了肚子里的娃,指定又是没有奶水喝。看看人家豆花,皮肤光滑细嫩,丰满水灵,圆润的就像秋天成熟的黄河滩枣,今人忍俊不禁要尝上一口,哪一个男人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能不喜欢这样的婆姨呢?难怪大棒不顾他爹的极力反对,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宁可和他爹闹翻,也要娶她为妻呢。 这就是一个婆姨的魅力! 豆花的魅力不光在外表上,不光在身体上,她的魅力更体现在她内在的气质上,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行之间,都十分得体,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是别的婆姨所没有的。 五油和豆花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她也试图学着豆花,学她的为人处世,学她的一颦一蹙。但她只能学到她的一点点皮毛而已,骨子里的东西是怎么也学不到的。 这一段时间,是豆花最为消闲的时候。她只管给两个小家伙喂奶,每到吃奶的时候,两个小家伙,一人分得一个,两只小手抱住自己的那个,不争不抢,吃的津津有味,豆花则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幅美丽的画面,心里涌上来的,全是甜甜的蜜意。其余一应的家务事,有五油在那里张罗着,不别她劳神费力。 五油自己种着几亩地,今年的庄稼长势还行,所以她也是常常忙的脚不沾地,回来家里还得做家务,还得拾掇小欢喜。 即使这样,她也是快乐的,她打心眼里感谢豆花,是豆花给了她新生,让她活的有个人样了,所以她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尽量自己能做的,不让豆花插手。 豆花是她的恩人,是她的上帝! 豆花当然也不是高高在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恩主的身份居高临下。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五油,关心五油。 刚来豆花这里的时候,五油是个自卑的连一点尊严都没有的婆姨,在豆花的帮助和熏陶之下,她现在已经回归常人,她变成一个心里有期盼,生活有信心的婆姨了。 五油去上地的时候,豆花帮她看着小欢喜。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娃,也是手忙脚乱,累得不轻。 有时候六六娘过来帮着五油带娃,这个婆姨对五油的态度也有了改变,不是刚开始时那样排斥,担心五油成了她的负担。现在五油在豆花的帮助下,日子过的有了起色。更重要的是,她大概也体验到了亲情的重要。在这个人世上,只剩六六和五油,才是她的至亲! 更多的时候,是大棒娘过来帮着豆花带娃。这个老婆婆本是心地善良之人,现在自己的亲孙孙就在跟前,老婆婆踮着小脚,一天要过来看上三遍,对孙子的那份爱,是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 还有,对豆花的那份感激,也在一言一行之间表露了出来。 这一段时间,豆花和这老两口的相处,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融洽。老九不再那样仇视豆花,不再极力排斥她,表面上对她还是不冷不热,但内心里的那股热乎劲,豆花能够感觉出来的。只是老九放不下这个脸面,把自己对孙子和豆花的关心,通过他的婆姨,传递过来。 豆花也放下过去的成见,从生活起居,从衣食住行,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关心着两位老人。大棒二棒哥俩都不在身边,她就是孝子,她得尽起自己的责任来,替哥俩尽孝。 这样惬意的日子没过多久,那一天半下午,五油下地去了,豆花务弄着两个小家伙睡了,自个出来坐在大碾盘上,看着眼前这个小山村,这个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庄锅铺。 此时的谷子地村,人们大都下地去了,整个村子里见不着一个闲人,只有鸡和狗们,无聊地在村里游荡,谷子地村恬静的像一个熟睡了的婴儿。 豆花坐在大碾盘上胡思乱想,这里有她的情,有她的爱,有她的仇,有她的恨。这里是改变她生活的起点,也许是她人生最后的终点。 ………… 豆花胡想联翩,就听得背后的大榆树那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伴有鸡的惊叫声。 她慢慢转过头去,看看是不是狐狸来偷鸡。 最近村子里常有狐狸光顾,已经叼走好几只鸡了。 豆花不转身不要紧,一转过身,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道她看到了甚? 豆花转过身去,看到货郎哥扛着一张锄头,戴着一顶破草帽,裤腿挽到膝盖那里,活脱脱一个老农民的形象,站在了老榆树的身边。 货郎哥张开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朝着豆花笑,说:“没想到吧,我会来找你。” 豆花一万个都没有想到,她嘴巴张成了一个圆,说:“你总是这么神出鬼没,我以为是偷鸡的狐狸呢。” 货郎哥看着豆花,说:“你不是找过我吗?我专门找你来的,豆花同志,我今天来通知你,你通过了组织审查,正式成为了革命队伍里的一员。” 豆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心花怒放,但故意表现出了冷淡来,说:“谁稀罕呢。” 货郎哥说:“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谷豆花吗?” 说完,就对豆花说:“我现在代表组织,正式接收你加入革命的队伍。” 豆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脸颊绯红,心跳手颤,结结巴巴地说:“这是真的吗?我也是八路军的人了,和大棒一样?” 货郎哥故作玄虚,神神道道地说:“还有惊喜呢。”却不说是甚么样的惊喜。 急得豆花一脚踢起碾道里的一团黄尘,说:“还有甚惊喜呢?是大棒带话给我了吗?” 货郎哥这才一字一顿地说:“我代表党组织,正式接收谷豆花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这确实是豆花没有想到的,她只想着能当上八路军,想都没想到过,能加入中国共产党,作为她的一员。 豆花心潮澎湃,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这么说,我就是党员了,和你一样,成党员了?!” 货郎哥说:“也和大棒,和李胜利同志一样,我们都是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你的入党介绍人就是大棒,是李胜利同志!” 货郎哥就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在大碾盘上徐徐展开,豆花第一次看到这面镰刀斧头的旗帜,是这样的亲切,这样的凝重,这样的庄严。 货郎哥拉豆花站在鲜红的党旗面前,说:“谷豆花同志,现在入党宣示!” 第一三八章 红艳艳的旗帜展在灰碾盘上,货郎哥小心翼翼地抻展每一个边角,那一份小心,就像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小娃娃,唯恐伤及他细嫩的皮肤。 那份虔诚,就像对着太阳图腾,顶礼膜拜一般。 豆花站在货郎哥的右手,学着货郎哥的样子,将右手举至头顶,跟着货郎哥,一字一句地说: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刚开了头,就听得窑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听那尖厉刺耳的哭声,是小喜欢醒了。小喜欢愤怒地盯着空洞洞的窑顶,以前只要是醒了,一声啼哭或者一个微笑,娘就会把溢着奶香味的口粮,送到他的嘴边。 今天这是怎么了,久久不见娘的到来。 小喜欢不喜欢了,简直要暴怒了,他憋足了劲,把对娘的不满,乃至是痛恨,全集中在了他的哭声里,声嘶力竭地嚎哭着,吼叫着,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货郎哥停下来,转身看着豆花,让她先回去管娃。 豆花反倒催促上了他,说:“娃没事的,让他哭两声,哭不大嘴的。正事当紧,继续,继续。” 货郎哥重新举起右手,一字一句,声情并茂。豆花跟着,一字不落,铭记在心。 庄严肃穆的现场,一粗一细两个声音,在空寂的碾道里,在安静的谷子地村,在碧蓝的天空下,清晰、坚定,掷地有声: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宣誓完毕,豆花意犹未尽,她捏住旗帜的两个角,把一面红旗披在她的身上,自个就像一只火凤凰一样,在碾道里绕了一圈,又跳到大碾盘上,将红旗高高扬起。 此时一股微风吹来,红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豆花眼含热泪,将红旗紧紧地贴在脸上。 小喜欢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失望了,不再那么愤怒,只是断断续续送来几声哽咽,踢腾开被子,等待娘早点到来。 五油挂念着家里的娃娃,早早下地回来,看到豆花披着一块红布在碾盘上,就紧走几步赶了回来,问:“豆花,你干甚了?哪里来的红布?” 豆花“嘻嘻”笑着,疯癫了一样,说:“红布?啊,啊,对对对,红布。” 跳下碾盘,把红旗四四方方折叠起来,恭恭敬敬地交到货郎哥手上。 五油这才看清楚,碾道里还站着一个大活人,说:“来戚了。”也不再多说话,默默地回窑里做饭去了。来戚了,看样子还是贵客,当然得做点好吃的招待。 小喜欢久等不来娘,愤怒到了极点。他忍无可忍了,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所有的不满下聚丹田,发出了一声暴哭,仿佛对娘的声讨一般。 小喜欢这一声怒吼,把小欢喜也惊醒了,两个小家伙,一声高一声低,一唱一和,声音清脆嘹亮,窑里传出了动听的童声二重哭。 豆花忙着跑回窑里,歉意地把两个小家伙抱起来,一左一右,一人一个,两个粮袋子堵住了两小家伙的嘴。 豆花明白,货郎哥此番前来,不单纯是要吸收她加入组织,肯定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她来做。 等吃过了晚饭,五油收拾完锅碗,领着小欢喜自觉地去了她睡的那孔窑洞里面。 豆花就说:“说吧,要我做甚。” 货郎哥满怀歉意,委婉地给她交代了任务。 豆花听了,就说:“我就知道,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货郎哥不无歉疚地说:“你娃娃还在哺乳期,让你来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连我都觉得太过意不去了。可是,这个任务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豆花说:“别酸不拉叽的了,我明天就动身。你只管下任务就是,别的事情我来处理。” 货郎哥给豆花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谷豆花同志,我代表组织,对你表示深深的感谢!” 然后戴上他的破草帽,隐进了夜色之中。 货郎哥走后,豆花一个人坐在炕上,出神地看着小喜欢,小家伙吃饱喝足了,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清澈的小眼睛,一会儿看着别处,一会儿看着他娘,还时不时地冲豆花笑笑,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好像是在和他娘交流一样。 此去,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心肝,自己的安危全可置之度外,可怜了这个小小的人儿了,没奶吃,没娘伴,在他的生活里,将有子阴影出现,他将会失去许许多多的快乐。 豆花叹一口气,对小喜欢说:“娘对不起我儿了,可娘要做正经事去。” 然后把娃娃抱到五油那头,说:“我找我婆婆去,明天,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以后小喜欢这头,你得多帮衬着我婆婆。” 五油有些不太理解,说:“你要把娃娃留下,自己出去吗?可怜小喜欢了,少不了罪受。” 豆花说:“没办法的事。” 她不能说的太多,不能告诉五油真相。 豆花到了老九家的时候,老两口已经睡了。她拍打着大门,喊:“娘,娘,开开门,我要进去。” 隔了一会儿,老九耷拉着鞋子,提着马灯——这盏马灯还是豆花从压塌炕那里拿回来的——老九拧亮马灯,眯缝着双眼,开了大门,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豆花这么晚了还来做甚,这是她最近第二次上门来了。自从豆花生了小孙子,他也逐渐认可了这个儿媳妇,不认可能怎地呢?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认了,更何况,豆花这个儿媳妇确实有她不少的优点。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一句老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吧。岁月消磨了他的成见,在他的心目中,实实在在地认下了这个儿媳妇。 豆花也没有和公公打招呼,她还是开不了这个口,称呼他一声“爹”。在她的心里面,只有老谷子才是她的公公,她的爹。 老九在前头带路,豆花跟在后面,进了窑里,婆婆扶着炕沿,有些不解地看着豆花,这么晚了,有甚么事呢?不会是小喜欢怎么了吧? 豆花叫声“娘”,说了自己的来意,想把小喜欢留给二位老人照看,她有事要走开一段时间。 婆婆当然是满口答应,只是担心她的宝贝孙子遭罪,说:“可惜了你这两袋子奶水,我娃没口粮吃了。” 老婆婆哪里知道呢,豆花也不能明说,她此去执行的任务,就是因为有这两个奶水充足的奶子,才让她去的呢。 第一三九章 老九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说:“把咱那只羊牵回来,娃不就有得一吃了。” 豆花忙说:“这个使不得,五油的娃也要吃呢。” 老九就说:“老拴家有一只下奶的羊,八路养伤时,他喂下给伤员喝的,我明天去买回来。” 他婆姨就骂他:“把你个灰老汉,还等甚明天,现在就去,小孙孙明早就得喝奶呢。” 老九在鞋帮子上磕了磕烟灰,说:“我现在就去。” 然后把伴了他多少年的旱烟锅子,一折两截,扔在地上,下了狠心似的说:“不抽了,呛着我小喜欢。” 老两口子对小孙子的爱,是打心眼里流露出来的,在方方面面,体现的淋漓尽致。 看来人的本性是能够改变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也不全对。老九公公如此自私的一个人,也能够在亲孙子面前有所改变。所以说,改变一个人,就得从内心里打动他,激发出他的那份柔情来。老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一个小孙子的出现,改变了他一生的性格。 老九公公的举动,豆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以前对他的那份怨恨,瞬间灰飞烟灭,自己心里产生了一股柔情,有了感动,一句话脱口而出,“爹,你慢点啊!” 老九走到门口了,听到豆花叫他“爹”,身子晃悠了几下,几欲摔倒。他极力扶住门框,停顿了一下,轻快地咳嗽了一声,开门出去了。 豆花这一声“爹”,没有思索,没有酝酿,没有磕绊,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张口就来,而且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说是没有酝酿,其实也不尽准确。这恰恰是酝酿多日的真情流露,是亲情自然而然的表露。 老九很快就买羊回来,一边给羊喂草料,一边骂着老拴,“狗日的老拴,抢人哩,这么瘦的一只羊,硬要了我两块大洋,要不是小喜欢要喝奶,我才不买呢。” 又守在羊的身边,捋着羊毛,说:“你要吃好喝好,我孙孙的口粮全靠着你了。” 告别老两口,回到碾道里,豆花难以入眠,她割舍不下小喜欢,可是,在伟大的事业面前,骨肉亲情都得退后。因为她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共产党员。她得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得把亲人的安危,排在第二。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婆婆和公公两个就守在碾道里,等着豆花起来,接走孙孙。老两口给小孙孙的一切吃穿用戴都准备好了,连羊奶也挤好煮开了。 其实豆花就没有睡着,她正在给小喜欢喂奶,这已经是第三次喂奶了,每次都是小喜欢熟睡之中弄醒他,她想让儿子多吃几口奶,恨不得让他把以后的奶都吃个够。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纵有不舍,也得忍痛割爱。豆花给小喜欢喂过最后一次奶,给他穿好衣服,然后开了门。 老九老两口忙走进窑里,把小孙孙抱在怀里。豆花在小喜欢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小家伙不懂得娘将要离他而去,冲着豆花甜甜地笑了。 豆花此刻心如刀绞,她狠心把儿子塞进婆婆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碾道里,就听得背后公公在说:“豆花,保重。” 这么多年来,这是老九对豆花说过的最为温暖的一句话。 泪水瞬间蒙蔽了豆花的双眼,她哽咽着,说:“爹,娘,你二老可要保重身体。我走了。” 一扭头,一脚踏进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此时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谷子地还在熟睡之中。有那早醒的公鸡,一声接一声地啼叫,传染一样,引来了一片鸡啼之声,此起彼伏,一唱百和,恰似一支清新的晨曲,正在迎接着黎明的到来。 一天中黎明前是最黑暗的,但也是最接近光明的时候,暴风雨前是最宁静的,但彩虹总是在风雨后。 再黑的黑夜也会迎来黎明,再长的坎坷也会出现平路,怀抱着一棵永不放弃的希望之心,明天就会有温暖的阳光雨露,只要坚持,胜利就是你的下一步路! 这是货郎哥传给豆花的道理,只要坚持,只要有坚定的信念,并不懈地去努力,曙光就在前头。 豆花昂首挺胸,大步走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在远处的天边,露出一抹鱼肚子白,并且在一点一点地变大。在那鱼肚白的后面,隐藏着阳光,用不上多久,会有红日磅礴而出,将万道霞光洒向大地! 豆花此行的目的地还是张家湾。 张家湾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但每次来了,都会有新的发现。 这次她起了个大早,来到张家湾的时候,初升的太阳刚刚照亮张家湾的大街小巷。人们开始了一天匆匆忙忙的忙碌,商贾行人,贩夫走卒,迈着匆匆的步伐,行走在张家湾的石板街上,搅乱了黄河边上这个水旱码头的秩序,给它带来了繁华和不安。 豆花站在高山之巅,一眼望到的是奔流不息的黄河。黄河一路向东,在张家湾这儿突然拐了个湾,朝南奔去。张家湾就像睡在母亲胳膊湾里的一个婴儿,本该恬静,却备受煎熬,被小鬼子折磨的支离破碎。 越过城墙,小鬼子炮楼上的膏药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耷拉在旗杆上,持枪的小鬼子,幽魂一样,游来游去。 张家湾还有一处气派的宅院,镇子的南边,与小鬼子的炮楼遥相呼应。 这就是吕家大院。 吕家大院建于清康熙年间,祖上靠黄河上行船起家,一辈一辈积累了巨额的财富,到了吕仁德吕老爷这一代,生意做到了西北各省,富可敌国,张家湾三百里之内,都是吕家的势力范围,国民政府派来的每一任官员,都唯吕老爷马首是瞻,小鬼子也忌惮他几分。 这吕仁德吕老爷,表面上乐善好施,一副大善人的形象,背地里却勾结小鬼子,并与国民政府的一些官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专门干着祸害百姓,卖国求荣的罪恶勾当。 吕家大院原来只是一处有规模的宅院,到了吕仁德吕老爷手上,世道并不太平。为了防盗贼,保家财,他历时六年,耗财百万,共建了一百九十九孔半的窑洞,把宅院建成了一座城堡。 城堡一律砖石到顶,里外三层,中有跑马楼,顶有夹墙,建了箭垛,开了枪眼,四角炮楼雄峙。 院内池塘、水井、菜地、藏兵洞、储粮仓,应有尽有。院子中间堆满了足够烧上半年的柴禾,围墙边上、窑洞顶上铺满了铁蒺藜,一扇大门和围墙一样,厚达二尺,可谓是固若金汤。如果吕府大门不开,里面的人足可以生存半年,而衣食无忧。 豆花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吕家大院。 第一四零章 按照货郎哥事先的交代,豆花没有拐弯抹角,径直来到吕府门口。 吕府的大门紧闭,朱漆大门上,一对黄灿灿的辅首,闪着金光,冷漠地盯着前来扣门的人。 这是一对“椒图”,传说中它是龙的第九子,性格孤僻、喜欢独守,所以它的洞穴经常大门紧闭。 而人们将“椒图”作为辅首的形象,也体现出了阻挡恶人、小人进门的思想。另外由于“椒”是龙神之子,所以又有辟邪之意。 这点知识是豆花从公公老谷子那里听来的,老谷子年轻的时候,曾在一户财主人家当过长工,也算是见多识广,他和豆花在一起的那些年头,曾给她科普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豆花想,这深宅大院里的人,本就是恶人、小人,却往往爱弄一个“椒”来镇宅,这其中的讽刺意味,是何等的浓厚啊! 豆花站在门口,匀了匀急促的喘息,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在头发上抹了抹,把凌乱了的头发归整起来,让自己看着更加干净整洁。 然后,她抬起右手,扣响了朱门上的门环。 大门并没有打开,那扇耳门拉开了一条缝,一个面容苍老的老汉,探出头来,探询地看着她。 豆花冲着那老汉妩媚地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讨好地说:“大叔,我找宋管家。” 那老汉就回头冲耳房里大喊:“管家,来人了。” 一个汉子就走出耳房,开门放豆花进去,面无表情,引领着她往后院走去。 这个汉子穿着长衫,身体高大,脸庞清瘦、寡淡,约摸有五十岁上下的年纪。 货郎哥事先有过交代,她来了吕府,只管找到这个宋管家,一切他自有安排。 宋管家领豆花进了一孔窑洞,里面的摆设富丽堂皇,豆花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阔气的摆设。 她不敢四处张望,收回眼光,拘谨地站在宋管家身边,等待着发话。 宋管家坐在一把圈椅里头,撩起长衫下摆,大脚搁到二脚上,跷起二郎腿,看着豆花,一言不发。 生了娃娃的豆花,人越发地水灵了,皮肤像剥了皮的煮鸡蛋,光滑细嫩。又像刚刚弹好的新棉花,软绵绵,煊乎乎。高的地方张扬,低的地方紧致,层次愈显分明,就像颗熟透了的桃子,饱满、水嫩、甘甜、怡人。黄土地的风沙湮没不了她的青春,贫瘠的土地埋没不掉她成熟的风韵,她就像半崖上的一棵酸枣树,越是干旱越出壮,越是风沙越绽放。 豆花被宋管家看的不好意思了,脸红的就像那天上的火烧云。她也算是走南闯北,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了,却在这个宋管家面前变得紧张起来。 豆花低头看着脚尖,心里慌张。她知道,这宋管家是在面试她呢,自己能否顺利地进入吕府,这个宋管家是关键的一步。 豆花拘谨的像个刚刚过门的小媳妇,羞羞答答。当然,这里边有很大的成分是她装出来的,但紧张害怕却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好久,宋管家才开了口,说:“豆花是吧?谷子地的谷豆花。你可知道,你来吕府是干甚的吗?” 豆花依旧低着头,声音柔弱地说:“知道,当奶娘。” 宋管家就“唉”了一声,说:“知道就好,一会儿吕老爷要亲自见你的。丫鬟——” 随着宋管家的喊声,一个清秀的小丫头走进来,垂首帖耳,立在一旁。 宋管家吩咐:“打盆水来,招呼奶娘洗洗涮涮。” 丫鬟仍旧低着头,说声:“是。” 拿了架子上的一个铜盆,随着宋管家出去了。 一会儿,丫鬟打水回来,毛巾、胰子放在一边,环绕在豆花身边,伺候着她洗漱。 豆花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忙去吧,我自己洗漱。” 小丫鬟说:“不的,管家吩咐过了,要伺候奶娘洗漱。” 豆花就问她:“闺女,多大了?” 回答说:“十五。” “来吕府几年了?” “五年。” “你是做甚么的丫头?” “……” 豆花再问甚么,小丫鬟不再说话。 豆花虽说是见过世面的人,来了吕府,简直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看着甚么都是新奇。 就比如这块胰子吧,胰子她也用过,但没有这么香的,没有这么细腻的。一打开,满窑洞里面都是香味,洗过脸后,仍然是香味扑鼻,芬芬馥郁。 又是洗脸,又是梳头,梳过头后,小丫鬟又拿了一个小瓶子,到在自己手心里一点,再抹在豆花的头发上,又是一股子香味充斥着她的鼻孔。豆花摸了摸头发,光滑的像缎子一般,这可是她从未见过的,又不好意思问小丫鬟,就使劲翕动着鼻子,“啊恰”打了一个喷嚏。 小丫鬟捂着嘴,一边吃吃地笑了,又把另一个瓶瓶里的东西洒在豆花身上,一股更加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豆花连打几个喷嚏。 后来,她才知道,小丫鬟抹在她头上的,叫头油。洒在她身上的,叫香水。 一切收拾停当,小丫鬟领着豆花进了一孔更为堂皇的窑里。豆花明白,这是要接受吕家大院的主人——吕老爷的检验了,只有过了吕老爷这一关,她才算是进了吕府。用货郎哥的话说: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宋管家也在窑里,他和豆花一样,恭恭敬敬地站着,冲着套窑里说:“老爷,人到了。” 就有一个精致的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豆花抬起眼皮,偷偷眊了一眼。 这个吕老爷她见过三面,头一次是在营救小哑巴的现场,那次离的太远,没看清楚。 第二次是在大峪口,河防团的门口,她在暗处,吕老爷在明处,那次看的比较清晰。 面对面见过的一次,是在张家湾的早点摊子上,他领着六姨太来吃油摊摊。那一次看的真真切切。 吕老爷不拘言笑,不动声色,上上下下打量着豆花,特别是在她的胸脯上停留了半天,然后又让她原地转了一圈,像牲口市场上买牲口一样,前后左右看了她一遍说:"好,行。" 就又回了套窑里。 留下宋管家,对她说:“老爷这头过关了。”就又吩咐了她一些吕府的规矩,说:“在吕府生活,就得守吕府的规矩。”意味深长地看了豆花一眼,着刚才的小丫鬟领她到了自己住的窑洞里。 第一四一章 豆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窑洞里,再无人过问。她感觉自己就是这吕家大院里的一丝空气,甚至连空气都不是,空气还有人呼吸呢。她不是空气,只能算是这大院里的一粒尘埃。甚至连尘埃都算不上,尘埃还能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扬呢,她却不能。她只能在这孔富丽的窑洞里坐着、站着,却不能躺着。宋管家吩咐过她,吕府里头有好多的规矩,来了吕府,就得守规矩,一切都按规矩来。没有允许,是不可以到大院里的,更不能随便四处走动。 可是,豆花坐不住,她天生就不是圈在笼子里的鸟儿,她要出去,她要去看看吕家大院,去探讨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究竟有多神秘。货郎哥还没有给她交代具体的任务,只是让她来吕府当奶娘,先稳定下来再说。 豆花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机会,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熟悉一下环境。 她先拉开一道门缝,探出头去观望,院子里静悄悄的,四下无人。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还偶尔有小娃娃的哭声。豆花心想,这个娃娃哭声嘹亮有力,应该是个男娃,是不是她要喂奶的那个呢? 一丝微风拂面吹来,吹散了她额前的刘海。抬头能看到一片蓝天,几朵白云,裹挟着一丝火烧云,从空中急匆匆地飘过。吕府的高墙,把街上的喧嚣挡在了外面,进了吕府,仿佛进了无声的世界。院里院外,完全成了两个世界。 豆花打开双扇扇门,一只脚踩在院子里,另一只脚还在门槛里边。她探头探脑一遍,然后走出了窑洞,小心谨慎,一步一步,试探性地想走到更远的地方。 吕家大院,地面一袭青砖铺就,一左一右的青砖码成了“人”字形,平整无痕,水洗过一样,一尘不染。在夏日的下午,整个大院显得非常清静,清静的就像远离尘世的道观。 豆花就想,这吕府的规矩真的是太森严了,偌大的院子里,居然见不到一个人影,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气。 她漫无目的,四处张望。走出来没有几步,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黑衣人,不紧不慢,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那人也不说话,只拿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盯着她看,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往哪走,黑衣人就跟到哪里,前后不差十步远的距离。 豆花初来乍到,分外小心。一来是她在窑里憋闷的慌,想出来溜达溜达。重要的是,她存在着试探的心里,想知道这吕府到底有多诡秘。 果真如宋管家所说,来了吕府,就得守着吕府的规矩,连出来院子里散步,也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她回过头来,冲那个黑衣汉子妩媚地一笑,转身拐进了茅房里头,看你狗日的还跟不跟着。那个黑衣汉子就停住脚步,在茅房外面守着,寸步不离。 从茅房出来,豆花把袄襟往下拉了拉,右手抿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给那黑衣汉子又抛过去一个媚眼,没话找话,说:“大哥,今天这天气可真热。” 那黑衣汉子朝豆花翻了个白眼,只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说话。 豆花就咕哝着:“是聋子还是哑巴。” 那黑衣汉子就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又朝她翻了个白眼。 豆花索然无味,不再溜达,进了窑里,“哐啷”关上门板。关门之前,她手扳住门板,冲那黑衣汉子扮了一个鬼脸,说:“不劳烦你了,歇着去吧。”自己直直地坐在春凳上,透过门窗上的玻璃,望着院子里瓦蓝的天空发呆。 坐到天麻麻黑的时候,还是那个丫鬟,红漆木盘里端了饭来,摆在桌上,让豆花吃饭。 一共两荤两素四个菜,还有一盆汤,外加有两个白面馍馍,还有一小碗白生生的米饭。 馍馍豆花吃过,白米饭她是头一次见到,就好奇地问丫鬟:“丫头,这是甚?” 小丫鬟说:“这是大米。” 豆花越发好奇了,又问:“这大米和小米长的真不一样,赶明年了,我也种它一亩大米。” 丫鬟捂着嘴,说:“奶娘,大米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咱这里种不了。” 豆花“噢”了一声,还在那里坐着,不动碗筷。 丫鬟就催她吃饭,豆花问:“不还有人吗?再等等。” 小丫鬟说:“再等就凉了,就你一个人吃。” 看着桌子上的这么多饭菜,豆花说:“我一个人的?我哪能吃得了这么多,吃不了多可惜,太浪费粮食了。来来来,咱俩一起吃。” 小丫鬟说:“不能的,奶娘,不敢。” 豆花说:“这里只有你我,没那么多讲究。”又问道:“吕老爷平日对你们很严厉吗?还有那个管家,不拘言笑,一本正经,肯定也是一个厉害的主。” 小丫鬟直朝豆花摆手,却不再说话,站在豆花身边,等她吃完后,收拾碗筷要走。 豆花叫住她,说:“剩下的这饭菜……” 小丫鬟说:“剩下的下人们吃,再吃不掉,都倒掉了。” 豆花说了声“作孽”。她想起了疤拉和鼻涕们,想起了许许多多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货郎哥说给她的一句话,突然跳进了她的脑海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时她不明白这句话的真实意思,现在她可是有了真真切切的体会。由此,她更觉得货郎哥们事业的伟大,不就是为了改变这种不平等的制度,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解广大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豆花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因为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丫鬟收走碗筷很长一段时间,豆花依然无所事事,无聊至极,又不能去到院子里放风,她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灰喜鹊,想跳却跳不出去,只能“喳喳”几声,以慰藉自己空寂的内心。 豆花此时很想找一个人说话,别说是来一个人,就是一只猫一只狗,能来到她的跟前,对她“喵”一声,“汪”一下,也能让她开心上好一阵子。 可是没有,连一只蚊子都不曾来过。该死的宋管家,也不来给她安排个营生,吃奶的娃娃在哪里呢?一整天都没有吸了,两个奶子憋胀的快要炸裂开了。这是把她关禁闭了,再不来人,她可要疯掉了。 第一四二章 实在是憋得太难受了,胸前已经让奶水洇湿了一大片,她想挤掉一点,就解开袄襟,想找找有没有一个可以接奶水的盆碗。 豆花摘掉肚兜,大敞开胸脯,正在寻找盛奶水的工具,就听得门帘子发出轻微的响动。她扭过头去,吕老爷一身便装,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豆花有些惊慌失措,自己的隐私暴露在了老爷面前,她羞的脸红成了一个猴屁股,忙掩上衣襟,屁股挨着炕沿半坐半站,不好意思地看着吕老爷,低低地叫了一声:“老爷。” 吕老爷一改刚才严肃的表情,和蔼地说:“开始吧。” 豆花没听清楚吕老爷在说甚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开始,开甚么始?就不解地看着老爷。 吕老爷不徐不疾,又重复了一遍:“开始吧。” 豆花突然明白过来了,天爷!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是来给吕老爷当奶娘的。 这种事情她也曾听说过,有钱人家会花钱雇人哺乳,可是她没想到这种事情会轮到她的头上。该死的货郎哥,怎不提前透露一点呢?也让她好有个心里准备。 这里要简单交代几句,其实货郎哥也不清楚,吕府雇奶娘,是用来给吕老爷吃奶的。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得三思而行,至少得事先和豆花做好沟通。 原计划只想把豆花安插在吕德仁身边,为以后的对敌斗争做好进一步的铺垫。 现在国际、国内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小鬼子已成强弩之末,今后的斗争将会发生转移,提前布好局,方能未雨绸缪。 但现在已经这样了,豆花明白这是任务,她硬着头皮也得往下撑。她想起了在碾道里宣誓时的情景,每一句誓词她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句是这样说的: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她对牺牲的理解是,不光要去牺牲自己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牺牲的。 豆花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春凳上面,把那里展示在吕老爷面前,等着他过来吃奶。 吕老爷却脱鞋上炕,找了一个枕头仰面躺下,两手握拳,置于肚子上面,双眼微闭,就像婴儿躺在那里,等待娘来喂奶。 豆花明白了老爷的意思,自己也脱鞋上炕,侧卧在吕老爷身边,把这边的那个,塞进老爷嘴里。 吕老爷眼睛微微睁了一下,大概是看到了豆花白洁、丰满那两个,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咯咕”声。 吕老爷全程安安静静吃奶,像一个饿极了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甘甜的乳汁,能听到他一下一下咽下去的声音。 很快,一头的这个吸干净了,再也吸不出奶水来了,豆花就要挪到另一面,好让老爷躺着吸。 吕老爷好像懂了豆花的意思,善解人意地侧过身子,嘴巴准确地噙住了那一个**。 等到两个**全瘪了下去,吕老爷坐起身来,下炕穿鞋,打了几个饱嗝,心满意足,进了套窑里面。 豆花也下得炕来,把衣裳规整妥当,直棱棱坐在春凳上面,等待着吕老爷出去。 久等不到老爷走出套窑,豆花心里害怕起来。她甚至想到那方面去了,吕老爷在套窑里不走,会不会要在她这里过夜呢?这吕老爷可是有六房姨太太的人,怎么还要好她这一口呢?如果真是这样了,她该如何去应对呢? 可是…… 老爷迟迟不出来,豆花自己又不敢睡觉。眼巴巴地盯着洋灯,看着玻璃罩子里的火苗上下跳动,灯芯已经打几次结了,她都挑过几回灯花了,吕老爷还没有出来。 她偷偷踮着脚尖,挪到套窑门口,掀起门帘,想一探究竟,老爷倒底是几个意思啊。 这时,就听到外面,巡夜的梆子声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各房各室,熄灯睡觉。” 豆花当然不敢熄灯睡觉,老爷还在套窑里呢。她端坐在春凳上面,再一次挑去灯花。就听得刚才那个苍老的声音喊:“奶娘窑里,熄灯睡觉。” 这是专门喊她这里呢,那么吕老爷怎么办呢? 豆花犹豫不决,不知道怎么去做。那个苍老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奶娘窑里,熄灯睡觉。”声调明显比刚才严厉了。 她不敢再让灯亮着,吹灭洋灯,自己和衣躺着,却不敢睡着,支楞起耳朵,听着窑里窑外的动静。 这一个晚上,她都迷迷糊糊的,没有睡好。可是,等到天亮,再也没有见到老爷的人影。 天刚麻麻亮,院子里就有了人声。豆花麻利地跳下炕来,先过去掀起套窑门帘的一角,想知道吕老爷在不在窑里。 可是,她看到的是,套窑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桌椅板凳,花瓶瓷器,静静地摆在各自的位置,冷冷淡淡,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哪里还有吕老爷的影子呢。 这个时候,昨天那个丫鬟不声不响地进了她的窑里,端了一盆温水,摆在盆架上,胰子放在一旁,让她洗漱。 豆花就说:“我有手有脚,你告诉我哪里打水,我自己去打,怎好意思天天让你伺候呢。” 丫鬟忙说:“奶娘,不的,老爷吩咐过了,以后我就伺候着你。” 豆花吃惊了,指着套窑,说:“老爷?不是在那里吗?” 丫鬟说:“老爷在六太太窑里呢,宋管家刚吩咐过我。” 看来,是豆花多心了,吕老爷昨晚就没在套窑里面。 洗漱完毕,豆花刚刚车转身子,套窑的门帘子一响,吕老爷又从那里走了出来。 小丫鬟见状,忙躲了出去。 没等吕老爷说话,豆花就上炕解衣。不用问,老爷这是吃早饭来了。 豆花摆好了姿势,吕老爷上炕吃奶。还是昨天的那一套流程,两人心有灵犀,配合默契,整个过程,谁都没有一句话说,全靠的是心灵感应。 吃完这个吃那个,吃完之后,打几个饱嗝,满意地进了套窑。 豆花明白了,套窑通着外面,那里是吕老爷走到别处的通道。 然后,丫鬟给她端来早餐,当然是相当丰富。她一边吃饭,一边想着,自己奔波劳累了多少年,万万没想到,来了吕府当奶娘,本是下人的角色,却有了主子的待遇。 第一四三章 豆花到了吕府,一住就是几月,足不出户,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待遇着,除去伺候着老爷吃奶,别无他事。还有丫鬟侍候着,过上了少奶奶一般的日子。 尽管这样,她并没有感到快乐。她就像一只被禁锢在笼子里的鸟儿,有翅膀不能飞,失去了自由。有时候想去吕家大院里转悠,身后总有人跟着。她只能在自己窑前的那片狭小的小院子里活动。 她每天要和吕老爷见三次面,但没有过一句交流,唯一的一次说话,还是初次喂奶的那天,吕老爷说了两次“开始吧”。然后再也没有开过口。 吕老爷不开口,她也不能主动问话。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她心里时刻想着自己此行的使命,虽然货郎哥没有明确交代过她,但她明白,自己得先站稳脚跟,现在没有任务,不等于以后没有。她现在的任务就是观望,不动声色,能充分得到吕老爷的信任即可。 可是,她真的是好寂寞,好孤独。她不敢和吕老爷说话,小丫鬟又不敢和她说话,除去这两个人,她一天都难以见到另外的人影。她在吕府就像一粒红尘,若有若无,无人过问。只有宋管家偶尔来查视一回,也是一言不发,只用摸捉不定的眼神看她。 说起宋管家,豆花觉得这人是个冷血动物,他不光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大概他的血管里流的也是白色的血液。 这不,宋管家第三次来到她的窑里。进她窑里之前,宋管家先咳嗽了一声,豆花忙拉开门,笑眯眯地说声:“宋管家好!” 然后把板凳拉出来,用袖子擦了一遍,请管家大人就座。 宋管家看了一眼板凳,又看了豆花一眼,在地面上转了一圈,站在套窑门帘那儿,非常罕见地说了一句话:“有什么要求了,让丫鬟传话。” 她这是第三次听宋管家说话,以前两次他说的少,没大听明白。宋管家一张口,豆花感到非常新奇,听口音,这宋管家不是本地人,说着一口好听的外地话。 这种腔调,她在贺团长那里听过,好像叫甚么普通话。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从宋管家那富有磁性的嗓子里发出来,别有一番情调,甚是好听。 豆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魅力的嗓音,仅凭这副嗓子,她就对宋管家产生了好感,这是一个能吸引人的男人,就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 宋管家却耷拉下眼皮,回头望了一眼门帘,提起长衫的下摆,走出了她的窑洞。 豆花这才想起宋管家和她说过的话,冲着宋管家的背影,“嗯”了一声。 看着宋管家走远了,豆花到了套窑门口,掀起门帘,想进去一探究竟。 她一只脚刚踏进套窑,就听到院子里有重重的咳嗽声,吓得她慌忙退了出来,在窗户上往外瞭望,见院子里有个黑衣人,背着双手,在那里巡睃。 这些日子,快要把豆花憋疯了。该死的货郎哥,好像把她忘记了一样,把她扔进了这高墙大院里边,也不布置任务,也不管她死活,好像要让她自生自灭一样。 吕老爷一日三餐,很有规律,每天到了那个钟点,一分不错,非常守时。 到了这天晚上,都到点了,吕老爷迟迟不来。豆花都有点着急上了,她都已经形成习惯了,每天一到点,她就仿佛有了期待,仿佛在等待娃娃来吃奶,见不到娃娃来,当娘的心里就不安,她就憋得慌。 豆花站起身来,到套窑门帘那儿转悠了几遍,几乎要掀开门帘,进里面去叫吕老爷出来。 忽听得正门“哐啷”一声响,她以为是丫鬟来了,就背对着正门,叫了一声“英子”——丫鬟叫英子。平时豆花这样叫时,英子总会脆脆地回一声“奶娘”。今天。她却没有到回声,就转过头去,看到进来的却是吕老爷。 老天爷,老爷今天没走旁门,走了正门,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豆花不由地多看了老爷几眼,她隐约觉得,老爷今天气氛有点异常,就谨言慎行,唯恐惹老爷不高兴了。 豆花暗暗观颜察色,观察着吕德仁吕老爷的一举一动,想从他的脸色上探讨出点甚么不一样的地方来。 可是,至始至终,吕老爷仍然一言不发,没有露出一丝破绽来。 吃完后,吕老爷他又进了套窑。 吕老爷走进套窑,一手掀着门帘,回过头来,对豆花说:“别进这里面来!” 豆花大吃一惊,难道吕老爷今天情绪不高,是因为她进去过里面吗?可是她真没有进去,只是踏进了一只脚,连这么一个细微的情节,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也能发现了吗?这窑里有甚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这么长时间了,除去吕老爷外,她没有见谁进到过里面,连宋管家这么贴心的人,也只是在门口站了站。 送走吕老爷,豆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想起了小喜欢,儿子现在是胖了瘦了? 一想起儿子那粉嘟嘟的小脸,想起儿子那可爱的笑容,豆花不由地泪水长流。儿子是她的软肋,是她的心头肉。这几天,她天天能梦到儿子,儿子触动了她内心那根柔软的神经,她真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回到谷子地村,回到儿子的身边。 泪水打湿了枕头,豆花无声地流泪,嘴巴咬着枕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声来。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应该是半夜三更的时候,吕家大院一片寂静,偶尔有打更的梆子声一声拖了一声,不紧不慢,有气无力地传来。 忽然,豆花听得院子里有轻微的响动,她停止了哭泣,支棱起耳朵,两只胳膊支在枕头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声音似有若无,豆花忙跳下炕来,爬到窗户眼上往外瞭望,外面月光明亮,皎洁如银,院子里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是她听错了,还是看走眼了? 豆花揉了揉眼睛,院子里确确实实没有一个人影。她多长了一个心眼,复又转过身,蹑手蹑脚到了套窑那里。 她偷偷用指头拨开一点点门帘,发现过门上的门都关上了。 豆花不敢在那里久留,放下门帘,跳上炕去,钻进被窝里面,屏声静气,听着套窑里的动静。 不多一会,套窑那里传出了极其微弱的声音,好像老鼠从棉花包上走过,轻微的让人分辨不出声音。 这绝对是异乎寻常的情况,结合吕老爷今晚上的情绪,豆花判定,吕老爷肯定是遇到了难事。 今天晚上,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第一四四章 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豆花被禁锢在吕府几个月,外面的世界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却一无所知。 第二天早上,吕老爷没来吃早奶。豆花居然有了一种紧迫感和不祥的预感,她想问一问丫鬟英子,府里发生了甚么事。想了想,还是算了吧,一来英子也不可能知道老爷的行踪,二来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会告诉她的。吕府的人都有守口如瓶这么一个特点,不乱说不乱问,是每一个人都恪守的规矩。 豆花一早上都心不在焉,她急于想打听到,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 她吃过饭,看着英子收走了碗筷,自己出来小院子里溜达,就见到宋管家匆匆地走来,把英子截住,低声和她交代了几句。 豆花就多看了宋管家一眼,宋管家好像刚刚刮过胡子,蜡黄色的脸上显得非常干净,行走起来脚步匆匆,在豆花的眼里,他那匆匆的步伐,却是那么的轻快,还有那干净的脸庞,怎么看都有那么一股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味道,好像他今天要去做新郎官一样。 想起新郎官,豆花突发奇想,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听说过宋管家有没有家室。她当然不会知道,几年前,宋管家的婆姨是让犬尻给祸害死了。 豆花胡思乱想,但她肯定,今天吕府情况反常,必定有事! 她院子里走了几步,抬头看天,瓦蓝的天空一碧如洗,蓝天夹着白云,白云裹着晨风,匆匆而欢快地飘过。 她看了看前院,并没有黑衣人跟着,就蠢蠢欲动,想到前院走走,看能不能打听到有价值的信息。 豆花刚走到女儿墙那里,丫鬟英子就欢欢喜喜地走来了,老远就朝着她喊:“奶娘,宋管家吩咐过了,让我陪着你,去街上置点生活用品。” 这女娃也是禁锢在这深宅大院里面,足不出户,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外面的天日,其实也是非常渴望外面的世界,估计做梦也想到外面去走走的。今天有这样一个机会了,欢快的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几乎要飞起来了。 这是盼不得的事情呢!豆花不愿耽搁,赶紧拉上英子,飞出了吕府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外面的世界真美妙!外面的天和吕府的天也是不一样的,比吕府的蓝,比吕府的高,连外面的空气也是甜的。 有日子没有出来大街上了,看着甚么都是新奇的。 今天张家湾的街上,树是绿的,风是柔的,有鸟儿从天空飞过,叫声都是动听的。行人比以往都多,不论是步履匆匆的,还是悠闲自在的,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舒展的,仿佛家家都有喜事临门。她扭动着脖子,四下里观望,街上的气氛安逸、喜庆,空气中都洋溢着一股子欢乐的味道。 豆花心里就产生了一点想法,或者说是一种奢望。她领着英子,特意绕到小鬼子据点那里,抬头望去,看到了那高高的炮楼。一眼就看到了不寻常的地方,炮楼上那面招摇的不可一世的膏药旗没有了,也没有鬼子在那里幽魂一样走动,那一个晃眼睛的探照灯,只剩下了一个铁壳子。再仔细看看,往日大街上横行霸道地巡逻的小鬼子也没有了,连二鬼子的影子也见不到了。 这个发现让豆花兴奋不已,难道真如她想像的那样,是变天了吗?她刚才的猜测已经变成了事实?她也不顾吕府的禁忌,指着炮楼说:“英子,你看,旗没了!” 英子一脸懵懂,问:“奶娘,甚旗没了?” 豆花兴奋的打了鸡血一样,顾不得回答英子,魔怔了似的,自言自语:“没了,真没了。” 她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想尽快找个熟人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甚么。 豆花急转身,迈大了步伐,把英子落了好远,急得她在后面直喊:“奶娘,等等我,等等我。” 走到三只豆腐坊那里,就听得两个人有说有笑,朝着这边走来。 这两个声音她熟悉,就高声喊道:“疤拉,鼻涕,你哥俩要去哪里?” 果真是那哥俩。 疤拉拖着打狗棍,戴了一顶新毡帽。鼻涕把打狗棍扛在肩上,嘴里还吹着口哨。 见到了豆花,这哥俩兴奋的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异口同声地说:“高兴!” 又问:“豆花,你来张家湾,也不来看看我们,敢情是忘我哥俩了?” 豆花顾不得和他俩贫,手指炮楼方向,问:“怎么回事?” 那哥俩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么大的事情,你这个大能人能不知道?” 豆花就心跳加速,说:“那是真的?” 疤拉说:“甚么真的假的,小鬼子投降了,滚回他娘的东洋老家了!” 瞬时,豆花血液直往头上涌,她趔趄着,几欲摔倒,泪水如决堤的河水,汹涌而出。 鼻涕扶住她,说:“你这是怎么了,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怎哭上了?” 英子仿佛吓到了一样,说:“奶娘,你怎么了?” 豆花不想在英子面前有太多的感情流露,她还得继续在吕府待下去。她隐约觉得,自己的使命即将来临,真正的斗争即将开始。 她擦掉眼角的泪水,说:“没事,我没事。” 然后和疤拉鼻涕作了告别,拉起英子,说:“英子,咱们走。” 疤拉和鼻涕在背后“哎哎哎”了几声,豆花并不理会他俩,拉上英子,扬长而去。 此时此刻,豆花的心情无比畅快,她真想对着蓝天,大声来上一曲信天游,只因英子在身边,她把这份畅快压在了心底。 今天的张家湾街上,到处都是欢乐的气氛和欢乐的人们。豆花大步走在街上,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主人。 走到一处人多热闹的地方,豆花左顾右盼,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就混入了人流之中。 豆花借故支开英子,尾随着那个身影,来到了一个人少僻静的地方。 一见到那个人,豆花是又急又气,说:“好你一个货郎哥,我以为你们把我忘记了。” 那人正是货郎哥。 货郎哥歉意地说:“对不起啊,豆花同志,让你受委屈了。” 豆花说:“别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快说正经的。我时间不多。” 货郎哥说:“……” 货郎哥说完,豆花扭头就走。他又拉住豆花的衣襟,说:“李胜利同志非常想念你,他最近又立新功了,得到了总部首长的亲自接见。小喜欢又长胖了,会含糊不清地叫声娘了。” 豆花没有再听下去,赶紧找英子去了。她现在最想念的就是小喜欢,而最不想听到的也是小喜欢,一提起自己的儿子,她的心都要颤抖。 儿啊,娘不能陪在你身边,娘对不住你啊! 第一四五章 豆花和英子在大街上转了一大圈,回到府里的时候,几近中午时分。 一进吕府大门,老远就看到宋管家在那里指手画脚,指挥着下人在疏通雨水管道。 她多绕了几步,故意从宋管家们身边走过,她得感谢宋管家才是,今天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刻,放她出去,让她得知了这么重大的消息,积压在心里多年的怨恨,终于得到了发泄,狗日的小鬼子,再也不能不可一世了。更重要的是,让她有机会和货郎哥相见。 难道这只是一种巧合,还是有意而为之? 豆花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既然宋管家也是他们的人,那为甚么不通过他来向她传达任务呢?为甚要派她来吕府,而不是宋管家直接提供情报呢? 豆花看不懂这里的布局,尽管她疑虑重重,但也不去多想了,组织上这样安排,肯定有这样安排的理由。 她从宋管家身边走过,故意和英子大声说话,以引起宋管家的注意。 但是,尽管豆花有点张扬,宋管家却当她空气一样存在,只翻了翻白眼,就扭过头去,瞥都没瞥她一眼,继续指挥着下人干活。 回到窑里,英子张罗午饭去了,豆花脱掉鞋子,四仰八叉躺到炕上,人呈一个“大”字形状,嘴里哼起了《三十里铺》: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交了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 你把妹妹闪在那半路口 ~~~~~~~~ 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 三哥哥走了回来哩 有什么话儿你对我说 心里面不要害急 洗了(个)手来和白面 三哥哥吃了上前线 任务你在那定边县 三年二年不得见面 三哥哥到县上坡坡里下 四妹子畔上灰不塌塌 有心拉上两句知心话 又怕人笑话 有心拉上两句知心话 又怕人笑话 这是自她进了吕府以来,头一次这么放肆。 豆花躺着,就听得门“吱扭”一响声,有人进来了。 可不敢是吕老爷来了。 豆花吓得不轻,忙坐起身来,迎着中午的阳光,看到了一个清瘦的影子,不是吕老爷,进来的人是宋管家。 这比见到吕老爷都惊讶,宋管家可是很少来她窑里的,从来不和她主动搭话。 豆花坐在炕沿上,双腿耷拉到地上,也不说话,也不迎接,只定定地看了宋管家。她倒想看看,这个宋管家今天来是有何目的。 宋管家依旧不正眼看她一眼,在地上转了半个圈,移到套窑那儿,站在门帘子跟前,轻声细语地说:“咦,英子呢?” 突然放大嗓门,冲门外大声喊:“英子!英子!” 听声音,已经有些恼怒了。 豆花不动声色,她想,这人变化怎就这么快呢,刚刚还和风细雨的,突然就暴风骤雨了。在吕府的人,脾气怎都这么大呢。 豆花不紧不慢地从炕沿上站起来——她只所以要这样,也是有意而为,就是想探探宋管家对她的态度。 豆花站着,不紧不慢地说:“英子张罗饭去了,管家有甚么吩咐吗?” 宋管家简直要大发雷霆了,他说:“张罗什么午饭,她不知道老爷今天有事,不回来吃饭了吗?” 然后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宋管家刚走,英子就来了。豆花问她:“见没见着宋管家?骂你没有?” 英子说:“刚刚见到了,宋管家人可好了,看着人凶,对我们受苦人可好了。” 豆花会心地一笑,这就对了,宋管家是来告诉她的:老爷有事。 今上午逛街逛累了,吃过午饭,知道老爷不会来了,无事人睡的安稳觉,她一觉睡到自然醒。以前心里总要想着这事那事,今天却是万念俱没,心里清澈的如一泓山泉,所有的心事,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小鬼子,我日你娘! 豆花心里痛快淋漓地骂了一句,只是她多多少少有一点遗憾,没能亲手再杀上几个小鬼子,小鬼子就跑了。 醒来时已经到了黄昏,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舒坦。 尽管醒了,她还不想起来,睁开眼睛,看着窑顶,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完成了货郎哥交给她的任务。 又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英子已经来她窑里看过三次了,这次看到奶娘醒了,就主动说:“奶娘,你这一觉睡得好长,整整一个下午。” 这是这个小姑娘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这说明了英子心里头也是高兴的。 豆花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说:“有日子没睡这么香了。” 英子摆好碗筷,和以往一样,站在豆花身边,看着她吃饭。 豆花就招呼她:“英子,来,一块吃。” 英子说:“不的,奶娘你真好,不在我们下人身边摆架子。” 豆花说:“我也是受苦人出身,来了吕府,也还是下人,只是老爷恩德,照顾我罢了。” 英子却不再说话,只站在了那里。 豆花偷偷眊这闺女一眼,见她眼里闪上了泪花,也许是勾起她的伤心事了。自己也禁了言,埋头吃饭。 等英子收拾走后,豆花想到院子里溜达溜达。 还没有走出门槛,就进来了两个黑衣汉子,像两个木偶人一样,一言不发,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边,一个挽定了她的胳膊,一个拿块黑布蒙了她的双眼。 豆花挣扎着,说:“干甚呢?你们要干甚呢?这是绑架吗?” 那个挽她胳膊的汉子瓮声瓮气地说:“乖乖的听话,不该问的不要问。” 然后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领上她七拐八拐,跨过几道门槛,又下了几级台阶,来到了一个地方。 有人就解开她的袄襟,一个人就开始吃奶。 凭感觉,这个男人肯定不是吕老爷,再说吕老爷吃奶也不需这样神秘。 豆花突然想到了货郎哥交给她的任务,难道这个吃奶的人,就是货郎哥们要找的那个人吗?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揣摸那张脸,被人把手拉开。她再要去摸,两只手就被人给按住了。 那人吃完一个,又吃一个,贪婪程度,比吕老爷有过之而无不及。豆花耍了个心眼,往那人嘴上压,硬茬茬的胡子扎的她肉疼,她感觉到,那张嘴巴的上嘴唇上,靠仁中的地方,好像有一撮撮小胡子。 等那人意犹未尽地松了口,豆花又被原路送回。 一进窑里,吕老爷已等在那里了,他神情严肃,表情凝重地告诉豆花,把今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别说出去。 语气虽然平淡,但豆花能感觉到那一个“狠”劲来。 她朝着吕老爷点了点头,说:“老爷放心,豆花哪敢呢。” 吕老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环视了一遍窑里,又进了套窑里面。 第一四六章 小鬼子投降之后,有一个曹长不知下落,这曹长本是一个下级军官,人微言轻,不值得重视。但他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小鬼子横行时,他掌管着一种叫细菌炸弹的秘密武器。鬼子投降后,那批武器下落不明,这个叫小野的军曹也不知去向。 细菌武器的危险不言自明,万一落到国军的手里,对自己人这边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或者是流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这批秘密武器,不光八路军那边想得到,国军这边也是趋之若鹜,垂涎欲滴。 并且,有可靠的消息称,国军方面极有可能已经控制住了小野,并且可能就藏匿在吕家大院。货郎哥交给豆花的任务就是,设法证实消息的真假,小野是否真的藏在了吕府,以便为下一步的工作做好应对。 这吕德仁吕老爷,果真是本事通天的人物,小鬼子得势的时候,他和小鬼子眉来眼去,勾肩搭背,打得火热。 现在小鬼子完蛋了,他又攀附上了国军,一时间成了香饽饽,摇身一变,成了国军的座上宾。 豆花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卖国求荣,朝秦暮楚,没有原则立场,骨头软不拉几的几姓家奴。 但她得忍着,她现在是身在屋檐下,还得低着头,她还有任务等着完成。 吕老爷吩咐过豆花之后,没有急于离开。他一双眼睛盯着她那仍旧鼓胀的胸脯,贪吃的小娃娃一样,吧咂着嘴巴,分明是馋虫上来了,想吃到一星半点的残羹剩饭。 豆花当然明白吕老爷的意思,她把姓吕的这点心思拿捏的稳稳当当的,心里就有了些微得意,正想着和你套个近乎呢。 照此说来,那个吃她奶的男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吕老爷能忍痛割爱,把自己的这一口吃让出去,可见那个人对他的重要性。 豆花微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脱鞋上炕,轻声细语地叫声:“老爷”。 吕老爷也明白了豆花的意思,有两天没得吃了,他都忍不住了。 豆花伺候着老爷,想着怎么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又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引起老爷的怀疑和警觉,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豆花沉下心来,还和以前表现的一样,少心无脑。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套路,不一样的是,吃完后,吕老爷没有走套窑,而是走正门出去。 豆花坐在炕沿上发呆,她在想着如何能确定那个人的身份。 想得脑袋都发懵了,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她就站起来,伸伸懒腰,眼睛眊到窗户眼上,就见得英子披头散发地扑进她的窑里,叫了一声“奶娘”,双手掩面,压抑地哭泣起来。 豆花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她扶住英子的肩膀,英子抽抽噎噎,泣不成声,说:“老,老爷……” 豆花忙问:“老爷怎么了?” 好久,英子才憋出一句来:“老爷是牲口!” 豆花忙捂住英子的嘴,说:“可不敢这样说,让人听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英子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老爷他常常欺负我,今晚还蒙了我的眼睛折腾我。奶娘,我疼。” 豆花就见英子的裤管里有鲜血流出,这娃这是遭受了多大的罪过啊! 怪不得平时提起吕老爷来,英子就要流泪,原来是他早就欺负过她了。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不,连禽兽都不如!!! 豆花简直愤怒到了极点,仿佛受到欺负的不是英子,而是她的亲闺女一样。 豆花双拳紧握,柳眉倒竖,就想着要出去找人拼命。 这时,只见宋管家匆匆走来,在她的门前绕了一圈,有意无意地往她这里瞧了几眼,又匆匆离去。 宋管家刚走,没一袋烟的功夫,两个凶神恶煞的黑衣汉子,旋风一般,冲进豆花窑里,连拖带拽,把英子拖走了。 豆花真想上去和他俩拼命,脑子里想起宋管家刚才来她门外的用意,就压下心头的怒气,眼睁睁看着英子被黑衣人拖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月亮门那边的院子里,传来了英子凄惨的哭叫声。 这一晚,豆花气愤、自责,情绪波动,怒气难平。她替英子难受,为她的命运担忧,可怜的闺女,不知道还要遭受到怎样非人的折磨呢。 愤怒归愤怒,不平归不平。冷静下来,豆花觉得自己对英子的遭遇无能为力,她根本左右不了她的命运。 在吕府,英子们就像一只只微不足道的蚊子,吕老爷一个巴掌,就能拍死一大片。 黎明的时候,豆花越发清醒了,她忽然想起英子叙述过的一个细节,她是被蒙起眼睛,被吕老爷欺负的,难道…… 是了,百分之百是这样的! 豆花打了鸡血一样,突然兴奋起来,跳下炕来,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她想把自己的判断尽快去告诉货郎哥。 可是,吕府的深宅大院,防守严密。不远处,还有两个壮汉幽魂一样游荡,她插翅膀也难飞出去。 天亮之后,豆花又被带到了那个地方,重复了昨晚的那一幕。 这回她镇定多了,虽然双手也被绑了,眼睛也被蒙了,但她耳朵能听,鼻子能闻。 终究是豆花,不愧是个人精。一番操作下来,她基本能断定,这个男人身材不高,体重适中,身上有股子异味,喘气有些不匀,喉咙里偶有“嗞嗞”的响声,好像卡了一块痰一样。还有,嘴唇上有一撮硬扎扎的胡子。 被送回自己的窑里后,豆花基本上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那个小鬼子就在吕府! 接下来,是如何把情况送出去了,让货郎哥们早点做出判断。 早饭的时候,送饭来的不是英子,而是另外一个丫头。 豆花感觉不妙,就问丫头:“怎么换人了?英子呢?” 那丫头一看就和英子的性格不一样,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她附在豆花耳朵上,压低了嗓门,说:“听英子说过,奶娘你是好人,我就告诉你,可不敢传出去,英子让浸猪笼了。” 豆花心里一沉,一股悲怆涌上心头,她放下筷子,咬紧牙关,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第一四七章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把自己的发现送出去。 可是,吕府这几天突然看管的更加严格起来,森严的大院里面,阴风习习,阴森可怖,常有黑衣人在各房各院巡睃,严肃地监视着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府里上下老少,人人自危,每一个人都是小心谨慎,唯恐自己引火烧身,祸到临头,步了英子的后尘。 特别是豆花这边,每天蒙着眼睛去喂奶,是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更难堪的是,她的门口常常有人把持,还时不时地从窗户眼上往里眊,她连一点隐私都没有了,吓得她睡觉都不敢脱衣服了。 尽管这样,豆花还是颇有收获的。经过这几次喂奶,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那个吃她奶的人,从吕老爷对他的重视程度和货郎哥的叙述来看,必是小野无疑。 自喜之余,她有些后怕起来,英子的昨天,也会是她的明天吗?她也属于知情者,现在吕老爷还用得着她,这件事过去之后,姓吕的会不会也要卸磨杀驴呢? 想想都要冷汗涔涔,起一层鸡皮疙瘩。 但是,豆花不能退怯,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在吕府存在的日子可能会更长,这可能才是开始,她总得接到命令之后,才能撤出吕府。她决不可能半途而废,明知前面有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得义无反顾,一往直前。 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豆花心眼再多,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传递消息的办法来。 她就爬到窗户眼上往外瞭,希望能得到一点启示。 这不瞭不要紧,一瞭吓一跳。同一个窗户眼上,一只牛眼样的眼睛也往里瞭她。 两只眼睛打了个对照,让她心里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一个新来的黑衣人,正瞪了一只眼睛,虎视眈眈地往她窑里看。 豆花没有被吓退,她朝着那只牛眼挤了挤眼睛,扮了一个鬼脸,露出一脸的妩媚。然后打开门,娇羞的像一朵刚刚开放的杏花,冲着那个黑衣汉子吐了吐舌头。 黑衣汉子却没有理她,把头别到一边,看着别的地方。 此时,她门前的那块小院子里,一个老汉舞动着扫帚,“呲拉呲拉”地扫院。 院子本来就干干净净的,那老汉仍然不遗余力地挥动着扫帚,硬茬茬的扫帚,把青砖地面扫出了一道道白印子。 豆花就突然想起,货郎哥曾经有过交代,会有人和她联系的。那么,这个扫院子的老汉,会不会是“有人”呢? 豆花碎步走到院子里,冲那个看她的黑衣汉子呲了呲白牙,想要靠近他,却让那汉子挥挥手赶开。 这正中豆花之意,她就装作无意地往扫院老汉那边靠了靠。 那老汉一边扫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讨好地看了豆花,脸上流露出来的,全是卑微的谄笑。 豆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睛看着高高的围墙,眼角瞟着离她不远的黑衣汉子,拿脚尖在地面上划拉着——这是婆姨们无聊时,最为典型的动作,这样好打发时间。 在不知道的人看来,她就是在瞎划拉。有心的人去看,却能看出她是画的一幅图画。 地面上忽然平白无故地刮来了一股小小的旋风,旋转着向上升去。 豆花也是绝顶聪明的人,立马借题发挥,低声说:“哎,鬼天气,再刮,府里也没有一点事。” 这话听着前言不搭后语,驴头不对马嘴,有些莫名其妙。但这话是捎给货郎哥听的,货郎哥听到这话,一定能解密了她话中有话:鬼子在府里。 如果这个老汉真是自己人,她的情报就算送出了。 如果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受苦老汉,也不会理解她的意思,对她造不成任何威胁,权当她说了一句废话。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豆花依旧一日三次,被蒙了眼睛,送往某一个地方。 这天,她仍旧被蒙上双眼,来到了一个地方,她感觉到,这次的地点好像有了变化,不是以前来的那里。 她屏声静气,释放开自己的所有感观,来确定这是哪里。 可是,她对吕府其他的地方并不熟悉,感觉不到这是哪里,就开始作妖。 豆花先是咳嗽了一声,嘴里哼哼唧唧。 有一个黑衣汉子就没好声气地说:“安静点!” 就从这三个字上,她听出了口音,这个汉子应该是和她在窗户眼上眼对眼的那个,就故意撒起娇来,可怜楚楚地说:“哥哥,箍得人家眼睛难受,汗水流眼睛里了。” 那汉子就从上方扯了扯蒙眼的布条,给她的眼睛透了透气。 就是这不经意的一扯,豆花翻起眼来,看到了这个地方的顶上有一个八卦的图案,上头结了一张小小的蜘蛛网。 她把这个发现牢记心里,有这点就够了,有了这个发现,她深信,货郎哥们有办法找到这里。 豆花如法炮制,把这个新的发现,传递给了扫院的老汉。 她之所以相信这个老汉,一来是货郎哥有过交代,到时候会有人和她接洽。二来是这个老汉这两天来这里扫院子扫的勤,所以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再说,并没有人来主动和她联系,而这个老汉这几天在她眼前出现的频率最高,她把赌注押在了这个老汉身上,但有很大的成分是出自于她的自信。 发出消息的第二天早上,豆花端坐在炕沿上,等待着来蒙她的眼睛。 可是,左等右等等不来,她甚至有点着急上了,心里想着,是事情发生了吗? 豆花坐在窑里心急如焚,那个丫鬟也不来,黑衣人也不来,窑里静悄悄的,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也能听得出来。 豆花判断,肯定是有事情发生了,要不,也不会这样反常。 她站起来,到了门前,推开门扇,看到扫院的老汉腰猫得弓一样,低下头来,卖力地扫院。 看到豆花走到了院子里,老汉抬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看,自言自语地说:“好神奇,不废一枪一弹,一个大活人就变没了。” 豆花会心地一笑,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这个老汉就是和她联系的自己人,这是来明确地告诉她的,小野被劫了,他和她是一路人。自己的情报准确无误,货郎哥们也是身手敏捷,没有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把小野给劫走了。 第一四八章 当吕老爷再次出现在豆花面前的时候,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惶惶如丧家之犬。尽管他故作镇定,但那满脸的无奈,还有那愤怒的眼神,逃不过豆花的双眼。 豆花心里窃喜,狗日的吕德仁,饶你精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你防狼防虎,防守严密,还是让老娘看出了破绽,找到了空子。 豆花装作一无所知,无事人一般,低眉顺眼,低声下气地伺候着老爷吃奶。 吕老爷却萎靡不振,提不起一点兴趣来,实在是放不下这口吃了,才躺到了炕上去。 吃完后,豆花先跳下炕来,把鞋子给老爷穿上。又给他抻直了长袍的后襟,轻声细语地说:“老爷,您慢走。” 吕老爷走到套窑门帘那里,却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豆花,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叫声:“豆花。” 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防守的这么严密,还是出了纰漏,让八路军钻了空子,人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人给劫了。 他如意算盘打得精,原打算把小野当作见面礼,当作投名状,献给国军的。可谁知道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怎么就走漏了风声,煮熟的鸭子都飞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吕老爷心里苦啊,但他连个诉苦的对象都没有,脱口而出,想把自己心里的苦楚,和豆花诉说。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豆花是他甚么人呢,能让他和她推心置腹,倒心里的苦水呢? 豆花却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她不动声色,一脸静谧,只是看着老爷,等着他再次开口。 吕老爷却再没有开口,在门帘那里站了一会儿,从正门上走了出去。 看着吕老爷那副如丧考妣的神态,豆花心里简直是心花怒放了。 看着姓吕的走远了,豆花跳起脚尖,嘴里哼哼着: 七月里来个哟秋风凉, 我给你公公换衣裳。 踏面子皮袄舞龙带, 是儿媳妇毡帽头上戴。 …… “啊呸”,冲着吕德仁吕老爷的背影吐了一口痰,兴致勃勃地爬在窗户眼上往外面瞭望。 就见得宋管家步履匆匆,还不时地左顾右盼,往她这边走来。 吕老爷是从右手边的月亮门上出去的,宋管家是从左手边上的月亮门上走进来的。 宋管家来了,肯定是有好消息的。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静等着宋管家的到来。 可是,宋管家到了豆花的门前,并没有进来的意思,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 豆花就走到外面,问:“宋管家,有事吗?” 宋管家依旧是一副不拘言笑的冷面孔,他板着脸,没有和她搭讪,声音冷冰冰地说:“老爷吩咐过了,叫你出去买个盛奶水的罐罐,今后吃不掉的奶水,挤到罐罐里面贮存起来。给,”把几张票子塞给豆花,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宋管家纸片样的背影,豆花心里也是吃不准这个人是红是黑,是哪路神仙。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他与货郎哥们背后肯定有着交集。 至于他们之间是甚么样的关系,她也只是猜测。到底有没有关系,等他从街上回来,就可见到分晓。 豆花一刻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来到街上。 她顾不得去看街景,眼光专拣犄角旮旯瞟,买盛奶的罐罐就是一个引子。她深信,今天来到在街上,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肯定能够遇到她想见的人。 这样想着,就看到有个熟悉的影子从不远的前方走过。 豆花以为自己看走眼了,揉了揉眼睛往前赶了几步。 没错,这个身影眼熟,她又不敢大声喊叫,急急忙忙跑过去,赶到那人的身后,从肩膀上扳住那个人。 前面的人显然吃惊不小,回过头来,惊鄂地看着豆花,心有余悸,说:“奶娘,你吓死我了。” 豆花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激动。她说:“英子,你……” 这闺女正是英子,她不是让吕德仁浸了猪笼吗?怎么…… 英子说:“奶娘,我没死,是宋管家救我命的。宋管家可是好人,他用一只死羊换下了我。” 然后说了一出戏文的名字:“狸猫换太子。” 豆花就说:“傻闺女,那你还敢在大街上溜达,让老爷知道了,不连宋管家都连累了吗?” 英子挠了挠后脑勺,“噢”了一声,说:“也是,我赶紧藏起来。” 豆花瞬间对宋管家的好感爆棚,能冒着极大的风险,把英子这样一个无足轻重,与他毫不相干的丫鬟救下,至少能够说明,他是一个有同情心、有正义感的人。 告别英子,豆花继续左顾右盼。 张家湾的街上人流涌动,各个店铺看起来生意兴隆,体现出来抗战胜利后少有的繁荣。 走着走着,就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一声“豆花”,让她激动不已。这个声音是她渴盼已久的。她连忙回过头去,那个人却车转身子,改变了方向,来路变成了去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豆花紧紧相随,怕走丢了一样,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豆花跟着前面的人到了一家旅店,一进门,她就不顾一切地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里,把自己的嘴巴紧紧地贴了上去,在那个人的脸上乱啃起来。 不用猜测,这个人就是大棒。豆花一万个没有想到,能在这里和她亲爱的人相见,那份激动和渴望,不是一般的强烈。 豆花不顾一切,几近疯狂。大棒却在极力往开推她,大棒越是推她,她吸的越紧。嘴巴里“唔唔”着,就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天爷,窑里还有人呢! 豆花放开大棒,红着脸看着另外一个人,说:“怎不早点吭声呢,偷偷摸摸的,看人家的笑话。” 那另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货郎哥。 货郎哥笑着说:“哪里能容得我吭声呢,早就粘一块了。” 又一本正经地说:“豆花同志,谢谢你了,你立大功了。根据你提供的情报,我们顺利地劫走了小野,找到了那批细菌炸弹……” 豆花打断货郎哥的话,说:“那是你们的事情了,快说吧,还要让我干甚?说完了我要和我汉在一起。” 货郎哥扮了个鬼脸,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陪着大棒同志,他会给你布置新任务的。” 说过后,自己先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给这两口子。 第一四九章 货郎哥躲出去后,豆花对着大棒又踢又咬。她心里想着大棒,埋怨大棒把她一个人扔在吕家大院,不管不顾。 她更想念儿子,把一个小小的人儿扔在了谷子地,扔在了爷爷奶奶身边。每每想起儿子,豆花的心里都在滴血。她要见儿子,要回到谷子地去见她的小喜欢。儿子现在应该能够呀呀学语,会含糊不清地叫声“娘”了。 豆花踢也踢够了,咬也咬疼了,她双手缠住大棒的脖子,双腿盘在他的腰上,把整个人吊在了大棒的身上,泪水和着唾液,两张嘴巴紧紧地合在了一起。 豆花娇喘吁吁,她朝着大棒撒娇,说:“不是说赶跑了小鬼子,好日子就会来吗?现在小鬼子滚回东洋老家了,我还不能回家吗?咱一家人还不能团聚在一起吗?” 大棒抱紧了豆花,眼睛望着窗外,心事重重地说:“小鬼子是赶跑了,可是我们斗争的任务更重了,国民党反动派要占据胜利果实,人民仍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天不打倒反动派,老百姓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我们还面临着更为艰巨的斗争。” 两人卿卿我我,难舍难分。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咳嗽,紧接着是“笃笃笃”三声敲门声。是货郎哥。 大棒挣开豆花的缠绕,过去开了门。 豆花绯红着脸庞,扑闪着一双刷子样的毛眼眼,不敢正眼去看货郎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货郎哥说:“豆花同志,现在革命形势严峻,国民党反动集团,妄想挑起内战,我们的任务还很艰巨呢。暂时还得委屈你,留在吕府。你也知道,这个吕德仁手握重兵,把持着黄河上下游几百公里范围的势力,对革命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我们要时刻睁大眼睛,提高警惕,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豆花就抬起头来,说:“为民同志,我都懂。大棒刚才都和我说了。我谷豆花坚决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请您放心,豆花保证完成组织上交给的每一项任务。抛头颅,洒热血,搭上小命也决不后退半步。” 货郎哥说:“我们可不要你搭上小命,等革命胜利的时候,我要看到活生生的谷豆花。这也也是对你的命令!” 豆花眼里闪着泪花,说:“保证完成任务,我还要活着见我汉、我儿子呢。” 货郎哥又说:“豆花同志,在吕府,不是你一个人在战斗,你不是孤单的。” 豆花问:“是宋管家吗?是扫院子的老汉吗?” 货郎哥笑而不答,说:“我们的同志遍天下。” 这一点豆花相信,在大峪口开店的时候,谁能想到,老六那么一个不起眼的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是他们的人。平时他们都是默默无闻,往往在关键时刻,这些人才显出英雄本色。 然后,货郎哥拿起桌上的礼帽,对豆花说:“今日你夫妻俩只能匆匆会上一面,我们还有任务,不能陪你了。” 然后率先走出客房。 大棒恋恋不舍,深情地看了豆花几眼,跟在货郎哥的身后走了。 留下豆花一个人,孤独地呆立在那里,傻了似的,看着他俩远去的背影发愣。 就有一个伙计手里拿了一串钥匙,来到客房里,打扫客房,问豆花:“客官,你还有甚吩咐吗?” 豆花“哦”了一声,看了一眼那个伙计,不声不响,离开了旅店。 豆花出了旅店,走的匆忙,迎面碰到了疤拉。 疤拉拦在她的面前,问:“你还在张家湾吗?这是要去哪里?” 豆花一看,才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她是要回吕府去的,却走反了方向。忙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说:“疤拉兄弟,我还有点事,不能和你谝了,改天再拉话吧。我先走了啊。” 就往吕府回去。 到了吕府大门,才想起来,宋管家让她买的奶罐还没有买到,又折回到街上,买了一个瓷罐,返回府里。 豆花走后,疤拉看着她神色不对,好像刚刚哭过,就远远地尾随着她,直到看着她进了吕府大院,心里就犯了嘀咕,想:这个婆姨,自由出入吕府,她和吕家有甚么关系吗?她是吕家的甚么人呢? 豆花进了大门,就看到宋管家在大门口的耳房里坐着,好像在等人的样子。 她举起手中的瓷罐,朝宋管家扬了扬,给他送了一个讨好的媚笑。 宋管家却看都没看她一眼,脑袋别到一边,和看门的老汉说话。 等豆花进去不久,宋管家吩咐门房老汉,现在世道不大太平,要看管好大门。 然后站起身来,打一个哈欠,伸一个懒腰,迈着八字步,慢慢悠悠地在吕府的四处转了转。 宋管家转到六姨太门前,眊见六姨太的窑门拉开了一条小缝,一个男人的身影倏忽一下闪了进去,随即,门被轻轻而匆忙地关上。 宋管家忙躲在暗处,偷窥着六姨太那里,这是什么情况?六姨太本本分分的一个婆姨,也是偷了汉子吗?要是让老爷发现了,还不得把她浸了猪笼。 宋管家聚精会神地盯着六姨太那里,忽然,肩上轻轻地挨了一掌。 宋管家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回过头来,瞪着惊恐的眼睛,脱口而出:“豆……” 忙又改了口,说:“奶娘,你也在啊?” 豆花微微笑着,说:“我看到这里有一窝蚂蚁钻出地面了,估计要下雨了。您继续,我走了。” 宋管家虚惊一场,心有余悸。还好,遇到的是奶娘,要是遇到了别的人,传到老爷耳朵里,还不得要对他产生了误会。 豆花并没有走远,她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监视着鬼鬼祟祟的宋管家,想一探究竟,他到底在干甚么。 真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豆花在那里藏着,就听到有“呲拉呲拉”的扫地声传来,扫院的老汉到了她的藏身之处,卑微地笑着,说:“奶娘,我扫院子,小心黄尘脏了您的衣裳。” 豆花尴尬地笑了笑,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不得不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一五零章 货郎哥和大棒匆匆离开旅店,与豆花分手,是有原因的。他们一直追踪的一个人,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了,怎能不令人沮丧和焦急万分呢。 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人,是黄河那边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他在那边犯了作风上的错误,调戏一个从大城市来到边区的女学生未遂,就将这个女学生枪杀了,怕受到制裁,就叛变投敌,逃跑到了张家湾,打算投入国军的怀抱。 要是一个一般的人,也就算了。关键是这个人不一般,他手里掌握有八路军方面的重要机密,这些机密一旦落入了反动派的手里,对八路军来说,造成的损失,那可是无法估量的。 所以,上级派出追捕小分队,务必将叛徒缉拿归案,或者就地正法。 货郎哥们寻踪觅迹,一路跟踪到了张家湾,却让狡猾的叛徒逃脱了追捕。眼见着追到了吕府附近,却突然没有了人影。 大棒和豆花在旅店里缠绵的时候,货郎哥一刻也没闲着,他和同行的其他同志,一刻不停地寻找着叛徒的下落。好不容易觅到了他的踪迹,却又让他溜了。 再说吕府里面,宋管家发现了六姨太窑里的情况,他也吃不清这是什么情况,是六姨太偷腥,养了野男人吗? 可是,依他对六姨太的了解,这种可能性不是很大。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六姨太这方面的风言风语。再说,她也没有这个胆量,公然敢把野男人领回府里。要是让老爷发现了蛛丝马迹,浸猪笼都是轻的。 说起这个六姨太,宋管家在吕府多年,也吃不准她是哪条线上的人,说她姓共吧,她却和国军方面眉来眼去,藕断丝连。小鬼子横行的时候,也没见她做出甚么抗日的举动来。 说她姓蒋吧,却也不是那么的反动,时不时地做出一两件对八路军有益的事来。 比如,多年前八路军救货郎哥出吕府,事先都预设了几套方案,没想到行动时是那么的顺利,顺利的让黑老蔡也意想不到。 宋管家也是那件事情的知情人之一,他严重怀疑,是六姨太在暗中帮了八路军的忙,因为只有她有那个条件,那次事情本身就充满了凶险,一切都是吕老爷亲自安排好了的,不是他身边最最重要的人,任何人都是无法实现的。而整个府里,只有六姨太一个人,才是老爷最信赖,最倚重的。 经过多年仔细的观察,宋管家发现,六姨太居然还是一个练家子,有着一身飞檐走壁的轻功。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六姨太年轻漂亮,又有功夫,还有文化,为什么要委身于吕德仁吕老爷呢?凭她的条件,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攀不上,偏偏来到黄河边上,找了一个土财主。 总之,这个六姨太,就是谜一样的存在。 宋管家心里疑惑很多,他在那里又守了半个时辰,六姨太窑里再没有动静。他恐夜长梦多,被人发现了他的行踪,汇报到老爷那里,于他的前程不利,就最后看了六姨太窑里一眼,回转身来,拍了拍手上的黄土,倒背了双手,踩着八字步,踱到大门口。 到了大门口,门房老汉问声“管家好”,卑微地对他点头哈腰。 宋管家依旧冷着脸,冲门房老汉点了点头,悠哉悠哉,迈出了大门。 宋管家不知道在哪里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碗羊杂,还有几张油摊摊,对门房老汉说:“关好大门,去奶娘院前打扫打扫,我看落了不少树叶。” 门房老汉还兼顾着打扫院子。他听到指示,诚惶诚恐,说:“好的,管家。” 宋管家前脚刚走,门房老汉就拿了扫帚来到豆花院前,“呲拉呲拉”地开始扫地。 豆花从窑里出来,问:“哎,老汉汉,怎又扫上地了?” 扫院老汉抬起头来,说:“管家吩咐过的。” 豆花想起宋管家刚才的举动,就迈着碎步往前院移步。 这段日子,府里监管的不是那么严格了,豆花也能在大院里走动走动了。 但是,太太和姨太太们的院子里却是绝对不能进去的。至于老爷居住的地方,府里谁也弄不清他住哪里,太太、姨太太共六个,失踪了一个五姨太,还剩五个,谁也说不准老爷会在哪房过夜。 豆花碎步在院子里左顾右盼,就见宋管家进了六姨太的院子。 她驻了一下足,不多一会,宋管家端着一碗羊杂,退了出来。 宋管家刚才是给六姨太送羊杂碎和油摊摊去的,他知道六姨太好这一口。送进去之后,油摊摊六姨太收下了,羊杂碎赏给了他。 只是,六姨太没有让他进窑里,隔着门把油摊摊收了进去。 豆花望着那里,宋管家也往这里望着,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然后,宋管家匆匆离去。 豆花觉得自己读懂了宋管家的意思,她回到自己窑里,把挤出来多余的奶水装满了一个小罐罐,端着,来到六姨太院前,大着声音说:“六太太,我给您送点奶水过来,用奶水洗脸,皮肤光滑细嫩,您试试。” 她故意省略了一个“姨”字,也是为了讨得六姨太的好感,拉近和她的距离。 六姨太开门出来,说:“敢情奶娘孝敬我。”要接过奶罐。 豆花动作迅捷,没容得六姨太反应过来,她已经踏进了窑里。一边和六姨太套着近乎,一边动用了所有的视觉和感觉,观察到了六姨太窑里的异样。这窑里,分明是有着陌生人的味道和迹象。 豆花怕引起六姨太的反感,并没有多停留,寒暄过几句,就退了出来。 够了,有这一会会的功夫就够了,六姨太的窑里应该是藏了一个人! 从六姨太窑里出来,扫院老汉的院子也扫到了尾声。 豆花从他身边经过,无缘无故地突然冲着老汉汉发起火来,没好声气地说:“扫甚扫?六姨太都烦了,来戚也不能安静。” 然后进了窑里,“哐啷”一声关了门。 六姨太窑里确实是藏了人,正是货郎哥们要找的那个八路军的叛徒。她怕自己窑里不太安全,就趁着夜色,打算把他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是,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转移的过程中,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飞来一支飞镖,不偏不倚,正中那个人的心脏。 六姨太也是练过的人,知道遇上了高人,只好哑巴吃黄连,又不敢张扬出去,叫来心腹,不声不响地收拾了残局,仔细去回想着哪里出现了纰漏。 第一五一章 一转眼,豆花在吕府待过近两年时间了。两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这两年,她只回过谷子地一次。 那次回谷子地的情景,令她历历在目,终身难忘。 那时也是一个大夏天,豆花回家的心情是急迫的,她归心似箭,兴致勃勃地回了村,在小河边遇到了几个洗衣裳的婆姨。那几个婆姨叽叽喳喳地拉着东家长西家短,当豆花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都噤了声,抬起头来打量着她。 豆花一一过去和她们打招呼:秀儿婶,保连姐……还有两个陌生的年轻婆姨,她不认识,也许是这两年新娶回来的媳妇。 那几个婆姨先是眯缝着眼睛,最后还是保连认出了她,保连惊呼一声:“这不是豆花吗?这两年你上哪去了?娃娃也不管,公婆也不问。” 豆花的心里就涌上了无尽的委屈,泪水就在眼眶里打上了转,正如保连所说,她确实没有尽到一个当娘的责任,更没有在公婆跟前尽孝。 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不被乡亲们理解,心中的委屈去向谁诉说呢? 豆花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她擦干眼泪,脸上堆满了笑容,向着每一位乡邻问好,那一份卑谦,好像她不光欠了她儿子的,欠了她公公婆婆的,而是欠了每一个谷子地乡亲们的人情。 保连快人快语,招呼着在下游戏水的两个小娃娃,“喜欢,喜欢,快过来。你娘回来了。” 豆花循声望去,在下游的地方,有两个娃娃在那里戏耍。 两个娃娃都是一丝不挂,头上身上糊满了泥巴,像两只泥猴子一样,在那里上蹿下跳。 其中一个泥猴子嘻嘻笑着,往另一个泥猴子身上撩水,还说:“喜欢,你爷爷不说你是没娘的娃,你是从石头缝里嘣出来的吗?” 被叫做喜欢的那个泥猴子,骂了另一个一句脏话,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边跑,一边大声说:“我爷爷说了,我娘死了。” 另一个泥猴子追在他的身后,扔出土圪垯打他,一边打着,一边骂着:“你就是没娘的娃,你娘死了。噢——” 豆花此时的心里,比刀割上还要难受。她紧紧地跟在两个泥猴子的后面,呵责着后面那个,说:“不要欺负人,你凭甚欺负我儿子。” 两个泥猴子的喊叫,惊动了谷子地的人,头一个出来看热闹的正是五油。 五油站在碾道里,手里拖着一个小女娃,不用问,豆花知道那是小鬼子的种。 五油上去吆喝住打人的娃娃,说:“欢喜,别打弟弟。” 就拽过叫欢喜的泥猴子来,在他光屁股上使劲拍了几巴掌。 然后回过头来,她一眼认出了豆花。忙着放开那个小的,跑到豆花面前,左看了右看,惊喜地说:“豆花,你可回来了,你看看,喜欢都长那么大了。” 不提儿子还好,一提起儿子,豆花的心都碎了。她双手捂住脸,趷蹴在碾道里,“呜呜呜”地泣不成声。 老九和他婆姨听说豆花回来了,领着喜欢也来到碾道里。两位老人看到豆花,也是泪眼婆娑。只有小喜欢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一旁,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娘”这个称呼,完全是个陌生的字眼。 刚开始呀呀学语的时候,他第一个叫的就是“娘”,可他叫了多少次娘,总也见不到娘的影子,从那以后,“娘”这个概念,就从他的头脑里消失了,“奶奶、爷爷”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最亲近的人。 婆婆把小喜欢拉到豆花面前,说:“喜欢,这真是你娘,我娃是有娘的娃。” 小喜欢瞪着惊恐的眼睛,他不愿意面对新的生活,他觉得自己没娘就挺好的,有奶奶和爷爷宠着他,惯着他,他也没觉得甚么不好。 豆花伸手去拉小喜欢脏乎乎的小手,小喜欢被火烫到了一般,快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藏到了奶奶的身后,探出头来,偷偷地打量着这个叫“娘”的陌生女人,仿佛她是一个专门吃娃娃的怪物,就像奶奶故事里讲的那个老妖婆一样,打扮的花枝招展,披着长头发,却是一脸的阴险与狡诈,专门来偷吃小娃娃的妖精。 豆花一下子猛扑过去,抱紧了小喜欢,号啕大哭起来,“喜欢啊,是娘对不住你,我的儿啊!” 豆花这次回来,和吕老爷只告了三天的假。这三天假,还是宋管家在老爷面前说了好话,才批准她的。 这三天,她把全部的时间都给了小喜欢,小喜欢由排斥她,到对她的认可,只用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就粘在她的身上,一刻也不想离开。 豆花也尽量陪在儿子的身边,想给儿子足够的爱。可是短短的三天时间,怎么能够弥补起她两年时间缺失了的母爱呢? 三天时间一晃就到了,豆花再不忍心,也得再次离开家,离开儿子了。 她得再回吕府,那里是她的战场! 归期到了,按说她最迟也得赶下午离家,赶天黑之前就能回到吕府。 可是,那一天,小喜欢仿佛意识到了甚么,他好像意识到娘又要离他而去,一整天都寸步不离,粘在他娘的身边,让豆花无法脱身。 豆花也是一万个舍不得离开。想想儿子也快三岁了,可她和他相处的日子非常有限。她有时候免不了要埋怨,埋怨自己,埋怨大棒,埋怨货郎哥,是他们让自己不能守在儿子的身边。 可是,谁也埋怨不得,要埋怨就得埋怨小鬼子的侵略,把老百姓带进了水深火热之中。埋怨这个社会的不公,埋怨反动的统治阶级,置百姓甘苦于不顾。埋怨这个旧的制度。而要想改变这所有的一切,唯有斗争。要斗争,就得有战士!要斗争,就得有牺牲! 豆花走到哪里,小喜欢跟到哪里。直到天都黑透了,小喜欢实在是困的眼睛睁不开了,他拉着他娘的胳膊,才沉沉地睡过去了,豆花这才狠心挣脱了他的小手。无论如何,再迟再黑,她今天必须得赶回吕府,她的使命在吕府,那里还有任务在等着她去完成。 豆花亲一口小喜欢的脸蛋,走出碾道里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如万箭穿心,小喜欢醒来之后,见不到娘,指不定要有多伤心呢。 豆花不想去想这么多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怕自己做娘的柔弱心肠,动摇了她坚定的革命信心! 婆婆心疼豆花,让老九送她一程。豆花拍了拍腰里的枪,说:“放心我吧,娘。我爹年纪大了,你俩照顾好喜欢就行了。” 独身一人,踏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一五二章 豆花摸黑赶到张家湾,到了吕府门口。门口的一对大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灯光,洒下了一片暧昧的光线,把大门口照的模糊不清。 她因为赶路太急,呼吸有些急促。就站在门口定了定神,举起右手,就要扣响门环。 又觉得有些不妥,放下手来,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圪眊。 豆花眼睛刚刚贴上去,大门右侧的那扇小门“吱扭”一声开了,宋管家的脑袋从里面伸了出来,好像他专门在这里等着豆花一样。 豆花闪身进去,冲宋管家弯了弯腰,讨好地说:“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吗?” 宋管家一手扶住门框,一手在头上挠了挠,自言自语地说:“老屁这个灰鬼,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然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自己大步流星,走在豆花的前面,回了自己的窑里。 这是豆花两年来唯一一次回家的经过。 夏去秋来,寒暑更替,很快就到了过年的时节。吕府里开始张灯结彩,繁忙起来。这是豆花进了吕府的第三个大年。大户人家的春节繁华气派,奢侈程度自然是普通老百姓想象不到的。 腊月二十八这天,豆花自己动手剪了几个窗花,贴在窗户上面。这是她的习惯了,每年都要亲自动手剪窗花,好像只有贴上了自己剪的窗花,这个年才有味道。 别人过年都是阖家团圆,而她却是骨肉分离,与亲人相隔遥远。她也想过,要去和亲人团聚,但这只是她个人的奢望,吕德仁吕老爷不允许她离开,他不能断奶。说彻底了,是她不能离开吕府。! 年夜饭,豆花没有去和大家聚餐,她一个人守着一盏孤灯,耳听着外面的鞭炮声,一个人流泪。吕府每年的除夕晚上,都要放焰火热闹,主仆们在大院里叽叽喳喳,争相观看。 唯有豆花,独自坐在窑里,守着这份孤独。吕府的繁华,与她无关。吕府的繁华,更衬托出了她的孤单。她守着这份孤独,内心里却幻想着无数的繁华。 豆花自己坐着,就听得门轴轻轻一响,吕老爷迈了进来。 吕老爷上下翻动,拍打着双手,破天荒地主动和她说话,“你怎不去看放焰火呢?” 豆花忙擦干了眼泪,欠了欠身子,微微地笑了笑,也没有回答老爷,上得炕来,准备伺候老爷吃奶。 吕老爷曾经说过,山珍海味也顶不住豆花的这口吃食,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豆花都准备好了,吕老爷却没有急于上炕,而是盯着窗户上的窗花,饶有兴致地看着。 豆花剪的是喜鹊登枝,两只喜鹊登在一枝梅花上面,面对面站立在一起。它们脚下的梅花,昂首怒放,这幅剪纸栩栩如生,一副生机盎然,喜气洋洋的景象,与豆花此时的心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吕老爷看了好久,才回过头来,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这幅剪纸,也许触碰到了他的某一根神经。伫立良久,他才脱鞋上炕,开始每日必做的功课。 初一早上,刚给老爷喂过奶,老爷离开豆花窑里没有多久,豆花梳理着刚才弄乱的头发,就听到门外传来了铃子一样清脆的声音:“奶娘在吗?给你拜年来了。” 豆花这一惊吃的不小,忙迎出门去,诚惶诚恐,笑格盈盈地说:“可是折煞豆花了,六太太,哪敢劳您大驾呢,豆花正想着去给您拜年呢。快进来,快进来,凉着您了。” 来的正是六姨太。 六姨太进来窑里,前后左右环视一遍,坐在炕沿上,双手交叉,搭在小腹上,笑眯眯地看着豆花。看的豆花都有点心虚了,她不知道六姨太此番来她窑里,目的何在。要知道,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自她进了吕府,六姨太可是第一次上她窑里,还是在正月初一。 六姨太嘘寒问暖,关心着豆花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豆花心里却是忐忑不安,她真不知道六姨太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是陪着小心,等待着她亮出底牌。 果然,寒喧过几句,六姨太话锋一转,说:“谷豆花是吧?谷子地大棒的婆姨,你汉现在是解放军那边的师政委。你汉谷茬失踪,你和你的公公有过私情,你在大峪口开过旅店,替那边办过不少事……对吧?” 豆花惊悚地看着六姨太,自己的底细她摸得一清二楚,不知道她现在和自己说这些,是甚么用意。 豆花脸上尽量表现出来平静,心里却小鹿乱撞,揣摩着六姨太的真实目的。 六姨太后面的话,更令豆花一万个想不到。六姨太依旧笑模笑样,说:“杀掉那边那个叛徒,那件事是你走漏的风声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来吕府这么久,也是带着任务的吧?” 豆花心里狂跳不止,甚至有些惊慌了。大初一的,六姨太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猝不及防。 豆花稳定了一下情绪,镇定地说:“六太太真会开玩笑,豆花不知道您在说甚么。” 六姨太把左右腿换了个个,又说:“别糊弄我,多年前,你活不下去了,在老榆树上上吊,绳子都套脖子上了,突然绳子就断了。因为老九欺负走了你,你汉大棒用枪顶着他爹要人的时候,是不是枪栓就突然被下了?” “我今天就明确地告诉你,这些都是我干的。还有,那次八路救那个货郎哥,也是我在暗中帮的忙。” 豆花看着六姨太,一脸懵懂,一言不发。她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她,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六神无主。承认肯定是不行的。不承认,她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六姨太停顿了一会,又说:“你不要否认,也不别惊慌,我不会揭穿你的。” 豆花更不明白了,六姨太到底要干甚么呢? 她巴巴着眼睛,警觉地看着六姨太,说:“你……” 没等豆花说完,六姨太又说:“当然,我也是有条件的。” 豆花问:“甚?” 六姨太说:“明人不说暗话,你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豆花又问了个“甚?” 六姨太说:“聪明的豆花,别装糊涂了,为了你手里的那件东西,我可是把自己的青春都赌上了,我正在千方百计找你呢,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哈哈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豆花大概明白了六姨太的要求,将信将疑,说:“真的?” 六姨太说:“我一品红虽是女流之辈,但和你豆花一样,也是吐口唾沫就是坑的女汉子,从不失言。东西到手后,你做你的卧底,我就远走高飞。” 豆花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脱口而出:“您就是大名鼎鼎的一品红?” 一品红在江湖上可是振聋发聩的人物,想不到居然是一位柔弱的女子,现在就在她的眼前。 豆花还在那里迟疑不决,六姨太说:“也不要你现在就做决定,想好了再告诉我。你也可以去老爷那里告发我就是一品红,我等着你。新年快乐!” 第一五三章 正月初二,中午吃过饺子,捱到天黑乎乎的看不到人影的时候,豆花提了半罐罐人奶,到了六姨太院子里。 她出门前仔细观察过了,见四下里无人,才蹑手蹑脚地到了六姨太门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抬手要去敲门。 她手刚刚抬起,还没有用力,门就开了一条缝,六姨太好像就在那里等着她一样。 豆花思考了一个晚上,她决定要和六姨太做这笔交易,现在是她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六姨太其实已经吃定她了,就等着她乖乖地把东西交出来。 豆花没有一点退路了,她几乎没有多少犹豫,这笔买卖她得做。她失去的是财富,但得到的是能继续在吕府潜伏下来。财富只是她个人的,潜伏却是为了革命的事业。她相信一品红的义气,决定赌这一把,把六姨太想要的东西交给她,换取她对她的放生。 豆花闪身进了窑里,六姨太忙把门掩上。 豆花把奶罐搁在炕桌上,笑盈盈地说:“孝敬您的奶水。用豆花的奶水洗您的脸,会越来越漂亮。” 六姨太没有接她的话,说:“想好了?” 豆花坚定地说:“想好了。” 六姨太干脆地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从此后,我俩互不交集,互不相欠,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豆花说:“您在老爷面前求个情,我给您去取。” 六姨太说:“傻呀你,想让老爷知道我俩之间的交易吗?” 六姨太都这样说了,豆花也不含糊,说“……” 她把自己藏宝的地点告诉了六姨太。最后请求:“别打扰我的家人,别惊扰了谷子地的乡亲们。” 六姨太笑了笑说:“我早就怀疑上了那个地方,果然还是在那里!还不相信我吗?我连你那株枣树都不会惊动的。” 就伸出右手来,和豆花击掌。然后打开门,探头出去,观察了一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豆花就出了门,急匆匆地回了自己窑里。 在刚刚走出六姨太窑里的时候,忽然有个影子在墙角晃了一下,再定睛看时,黑乎乎的夜色里,安安静静。但豆花分明感觉到了那个轻薄的身影,单薄而干瘪,凭她的直觉,这个人就是宋管家。 初三一天,相安无事。六姨太吆喝着女眷们在院子里踢毽子,一群穿金戴银的婆姨女子,嘻嘻哈哈,叽叽喳喳,闹翻了天。 初四吃过早饭,大太太窑里三缺一,这种场合少不了机灵鬼老六,让丫鬟过来喊六姨太。 丫鬟敲了好一阵门,六姨太才揉着眼睛,睡眼惺忪,拖拖耷耷地上了牌桌。 豆花暗中观察到了这一切,六姨太这是已经得手了,宝贝已经到了她的手里。 豆花心里有些隐隐作痛,自己置生死于不顾,是冒着小鬼子的枪林弹雨昧下的这箱子宝贝,却为六姨太做了嫁衣,就这样轻而易举易主了。前公公老谷子生前,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亲手栽下去,并且浇灌长大的那株枣树下面,原来还藏着价值连城的宝物,他要是早知道了这惊天的秘密,不被小鬼子打死,自己也得吓死。 心疼归心疼,权衡利弊,二者选其一,她只能出此下策,这叫花钱买平安。 她猜测,不出两天,吕府将有轰动的消息传出来:六姨太失踪了。 还没等上两天,初五早上,接财神的炮声响过不久,大太太就吆喝上了。昨天在牌桌上,她连裤子都输掉了,老爷发的过年红包,全进了老六的兜里。已经说好了,今天接完财神就开局,她发誓,今天一定要扳回一局,让老六这个妖精也脱一回裤子。 大太太等不到六姨太来,就亲自过来喊她。门外喊了几声,都没有回音,她嘴里骂着:“老东西,一晚上折腾,你一把老骨头,终究要让老六给你榨干。” 就舌头舔破窗户纸,果然看到被窝里两个人搂在一块,睡得昏天暗地,死过去一般。 大太太又是拍,又是喊,窑里的两人却无动于衷。她急了,一脚踹开门,骂着不要脸的,过去掀开了两人的被子,自个却瓷在了那里:红绸子被子里,包着绿缎子被子,被窝里根本就没人。 事情有点蹊跷,大太太第一感觉就是出事了,就锐叫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啊!” 第一个赶来的是宋管家,宋管家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事一样,沉着冷静地对大太太说:“太太,大院里下人多着呢。” 宋管家的言外之意是,无论发生了甚么事,要低调处理,千万不敢张扬出去,要是让下人们知道了实情,还不得把老吕家的脸当屁股笑话。 大太太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惊慌地看着宋管家。别看这个婆姨平时吃斋念佛,有主有意,到了这种时候,也是六神无主?这种事,还得男人来做主。 六太太就问宋管家:“老爷呢?吕德仁死哪去了?” 在府里,也只有她敢这样骂老爷。 宋管家说:“我哪里能知道老爷的行踪呢?” 其实他是知道的,老爷昨晚去了国军的营房,那里有个妖艳的女处长,和老爷眉来眼去好久了,老爷常常要去国军女处长那里过夜。 宋管家安抚大太太的情绪,说:“六姨太也许是有事出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咱这里先不要声张,等老爷回来了,再做计议。” 大太太打牌的兴趣也没有了,索然无味地扭着屁股,回了她的斋堂,捻起念珠,念起了“阿弥陀佛”。 豆花心知肚明,她静静地观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居然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里。 宋管家安抚住大太太,在各房院前转了一圈,又到下人们的住处巡逻一遍。有那听到动静的下人在那里议论纷纷,宋管家一律用威严的目光制止了议论。 然后背着双手,溜达到豆花这边,在院子里站下,抬头看着天空。 此色天色已明,早晨的空气清新微甜。宋管家张大嘴巴,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朝着豆花窑里望了几眼。看到豆花也在玻璃窗上往外瞭望,就长舒了一口气,拍打了一下长衫的下摆,迈着八字步,悠哉悠哉地到了别处。 第一五四章 六姨太一去不复返,吕老爷知道了以后,赞同宋管家的做法,不事张扬,作了低调处理。他心里明白,六姨太就不是他吕府这个笼子里能圈得住的鸟,她迟早要飞走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早。并且,小六子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他。 吕老爷心里不免有些不得劲,在他大小六房太太里面,小五子让他给掐死了,他最宠爱的就是小六。 小六子不光人漂亮,识文断字,人又聪明、知性,在这几房太太里面,不,在整个吕府,在张家湾,甚至整个黄河上下,方园几百里的范围内,她也是首屈一指,无人能够比肩。他宠她、爱她,把她当成了心肝宝贝,只希望她能够多陪伴自己一天。 她却走了,不声不响走了,走前也没有露出半点破绽,所以,他觉得小六子有点不太够意思。虽然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一个被窝里钻了几年,怎能就这样走了呢? 可见世上并没有绝顶聪明之人,吕老爷这样的人中之龙,也居然没有吃透六姨太的底细。他万万没想到,陪伴了他几年的六姨太,竟然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一品红。 吕老爷站在小六子的窑里,看着她用过的每一个物件,抚摸着她的梳头匣子。光滑的梳头匣子,就像她那光洁的皮肤一样,只不过匣子是冰冷的,而小六子的皮肤是温暖的。 睹物思人,吕老爷仰天长叹一声,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但愿小六子过好自己的生活。 吕老爷在那儿站着,大太太风风火火地来了。她开始翻箱倒柜,翻腾了半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小蹄子窑里的东西一样不少,包括她的部分金银细软。 吕老爷默默地看着大太太翻腾完,自己走到炕沿,手伸进毡子底下摸了一遍,又伸出手来,脸上多少有了一点舒展。 炕毡下面,有他送给小六子的一件玉麒麟,小六子爱不释手,视为知己。每次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她都要拿出来把玩。圆润的玉麒麟,和她那光洁的玉体,浑然天成,加上小六子柔情似水,往往会让吕德仁吕老爷激情翻滚,欲罢不能。 吕老爷手里是空的,说明那件玉麒麟小六子拿走了。他相信,小六子不是看上了它的价值——当然,玉麒麟也是价格不菲的宝贝。他更相信,小六子还留恋着他们之间的那份情义。她把那件玩物带在身边,也是为了有个念想。 过不了几天,这事就过去了,一切复归风平浪静,六姨太好像一股风一样,从吕府刮过,又从吕府刮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反倒是老爷自己这边,好像出了状况。豆花发现,有几天,老爷吃奶的时候,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尽管如此,吕老爷吃奶的规矩,一日三餐,雷打不动。 那天中午吕老爷过来吃奶,刚吃两口,豆花感觉有点异样,就偷偷多看了几眼。没错,在她身边吃奶的人正是吕老爷,是她想多了。刚才她感觉到,吕老爷的吃法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吕老爷吃奶是细细品咂,慢慢吞咽,温柔如和风细雨,吃的是一种享受。今天的吕老爷是狼吞虎咽,迫不及待,粗鲁似急风暴雨,吃出来的是贪婪。前后判若两人。 豆花又看一眼身边的老爷,自己先失笑起来,活生生的吕老爷就在自己身边躺着,是她多心了。 豆花没有再想下去,一心一意喂起奶来。 往后几天,吕老爷仍然这样,每次都是心急气燥,迫不及待,贪婪的程度,一日胜过一日。也许是老爷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吧,豆花就没往心里去想。 往心里想又能怎样呢?她是吕家的奴仆。 可是,等某一天老爷再来吃奶的时候,又改变了风格,还和以前一样,细品慢咽,豆花感觉到了这个变化,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心里起了怀疑,难道这是两个人吗? 豆花就开始分析,难道那一个是老爷的替身?他为甚么要找替身呢? 豆花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着。 很快,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吕老爷以前对她也动过手脚,但都是适可而止,很有分寸,显得比较文明。最近吕老爷简直要变本加厉,那双手一刻都不息着,一有机会就要上下其手,粗鲁无礼,扰的豆花苦不堪言。难道六姨太出走的打击,就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 最近,老爷来吃奶,身边总有两个黑衣汉子跟着。这点豆花也能理解,毕竟世道不太平,身边多一个保护,就会多一份安全。 可是,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个吕老爷好像很怕身边保护他的两个黑衣人,哪有主子怕奴才的?他们的一个白眼,就能让他安静上一阵子。 豆花断定,那一个是老爷的替身。真假吕老爷,谁真谁假,她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来。 有一天,豆花在大院里溜达,就见宋管家和一个通房丫头话说。 豆花走近他俩,宋管家突然提高嗓门,没好声气地说:“我还想找到老爷呢,你问我,我问谁去!” 宋管家在吕府就是这么牛逼,根本不把这些和老爷上过炕的通房看在眼里,训斥的话,张口就来。 可是,在豆花听来,宋管家好像是想告诉她:老爷不在府里。 这是一个重要的信息,老爷明明就在府里,宋管家却说不在府里,这从侧面更加印证了豆花的猜测:府里现在有真假两个吕老爷,吕老爷现在不在府里出现,连宋管家也在打听他的下落。 豆花分析宋管家的话,得出一个结论:吕德仁吕老爷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既然宋管家也不知道吕老爷的下落,他也在寻找老爷呢,是不是货郎哥们也寻找姓吕的呢? 她得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豆花的门前,白天黑夜都有人值守,吕老爷这样安排,是他察觉到甚么了吗?还是对她起了怀疑? 但无论如何,她得把吕老爷在府里,有真假两个吕德仁的消息送出去。 门口的两个黑衣人木偶一般站着,豆花抓了一把炒麻子,丢进嘴里几颗,打开了门,冲一个黑衣人吐了一口麻子皮,给他抛了一个媚眼,轻轻地“嘿”了一声。 两个黑衣人同时看她一眼,都往边上挪了挪,好像她是瘟神,躲都躲不及。 扫院老汉正在扫院子,豆花趁机来到他的身边,扔一颗麻子进嘴里,把麻子皮吐在老汉的脸上,调戏老汉,说道:“吃奶不?分你一点,两个老爷也吃不完。嘻嘻。” 听听这口气,看看这行动,一副荡妇的神态。 如果这话传到了货郎哥耳朵里,他是能够听得懂她的意思的。 然后扭着屁股进了窑里,关门之前,再把一瓣麻子皮吐在另一个黑衣人身上。 第一五五章 这天午饭后,吕老爷吃完了奶,闭上眼睛,躺在那里眉头紧锁,纹丝不动,好像在思考着甚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豆花不由地多打量了他几眼,这吕老爷也是浓眉大眼的汉子,人长的周周正正,一对箭眉中间,嵌着一颗圆圆的黑痣。鼻直口阔,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典型的国字脸。人长的高大威猛,是很能吸引住婆姨女子的美男子。要不是他与人民做对,与正义为敌,她也会喜欢上他的。 吕老爷双手绞在一起,指头一上一下磕着自己的胸脯,忽然有一卷发黄的纸,从他袖口里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动了几下,自动地在炕上铺展开来。 豆花瞥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地画满了许多图案,有的像箭头,有的像蝌蚪。 这应该是一张地图,豆花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重要的东西,就多看了几眼,努力让图上的画面,能深刻地印入自己的脑子里。 她虽然识不得几个字,但她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扫上一遍,再扫上一遍,基本上记了个大概。 吕老爷发现自己的东西掉出来了,赶紧坐起身来,卷起图纸,匆匆忙忙地进了套窑。 豆花却微闭着双眼,一条胳膊支着脑袋,一条胳膊搭在身上,侧面对着老爷,做出一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样子,老爷走时,她也没有理会。可是,在她的脑袋里,回忆着刚才的那幅图画,让它牢牢地印在记忆的深处。 等吕老爷一走,她赶紧跳下炕来,找出画眉的木炭,把刚才自己印进脑子里的图画,依样画葫芦,画在了一张麻纸上,开门探出脑袋来,见到宋管家站在大太太那院子里,朝着这里张望。然后,人一闪,不见了踪影。 不多一会,就见扫院老汉拖肩扛着扫帚,来她院里扫院。 豆花突然有了情绪,她骂骂咧咧地走到院子里,对看守她的两个黑衣人说:“这个死老汉,大中午的扫甚么院子,还让不让人午休了。” 就走到老汉跟前,厉声说道:“讨厌死了,大中午的扫甚么院子,我要休息。滚回去!” 趁机把她刚才画好的图纸扔在老汉的扫帚上,又骂了一声“滚回去”,余怒未消地回了自己的窑里。 扫院老汉让骂得头都不敢抬,偷偷拾起纸团,急忙忙、灰溜溜地走了。 这张图纸太有价值了,货郎哥们根据豆花的描述,结合以前得到的情报,画出来一幅画,说那是一张国民党军队的河防图。 这天晚上,吕老爷没来吃奶。第二天早上没有来,中午也没来。 吕老爷不来吃奶,豆花人是轻闲了,心里却是慌慌的,她心里明白,吕老爷不来,肯定与货郎哥们有关,只是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怎样。 吃过午饭,豆花正打算休息一下,宋管家着急忙慌地来了,也不敲门,也不打声招呼,直接闯了进来。 其时豆花已脱去上衣,只穿了一件红肚兜。羞得她忙拿衣服掩了上身。 宋管家还喘着粗气,说话有点粗鲁,说:“老爷有过交代,你去仁和药铺买点催奶的药,老爷没奶吃就麻烦了,现在就去,要快。” 豆花近来奶水有些不充盈,她曾和老爷提过,吃点催奶的中药催奶。宋管家知道这事,看来是老爷和他有过交代。 豆花明白情况紧急,事不宜迟。她穿戴齐整,就出了门,门口的大汉却拦住了她。 宋管家过来招呼了那大汉一个大耳刮子,骂道:“没长眼睛的东西,老爷的差也敢拦?” 在豆花的印象里,宋管家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形象,发这么大的火,并动手打人,这还是第一次见。 豆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急急忙忙到了仁和药铺,早有伙计在门口候着,径直把她领到里间,黑老蔡和小哑巴就在那里等着。 顾不得寒暄,也没有一声问好,黑老蔡拉上豆花出了后门,有三匹马已经备好鞍鞯,等待着她仨。 黑老蔡飞身上马,在前面带路,豆花夹在中间,小哑巴殿后。三人神情严肃,向着城外策马奔腾。 两人把豆花带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这个地方豆花熟悉,就是货郎哥养伤的那处暗洞。在洞口外面的一块平地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货郎哥等人都在现场。 三人一齐跳下马来,小哑巴拉豆花到了死人跟前,指着死人,咿咿呀呀比划着。 豆花看了一眼,吃惊不小,这不是吕德仁吕老爷吗?怪不得没来吃奶,原来是躺在了这里。 货郎哥对豆花说:“我们怀疑,这不是吕德仁本人,专门叫你来辨认一下。” 豆花有所不知,这吕德仁的手里掌握着一支战斗力强悍的民团武装,有不少投降了的小鬼子,都加入到了他的民团。他自恃武器精良,又熟悉这里的地形,割据一方,专门和解放军作对。 货郎哥们掌握了吕老爷的河防部署后,对他采取了行动,行动还算顺利,大部分武装已被解决,头目吕德仁也被击毙。因为豆花提供的情报里提过,有真假两个吕德仁。叫她来,就是要辨认一下,此吕老爷是不是彼吕老爷。 豆花过去拿起死人的左手,吐口唾沫在大拇指上,洗掉上面的血迹,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这不是吕德仁,假的。" 她告诉大家,真吕德仁左手指头的指纹是斗纹,而眼前的死者,是簸箕纹,这个是假的。 货郎哥显然是这次行动的指挥者,他踢了一脚地上的死人,命令两个战士:“把豆花送回张家湾去。” 豆花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她必须的尽快回到吕府,免得引起真吕德仁的怀疑。 到了张家湾地界,打发两个战士回去。路过仁和药铺,早有伙计提着配好的中药候在门口。 豆花没有耽搁,回到吕府,见宋管家在门房里坐着,扫院老汉袖着双手,弓着腰立在他的一边,毕恭毕敬的样子。还有两个黑衣汉子,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侍立左右。 豆花往门房里瞟了一眼,“唉”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中药,回了自己的窑里。 第一五六章 自那件事发生以后,吕德仁吕老爷,再也没有出现在府里。解放军那头也放出话来,吕德仁罪大恶极,与人民为敌,已经被解放军击毙。而吕府这头,对此避而不谈,秘而不宣,好像老爷的死活与他们无关,老爷是出远门去了一样。吕府上下,就当啥事没有发生,在宋管家的打理之下,和以前一样,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不必货郎哥再做交代,豆花明白让她再回吕府里的使命。既然打死的是假的,那真的肯定还活着,他也不可能扔下这么大的家业,撇下这一大家子家眷而不顾,独自去逃命。 再说,他也肯定不甘心就这样失败了,他一辈子坏事做绝,他的武装也只是损失了一部分,他怎么可能从此一蹶不振,不伺机东山再起,再想着复仇呢? 至于他躲在了哪里,这是解放军想要知道的,也是吕府里每一个想知道的,说不准就在吕府里躲着呢,这正是豆花的使命。 吕府里暗道密布,别说是豆花来的时间不算长。就是宋管家,在府里都多少年了,也是只知皮毛。狡猾的吕德仁,在府里谁都不相信,对谁都留有一手。 豆花见不到老爷来吃奶,她就想四处溜达。可是,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仿佛她是一个贼,吃饭睡觉上厕所,走哪都有人跟着。 这样过了好几天,吕府里仍然是风平浪静。豆花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每天为找不到吕德仁而发愁。她清楚,吕德仁多活着一天,就对货郎哥们多一天的威胁,他的这支武装,战斗力强悍,成了解放军的心头之患。早一天找到姓吕的,早日除掉他,消灭他这股武装,成了货郎哥们的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豆花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这一天,她实在是憋不住了,就背对着门窗,往罐罐里挤奶。这几天挤也是白挤,早上挤下,放到晚上就馊了,大都喂了护院的狼狗。 此时,豆花的心思全集中挤奶这件事上,没有发现在她背后,猫鬼神一样蹿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从套窑里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豆花的身后,双手突然伸向了她的胸脯。 这一跳吓得不轻,豆花“啊”地大叫一声,转过头去,瞬间让她目瞪口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吕德仁吕老爷。 这只豺狼终于出现了! 豆花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手中的奶罐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白花花的奶水撒了一地,吕老爷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豆花赶紧把吕老爷的头按在她的胸前,惊喜地说:"老爷,您可回来了。可憋死我了。" 脑子却在急速地转动着。 姓吕的就在府里!得想法子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吃完奶后,吕老爷意犹未尽。他拍了一声巴掌,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叫德彪的民团小头目,同时也是老爷的贴身保镖,豆花和他有过一面之交。 德彪毕恭毕敬地站在老爷面前,说:“老爷,有何吩咐?” 吕老爷打了一个饱嗝,说:“现在,非常时期,要做好奶娘的安全保卫工作。” 德彪说声“知道了,老爷”,退了出去。 吕老爷瞥豆花一眼,笑模笑样,心满意足地进了套窑。 豆花当然明白老爷的用意,说是加强她的安全保卫,其实是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了。这吕老爷实在是放不下她的那口吃,才舍不得让她离开。 然后,德彪进又来告诉豆花,为了她的安全,没事就在窑里老老实实待着,连门槛都别出去,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着。 以后几天,吕老爷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一日三餐,一顿不落。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个消息送出去,可是,门口看她的黑衣人又增加了两个,一个个凶神恶煞,好像豆花欠了他们十八代祖宗的债,不还一样。 院子里,扫院老汉一天要来打扫几遍,扫地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急,好像在催促她:快点!快点! 毫无疑问了,老宋和这个老汉都是自己人,她在吕府里的所有行动,其实都是老宋在暗中安排的。 豆花心急如焚,她趴在窗户上往外面瞭望,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 这个机会真就来了,那只大狼狗也许是这几日吃惯了豆花的奶,又一路嗅着,来到她的门前。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豆花拉开一条门缝,那只狗就往里钻。门外的四个大汉一齐发力,往外撵狗。大狼狗显然是不高兴了,前腿着地,后腿撅起,冲着他们咆哮。 四个蠢货束手无策了,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得,这可是老爷的心爱之物,怎么办呢?都看着豆花。 豆花心中窃喜,却装做讨厌的样子,一边呵斥着狼狗,一边把罐罐里的奶水倒出一碗来,放在门口,对狗说:“今日只能给你吃这么点了,还得给老爷留着,老爷一会就来。” 扫院老汉显然听到了这话,快速扫完院子,拖着扫帚走了。 四个蠢货浑然不知,豆花已经巧妙地送出了情报,马上就反馈到了货郎哥那里。为避免夜长梦多,货郎哥们决定,马上就采取行动,擒贼先擒王,先拿下吕德仁再说。 这天晚上,豆花等到了很晚,她隔着窗户看过几遍,时辰已经进入了深夜,天已墨黑一片,漆黑的天幕上,缀满了一闪一闪的星星。她以为老爷不会来了,就打算睡觉。 她人刚刚上了炕,老爷突然从套窑里走了出来。他今晚有事耽搁了,回来的迟,仍然放不下自己的那一口吃。 豆花伺候着老爷刚刚吃上,忽听得大狼狗在院子里猛烈地吠叫起来,院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还有炒豆般的枪声,这是家丁们和外人交上火了。 吕老爷感觉大事不妙,顾不了自己的形象,敏捷的像只兔子,猛地推开豆花,跳下炕来,进了套窑。 豆花惊慌失措,她惊叫着:“老爷,老爷,别扔下我。”紧紧跟随其后。 她应该是意识到发生了甚么事,跟在吕老爷的身后,也是为了掌握他的行踪,好为追捕者留下线索。 第一五七章 吕老爷在前面轻车熟路,豆花跟在后面跌跌撞撞。来到一个出口,发现洞口已有人堵在了那里,吕老爷又折返回来,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豆花,好像刚刚认识她一样。 吕老爷掂着手枪,枪管指着豆花,声音阴沉地说:“说,是不是你走漏的风声?” 豆花双腿打颤,浑身发抖。她颤抖着声音,带上了哭腔,说:“老,老爷,豆花只想跟着您逃命,不知道您说甚么呢?” 吕老爷目露凶光,“哼”了一声,恶声恶气地说:“谅你也不敢,原路回去!” 豆花“扑通”跪在老爷面前,哀求道:“老爷,求您带上我吧,我真的很害怕!今生今世,豆花就想跟着您!” 吕老爷仍然看着豆花,不知道她说的是人话鬼话,但他不再说话,不知道从哪里拿出几管炸药来,绑在豆花的腰上,说:“老老实实跟着。” 豆花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此时,她完全可以逃命。但贪生怕死不是她的本性,她就是一只不怕死的牛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得跟紧了吕德仁,等待着货郎哥们的到来。必要的时候,她得冲上前去,即使与姓吕的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再让她逃走。 吕德仁当然不是被豆花的求情所打动,而是觉得,有豆花在,也正好当个人质。他知道解放军的政策,决不会损害老百姓的利益,置老百姓的生命于不顾。 吕德仁在前,豆花紧随其后,向另外的洞口走去。 果然是狡兔三窟,地道的出口不只那一个,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荒郊野外,这里有一个隐蔽的出口,洞口长满了杂草,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里还有一个洞口。 洞外是一块不大的塬地,地面上绿草丛生,有一片不知名的野花,正在蓬蓬勃勃地开放。有鸟儿在林间歌唱,有蚂蚁在花中蹦跶。 这块塬上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真的是一个幽静的去处。临水的那一面,是一处悬崖峭壁,下面就是滔滔不绝地怒吼着的黄河。 吕老爷本以为逃脱了追捕,捡回了一条小命,自鸣得意,左手摸着下巴,过来扯开豆花的肚兜,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已躲过一劫,刚才没有吃好,在这人不知鬼不觉的幽静的场所,再慢慢享用他的美食,等待着风声过去。 然而,他高兴的太早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队人马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货郎哥、黑老蔡、小哑巴,甚至还有二棒,都在队伍里边,他们是寻着豆花留下的记号追到这里的。 货郎哥们迅速占据了有利地形,从三面把吕德仁围了起来。 吕德仁这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刚刚还沾沾自喜,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这个地方。哪想到解放军如神兵天降,他瞬间就成了瓮中之鳖。 吕德仁见势不妙,一把把豆花揽进怀里,眼露凶光,枪口指住了她的脑袋,冷笑着剥掉豆花的袄子,把她腰间的炸药暴露在货郎哥们的面前,然后一个手指套在拉环上。又用拿枪的那只手解开了自己的上衣,他的身上,也绑着炸药。 货郎哥们都愣住了,形势转折太过突然,豆花的安全不能忽视。双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僵在了那里。 豆花假装特别害怕,浑身哆嗦着,哀求道:“老,老爷,您可千万别害了豆花,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都还等着我拿钱回去吃饭呢。噢,对了老爷,您都两月没发工资给我了。” 吕德仁焦燥地说:“闭嘴,老老实实待着。告诉他们,退下去。” 豆花忙冲着货郎哥们说:“长官,官爷,老爷可是好人哪,求你们放过老爷吧。” 嘴上这样说着,却在寻找着机会。 豆花现在是最危险的,稍有不慎,她身上的炸药就有可能被引爆,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货郎哥命令他的人手,谁都不能轻举妄动。他和吕老爷谈判,说:“吕德仁,放下你的武器,从此改邪归正,我们会给你一条出路的。” 吕德仁“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娃娃,我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你们会放我一条生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过。” 货郎哥又说:“你放开这位老乡,让我来来顶替她。” 吕老爷又一声"哼",说:"别开玩笑了,你任为民的本事谁不知道,快别枉费心机耍花招了,赶紧让你的队伍离开这里,否则……" 一边说着,一边押上豆花一点一点地靠近悬崖边上。那里有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直通到河面。河面上漂着一条羊皮筏子,原来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后路。 货郎哥命令所有人原地不动,他扔掉手中的枪,豆花们往后退一步,他往前撵一步。现在她最担心的是豆花的安全,她们每往后退一步,他的心就要往起提一截。 到了悬崖边上,眼看着吕德仁押着豆花就要往河面下去,队伍里的二棒着急了,忘了首长刚才的命令,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嫂子——”。 吕德仁愣怔了一下,马上就明白过来,果然是这个婆姨!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让这个婆姨耍了一回,败在了她的手上。 冒失鬼二棒的这一声喊,可把货郎哥吓得不轻,但同时也分散了吕德仁的注意力,他心中后悔,脚下稍微趔趄了一下,拉着炸药引线的手松开了拉环。 货郎哥瞅准了这个机会,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猛虎下山扑过去,把豆花推出丈把远,自己抱着吕德仁,跳下悬崖,一头扎进了黄河里头。 然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水面上冒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花,翻卷了几下,随即就被河水卷走。 黄河咆哮着,翻滚着,发出雷霆般的怒吼,浩浩殇殇,一路呼啸,奔向远方。 豆花站在岸上,看着那滚滚的黄河水,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快的让人猝不及防,刚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间就融入了黄土,融入了黄河,化作了一片水花,与黄河水一道,走向了远方。 战士们齐齐地站在岸上,冲着天空放枪。枪声响成一片,表达着对反动派恶势力的愤怒,表达着对英雄的敬仰! 货郎哥走了,走的干干净净,走的惊天动地。他已化作一抔泥土,嵌入黄土高原,他已变成一粒水珠,回归黄河之母! 第一五八章 吕德仁犹如一堆粪土,注定要遗臭万年。货郎哥却似一座丰碑,将永远屹立在这雄浑的黄土高坡之上。 剩下的人默默收拾残局,将吕德仁的残渣余孽清扫干净,张家湾从此真正地回到了人民手中。 这一天,豆花来到吕府,作最后的告别。 吕府仍然是高墙大院,不同的是,再也感觉不到了那种阴森恐怖的气息了。以前幽魂似的那些黑衣人,被消灭殆尽,下人们也不再战战兢兢。反倒是那些原来趾高气昂的主子,都低下了不可一世的头颅,个个垂头丧气,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老宋暂时接管了吕府,豆花走时,特地来和宋管家告别。两人相视一笑,此时无声胜有声,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宋管家长的人高马大,一双手却皮肤细腻,看似有些柔弱无骨,就像婆姨女子的手一样。豆花笑着调侃他:“你这双手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剥削阶级的手,怎么看都不是一双革命者的手。” 宋管家把两手翻面,笑着说:“革命者就该是皮粗肉糙吗?” 两人又寒暄过几句,互作告别。 豆花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问宋管家:“那扫院的老汉呢?怎么没见到他。” 宋管家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老吴同志,他,他在那次战斗中牺牲了……” 豆花难过地低下了头,在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呲拉呲拉”的扫地声,一个驼背的老汉,弓腰曲背,挥动着大扫帚,正在扫院子呢。 直到全国解放之后,豆花才知道,老吴才是她和宋管家的直接领导,她和宋管家的所有行动,都是在老吴的安排下进行的。 告别过宋管家,豆花堂堂正正地走在了张家湾的街上,心中有了一股豪气,脚下更觉得踏实、坚定了。再也不别瞻前顾后了,她,疤拉,鼻涕……所有张家湾的劳苦大众,才是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 想起疤拉和鼻涕,有日子没见过他哥俩了,临走了,也该去和他们告个别的。 豆花直往城隍庙走来,却是人去庙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高大的城隍爷,瞪着双眼,俯视她这位不速之客。 豆花出了庙门,不再寻找。张家湾划规二区管理,土地改革进行的如火如荼,无地的农民分到了土地,疤拉和鼻涕们应该是回去种地去了。 这不正是大家想要的生活吗?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老哥俩,土地是有了,娶没娶到婆姨呢? 但愿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吧! 豆花没有先回部队去,说甚么,她也得回一趟谷子地去,回去看看她的儿子,看看她的公婆,她欠他们的太多了,她得尽自己的能力,去弥补他们。 到了柳叶沟那里,刚刚还晴朗的天空,突然飘来了一片乌云,瞬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像一根柱子一样,倾泄而下,溅起了一团尘土。一时间,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天地都连在了一起,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泥土味道。 豆花找了一个避雨的地方,她知道,这是一场雷阵雨,很快就会停下来的。 果然,没用了一袋烟的功夫,雨停了,风住了,她踏着泥泞,急切而又忐忑地往村里走去。 回到谷子地的时候,天已擦黑。鸟儿忙着归巢,牛羊懒懒散散地上圈。有那忙碌的农人,踏月荷锄归。现在他们成了土地的主人,人人有着使不完的劲,恨不得天天都耗在土地里面,吃住都在土地里面。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希望。土地改革,深得人心,一心一意地伺弄土地,把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是每一个人一生都在渴盼的事情。现在有这个机会了,人人都攒着劲呢。 一脚踏上这块熟悉的土地,豆花心里有了隐约的不安,她盼望着回到谷子地,又怕回到谷子地。这里有她魂牵梦萦的亲人,她想念他们,又怕见到他们,他欠他们的太多了,她都不敢去面对他们了。 进了村口,在井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黑影,站在井台上,朝着村口张望。 她不敢去惊动那个黑影,怕自己的担心变成事实,自己也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这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男一女,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两个苍老的声音,这两个声音苍茫而空洞,焦灼而无奈,就像绝望之中仍然向往生还的灵魂,无奈、无助,而求生的欲望又非常强烈,“喜欢,喜欢,我娃你在哪呢?” 井台上的那个黑影转过身去,奶声奶气,充满了怨气,不奈烦地说:“爷,奶,我看看就回,我等等我娘,我怕我娘找不到咱家。” 真是怕甚来甚。是小喜欢!爷爷告诉他:现在天下太平了,娘很快就能回到他的身边,他都等好几天了,都没能等到娘回来。 豆花顿时泪如泉涌,一下子瘫软在地,可怜的娃! 她扔掉肩上的包袱,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把小喜欢抱在怀里,大声地哭泣起来。 许是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小喜欢不相信似的,扳住豆花的脑袋,左瞧右看,用他稚嫩的声音问:“娘,你是娘吗?” 老九过来抱着小喜欢,喜极而泣,“喜欢,宝圪蛋,她是你娘,你娘回来了。” 小喜欢就抱紧了豆花的脑袋,把湿漉漉的小嘴唇贴在豆花脸上,小心翼翼地问:“娘,你还走吗?” 豆花哭的更厉害了,她哽咽着,说:“不走了,娘就守着我娃。” 一家四口先回了公婆那里,婆婆踮着小脚,尽着力量,给豆花做了好吃的。 饭后,豆花领着小喜欢回了碾道里。婆婆把那盏她从吕府带回来的洋灯塞在她的手里。五油听说豆花回来了,早给她收拾好了窑洞。 其时,风停雨歇,鸡犬安眠。豆花和小喜欢相拥而坐,小喜欢安静地坐在他娘怀里,紧紧抱着他娘的脖子,好像一放松了,他娘就会跑掉一样。 豆花点亮洋灯,窑里顿时温馨起来。洋灯浑浊的灯罩上刻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微弱的火苗,透过结着层油烟的灯罩,在斑驳的土墙上,留下残缺不全的鸳鸯影子,和团团摇曳、多变的阴影图案。 小喜欢隔一会叫声“娘”,再隔上一会,再叫声“娘”,“娘娘娘”地叫个不停,好像要把多年不曾叫过的“娘”声,一夜之间全叫回来。 夜已经很深了,豆花搂紧了儿子,问:“喜欢,你不瞌睡吗?” 小喜欢在他娘怀里蠕动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说:“娘,我不瞌睡。” 第一五九章 接下来的日子,豆花就在谷子地和儿子相守,与公婆相依,担起了她母亲和儿媳的责任。 豆花本打算就这样一直守在喜欢的身边,抚养他成长,替大棒哥俩尽孝。鬼子早已赶跑,全国大都解放,政权回到了人民手中,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卯足了劲,往好日子奔就是了。 豆花只想着一心一意过好日子,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有一天早上起来,她给院子里那株枣树浇了点水。 这株枣树长的枝繁叶茂,正是结果的旺年,据五油讲,光去年一年,这株枣树就摘了有三大笸箩,现在那几个枣囤子,就是去年的红枣做的。 现时,这株枣树上结满了累累硕果,枣子圆润丰满,光洁的外表上,挂着一层奶白色的油皮,有的枣上已经上了一丝丝、一片片红晕,挂上了花口。 豆花算了一下日子,已经到农历七月底了,赶八月十五的时候,枣子应该是红过第二遍了,离打枣的日子也不远了。 豆花趷蹴下来,盯着这株枣树出神,从她栽下这株枣树那天起,她就埋进了一个秘密,栽进了一串希望,或者说,是埋进了她的贪欲。 她非常明白那箱宝贝的价值,为了那批宝物,曾经牺牲了多少个八路军战士的生命,虽然后来让国军给截了胡,但愚蠢的有志还没有来得及看上宝物一眼,就让老豹子这只黄雀给叼走了,转了一个圈,最后又都回到了自己人的手里。 原以为,她拿到有志私下的那箱宝贝,可以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吃喝不愁,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想不到六姨太早就打上了它的主意。为此,六姨太不惜付出了自己多少年的青春。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眼前的这株枣树,树皮皲裂,但枝叶茁壮。豆花围着枣树转了几圈,都没能发现有动过它的痕迹,她心里奇怪,六姨太是施了甚么魔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树底下取走宝贝的呢? 要不叫一品红呢,果真是名不虚传,连从地底下拿东西出来,做得也是天衣无缝。 豆花看着枣树,想着与枣树有关的一些事情,又联想到一些其他的事,越想越多,越想越远,眼神就有些迷离。 五油出来看到豆花的样子,叫声:“豆花”。 豆花却没有听到,她指着枣树,问五油:“这株枣树一直就这样吗?” 五油不明白豆花为甚突然问起了这个,懵懵懂懂地回答:“枣树一直就是这样的,没有一点点变化,只是一年比一年结的枣多。怎么了?” 豆花说:“哦哦,没事。该给它施肥了。” 五油说:“今年春上才施过的,秋后打完枣子后,再施一遍,明年保证能结不少的枣。” 她俩的谈话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闲话,忽听得碾道里有叫驴打响鼻的声音,那畜牲打过几个响鼻,又“呜儿呜儿”地长嚎了几声,外面有人拍门,并大声地问:“请问这是谷豆花家吗?谷豆花同志在吗?” 五油盯着豆花,问了一句傻话:“叫谷豆花呢,谁是谷豆花?你叫谷豆花?” 豆花失笑了,说:“可不怎地,我不是豆花吗?” 在五油的认知里,豆花就是豆花,怎还谷豆花,还同志呢。 豆花顾不得给五油解释,忙去迎接来人。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在吕府里相处了近三年的时光,虽然三年加起来也没有说过二十句话,但这个声音她熟,并且是熟到骨子里的那种。 豆花忙着过去拉开柴门,一头灰叫驴在碾子杆上拴着,正用屁股摩擦着碾盘,一个身材单薄的高个子男人,笑咪咪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个男人留着三七分的分头,穿四个兜的干部服,风纪扣扣的一丝不苟,一支钢笔板板正正地插在左上衣的兜里。裤子却有点寒酸,两个膝盖上都补了补丁。脚下穿着的一双黑皮鞋,是全身行头的亮点。这应该是从国民党军队那里缴获过来的战利品。 来人一见到豆花,双手抱在胸前,文绉绉地念出几句诗文: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豆花“嘎嘎嘎”地笑了起来,她虽识字不多,但这两句诗文她知道,从戏文里边听过,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头两次没有见到,后一次见到后,诸葛亮醒来念的就是这几句诗文。 豆花就笑着说:“宋管家,搞得这样神秘,好像地下党接头一样。你念反了,这几句诗文应该是由我来念才对。” 来人正是宋管家,他现在是二区的区长。新生的政府百废待兴,一切都得重头再来,忙得他是焦头烂额,会做工作的人手又非常奇缺。他打听到豆花没有去了部队,在家闲着,就亲自上门,请她去协助自己工作。 豆花的聪明和能力,他在吕府早有见识。有她这样一员得力的干将,定能帮上他不少的忙。 豆花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去!” 嘴里是这样说的,却开始收拾东西。 小喜欢这时也醒了,见来了陌生的人,他娘又是收拾东西,就抱住娘的腿,怯生生地说:“娘,你又要走吗?” 豆花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娘这回带着你,娘到哪里,喜欢跟到哪里。” 收拾好东西了,五油也做好了早饭。几个人正吃着饭,老九和他婆姨来了。老两口听到了风声,赶过来问个究竟。 一进门,老九就说:“不是说好的不走了吗,怎又要走呢?是要找大棒去吗?”过去抚摸着喜欢的小脑袋,说:“我娃又成没娘的娃了。” 小喜欢忙着接上话,说:“我娘说了,她走哪里,带我去哪里。” 宋管家也说:“豆花同志要去区里工作的。” 公公提起了大棒,豆花就问宋管家知不知道大棒们现在在哪里驻扎。 宋管家说:“李胜利同志他们剿匪去了,匪患除尽之日,就是你们一家人团聚之时。李胜利同志可是你们李家的荣耀。” 小喜欢仰起小脑袋,问:“娘,李胜利是谁呢?” 老九接上说:“你爹,大棒。” 又喃喃自语:“我们才不要甚么荣耀呢,我们只想着一家人团聚。” 小喜欢听不懂爷爷在说甚么,又问豆花:“娘,我还有爹吗?” 这话听着辛酸,四岁的娃娃了,居然不知道自己还有爹。 第一六零章 豆花告别公婆,告别五油,告别谷子地的乡亲们,带着娃,骑上驴,宋管家在后头赶驴,一行三人往张家湾走去。 这一幕,看起来是多么的温馨,这是一家三口回娘家的标配吗?这一画面,曾经多少次出现在豆花的脑海里,醒着的时候她幻想着,睡着的时候,她梦想着。可是,和大棒藕断丝连多少年了,她只能在梦中梦见,现实中却是一次都没有实现。 她没有了娘,也没有娘家,她的娘家就在她的心里。 今天,她这种感觉特别地强烈,心中柔情似水,看着眼前的树,树下的草,草上结出来的果实,她觉得分外亲切。 蓝天上飘着白云,白云中夹着阳光,阳光把金光洒在大地上、树叶间,有斑斑驳驳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身上,感觉暖融融、暄腾腾的,心都有一种飞翔起来的感觉。 就有鸟儿从身边飞过,“叽叽”叫的是麻雀,“喳喳”喊的是喜鹊,“呱——咯”叫的是褐马鸡。褐马鸡长着漂亮的外表,叫起声来,却像个有气喘病的老婆婆。 毛驴子经过一处草丛,“呱哒哒”惊起一窝石鸡,扑楞着翅膀,惊慌失措地向处远飞去。毛驴打了一个响鼻,好像在骂石鸡胆小如鼠,大惊小怪,太过小气了。 豆花搂紧儿子,双腿用力夹紧毛驴的肚子,“大秋”一声,这头青蛋子叫驴,“嗷呜”叫了几声,迈着碎步,“得得得”地紧跑起来。 毛驴没有配带鞍鞯,驴背如缎子般光滑。豆花夹紧驴肚,额头上略微渗出了一层汗珠。 别小瞧骑驴,骑光背驴,得有一定的功夫,骑不好了,不是驴尥蹶子,就是人要往下掉。但这难不住豆花,骑光背驴,是她从小练就的童子功。 豆花今天心情不错,人在驴背上颠簸着,心里却飞扬起来,眯起眼睛,唱起了小曲: 红(格)丹丹的太阳照(呀)照山洼, 山沟沟里过来一个豌豆花, 黑油油头上罩绿纱, 花衫衫外套羊毛褂褂, 豌豆花打扮得真像一朵花, 骑上个毛驴回娘家。 肥墩墩的羊肉案架架上挂, 香喷喷的油糕柳筐筐里拿, 铜铃铃响过了这山洼洼, 一眼望不尽的好庄稼(啊)。 (哎)金灿灿的谷子卷浪花, 红艳艳的高梁似彩霞, 阳坡坡上种的是大南瓜, 背洼洼上开的是向阳花, 丰收美影谁不夸。 翻过了高山坡坡里下, 豌豆花心里细打划, 总盘算自己种上好庄稼, 那个能够比上咱, 谁知满山遍野五谷丰收, 家家户户盛(啊)开幸福花, 山新水新新生活, 谁不爱来谁不夸。 豌豆花喜得心里开了花, (啊)要把这喜讯报给妈妈。 …… 声音由低到高,渐渐激昂起来。唱到动情的地方,她突然放低了声音,扭过头来,羞红了脸蛋,在她身后赶驴的人是宋管家,而不是她的大棒。 豆花心里多少有些失落,突然停了歌声,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似在寻问,抑或是寻找,这《回娘家》的小曲唱着动听,可她的娘家在哪里呢?和她一起回娘家的人又在哪里呢? 宋管家也被豆花的歌声感染到了,正沉浸在其中,却突然听不到声音了,就探寻地看着她,用眼神鼓励她继续。 豆花却跳下驴来,故意落在后面,眼睛里是复杂的表情。 原以为,革命胜利了,她一家就能够团聚。谁承想,却离得更远了,是远隔千山万水。以前隔三差五还能见上一面,现在却连音讯都没有了。 到了张家湾,没有顾得上休整,一头就扑进了繁忙的公务之中。 区公所就设立在吕家大院,豆花闲下来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到处转转,转遍了许多她不曾到过的地方,又知道了许多她并不知道的秘密。时过境迁,这些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了,只是徒增了一点好奇而已。 有一天,豆花到街上办点事情,在三只豆腐坊那里,听到身后有人喊她:“豆花,豆花。” 回过头去,原来是鼻涕。 好久不见了,都有种如隔三秋的感觉。豆花亲热地拉着鼻涕的手,说:“哥,现在日子过得怎样?娶婆姨了没?” 鼻涕却“唉”了一声,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快别说了妹子,麻烦就麻烦在这个婆姨身上。” 原来,鼻涕的婆姨不是娶回来的,是分给他的。他们村里一户地主有三个小老婆,村里搞土改,把这三个小老婆都分给了穷人,鼻涕就分到了其中一个。 可是,这个地主的小老婆好日子过惯了,只会享受,吃不得一点苦。刚过来的几天,面子上还装着一点,不敢放肆,现在是贫农的天下了,脖子上挂着破鞋被批斗的滋味真不好受。 没过多久,小老婆吃透了鼻涕的脾性,知道这个臭叫花子离不开她了,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不光好吃懒做,还颐指气使,挖苦鼻涕是穷鬼,人穷不如鬼,口头暴力是常有的事情,甚至还对他动手动脚,搞得鼻涕是哭笑不得,苦不堪言。 鼻涕说:“真他娘的不如光棍自在,这哪里是娶婆姨,是请下祖宗了。打又打不得,退又退不了。”他真正尝到了鸡肋的滋味,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全不是这样,除去她好吃懒做,四体不勤外,她温柔的那一面,是他最离不开的。 当得知豆花在区政府工作后,鼻涕就请求她,给自己想想办法,既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又能让她改掉这一身的臭毛病。 豆花答应了鼻涕,打发他先回去。 第二天,豆花领着公安科的一个人,到了鼻涕的村里。 两人是骑着高头大马来的,每人腰里挂着手枪。来了之后,直接到了鼻涕家,点名要找花女子。 花女子就是鼻涕分来的婆姨。 这婆姨果然长的有几分姿色,怪不得鼻涕欲罢不能呢。 花女子见到一男一女两个干部找上门来,心里先怯了几分,自然是不敢造次,连说话的声音都蚊子似的。 豆花坐在炕沿上,板着脸,一言不发。公安科的那位,按照豆花事先的交代,把手铐放在水瓮盖上,说:“知道我们找你干甚么来了?” 地主的小老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十分胆子已经吓破了七分,战战兢兢地说:“知道,不知道,不不不,知道。” 她被吓蒙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对。 公安科那位就说:“知道就好,好好和鼻涕过日子,地主婆还牛甚么牛。再让我们知道了你欺负贫农,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老婆点头如鸡吃米,指天发誓保证,一定要改掉坏毛病,好好和鼻涕过日子。 “要是我对鼻涕不好了,政府枪毙了我。” 从鼻涕家里出来,豆花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她知道这事做的不太地道,但也是为了替鼻涕兄弟解围,这样吓唬一次,谅她再也不敢了。 第一六一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就到了公元一九四九的十月,全国局势已成定局,十月开始的头一天,一个伟大的声音,从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这声音响彻了神州大地,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全国人民都心潮澎湃,为之欢腾,旧的世界已被打破,新的秩序正在建立,全国上下,每一个人都心怀憧憬,兴致勃勃地奔向未来的新生活。 开国大典这天,宋区长安排人早早就把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挂在了区政府那高高的钟楼上,谁也没有刻意组织,张家湾街上的居民住户,商贾名流,贩夫走卒,各色人等,都云集在区政府的周边。当收音匣子里传出那激昂的声音时,全场欢呼,万民激动,人们欢呼着,跳跃着,流下了发自肺腑的泪水,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 豆花也在欢乐的人群里面,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在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货郎哥、老六、小粱、扫院的老吴……等等,无数英雄的身影,一个个出现在她的眼前。正是因为有了无数像他们一样的英雄的付出,有了他们的牺牲,才换来了新中国的诞生,才有了今天崭新的生活。 她甚至想起了贺团长,那个古板的晋绥军河防团团长,他虽然没少给她们制造麻烦,但面对民族共同的敌人——小日本鬼子,也是同仇敌忾,一往无前,冲在了最前面,不惜去牺牲自己的生命。 想起贺团长,又联想起了谷茬,那次大峪口相见,再也没有他的消息。现如今,国家回到了人民手中,国民党反动派偏居一隅,跑到了孤岛台湾,谷茬的命运又会怎么样了呢? 豆花收起自己的思绪,眼睛盯着那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热泪盈眶。她将右手按在胸口,心中默默念叨着:祖国你好!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从此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了! 豆花思绪万千,激动不已。忽然觉得有人拽她的衣襟,扭过头来一看,却是五油。她就问五油:“人山人海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五油说:“可不是,为了找到你,我可没少费劲。” 豆花知道五油找她,肯定有事。两人一块挤出人群,来到一处人少的地方,豆花着急地问她:“找我甚事?” 五油脸先红了,她本来脸色寡黄,这样一羞,脸色就黄里带红,红中有黑,就像夏天的火烧云,斑斑驳驳,确实有些不大耐看,难怪候孩也看不上她呢,豆花自己要是个男人,面对她的这张脸,也有些膈应。 五油“哼哧哼哧”半天,才说出了个大概。 豆花一听乐了,说:“这是好事,你还有甚为难的。” 五油的脸色又恢复了平时的寡黄,她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找你来帮我拿个主意。” 豆花说:“待会儿开国大典完了之后,我正好有点空,咱俩一起看看去。” 五油有甚么事呢?有人给她介绍了一门亲,她也是举棋不定,一来是候孩一直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万一他再回来呢? 二来是,这次给她说的这门亲,她不明底细,她也谨慎了一点,想探听一下这个人的虚实,不要再步了候孩的后尘。她现在有两个娃娃拖着,也正是需要男人帮衬的时候。要是遇到那人品不好的,挨打受气不说,实际是害了两个年幼的娃娃。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和两娃过着自在。 豆花回了一趟区政府,托一位同事照顾一下喜欢。喜欢现在上了小学,放学后要是见不到娘,他会着急的。 一路上,两人有着说不完的话。五油还是在担心候孩会回来,豆花就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候孩肯定是回不来了,你想想,候孩那时候做了多少坏事,专帮着小鬼子祸害中国人,他能有好下场吗?早让人给打死了。” 豆花还没有告诉五油真相,没说给她,候孩就是她亲自打死的,她不想给五油心里留下阴影,只让她早点死了那份心。 五油说:“有你这话,我就可以放心地找了,两娃也确实该有个爹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叫猫儿沟的地方。 进了一处破残的院落,土窑洞外面的墙上,挂着两个大大的红枣囤,紧挨着红枣囤的,是几排枣排。这枣排扎的齐齐整整,有边有沿,一看便知是个手巧的人编的。 另一面墙上,挂了几串辣椒。辣椒下面的一块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上面摊满了金黄色的玉米粒。有几只鸡在玉米粒上偷吃,一只土狗在院子的另一面,神情专注地盯着某一处地方,也许那里有一个老鼠洞,它在等待老鼠出洞,打算来个狗逮耗子。 忽然,从土窑的门洞里,扔出来一个笤帚圪垯,准确地扔在了偷吃玉米的鸡们身上,一个苍老而空洞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在骂偷吃的鸡们。 鸡们受到惊吓,“呱哒哒”地四下逃奔,也惊动了那边打算逮老鼠的土狗,随即很不友好地吠叫起来。 不是因为鸡的叫声打扰到了狗,是这两人陌生人的到来,引起了它的警觉。 狗叫惊动了窑里的主人,一个瞎眼老太太拄着拐棍出来,茫然四问:“你们找谁?” 随后,窑里又出来一个男子。这男人戴了一顶草帽,脸上满是汗水,看样子是刚做营生回来。 男人走到院子里,扶住瞎老太太,叫子声:“娘。”抬头打量起了来人。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把他高兴坏了,忙松开他娘,叫道:“豆花,你怎么来我家了?” 又对他娘说:“娘,来戚了。” 老太太就伸出手来,在空气中乱摸,说:“来戚了?来戚好,我这就做饭去。” 豆花过去把自己的手塞在老太太手中,说:“大娘,我们坐坐就走,不吃饭的。” 老太太就有点不乐意了,说:“来家了,怎能不吃饭呢?是嫌弃我老婆子不干净吗?吃,吃,非吃不可。哪有来戚了不吃饭的道理。” 就行动自如地走进窑里。 豆花忙跟进去,说:“大娘,我来帮您做。” 老太太一摆手,说:“一边呆着去,我还嫌你碍事,和我儿子拉话去。” 豆花就回过头来,对那个男人说:“疤拉大哥,我俩今天可是你的贵客,我给你带婆姨来了。” 你说巧不巧,她们要找的那个人居然是疤拉。 疤拉娘眼睛瞎,可耳朵尖。老太太听到了这话,更高兴了,又出来院子里,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准确地逮到了一只公鸡,兴奋地说:“我说呢,今儿个喜鹊老叫呢,是喜事来了。” 手起刀落,砍了鸡头,到一边拾掇去了。 老太太的一系列神操作,把五油惊的一愣一愣的,低声说:“大娘眼睛看不见,做营生也这么麻利。” 疤拉说:“我娘这眼睛是为了掩护一个落单的八路,让黄家洼那个狗汉奸给戳瞎的,眼虽瞎了,做营生啥事不误。” 五油的心里一紧,先生了几分歉意,黄家洼只有候孩一个汉奸,这伤天害理的事,肯定就是那龟儿子干的。 再看这一瞎一秃母子俩,都是善良的人,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自己吃不了亏。 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多了,双方互不嫌弃,又都相信豆花,有她在中间说合,五油带着一儿一女,和疤拉过在了一起。 六六娘做为娘家,给五油陪了一个针线笸箩。 豆花既是娘家人,也是婆家人,陪嫁了好些衣裳铺盖,亲自操持着两人过上了日子。 第一六二章 豆花突然想到了谷茬,现在革命胜利了,他不知道躲在哪里呢?是战死了,还是逃跑了? 想找到谷茬的心里一日胜过一日,搅得她寢食难安。她托老宋帮她打听过,都是杳无音信。她也明白,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谷茬的下落,无异于黄河里捞针一般困难。 但豆花并不死心,就算谷茬战死沙场,也多少有点音信吧。 她决定亲自去大峪口走一趟,兴许从大峪口能找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 豆花搭了一条顺流而下的货船,船老大熟练地撑着舵。 到了当年击沉小鬼子小火轮的那段河道,豆花关注船老大小心绕开。船老大黄河上行船多年,当然知道下面沉了小鬼子的一条火轮,他只是有些奇怪,就询问豆花,她怎么会知道这段河道下面有沉船呢? 豆花笑而不答,只关注小心就是。 到了大峪口,豆花有点故地重游的感觉,街面基本没有变化,大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河防团的旧址,变成了一所学校,有娃们读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豆花驻足良久,然后来到兴隆客栈。客栈依然开着,门还是那两扇大门,松木门板,角铁镶边,只是店名又改回了豆花客栈。 豆花心里想着,这肯定是喜子干的,她了解喜子,自己在喜子的心里还是有一席之地的。这也侧面印证了一个问题,喜子现在还在大峪口,并且充当着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否则,这店名也不是想改就改掉的。 豆花进了客栈,有一个老者,眼镜戴到了鼻尖上,翻起眼睛,问:“你找谁?” 豆花在客栈院子里转了一圈,说:“喜子呢?” 那位老者有些疑惑,反问:“喜子?喜子是谁?谁是喜子?” 想了一想,“哦”了一声,说:“你是问张定国同志,张经理的吧?原来这里的老板?” 豆花这才知道,这喜子隐藏的也够深的,他的真名原来是叫张定国呢。心里不由地有了一丝感慨,就对着那位老者说:“您是这里的经理吧?喜子,不,张定国他现在在哪里呢?” 老者说:“随部队南下了。你找他有事?” 豆花就告诉他,她叫豆花。 那老者指着客栈的牌匾,惊奇地说:“是你?” 豆花笑而不语,老者过来握紧了豆花的手,满脸敬佩,说:“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佩服!佩服!” 并自我介绍,他是这家国营客栈的经理。 豆花听说客栈国营了,心里有些许的安慰,本来,它就是为革命服务的。 可她不是来听拍马屁的,就打听河防团最后的下落。 老者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河防团最后好像是起义了,至于有没有谷茬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更不得而知了。 豆花此行虽然无功而返,但心里多少有点平静,河防团最后起义了,她真希望谷茬就在这支起义的队伍里面。 豆花重新返回了工作岗位,忙碌起来,暂时忘掉了这件事。 转眼之间,已到了寅虎年的春节。豆花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回谷子地和公公婆婆过个大年,得回去给娘、给老谷子公公去上个坟,让他们也有个念想。 除夕那天,直忙到下午,豆花才能腾出点空闲来,她领了喜欢,母子俩骑了一匹枣红马,踏上了回谷子地的路途。 这匹马强壮、美丽,匀称、高大,毛色闪闪发光,长鬃垂地,身似炭火,流泻着力与威严,燃烧着火焰般的光彩。 马似流星人似箭,母子俩骑在高大的枣红马上,只觉得身轻如叶,飘飘欲仙。所谓归心似箭,骏马踏雪无痕,没用了多久,母子俩就回到了谷子地,回到了公公婆婆的家里。 小小的谷子地,已经沉浸在了节日的欢乐祥和之中,红彤彤的对联贴满了门框,纸糊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有那零零星星的炮声已经响起,娃娃们都洗过头脸,在村道上追逐嬉戏。有人挑了清水,洒在村道上,洒在自家院子里,然后再打扫一遍。清水洒街,黄土垫道。乡亲们不是要迎接贵客的到来,他们是在涤荡自己的灵魂,表达着每个人内心的喜悦,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尽管大家仍不富裕,但心里有盼头,身上有力量,往前奔总是有期望的。 到了井台那里,豆花勒着缰绳,信马由缰,自己观赏着这温馨而又忙碌的小山村。虽然村容村貌没有太大的改观,但充斥在空气中的那股子火热的劲头能够感应出来,这是一股动力,更是一种希望。 来到公婆住的院子外面,喜欢一骨碌跳下马来,归巢的小鸟一样,喊着“爷爷奶奶”,飞奔了进去。 早有老九和婆姨迎了出来,急不可耐地把孙子拥进了怀中。却探出脑袋来,四只眼睛往外面张望。 豆花牵着缰绳,跟在儿子的身后,也进了院子里,见到公婆,叫一声“爹”,叫一声“娘”,把马拴在一棵枣树上。 院子里,一个人背对着豆花,撅起屁股,正在那里摆旺火。听到院子里有人进来了,扔掉手里的木炭,转身过来,惊喜地叫一声“嫂嫂”,又叫一声“小喜欢”,搓着双手,忙不叠地迎上来,就要去搂抱喜欢。 是二棒!二棒回来了! 二棒伸出去的手落空了,喜欢并不认识这个人,怯生生地钻进了豆花怀里。 豆花把喜欢往二棒怀里推,说:“喜欢别怕,那是你二爹(叔)。” 喜欢被娘推到叔的怀里,委屈的想哭,他不满意地小声说:“娘,二爹是我爹吗?我有几个爹呢?” 听到喜欢的这句话,现场的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喜欢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他爹长啥样,对这个二爹,也没有一顶点的印象。 刚才还欢乐的气氛,让不懂事的喜欢这么一说,变得有点压抑。 二棒掏出几块糖块,剥一颗塞小喜欢嘴里,说:“你爹工作忙,等他不忙了,会回来看我娃的。” 二棒和喜欢说着话,眼角却瞟了瞟豆花,抱起喜欢,对豆花说:“嫂嫂,快进窑里。” 语气听着有些客气,甚至有点歉意。好像豆花不是回到了家里,而是来做客的一样。 第一六三章 二棒遮遮掩掩的神情,没有逃过豆花的眼睛。豆花是甚么人呢?她是人精,是从大风大浪里闯荡过来的。别说是一个二棒,就是来个三棒四棒,五棒六棒,加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 二棒随他哥南下,参加过渡江战役。全国解放后,他主动要求复员返乡。他是谷子地的人,他的灵魂在谷子地这块土地上。 豆花一进门,就观察到二棒的神情有些异样。她首先想到的是大棒受伤,或者是……毕竟是战场上,枪炮都不长眼睛,死人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 豆花不敢再往下想了,她的心里真的害怕起来。虽然她知道打仗是会死人的,但真不想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想到这里,她不禁不寒而栗,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开始感叹起了自己的命苦,本以为等革命胜利了,她就能和大棒团聚,一家三口过上安稳的日子。不承想,这么一个要求,也成了奢望,现在新政权成立了,她和大棒却难以相见,甚至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年夜饭是二棒张罗的。几年兵当下来,二棒成熟了许多,当年的那个愣头青,也锻炼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说话也是有条有理,滴水不漏。 豆花本想当面就问二棒个究竟,他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又怕当着二老的面,一旦二棒说出了实情,怕公公婆婆承受不住。 所以,她强颜欢笑,尽管心里不安,表面上仍然谈笑风生。她不想在这个阖家欢乐的喜庆时节,煞了大家的风景。 饭桌上,老九老两口自然是高兴的,儿媳和孙子都回来了,老二小子也复员回家。唯一遗憾的是,大儿子没有回来,免不了要絮絮叨叨,提起大棒。 二棒就给爹娘宽心,说:“革命刚刚胜利,建设国家随要人才,我哥他工作太忙,哪里有时间回来探亲呢。” 老九有了怨气,说:“做工作的又不是他一个人,再忙,也不能不要爹娘,不管婆姨娃娃吧。” 二棒说:“爹,我哥他真的很忙,他一个军级干部,你都想不到他有多忙。” 老九就问:“军级是多大的官,比宋区长都忙吗?” 二棒喝了一盅酒,说:“和你说不清。” 偷偷瞄了豆花一眼,说:“嫂子,喝酒。” 豆花也帮着二棒打掩护,心里却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二棒葫芦里到底装的甚么药,他还有甚么事情瞒着她呢? 刚刚二棒说话说漏嘴了,大棒当了军级干部,她心里稍稍有了一点踏实,至少不是她想的那样,人不在了,大棒现在还活着。他生活富足,位居高官,忙碌肯定是忙碌的,没时间回来探亲,也属正常。公公婆婆不理解,她能理解。 可是,这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二棒为甚要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呢? 吃过年夜饭,喜欢一旁睡了,公公婆婆二人守着孙子,眼不错珠地盯着可爱的孙子,时不时地在孙子头上抚摸一下,手上捏弄一下。 豆花和二棒一起,收拾完碗筷时,迎新的鞭炮已热烈地响起。那一刻,一家接着一家,一串连着一串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每家的院子里,都闪烁起鞭炮的火星,空气中到处充满了硫磺的味道。 在豆花的印象中,今年这个大年,是最为热闹,最为隆重的一个,是谷子地有史以来,最开心、最热闹的一个大年。 说实在的,乡亲们也并不富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大有人在,但大家现在心里踏实,心里高兴,每个人心中都装满了梦想,行动起来就有了力量。现在国家安定了,老百姓干甚么都可以一心一意了,不别再担惊受怕,喜悦之情都是溢于言表的。 而表达这种心情,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大年三十多放炮,期望用炮声驱走贫穷,迎来富足。 二棒也是有几年没有在老家过年了,这几年他枪林弹雨,戎马倥偬,也算是经历了出生入死。他能活着回来谷子地,也是老天爷对他的眷顾,他虽然没能像哥哥大棒那样立下战功,位居高位,但和那些死去的战友相比,他实属是万幸了。 他在战场上奋力杀敌的时候,没有别的奢望,只想着革命早日成功,战争早日结束,早日回到谷子地来,在二老身边尽孝,买一头牛,种几亩地,本本分分地生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 现在他回来了,就遇到了一件头疼的事,当嫂子在他面前出现的一刹那,他心里就不安起来。他和嫂子相处的时间最长,他佩服嫂子,嫂子的那股韧劲,那种坚强不屈,和她那颗聪明的脑袋,最让她五体投地,是他这辈子也学不到的。 可是,这件事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别人,包括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他却是一清二楚。他真的无法去面对嫂子,好像是他自己做下了对不起嫂子的事情。 二棒怕看到嫂子的眼睛,他出来院子里,趷蹴在大门外的一棵枯树枝上,抽着旱烟锅子,眼望着这星星点点的灯火,心里却如猫爪抓心,烦乱不已。他真想再次返回部队,不再亲自面对自己的嫂子。 豆花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和和衣躺在儿子身边的公公婆婆,她掩上门,悄悄地来到二棒的身后。 从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了二棒躲躲闪闪的眼神,和刻意对她的隐瞒。直觉告诉她,事情并不像二棒说的那样轻描淡写,肯定与她和大棒有关。既然大棒活着,又做了高官,那么,就剩一种可能了…… 豆花悄悄来到二棒身后,猛不防从后领上把他提起来,说:“告诉我,你哥他到底怎么了?” 二棒没有防备到嫂子会来偷袭他,但他心里清楚,嫂子肯定会来找他的,他还没有想好怎样来回答嫂子,就打马虎眼,说:“我当侦察兵好几年了,都没有出现过失误,今晚让嫂子你偷袭了。” 豆花没心情听他胡说八道,一本正经地说:“你哥他活着?” 二棒说:“活着。” 豆花又问:“你哥升军长了?” 二棒说:“嗯,我哥当军政委了。” “告诉我,你哥所在部队的番号。” 二棒就报出了一串数字。又问豆花:“嫂子,你问这个干甚?” 豆花没有回答二棒,问:“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哥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黑暗中,二棒哆嗦了一下,强作镇静,说:“嫂子,你想甚呢?我哥他忙,回不来。” 豆花换了一只手,抓住二棒的前领,说:“不老实说是吧,小心我搧你耳刮子。” 二棒还在犟,说:“你让我说甚嘛,枪毙了我也是这话。” 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他不是要替他哥辩护,他是替嫂子委屈。 豆花还想追问下去。 这时,从村口井台那里传来了“呜呜呜”的哭声,把二棒吓了一跳,反过手来抓紧了豆花。 第一六四章 听老辈人讲过,年三十晚上,往往有人走魂。一个人魂走了,就活不了多久了。 这是遇到走魂了,将要死去的人,留恋家里的人,留恋着亲朋好友,当然不想离去,但“阎王让你五更死,谁能留你到天明?”所以,每一个走魂的人,都会哭哭啼啼,不忍离开。 以前,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村里都有一个打魂的人,这个人有特殊本领,能看到无影无踪的鬼魂。狗皮皮袄反穿上,怀里揣着烧酒壶,手中拿着狗皮鞭。坐在十字路口,喝一口烧酒,瞪大警觉的双眼,有那走魂的人哭着来到了十字路口,打魂人扬起手中的狗皮鞭子,一顿猛打,将这魂打了回去,就能挽救下一条生命,确保一家人能团聚,不再生离死别。 谷子地的打魂人是四油的爹,四油爹死了以后,这个职业后继无人,打魂这份手艺从此失传。 二棒拉着豆花的手,居然有点哆嗦。 豆花就嘲笑他:“堂堂侦察兵,也相信这个?” 二棒这才觉得在嫂子面前丢了脸,壮了壮胆子,说:“我是无神论者,我才不相信迷信呢。” 两人侧耳细听,听到的是两个苍老的声音,一高一低,在那里哭泣着,哀哀怨怨,呜呜咽咽,有气无力,听起来非常凄凉。 豆花暂时不再追问自己的事情,她感觉有点不太对劲,拉上二棒,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井台那里。 有两个老人,佝偻着身躯,正跪在十字路口,瑟瑟发抖。在他俩的面前,有一堆正在燃烧的纸钱。幽幽的火苗一上一下地跳跃着,纸灰在寒冷的夜空里上下翻飞,现场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是来财的爹娘! 在胜利的前夜,来财牺牲在了阻击敌人的战场上。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儿子,大过年的,想起了亲爱的儿子,已然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见,心里悲恸欲绝,出来十字路口给儿子烧纸,呼唤儿子的孤魂野鬼,回来家里过年。 豆花早已哭成了泪人儿,老两口老年失子,孤独无依,当然政府会关心两位老人生活的。可是,别人再多的关爱,能顶得上儿子的温暖吗? 豆花和二棒过去搀起两位老人,扶着他俩回到家里。别人家是欢天喜地过大年,老两口却是冷锅冷灶话凄凉,寒窑冷炕,冷冷清清,平添了一股子凄戚。 二棒赶紧搂柴进来,烧热了土炕,豆花给老两口整了点热饭,窑里这才有了一点烟火味。 两老两少,四人相对无语,此时说甚么话都是多余的。 豆花和二棒陪着两位老人坐到天亮,豆花又张罗着给二老做早饭,说:“叔,婶,来财兄弟不在了,从今往后,我就是您二老的闺女!” 二棒也说:“我也是您二老的亲儿子!” 听豆花和二棒都这样说,两位老人的脸色稍有缓和。但是脸上仍然布满了悲伤,任是谁,也代替不了自己的亲儿子,对亲儿子的疼爱和思念,将永远地刻在老人的心里。 过了初一,到了初二,豆花去碾道里自己的窑洞里生火。 她并没有长住的打算,只是单纯地生火暖窑。以前有五油打理,五油嫁人了,这窑洞好久都没有生火了,再不生一把火,老鼠打洞,都要把炕洞堵了。 生完火出来,正好遇到了五油和疤拉。五油回娘家来了,五油拉着大的,疤拉背着小的,一家四口,也是其乐融融。 几人见面,互相问过了好,豆花把钥匙给了五油,说:“回来了多住几天,你嫂子家住处紧张”,指着身后的窑洞,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这个时候,正是乡亲们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互相凑在一堆,坐在柴垛上,靠着土墙壁,晒着太阳,述说着家长里短。 看到五油的那个小闺女,有人就指指点点,然后再看着二棒,发出了“呲呲”的诡笑。 豆花回到婆婆家里,老九把她拉到一边,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问她:“豆花,你和五油处的时间不短,关系也不错,她和二棒那事是真的吗?” 豆花当然知道公公说的是甚么,公公应该早就听到了风言风语。但她又不能对公公说实话,就说:“村里人说闲话呢,怎么可能呢。” 老九“哦”一声,如释重负一般,自言自语:“要是真的,咱得把那女娃认回来。” 二棒此时也回来了,他听到了爹和嫂子的对话,就想起了刚才乡亲们看他异样的目光,心里也起了疑。 等他爹走开后,他问豆花:“嫂子,我和五油到底怎么回事?” 豆花笑了,说:“你和五油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不知道!” 豆花就一五一十,讲了事情的真相和五油当时艰难的处境。 二棒听了,有点埋怨豆花:“嫂子,你怎么这样害我呢,让我成了杀房门前的狗,肉没吃上,淋了一头血,好人担了个坏名誉。” 豆花就问他:“要不要我帮你澄清真相?当着乡亲们的面,说你是无辜的,五油是个灰婆姨。” 二棒赶紧说:“别别别,五油也是可怜,算我帮她一回忙,就让我当一回坏人吧。要是都说清楚了,五油都不好做人了。” 二棒本是善良之人,豆花也是吃准了他的性格,才那样给五油出主意的。现在二棒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觉得这个愣头青是真的成熟了许多,心里对他的人品有了敬重,暂时把对他的不满意置到了脑后。 这时,正好远处有人唱起了酸曲: 大红公鸡毛腿腿, 吃不上个东西白跑腿, 人家说是我和你, 本来咱俩没关系, (哎哟)好人担了个坏名誉。 ………… 豆花看着二棒,吃吃地发笑。二棒在脸上摸了一把,无奈地说:“好人担了个坏名誉。” 豆花工作繁忙,不能久留。没等到初五迎财神,她就回了区政府。 初五这天,二棒闲来无事,想着再去给嫂子窑里生把火,嫂子人不住了,但她的窑洞不能冷了。 二棒去时,五油和她小闺女也在那里。二棒看着五油的闺女,发现小姑娘的脸上居然有他的影子,就和五油开起了玩笑,说:“我看看我的闺女。” 没想到,二棒这一句玩笑话,却把五油弄了个大红脸,她寡黄的脸上飞上了两片火烧云,羞羞答答地说:“二棒,真不该栽赃陷害你,可我也是没办法的,让你担了个坏名声。要不,我现在补偿你一回。” 二棒瞪大眼睛,说:“五油你胡说八道甚呢,你把我当成甚人了。” 赶紧逃了出来。 若干年后,二棒和豆花说起这事来,把豆花失笑的不轻,谁能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蔫人五油,竟然还有这样一根花花肠子。 也许她们不理解五油当时的心情,她认为,只有用这种方式,才是对有恩之人最好的报答。 第一六五章 不说二棒在谷子地成了乡亲们的主事人,单说豆花来到区政府,忙碌了几天,把自己手头的工作,拣重要的打理好,把喜欢托付给同事照应,自己踏上了寻夫之路。 从年三十见到二棒的那一刻起,她就意识到自己的汉大棒出了状况,先是怀疑他牺牲了。当从二棒的嘴里得知他是升官了之后,她就觉得问题更严重了。应该是她和大棒的婚姻出现了问题,他是金屋藏娇呢,还是已经情有另属? 尽管二棒咬紧牙关不告诉她实情,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大棒变心了! 尽管她不相信大棒会背叛了她,但也许是现实已经残酷地摆在了那里,只不过是她还没有亲眼见到。她要亲自去部队上找他,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清楚,到底发生了甚么,到底是为了甚么?! 按照二棒提供的部队番号,豆花水路走了走旱路,驴车坐了坐火车,奔波劳顿,一路追赶到了上海。 到了上海,豆花有些晕头转向,城市的喧嚣,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真正领略到了甚么是大城市,在谷子地,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原以为张家湾就是大地方了,张家湾有街道,有商店,还有水旱码头,区政府也设在了张家湾。 到了大上海,她才明白了那句话:天外有天。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张家湾和大上海没有可比性。 上海之大,她无法形容,只感觉她是进了另一个世界。除了大之外,还有摩登,还有繁华…… 大上海的繁华令豆花目不暇接,但她不是来看热闹的,她是来寻她汉的。 豆花战战兢兢地走在大上海的街道上,顶着满脑袋的高粱花子,操着一口上海人听不懂的家乡方言,专拣着当兵的问路,打听这个番号的部队的驻地,然后得到了千篇一律的回答:不知道。 一圈打听下来,没有任何收获,眼看着天色已晚,她又居无定所,心里难免着急。 这个时候,一辆板车停在她的面前,拉车人操着和老宋一样好听的国语,问她要去哪里。 豆花自己也说不上要去哪里,就比划着说,自己要找个能睡觉的地方。 那人听懂了豆花的话,让她坐到板车上,自己在前面拉着,飞快地跑起来。 街上还跑着许多这样的板车。豆花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板车,车轱辘很细,跑起来也挺快,和家乡的板车不太一样。 不同的是,家乡那板车是用来拉物的,而这种板车是用来拉人的。后来,她才知道,这不叫板车,叫黄包车。 车夫也算是好心,他把豆花拉到了一处军人服务社,告诉豆花,去这里住宿不花钱。 豆花没有急于进军人服务社住宿,她现在有些失望,沮丧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叹气,就有一位年纪不轻的解放军,从服务社出来,关切地问她遇到了甚么困难。 这个老兵一张嘴,豆花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喜出望外。 这位老兵操着一口和她一样的家乡话,一听就是从黄土高坡上出来的。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豆花这下可是见到曙光了。她见到了亲人一样,把自己来上海找汉的事情,一古脑儿地告诉了老兵。 老兵听了后,撇了撇嘴,不假思索,肯定地告诉她,这个番号的部队以前有过,早就取消了,指战员都分流到了别的部队,也有转业到地方的,人员流动性很大, 豆花就对二棒痛恨起来,狗日的对她说了谎,告诉她部队的番号也是假的。 豆花越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泪眼汪汪的,无助地看着老兵,叫了一声:“大哥”,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老兵是个热心肠,又是从老区出来的,对家乡那块土地,见到的还是自己的老乡,就把豆花领进了军人服务社,先安顿她住下来再说。 这家服务社的设备有些陈旧,但看起来古色古香,很上档次。比如大厅里的水晶吊灯,雍容华贵,好有气派。走廊里都是枣红的纯木头地板,打扫的一尘不染,能照出人的影子。 老兵原来是这服务社的负责人,他领着豆花先到了前台,和服务员交代了几句,再领上豆花往她的房间走去。 在走廊的中间,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汉子,老兵恭恭敬敬立住,问了句:“首长好!” 那汉子摆了一下手,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声“好”,与二人擦肩而过。 豆花走出去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在走廊这头,眼睛追踪着刚才的那位首长。 那位首长此时也站在走廊的那头,往她这里看着。 老兵有点奇怪,看一看首长那里,又看豆花一眼,心里犯疑:难道这两人认识? “豹子哥!” “豆花!” 没等老兵发出自己的疑问,豆花和首长同时发出了喊声,向着对方跑过来。 世界之大、大到行走不尽。世界之小、小到与过往一再重逢。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相遇,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老兵看着激动的两个人,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就探寻地看着豆花,意思是:还用得着我吗? 没等豆花谢谢老兵,老豹子就对老兵说:“谢谢你了!这个人我来安排。” 这下不愁找不到大棒了,他俩个本就是一对搭档,大棒的下落,老豹子一定清楚。 久别重逢,没有寒暄几句,豆花就直奔主题,询问大棒的下落。 老豹子也说:“我就知道你是来寻大棒的。先别着急,安顿下来再说。” 豆花一把扳住老豹子的肩膀,说:“豹子哥,你告诉我,大棒他是不是变心了?” 看到豆花着急的样子,老豹子叹了一口气,说:“妹妹,甚事都瞒不了你,一言难尽。狗日的大棒,现在连我都不敢见了。” 豆花的心往下一沉,她不敢面对的猜想,还是变成了现实。老豹子的话告诉了她,事情已经发生了。 豆花反倒冷静了下来,既然发生了,就要去面对。 她对老豹子说:“哥,他还在上海吗?” 老豹子说:“狗日的在呢,赶明天了,我带你去找他。” 豆花说:“哥,不用等明天,我现在就想见到他。” 第一六六章 老豹子就叫了车来,气冲冲地领着豆花,要上大棒的家里,兴师问罪。 豆花想了想,阻止了他的做法。她心里仍然替大棒着想,担心她的出现,会影响到他现在的家庭,影响到大棒的前程。 她内心里还是爱着大棒的,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和大棒在一起的那一段甜蜜的日子,忘不了大棒在大烟梁上第一次叫她姐的情景,忘不了她和大棒在大碾盘上不顾一切、气的公公老九大发雷霆的那段爱情。 无论怎么样,她和大棒真心相爱过,他是她的挚爱,是她生命里重要的人物。虽然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历史,但她对他恨不起来,她俩的这段感情,足以让她铭记一辈子、珍惜一辈子的。 豆花对老豹子说:“哥,要不咱别去他家了,约他出来,见一面吧,就见一面。” 老豹子说:“妹妹,也就是你,长了一副菩萨心肠,到现在了还替狗日的着想。” 老豹子嘴上是这样说的,还是按着豆花的说法,给大棒打了电话,约他出来见面。 豆花和老豹子早早来到约见的地点等着,当大棒一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豆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和最后见他的那一面相比,大棒白了、胖了,人看起来高大了一些。一身毕挺的呢料军装,更衬托出了他的成熟和威严。 她一万个没有想到,她会以前妻的名义,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和她亲爱的大棒相见,或者是告别。 大棒也没有想到,豆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是没有想到,是没想到豆花会来的这么快。从他背叛了她的那一天起,他就害怕着这一天的到来,但他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的,他只是一直没有准备好,如何去面对豆花。 既然豆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就去面对吧,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对不起豆花,要打要骂,随她的便。从第一眼看到豆花起,他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 豆花是个好婆姨,但他没有经得住现代女性的诱惑,他现在妻子知性、大方,知书识礼,温文尔雅,有许多豆花没有的优点。他没有埋怨谁,只埋怨自己。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没脸再见豆花,没脸去见爹娘,没脸去见谷子地的乡亲们,甚至没脸再踏上那块黄土地一步。 大棒站在豆花和老豹子的面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低下了自己的头颅,说了声:“豆花,我对不起你。” 豆花泪眼汪汪地看着大棒,心里忽然闪出了一丝火花,产生了想冲过去的冲动。她真想扑进他的怀里,两手吊着他的脖子,两腿盘在他的腰间,把自己丰润的嘴唇,印在他的唇上。 这是她和大棒每次见面的标配动作,这个她曾经爱的死去活来,并且仍然爱着他的男人,现在就在她的面前,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豆花甚至出现了一丝幻觉,她幻想着,这只不过是大棒和她开的一个玩笑,是一个误会。大棒仍然会像以前一样,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过来捏一把她的脸蛋,然后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拥入怀中,像一盆炭火一样,把她熔化。 然而,幻觉终归是幻觉,现实已经残酷地摆在了眼前,她们两个已经成了过去,他已经不属于她了,她成了他的前妻,她俩的故事已经结束。 豆花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她眼巴巴地看着大棒,眼神里没有一点怨恨,流露出来的,居然全是绵绵爱意。 老豹子有些坐立不安,没有他想像中的怒骂、争吵,也没有哭泣,现场甚至还有一丝尴尬的温馨。 尴尬的气氛之中,老豹子说:“李政委,请坐。” 大棒的屁股刚刚挨着椅子边上,豆花就站起身来,不容置疑地对老豹子说:“哥,咱们走!” 自己先起身向外走去。 已经够了,她不想再看到他一眼。 老豹子也“哼”一声,瞪大棒一眼,跟在豆花的身后,离开了这里。 到了门口,一个穿着打扮时髦的女人,挡在了豆花的面前。 那女人烫着波浪型的头发,穿长过膝盖的风衣,脚蹬一双棕色的高跟鞋。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举止优雅,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水的味道。 她挡在豆花的面前,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豆花是吧?我是李胜利的合法妻子,你和李胜利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护的,我爱他!” 豆花此时心如止水,她当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她没有说话,只盯了那女人的眼睛,从她眼睛里射出来的是一束泰然自若的光茫。豆花的目光里面,凭添了一种威严和力量,那女人在豆花的目光的直视下,眼睛开始躲闪,仿佛一个偷人的贼,被抓了现场,有些无地自容。她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低下了那颗自以为是的、高傲的头颅。 豆花昂首挺胸,从这个以胜利者自居的女人面前经过。 那女人闪在一旁,乖乖地给她让道。 豆花钻进了停在门口的车里,再也没有出来。 跟在豆花身后的老豹子,威严地扫视着李夫人,倒背了双手,愤怒地与她擦身而过,不冷不热地说:“李夫人,请不要忘记,你的丈夫是从黄土地上出来的,他的根在黄土地里。” 也钻进了车里,车子一溜烟走了。 那个时髦女人正是大棒的现任妻子,在大学里当着老师。为了追到李胜利这位高级军官,她可是绞尽脑汁,没少费心机。 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当她看到丈夫接过电话后,神情恍惚,急匆匆地走了,就尾随到这里,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幕。 原以为,丈夫的前妻,也就是一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乡下黄脸婆,她想用她的气质,让那个乡下女人屈服。 没想到,那个女人身上带着一股不严自威的力量,刚一见面,她自己就败下阵来了。 大棒追到门口,豆花们的车已经一溜烟跑了,他只看到了车子的屁股。 豆花不顾老豹子的再三挽留,第二天就坐上了返乡的火车。老豹子把她送上火车,看着一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豆花,说了一句:“妹妹,保重!” 豆花冲着老豹子笑了笑,说了一句话:“哥,我没事的。” 这是豆花自昨天见过大棒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说完之后,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照片,托老豹子转交给大棒。 这是儿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喜欢,单眼皮,招风耳,厚嘴唇,缺少了一颗门牙,脸蛋上肉乎乎的,活脱脱一个小大棒的翻版,正冲着他面前的每个人傻乎乎地笑着。 第一六七章 豆花回乡之后,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关闭了自己的心扉,从此少言寡语,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豆花抽空又回了一次谷子地,这回她没有回公婆那个家,而是直接回了碾道里自己的窑里。 回谷子地之前,她也曾经想过,还要不要再回公公婆婆的那个家。最后,她做了决定,先回碾道里,这件事情已经发生,所有人迟早都得去面对。她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直接刺激到两位老人,间接地给他们一个信号,让他们慢慢去接受而已。 听说嫂子回来了,二棒第一个跑来看她。 从嫂子的脸色和行动上,二棒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嫂子”,然后躲在门口,做错了事的娃娃一样,低头抠着指甲。 豆花没有理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见到你哥了。” 二棒全明白了,他嚅嚅着说:“嫂子,是我对不起你,没和你说实话。你打我几下吧。” 豆花正在扫炕,她转过身来,扬起了手中的笤帚圪垯,她真的想狠狠地揍这货一顿,出一出憋在心里许久的郁闷。 这货居然也和她耍起了心眼,把这么大的事,瞒了她这么久! 豆花怒从心头起,火蹿眉宇间。她咬紧了牙关,柳眉倒竖,扬起笤帚圪垯。 二棒没有躲避,他觉得自己该打,他向嫂子说了谎。挨这一顿打,他该!只要嫂子能心里舒坦一点,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可是,二棒没有等到急风暴雨般的笤帚圪垯。 豆花的手停在了空中,没有落下来。她扔掉手里的笤帚,突然抱住二棒,放声痛哭起来。 哭声像没了娘的娃娃,哀哀恸恸。泪水像决了堤的黄河水,汹涌而出。 这一顿哭,淋漓尽致,荡气回肠。积郁许久的委屈,埋藏心底的不快,都被这滚滚泪水,涤荡干净。 这是她压抑许久的哭声!这是暴雨过后,黄河水的怒号! 在大上海,在大棒的面前,她没有哭,忍着。 在老豹子哥的面前,她不会哭,装着。 在大学老师的面前,她不能哭,挺着。 要哭,她也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地在被窝里流泪。 今天,在谷子地,在碾道里,在情同手足的二棒面前,她再也忍不住了,不装了,挺不下去了,畅畅快快地哭了一遍。 哭够了,豆花感觉心里轻松了一点,积压在心头多日的郁结,得到了疏解。她推开二棒,又恢复到了原来的豆花,擦干眼泪,冷静地说:“嫂子没事的。” 又改过口来说:“我没事的,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嫂子了。” 二棒着急上了,说话也有点结巴,说:“别别别,别这样嫂子,无论我哥他怎样对待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嫂子,你还是我李家的人,永远都是。” 豆花还要说甚么,就听到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豆花,娃,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媳妇。狗日的大棒不认你了,我们认你。” 豆花叫了声:“爹”,又叫了声“娘”,眼泪又流了出来。 老九听说豆花回来了,却没有到家里去,而是先回了碾道里。他人虽老了,但脑子还没有糊涂,感觉有点不太正常,就和老伴一起,也来到了碾道里,一探究竟。 刚才豆花和二棒的话,他全听到了。豆花的哭声他也听到了。老汉汉瞬间感觉天塌了一般,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居然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狗日的大棒,翅膀硬了,就抛妻弃子,这不是一个当代陈世美吗? 老九坚定地和二棒站在了一个立场,他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们宁可不认大棒这个龟儿子,也不能失去你这个儿媳妇。这辈子,咱们都是一家人!” 豆花又叫了一声:“爹!娘!” 这爷俩真是两个奇葩,以前大棒爱她爱的死去活来的时候,是他爹拦着她俩,一心一意要棒打鸳鸯。 现在轮到大棒抛弃她了,老爷子却又坚定地站在了他儿子的对立面。 无论是谁,夹在中间难受的,还是她豆花本人。 此时豆花的心里,说不上是欣喜,也没有更多的难受,麻木了一般,和面前的三个人对视着。 时间是疗伤的良药,豆花逐渐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故人已去,生活还得继续。 马上就到了清明,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豆花抽半天时间,回了趟谷子地,直接去了前公公老谷子的坟上。她现在是老谷子唯一的亲人,逢年过节的,她必须的来给公公上坟,在他坟头添一把黄土,烧一张纸钱,寄托她对他的哀思。 这回去上海,从老豹子哥的嘴里,她还得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谷茬所在的河防团,确实是投诚起义了,老豹子答应她,要设法帮她打听到谷茬的下落,一定会给她一个准信。 以老豹子现在的地位和能力,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豆花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区政府里,宋区长第一个发现了豆花的变化,她变得少言寡语,独来独往,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没日没夜,成了一个工作狂。别人三天两天才能完成了工作,到了她的手上,加班加点,一天就得完成。 一天吃过晚饭,宋区长到了豆花办公室,小心翼翼地问她:“遇到什么难事了?说出来,我也许能帮到你的。” 豆花莞尔一笑,仍旧没有放下手头的工作,说:“老宋,我没事的,这不好好的吗?” 宋区长说:“别装了,我可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没什么事能瞒得了我。是不是李政委那头出了问题?” 豆花愣怔了一下,急忙否认:“没有的事,她能有甚事呢?” 豆花嘴犟心受苦,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婚变的消息。她现在成了一只刺猬,她只想用那尖硬的刺,把自己保护起来,把这一段令她伤心的往事,尘封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然而,纸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和大棒婚变的消息,还是沸沸扬扬地传播了开来。 从此以后,老宋有事没事总爱来豆花宿舍里坐坐,买糖给喜欢吃,帮助小喜欢学习文化。总之,想着一切办法和豆花套近乎。 老宋的小心思豆花心知肚明,但她不为所动。她的心已死,她不再为情所困,抚养喜欢长大,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之中,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但是,老宋的心迹却是越来越明显了。 其实,老宋喜欢上豆花,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从豆花进了吕府当奶娘的第一天,他看到豆花的第一眼起,他就让豆花迷住了,她的长相,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身材,连她走路的姿态和说话的声音,他都觉得她就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人。 可是,当他得知豆花已经是情有所属的人后,他就把自己对她的喜爱深藏于心底,感叹月老对自己的不公,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却与自己无缘。 那时,谈情说爱还不是重要的,老宋只能把对豆花的爱,埋藏起来,默默地注视着她,暗暗地感受着她的喜怒哀乐。 她开心,他高兴;她流泪,他难受。 当得知豆花的婚姻结束之后,老宋的心里突然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认为这是老天对他的眷顾,让他有机会重新得到自己喜欢的人了。 老宋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阴暗,甚至是幸灾乐祸,他本不该这样的,有些趁人之危的下作,但豆花的婚姻没有破裂,他还有机会吗? 老宋,宋区长,对豆花发起了猛烈的爱情攻势。豆花却一直是不为所动,不是老宋不够优秀,而是她已不再相信爱情,她和大棒的爱是经过战火的洗礼,经过生死的考验的,还不是说破就破裂了吗? 看到老宋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豆花觉得有必要和他表明自己的态度了,老宋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是个优秀的男人,她敬重他的人品,佩服他的能力。但在爱情上面,她对他没有感觉。 她已不再相信男人,连大棒都能背叛了她,这天下,还有真爱可言吗? 一天晚饭之后,豆花把老宋约到了黄河边上,看着眼前这滚滚东流的黄汤,她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这条母亲河一如既往,浩浩汤汤,奔腾着,嘶吼着,轰轰烈烈,一往无前。 豆花心如止水,一脸平静地叫了声:“老宋!” 她平时就称呼宋区长“老宋”,一声“老宋”,包含了她对他的敬重、信任,还有感激。豆花觉得,“老宋”比“宋区长”更能表达她对他发自内心的尊敬。 宋区长也是聪明的人,他明白豆花约他出来的用意,他对豆花的喜爱和追求,今天就要划个句号,也将成为过去了。 没等豆花再往下说,老宋就说:“豆花,别说了,我会永远把你装在心里的。” 豆花回过头来,冲着老宋鞠了一躬,说:“谢谢你,老宋!” 然后面朝黄河,陷入沉思。 在她的眼前,是川流不息,轰轰烈烈的黄河。 在她的背后,是沟壑纵横,雄浑壮阔的黄土高坡。 风从河面吹来,凌乱了豆花的头发。晚霞布满了天边,一轮夕阳徐徐落下。 明天,它仍然会从这个地方升起! 后记 历时半年,呕心沥血,写了一部叫《悲情婆姨》的长篇小说。虽然只有区区五十万字,但每一个字都是用心抠出来的。 本打算也就是五六万字的一个中篇,进了17k,才知道五六十万字,也才是起步,动辄上百万,几百万字的大佬,大有人在。 但粗粗翻看了几部,没有一部是喜欢的,玄幻、鬼怪,不着天际,甚至是胡说八道的东西,在网络领域却大有市场。而像《悲情婆姨》这样的纯文学的作品,却是门前冷落。 但马大老爷并没有泄气,更没有因此而放弃,没有吊儿郎当扑街,更没有灰心丧气切书,而是认认真真地写完了每一个故事,心中也算欣慰。 这也许与市场有关,与价值观有关。 提起价值观,马大老爷不得不说,现在的网络,真有些混乱,混乱的是没有正确地引导年轻人的价值观,导致了有一些年轻人,迷失了人生的方向,认为人的一生的价值,都是与钱牵连在一起的。钱,就是他们奋斗的动力和目标。而这样的年轻人,还不在少数。 当然,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网络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这里不再赘述。而《悲情婆姨》这部小说,就是想通过对许多故事的叙述,来反映那个火热的年代,前辈们的奋斗历程,来表达他们的革命情操。 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读历史,不了解中国的发展史,甚至不了解那一段轰轰烈烈的革命史,《悲情婆姨》就是想从正面、侧面告诉你,幸福生活是靠奋斗得来的,是老一辈人靠牺牲换取来的。 当然,小说的主角——豆花,是一个有多面性格的女人,不能简单地用正面反面来界定她,更不能用好坏来评价她。作者所要描述的,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家国情怀的女人。她心中有理想,行动有目标。她用她的纯朴,用她的智商,演绎了一个黄河边上的女人的前半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她用她的行动,写就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豆花有什么样的认知和评价,读者只有看过小说之后,才有发言权。 再回到网络上来,这是作者第一次在网络上写小说,感觉唯一的好处是方便。 还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是:利益!网络无处不在,维护着自己的利益!在大部分的网站上,都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的,而责任倒是次要的,这是一种进步呢,还是倒退? 我这样说,决没有谴责网络的意思,网络给人们的生活确实带来了许许多多的方便,成了现代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必须品。在这一点上,网络功不可没。 但对某些网络的经营理念,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往小里说,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往大里讲,也许祸害的是一代人,或者是几代人。你想想,没有理想,没有信念,只有金钱的人,是多么的可怕。如此下去,民族的灵魂还能有吗? 但愿作者是管中窥豹,杞人忧天,或者是胡说八道! 好了,说的有点离题了。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去读一读这部小说,她的名字叫《悲情婆姨》! 是为后记。